[book_name]飞人阿里埃尔 [book_author]别利亚耶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0167 [book_dec]《世界科幻名著经典系列:飞人阿里埃尔》是由外国文学作家A·别利亚耶夫创作的优秀外国文学作品。《飞人阿里埃尔》讲述:在印度有一所英国殖民者开办的神秘学校,专门从世界各地诱拐儿童,然后用残酷的手段把他们“造就”成具有“特异功能”的学生,利用他们进行蛊惑人心的宗教宣传,维护殖民者的统治。飞人阿里埃尔是这所学校“创造”出来的奇迹之一,但他不甘受人利用,在获得飞行能力之后冒险逃离了学校,去寻求美好自由的生活。可是,无论是在殖民地的印度,还是在大洋彼岸,他的特异功能总是被恶人利用。阿里埃尔进行了反抗,虽然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风险,但追求自由的信念愈加坚定…… [book_img]Z_10969.jpg [book_title]序 亚历山大·别利亚耶夫1884年出生于俄国的斯摩棱斯克,当时它只是一个偏僻闭塞、死气沉沉的小城。生活在这样一个穷乡僻壤,使人心灵能有生气的只有幻想。 别利亚耶夫从小就喜欢幻想。 他想飞,他相信人能飞上天去。 于是,他有一天爬上了草棚顶,纵身跃入空中。这一跃反映出他的幻想、向往和勇气。 但他没能飞上天空,而是狠狠地跌到地上,摔坏了,落下了隐患。 他仍然喜欢幻想,他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不可能的事,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是尚未实现而已。 别利亚耶夫在大学学的是法律,他对此并不满足,又进了音乐学院。他变换过许多工作,在剧院画过布景,当过图书管理员,写过文章,终日为糊口而奔忙。十月革命后,他做过一段儿童工作,先是在人民教育委员会,后是在民警局,还在幼儿园做过教育工作。做孩子的工作唤醒了他的想象力,童话又回到了他的头脑之中,别利亚耶夫开始成为一个狂热的幻想家。 就在这时,一场灾难降临了,他儿时不成功的飞行在脊椎落下的隐患发作了。 整整3年他被禁锢在床,除了思想,他什么也不能做。 有一天,一只甲虫落到了卧病在床的别利亚耶夫脸上,在那里爬来爬去,而他竟然连举手赶开它的能力都没有(这一件事后来被写入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里)。 成了这样一个废人,他也许想到过自杀,但他从未对人说过,人们看到的是他在寻求出路。他读了很多医学和生物学的书籍,看了许多杂志。他在书中看到了复活死人器官的试验。他希望有人能做到这一点。这三年之中别利亚耶夫都想过什么呢?我们只知道他想得很多很多…… 3年后,他的疾病竟然好了,他开始了创作。 于是,俄国的读者在一本名叫《全世界追踪者》的杂志上读到一部题材新颖、内容惊心动魄的科幻小说:《道尔教授的头颅》。这是1925年。 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位进行幻想性发明的教授,他致力于复活死人的器官,乃至起死回生的试验,他的试验成功了,而他的助手窃取了他的成果,教授成了助手的试验品,当他从死亡中又回到人世时,他只剩下了头颅,只有思想还在活着,继续着残缺不全的生活,继续进行科学探索。这和别利亚耶夫卧病在床时的情况几乎没什么区别,所以他的这部小说对头颅才有惊人逼真的描写。 科幻小说的价值之一,就是它的科学预见性。和凡尔纳的许多幻想一样,器官移植在今天也已经成为现实。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讲,这些科学事实可能不像对当时的读者那样具有无比巨大的吸引力,但它的奇妙构思依然引人入胜。我们在看到婴儿蹒跚学步时谁也不会感到乏味,反而要为他的成长感到激动和喜悦。通过从幼稚的幻想到现实这一过程,我们可以体会到人的潜力,人类进步和科学的巨大威力,而这一切都离不开幻想。 别利亚耶夫在继续幻想。《道尔教授的头颅》大获成功后,他发表了许多短篇,他幻想的领域在逐渐扩大,从“阅读机器”到“雪人”,从“野马”到“大熊星座”。从这一时期起,他创造了一个科学奇人的诙谐形象,于是一系列冠以《瓦格纳教授的发明》的短篇在10年间陆续问世了。 可以说,别利亚耶夫的大胆幻想在这一系列创作中发挥得淋漓尽致。瓦格纳教授发明了不睡觉的方法,用大脑的两个半球同时进行两件工作,利用催眠术加快人学习知识的速度,利用地球引力制造无动力飞行的飞毯,把死人的大脑移植给大象……别利亚耶夫利用他一系列看起来十分荒唐的发明为素材向读者介绍了许多生动有趣的科学知识。 1928年起,别利亚耶夫又开始了大创作,他的思想已经不能局限在短篇小说的框子里了。 这一时期的最优秀作品是《水陆两栖人》。这一部作品的主题是“改善人类”,使人具有更多、更强的能力,从而获得更广阔的活动空间。故事发生在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天才的医生萨里瓦多使一个印第安婴儿获得了水陆两栖的生活能力,但是这种“改善”却给主人公带来了灾难,他受到了宗教和世俗的迫害,尽管他具有非凡的能力,他却不得不远离人类,一个人孤独地在茫茫大海之中了此残生。 1929年完成的《世界主宰》一书是一部社会内容极为深刻的作品。这部书的主人公施蒂纳是一个妄图独霸世界的科学狂人,他想借助自己的“思想发射机”奴役人的灵魂、感情和意志,使科学成为达到个人目的的手段。作者在本书中对“善与恶”、“黑暗和进步”等一系列问题进行了带有哲学色彩的思考。施蒂纳这个狂人和日后的希特勒之流颇有相似之处,这不能不说作者在社会问题方面同样有他的预见性。 30年代,作者创作了许多火箭和宇航题材的作品,其中篇幅最长的一部是《跃入虚空》,同别利亚耶夫的大多作品一样,故事的背景仍是资本主义国家。一批银行家、神父、花花公子、游手好闲的太太小姐为了躲避即将来临的革命,乘一艘飞船逃离地球,妄图在金星上找到一个新“世外桃源”。书中详细地介绍了苏联宇航之父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宇航学说,对火箭、宇航生活和天文现象进行了详尽而科学的描写。我们现在已经知道,金星上并没有生命,但别利亚耶夫根据生命的规律,利用他的奇异想象力给我们描写了一个神奇的外星世界,一切都是那样荒诞不经,可一切仿佛又都在情理之中。而发生在这奇妙背景之中的是一个个扣人心弦的紧张故事。 《沉船岛》是别利亚耶夫对“百慕大三角”之谜所做出的解释,千百年来在大西洋神秘失踪的船只都到了一个洋中之海。《最后一个大西洲人》的背景则是几万年前神秘失踪的“大陆”,作者介绍了一个远古时代的灿烂文明和它的毁灭。 别利亚耶夫的最后一部作品《飞人阿里埃尔》与其说是科幻作品,倒不如说是一部最有诗意的童话。这是他儿时梦想的升华,也是他卧病在床时的渴望,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追求:人能自由自在地在空中飞翔,不用机器,也无须长出翅膀。最有趣的是,在这部作品中,作者在赋予主人公奇妙的“飞天”能力的同时,对种种弄虚作假的“特异功能”进行了辛辣的讽刺和揭穿,几十年前外国的闹剧在我国今天上演不能不令人深思。作为幻想,人可以尽情发挥,并从中汲取闪光的精华;但是,如果把一些魔术当成科学奇迹大肆宣扬,那只能是笑话。 1941年冬,也就是在完成《飞人阿里埃尔》后不久,别利亚耶夫与世长辞了,他给后人留下了50余部作品。 别利亚耶夫的作品题材广泛,内容生动,除了对未来进行大胆的幻想外,还形象地传播了大量的科学知识,在原苏联和许多国家享有盛誉,他是原苏联科幻小说的奠基人,也是和凡尔纳、威尔斯比肩的科幻大师。早在50年代,他的一些作品就被陆续译介到我国,受到几代读者的欢迎。我们今天选译的作品均根据原苏联“青年近卫军”出版杜1963—1964年出版的《别利亚耶夫八卷集》译出。这些作品包括了他的处女作、成名作和各个时期的代表作,尽管作者的许多幻想如今已成为现实,甚至落后于科技进步,但它们科学、进步和大胆幻想的“真、善、美”主题永远不会过时,其文学魅力永存。这也是别利亚耶夫的作品长盛不衰,受到一代代青少年读者喜爱的根本原因。 由于别利亚耶夫作品涉及的科技和社会题材极为广泛,尤其是一些人名、地名和科技词汇涉及了许多国家和学科,为准确起见,分别请有关专家核定。为了保留时代特色,一些术语采用了旧称,如“爬行动物”称“爬虫”等等。 书中注释,一些是作者所加,一并译出,注明“作者原注”,未注明者均为译者所加。 张凤洪 1995.10 [book_title]一 人间地狱 阿里埃尔①在自己房里低矮的窗子旁席地而坐,他这间斗室很像和尚的禅房,陈设十分简陋;一张桌子、一张方凳、一张床铺,屋角还有块草席。 ①意思是天卫一,天王星的卫星之一。 窗户朝着内院,院子里死气沉沉,一点儿动静没有。地面寸草不生——除了沙子就是砾石,活象被四堵只开着小窗洞的阴森监狱高墙圈起来的一角沙漠。若不是棕榈树的树梢高出了平平的房顶,谁能想到这所学校竟然是座落在树木茂密的花园里呢。高高的围墙把学校建筑物同花园以及整个外部世界一隔两开。 学校里一片死寂,偶尔有教师或训育员迈着不慌不忙的步子走过,踩得砾石沙沙作响,这才算有了点儿动静。 在马德拉斯①的丹达拉特学校里,有许多像阿里埃尔居住的斗室那样简陋的宿舍,里面住着从世界各地送来的学生。其中有的年仅八岁,有的是已经成年的青年男女。这些人在一起,看起来就像个大家庭,但他们说起话来悄声细语,经常是沉默寡言,在他们的眼神之中,既看不到友爱眷恋之情,也看不到重逢时的喜悦和分别之际的离愁。 ①马德拉斯,印度南部的大港口城市。 这些美好的情感,早在他们一入学的头几天,就被训育员和教师用五花八门的各种方法手段给彻底根除了。这所学校的教师和训育员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有印度教的婆罗门,有催眠术师,还有来自欧洲——大多数是英国——的新派通灵术家。 阿里埃尔身上穿的是一件粗布短袖衬衫,脚底下甚至连双草鞋都没有。 这个小伙子身材魁梧,一头浅发,年纪在十八岁上下。不过若是从他的面部表情来判断,年龄还可能小些:别看他高高的脑门已经像饱经沧桑、心事重重的人那样刻上了几道浅浅的皱纹,但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却还显得孩子般的质朴。眼睛和头发的颜色表明,他是个欧洲人。 阿里埃尔那张端正的盎格鲁撒克逊型面孔就像个假面具,一动不动,毫无表情。他呆呆地望着窗户,宛如苦思冥想、神游物外之人。 实际上也正是如此:学监恰拉卡强迫阿里埃尔每天黄昏“三省吾身”旧升日落之间有何事发生,又何以待之——一句话:何思、何愿、何为。临睡前,阿里埃尔必须向他一一汇报——他得在恰拉卡面前进行忏悔。 落日余晖照到棕榈树的树冠和天上飞驰的云朵上。雨刚刚才住,一股温暖湿润的空气从庭院里钻进禅室。 白天究竟出了哪些事儿呢? 这一天,阿里埃尔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醒了。梳洗完毕,做过晨祷,就上大饭厅去吃早饭——放在粗笨木托盘里的几块叫作“卢奇”的烤面饼,一把根本不能吃的炸花生米和一陶钵清水。 训育员萨季亚像往常一样,用阴沉的目光把学生逐一扫过,嘴里念念有词,说他们吃的是香蕉和美味糖米糕,喝的是浓浓的牛奶。学生被催眠之后,一个个津津有味地把给他们的食物吃个精光。只有一个新来的男孩一时还没有被这种集体催眠搞昏,开口问道: “哪儿有什么香蕉哇?哪儿有米糕?” 萨季亚走近新来的学生,托住下巴把他的头往上一抬,死死盯住他的眼睛,用无法抗拒的口气说道: “睡吧!”随即又把催眠术重新搞了一回,于是小男孩也开始把硬梆梆的花生米当作了香蕉,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围围巾干什么?”另一个学监对着一个九岁模样的女孩问道,他是个骨瘦如柴的印度教教徒,留着一把黑胡子,剃了个光头。 “我冷,”女孩答道,怕冷地缩了缩肩膀,她在发疟疾。 “你热,快把围巾摘了!” “啊,真热!”女孩子应声叫道,一边摘着围巾,一边就伸手去擦脑门,跟擦汗一样。 萨季亚抑扬顿措地对着学生们念开了训诫词:冷热疼痛须不知不觉,精神意志当胜血肉之躯! 孩子们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个萎靡不振,无动于衷。 突然,那个在开头吃早饭时问过“哪儿有什么香蕉哇”的男孩,冷不防从旁边的孩子手里抢过一块卢奇饼,哈哈大笑着把它塞进了自己嘴巴里。 萨季亚一个箭步跳到这个不听话的学生身边,一把揪住他的耳朵。小男孩哇哇大哭起来。刹时间所有的孩子都惊得呆若木鸡,敢这么违反纪律的事儿他们连听都没听说过。在这所学校里,笑和哭早就被根除了。萨季亚一手抓住男孩,一手扬起了大陶钵。小男孩这一下老实得连气都不敢吭了,只是胳膊腿儿一个劲儿哆嗦。 阿里埃尔可怜起这个新来的同学来。为了不露出声色,他赶紧垂下脑袋。没错,他非常可怜这个八岁的小男孩。但阿里埃尔知道:同情同学也是弥天大罪一桩,为此他必须向自己的训育员恰拉卡忏悔。 “该不该忏悔?”阿里埃尔心中一动,但他马上就不多想了。他已经养成了小心谨慎的习惯,哪怕就是随便想想,也得深藏不露。 萨季亚命令仆人把头上顶着大陶钵的小男孩带走。早餐在一片鸦雀无声中结束了。 在这一天早餐之后,有几个毕了业的姑娘和小伙子要离校。 离开的同学当中有一个黑皮肤大眼睛的青年和一个身材匀称的姑娘,阿里埃尔对他俩一直暗抱好感,而且他有理由认为,他俩对他也同样友好。在丹达拉特的几年共同生活,早已使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但他们都能用冰冷漠然的假面具掩饰自己内心的真实情感。只是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趁着学监和训育员的目光还没落到他们身上的那一刹那,三个秘密的朋友才交换一下意蕴深长的眼色,或者是握一下手——仅此而已。他们三人全都非常小心地珍藏着这种秘密的友谊,这是他们唯一的慰籍,这友爱温暖着他们年轻的心灵,它就像一株小花,竟然奇迹般地在这死寂的荒漠之中顽强地活了下来。 啊,千万不能叫训育员们识破他们的秘密!否则那些人会多么凶狠残忍地践踏这朵花儿呀!他们会用催眠术强迫他们供出一切,扼杀这种温馨之情,代之以凉冰冰的冷漠。 他们在院内铁门旁边道了别。谁也不看谁,要走的冷冰冰地说了一声: “别了,阿里埃尔!” “别了,别了!”说完,就各自转身走了,连手都没握一下。 阿里埃尔低头朝学校里面走去,强压别愁,竭力不想两个朋友——等到了深夜再说吧,那才是偷偷想事和回味情感的时候。这些极为隐密的思绪和情感,他甚至在被催眠的状态下也能不吐一字!阿里埃尔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就连狡猾的恰拉卡和校长勃哈拉瓦都捉摸不透。 在这之后就该上课了:一节宗教史、一节通灵学、一节神智学。接着是有“香蕉”的午饭,然后又是上课:英语课、印度斯坦语课、孟加拉语课、马拉提语课、梵文课……最后是菲薄的晚餐。 “你们吃得够饱的了!”萨季亚又给学生们催眠。 晚饭后进行“修炼”。阿里埃尔已经在丹达拉特这座炼狱里走过一遭,经历了种种可怕磨炼。但他还得在新同学上“实践课”时参加。 学校里有一条又狭又黑的走廊,一直通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大房间里。走廊里只点着一盏用次品棉花捻成灯芯的昏暗油灯,点起来黑烟直冒,火苗摇曳不定;大房间里也同样只有一盏火苗暗淡的油灯。屋里摆了一张粗笨的桌子,地上铺了几张草席。 阿里埃尔和一群高年级学生默默地站在屋子一角的石板地上,一动不动。 仆人领进一个14岁左右的男孩。 “喝!”教师说着递过去一只杯子。 男孩顺从地喝下那杯气味辛辣、略带苦涩的液体,好不容易忍着没皱起眉头来。仆人迅速扒掉男孩的衬衫,把一种挥发性的药膏搽在他身上。男孩露出愁苦不堪的表情,随后却亢奋起来。他连连喘着粗气,眼睛的瞳孔放大了,胳膊腿儿像硬纸板做得小丑一样踢打起来。 教师从地上拿起火头若明若暗的油灯,问道: “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刺眼的太阳啦,”男孩一边回答,一边眯起眼睛。 他所有的感觉都变得特别敏锐。低声细语,在他听来犹如霹雳贯顶,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蚰蜒在墙上爬的声音,能听见房间每个人的呼吸,能听见在场每个人的心跳,能听见阁楼上什么地方有蝙蝠在动弹……总之,凡是常人觉察不到的东西。他都能看见、听到和感觉出来。 有些学生在这种状态快结束时就胡言乱语起来,也有一些学生则产生了最严重的精神错乱。其中有一些人发狂之后,阿里埃尔再也没见过他们:有的是死了,有的是彻底疯了。 阿里埃尔本人的机体十分顽强。他经受住了一切考验,保住了身心的健康。 夜空上出现了第一批闪烁不定的星星,房门被推开了。恰拉卡走了进来,他手里拽着一个皮肤黝黑、面色恐惧的男孩。 “坐下!”他命令男孩。 男孩像架自动机器似的坐到地上,阿里埃尔走近恰拉卡,鞠了一躬。 “这是新来的。他叫沙拉德,今天由你领着他去。你对自己满意么?” “是的,父亲,”阿里埃尔答道。 “没什么要忏悔的么?”恰拉卡怀疑地问道。“只有永远对自己不满意的人,才可能达到尽善尽美的境界。”恰拉卡探询地盯住阿里埃尔的眼睛,又问道:“没有想过从前的事吗?” “没有,”阿里埃尔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所学校里,绝对禁止学生回想入校前的生活、回忆以往的童年和双亲,严禁他们提出任何涉及到他们的过去和未来的问题。没有一个学生知道将来什么在等待着他们,也不知道这么训练他们将来要干什么,绝大多数人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谁要是因为对时隔不久的往事记忆犹新,或者是记性太好,那么催眠术就会帮他们把往日情景通统忘却。 恰拉卡又一次用审视的目光凝视过阿里埃尔的眼睛之后,这才出去。 沙拉德的姿势始终不变,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宛如一尊小小的青铜佛像。阿里埃尔侧耳细听,等恰拉卡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之后,这才微微一笑——这是他整整一天之中头一次露出笑模样。 丹达拉特的学生只有两条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那就是完全彻底地丧失意志力,最好是神经系统彻底崩溃。只有极少数体魄理智都是最为坚强的人,才有另一条路可走——那得有超凡入化的口是心非、登峰造极的诡计多端、形神兼备的装疯卖傻的本领。阿里埃尔就属于后一种人。他甚至能够装出离魂状态来抵御催眠术的作用。不过像他这样的,真可谓是凤毛麟角。哪怕出上一星半点的差池,骗局就会被拆穿。这里的教师是可以随意处置学生的心灵和肉体的双料主宰。 阿里埃尔急忙轻手轻脚地走到沙拉德跟前,悄声说道:“马上就要吓唬你啦,其实你无论看见什么,都用不着害怕。那全是假的……” 男孩又惊又疑地看了阿里埃尔一眼。学校里还从来没有任何人跟他这么友好地讲过话呢。 “最要紧的是别哭也别叫,不然你就得挨揍!” 沙拉德停止了哭泣。只见窗外有几只蝙蝠悄无声息地飞来飞去,偶尔还有一两只闯进窗子里来。屋里的墙上,有几条小壁虎正在抓虫子。男孩看它们看得出了神,安静下来了。阿里埃尔把油灯点着。红色的小火苗多少把屋子里照亮了一些。从窗口吹进来的风把火苗吹得直摇晃,阿里埃尔在墙上投下的影子跳起舞来。屋子的四角仍然是一团漆黑。 突然,在男孩对面的角落里,有什么东西蠕蠕而动。沙拉德仔细一看,吓得浑身冰凉。从一条裂缝中爬出来一条粗大的黄蛇,脑袋又短又胖,鼓着两腮,扁扁的肚子,脖子上有一圈圈像眼镜一样的又黑又亮的斑纹。眼镜蛇! 紧跟在第一条眼镜蛇的后边,又爬进来一条黑褐色的,再往后是一条纯黑色的,然后是条灰色的,一条又一条。蛇在房里爬来爬去,最后团团把男孩围在当中。 “坐着,别动,别出声!”阿里埃尔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小声说道,他自己也宛如一尊石像般纹丝不动了。 群蛇爬得非常近了。它们高高扬起前半截身子,脖子拼命向两旁涨起,形同一面扁平的盾牌,它们直勾勾盯着男孩的眼睛,准备朝他扑过去。 这时,阿里埃尔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有气无力地吹出一首单调的小曲儿,这首曲子总共只有3个音符换来换去。 蛇都不动了,它们凝神听了听,然后耷拉下脑袋,慢慢腾腾地爬回墙角,消失在地下的窟窿里了。 沙拉德依然坐着一动不动,出了一脸的冷汗。 “好样的!”阿里埃尔低声赞道。然而他夸错了。男孩子之所以没喊没动,只是因为已经吓瘫了。 一阵风刮进屋里,送进一股茉莉花的甜香。天上的星星被乌云遮住了。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紧跟着就哗哗地下开了热带的暴雨。空气顿时变得清爽多了。院子里转眼就积满了雨水,变成了湖泊,一道道闪电照亮了对面房屋的高墙,水中显出了它的倒影。 小男孩从木木呆呆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轻松地出了口气。不过,他还面临着新的考验。 把房间隔开的草席墙突然升了起来,于是沙拉德看见一间地上铺着雪白漆布、灯光亮得耀眼的房间。房间正中蹲着一头巨大的老虎,灯光正好照在它的眼睛上,这个花纹斑烂的金色大家伙眯缝起眼睛,不满地抖了抖脑袋,用弹性十足的尾巴敲打着地面。 但老虎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刺目的亮光。它眯起眼死死盯住沙拉德,发出了声音不大的短促咆哮,接着把前爪搭在地上,身子一弓,就要扑过来。 沙拉德抱住脑袋,发出一声失魂落魄的狂叫。 他觉得什么东西轻轻碰到了自己的肩膀。 “要咬了!”男孩心里一闪念,登时就吓呆了。但这一碰又是那么轻,不大像野兽的爪子。 “你干吗要喊?”他听到了阿里埃尔的声音,“教师会为你这一嗓子罚你的!走吧!”阿里埃尔抓住沙拉德的手,几乎把他拎起来。 直到这时,沙拉德才敢睁开眼睛。只见那堵草席墙还在原处。房间里半昏半暗。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传来了远去的沉闷雷声。 沙拉德脚下发飘,身子东倒西歪地跟在阿里埃尔身后,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他们穿过一条长长的昏暗走廊,走进一扇窄门。阿里埃尔让沙拉德走到自己前面,高声说道: “往前走!这儿是台阶,别摔下去。”接着又悄悄加了一句:“小心点儿!无论你碰上什么事,也千万别叫喊。用不着害怕。吓唬吓唬你,是为了使你学会无所畏惧。” 阿里埃尔回想起他自己头一次经受这些考验的情景。那时他就是一个人。既没有人提醒他,也没有人鼓励他。 沙拉德沿着半坍塌的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下去,吓得浑身抖个不停。他的眼前是一个黑黝黝地窖。一股潮湿味儿扑面而来。空气令人窒息,臭气熏天。石头地面满是冰冷的烂泥。头顶上不时滴下大颗大颗的水珠。不知什么地方发出咕嘟咕嘟的流水声。小男孩不知该往哪儿走,就把手伸向前面,以免撞到看不见的障碍上。 “走吧,走吧!”阿里埃尔轻轻推了他一下。 沙拉德迈步朝黑暗的深处走过去。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压低了的呻吟声和狂野的嚎叫声,还有疯狂的笑声。接着就是令人头皮发乍的寂静。沙拉德感到一团漆黑之中仿佛充满了活物。他觉得有个冰凉的东西碰了他一下。蓦地,响起一声炸雷般的声音,震得地面直发抖。 “走哇!走哇,……” 小男孩的手摸到了一堵滑腻腻的墙壁。不一会儿,另一只手也碰到了墙。地窖变得狭窄起来。沙拉德已经是十分吃力地往前挪了。 “走!走!”阿里埃尔大声命令道,马上又悄悄说:“别怕,这就……” 但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沙拉德突然觉得脚底的地面陷了下去,他掉进一个无底深渊…… 他摔到了一个软绵绵、湿漉漉的东西上。上面一个沉重的拱顶朝他压下来,把他扣在地上。他喘息着,呻吟着。 “别出声!”他又听到阿里埃尔的低语。 刹那间,拱顶又升起来,四周依旧漆黑一团。突然,黑暗中现出一团明亮的云雾。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白胡子老头。月光之下,只见老头从闪闪发光、雾幛一样的衣服下伸出一条骨瘦如柴的手臂。响起了暗哑低沉的声音: “你要想活命,就赶紧站起来,一直往前走,不许回头!” 沙拉德听从了他的话。他小声哭着站起身来,磕磕绊绊地沿着走廊走去。地窖的墙壁开始变亮,发出了略微有些发红的暗淡光亮。感觉暖和起来,随后马上就酷热难熬。周围的墙壁越来越红,合拢起来。火焰从墙缝里窜出来,火舌越来越旺,越来越近。只要稍微再近一点,就会烧着沙拉德的头发和衣服。沙拉德喘息着,知觉模糊起来。有人一把扶住他,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阿里埃尔的喃喃低语: “可怜的沙拉德!……” [book_title]二 丹达拉特 阿里埃尔早晨醒来,头一个念头就是:“可怜的沙拉德!” 沙拉德的神经被刺激得非常严重,只好把他送进学校的医院。医生硬给他灌下掺着白酒的热牛奶,小男孩这才睡着。他的身不由己的“带路人”阿里埃尔,也回到自己的房里。 阿里埃尔洗脸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锣声响了。这一天,阿里埃尔没有穿平时穿的粗布衬衣,而是换上了一件亚麻布的衣服。学校正在恭候贵宾光临。 吃过早饭,教师和高年级学生集合到一间摆满沙发、椅子和板凳的大厅里。长长的大厅尽头是个舞台,台上铺着地毯,装饰着一串串鲜花。所有的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形状奇特的青铜吊灯的电灯泡把大厅照得明亮。 很快,穿着形形色色服装的客人们露面了。这些人当中有仪表威严、皮肤黝黑、胡子花白的老头,他们穿的是绫罗绸缎,浑身珠光宝气;有瘦骨嶙峋的江湖术士;还有不同种姓的代表,额头上都用恒河粘土画着各自种姓的标记,身上穿的是粗布裙裤和滚边的老式短上衣,脚上蹬的是乡下做的翘起尖头的鞋子;还有一些人甚至按苦行僧的规矩身边挂着小钢钵;也有的索性只裹着一条被单,拖一双木履。 最后出现的是洋大人。高个子、白皮肤、白西装的英国佬目空一切地坐到了头一排沙发上。 学校的头头脑脑们低三下四地殷勤招呼着他们。 一个穿着一身印度服装的白人登上了舞台,他是学校的校长勃哈拉瓦。他操着一口最纯正的英语,用极为华丽的词藻热烈欢迎来宾,并恭请来宾“赏光看一看丹达拉特在培养世界、上帝和真理的仆人方面所取得的成就”。 教师们开始展示他们最有才华的学生。这很像一场“魔法与通灵术大师”组织的大会演。 学生一个接一个地走上舞台。他们的表演蔚为观止,在催眠术的作用下,能够以非凡的精确来复述在场的随便某个人说过的话。有几个学生的注意力竟然敏锐到这种程度——有的来宾的一些微小动作是任何人都觉察不到的,但他们却能洞若观火。 据教师讲,当有人竭力思考时,有些学生能看见他们的脑袋里所发出的辐射,能“听见下意识地用声音记录思维过程时发音器官的反射运动”,也就是说,他们不单能“看得见”,而且还能“听得出”大脑的工作情况。所有这一切当场就都“被实验所证实”,使来宾们赞叹不已。 几个具有特异功能的少年也做了表演,他们体内发射的强大电流能点亮灯泡,喷出大大的火星,在身体四周形成光轮。旁人待在暗处,看得清清楚楚。 紧接着是另一类特异功能表演:表演者只需听上对方说的两句话,再看看他的面相、动作和特征,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该人生活中最近发生的事件。 阿里埃尔一边看着这些演出,一边思忖: “他们把学生经受的那些考验也让大伙看看,岂不是更好!” 阿里埃尔在这座炼狱里经历过全套的考验。他记得他所经历的最后一次考验叫做“接魂”。一回想起那一幕学生们结业之前必须举行的阴森可怕仪式,阿里埃尔的心里就不寒而栗。他们被迫来到弥留的病人跟前,握住垂死的人的双手,当死亡来临的一瞬间,他们被命令与死人嘴对嘴接吻,把死人的最后一口气接过来。这真能使人恶心到极点,但阿里埃尔能控制住自己。 大厅里响起一阵喧闹声,阿里埃尔不再胡思乱想了。 校长邀请客人们进入另一间大厅,那里等着他们的是另一类表演。 “祖师爷”耶稣-马特利在这儿要亲手给神智学协会“白色分会”的成员颁发毕业证书。 宽敞的大厅掩映在绿荫和花丛之中。铺着地毯的舞台就像一座缠满常春藤、玫瑰花和茉莉花的凉亭。热风从打开的窗户一阵阵灌进大厅。大厅里变得非常热。进来的客人拿掉肩上的纱丽,使劲地摇着棕榈扇。一个肥胖的地主悄悄把一片蔞叶①塞进嘴里。 ①蔞叶,蔞叶胡椒的叶子,具有香辛气,对神经系统有刺激作用。 头一排座位的两把绷着黄绸子的镀金安乐椅上,坐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个上了年纪的英国人,戴一副眼镜,蓄着卷曲的花白胡须;女的也是位洋太太,长得挺丰满,圆圆的脸蛋儿十分娇嫩,灰色的卷发剪得很短,身上穿着印度服装。他们是神智学协会的首领布朗洛和德雷登太太。校长给她献上一束鲜花。 当客人全体落座之后,穿着天蓝色服装,套着白色夹竹桃花环的男女童声合唱队唱起了颂歌。颂歌余音缭绕之际,马特利出现在亭子般的舞台上。 全体起立。许多来宾纷纷跪下。 “祖师爷”穿一身天蓝色的长袍,一头卷曲的长发直披到肩头,蓄着短短的胡须,使人一看就想起意大利画家笔下的基督像。在他那张漂亮得过于女性化的“甜甜的”脸蛋上凝结着“超凡脱俗”的微笑。他举起双手,表示祝福。 德雷登太太望着“祖师爷”俊俏的脸庞,心驰神荡。她对他的赞叹毫无宗教感情色彩。 大胡子布朗洛捕捉到她的目光,皱起了眉头。 颁发毕业证书的典礼开始了,人们没完没了地鞠着躬。有些分会会员摘下胸前的奖章交给“祖师爷”,以便再一次感受“祖师爷”亲赠的欢悦,他们纷纷长跪在马特利面前,而他在他们头上高高举起双手,撒下鲜花。 接着,“祖师爷”开始布道,众人听得如痴如狂,大厅里不断响起歇斯底里的喊叫声,有的人当场昏倒,有的人全身痉挛。 又为众人祝福了一番之后,马特利这位转世活佛才飘然而去。 布朗洛先生站起身来,挽着德雷登太太的手臂走进舞台背后的一扇门,他们就跟这儿的人一样,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舒适的办公室,室内的陈设全是欧洲式的,甚至连壁炉都不缺,其实在这种气候下,壁炉根本一点儿用处都没有。 布朗洛先生在校长的办公室桌后坐下,德雷登太太则坐到他旁边的一个圈椅上。 跟在他们身后进来的校长,听见贵宾说道: “皮尔斯先生,请坐。谈谈你们这儿的情况吧!” 这时,他才小心翼翼地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皮尔斯先生——在学校里人们都只知道他的化名勃哈拉瓦——客气地征得德雷登太太的同意之后,从自己的办公桌上拿起一支雪茄,点着火抽上,心中暗道:“学校的情况你自己比我还清楚。” 这倒是事实。 皮尔斯先生和布朗洛先生两个都是英国人,两人都干同一行。 他们所从事的宗教事业——社会体系的支柱之一——目前却出现了不祥的裂痕,开始对民众失去吸引力。所以得寻求某种支撑:或是形式差不多的,或是换汤不换药的“替代品”。必须稳住对神灵的信仰,保住它的神秘色彩。 于是五花八门的神智学、招魂术、通灵术等协会粉墨登场,大显神通。 它们出版了成千上万的小册子,往世界各国散发。这些协会的中心大都集中在伦敦。印度这个国家不能不利用,在欧美人的心目中,它笼罩着一层神秘的光晕,通灵术士、瑜伽和法师比比皆是。更何况宗教在印度本土对巩固英国人在印度的统治还大有用处。 这里有一座非常壮观的圆顶寺庙。丹达拉特学校就在这里,离马德拉斯不远。这所学校的宗旨是扩大神学的信徒和人才的队伍,为亚洲培养类似耶稣-马特利和“昴宿六”-克里希纳穆尔蒂①之类像“克里希纳②和佛陀一样伟大的‘导师’”;为欧洲培训各种善于降神扶乩、打卦算命、催眠显圣和天眼透视的人才。 ①克里希纳穆尔蒂,印度宗教思想家,1910年被神智学派奉为世界新导师,1927年宣布与神智学派断绝关系。 ②克里希纳,印度教的神,在印度教的神话中被描绘成两种形象:英明的军人国王和神仙牧童。 丹达拉特是一所非公开的秘密学校。这不仅是因为它的校规独特、教育方法非同一般,而且还有某些更为微妙的原因。送到这所学校里来的学生,都是父母、亲戚或监护人由于种种原因想暂时或永久摆脱的孩子。其中也有一些孩子,干脆就是丹达拉特的爪牙从他们父母那里拐骗来的。 学校里只开两类课程:宗教史和外国语。学生们将来要被派往哪个国家,他就必须掌握那个国家的语言。 特别有才华的,也就是特别神经质的学生,毕业后就留在学校里当教师。 催眠术在整个的教育体系中起特别重要的作用。在它的作用下,一些领会能力极强的学生掌握了“读心术”:能看出别人所察觉不到的教师嘴唇的细小动作、眼神的微弱变化,听到勉强能听出来的声音,从而做出各式各样的“奇迹”。 为了达到同一目的,还得利用各式各样诸如光晕罩身和“圣者”身体溢香之类把戏,这些都设计得异常巧妙,做得天衣无缝。在这所学校的教师和“科学顾问”之中,不乏大有学问的天才。 丹达拉特就是这样一所学校。 皮尔斯先生喷云吐雾地进行着汇报。布朗洛和德雷登频频点头表示赞赏。 “毕业分配的事进行得怎么样?”布朗洛先生问。 皮尔斯说出了几个学生的名字,介绍了他们的专长和他们要去的地方的情况。 “只是我还决定不下来,该叫阿里埃尔走哪条路,”皮尔斯说。 “就是那个很难教育的孩子?”布朗洛问到,“他的真名叫什么?” “奥勒留①·高尔顿。” ①作者用晚期斯多噶学派的代表人物奥勒留的名字给他的主人公命名是别有深意的。晚期斯多噶学派主张智者应该顺应自然的冷漠,清新寡欲,珍惜自己的命运。 “想起来了。是监护人把他送来的吧?” “完全正确,”皮尔斯应声说道,“是从伦敦来的博登先生和赫兹朗先生送来的。前不久他们还向起过他的情况。我回复说,奥勒留的健康状况倒是好得不能指望更好了,可是……” 布朗洛不满地皱起眉头,用手指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然后斜着眼,担心地朝德雷登太太瞥了一眼:不该什么都让她知道!就打断了皮尔斯道: “那您打算拿他怎么办?” “我只能说他不适合充当降神扶乩、天眼透视或打卦算命一类角色。阿里埃尔的头脑太坚强,神经组织太健全,根本不适合于这类事。”他有些沮丧,甚至现出负罪的样子加上一句:“一个很难教育的学生。尽管博登和赫兹朗……” “我知道了。他们给我也写了信,”布朗洛又一次打断皮尔斯的话头,“查尔斯·海德有些有趣的新发明。您去跟他谈谈阿里埃尔的事。也许会对路。” “这个查尔斯·海德是什么人?”德雷登太太问。 “您不知道吗?”皮尔斯转过脸,恭恭敬敬地对她说道,“这是鄙校的一位科研人员,是个非常有意思的人物。” “好啦,您去同他谈吧!”布朗洛又说了一遍,就站起身来。 [book_title]三 海德先生的实验 “您的意思是说,苍蝇人?哈—哈—哈!到眼下为止人还只会把苍蝇变成大象①,而您却想把苍蝇变成人……” ①把苍蝇变(说)成大象,是一句讽刺吹牛的熟语。 “不是把苍蝇变人……” “那就是人变苍蝇!越说越轻巧了。哈—哈—哈!”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查尔斯·海德先生的实验室里,海德是一位伟大但又不为世界所承认的科学家,他在丹达拉特找到了栖身之处。这地方对他挺合适。他在科学界的对头们早就说过,海德的位置是在疯人院。而丹达拉特同疯人院的唯一区别就在于疯人院是替疯子治病,而丹达拉特则是把健康人搞成疯子。 在学校的教师和“科学顾问”当中,有一些人的心理不正常,但从另一个方面来看,他们又是些出类拔萃的人物。海德便是其中之一。 海德的实验室像条走廊,又狭又长,敞开的扇扇窗子上挂满了遮挡亮光和烈日暴晒的草席。室内一片昏暗,摆着几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几何形状的玄妙机器,有立方形的,有球形的和圆柱形的,还有用铜、玻璃和橡胶制作的盘子,这些东西上面都缠着藤蔓似的导线。这里简直就是一片科学仪器的热带莽林,外行人到了这儿连步子都迈不开。这里就是没有一本书。因为一个藏有各学科书籍的巨大“图书馆”就在海德的脑子里,从那红得像熟透了的百红柿一样的根毛不剩的大秃瓢底下,记忆绝佳的海德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取出任何参考资料。 海德在印度生活了几年,发了福,蓄起一大把火红的大胡子,人也变得懒了,养成了当地的习惯。 他经常只穿着一条白短裤,一连几个钟头地偎在草席上。身边总是放着装冰块和柠檬的罐子,还有两只洋铁皮做的盒子:一只里放着蔞叶,另一只里盛着烟丝。他的嘴唇就像血一样通红,这是被蔞叶染红了的口水弄的。他的一只手拿着扇子,不停地摇来摇去,另一只手拿着烟袋锅;他就这样嘴里嚼着蔞叶,一边抽烟,一边思索。时不时吩咐他的两个助手——一个是孟加拉人,另一个是英国人——记录他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或是做实验。如果他们出了什么差错,海德就会火冒三丈,连喊带叫,但绝不从草席上爬起来。而过不了一两分钟,他又会心无芥蒂地哈哈大笑起来。 在他大腿旁边的一张低矮藤椅上,坐着他在丹达拉特的同事奥斯卡·福克斯,这也是一位不被人承认的科学家。福克斯像个苦行僧一样骨瘦如柴,刮得溜光的脸因为刚害过一场疟疾,一片焦黄。在这两颊深陷,阴沉的脸上透出一股失意人的怨毒之气。他说起话来声调里总带着郁郁不得志的劲头,眼睛一直盯着手表,每隔15分钟就准时打开一只小洋铁匣,取出几粒药丸吞下去。 海德和福克斯对校方给他们提出来的课题已经研究一年多了:制造一个会飞的人——要找到一种办法,使人能像做梦时梦见的那样,不借助任何机器飞起来。只要能保住这种方法的秘密,神智学者和通灵术士们就可以得到一个强大的新武器来大肆宣传。用飞人可以造成不少神奇动人的场面,足以把正经科学赶进死胡同。 这样的课题对海德和福克斯这种科学家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胆大脸皮厚,既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又是富于幻想的真正天才。而丹达拉特恰好给他们提供了别处无法提供的东西:实现异想天开的点子所必需的物质材料。他们曾经为丹达拉特发明过许多“妖法和仙术的奇迹”。但所有的这一切无非是些构思奇巧的魔术罢了。而制造飞人这件事则要复杂得多。 海德和福克斯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途径。福克斯是个工程师、物理学家,而海德是个生物物理学家。福克斯属于那种干起来孜孜不倦,但心里却总对成功持怀疑态度的科学家。他没有胆量从正面攻克科研难题,总是没完没了地做试验进行“侦察”,不是隔靴搔痒,就是半途而废。他缺乏自信心,所以经常来找海德商量。只要海德表示出一点儿怀疑或是嘲讽,他就会放弃自己的想法,另想新招儿。 海德则恰恰相反,他对自己信心十足,干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他没把自己制造飞人的设想告诉福克斯,只是露了点儿口风:“这个问题得以物理学、生物学和生物物理学为基础来解决。” 这一次谈话是从福克斯开始的: “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可望成功的设想。制造飞人的难题应该从苍蝇的飞行问题中去寻找答案。” 海德嘲笑了他一番,就住了口。福克斯感到很委屈,就开始解释,竭力要证明自己的想法并不像可敬的同事海德认为的那样荒唐可笑。 他喋喋不休地讲了科学家对苍蝇的飞行所进行的观察,说这种飞行貌似简单,实际上却非常复杂。他提到“苍蝇的胸部有几块特别的肌肉,既可以‘纵向’起作用,也可以‘非纵向’起作用”。苍蝇一飞起来,翅膀就呈“8”字形。由于这一特点,苍蝇可以只耗用相对来说较小的力量,利用面积不大的翅膀,使相对较重的身体升空。如果能够造出一种类似的机器的话,人就可以安装上面积不大的翅膀,也用不着什么马达,完全可以凭借自己肌肉的力量飞起来。 “太好了!……妙极了!……了不起!……棒极了!……真绝了!……”海德说一句,笑几声,还不停手地朝脸上扇着扇子。 福克斯气得脸色焦黄: “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好笑的?!不是您根本就没听懂我的意思,要不就……” “要不就是您什么也不懂,”海德截住他的话头说道,“很明显,您对任务的实质根本就没有理解。您在设计什么?是一种新的飞行器。如此而已。飞行器!这种机器可以安装在任何一个笨蛋的肩膀上……” “干吗非得安装在笨蛋的身上?” “机器可以成批生产。就能造出几百个、几千个苍蝇人来。这样的方案不该提交丹达拉特,而应该提交军事当局。会飞的士兵、侦察员和掷弹兵,这当然不坏啦。总的来说真是个不坏的主意。让那些楼梯、电梯、自动升降梯通通见鬼去吧!苍蝇人就像从蜂箱里飞出的蜜蜂一样从摩天大楼的窗户里飞出来,成群结队地满街飞来飞去。太妙了!这为登山家们开辟了多么广阔的前景啊!他们鼓起自己的苍蝇翅膀,粘满了珠穆朗玛峰和勃朗峰,就像真正的苍蝇密密麻麻叮在糖块上一样!……您瞧,我本人对您的方案极为赞赏。不过,我亲爱的同事,我们要做的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呀!我们要制造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飞人,他用不着借助什么机器,就这么,啊,一使劲,就飞起来啦……” “既然能制造出一个,那不也就能制造出成百个、成千个来?”福克斯反问道。 “当然可以。” “那还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您的苍蝇人只要被人家逮住一个,任何一位工程师只消研究一下您的机器,就能仿造出来。而我的飞人呢,即使被人抓住,谁也休想解开这个谜。这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飞人举世无双!要造第二个,第十个嘛,只有我才能办到,还得专门到丹达拉特来定做。懂了吧?” 福克斯完全被挫败了。他吞下一粒药丸,觉得这一粒的药丸味道特别苦。沉默了片刻,他又说道: “不过,您说的我认为根本就行不通。这使我想起江湖术士关于‘飞天’的胡编乱造来了。关于‘飞天’,人们说的和写的都不算少。但我们是科学家,总不至于相信这些天方夜谭吧。我在印度住了9年,从来也没见过一次‘飞天’。就算是我完全信得过的人亲眼看见过‘飞天’,他若跟我提起这事,我也会对他说:‘我的朋友,您不是叫巧妙的骗局蒙了,就是上了催眠术的当。’” “咱们还是让那些江湖术士一边儿待着去吧。威廉!”海德叫了一声。 从隔壁房里走出一个年轻人,他的面色苍白,一脸的倦容。 “给福克斯先生演示一下第一号试验。” 威廉出去了,又端着一个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有一个小匣子。 “请用钥匙把匣子打开,福克斯先生,再把盖子掀起点儿来。” 福克斯莫名其妙地转动了一下钥匙。还没等他去掀,匣盖自己就被弹簧的弹力弹开了;只见匣子里突然飞出一团拳头大小、有许多小孔的黑糊糊的东西,这东西笔直地升了上去,在天花板上轻轻地撞了一下,就好像粘在上面不动了。 福克斯茫然地仰起头,一声不吭地看着那团像黑乎乎的海绵似的东西。 “把它够下来,威廉!”海德吩咐道。 威廉搬来一张梯子,用手抓住海绵,下了梯子。 “您拿好,福克斯先生,不过得拿紧点儿,别让它跑了。” 福克斯没觉出这团海绵一样的东西的分量。恰恰相反,手里这团海绵还使人有一种轻轻地从下往上飘的感觉。威廉从福克斯手中拿过海绵,锁进匣子,出去了。 “我这个第一号实验涉及到您的领域啦,福克斯,”海德说,“薄膜物理学。这个多孔物体是由极小极小的隔膜构成的,隔膜的空隙都充满了氢气。这是第一块会飞的金属。超轻的,没有重量的,因而也是会飞的金属!对建筑和交通来讲,这是怎样的一个突破啊!摩天大楼可以盖到同温层去,会飞的城镇!单凭这个发明,人们就应该给我披金挂银。可是他们否定我,不理睬我,他们这样只能落个更坏的下场!还是让丹达拉特利用我的发明去创造它的奇迹吧!您来想象一下,一块巨大的岩石用锁链锁在地上。一个人走过去,抓住岩石,解开锁链,不但能轻而易举地托起巨石,还能随它一起腾空而起。这效果够惊人吧?” “您就把这个叫‘飞天’?”福克斯讥笑地问道,“那么,连小孩玩的气球都是‘飞天’了!” “我并没把这叫做‘飞天’,”海德反驳说。“要是能用这种无重量的多孔物体制造一个真正的人来,那才能算‘飞天’呢。到那时,他只消轻轻一跺脚,就可以高高地飞到天上。可惜,就是我也对解决这个问题无能为力。但还有一个更为简便的途径。威廉!演示第二号实验!” 威廉像开饭上菜一样,又用木托盘端进一只带把手的黑箱子,箱子上放着一个白色的立方体。威廉把托盘放到福克斯跟前的地上。 “转动把手!”海德指挥道。 福克斯看见,那个立方体稳稳当当地升到了天花板上,待了一会儿之后,威廉将把手反向转动起来,立方体又同样稳稳当当地降落下来。 “是电工学奇迹?电磁学奇迹?”福克斯问。 “只猜对了一半!”海德笑着答道。“您是个物理学家呀!再想一想,猜猜看!……” 福克斯木头木脑地盯着立方体。海德又笑了起来,他自鸣得意地说道: “是啊,这个坚果现代物理学根本就啃不动!我的研究大大地超前了,不过我可以向您透露一点儿秘密。这就是分子的布朗运动。明白吗?” 福克斯一言不发,大瞪着眼睛看着海德。 “您惊讶了?那还用说!布朗运动是一种不规则的不定向运动。诚然,概率论告诉我们,理论上不能排除所有分子同时向上运动的可能。那时石头或者人就会离开地面腾空而起。 然而,产生这种现象的概率,将是一与一后面带上无数个零的数的比,所以我们要说,这种机会实际上比太阳与其它天体相撞的机会还要少。简而言之,概率等于零。 在一般情况下,粒子相互碰撞时,会受到来自上下左右的推力,因此,它们才会驻留原地。 无怪乎现代的学者们声言:‘我们不能对利用布朗运动的可能性——比方说,利用它把砖送到正在建造中的大楼的屋顶上——抱有任何幻想。’这也就意味着不能指望人体能克服地球引力。于是这个问题就被打了叉。 可是我却想到:大自然中的闪电具有桀骜不驯的破坏力,而控制这种力量的想法多少世纪来一直被人认为是不可能实现的愚蠢念头。而现在怎么样呢,同样的电力不是乖乖地在导线里流动,替我们开动机器,给我们光和热吗。” “于是您就给自己提出任务,要控制住布朗运动,操纵分子的不规则跳跃?” “我不仅仅是提出任务,而且正如您之所见,我还完成了这个任务。威廉!让福克斯先生看看烧瓶跳舞!” 桌子上出现了一个又扁又长的仪器,上面摆满了玻璃烧瓶。这些烧瓶突然蹦跳起来,而且越蹦越高。其中有的升降缓慢,有的起落飞快。威廉转动了一下仪器的开关,只见一个烧瓶突然像子弹一样飞出窗外。 “您所看见的是我研究的阶段成果之一。这个烧瓶卡德里尔舞可没少让我操心。训练河马、大象、苍蝇都比训练小小的分子容易得多。主要的困难在于,我的这些分子舞蹈家们蹦蹦跳跳的速度迥然相异。烧瓶里有氢分子、氮分子、碳酸气分子。您自己来想想看,要让烧瓶们按同一个拍子跳舞该有多难吧:在摄氏零度时,氢分子的运动速度是每秒1692米,氮分子是454米,而碳酸气就更低——362米。就氢分子而言,这个速度不仅超过了飞行的枪弹,而且超过了炮弹,接近于超远程炮弹的速度。分子运动的速度随着温度的升高而不断增快。您不是看见那只盛氢分子的烧瓶是多么快地飞出去了吗?您想象一下,如果子弹和炮弹都受自身分子的内在力量而运动起来会怎么样!” “您是如何得以把分子无规则运动变成定向的呢?”福克斯问。 “这说起来话就长了。我暂时只想指出,在研究分子运动时,物理学家们向来都是只注意温度的作用而忽视电现象。我曾经对组成分子的原子内部所产生各种力的复杂活动做过深入研究,并且掌握了这种活动。” “这样说来,这在实质上已经不是布朗运动,而是电的运动了?”福克斯问。 “两种现象互相关联。” 福克斯沉思起来。 “好吧,”他说,“就算您已经成功地掌握了分子的运动。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您现在已经能借助于电的引力和斥力、以及改变电势和电荷等因素,控制了分子运动。不过,您所展示的一切,都属于无机物的范畴。” “难道人体不是由无机物组成的,不是由分子和原子组成的?”海德反驳道,“困难并不在这儿。其中首要的困难,是要使不同速度的分子运动变得一致,否则,人体就会被肢解。所以我就得把物理学和电生理学这两个领域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为了增强电势,我往机体内注入能提供辐射能的人造放射性元素。结果形成这样一个通路:思维产生的脑脉冲传入神经系统,神经系统就产生电生理现象,从而控制分子的运动。” “连这您也成功啦?” “还是您自己来判断吧,萨季什,拿毛虫来!” 海德的第二个助手端来一盆花,花的叶子上爬着一条毛虫。他弹了花枝一下,毛虫就应声落下,可是掉到半截就突然停在空中了,并没有掉到地上。 福克斯怀疑毛虫是挂在丝上的,伸手抄了一把,但什么也没抄到。萨季什小心翼翼拿起毛虫,放回叶子上,连盆端走了。在这以后,他没等海德吩咐就又送来一只翅膀上还没长出羽毛的雏鸡,放到地上。 萨季什大声拍了一下手。没有羽翅小鸡吓了一跳,猛然跳到空中,叽叽叫着在房里乱飞,然后飞出了朝向花园的窗口。 福克斯走近窗口,看见小鸡已经落到了草地上。 “请别离开窗口,福克斯,”海德说。 萨季什抱着一只猫走进花园,把它放在一棵树上,然后叫道: “库德!库德!快来!看哪,猫儿!猫儿!” 传来了狗吠声,库德(一只吃奶的小狗)跑到了树跟前。 它看见了树上的猫,就汪汪叫起来,然后向起一跃,突然可怜地尖叫起来,它上天了。它愈飞愈高,可怜的哀嚎声渐渐远了,小了。 “库德!库德!库德!”萨季什叫起来。 已经飞到了100多米高的小狗,开始下降。它很快就落到。萨季什旁边。小狗欢实地连蹦带跳,差一点儿又腾空飞去,幸亏萨季什及时把它一把抓住,带走了。 “现在,请看我们计划的倒数第二个项目,”海德兴致勃勃地说,“福克斯先生,别离开窗口。” 萨季什把一只大癞蛤蟆放到路上,用脚轻轻踢了它一下。只见癞蛤蟆一蹦,就飞到了灌木丛上头,树梢上头,越飞越高,很快就从福克斯的视野里消失了,但他接着又往蓝天上望了许久。 “怎么样,您有何高见?”海德问。 福克斯一声没吭地坐到椅子上,机械地看了看手表,打了个哆嗦,赶紧把两粒药丸塞进嘴巴,但这一次竟连一点儿药味都没觉出来。 “我想,这一切总称得上是‘飞天’了吧?”海德摇晃着扇子说道,“您想必注意到这些‘飞天’们的行为了吧。您看见的那条毛虫,本来具有吐丝能力,可以吊在丝上下降。但我们堵住了它纺绩腺的吐丝管,使它在腾空时无法吐丝,无法悬在丝上。然而,它的神经中枢仍然在正常活动,并且产生相应的脉冲。这就足以重新组织分子运动,使分子带上与地球电荷相反的电荷,于是毛虫就‘挂在空中’了。小鸡是一种飞行的本领几乎完全衰退了的飞禽,但它还保留着飞行所必要的本能。正因为有这种本能的存在,所以它比毛虫能更充分地利用新的‘飞天’能力。狗只会蹦蹦跳跳。虽说它属于智力水平较高的动物,但突如起来的飞行也会弄得它惊惶失措,如果不是萨季什的呼唤及时刺激了它,使它产生返回地面的愿望的话,这条小狗就会飞到天上,一命呜呼。至于那只还处于相当低级发展阶段的癞蛤蟆,它已经飞到了寒冷缺氧的大气层中,死于非命了。实验证明,动物一死掉,‘飞天’能力也就消失。我们那只癞蛤蟆,说不定这时候早就掉到某个农夫的脑袋上,叫他大吃一惊啦……不过,‘飞天’能力的消失应该是在机体内人造放射性元素衰变之后。” “通过刚才所做的一切实验,”海德继续说道,“您自然而然就会得出一个结论:动物的高级神经中枢越发达,驾御‘飞天’的能力就越大。因此,只有人才能完全彻底地掌握‘飞天’。” “您把癞蛤蟆的实验称为倒数第二个项目,最后一个您还没有演示呢。”福克斯说。 “这不难猜吧,最后一个项目将是对人进行实验,”海德答道。 “将是!这么说,这样的实验您还根本没做过?” “您已经看到了,这项实验已经打下了充分的基础,”海德说道,“就拿用狗做的实验来说,它的神经系统,特别是大脑的两个半球,显然没有因为‘飞天’而受损,不过它机体内部的血液循环、神经系统的活动及其他方面想必会发生很大变化。我等的只是……”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只见勃哈拉瓦—皮尔斯走进房来。 “啊,皮尔斯先生!可敬的勃哈拉瓦老师!”海德挪揄道,“有什么新闻吗?” “布朗洛先生让我来找您……” “布朗洛已经同我谈过了。他挑上谁啦?” “阿里埃尔。奥勒留·高尔顿。” “那就让阿里埃尔做第一个飞人吧,”海德用无所谓的腔调说。 “我看这简直就可以说是命中注定,”皮尔斯抬眼望着天花板说,“您知道,丹达拉特学校通常要给学生起个新化名。我们根据谐音把奥勒留叫阿里埃尔。而阿里埃尔是天王星的卫星。同时‘阿里’表示‘空中’之意,而‘天王星’呢,是代表苍天的神……” “您就饶了我们吧,皮尔斯先生!您对自己勃哈拉瓦圣者的角色太投入啦,竟然班门弄起斧来了!” “习惯乃第二天性也,”皮尔斯笑着换了一种口气说道。“海德先生,鄙人想向您请教一二:实验会不会危及阿里埃尔的生命?” “我想不会,”海德回答。“不过,您若是如此珍惜他的生命,何不自己来做头一个试验品?我倒不在乎从哪个人开始。会飞的校长!那效果才叫绝呢!” 皮尔斯把海德的恶毒取笑当成了耳旁风,又提出了个新问题: “实验会不会损伤智力?” “绝对有可能。” “咳,有什么法子呢?考虑到事业的重要性,我们只能担点儿风险啦,”皮尔斯叹了口气说道。 “您要是再用这种耶稣式的仁慈腔调说话,那我现在可就不能干了。好在我早就把您看透啦,皮尔斯先生。您首先希望的是阿里埃尔活着;其次,是希望他发疯,可是又不能疯得太厉害,以便还能在你们的神智学,还有——哈哈哈!——通灵术方面派上用场!是这么回事吧,老狐狸?” 皮尔斯本要发作,可一想到海德还有用,就忍住怒火,不动声色地说道: “服从顶头上司是我们的职责。我非常高兴您能理解这次行动的要点。阿里埃尔今晚就到您这儿来。不过您必须谨慎从事,海德先生。您得让他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知道他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突然之间就具有了飞行能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别叫他一下子就撞坏了脑袋。” [book_title]四 两个朋友 沙拉德出院后又回到阿里埃尔的房间里。他俩之间建立了一种对丹达拉特的学生来说是非常奇特的关系。 根据校规,高年级学生应该指导低年级学生,成为他们第一个,也是最直接的教育者和“信仰上的导师”。但他们之间不容许有一星半点的亲密感情和友谊。年幼者必须对年长者盲目服从,是这儿的教育基础。 从表面看,阿里埃尔也是绝对服从,但他的内心深处却保留了一部分独立自主。出于自卫心理,他不得不口是心非,弄虚作假。在这方面,他现在已经是登峰造极了。 阿里埃尔就按着这条路子指引沙拉德。小男孩本能地领会到了对他的要求是什么。所以,每当阿里埃尔当着旁人声色俱厉地痛斥他实际上根本就没有犯过的过失时,他总能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来。 可是,一旦他俩单独相处,阿里埃尔就会凑到自己学生的耳边,悄悄说出一番能使丹达拉特的教师和训育员听了胆战心惊的教诲来。阿里埃尔这时经常会脱口而出:“我恨死他们了!” 沙拉德一听就明白阿里埃尔导师所指何人。沙拉德同样恨皮尔斯,恨所有折磨他的人,但他内心里的恐惧压过了仇恨。每当阿里埃尔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隐密想法时,小男孩总是浑身哆嗦,东张西望,既为自己,也替阿里埃尔担心。 一天晚上,阿里埃尔正在同沙拉德窃窃私语。走廊里传来勃哈拉瓦偷偷走近的脚步声。听觉异常灵敏的阿里埃尔马上和小男孩分开,扯着嗓门骂起他来。沙拉德也摆出一副犯了过失的嘴脸。 勃哈拉瓦走进房间,像往常一样审视了一下这两个学生,然后对阿里埃尔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我的孩子!我们不辞劳苦精心栽培了你。现在已经到了该收获果实的时候啦。你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你的学业已经结束。该开始工作——为抚养教育你的人效力,报答他们对你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养育之恩啦。丹达拉特对你格外垂青,要派你去从事一项伟大的使命。我希望你完全不辜负我们对你的信任。” 当勃哈拉瓦装腔作势地侃侃而谈之际,阿里埃尔一直盯着他的眼睛,装出一副坦荡君子的样子。小伙子明白,自己的命运即将决定,他的生活已到了一个转折点。但他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一点儿激动的样子也没带出来。 沙拉德心里也明白,他马上就得同这个唯一能减轻自己生活重压的人分手。但他还不像阿里埃尔那样善于控制自己,所以赶忙垂下眼睛,甚至连气都不敢出,生怕引起可怕的勃哈拉瓦对自己的注意。 阿里埃尔接受了勃哈拉瓦“脚上灰尘的赐福”,也就是说,他得俯下身子,用一只手摸摸勃哈拉瓦的脚面,再把手挨挨自己的脑门,然后说道: “我的思想、我的愿望、我的行为、我的生命,都属于您。” 勃哈拉瓦审视完毕,颇感满意。在这许多年的教育中,他头一次对阿里埃尔表示出了一点儿温情——用手指尖触触他的下巴,然后吻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跟我来,阿里埃尔。现在你跨出的第一步,就是新生活道路上的第一步!” 阿里埃尔跟在他身后,就像是一条非常驯服的狗。 只剩下沙拉德独自一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用双手蒙住脸,哭了起来。 半夜时分,他突然感到有一双熟识的手碰了碰他,接着就听到阿里埃尔的窃窃私语,沙拉德里顿时喜出望外。 “是你吗,师兄?”他悄悄问道。 “是我,沙拉德,别害怕。” “师兄,你怎么样了?” “小点儿声!……勃哈拉瓦……知道吗,他根本不是什么印度人,而是个叫皮尔斯的英国佬……他领我去见查尔斯·海德,这是个科学家。也是个洋大人。海德一见勃哈拉瓦就大声说:‘是您哪,皮尔斯先生!还有阿里埃尔?’勃哈拉瓦又气又恼……使劲朝海德挤眼。海德这才改口说:‘晚安,勃哈拉瓦先生!’可我已经明白了,勃哈拉瓦不是印度人。其实这一点我早就猜着了。我们这儿步步都能碰上瞎话。” “这个海……干了什么?”沙拉德急忙问道。 “海德?他只是像个医生那样给我做了全身检查。然后就对勃哈拉瓦说:‘完全合适。非常健康。过几天他就是我们……’这时皮尔斯又连忙朝他挤眉弄眼,于是海德命令我说:‘你明天一早,在早饭之前就到这儿来,明白吗?在早饭之前。你什么也别吃,不过得好好洗个澡。用澡盆洗,不要像你们平时那样马马虎虎一冲就得。’这就完啦。” “那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才回来?” “勃哈拉瓦又教训我来着:‘服从,服从,还是要服从!’”阿里埃尔吃吃笑了起来。 这一宿,两个朋友几乎没怎么睡。沙拉德伤心的是即将和朋友生离死别。阿里埃尔猜测的是今后会有什么等待着他。 [book_title]五 新生之路 第二天一早,阿里埃尔告别了沙拉德去见海德,海德身穿白大褂,头戴白帽子在等着他。 他们进去的房间,既有点儿像手术室,也有点儿像X光透视室,只是仪器更为复杂,看起来更怪异。 海德吩咐阿里埃尔脱掉衣服,躺到一张铺着白漆布的桌子上。 阿里埃尔一如既往,二话没说就服从了,以为他们又要对他施行催眠术,而他一向善于出神入化地假装成被催眠的样子。可他这回错了。 海德命令阿里埃尔喝下化在水里的药粉,然后叫道: “威廉,拿面罩来!” 白衣白帽的年轻人用面罩把一团棉花捂在阿里埃尔的脸上,棉花散发出一股浓烈的甜腻腻气味。 “深呼吸,阿里埃尔,大声数数!”海德命令道。 “一……二……三……”阿里埃尔数开了。 还没等数到二十,他就数乱了,开始数数停停,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好啦,完了。”——他听见有人这样说道,随即就完全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 他感到非常恶心,脑袋里嗡嗡直响。他已经躺在海德的办公室兼实验室的地上。 “怎么,难受吧?没关系,很快就会好。你先安静地躺一躺吧,”海德说道。 海德自己也躺在草席上,还跟往常一样光着膀子了,嘴唇已经被蔞叶染得血红,他一边抽着烟斗,一边摇晃着扇子。 海德没忘记皮尔斯提醒他的事,他决定在阿里埃尔起飞之前,先小心谨慎地让他做好变成飞人的思想准备。 当阿里埃尔已经彻底清醒之后,海德对他说道: “阿里埃尔,你有力气没有?能不能举起一个跟你一般重的个伙子?” “没有试过,但我想能举起来,”他慢吞吞地答道。丹达拉特的生活已经教会了他回答问题要小心谨慎。 “每一个健康的人都能够举起相当于他体重或是超过他体重的物体!威廉!你来骑骑椅子!”海德吩咐应声而来的助手道。 威廉早已做好准备,他骑到一把维也纳式椅子①上,用双腿别住椅子腿,双手抓住椅子背,就像小孩子通常拿椅子当马骑那样,连人带椅子一窜一窜地在屋子里蹦起来。 ①维也纳式家具结实而轻便。 阿里埃尔惊奇地看着骑椅子蹦来蹦去的威廉。 “你要注意,阿里埃尔,威廉的脚没有着地。威廉就是把椅子用力往上一颠,同时用手一换,自己就跟椅子一块儿离地了。他每次这么一颠一拉,至多跟椅子一起升高三五厘米,往前挪的距离也不过如此。不过,要是威廉还这么重,可力气却更大一些的话,岂不是可以跳得更高更远么?是这样吧?力气越大,就能跳得高,蹦得远。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神奇非凡的东西。你现在听着,阿里埃尔,你要记住,当你被麻醉……当你睡着的时候,我对你进行了……给你体内注射了……啊,一种液体,这种液体能使你的力气增大好多倍。所以现在你能把椅子骑得比威廉更好。你来试试看!站起来,骑到椅子上,像威廉那样蹦一下!” 威廉把椅子给阿里埃尔腾出来,先把一根绳子挂到椅子的横档上,然后把绳子的另一端攥在自己手中。 “蹦吧,阿里埃尔!” 阿里埃尔把椅子往上一提,出乎意料地向上窜去,要不是有绳子拽着,脑袋早就撞到天花板上了。拴着绳子的椅子画了条弧线,便连同阿里埃尔一齐摔到地上,把威廉也拽了个跟头。 海德哈哈大笑几声,又突然沉下脸来。他显然十分激动,连蔞叶也不嚼了。 “没碰疼吗,阿里埃尔?” “稍微有一点儿……是膝盖和胳膊肘,”阿里埃尔回答道,他被所发生的一切震惊了。“你飞起来的时候有什么感觉?” “我……我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敲打我的脑袋和肩膀……觉得浑身受到一种压力,不过不是从外向里压,而是从里边向外面挤……” “是这样……是这样……这是可以料到的,”海德喃喃自语。“不过,不大厉害吧?也不疼吧?” “不疼,只是开头那一小会儿有这种感觉。我可是大大地吃了一惊,甚至有点吓坏了。” “这没有妨碍你思考?你连一刹那也没有失去知觉?” “没有,”阿里埃尔回答。“好象没有。” “好极了!”海德嚷了一声,又自言自语嘟囔道:“至少对我来说是好极了。皮尔斯当然不会完全满意,但这就是他的事啦。好啦,你这一回跌下来摔疼了,是因为有绳子拽住的缘故。不过要是没有它呢,你也许就会在天花板上把脑袋撞破啦。我们用绳子拴住椅子,是因为你还不会掌握你自己的力气。听着,阿里埃尔,给我仔细听着,现在你具有了常人根本没有的本领。你能飞啦。只要你心里一想飞,就能飞起来。你可以腾空而飞,想快就快,想慢就慢,可以自由自在地转弯,想落下来就落下来。你只需要正确把握住自己的身体就行,就跟平时走路、起坐、躺卧一样随心所欲。你明白了吗?好吧,现在你再骑着椅子跳一跳看。但不必再使劲颠椅子了,你只要想想自己要升起来、飞起来就行了。” 阿里埃尔跨到椅子上,抓住椅背,开始想道:“我这就要腾空了!”他果真离开地面,升起来大约一米高。只见他在房间里飞了一圈,就平稳地落到了海德身边,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好样的!你进步得真快。” “离了椅子我能飞吗?”阿里埃尔问道。 海德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血红的唾沫星子乱飞。 “当然能啦!哈哈哈!你以为椅子是个像巫婆的扫帚那样的飞行器吗?不,你现在已经变成一个飞人了,世界上第一个不用任何机械或翅膀就能飞的人!你自豪吧!” 阿里埃尔从椅子上站起来。“飞上去!”他想,于是他就升起来,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中。 “哈哈哈!我是冒险家?江湖骗子?”海德想到了那些不把他当回事并挖苦他的科学界同行,愤愤说道:“不见得吧!” 办公室的门打开了,门口站着勃哈拉瓦,福克斯则在他肩膀后面探头探脑往里看。 皮尔斯一勃哈拉瓦看见阿里埃尔悬在天花板和地面之间,惊讶得大张嘴巴,呆若木鸡,而福克斯也像得了急病似的咬紧干裂的嘴唇,身体弯成了一个大问号。阿里埃尔平稳地转了个身,落到地上,然后又徐徐升起。 “赶紧进来吧!你们这是怎么啦?”海德洋洋得意地招呼他们。 皮尔斯终于定下神来,赶紧扑过去把窗户关上,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道:“太不小心了!”接着就摇头晃脑地绕着阿里埃尔转了一圈。 “恭喜您啦,我的同行!”福克斯苦涩地笑着走到海德跟前,嘴里勉强挤出这么一句。 “怎么样?这比您的苍蝇强点儿吧!”海德问道,一边亲昵地往福克斯的肩上一拍,这一下劲用大了,拍得福克斯直晃悠。 阿里埃尔落回地上。勃哈拉瓦—皮尔斯急急忙忙地给布朗洛打电话,叫他立刻赶到海德这儿来。 “你飞行的时候有什么感觉?”勃哈拉瓦问阿里埃尔。 “很好。一开头有点儿不舒服……身上,肩膀……” “是这样,是这样!头晕不晕?动脑筋不碍事吧?” “不碍事。” “阿里埃尔的智力没有受到损伤,唉……哼……好吧,好!”海德说道。 皮尔斯意味深长地瞟了他一眼。 布朗洛先生和德雷登太太很快就露面了。 他们一会儿叫阿里埃尔飞向天花板,一会儿叫他直着身子飞,一会儿又要他仰面朝天地飞——德雷登太太把这称为“鱼式飞行”,要不就命令他在空中翻滚,完成各种高级花样飞行动作。德雷登太太每分钟都要“啊啊”几声,不是替阿里埃尔担惊受怕,就是对他赞叹不已: “妙极了!太神奇了!真引人入胜!” 布朗洛满意得双手直搓,对阿里埃尔的每一个新飞行花样都大加赞赏鼓励。“你们这是要把他累坏呀!”海德发了善心,嚷了一声,接着就命令阿里埃尔降落到地上。 除了海德照旧躺着,其他人都一一坐下来。然后,勃哈拉瓦对着阿里埃尔口若悬河地谆谆教诲了一番,他说得天花乱坠,自然也少不了旁征博引,其中用了大量的东方比喻。 勃哈拉瓦一再对阿里埃尔提到伟大的荣耀,说他现在几乎就是雷神和天空主宰因陀罗之子,风神马鲁塔之弟;还说阿里埃尔现在拥有了伟大的能力,因而伟大的天职也就落到了他身上。福克斯用自己催眠的目光盯住阿里埃尔施术,要求他无条件地绝对服从——如若稍有违抗,必遭可怕惩罚。 “如果你胆敢飞走的话,那你就要记住:等着你的将是从来没有人经历过的可怕惨死。不管你飞到哪里——哪怕是高山峻岭、莽莽林海,茫茫荒原,就算你飞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找到你,因为我们的权力无边。到那时……”勃哈拉瓦开始描绘形形色色的酷刑,他说得活灵活现,直听得德雷登浑身打颤,嘴里哎哟连声。“另外你还要记住:不准让任何人看到你会飞,连提也不许提这件事。没有我们的命令,你就不能起飞,哪怕只离地一寸也不行!屋里没有外人也不行!……” 勃哈拉瓦开始连说带比划起来,想必是为了加强暗示的作用。然后他换用通常的口气,严厉地说道: “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要把我的话牢记在心。” 阿里埃尔鞠了一躬,朝门口走去,他尽量像往常那样迈步,唯恐每跨出一步都会飞起来。“我应该走,是走,而不是飞!”他默默地在心里强调道。 阿里埃尔走出门去,皮尔斯从那扇没关严的房门缝里看去,担心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后来,他长出了一口气,自问自答地说道: “不,他不会飞走的!如同丹达拉特所有学生一样,我们已完全控制了他的意志力。” “不管怎么说,让阿里埃尔单独行动总不是个谨慎的做法,”布朗洛说。 “怎么,您现在想把他拴在链子上,像个气球似的那么收收放放么?”海德讥笑地问。 “可以派人跟着他,紧紧抓住他的手,”布朗洛反驳道,“然后嘛,就把他锁在没有窗户的房屋里。” “要是他连那个跟着他的人也一并带着飞走呢?”海德脸上露出嘲笑的神情。 德雷登惊奇地叫了一声,布朗洛朝上扬了扬眉毛。 “这可能吗?” “完全可能,”海德答道,“只要看管阿里埃尔的人体重不超过阿里埃尔本人。” “又是件麻烦事!”布朗洛叫了一声。 “这一切早就该考虑到。我的事已经完成了,至于你们怎么样看守和展览你们的因陀罗,就跟我无关了,”海德声称道。 “布朗洛先生,”皮尔斯插了句嘴,“您的担心毫无根据,阿里埃尔早就被牢牢拴在锁链上了:他不仅丧失了独立意志,而且会长期处于被催眠的恍惚状态之中。我反反复复对他进行了催眠暗示,命令他绝对服从,所以他现在对我唯命是从,就算死到临头,他也不敢有半点违抗。这比铁链更可靠。我对此可以负全责。” 布朗洛耸耸肩说道: “但愿如此吧!” 海德已经开始索取报酬了,吵吵嚷嚷地跟皮尔斯讨价还价,他们争得那么激烈,德雷登太太开始担心自己会因此而犯起偏头疼来,就站了起来。布朗洛随后也跟着站起来。 “这事以后我们再谈,海德先生!”皮尔斯说完就送客人出去。 他们两两成双地出了屋子:皮尔斯和布朗洛一起,福克斯和德雷登太太一起。 德雷登太太问福克斯,这个“魔法师”海德究竟是用什么妙法把飞人制造出来的,还没等听完对方的回答,她就又用新的问题打断了他: “能不能把动物也改造得能飞起来?比如猫儿?” “能,我亲眼见过狗飞,还见过癞蛤蟆……” “太棒了!我一定向海德定货,请他把我的小猫丘英变成一只飞猫。每逢黄昏就让它替我把凉台上的蝙蝠赶走。我最怕蝙蝠了,它们把我一昼夜中最好的时光给糟蹋了。而在印度,在马德拉斯,只有黄昏才过得惬意。要真能这样可太妙了!” 德雷登太太不仅懂通灵术,还会吟诗,这时,她抬起那双颜色淡淡的眼睛,仰望着天空,即兴吟诵起来: 天上蝙蝠飞, 其后飞猫追。 皮尔斯和布朗洛两人谈的却是另一番内容。 皮尔斯问布朗洛,他们是要借助海德制造第二个飞人,还是就让阿里埃尔成为独一无二的一个。在后一种情况下,为了防备他们的对头们把海德引诱过去,是不是应该采取相应的措施…… “是不是要把海德给宰掉?”布朗洛听出了话音。他想了想,就说道: “暂时要采取的措施就是防止他离开我们。我们不打算再造其他飞人。不过,阿里埃尔说不定会出点什么毛病。海德对我们还有用。只要注意别让他与外界接触就可以了。明白吗?” 皮尔斯点点头答道: “一切照办。” [book_title]六 前途莫测 阿里埃尔从海德房里出来,沿着花园小径朝宿舍走去。他像刚学走路一样,步子迈得很慢,鞋底踩得铺在路上的沙子嚓嚓作响。他毫不怀疑背后一定有人监视他。 阿里埃尔一直回味着他在屋里飞行所留下的印象。他能飞了!这个念头使他内心充满了喜悦的激情,究竟是什么使他如此欢欣鼓舞呢?此时此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花园里,他甚至连想都不敢去想,他觉得自己仍然处在勃哈拉瓦的目光监视之下。尽管“自由!解放!”宛如一支欢快的歌曲在他心灵深处已然奏响,他却竭力把它禁锢在意识深处的隐密角落之中,一点儿声色不动。然而,只是这支歌的回声就足以使他陶醉。 直到拐过一个墙角,他才放胆非常谨慎地想一想,因为他怕自己的想法化为行动:“只要我现在一想,马上就能腾空飞离这所可恶的学校,飞离这些可怕的人!”于是他的脚步更加坚定有力地踩到沙沙作响的沙子上。 阿里埃尔在这么多年的学校生活中,从来也没有放弃过争取自由的念头,他渴望弄清自己的过去,找到亲人。 尽管校方用禁令和催眠术来使学生忘却往事,可阿里埃尔仍在夜间独处时竭力唤起对来丹达拉特之前遥远童年的记忆。一幅幅往事的画面——记忆中残存的片断——时而在他梦境里出现,甚至比有意识地回忆起来的还要鲜明。 他梦见了一个迥然不同的国家,铅灰色的天空,透过灰褐色浓雾闪烁的昏暗街灯,一幢幢被潮气和雨水弄得湿漉漉的高楼和在昏暗雾团中忽隐忽现的行人…… 他坐在汽车里,望着这烟雾弥漫、若隐若现的朦胧世界…… 突然又换了另外一幅画面…… 一个宽敞的房间。木柴熊熊燃烧的巨大壁炉。阿里埃尔坐在地毯上,用积木搭房子。他身旁的丝绸枕头上坐着一个金发女孩,把积木一块块递给他。壁炉旁边一张软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戴着一顶缀着花边的黑色帽子,手里拿着一本书,不时从眼镜框的上方向他们瞥过来一道道的严厉目光。 一个穿黑西装的人走进房来。他长着一双像猫头鹰一般又凶又圆的眼睛,脸上挂着令人望而生厌的假笑。阿里埃尔是那样地怕这个人,又恨这个人。这个黑衣人踩着地毯踱来踱去,得意忘形地笑起来,眼睛里露出凶光,他踩塌了积木搭的小房子,阿里埃尔哇地哭出声来,于是……就醒了。 窗外,影影绰绰能看见棕榈树的叶子。深蓝色的天空上一颗颗大星星……蝙蝠在飞快地盘旋……闷热的夜。印度……丹达拉特…… 有时,阿里埃尔梦见自己在一间又小又问,而且还摇摇晃晃的房间里,圆形的窗子外面可以看见可怕的绿色巨浪。他对西沙发上坐着一个比浪头更可怕的人,这就是那个在他的梦境之中,也可能是现实中真的出现过的那个踩塌积木小房子的黑衣人…… 再没有了,再没有小时候其他印象保留下来。阿里埃尔在丹达拉特所过的提心吊胆的日子,已经把过去湮没。但点滴往事依旧活在阿里埃尔心灵之中,就像沙漠里的几茎孤草。 孤孤零零、悒悒寡欢的童年和少年。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这个沙拉德……可怜的沙拉德!他才刚刚踏上这座磨难台阶的第一级。要是能把他也救出这个人间地狱该多好! “我会飞……”阿里埃尔刚一闪念,马上就用意志把它从脑海驱走了,两脚牢牢地踩在地面之上。 “阿里埃尔,师兄!”沙拉德看见朋友进来,高兴地小声叫道,但马上就不吱声了——他一眼就看见了阿里埃尔脸上的严峻表情。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开早饭的锣声响了,两个朋友一言不发地朝食堂走去,谁也不看谁一眼。 在这一天,心不在焉的沙拉德被教师训斥了好几回。他觉得白天过得特别慢。 太阳落山之前,勃哈拉瓦走进阿里埃尔的房间,并且告诉阿里埃尔别忘了去管事那儿领套新衣服。 “明天早上5点我来叫你。你准备一下,洗个澡,穿上新衣服。” 阿里埃尔恭顺地低下头。 “沙拉德的情况怎样?”勃哈拉瓦临走时问道。 “还没学会集中意念,”阿里埃尔回答说。 “要狠狠罚他,”勃哈拉瓦说着愤愤地瞪了沙拉德一眼,这才走出房间。 临睡之前,阿里埃尔一如既往,逼着沙拉德读完几段圣书。他毫不容情,声色俱厉,要求沙拉德高声诵读,得念得抑扬顿挫。 然而阿里埃尔的异常举止仍然没逃过沙拉德的注意,他发现阿里埃尔有好几次把目光瞥向窗外,同时脸上掠过忧心忡忡的阴影。 园子里的树木被一阵阵风吹得哗啦哗啦响,说明一场暴雨即将来临。远处隐隐传来雷声,但天上依然星光闪烁。只有一条苍白如雾、带子般的银河的右侧,开始被涌上来的乌云遮暗。阿里埃尔轻松地吐了一口长气。很快,就响起头一批大雨点儿唰唰落地的响声。黑暗中传来悦耳的锣声——下课睡觉的时候到了。 沙拉德啪的一声合上厚厚的书本,阿里埃尔吹熄油灯。室内一片漆黑,他俩静静地并肩坐在草席上。 沙拉德听见阿里埃尔站起来了,他也就跟着站起来。阿里埃尔抱住他,往上举了举。 “你可真轻啊!”阿里埃尔低声说道,不知为什么吃吃地笑起来,“沙拉德,想不想让我把你举得更高?” 男孩觉得自己几乎被阿里埃尔举得够着了天花板,在高处停了片刻,然后才被放下来。难道阿里埃尔的手臂有那么长? “躺下,沙拉德!”阿里埃尔悄悄说。 他们在草席上躺下了。阿里埃尔紧紧地凑到小男孩耳边,小声说道: “听我说,沙拉德!海德把我变成了飞人。你明白吗?我现在能像鸟一样飞了。” “那你的翅膀在哪儿呢,师兄?”沙拉德用手摸着阿里埃尔的肩膀问道。 “我没有翅膀就能飞,就像我们做梦时梦见自己能飞一样。他们大概是想把我当成奇迹,拿到人前去展览。可我……我想从丹达拉特飞走!” “你走了我可怎么办哪,师兄?”沙拉德哭了起来。 “安静点儿!别哭!我打算把你也带走。你很轻,我想能带上你一块飞……” “带上我!带我离开这儿,师兄!这地方太坏,太可怕了!没有你我准得死。”小男孩低声说。 “我是要带上……你听,雨下得哗哗响了。这可太好了。黑暗之中谁也看不见我们……窗户是开着的……嘘!……有什么人的脚步声……别说话!……” 门吱呀一声。 “你睡了吗,阿里埃尔?”他们听见勃哈拉瓦的声音,“阿里埃尔!” “嗯……”阿里埃尔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然后才装出突然醒来的样子叫道:“啊,是您哪,勃哈拉瓦老师!” “为什么你没关上窗子,阿里埃尔?瞧瞧,弄得地上尽是水了!”勃哈拉瓦关上窗子,又放下窗帘,就走了,再没多说一句话。 阿里埃尔明白:勃哈拉瓦一直在监视着他,放不下心。窗户可以打开,但万一勃哈拉瓦在窗外派了人看着怎么办?只要一掀窗帘,警报就得响起来…… 沙拉德躺在草席上,吓得像发疟疾一样哆嗦个不停。窗外已经哗哗地下开了瓢泼大雨。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越来越响。隔着浅色的窗帘,蓝色的闪电把屋里照得忽明忽暗。阿里埃尔脸色凝重地在门框旁站了一会儿,然后从墙上的木钉上揪下一条毛巾,小声对沙拉德说道: “跟我走。” 他们把草席墙掀起一点儿,溜进隔壁的房间,又无声无息走进了走廊。这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阿里埃尔叫沙拉德抓住毛巾的另一头,自己在头里牵着他往前走去。所有的人都已经睡了。周围一片寂静。他们一会儿上台阶,一会儿下台阶,终于悄悄地走完了长长的走廊,开始顺着一架陡立的木梯子往上爬。 阿里埃尔把通向房顶的天窗推到了一旁。两人顿觉电光辉耀双眼难睁,雷声轰鸣两耳欲聋,暴雨瓢泼如洗。他们爬上平坦的屋顶。 “趴到我后背上,沙拉德!”阿里埃尔低声说。 沙拉德爬到他后背上。阿里埃尔用毛巾把他系牢之后,伸直腰板环顾了一下四周。在一闪一闪的电光之下,他看见积满水的宽敞大院就像一片湖水,闪闪发光,还看见丹达拉特的大楼和院墙。远处马德拉斯的灯光若隐若现,它后边就是大洋。阿里埃尔感觉到沙拉德在他背上瑟瑟发抖。 “你这就要飞了吗?”沙拉德贴在阿里埃尔的耳朵上低声问道。 阿里埃尔的心情也异常激动。难道他真的马上就能腾空而起?在房间里飞容易,可此刻却是在暴风雨之中,何况还背着沙拉德……万一他们掉在院子当中怎么办? 突然,锣声骤然大作,夜深人静锣响可不是寻常事。这是警报!……阿里埃尔眼前顿时浮现出勃哈拉瓦的狰狞嘴脸,想起他的威言恫吓,便一登房顶,纵身而起。 他感到一阵头晕,意识开始模糊。 阿里埃尔就像飞机进入航线之前在机场上空盘旋一样,在房顶上空兜了一圈。院子里已是喊声大作,枪声轰鸣、火把闪烁,一扇扇窗子里纷纷亮起灯光。阿里埃尔顺着西南风的方向,穿过倾盆大雨,拚命向前飞去。 院落、平坦的屋顶、花园、围墙从他下面飞速掠过…… 阿里埃尔乘风朝大洋方向飞去。骤然明灭的闪电照亮左面起伏的山峦,前面是马德拉斯的灯火。圣乔治炮台塔楼上的灯光像眨眼似的一明一灭。 阿里埃尔现在已经是在沙原上方低飞,能看得清身下掠过的一片片稻田。接着又是一片黄沙……雨点在身上抽打,风声在耳边呼啸,吹乱了头发。 一列灯火通明的列车在他们身下驶过。洋面上有一艘轮船正在驶近港口,汽笛长鸣不已。 马德拉斯到了。那条肮脏的小河库瓦姆河水猛涨。“黑城”区的街道又狭又窄,弯弯曲曲,低矮的砖房之间混杂着竹棚小屋。欧洲侨民区灯火辉煌。阿里埃尔和沙拉德听见了汽车呜呜的喇叭声和电车叮叮当当的铃铛响。高出城市所有建筑房顶的是天文台的圆顶和土王的宫殿。 他们飞过植物园上空。在闪电和灯光的映照下,可以分辨出园中的胡桃树、海枣树、树根长在树枝上的印度无花果树、一片片的竹林和咖啡树。 从植物园的小路上传来几声惊奇的叫声。阿里埃尔这时才意识到,飞越城市上空这件事干得太冒失了。可当时他自己也被这次飞行弄懵了,脑子里一片茫然。有时他觉得所发生的一切全是自己在做梦。沙拉德喊了一句什么,但风雨声搅得阿里埃尔根本听不清他的话。最后,沙拉德只好紧贴着他的耳朵大叫: “有人朝我们看呢,师兄!” 阿里埃尔没有说话作答,只是猛地折向西方,朝群山飞去。他觉得有些乏力,浑身是汗,费力地喘着气。可是,一定得飞离丹达拉特,飞离马德拉斯,越远越好。 雷电过去了,雨也停了,但风却刮得很猛,又把他们吹向大洋。到了那儿就可能会葬身鱼腹。阿里埃尔鼓足最后的力气。沙拉德紧紧地抱住他,阿里埃尔的后背感觉到自己的小朋友热乎乎的体温。无论如何得救出他,救出自己! 他们就这样穿越暴风雨和黑暗,飞向那未知的命运。 [book_title]七 博登和赫兹朗 博登和赫兹朗的律师事务所座落在伦敦城①的威廉国王大街,就在玛利亚教堂附近。 ①伦敦市的一个区,位于伦敦市中心。 从事务所的窗户向外看去,可以望见教堂神龛中的圣母像,由于伦敦的雾蚀烟熏,塑像已经黯然发黑。教堂里的钟声压过了事务所里那只老掉了牙的落地钟发出来的有如气喘咳嗽的走动声,大钟外面的黑色木罩已经被虫子蛀得全是窟窿,但它体积很大,足可以容下博登和赫兹朗这两个干巴小老头。他们的胡子都刮得溜光,都穿一身旧式常礼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对极其相似的孪生弟兄。 30年来,他俩一直面对面地坐在像博物馆展览桌一样的斜面写字台前,一堵玻璃隔断把他们同办事员们隔开。他们既可以隔着玻璃监视办事员工作,又可以交谈事务所里的机密大事,用不着担心被办事员听去。但实际上他们很少说话,两个人往往只消只言片语,彼此就心领神会了。 博登读完一封信,就在它的一角做上个秘密记号,然后递给赫兹朗。赫兹朗看完来信,看着那个暗号点点头,写下给办事员的指示。他俩很少有意见不一的时候,即使有了分歧,也只须说上只言片语,就能达成一致。 这是一个名闻遐迩的老事务所,专门办理各种遗产、遗嘱及监护事宜,并且只接待有钱的委托人。所以多年来博登和赫兹朗都挣下了一大笔财产,其数目远远超过法定酬金,也就无足为奇。不过这些和事务所业务无关的机密,全都秘藏在厚墙之后保险柜里的总帐里。 这是一个在伦敦十分罕见的阳光明媚的清晨,博登先生同往常一样,首先拆阅邮件,把一封封读过的信件扔到自己搭档的写字台上。 在一个天蓝色信封的一角上,盖着一个十分清晰的马德拉斯的邮戳。博登迅速撕开信封,聚精会神地读起来,越往下看,两片干瘪的薄嘴唇就抿得越紧。 读完信后,他打开了收音机。播音员正在报导交易所的行情,但博登并不听他说什么。开收音机仅仅是为了掩护他即将同赫兹朗进行的交谈,让玻璃隔断外的办事员连一个字也听不去而已。显然,这次会谈内容极其重要。赫兹朗瞪起一双像猫头鹰那样圆、却没猫头鹰那么亮的眼睛,盯住了博登。 播音员这个时候还在白费口舌:博登还一声没吭呢。他默默地把信扔给赫兹朗,赫兹朗非常注意地看了一遍,就用微微泛白的眼睛盯住了搭档的眼睛。他们就这样坐了片刻,仿佛在进行一次无声的交谈。 事实上,他们在这几分钟内的确相互“交谈”了许多。确切点儿说,他俩各自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那桩最有利可图、却也是最棘手的生意——高尔顿的遗产事宜。在他们的脑海之中,所有的细节都记忆犹新。 几年以前,博登和赫兹朗的一位老主顾,富有的庄园主兼工厂主托马斯·高尔顿勋爵去世了。他身后遗下两个年幼的孩子——奥勒留和他的姐姐琼。根据遗嘱,托马斯·高尔顿把全部庞大的不动产和绝大部分动产都传给儿子奥勒留;并指定博登和赫兹朗在遗产继承人未成年之前担任监护人。对他们俩来说,这桩监护简直就是个真正的聚宝盆。他们伙同监护委员会其他成员是那样巧妙地支配这笔财产,从而使他们自己财产年年增加。可是他们都怀着一块心病——一旦遗产继承人成年,这个财路就要被堵死。他们得把数目虽已大为减少,但依然十分可观的遗产拱手交给奥勒留。万一奥勒留在未成年之前夭折,那么这笔遗产将由他的姐姐琼继承,而她自然比弟弟年长,所以成年更早,因此监护也就会结束得更早。由此看来,对这两个老奸巨猾的监护人来说,最有利可图的情况是,奥勒留继续活下去,但成年之后却是个无行为能力的人。这件事在法律上完全可行:只要奥勒留患上精神病,并且有手续完备的证明。选定了方向之后,博登和赫兹朗两人就全力以赴。他们曾不止一次把自己的被监护人送进疯人院,在那里只要买通医生,就能使正常的孩子变成精神病人。遗憾的是这样做挑费太大。博登和赫兹朗两个人终于打听到马德拉斯有一所叫丹达拉特的学校,那里的人不但好说话,而且能起到完全相同的作用。马德拉斯的学校还有一个好处:它远在印度,因此可以使监护委员的其他成员(博登和赫兹朗同他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和逐渐懂事的琼(这是主要的)望洋兴叹,无法操心奥勒留的遭遇。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奥勒留就由博登亲自送到了丹达拉特。不过,因为这是一所不公开的秘密学校,所以博登和赫兹朗在给监护委员会的报告中编造了一所专为患精神病的儿童开设的疗养学校。至于这所学校的有关表格、签章和情况报告,则也由丹达拉特一手操办伪造。 博登先生把小奥勒留送到丹达拉特之后,跟校长皮尔斯—勃哈拉瓦做了一次长谈,嘱咐他无论如何也得保住奥勒留·高尔顿的生命和身体健康。至于神经系统和心理嘛,那就得尽最大可能加以损害了。严禁对奥勒留进行欧洲式教育。不让他智力得到发展。不能传授任何实际知识,不能让他接触外界生活。即使把他弄不成疯子,最起码也得让他处于幼稚病的状态之中,停留在孩童的发展阶段。 皮尔斯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要求,保证把奥勒留弄成一个典型的白痴。两个人谈到钱的时候就不那么痛快,但最终还是谈妥了。 博登心满意足地回到伦敦。他对搭档所做的关于这次旅行的通报只有两个字:“很好!”而赫兹朗也就什么都不问了。 皮尔斯每年给博登和赫兹朗寄两次报告,每次都是两份,除了给监护委员会一份伪造的正式报告,还有一份私下给他俩的非正式报告。 一开始的报告是令人欣慰的。但后来就出现了这样的话了:“很遗憾,阿里埃尔—奥勒留竟然难以教育。”这一对搭档当然非常清楚其中的含意。 但他们并没有绝望。万一出现最坏情况,也就是奥勒留并没有变成疯子的话,他们也不难使人承认他毫无行为能力。博登和赫兹朗每次给监护委员会的报告,都一再提及被监护人智力迟钝,很不健全。就算到了他嘴上长毛,也只能是一个成年的大孩子,面对着医学鉴定专家、监护委员会和法庭,他将无法答出最普通的问题。“今天是几月几号?你多大年纪?你是什么民族?你的宗教信仰是什么?”——对于所有这些问题,他都只有一个回答:“我不知道”。于是他的“弱智”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样一来,其他的事跟博登和赫兹朗关系十分融洽的法医学专家和监护委员会的成员们自会办完。 一年又一年过去。离奥勒留满成年的日子总共只剩下几个月,就在这时,博登收到了丹达拉特寄来的这封信,逼着他只好打开收音机。 皮尔斯通知说,奥勒留在丹达拉特学校的学业已经结束,当然,他仍然可以留在那儿,一直待到成年。 因为“奥勒留—阿里埃尔·高尔顿的智力状况不尽人意,尚待改善”,所以他皮尔斯只得按照海德教授的方法对他进行专门的治疗,“博登和赫兹朗先生想必知道,海德不但是个经验丰富的医生,而且还是知识渊博的学者。令人非常伤心的是,海德教授的干预也未对奥勒留的智力产生明显影响,但这种尝试也并非一无所获:出乎所有的人——其中也包括海德先生本人——的意料,阿里埃尔竟获得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堪称奇迹的特异能力。这种能力若非目睹谁也难以相信:他竟获得了不借助任何机器在空中飞行的能力。这种天赐才华使阿里埃尔成了一个对我们的组织实现自己远大目标非常有用的人。” 皮尔斯打草稿时写的是“无价之宝”,后来为了谨慎起见,就换成了比较谨慎的措辞:“非常有用”。 “如果可敬的博登先生和赫兹朗先生不加以反对,那么,神智学协会和通灵术协会准备马上利用阿里埃尔来实现自己的目标,当然,在这之前,必须证明他是无行为能力者。” 终于,播音员的声音派上了用场:博登又朝赫兹朗那边挪了挪,说道: “是不是皮尔斯疯了?” “经常同不正常人打交道的人往往会如此,”赫兹朗点点头答道。 “不管怎么说……”博登没有接着说下去,他在一张电报纸上匆匆写了几行,然后把电报纸递给赫兹朗,只见上面写道: “未经我们指示不得采取任何行动。尽力采取保护措施。 博登、赫兹朗” 赫兹朗点了点头,在电报上写上地址,从小窗口里把它递给办事员。 “也许我们两人之中得有一个跑一趟。”赫兹朗说道。 “是的,”博登应声答道。 两个搭档又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开始思考新出现的局面。 “琼……”博登过了片刻说道,他想给自己的搭档提个醒。 “对,”另一个回答。 他们陷入苦思冥想之中,其专注程度恐怕连瑜伽看了都会眼红。 [book_title]八 绊脚石 讨论任何有关奥勒留命运的问题,都不能不想到琼。她是他姐姐,并且有可能成为遗产继承人。但最主要的就是——她就是琼。她的个性给两个监护人造成许多苦恼和麻烦。她成了他们的绊脚石,一块去不掉的心病。博登和赫兹朗对她恨之入骨。 琼从小就表现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固执和倔强。到她长大之后,就开始对监护人表现出明显的恶感和怀疑。博登和赫兹朗自从把奥勒留送往印度之后,就千方百计给她灌输这种印象,让她以为弟弟是个精神病人,现在正在治疗,不能同他见面,否则将不利于他恢复健康。但她固执地坚持说:“我不相信你们。你们把他藏到哪儿去了?我要见他!” 当琼处于被监护期内,博登和赫兹朗还能勉强对付她。但她比奥勒留年长,几个月之前就已达到了法定成年的年龄,为了庆祝这个日子,她对监护人采取了一个“忘恩负义”的行动:聘请博登和赫兹朗的死对头和竞争者——乔治·多塔勒律师来管理自己的财产,全权委托他处理自己的一切事务。现在,他们可以指望琼和多塔勒随时会来跟他们寻衅闹事。 就在昨天,她就干了一件丝毫不顾情面的事,几乎把这对可敬的老搭档气晕了过去:她带着自己的新顾问找上门来大吵大闹,大声——声音高得让办事员们都听得一清二楚——要求他们说出弟弟的所在,并威胁说要诉诸法庭。 博登恼怒地“抗议对他们监护权的这种粗暴干涉”。 “有关我们所作所为的情况,我们只有义务对监护委员会报告,”他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亲自去找监护委员会,非叫他们说出我弟弟的下落不可!”姑娘大声喊道,连手也没向他们伸伸,就跟自己的律师扬长而去。 琼可能会达到她的目的。为了找到弟弟,就是印度她也照样会去。万一她在哪个搞神智学和通灵术的把戏场里,突然发现弟弟正在扮演飞人呢!那事情可就大糟特糟了。无论如何得拖住她,不能让她动身,可是现在…… 博登把目光从自己搭档的眼睛上挪开,飞快地重新给皮尔斯拟了一封密码电报: “必须把阿里埃尔藏到可靠处所,准备接待他的姐姐。 博登、赫兹朗” 皮尔斯知道所有内情。还在把阿里埃尔送去的时候,博登就把一些情况对他讲了。 琼在监护委员会里只能拿到那根本不存在的“精神病儿疗养学校”的地址。她当然不会找到这所学校。但是,如果丹达拉特的人一时糊涂,已经把飞人拿出去展览,那么有关这样一桩奇迹的消息不仅会传遍全印度,而且会传遍世界各国。琼到了印度也许会心血来潮要去看看这个奇迹。固然她未必能认出阿里埃尔来,她只在他很小的时候见过他,而如今他已经是个成了年的小伙子。但是,为了保险起见,还是应该尽量避免他们能会面的情况发生。 博登刚把电报扔给赫兹朗,办事员从小窗口伸进一只手来,把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放在博登的桌子上: “阿里埃尔已藏。正在组织人力寻找。 皮尔斯” 博登乍一看感到莫名其妙。他还没来得及把指示藏起阿里埃尔的那份电报发出去,来电就通知说已经藏起来了。究竟是藏还是被藏?莫非电报译差了?不过,后一句“正组织人力寻找”,说得却是清清楚楚了。 “叫他给飞走了?这些马大哈?”博登咬牙切齿地埋怨道,绝望地狠狠把电报一摔,纸片差点没飞到赫兹朗脸上。 赫兹朗也看过了电报,两人像猫头鹰一样对坐着,你盯着我,我盯着你。去印度已经是势在必行。但跑这一趟不便宜。看来找阿里埃尔得花不少钱。 无论博登还是赫兹朗,都不喜欢破费,虽说花的是阿里埃尔的钱。可要知道他的钱就是他们的钱。能不能把把这笔开销转嫁他人呢。于是博登又说了一声。 “琼。” “对,”赫兹朗应声答道,他的思路总是能跟博登合拍。 [book_title]九 人蚁之国 黄昏时分,博登驾临琼小姐府上,使她大为吃惊。 “显然是威胁起了作用,”她边寻思边请来客坐下。 “咱们昨天吵了一架,琼,”博登边落座边说道,“不过您应该理解我的处境。因为我不是一个人。要是我答应了您的要求,把奥勒留的地址告诉给您,我的同事就会感到委屈,认为您不信任他——我自己倒无所谓。如果您真想了解您弟弟的情况……” “您的同事委屈不委屈与我毫不相干。我是姐姐,我有权知道我弟弟的一切,有权同他见面,”琼反驳道。 “我也完全是这么想的,”博登息事宁人地说道。他稍稍沉默片刻,感叹地说道:“您听我说,琼!我感到非常难过,我们之间竟然会发生误解。” “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呢,博登先生?” “如果说我们直到今天还对您隐瞒您弟弟的地址的话,那完全是因为医生坚持要这么做的。医生们都认为,你们姐弟相见会有损于他的健康。所有的激动,哪怕是令人高兴的激动,对他都有害无益。” “我不相信您说的。” 博登长叹一声,做出一副受了不白之冤的样子。 “您应该理解,要是满足了您的任性……” “任性?做姐姐的想了解自己弟弟的命运,您把这种愿望叫做任性?” “不过,假如我满足了您的愿望,我就有可能是在损害奥勒留的健康,而作为监护人,我又必须对他负责。如果我拒绝您的要求呢,又会引起您的愤怒和猜疑。这样一来,我们事务所的名声、清白和信誉都会受到损害。好吧,咱们就照您的愿望办。您已经成年了,又是奥勒留的姐姐。您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告诉您奥勒留的地址,但有一个条件:如果您要去找他,那么你们姐弟相见时必须有我在场。这是我监护人的职责要求我这么做的。” 琼实在是不愿意同博登一块儿去,但他的建议却使事情变得简单易行:有他陪着,可以更容易、更快地找到弟弟,所以她也就不再反对了。 “至于此行,”博登接着说道,“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和开支,都是为了满足您的任……满足您的愿望……” “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琼答应得十分爽快。“我不仅承担您的开支,还要承担陪我同行的多塔勒先生的开支呢!” 博登皱了一下眉头,又是这个多塔勒!可是,监护人早已了解琼的为人,知道拗也拗不过,所以他只能同意。 “我去预订远洋轮船的船票?”他问。 “定票的事我自己去办,但我们不坐船。坐飞机去。” “这么着急?这可是很贵呀!” “贵不贵是我的事,跟您无关。” 博登沉吟起来。他有点儿怕坐飞机。但他们还是越早到马德拉斯越好。关于奥勒留已经逃跑或是“飞走”的事,他一点儿口风没露。这件事实在是离奇得出了圈儿。没准儿皮尔斯真是疯了。这就更有必要去实地调查一番。 “这可不便宜呀,”博登又说了一遍,“路不近呢。” “是法国?瑞士?还是意大利?”琼问。 “印度,”博登回答。 “印度?”琼惊叫了一声,“对,这可真不近。”她寻思片刻,说道:“反正一码事,豁出去了。我去租一架客机。” 博登走了之后,琼一个人沉思起来。看看博登和赫兹朗这两个家伙把她弟弟塞到哪儿去了?这肯定是别有用心。印度!欧洲人一提到那儿的气候、瘟疫和蛇兽横行就谈虎色变……而这些几乎就是琼所知道的有关印度的一切。 她走到藏书室去,开始找有关的书看看。她急不可耐地要了解一下这个国家,就乱翻乱看起来。结果脑子里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这一切都是那么复杂离奇,不可思议……种族、部族、语言、方言、种姓、宗教全都搅成一团…… 黝黑肤色的阿利安人、印度人、咖啡色的德拉维人和其他种种肤色更深的土著…… 阿利安语包括印度斯坦语、孟加拉语、马拉地语,而德拉维语又分为泰卢固语、泰米尔语、藏语、缅甸语……方言多达两百种以上…… 还有按等级、职业划分的种姓:婆罗门——僧侣,刹帝利——武士,吠舍——商人和厂主,首陀罗——农人。这四大种姓内还有许多分支,其数量达到2378种……世袭的种姓有行医的、卖糖果点心的、园丁、陶匠、看星相的、唱戏的、练把式的、写诗的、流浪汉、哭灵的、要饭的、出殡的、刽子手、拾粪的、吹鼓手……他们想必各自都有自己的统一装扮。看起来可真叫人眼花缭乱!种姓之中还有“洁净的”,比如卖糖果点心、香料和蔞叶的就属于洁净的种姓。这又是怎么回事?……剃头的和陶匠……彼此仇恨,生怕互相挨着……泥水匠瞧不起扫烟囱的,扫烟囱的又瞧不起皮匠,皮匠又糟践剥兽皮的。这些贱民就是出口气,也要使离他们24、38、46,甚至64步远的人受到亵渎。剥兽皮的呼出来的气息最脏…… 婆罗门教徒、佛教徒、基督教徒、伊斯兰教徒……数不清道不尽的教派和宗教团体……足足有“三千三百万尊神”。 还有六百万寡妇。为什么会这么多?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印度的寡妇无权再嫁。所以其中有10万寡妇还不到10岁,30万寡妇还不到15……寡妇的头发得剃光,胳膊腿上的玻璃手镯和脚镯得砸断,丈夫的亲戚要把她们值钱的东西通通拿走。这种半是寡妇半是囚徒的命运太可怕了……许多寡妇忍无可忍,只得自杀而命赴黄泉…… 至于新的印度、新的人和新女性,这些书里一点儿也没对琼提到。 这个国家在她脑海里造成的印象十分可怕:它就是一个庞大无比、混乱不堪的蚂蚁窝,无数人蚁在里面蠕蠕而动。她的弟弟就消失在这整整三亿的黑色的、红棕色的、咖啡色的人蚁之中…… 琼打了个冷战,扔掉书本就给多塔勒挂了个电话,叫他快来。 [book_title]十 无家可归 阿里埃尔喘不上气来了。浑身上下分不清哪儿是雨水哪儿是汗水。他觉得精疲力尽,没法再驮着沙拉德飞。必须得歇一歇。 茫茫夜色之下,他们下面出现了一片黑乎乎的树林,树林附近显出一片颜色较淡的地方,这大概是一片沙地。 他们降落在一条小溪附近的一棵榕村旁,榕树的气根沿着树干盘绕而下,在树根处形成一张黑色大网。榕树周围一丛丛幼竹环绕。这是一个隐蔽的角落,他们可以安心在这儿歇会儿,用不着害怕被人发现。 阿里埃尔喘着粗气解开毛巾。沙拉德从他背上跳下,随即双膝跪到阿里埃尔跟前的土地上,用力抱住他的双腿,像对神那样对自己的救星顶礼膜拜起来。 阿里埃尔忧郁地微微一笑,搀起男孩,说道: “我不是神,沙拉德。我俩都是可怜的穷逃犯。咱们躺这儿歇会儿吧。我们已经飞得够远了。” 阿里埃尔说的不免使沙拉德有些失望。跟神仙做朋友多好呀。不过,他也累得想不下去了。 他们钻进密密麻麻的树根丛里,也顾不上想想那里有没有什么毒蛇毒虫了。阿里埃尔把毛巾卷了卷,关切地垫到沙拉德的脑袋底下。小男孩顿时沉沉地睡去。 阿里埃尔自己尽管也十分疲倦,但怎么也睡不着。他过于激动了。 风已经把乌云吹得一干二净。天空大颗大颗的星斗在闪闪发光。月亮升到了黑乎乎的林梢。残留的几片白色云朵,像夜幕一样从一轮明月前飘然而过。不知打哪儿,也许是从远处的花园里,吹来一股清甜浓馥的不知是什么花的香气。这香气一直透到惶惶不安的心里,唤起了阿里埃尔的警觉——附近可能有人。 一阵风儿骤起,吹散了大地上白茫茫的雾幛。 阿里埃尔大失所望,他发现他们离人烟稀少的地带还远得很呢。隔着一片沙地不远就是一条河流,水面闪着冷冰冰的暗淡光芒。紧靠码头停泊着许多小船,船上的点点灯火映在河面上,闪烁不定,现在,仿佛所有的黑暗都凝聚到对岸浓密的树荫中了。月亮已经躲到了树林背后。繁星满天,有一颗星星在群星中显得特别大,像黑夜的卫士一样守护着沉睡的大地,它大概就是木星吧。 静谧的夜景使人心静如水。阿里埃尔的眼皮也合上了。阿里埃尔攥着沙拉德一只热乎乎的小手,靠在像一群蛇一样盘根错节的树根上,朦胧睡去。 恍恍惚惚之间,他觉得自己到了一个新的国度,极目远望,天际迷迷蒙蒙,无边无沿。天空一片明净,白天宛如明眸秋水,夜晚就像在睫毛下颤动的羞怯眼影。那里的蛇儿不咬人,人也不彼此折磨、互相残杀。也许,这是他在书上看到过的?是某位孟加拉诗人书中吟诵的生活?还是做梦…… 有什么东西刺得眼睛发疼。阿里埃尔睁开眼睛,看见一棵老榕树,枝叶之间晨雾缭绕,宛如轻纱缕缕,隔着霭霭晨雾,旭日送来了鲜红的朝霞。竹丛上的露珠金光闪闪。 左边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歌声。阿里埃尔扭过头去,看见林木之间掩映着一个水塘,一条石阶直下到水中,水塘的四周是一片椰林。 水塘里有个胖子正在进行晨浴。他用手指塞住耳朵,一次又一次地浸到水里,直到浸够了规定数目为止。胖子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看样子是个婆罗门,他生怕净身的水弄脏自己,先伸出手掌把水面上的垃圾划到一边,这才赶忙一头扎到水中。第三个人甚至连水都不敢下:他只是把毛巾浸湿,然后拧出水来淋头。还有一些人慢慢腾腾地沿着石阶往下走,另外一些人嘴里嘟哝着晨经,从石阶高处直接跃入水中。湖岸上有人擦身子,有人已经脱下浴衣,拿着干净的衣服,理平褶子准备换上,还有人在草地上摘花。 水塘远处的一头,有几只鸭子,或是在捕食螺蛳,或是在清理自己的羽毛。 阿里埃尔本以为降落在热带莽林中,结果却发现四周都是人。 蜜蜂飞来了,鸟儿也唱了起来,从河面上传来阵阵唱歌声。沙拉德依然酣睡。 阿里埃尔伸手从水洼里抓起一团烂泥,开始往自己脸上、脖子上和手脚上涂抹。 不知在哪儿,也许是座寺庙里,响起了锣声。这熟悉的音响顿时把沙拉德惊醒。他一骨碌坐起来,迷惑不解地四下张望,发现周围的环境十分陌生,而且面前还有一个棕色的少年正在笑嘻嘻地盯着他。 沙拉德吓坏了,眼看就要哭出来。 “别害怕,沙拉德,是我呀,”阿里埃尔亲切地说。 沙拉德在他面前跪倒在地。昨天,阿里埃尔能腾云驾雾;今天,又摇身一变,从白人变成了棕皮肤的德拉维人。这些只有神仙才能做到。 “快起来,沙拉德。你看,我身上抹的是泥,不然的话,我的白皮肤会惹人注意。你记住,我和你现在就是沿街讨饭、求人施舍的乞丐了。” “这不是得走吗?干吗不飞呀?飞来飞去多有意思!” “因为我要是一飞,人家就会像这鸟那样把我逮住,关进笼子里啦!” “那你就把他们变成鸟,变成狗得啦,师兄!”沙拉德叫道。 阿里埃尔笑着一摆手: “咱们走吧,沙拉德。” 他们从藏身之处爬出来,沿着被昨夜大雨冲得坑坑洼洼的道路慢慢向前走去。在清晨的阳光下,水洼闪闪发光,就像一块块赤金。 路旁有一道带刺的篱笆,篱笆后是一个水面长满绿色水生植物的小水塘。一个大黑胡子男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一根剥光树皮的树枝梢在刷牙。他漠不关心地瞥了阿里埃尔和沙拉德一眼,就又接着刷他的牙。 大路上走来一个喀布尔人——来自远山的山民,他高高的个儿,穿着一件宽大袍子。他背着一个来回晃荡的口袋,手里提着两个装满葡萄、葡萄干和胡桃的篮子。他正急着去赶集。 阿里埃尔和沙拉德赶紧像贱民那样避到路旁,跪在地上唱歌乞讨。 喀布尔人把一个篮子放到地上,朝两个乞丐这边扔过一串葡萄,阿里埃尔和沙拉德磕了个响头。等那人走过去之后,沙拉德跑过去一把抓起葡萄,递给阿里埃尔。一头水牛慢吞吞地拉着一辆吱扭吱扭叫唤的大车走过来,水牛脖子上骑着个一丝不挂的小男孩,除了脑门上有一小撮头发,小脑瓜剃得溜光。躺在车上的老头儿瞧见这两个乞丐,就扔给沙拉德一个米饼。 “这下我们能填饱肚子了,”阿里埃尔说道。 吃罢早饭,他们沿着大路继续朝前遛达。前面出现一片番石榴树丛,树丛里有一片山茱萸顶的茅屋。茅屋的墙外抹着粘土。村前草地上的集市已经热闹起来了。高声招揽来来往往顾客的小贩叫卖着各自的货色:有水果、干酪、冰镇凉水、花串、鱼、干花瓣,应有尽有。一群群半裸的孩子围住卖玩具的小贩,看着用棕榈叶做的哨子、花花绿绿的小棍儿、哗啷棒和玻璃小人儿。 一棵树下坐着一个瘦得像具骷髅似的印度教徒,头上裹着一个大缠头,鼓着腮帮子吹笛子。从他的那只扁平的篓子里,探出几条蛇,摇头晃脑地竖起了身子。离开耍蛇人有一定的距离,围着一圈人。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端着一只木碗正在朝观众讨钱。农夫们掏出几个小钱扔进木碗,大多不超过一个安①,只有最富裕的农民口袋里才有卢比。② ①印度货币单位,一安等于十六分之一卢比 ②印度货币单位,见注①。 旁边还坐着另一个耍蛇的,这是个胖子,留着一把黑胡子。他正在吹着一支长长的一头粗的巴松管,他吹得是那样卖力,两个腮帮子鼓得溜圆,似乎眼瞅着就要爆开。 女人们裹着五颜六色的纱丽和披肩,戴着叮当作响的手镯和脚镯,团团围住卖头巾和花布的小贩们。 “行行好吧,老爷大人们,可怜可怜我吧!愿菩萨保佑你们发大财!给我一点儿赏赐吧!”一个瞎乞丐手里端着木碗哀求道。 耍把式的在弯腰屈腿,乞丐唱着讨饭调,笛声悠扬、鼓声咚咚,羊儿咩咩、毛驴嘶鸣,大小孩子吵吵个不停…… “要不要镯子?要不要镯子?”卖玻璃手镯和铜手镯的女贩们拿腔拿调地吆喝道。 沙拉德看得眼热起来。他拽着阿里埃尔的手,往团团围住那些简陋玩具的孩子堆里扎。沙拉德眼红地看着一个小女孩,她手里捏着刚刚买到手的一枚红哨子,正忘乎所以地把哨子吹得令人耳朵发疼地嘟嘟响。 阿里埃尔也被眼前所见迷住了。经历了丹达拉特那死一样寂静和单调的生活之后,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五花八门的嘈杂声音、明丽斑斓的色彩、人流的涌动,还有那吹拂头巾、纱丽、披肩、旗子和树叶的热风——这一切都使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兴奋激动,撩拨得他头晕眼花。和沙拉德一样,他也被突然展现在眼前的生活陶醉了。 从大路的那头突然传来几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响,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声。只见一辆溅满泥点的汽车穿过人群,朝集市慢慢开过来。车里坐着几个洋大人——几个穿着白色西服的英国人。 警惕性又回到阿里埃尔心里。他紧紧地攥住了沙拉德的手。 汽车停下了。两位带照相机的洋大人一下车就钻进人群。人们赶忙恭恭敬敬地给他们让开一条宽宽的通道。他俩直奔阿里埃尔而来。 “追来了!”阿里埃尔心里一哆嗦,赶紧拽着沙拉德往树丛跑。可是,要想穿过这密密麻麻的人群谈何容易,而洋大人却已经一步步走近了,他们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 阿里埃尔一把抓起沙拉德,腾空而起。 就算是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人群也不会如此恐慌。整个集市全炸了营,人们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许多人纷纷趴到地上,有的用斗篷裹住脑袋,有的用双手紧紧抱住。耍蛇的吓得失手跌落了手中的长笛,笛子掉进了蛇篓,蛇咝咝地吐着信子四散爬开了。耍把式的正在叠罗汉,搭起的人梯像硬纸片搭的房子一样塌了下来。一个剃头的扔下顾客,举着剪刀梳子就跳进了池塘。人们砸成一堆,推推搡搡,篮子翻了,帐篷倒了,人拼命往大车底下钻。孩子们疯了一样拍手尖叫。 两位洋大人大张着嘴巴,面孔的表情就像两尊石头雕像。 骚乱稍稍平息了一些,两位洋大人之一的林顿先生对自己的旅伴说道: “现在您不会否认‘飞天’的存在了吧?” “印度真是个充满奇迹的国度,”另一位答道,“不过……不过我们可别是上了集体催眠术的当啊。真是非常遗憾,我没来得及把飞行拍下来。我完全被震惊了……” [book_title]十一 图穷毕现还是两全其美 林顿先生给马德拉斯的报纸寄去一篇通讯,报道这起有数百人目击的非常事件。编辑部在发表这篇文章时加了按语: “本报特约记者曾亲临现场询问目击者,他们证实林顿先生文中所述均系事实。看来,如果这不是一种巧妙的魔术,就是一种新的无翼飞行器。目前正在对此神秘事件进行深入调查。飞人及其所携男孩的身分尚未确定。” 这篇通讯被其他报纸纷纷转载,一时间竟弄得满城风雨,争论不休。进步宗教团体“勃拉莫—萨马什”主办的印度教报纸对轻信者大加嘲弄: “一个生活在20世纪的人,只要他的神经还健全,就不可能相信在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竟然会有一个青年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抓起一个小男孩就腾空飞走。” 应当指出,大部分的目击者都确信,小男孩是被青年挟持而去。 守旧的婆罗门“正统”教派的报纸和杂志趁机利用这宗怪事大肆鼓吹宗教狂热。连篇累牍地发表文章,大谈特谈瑜伽的神奇,宣扬“飞天”和奇迹,差点儿就把那位身分不明的青年说成是神的新化身,下凡显圣挽救日趋衰落的宗教,羞辱那些毫无信仰的人。 几家英国人办的神智学派报纸则保持沉默,他们还在等待来自伦敦中心的指示。不过编辑们的倾向倒是一致:为了利于英国对印度的统治起见,支持“奇迹说”也许是上策。不管怎样,印度人自己发生内讧和纷争毕竟是“有利的”现象;人民的内讧和纷争越厉害,统治他们也就越容易。 孟加拉大学者拉古帕蒂,对“勃拉莫—萨马什”的垂询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科学家只能对他自己在一定条件下验证过的事实发表看法。我只能说,本人从未有机会目睹过‘飞天’,而对于类似现象存在的可能,现代科学甚至连假设的解释也没有做过。” 勃哈拉瓦—皮尔斯读完了关于集市事件的报道,抱住了脑袋。 “这是阿里埃尔和沙拉德。瞧他们飞到哪去儿啦!”皮尔斯知道捅下了大漏子,布朗洛一定会为此大发雷霆,心里不由十分害怕。 是祸躲不过,而且用不着久等。 当天,布朗洛先生就气汹汹地找上皮尔斯的门来,皮尔斯还从未见过这位印度神智学协会的首脑会这样暴跳如雷。 布朗洛差点儿就要扇皮尔斯耳光,破口大骂他是个草包废物,威胁要把他赶出丹达拉特。 “你大包大揽,说过对一切都要负责的。我看你现在除了自己还能怨谁。你不是吹嘘你的催眠术比锁链还结实,能牢牢拴住阿里埃尔吗?请问,这条铁链哪儿去啦?我们现在怎么对博登和赫兹朗交待?怎么对伦敦中心答复?报纸弄得舆论大哗,怎么应付?你居然会让这张王牌从手里溜掉!” 直到布朗洛嚷得精疲力尽,稍稍平静下一点儿时,皮尔斯才敢开口: “虽然我们现在还不能准确知道阿里埃尔所在地点,但已经知道他所在的那个地区。我早就料到他不会飞得太远。阿里埃尔带着沙拉德这么个包袱显然飞不快,他又不会扔下沙拉德。所以我们一定可以抓住他们……” “抓住?”布朗洛打断了他的话头,“想抓住出笼的鸟儿。那除非去抓的人都变成像阿里埃尔那样的飞人。但这事根本办不到。” “人们不也常下套儿用食饵抓鸟么?”皮尔斯不同意道。“阿里埃尔和沙拉德得吃得喝。我们要是派几百个人出去向农夫居民们宣告抓住有赏,就不难逮住他俩。我承认,阿里埃尔骗过了我,叫我上了个大当。这当然是我的错。可谁又能料到,他竟会装得真的一样呢?既然是我的错,那我就掏自己的腰包来挽回好了。博登和赫兹朗一定会帮忙。我已经打电报通知了他们,也收到了回电,说博登已经坐飞机赶来了。只要阿里埃尔和沙拉德重新落到我们手中,再收买报纸和证人并不难,把一切都说成是开玩笑故弄玄虚,是报纸无事生非,不就得了。等到大家把这件事忘掉……” “可是,一旦我们把阿里埃尔拿出去展览,人们自然会旧事重提。不,飞人对丹达拉特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要抓住阿里埃尔和沙拉德,不仅是为了不让人们知道丹达拉特的存在和它的内情,免遭查封,而且是为了我们不……” “不至于上法庭受审?我想事情未必会闹到这种地步。伦敦方面决不会允许这么干。事情不单涉及到印度总督,而且还关系到宗主国英国政府的声誉。丹达拉特的宗旨是什么?我们遵循谁的意志办事?您以为,我上了法庭之后会对这一切闭口不谈么?” “您会如此的。” “我要把一切都抖落出来。” “可您做不到这一点,皮尔斯。” “我做得到!我还有什么怕丢掉的。伦敦方面对此心如明镜。我抖落出来的东西会叫全世界大吃一惊……” “您不要忘了,皮尔斯,在找到丹达拉特这个避难所之前您自己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把您救了免受牢狱之灾,是指望您成为一个能无条件守口如瓶干事的人。” “当初救我免受牢狱之灾,就是为了今天把我当成替罪羊代人受过么?而您,您自己呢,您这位满口博爱仁义的说教者呢?您以为我不知道您官运亨通的秘密?您就放心吧,我手头已经攒了您不少材料啦……咱们放下您在丹达拉特大捞特捞,中饱私囊的事儿不说。说说在您的指使下,总共从人家爹妈手里拐来了多少个孩子?弄死了多少,弄残了多少,自杀的又有多少?这我全有记录。难道这一切也都由我来负责?由我一个人负责?” 他们虎视眈眈地默默对视良久,活象两只即将投入第二轮决斗的公鸡。 不过,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布朗洛亲昵地拍了拍皮尔斯的肩膀,嘲讽地咧嘴一笑,说道: “两全其美吧!咱们别吵了。得想想摆脱困境的办法啦,勃哈拉瓦老师。” “早就该如此啦!”皮尔斯叫道。 “看来,我们对付阿里埃尔的最好办法是结束……” “结果他,”皮尔斯说得更直截了当。 “对,只要他落到我们手中。” 于是,他们开始商讨即将展开的联合行动计划。 [book_title]十二 “空中偷乘” 阿里埃尔腾空而起到了市场上空之后,就朝树丛方向飞去。他的太阳穴怦怦直跳。沙拉德拽着他的双手,使飞行变得十分困难。为了更好地克服空气的阻力,阿里埃尔把沙拉德紧紧抱在胸前,尽力使身体保持水平。 阿里埃尔尽量避开开阔地,在树林上空飞行。但树林很快就到了尽头,在他们的下方,几乎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偶尔能看见几根工厂的烟囱高高耸立。 阿里埃尔和沙拉德看见,有些田里干活的农夫抬头发现了他们,个个惊讶得大张嘴巴合不拢来,还有的或是跪倒在地,或是落荒而逃。沙拉德见了非常开心。他一会儿吐吐舌头,一会儿晃晃双脚。而阿里埃尔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是否有足够的力气飞到远处隐约可见的树丛里。 突然,他听见身后传来好象是一只巨大的熊蜂发出的嗡嗡声。他回头一望,有一架飞机正朝这边越飞越近,它飞得相当低,速度也不快。难道是来追他们的?阿里埃尔刚打算像块石头似的直落到地,但一转念就改变了主意,他断定皮尔斯不可能坐着飞机追他。在空中怎么能把他抓住呢?不过,这架飞机倒有可能是皮尔斯派来侦察的。万一有人从飞机里开枪怎么办?…… 就在阿里埃尔寻思的工夫,飞机已经飞到了眼前。飞行员不可能发现不了阿里埃尔和沙拉德。于是,阿里埃尔突然拿定主意,飞到飞机的上方,让飞机从自己的身下飞过去。 当飞机恰好飞到他们身下时,沙拉德大声叫道: “师兄,快落到翅膀上去!” 飞机马达的轰鸣淹没了沙拉德的声音,但阿里埃尔自己心里也拿定了要落到机翼上去的主意,万一飞机里有人朝他们开枪,那儿是个射击的死角。阿里埃尔加快了飞行速度,在机身上轻轻落下,他一直也没松开沙拉德的手。直到沙拉德抓牢机身上的突出部份,阿里埃尔才松开双手,然后自己“心中一想就坐到”机翼上,飞机只是稍稍下滑了一点儿。阿里埃尔现在可以歇口气了。但他出于谨慎,就又使自己身体“失重”,飞到了沙拉德上方,用毛巾把他和自己拴在一起。现在他们可以稳稳当当地当一回“空中无票偷乘者”了。 沙拉德非常兴奋。他的身体下面终于有了坚实的支撑。虽说太阳把飞机的金属表面烤得烫人,但这点儿苦完全可以忍受。重要的是他们现在正沿着孟加拉湾海岸朝北方的孟加拉飞去。好极了!他们这回可以一点儿劲不费地飞得老远。看来这是一架飞马德拉斯——加尔各答航线的邮政旅客飞机。 阿里埃尔只担心一件事:万一乘客们发现了他和沙拉德会怎么办?于是他更加小心谨慎。 大概过了半个来小时,他看见从右翼下的驾驶舱右侧探出一个戴飞行帽和风镜的脑袋。阿里埃尔注意地凝视着戴飞行帽的脑袋,看看会不会有一只拿着手枪的手伸出来?但这颗脑袋很快缩到了机翼下面,再也没探出来。也许人们正在商量。说不定飞行员已经察觉出机身震动一下后增加了重量。 地平线上出现了灯塔、天文台的圆顶。这一切似曾相识……阿里埃尔突然惊叫起来:他认出了那儿就是马德拉斯! 阿里埃尔没有任何生活经验,也没有丝毫实践知识。他犯了个可怕的错误!原来飞机根本没有朝北,而是一直往南——往马德拉斯飞呢。这是明摆着的!瞧,大洋是在左边呀。而他恰恰没想到这点! 阿里埃尔一把抓起什么还都不明白的沙拉德,朝下俯冲而去。该着走运,他们下头是一片稠密的竹林和芦苇丛。 他们的耳朵早已被马达的轰鸣声震得嗡嗡响,好大一阵儿工夫都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 耳鸣消失之后,阿里埃尔才对沙拉德解释他们突然离开飞机的原因。 “现在我们可得干得聪明一点了,我们要等到起雾或是黄昏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上朝北飞的飞机。下一回我肯定不会弄错了。” 他们都饿了,亏得他们在丹达拉特早就饿惯了!沙拉德嚼着芦苇的幼芽。他们害怕再落到敌人的魔掌之中,所以一直没有离开藏身之处。 傍晚时分,乌云遮住了天空。夜里下了一场雨,早晨起了一场大雾。浓雾上空突然传来飞机马达的轰鸣声。阿里埃尔和沙拉德又用毛巾牢牢挂在一起,向空中飞去。浓雾弥漫之中落到机翼上不容易,而且还有危险。飞机高速擦过他们身边向前飞去,若不是阿里埃尔赶忙闪到一旁,他们就会被撞下去了。阿里埃尔只好鼓足力气朝前追赶。 他们当然追上了飞机。这一次阿里埃尔十分小心地落到机翼上,机身只是难以察觉地微微歪了一下。 他们就样冒着酷热,忍着饥渴,飞了几乎整整一天,但这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使他们离开可恶的丹达拉特和可怕的皮尔斯越来越远。 傍晚,突然雷雨大作。飞机颠簸起来。它时而钻进气流的漩涡,时而跃上气浪的峰脊。 在机身猛然一冲之际,阿里埃尔和沙拉德被甩下了机翼。阿里埃尔没有气力再去追赶飞机,就朝地面落了下去。 “这一次我们总算飞得够远了,沙拉德,”阿里埃尔说道。 [book_title]十三 毗湿奴神和贱民 他们在空中就看见下面是一栋连屋顶都塌了的长条形建筑物的废墟。阿里埃尔和沙拉德在这栋建筑里一个房间的断垣残壁中着陆,惊起了栖息在各个墙角里的蝙蝠,它们像一片黑云般地腾空而起。它们久久在空中盘旋,好不容易才恢复了平静,两个逃亡者找了个躲风避雨的一小块地方,搂抱着睡着了。 朝霞初现,阿里埃尔先醒了,他怕惊动沙拉德,就蹑手蹑脚地起来,从墙上一个豁口爬了出去,四下里张望起来。 太阳还没有露头。地上飘荡着一团团轻纱般的薄雾,宛如被乍起的晨风惊扰的夜之幽灵。花草树木上挂满大颗大颗的露珠。满目疮痍的废墟给四周的景色添上缕缕悲凉之气。一株不像样的老树,用它一根根滑滑腻腻的粗根拱开一道道犬牙交错的墙缝。开花的灌木丛中间或露出残颓的墙头。两根半坍塌的柱子显示那里原是大门。从门口有一条林荫小道直通河边。绿荫下露出几个坟头似的小丘。堤岸被浸塌的一汪池水在雾中闪着微光。池水四溢,流成条条小溪,池底则成了芫荽扎根的沃土。芫荽花的芳香弥漫了整个园子。园子尽头是一块不大的玉米地,地头上有一间稻草顶的小茅屋。粘土墙已被一场场暴雨浸得发黑了。 朝霞把晨雾染红。鸟儿啁啾鸣啭,鸦巢也苏醒了。第一道阳光把灌木叶上钻石般的露珠儿点燃。阿里埃尔望着一颗亮晶晶的小圆点儿出了神,但它转眼就踪影皆无。贪婪的太阳吞噬了它。阿里埃尔顿觉悒悒不乐。美景易逝,欢乐难留……他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沉思起来。 苏醒的白天发出的声音响动,不容他凝神细思。 玉米地旁的那间小茅屋里,走出一个穿着长袍的老头儿,他嘴里哼着小曲,开始干起每天清晨要干的活儿来——给自己的小屋抹上一层新泥。 很快又从茅屋里走出一个少女来,她身上曾经是淡蓝色的纱丽已经褪成灰白色。少女的一头乌发编成了辫子。她手里端着一只铜盆和一个小锅。每走一步,她手里的器皿和她手上和脚上的镯子就叮叮当当响上一下。 姑娘有些害怕地朝废墟这边瞅了一眼。阿里埃尔担起心来。难道这些人看见了他和沙拉德从天而降? 姑娘走到小溪边,用沙子擦洗炊具。 “到我这儿来呀,亲爱的,”阿里埃尔听见了一个温柔的声音,不由一哆嗦。他回过头来,隔着渐渐淡薄下去的雾气,看见水池对岸有个小伙子,正泡在齐腰深的水里;站在岸上的是条眼神温驯的大水牛。水牛好象是听从了小伙子的召唤,大声出了口气,慢慢下到水池里,宽阔的胸膛激起一圈圈涟漪。小伙子开始尽心尽意地给它洗刷,水牛惬意地打了个响鼻,慢吞吞地晃悠着脑袋。 是不是这个小伙子引得老头和姑娘朝废墟这边张望?小伙子和姑娘确实交换了个眼色,但谁也没说话。 小伙子给水牛洗完了澡,就牵着牛走出池塘,他瞥了姑娘一眼之后,在发亮的牛皮上拍了拍,沿着绿草丛生的小路走了。姑娘一直目送着他和牛消失在灌木丛之后。 “师兄!阿里埃尔师兄!你在哪儿呀?”响起了沙拉德的叫声。他醒来之后见阿里埃尔不在身旁,就慌了神,忙跑进院子。“哎呀,原来你在这儿!师兄!我肚子饿了,师兄!饿极了!” 阿里埃尔发现,那个姑娘一见沙拉德,惊得掉了盆、扔了锅,撒腿就朝茅屋里跑。身上的纱丽拍打着双肩和后背,下摆随风飘起,露出结实黝黑的小腿,镯子也叮叮当当地大声响了起来。老头儿瞅了姑娘一眼,也慌忙扔掉手中的泥巴,赶紧躲进了茅屋里。 “瞧你干得好事,沙拉德,”阿里埃尔从灌木丛中站起身来,“我们被人发现了。” “对不起,师兄,可是我见你不在身边就吓坏了。” “现在我们怎么办?是逃跑?还是飞走?” “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沙拉德老老实实地说,“不过我非常非常想吃东西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饿过,连腿肚子都饿得发抖了。我们从昨天起整整一天一夜都没有吃东西……也许我们能从他们那儿讨来一点儿米饭?” 阿里埃尔心里想道:“这地方很偏僻,恐怕不会有皮尔斯的同党。再说,万一真有点什么事,可以马上飞走。沙拉德说得对,是该去找这个农民要点吃的。”阿里埃尔自己也感到又饿又累。累成了这样,他也许连飞都飞不起来。 就在他寻思的当儿,茅屋门打开了。老头出现在门槛上。只见他双手端着个木盘子,盘里放着两只碗,臂弯里还夹了一条草席。那个少女跟在老人身后,向前张望着,她已经换了件红色的新纱丽,手里还拿着一个花环。他们十分庄重地沿着玉米地边朝废墟走了过来,老人在前,姑娘在他后面跟着。 阿里埃尔和沙拉德手拉着手,默默等着看接下来会怎样。 走了不到70步,老人就停下脚步。少女从他臂弯下取过草席,把它在地上铺开,老头儿把木盘放到草席上。然后,这一老一少对着阿里埃尔一躬到地。 “您好,上天的使者!虽然我不知您是哪路尊神,但请允许我孙女儿用头换一挨您的脚尖。请您为我们祝福吧。高高在上的神不会因接近贱民而受到玷污。如果我们不配得到您的祝福,那么请赐予我们欢乐——接受我们纯洁心灵奉献给您的食物。” 阿里埃尔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了,老人干吗这样毕恭毕敬?而沙拉德贪婪的目光一直没离开本盘子,他推了阿里埃尔的腰一下,悄悄说道: “我们过去吧,师兄!我看见盘子里的是油炒饭和牛奶!……” 阿里埃尔朝老头儿走过去。与此同时老人和少女开始后退回避。 “谢谢你们,好心的人,”阿里埃尔答道,走近放在地上的木盘子,“你们为什么要躲开我们?我们很高兴分享你们的早餐。沙拉德,把盘子拿起来,对,还有草席,拿到屋里去!”接着又小声嘱咐沙拉德道:“我没有弄清楚之前,你千万别动吃的东西。” 老头儿和孙女不再后退了,站在那里连连鞠躬。当阿里埃尔和沙拉德走到他们跟前时,姑娘红着脸,哆嗦着双手把花环递给阿里埃尔,羞答答地嘴里不知嘟囔了两句什么话。 阿里埃尔鞠了一躬,接过花环来,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他们走到茅屋跟前,老人容光焕发地绕着自己的家走了一圈,把贵客引到不大的凉台上。靠凉台的那堵墙已经被油灯的火焰熏得漆黑一片。 姑娘把席子铺开。沙拉德把木盘放到地上,大家围在四周坐下。 “洛丽塔,快把糖蜜和卢奇饼拿来,再添点米饭,”老头儿吩咐道。可是,姑娘似乎看阿里埃尔看得出了神,而阿里埃尔也凝视着她那双用炭黑描过的深褐色大眼睛。 “洛丽塔!”老人又说了一遍。 姑娘打了个哆嗦,这才跑去做老人吩咐过的事。 “你们请用卑贱的奴仆奉献的饭食吧!” 沙拉德用不着人家再请第二遍。阿里埃尔也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可惜没法把米饭弄酸点儿,没有青芒果的汁呀,”老头继续说道,“我园子里倒是长着几棵芒果树,”他用手指了指,“可惜我够不到果子喽。” 阿里埃尔朝老人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问道: “请问老爹尊姓大名?” “尼兹马特,”老人答道,听见客人称他为老爹,他非常激动。 “附近还有没有人家?”阿里埃尔问道。 “只有树丛后面住着一个叫伊什瓦尔的小伙子和他的瞎妈妈。” “大概我刚才见过的就是他,”阿里埃尔寻思道,“这小伙子没什么好担心的。他是个好人。连对自己的水牛都是那样温和……” 阿里埃尔打量了一下凉台和芒果树之间的距离,说道: “我这就去弄几个果子过来。” 他甚至连站都没站起来,就那么保持着坐姿腾空升起,到了比房顶高之后,便朝着芒果树飞去。 他感到异常轻快。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空中任意飞翔,身上没有负担,心里充满欢乐,真想放声歌唱,再翻它几个空中筋斗。他飞临一棵老树上空,来了个俯冲,边飞边伸手扯下一把树叶,扔得哪儿都是,感到很好玩。他又飞到芒果树前,在沉甸甸的大树叶上方兜了一圈,就降下一点儿高度,直着身子悬在半空,就跟站在地上一样稳当,接着就开始采摘树枝上那些像鹅蛋般大小的橙黄色果实。摘了几个果子之后,他来了个“燕子入水式”,飞回了凉台,惊起了房顶上的几只鸽子,吓跑了一只在凉台旁的孔雀。 尼兹马特伸开两条胳膊趴在地上,洛丽塔呆呆地坐在地上打翻了的大碗、卢奇饼和木盒旁边,这些东西显然是她失手落到地上的。只有沙拉德乐得脸孔通红,眼睛发亮,一边笑,一边拍着自己的膝盖。瞧他朋友把人家吓成了什么样!阿里埃尔见把姑娘吓得惊慌失措,把老人唬得错愕不已,感到十分过意不去。 “对不起,我好象把你们给吓着了,”他说道。 “我的光明,眷顾的明眸!光明温暖了我的心!你使我浑身充满欢乐!啊,九天之主哇!你的荣耀沐浴了我!啊,化身罗摩和克里希纳的伟大的毗湿奴①神!莫非我这双从未见过生活欢乐的眼睛,有幸看到了你的第十个化身?”尼兹马特跪着向阿里埃尔伸出双手。 ①毗湿奴,吠陀教的太阳神,在婆罗门教和印度教中是伟大的守护神,主要被描绘为给人类带来恩惠的种种形象,罗摩和克里希纳都是他的化身。 “我……不,不,尼兹马特老爹,我不是毗湿奴!我是个跟你一模一样的凡人。只不过我会飞罢了。有人连问也没问我,就把我变成这样了。你知道,人坐上飞机也能在天上飞,你并不把他们当成神仙。会飞的还有苍蝇、蜻蜓、鸟儿……” 但阿里埃尔看出老人家不相信他的话,他之所以不相信这些话是不愿失去见到神的喜悦。也许,他没有什么理由夺走老人这点儿欢乐。 “行,好吧,随你把我看作谁就是谁吧,可你得像对待凡人那样对待我。我命令你这样做!坐到我身边来,一块吃饭吧。让洛丽塔也来吃。给我讲讲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好不好?” “听从您的旨意!”老人回答道,“坐下吧,洛丽塔,吃吧,”他吩咐孙女说,“让你的心儿也高兴高兴!” 尼兹马特讲起了他自己的生活。 他属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