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骑虎 [book_author]高尔斯华绥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016 [book_dec]《骑虎》中的故事始于1899年的春天,高尔斯华绥描绘了一场发生在福尔赛族群内部的重大变故。《有产业的人》中令人印象深刻的维多利亚式大家庭正在走向解体,那种曾经浓厚的自律守旧的家庭氛围也逐渐消失。在“世纪末”风气的撩拨之下,崇尚享乐与消费的人生理念盛行一时。在这种浮躁的社会环境之中,福尔赛人压抑已久的情感以一种不加约束的形式宣泄出来。第一个耐不住寂寞的是达尔第。他突然进入了一个“浪荡时期”,一反福尔赛人小心谨慎的生活哲学,将全部身家性命押注到了赛马之上,豪赌之后连“衬衫都输掉了”,之后他又对一名舞女着了迷,抱着“此时不做,更待何时”的想法,偷了妻子的名贵项圈去讨好这位街头女郎。事情败露,他留下一张“我要开始一个新生活了”的字条,便与情人私奔去了南美洲。索米斯本已独居十多年。然而到了1899年,他的心态突然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用作者的话来说,索米斯是受到了“女子的绝色吸引”之后,“思想又蠕动了”,那些“受到挫折而潜藏起来”的欲望又被重新勾起。年轻漂亮的女招待安妮特让他心旌摇荡。情人越是漂亮,没有离婚的索米斯就越是心焦。 [book_img]Z_10986.jpg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一章 在悌摩西家里 有两家门第相当的巨族, 累世的宿怨激起了新争。 ——《罗米欧与朱丽叶》 第一章在悌摩西家里 人的占有欲是从来不会停止不前的。福尔赛家人总认为它是永远固定的,其实便是在福尔赛族中,它也是通过开花放萼,结怨寻仇,通过严寒与酷热,遵循着前进的各项规律;它而且脱离不了环境的影响,就如同马铃薯的好坏不能脱离土壤的影响一样。 英国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历史家,到了适当的时候,将会形容这一个相当急剧的变迁为:从一个心安理得、自我约束的地方保守主义进至一个更加心安理得、然而不大约束的帝国侵略主义——换一句话说,整个国家的占有欲都在发展着。因此,福尔赛家也同样在向前发展着,就象是亦步亦趋似的;不但在外表上,而且在家族内部也在同样发展着。 一八九五年,福尔赛家那位出嫁的老姑太苏珊?海曼在七十四岁的低龄——简直低得滑稽——追随了她地下的丈夫,并且举行了火葬;奇怪的是,这件事在六位在世的老一辈福尔赛中,简直没有引起什么震动。所以这样冷淡,有下列的三个理由。首先是老乔里恩在一八九二年过世时,几乎没有怎么声张就在罗宾山落了葬;这在福尔赛族中是第一个拒绝归葬高门山祖坟的人。一年前斯悦辛的葬礼举行得那样十分得体,因此,老乔里恩的这次葬礼在伦敦湾水路悌摩西?福尔赛家中更引得议论纷纭;在这个福尔赛交易所里,那些族中的闲是闲非仍旧在集中传播。各种意见都有:裘丽姑太表示惋惜,佛兰茜赞成;而且直言不讳地说:“把高门山那些乌烟瘴气的玩意一古脑儿丢掉,真痛快。”的确,自从那一次乔里恩大伯的孙女琼和小波辛尼订了婚,后来小波辛尼又和索米斯的妻子伊琳发生一件离奇而可怜的恋爱之后,乔里恩大伯显然在存心和族中人作对;他一生向来一意孤行,现在,在他们看来,未免有点越出常轨了。当然,他哪一点点哲学味儿本来就很容易从福尔赛主义的层层束缚中挣脱出来,因此,他们多少也料到他会葬在一个陌生地方。可是,这事整个说来有点突兀,而且等到他的遗嘱内容在福尔赛交易所里成为流通的货币时,更使这个部落的人全都大吃一惊。从他的全部财产中(一共是十四万五千三百零四镑,负债三十五镑七先令四辨士),有一万五千镑,“亲爱的,你想想看,他当真的留给了哪一个?留给伊琳!” 就是索米斯出走的老婆;这个女人简直玷辱了福尔赛的家声,而且——尤其令人不解的——和他没有一点血统关系。当然,并不全部给她;只是动利不动本——终她的天年!虽说如此,总是不象话;老乔里恩本来在族中是被尊为完人的,这一来可完蛋了。苏珊?海曼在俄金①举行葬礼所以没有在族中引起什么震动,这是第一个理由。 第二个理由整个说来比较普遍,也比较冠冕。原来苏珊除掉坎普顿山住宅之外,还有一块空地(是海曼临死时留给她的),就在伦敦边界过去不远的汉斯②那边;据大家知道,海曼家的男孩子所以能够成为那样好的骑手和枪手,都是由于这块地的缘故;这在他们当然很好,而且也是大家信得过的。既然在真正的乡下有那么一块地,好象连她遗体的分散多少也说得过去了——不过,她怎么想得到举行火葬的,他们可弄不懂!讣文照例发出,索米斯和小尼古拉都下去送殡,而且遗嘱按说也是令人满意的,因为苏珊本来只能动利,不能动本,所以财产毫无周折地就归几个儿女平均分配了。 苏珊的安葬所以没有引起震动的第三个理由是最最普遍的。那个脸色苍白、身体瘦小的尤菲米雅说过一句大胆的话,可以概括大家的意见,她说:“我觉得人就是死了,也有权利处理自己的遗体。”以尼古拉那样一个老牌自由党,①而且是最最专制的,他的女儿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骇人。自从一八八八年安姑太逝世之后——那正是索米斯做丈夫的权利在摇摇欲坠的时候,终于闹得那样不可收拾——世情的变化从这件事上也可以看出一点端倪,当然,尤菲米雅说的是孩子话,也没有见过世面;原来她虽则是将近三十开外的人了,仍旧姓福尔赛。可是,种种理由除外,她这句话无疑地表现了自由原则的扩张,也表现了要把占有的中心从别人那里分散并且转移到自己身上来。当尼古拉从海丝特姑太嘴里听到自己女儿这句话时,他破口大骂起来:“这些老婆跟女儿!她们的自由永远闹不完的。我早就知道那个‘杰克逊’的诉讼事件,会搞出事情来——那样乱引用人身保护权。”当然,他对于已婚女子财产法案②到现在还没有能完全释然;如果不是因为他在这条法案通过之前就结了婚,他就会遭到很大的麻烦。可是,事实上,在那些小一辈的福尔赛中间,那种对别人占有自己的反抗是无可否认的。这种殖民地自主的倾向,一直都在发展着,而且令人不可解的,这恰恰就是帝国主义的先驱。那些小辈现在多数都结婚了,没有结婚的只有下面几个:乔治仍旧死钉着德孚酒店和伊昔姆俱乐部;佛兰茜在采尔西区金斯路一家音乐室里从事她的音乐事业,仍旧带她的“情人们”上跳舞会;尤菲米雅住在家里,终日埋怨着尼古拉;还有那一对“德罗米欧哥儿俩”,海曼家的加尔斯和吉赛。第三代的人丁还不多——小乔里恩家三个,维妮佛梨德家四个,小尼古拉家倒有了六个,小罗杰有一个,玛丽安?狄威第曼有一个;圣?约翰?海曼两个。 可是余下十六个结了婚的——二房詹姆士家的索米斯,莱茜尔和茜席丽,四房罗杰家的欧斯代司和汤姆士;五房尼古拉家的亚其;海曼家的奥古斯特和安娜蓓儿?斯宾德——这些房分这么多年来都没有生育。 就是这样,在老一辈的十个福尔赛里面,生下了二十一个儿女;可是小一辈的二十一个人里面,到现在才只有十七个后裔;而且看上去,除掉自不小心再添上一两个而外,大概也不会更多出来。一个研究统计学的人很可以从这上面看出人口出生率的升降是和你投资的利息成比例的。十九世纪初期的杜萨特大老板福尔赛祖父的年息是一分,也就是十厘钱,因此就生了十个儿女。这十个儿女里面,四个没有婚嫁的除外,把裘丽姑太也除外(因为她的丈夫席普第来斯?史木尔几乎才结婚就死掉,所以当然不计在内),平均每人拿到四厘钱到五厘钱的利息,因此生的儿女也是这么多。他们生的二十一个儿女现在只净拿三厘钱了,因为他们父亲把产业留给他们时,为了逃避遗产税起见,大都把来捆在公债上;这些儿女里有六个生了儿女,一共是十七个,每一房恰好是二厘又六分之五。 生殖率这样低也还有别的原因。他们都不大信得过自己赚钱的能力,这从维持开销上说也是自然的;同时,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一时不会死;这些都使他们谨慎起来。一个人有了儿女可是没有进项,生活起居的标准就必然要降低;两个人的饭是不够四个人吃的,如是类推——还是等一等,看看老头子的情形再说。还有,一个人能够想到度假期就度假期,没有任何妨碍,也是好的。所以他们宁可全部享有自己,而不愿意享有孩子,这正合得上当时新兴的所谓“世纪末”风气。这样做法,不但毫无后顾之忧,而且还可以买一部汽车。事实上,欧斯代司已经买了一部,可是车子颠得厉害,而且轧掉了他一只上犬齿;所以还是等这些车子走得安全些再说吧。目前,孩子可不要再有了!连尼古拉都在收篷了,原来的六个孩子不算,整整三年来就没有生过。 这一切都是征兆,表明了福尔赛家族的衰颓,或者说,这个家族的解体;不过情形还没有达到严重的程度,因此,当罗杰?福尔赛在一八九九年逝世时,这一家人并不因此而没有重新集合。那一年的夏天非常明媚,福尔赛家人有的到国外去,有的上海边去度夏;当他们差不多全都回到伦敦的时候,罗杰突然在他王子园自家的房子里断气了;这种死法也颇有点他在世时那种独出心裁的派头。在悌摩西家里,就有人悲哀地说:认为罗杰在饮食上一直就是放任自己——举个例子,他不是别的牌子的羊肉都不吃,只肯吃德国羊肉吗? 虽说如此,他在高门公墓举行的殡礼仍旧是尽善尽美;送完殡之后,索米斯几乎不由自主地向湾水路他的叔父悌摩西家走来。那些“老骨董”——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都愿意听他谈谈出殡的情形。他的父亲詹姆士已经八十八岁了,自知吃不消送殡的劳顿;悌摩西本人当然照例不去;所以,老弟兄里面只有尼古拉一个人参加。虽则如此,送殡的人还是不少;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一定愿意听听。在这种好心肠里面,索米斯显然也还夹有一些别的企图,那就是使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能捞点同情回来;这是福尔赛家人的一个主要特征,也是每一个国家里面那些健全的组成部分的主要特征。索米斯的父亲过去也有这种习惯,每星期至少有一次去看望住在悌摩西家里的那些姊妹,一直到八十六岁,人已经神志不清,没有爱米丽照应就不能出门时,方才停止不去;因为带了爱米丽去是不成的;当着自己的妻子,一个人怎么跟人谈得了话?索米斯来湾水路悌摩西家里,谈谈族中的一些事情,无非是奉行自己父亲的习惯;他跟过去的詹姆士一样,几乎每星期天都抽空去跑一趟,在那间小客厅里坐上半天。小客厅里的布置已经被他按照自己的艺术眼光——那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改变了不少,摆了许多他认为还不够自己严格标准的瓷器;另外至少有两张不大靠得住的巴比松派油画,是他在圣诞节送去的。他自己在收集巴比松派画家上着实捞了一笔,近几年来,已经改收马里斯昆季、①伊斯拉尔斯②和毛甫③了,而且希望捞得更多些。在他现在住的靠近买波杜伦④那所沿河的房子里,就有一间画廊,挂的真是漂亮,而且光线也非常充足;伦敦的古董商人哪一个不熟悉!偶尔逢周末招待客人——那是他的妹妹替他张罗的,有时候是维妮佛梨德,有时候是莱茜尔——这间画廊在星期天下午也很可带领客人看得。他虽则卖弄自己的收藏时,不大多说话,可是大都能使那些客人非常佩服他在收藏上那种不声不响的毅力;他们能看出他的声望并不仅仅基于艺术上的好恶取舍,而且还有一种本领,能够预测市价涨落。每次他上悌摩西家里来,他和古董商打交道上几乎总有点小小的胜利可以告诉大家;他的两个姑母就会来上一大套恭维,替他得意,这个他也非常爱听。今天下午他的兴致也很好,不过是为了别的原因。他穿了一件参加罗杰殡礼回来的深颜色衣服,非常整洁;衣服的颜色并不是纯黑,说实在话,叔父总不过是叔父,他从心里面讨厌表现得过分哀痛。他坐在一张镶花的椅子上,头高高抬起,凝望着用灰泥镶了金边的天青色墙壁,看得出很沉默。不管是不是因为送殡回来的缘故,总之,今天下午,他脸上那种特有的福尔赛相貌看上去非常顺眼,一张长长的脸,凹脸心,下巴如果不是长了肉的缘故,就会显得特别大;整个看上去,就是下巴,然而,一点不难看。他比平时更加感到悌摩西庸碌到不可救药,感到这两位姑母还是维多利亚中期的灵魂,简直可怜。今天他只有一个题目要谈,就是他在法律上还没有离婚的问题;但是说不出口。然而这个问题在他的脑子里显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这种情形只是今年春天才开始的;从那时候起,他就逐渐产生了一个新的愿望,是这个愿望怂恿着他采取行动,而他满知道,以一个四十五岁的福尔赛来做这种事情,简直近于荒唐。近年来,他愈来愈感觉到自己“发”了。那一年,他想到在罗宾山造房子时,他的财产已经很有可观;不幸的是他和伊琳的婚姻最后就毁在这所房子上。在这十二年孤独的岁月里,他几乎是一心放在盘财上面,此外什么事都不管,因此财产的增加达到惊人的速度。他现在的身价足足在十万镑以上,然而,偌大的家财却没有一个人可以托付——这一来,他那种近似宗教式的孜孜营求就变得漫无目的了。就算他干得不怎么起劲,钱也是会赚的;敢说他还没有怎么样时,就会有十五万镑的财产。在索米斯的性格里,家庭观念、儿孙观念本来一直就很强烈;过去由于受到挫折而潜藏起来,可是现在到了这个所谓“壮年”的时期,这些思想又蠕动了。近来更由于受到一个女子的绝色吸引,嗣续观念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强烈,简直使他一脑门子都只有这一件事了。 而且这个女子又是个法国人,不大会昏了头脑,或者接受任何非法的结合。而且,索米斯自己也不愿意考虑这种情形。他在多年被迫的独身生活中,也曾背地里试过那些下流勾当,而且事后总引起反感,因为他本来就很挑剔,而且生来是尊重法律和社会秩序的。偷偷摸摸的男女私情他决不干。在巴黎的英国大使馆来个征婚,加上几个月的旅行,他①指十九世纪荷兰画家马里斯三弟兄。 就可以把安耐特带回来,和她过去的身世绝缘;说实在话,她的身世并不太出色,她不过是在自己母亲的苏荷区饭店里管帐;安耐特回来之后,以她的法国眼光和端庄的风度,在靠近买波杜伦的“栖园”坐镇,一定使人觉得非常新颖。福尔赛交易所里那些人和他沿河一带的交游一定会传遍他在旅行的时候碰见了一位漂亮的法国姑娘,又和她结了婚的消息。娶一个法国老婆听上去很有点浪漫气息,而且神气。不!这些他一点也不担心;可诅咒的是他现在还没有离婚,还有就是安耐特会不会要他的问题;这件事,在他还没有能给她提供一个明确甚至光耀的前途之前,他是不敢尝试的。 在他姑母的客厅里,他对那些照例的问候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见:他亲爱的父亲可好?不出门吗?当然喽,眼前天气正要转凉了。索米斯可得记着告诉他,说海丝特用冬青叶治她的胁下痛很受用;每三小时敷一次,事后再用红法兰绒贴上。他能不能尝一下她们做的蜜饯李子,只来这么一小罐——今年的李子真鲜呀,而且吃了非常之补。哦!谈到达尔第他们——索米斯可曾听说亲爱的维妮佛梨德跟蒙达古闹得很不开心?悌摩西认为应当有人给她撑撑腰才是,据说——不过索米斯可不要完全相信——蒙达古拿了维妮佛梨德的一部分首饰送给一个乌七八糟的跳舞女人。亲爱的法尔现在刚要进大学,这件事情对孩子的影响多坏。索米斯没有听说吗?是啊!可是他得去看看他的妹子,马上查点一下!依他看来,那些波尔人①会不会真的抵抗呢?悌摩西为这件事情很着急。公债的行情很高,他捆在公债上的钱又是那样多。依索米斯看,一有战事发生,公债会不会跌下来?索米斯点点头。可是战事很快就会结束的。要是不结束的话,悌摩西可真糟了。索米斯的父亲这样大的年纪听见这消息当然会吃不消。可怜的罗杰这次总算幸免了,少却担惊受怕。谈到这里,裘丽姑太用一块小手绢擦去一大滴正要爬上她左颊那块永恒肉球上的眼泪;裘丽姑太的脸颊已经十分苍老了,可是她却在回想着亲爱的罗杰和他一切独出心裁的玩意儿,以至于两人做孩子时罗杰常拿针刺在她脸上的事情。海丝特姑太天生就害怕听丧气话,这时候插了进来:索米斯看,他们会不会立刻命张伯伦①当首相呢?他会迅速奠定大局的,那个老克鲁格最好能放逐到圣海伦岛②去。她始终记得当初拿破仑逝世消息传来时的情景,索米斯的祖父听到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当然,那时候她跟裘丽并没有觉得怎样——我们那时候还穿长裤①波尔人是十七世纪殖民非洲的荷兰人后裔,在非洲根生土长已有好多代,并建立了德兰士瓦共和国。十九世纪初,英国开始侵入南非,以武力侵占了波尔人的土地。一八九七年,德兰士瓦与橘河自由邦成立联盟。当时波尔人和外地人(波尔人这样称呼英国人)的关系日趋紧张,英国当即派遣军队到德兰士瓦。德兰士瓦总统克鲁格要求军队撤退不遂,即联合橘河自由邦向英国宣战,即所谓波尔战争,或南非战争(1889—902)。英军死伤甚众,但结果荷兰人在南非的殖民地完全为英国吞并。 所以海子③呢,“亲爱的。” 丝特姑太问到他会不会出任首相的话。 索米斯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茶,赶快喝掉,吃了三块悌摩西家著名的杏仁饼。他脸上微带傲慢的笑容,仅仅加重了那么一点点。的确,他的族人始终就是浅陋到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不管他们之间在伦敦的基业有多大。在这些剧进的日子里,这些人的浅陋比平时更显得触眼了。怎么,老尼古拉现在仍旧是个自由贸易主义者,仍旧是那个自由主义的顽固堡垒——除旧俱乐部——的一个会员,不过当然喽,那里面的会员现在已经几几乎全部是保守党了,否则,他自己也不会加入;还有悌摩西,据说,现在还戴着帽子睡觉呢。裘丽姑太又开口了。亲爱的索米斯气色真好,比亲爱的安姑过世时简直一点没有老;那时候,亲爱的乔里恩,亲爱的斯悦辛,亲爱的罗杰,他们全都团聚在一起呢。她停了一下,一滴正要爬上她右颊肉球的眼泪刚好被她截住。索米斯可曾——近来可曾听到伊琳的消息?海丝特姑太肩膀看得出耸了一下。糟糕,裘丽总是要讲些豁边的话!索米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把手里茶杯放下来。他自己的这个问题现在被人家给他提出来了,然而尽管他满心想要细谈,他可没法搭上话。 裘丽姑太相当匆急地往下说: “他们说亲爱的乔里恩本来把那笔一万五千镑无条件赠给 她的;后来当然是看出这样不妥,才改为只终她天年使用。” 索米斯可听说过没有? 索米斯点点头。 “你的堂兄小乔的妻子已经故去了。他是伊琳的委托人;你当然知道喽,是吗?” 索米斯摇摇头。他其实知道,可是故意要显得冷淡,自从波辛尼噩耗传来那一天起,小乔里恩和他一直就没有见过面。① “他现在总该是中年以上的人了,”裘丽姑太接下去说,一面出神,“我算算看,他是在你亲爱的大伯住在蒙特街时生的;比他们搬到斯丹奴普门要早好多年——是一八四七年十二月里,就在巴黎公社成立之前。②他五十多了!可想得到!那样一个漂亮娃娃,我们全都把他当个宝;是你们一辈子的老大呢。”裘丽姑太叹口气,一绺不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头发散了下来,急得海丝特姑太微微打了一个寒噤。索米斯站起来,他发现自己有种地方真怪:这次跑来,他原以为可以在这方面谈谈,甚至还想谈谈自己没法摆脱的处境,可是——看哪,这位出名的颠三倒四的裘丽姑太才一提起,他就畏缩了。 哎呀,索米斯难道就要走了! 索米斯微带辩护意味地笑笑说: ③维多利亚朝初期妇女与儿童穿的一种齐脚踝的长裤。 ①这句话是作为索米斯的口气说的。第一部末尾小乔里恩到索米斯那里去通知伊琳波辛尼死耗时,和索米斯顶面碰到的事实,索米斯在这里故意不提。 ②巴黎公社成立于一八七一年三月十八日,袭丽姑太却把来和一八四八年法国的二月革命混淆了。 “走了。再见。替我问候悌摩西叔叔!”他在每人的前额上淡淡地吻了一下——那些额上的皱纹象在竭力拥抱他的嘴唇,指望被吻掉似的——就丢下她们走了。两位姑太兴孜孜地望着他的后影——亲爱的索米斯,今天真难为他跑来,刚巧碰到她们的心情是这样的—— 索米斯一面心里感到有点不过意,一面走下楼梯——这里樟脑和波得酒的味道总是那样好闻——又走下那所终年不透风的房子的石阶。可怜的老东西——他并不是故意要使她们难受啊!到了街上,他立刻忘掉她们,脑子里又充满了安耐特的美貌,一面盘算自己可恨的处境。当初那个混蛋的波辛尼被车子撞死时,为什么不把事情彻底解决,办好离婚手续呢?那时候证据要多少有多少!①这样想着,他转弯向他妹妹维妮佛梨德?达尔第在美非尔区格林街的寓所走去。 ①根据英国的法律,离婚的理由是(一)通奸,(二)遗弃,(三)虐待,(四)精神失常;双方意见不合或分居多年都不能成为离婚理由。索米斯要提出和伊琳离婚,只能援引第一条,但是她在十二年前和波辛尼的爱情事件已经事过境迁,法院不会受理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二章 一个名流的下台 蒙达古?达尔第在这所房子里至少住了有二十年;以他这样一个受命运播弄的名流,如果不是他岳父把房租、捐税、修理费等一古脑儿包下来,恐怕早就要现底了。用这样简单而笼统的方法,詹姆士?福尔赛总算使自己女儿和几个外孙过点安稳日子。说到底,以达尔第这样一个横冲直撞的赌徒,能有一个容身之处,那好处是数不尽的。这一年来,他几乎是异乎寻常地安份,一直到最近几天都是如此。原来乔治?福尔赛也是个跑马迷,迷得简直不可开交,老罗杰为这件事弄得很不开心,现在总算得到安息了。前些时乔治和达尔第合伙养了一头牝驹;它的母亲是殉道者,①父亲是火衫儿,火衫儿的母亲是背带儿,他们给它起名叫袖钮儿;虽说是系出名门,这匹三岁的栗色驹却因种种原因从没有显过身手。达尔第既然在这匹大有可为的动物身上有一半主权,他就和无数其他的人一样,所有的理想,原来不知道躲在哪里的,一时都露了头角,而且几个月来都使他不声不响地满怀着热望。奇怪的是,一个人生活里有点好事情可以指望时,平日也不会吃得那样醉醺醺的了。而且达尔第手里的这匹马的确是件好货色——秋季让点赛的机会是三对一,外面公开的估价是二十五对一。旧式的天堂哪里敌得上这个,所以他连衬衫都捆在火衫儿的女儿身上了。可是究竟能够比他的衬衫多出多少,那就全要看这个背带儿的孙女了。四十五岁是一个浪荡时期,福尔赛家人熬不了,甚至达尔第家人也熬不了,不过也许和其他时期比起来并不那么显著罢了;所以,达尔第近来对一个跳舞女子忽然钟情起来。按说也是真情真意,可是没有钱,光是那么热,这种爱情很可能到头来和她的舞裙一样飘忽;而且达尔第一直就没有钱,平时仅靠从维妮佛梨德手里讨一点或者借一点在那里苦挨;维妮佛梨德又是个坚强女子,养活他全为了他是孩子的父亲,和一点可以留恋的旧情——那些在青年时期吸引她的华杜尔街面孔①现在已经在消失了。她,以及其他可以借点钱给他的人,和他在打牌跑马上输掉的(奇怪的是,有些人输钱也能作为一种借口),就是他的全部生活来源;因为詹姆士现在年纪太大了,烦不了神,索米斯总是严词拒绝,这两个人都没法找。所以说好多月来,达尔第都是靠空想过日子,并不是过甚其辞。他对于钱本身从来就不感觉兴趣;象福尔赛家人那种盘钱的习惯,他一向就看不起,不过却安心利用他们这个弱点。他喜欢钱的是钱能够买到的东西——就是个人的受用。 “一个真正爱好运动的人决不爱钱,”他总说,一面向乔治借了二十五镑,满知道五百镑休想启口。蒙达古?达尔第有种地方非常可爱。照乔治?福尔赛说来,是个头号角色。 让点赛那天早晨天气晴朗,正是九月的最后一天。达尔第头一天夜里就赶到纽马开,穿了一身整洁的格子呢衣服,走上一个土堆子,看他的半只牝驹最后一次溜腿。如果它跑赢了,他就可以稳拿三千镑——总算勉强;这许多星期来,他们伺候着它参加这次比赛,他也满怀希望地克制着自己,耐着性子,还不是为了这个?可是他没有能够加码。现在它已经升到八对一了,要不要趁此割掉呢?云雀儿高高在他头上唱着,高原上青草发出清香,那匹漂亮的牝驹在他面前驰过,昂着头,浑身亮得象一匹缎子;这时候,他一心就在盘算着这件事情。反正输了也不要他付钱,现在割掉会使他的赚头减掉一半——一千五百镑哪里买得到一个跳舞女人死心塌地跟你。更加强烈的是达尔第家人的血液里都渴想豪赌一下。所以他转身向乔治说:“它是匹好马。跑起来准没有回手。我要干到底。”乔治早已把马票全部割掉,另外还押上一点,所以不管胜负如何,他总是胜算在握。听到达尔第这几句话,他的魁梧身材低下来把达尔第看看,咧开大嘴笑了,一面说:“呵呵,好汉子!”原来乔治付学费时期早已过去了;他很遭过些风险,全亏老罗杰的钱使他安然渡过,而那些钱又是听了老罗杰不少言语才得来的;现在他的福尔赛性格已经开始代替马主人在他心中的地位了。 人们的一生中往往碰到许多幻灭的时刻,连敏感的作者都有些怕提。毋庸说,这件好事情垮了。袖钮儿连个末奖都没有跑上。达尔第连衬衫都输掉了。 在这些事情和索米斯向格林街走来的一段时间里面,怎么会不出事情! 象蒙达古?达尔第这样性格的人,几个月来抱着宗教一样的虔诚克制着自己,最后仍旧得不到酬报时,他并不诅咒上帝而去死掉,他一面诅咒上帝一面照旧活着,并且闹得一家人很不开心。 维妮佛梨德虽则时髦得过分一点,却是个坚强女子。她受了他整整二十一年的折磨,可是从来不相信他会做出现在做的这种事情来。她和许多做妻子的人一样,认为自己已经尝足他的滋味,可是她并没有看出四十五岁的他——在这种年纪,他和许多男人一样,都有那种“此时不做,更待何时”的心理。十月二日那一天,维妮佛梨德查点了一下自己的首饰盒,不由得吓了一大跳;她的一件最出色的珠项圈不见了。这串珠项圈是一八八五年维妮佛梨德生下小班尼狄特时蒙达古买给她的;而且是一八八七年春天詹姆士为了怕把事情声张出去,逼着付的钱。当时维妮佛梨德立刻找达尔第想办法。达尔第嗤了两声,说项圈总会找到的。维妮佛梨德后来发急了,厉声说:“好吧,蒙第,那么我就亲自上苏格兰场①去!”达尔第这才答应去追。可惜的是,这种迅疾的措施要能收效,少不了要有稳谋深算,然而偏偏受到贪杯的影响,把事情耽搁下来。那天晚上,达尔第回到家里时,什么心事都抛在九霄云外,呱呱讲个不停。在平常日子,维妮佛梨德只要把自己房门锁上,让他睡过一夜就行了,可是今天因为放心不下项圈的下落,弄得只好守着他。达尔第从口袋里①伦敦警察局所在地。 取出一支小手枪,举到餐桌上,直接告诉她说,她的死活他全不管,可不要她再噜苏;他自己是活得腻味透了,维妮佛梨德抵着餐桌的另一面,回答说: “不要神头鬼脸的,蒙第。你去过苏格兰场没有?” 达尔第拿手枪抵着自己胸口,连扳了几下。手枪没有上子弹。他骂了一声,丢下手枪,说:“看在孩子的面上吧,”就倒在一张椅子上。维妮佛梨德先拾起手枪,然后给他一点苏打水搀白兰地喝。这杯酒非常神效。他这一生受尽了折磨;维妮佛梨德从不“老解”他。项圈是他给她的,除了他,还有哪个有资格拿?把了那个西班牙小雌儿了。维妮佛梨德要是反对的话,他就割——她的——脖子。这算做什么?(这句出名的“割脖子”说不定就是这样第一次用出来的,便是些最古典的语言也往往这样来源不明。) 维妮佛梨德,早在一个严格学校里学会了自我约束,这时抬起头来,向他说:“西班牙小雌儿!你是指我们那次在庞地梦尼姆芭蕾舞团看见的那个跳舞女孩子吗?那么,你是个贼,同时是个混蛋!”这句话对于一颗创痛已深的心太吃不消了;达尔第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抓着妻子的胳臂,想到自己儿时的得意杰作,就把胳臂扭了起来。维妮佛梨德含着眼泪,忍着痛,可是一声不哼。她等待达尔第有这么一下松劲时,把胳臂挣脱;接着和他隔着餐桌,咬牙切齿地说:“蒙第,你是个‘瘪三’。” (毫无疑问,这两个字就是这样用起来的,——英语就是在这种紧张状态下形成的。)她丢下胡须上满是唾沫的达尔第,上了楼,锁上房门,拿热水洗了胳臂,一夜都没有合眼,总在盘算自己的珠项圈戴在另一个人的脖子上,盘算自己的丈夫送了项圈可能受到的优待。 名流醒来时觉得自己已经名誉扫地,同时迷迷糊糊记得被人骂做“瘪三”。晨曦中他在自己睡觉的圈椅上坐了半小 时——可能是他有生以来度过的最不快乐的半小时,因为便在一个达尔第的眼中,一件事情的收尾总是有点悲伤的。而且他自己明白已经到了收尾了。餐室里挂的窗帘是维妮佛梨德从臬根斯买飞斯公司买来的,詹姆士付的钱;从此以后,他再不会在这间餐室里睡觉,再不会看见晨光从这些窗帘里透进来了。他再不会在被窝里打个滚起来,洗一个热水澡,再在这张花梨木餐桌上吃芥末炒腰子了。他从燕尾服口袋里把皮夹子掏出来。四百镑钱,全是五镑和十镑的票子——这是他半只袖钮儿卖剩的一点钱,昨天当场和乔治?福尔赛成交的;乔治因为在这次赛马获胜,并不象他现在这样突然对这匹马厌恶起来。后天,那个芭蕾舞团就要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他也要去。这串珠子的全部价值还没有收回来;一顿酒席还只是开了一个头。 他悄悄上了楼;也不敢洗澡或者刮胡子(而且水也是冷的),只是换了衣服,偷偷地把自己能够收拾的东西收拾起来。这双多油光刷亮的靴子真舍不得丢下,可是有些东西只好牺牲掉。收拾停当后,他一手提了一只提箱,向楼梯口走去。屋子里很静——他的四个儿女就是在这所屋子里生的。站在他妻子卧室外面这短短片刻内,他的心理很古怪——这个女子过去他也许没有爱过,可是总欣赏过,而现在却骂他是“瘪三”。他用这句话使自己狠一狠心,蹑着脚走了过去;可是第二道门却不大容易过得去。这是他两个女儿的房间。毛第进学校去了,可是伊摩根准在房内睡着;达尔第一双清晨的眼睛湿了。伊摩根深色头发,棕色的媚眼,在四个孩子中最最象他。刚才成年,一个美人儿!他把两只手提箱放下来。这样正式放弃做父亲的资格使他很不好受。晨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出他的真情激动。打动他的绝不是什么虚伪的忏悔,而是真正的慈爱和一种黯然“永别”的滋味。他舔一下嘴唇;有这么一会儿完全拿不出主意来,格子呢裤子里的两条腿就象麻木了一样。真吃不消——这样逼得要离开自己的家!“他——的!”他咕噜着,“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楼上传来的声响警告他女佣们已经开始起身了。他抓起两只提箱,蹑着脚下了楼。他觉得颊上湿了,这种感觉使他很安慰,就象是证明他的牺牲是真实似的。他在楼下房间里停留了一会,把自己所有的雪茄、一些文件、一顶折帽、一只银烟盒、一本《罗夫赛马指南》①全部装好。然后给自己搀了一杯浓浓的威士忌苏打,点起一支香烟,站在两个女孩子的照片面前踌躇起来。照片装在银框子里,是维妮佛梨德的东西。“没有关系,”他想,“她可以再拍一张,我可不能了!”他把照片塞在皮箱里。接着,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另外又拿了两件东西,雨伞和他那根最好的棕榈手杖,就去开前门。他把前门轻轻带上,到了屋子外面,有生以来从没有携带过这么重的东西;他绕过街角去等待清早过路的马车? 蒙达古?达尔第就这样在四十五岁时从他叫做自己的房子里消失了? 维妮佛梨德下楼时,发觉他不在屋子里,她的第一个反应是一种无名的愤怒;她一夜没有闭眼睛,自己安心准备好的那些责备话就这样轻轻被他滑掉了。他是上纽马开,或者白马登去了,敢说带上了那个女人。下流!当着伊摩根和女佣,她只好一声不响;她也知道没法告诉詹姆士,他决计受不了这种刺激;当天下午她忍不住跑到悌摩西家里,把失掉项圈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裘丽姑太和海丝特姑太,并且要她们严守秘密。直到第二天早上,她才发觉照片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她把自己丈夫剩下来的东西仔细查点一下,这才使她恍悟他是一去不返了。当这个结论变得愈来愈有力时,她一点不动地站在他的更衣室的中间,所有的抽屉都抽开了,竭力在揣摹自己的心情。这很不容易!虽则他是个“瘪三”,可仍旧是她的财产,不管她怎么想,总没法不感到自己的损失。四十二岁就守活寡;带着四个孩子;引得人人注目,成为怜悯的对象!被一个西班牙女人勾走了!过去她认为早已死去的那些往事和旧情,全都涌上心来,又痛苦,又怨恨,又缠绵。她机械地把一个一个抽屉关上,上了床,躺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她并没有哭。哭有什么用处?当她下床到楼下吃午饭时,她觉得好象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安慰自己,那就是把法尔找回来。法尔是她的大孩子,下月就要拿詹姆士的钱去上牛津大学;这时候正在小汉普登跟他的“教练”准备初次考试最后一次试跑,这是法尔学他父亲的口气说的。她命人打一个电报给他。 “我得查点一下他的衣服,”她向伊摩根说;“不能让他随随便便就上牛津去。那些男孩子非常挑剔。” “法尔的衣服多着呢,”伊摩根回答。 “我知道;可是需要收拾一下。我希望他会回来。” “他会飞一样地回来,妈。可是他可能要错过考试呢。” “没有办法,”维妮佛梨德说。“我要他。” 伊摩根天真而机警地把母亲脸色看一下,就不响了。当然是父亲的事情!六点钟,法尔飞一般地回来了。 你想象一个半顽童、半福尔赛的混合品,这个人就是小蒲柏里斯?法尔利斯?达尔第。一个小伙子取了这样的名字,还能够变成别的样子吗?他生下来时,维妮佛梨德正在得意之秋,凡事都要出人头地;她打定主意要使自己孩子的名字取得与众不同(总算好——她现在觉得——她差一点给伊摩根取名叫第丝比①)。可是法尔的这个名字还要怪乔治?福尔赛那个老促狭鬼。那天达尔第和他碰巧在一起吃晚饭——就在他的儿子和接代人生下来一星期之后——他和乔治谈起维妮佛梨德的这个心愿。 “叫他伽图好了,”乔治说,“多么俏皮!”原来他赛马刚赢得十镑钱,那匹马就叫伽图。 “伽图!”达尔第当时回答——两个人的酒都有点“上劲”了,当时就有这种说法——“不象是一个基督徒的名字。” “你来!”乔治把那个穿短裤的侍役叫来。“把图书室里的《大英百科全书》拿来,C字的一本。” 侍役把百科全书取来。 “你看!”乔治说,用手里的雪茄指指:“伽图——蒲柏里斯?法勒里,①维吉尔与丽第亚所生。②这不是你要的吗?蒲柏里斯?法勒里总够得上一个基督徒了吧?” 达尔第回到家里,把乔治的话告诉了维妮佛梨德。她听了很中意。“帅”得很。蒲柏里斯?法勒里就这样做了孩子的名字,虽则后来发觉他们选中的却是那个无名的伽图。③可是到了一八九○年,小蒲柏里斯快长到十岁时,“帅”已经不时髦,反而讲究庄重了。维妮佛梨德这时才开始惶惑起来。小蒲柏里斯亲身 的经验也证明了这一点;进学校才进了一个学期,回来就抱怨日子过不下去了——同学都赶他叫“宝贝”。维妮佛梨德真是一个有决断的女人;立刻换了一个学校,并且把他的名字改做法尔,那个蒲柏里斯不但不叫,连缩写也不写了。 十九岁的时候,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脸上长些雀斑,阔嘴,淡眼③罗马史上两个有名的伽图,一是检查官伽图(公元前234—49),政治家兼作家;一为小伽图,即前者之曾孙,为哲学家兼政治家。 珠,睫毛又乌又长,笑起来相当讨人喜欢,对于不应当知道的事情相当熟悉,对于应当做的事情却毫无经验。在学校里,象他这样差一点儿被开除掉的男孩子可以说绝无仅有——这个骗人的坏蛋。他吻一下母亲,拧一下伊摩根的嘴巴,就三层一跨上了楼,又四层一跨下了楼,穿好吃晚饭的礼服。他很抱歉,可是他的“教练”也上来了,邀他上牛津-剑桥俱乐部去吃晚饭;不去是不好的,老头儿会生气。维妮佛梨德一面不开心,一面替他得意,答应了他。她原要他待在家里,可是他的补习先生这样喜欢他,倒也使人听了高兴。他出去时向伊摩根挤挤眼睛,同时说:“哦,妈,能不能给我留两只千鸟蛋回来吃?——厨子那里还有呢。当宵夜太好了。哦,想起来了——你有钱没有?——我逼得向老斯诺贝借了五镑钱。” 维妮佛梨德带着溺爱的精明神气,回答说: “亲爱的,你在钱上真是阔气。可是不管怎样,你今天晚上总不能还他;你是他的客人呢。”他穿着白背心多漂亮,身材修长,睫毛是那样乌又那样浓! “哦,可是你知道,我们也许要去看戏呢;戏票我觉得总应当由我来买;他手里一直不宽裕,你知道。” 维妮佛梨德掏出五镑钱,一面说: “那么,你还是把五镑钱还他吧,不过戏票你不要再会东了。”法尔把五镑钱塞在口袋里。 “我还他钱,就没法会东了,”他说。“再见,妈!” 他昂头走出来,兴孜孜歪戴着帽子,就象一只放到林地里来的年轻猫狗,嗅着毕卡第里大街的空气。真是开心的事!在那个发霉的狗地方呆了那么久。 他找到“补习先生”,原来并不在牛津-剑桥俱乐部,而是在山羊俱乐部。这个“补习先生”只比他大一岁,是一个漂亮青年,美丽的褐色眼睛,光滑的黑头发,小嘴,椭圆脸,懒洋洋的神气,浑身上下穿得无懈可击,相当的冷静,这种青年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在他的同伙中间显得高人一等。一年前他和法尔一样,差一点被学校开除出去,这一年他进了牛津,因此在法尔眼中简直近似天神了。他的名字叫克伦姆,在打发银钱上更没有人比他打发得更快的了。这好象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把小法尔看得眼花撩乱,因为他的一半福尔赛性格有时候也会站在一旁观看,弄不清这些钱究竟为什么花的。 法尔和克伦姆一起静静地吃晚饭,吃得又神气又考究;两人抽着雪茄出了俱乐部,各人口袋里只放一瓶酒,就上自由剧场去看戏,坐在前排。法尔怀着鬼胎,觉得象克伦姆这样娴静的公子哥儿派头,自己是永远赶不上的,所以连滑稽歌曲的声音和美丽的大腿有时候都变得模糊,甚至于听不见、看不见了。他的理想被激发起来;碰到这种情形,一个人决不会十分自在的。肯定说,他自己的嘴太大了,背心的式样也不顶好,裤子上没有辫子花边,淡紫色手套的背面也没用黑线缝上两道细线。而且,他笑得太厉害了——克伦姆从不笑出声来,只是微笑,同时两道修整而乌黑的眉毛稍许抬一点起来,刚好在他下垂的眼皮中间形成一道锋棱。的确!他永远赶不上克伦姆。不过反正戏倒是出色的,辛茜雅?达克简直叫人笑痛肚皮。在换幕中间,克伦姆搬出辛茜雅私生活的事情吊他的口味,而且最使法尔骇异的是他还有法子到后台去。法尔恨不得说:“你带我去呢!”可是自惭形秽不敢开口;这一来,那最后的一两幕戏看得很不开心。出了戏园,克伦姆说:“我们再上庞地梦尼姆去看看,离散戏还有半小时呢。”两人坐上马车走了一百码下车,买了两张七先令六辨士的座位,为的只打算站一会儿,就走进站池。①克伦姆就在这种小事情上显得落落大方,叫人羡慕;他花钱全不在乎。芭蕾舞正演着最后一晚的最后一幕,当时站池里挤得走都不好走。三排男人和女人全挤在那道栏杆前面。舞台上旋转得叫人眼花,灯光半明半暗,烟草味和女人身上的香味混杂在一起,一切在站池里常见的男女混杂的奇特情调,开始把法尔从他的理想里释放出来。他艳羡地望一望一个年轻女子的脸,看出她并不年轻,又赶快看开去。辛茜雅?达克的阴魂啊!年轻女子的胳臂不自觉地碰了他一下;一股麝香和木犀的香味,法尔用眼角瞄了一下。也许她毕竟是年轻的。她的脚踩到他了,向他道歉。他说: “没有关系;芭蕾舞很好,可不是?” “哼,我看得厌气了;你厌气不厌气?” 小法尔笑了——一张大嘴笑得相当惹疼;除此以外,并没有其他表示——他还不大相信,他的一半福尔赛性格坚持要更加有把握些。舞台上的芭蕾舞象万花筒一样旋转着,雪白的、浅红的、翠绿的、淡紫的,突然间凝聚成一座五色缤纷的金字塔。掌声爆发出来,戏完了!深紫色的帘幕把金字塔隔开。栏杆前面的半圈男人和女人散了,年轻女子的胳臂和他的胳臂紧抵着。离他们不远,好象有人在闹事,全都围着一个襟上插粉红石竹花的男子;法尔偷眼瞧一下那个年轻女子,女子正望着前面的那群人,人群里挤出三个人来,挽着胳臂走着,都有点立足不定。当中一个人插了一枝粉红石竹花,穿一件白背心,留了一撮深褐色上髭;这个人走路时有点晃。克伦姆的声音说得又慢又平,“你看那个‘流氓’,他醉了!”法尔掉头望去。那个“流氓”已经把胳臂抽出来,笔直地指着他们。克伦姆的声音越发冷静了,他说: “他好象认识你呢!”“流氓”说话了: “喂!”他说。“你们大家来看!这就是我的混蛋儿子!” 法尔看出了。原来是他的父亲!他真可以一头钻进大红地毯里去。倒不是因为在这里撞见他父亲,也不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吃醉了;而是克伦姆的那句“流氓”,就象上天的启示一样,使他当时看出来这是真情。象他父亲那样一张漂亮的黄黄的脸,插一枝粉红石竹花,大摇大摆走着,的确象个“流氓”。他一句话不说,低下头躲在年轻女子后面,就溜出站池;耳朵里听见后面喊法尔!他顺着铺了厚厚地毯的台阶跑下去,穿过几个弹压的人就到了方场上面。 觉得自己的父亲丢人,也许是一个年轻人所能经历到的最伤心的事情了。在法尔的心里,当他匆匆溜走时,好象自己的锦绣前程还没有开头就已经完结了似的。他现在怎么能上牛津去跟那班人——跟克伦姆的那些漂亮朋友混呢?因为这些人都会知道他父亲是个“流氓”!忽然间,他恨起克伦姆来。克伦姆是他妈的什么东西,敢说出这种话来?这时候,如果克伦姆在他身边,他准会把他打倒在人行道上。他的亲生父亲——①在楼下厅座后面,男女混杂,所以合克伦姆的口胃。 亲父亲呵!他的喉咙里堵塞起来,两只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里。他妈的克伦姆!他忽发奇想,打算赶回去找自己父亲,挽着他的胳臂,跟他走在一起,就走在克伦姆的前面;可是这念头立刻就打消掉,他仍旧沿着毕卡第里大街走去。一个年轻女子挡着他的去路。“不要这么发火呀,心肝!”他吓了一跳,躲过女子,忽然间变得冷静下来。只要克伦姆吐出半句话来,他就给他的头死捶一顿,事情不是完了吗?他又走了一百码光景,觉得这个打算很不坏,接着又整个儿不安起来。并不是这样简单!他记得在学校时,有些不大体面的家长下来看孩子,后来的嘲笑简直永远闹不完。这种耻辱是没法磨去的。为什么她母亲要嫁他的父亲呢,既然他是个“流氓”?太岂有此理了——给人一个“流氓”的父亲,简直跟自己过不去。顶糟糕的是,这两个字才从克伦姆嘴里说出来之后,他就明白自己在潜意识里老早就认为自己父亲并不是什么上流人了。这是他碰上的最最残酷的事情——对于任何人都是最最残酷的事情!他一生中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灰心丧气过,就这样到了格林街,用一把偷来的钥匙开门进去。餐室里,两只千鸟蛋已经摆好,看上去很好吃,还放了几片面包和牛油,酒壶里留了一点威士忌——不多不少,这是维妮佛梨德的主意,为了使他觉得自己象个大人。他看了看这些东西,非常倒胃口,就上了楼。 维妮佛梨德听见他经过自己房门口,心里想:“乖乖回来了。谢天谢地!他要是学他父亲的样子,我可不知道怎么办是好!可是他不会——他象我。亲爱的法尔!”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三章 索米斯打算解决 维妮佛梨德的小客厅是路易十五时期的陈设,有一个小小的凉台,夏天永远挂些绣球花,现在则是放了几盆天香百合;索米斯走进妹子的客厅时,他感到的并不是人事无常,而是人事不变。二十一年前,维妮佛梨德和达尔第新结婚,他第一次上门时,客厅的布置就是这样子。家具当时是他亲手挑选的,而且挑得非常齐全,因此尽管随后又添置了些,却没有能改变这间屋子的情调。他给自己妹妹安排得的确非常妥贴,而且她也需要有这样的照应。老实说,跟达尔第混了这么多年,始终还保持这样排场,在她可煞费苦心呢。他自己从一开头就觉察达尔第这个人不对头,可是他表面上那一套花言巧语和笼络手段,以及那张漂亮面孔,把维妮佛梨德、她母亲,甚至于詹姆士都搞昏了,连一点生前赠与都不要就让那个家伙娶了自己的女儿——做得糟糕透了。 他先看见家具,后看见妹子;维妮佛梨德这时正靠着那张布尔式的书桌①坐着,手里拿了一封信;她起身向他走来。她跟他一样高,大颧骨,衣服很讲究,脸上神情使他看了恻然。她把手里的信团掉,可是又改变了主意,把信递了给他。他是她的哥哥,也是她的律师啊! 索米斯在伊昔姆俱乐部的信纸上读到下面这些话: 你再没有机会在我家里向我进行侮辱了。我明天就离开英国。你的本领耍完了。我被你也侮辱得够了。都是你自作自受,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人都忍受不了。从此我决不再要你一文。再见。两个女孩子的照片我拿去了。替我吻她们。你家里人不管说什么话我都不在乎。这全是他们造成的。我要开始一个新生活了。 蒙?达。 这封信是酒醉饭饱后写的,信上面有一滴泪渍,还没有完全干。他望望维妮佛梨德——摆明这泪渍是她的;他才要说“走掉好!”又止住自己;接着想到维妮佛梨德收到这封信的处境,正和自己的处境一式一样——同是福尔赛,同是没有离婚,所不同的是一个刚开始,一个正在竭力想摆脱罢了。 维妮佛梨德已经背过身去,正拿一只小金头瓶子用劲在嗅。索米斯心里引起一阵迟钝的怜悯,同时还隐隐夹有一点伤心。他本来是想跟她谈谈自己的处境,想获得一点同情,可是她却和他的处境一样,当然也希望跟他谈谈,想获得同情。总是这样!好象从没有人想到他自己也有苦处、也有打算似的。——他把那封带有泪渍的信折好,说: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维妮佛梨德把失去珠串的经过平心静气重说一遍。 “你看他是真的走了吗,索米斯?你可以看出这封信是吃醉酒写的。” 索米斯碰到自己有某种希冀时,总要假装认为事情不大会成功,借此和缓上苍,所以回答说: “我看不会。我到他的俱乐部里可以打听出来。” “乔治如果在那儿,”维妮佛梨德说,“或许他会知道。” “乔治吗?”索米斯说;“他父亲今天出殡我还看见他的。” “那么他一定上俱乐部了。” 索米斯看见妹妹看事这样清楚,暗暗喝采,带着怨气说:“好吧,我去转转。你在公园巷提起过没有?” “我告诉了爱米丽,”维妮佛梨德回答,她称呼自己母亲时仍旧保留那种“趣”味儿。“爹听了一定会晕倒。” 的确,现在一切不顺心的事情都小心瞒着詹姆士,不告诉他了。索米斯把家具又环视一下,象是衡量一下他妹妹的真实境遇似的,就出门向毕卡第里大街走去。夜色已经降临——十月暮霭里微带一丝寒意。他走得很快,一副闷闷不乐、心思集中的神气。他一定要赶快对付掉这件事,因为他要上苏荷区吃晚饭。穿堂里的侍役告诉他达尔第先生今天没有来过;他听了把那个可靠家伙看看,决定只问乔治?福尔赛先生在不在俱乐部里。他在。这位堂弟平时总喜欢拿他寻开心,所以索米斯一直对他有点侧目而视,今天跟在侍役后面心里倒相当舒坦,因为乔治新近才死了父亲。他一定到手有三万镑,那些为了逃避遗产税被罗杰生前过在他名下的还不算在内。他看见乔治坐在一扇拱窗前面,瞠眼望着,面前放的一盆甜饼才吃掉一半。魁梧的身材穿了一身黑,迎着光简直显得怕人,不过仍旧保持跑马迷的那种超凡的整洁。一张多肉的脸微微带笑说: “你好,索米斯!来一块甜饼。” “不吃,谢谢,”索米斯咕了一句;他一面抹着帽子,想到应当说几句得体而同情的话,又接上一句: “五婶好吗?” “多谢,”乔治说;“就这样。好多日子不看见你了。你从来不跑马。城里生意怎么样?” 索米斯觉察出有点调侃的味儿来了,赶快把话打断,回答说:“我想问问你达尔第的情形。听说他——” “跑了,跟漂亮的罗拉①溜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对于维妮佛梨德和几个孩子倒好。真是个活宝。” 索米斯点头。这两个堂弟兄虽则天生合不来,在对达尔第的看法上却是一致。 “詹姆士伯伯现在可以睡得着觉了,”乔治又说;“我想他累你也累够了。” 索米斯微笑。 “啊!你还不清楚他呢。”乔治亲切地说:“他是个十足的流氓。小法尔要稍微管束管束才是。我一直都替维妮佛梨德抱屈,她是个硬挣女人。” 索米斯又点头。“我得回到她那里去,”他说;“她只想把事情弄弄清楚。我们也许要打官司,这里没有搞错吧,我想?” “完全保险,”乔治说——很多这样的怪话都被人家当做别方面来的,其实是他发明的。“昨晚上他醉得就象个大亨,可是今天早上仍旧安然走了。他坐的船叫杜斯卡罗拉;”掏出一张名片来,他嘲笑地读道: “‘蒙达古?达尔第先生,布宜诺斯艾利斯邮局留交,’我是你的话,一定赶快打官司。昨晚上简直把我呕死了。” “是啊,”索米斯说;“可是并不总是那样便当。”随即他从乔治的眼色里看出这句话提醒他想到自己的事情,就站起来,伸出手。乔治也站起来。 “替我问候维妮佛梨德。你要问我的话,我就劝你立刻替她直截了当‘押上离婚’。” 索米斯走到门口,又回头斜视了一眼。乔治又坐下来,瞠着一双眼睛望;穿了一身黑孝服,那样子又伟岸又寂寞。索米斯从没有见他这样神色沮丧过。“我想他多少总感到一点难受,”他肚里说。“他们每一个人总拿到五万镑光景,什么都包括在里面。那些房地产最好大家放在一起,不要分掉。如果有战事的话,房产就要跌。不过,罗杰叔叔眼光很不错呢。”街上天快黑了,安耐特一张脸却在他面前亮了起来:褐色头发、蓝眼睛、褐色睫毛,尽管伦敦的天气这样坏,嘴唇和香腮仍旧红润润的,还有那种法国女人的身腰。“一定要解决!”他肚子里说。回到维妮佛梨德的房子门口时,他碰见法尔,两人一同进去。索米斯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他的堂兄乔里恩是伊琳的委托人,第一步该是到罗宾山去看他。罗宾山!这三个字引起的感受多么特别——真正特别。罗宾山——那所波辛尼替他和伊琳造的房子——那所他们从来没有住进去过的房子——那所不祥的房子!现在乔里恩住在里面了!哼!忽然他想起来:人家说他有个孩子在牛津上学!何不把小法尔带下去给他们介绍一下!作为借口!不至于显得太突兀——好得多!主意想定,就在上楼时向法尔说: “你有个表哥在牛津;你跟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想明天带你到他住的地方去给你介绍介绍。你可以有个照应。” 法尔虽则答应,可是对这个建议,同样并不太起劲。索米斯赶快和他敲定。 “我午饭后来接你。他住在乡下——不太远;你去了一定觉得很有意思。” 在客厅门口时,他好容易才想起目前所要考虑的是维妮佛梨德的问题,而不是他自己的问题。 维妮佛梨德仍旧坐在那张布尔式书桌面前。 “是真的,”他说;“他上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今天早上动的身——我们最好在他登陆之前就把他看着。我立刻去打电报。不这样,以后也许要花上很大一笔钱呢。这些事情做得越快越好。我一直懊恼当初没有——”他停下来,从侧面望望沉默的维妮佛梨德。“还有,”他又说下去,“你能证明有虐待吗?” 维妮佛梨德不起劲的声音说: “我也不知道。什么叫虐待?” “噢,他打过你没有,或者其他什么?” 维妮佛梨德摇摇头,下巴变得坚强起来。 “他扭过我的胳臂。还有用手枪指着算不算?还有醉得连衣服自己都不会脱,还有——不行,我不能把孩子也牵涉进来。” “不要,”索米斯说;“不要。我不懂!当然,有一种法律上的分居——这是可以做到的。可是分居!哼!” “分居是什么意思?”维妮佛梨德沮丧地问。 “就是他不能碰你,你也不能碰他;你们两个人又算是结婚,又不算结婚。”他又哼了一声。事实上,这就是使他自己可恨的处境在法律上合理化!不行,他不能把她也拖进去! “一定要离婚,”他决然说;“没有虐待行为,还可以控告他遗弃。现在有办法把两年的期限缩短了。我们可以向法院请求恢复夫妇关系。那样时,如果他不服从的话,六个月后,我们就可以提出离婚。当然,你是不想他回来的。可是法院的人不会知道。不过他仍旧有回来的可能,不妥的地方就在这里。我宁可告他虐待。” 维妮佛梨德摇摇头。“太难看相了。” “那么,”索米斯咕噜说,“也许要他回来也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只要他迷在那上面,而且手边有钱,他是决不会回来的。你跟任何人都不要提起,他欠的债你也不要还。” 维妮佛梨德叹口气。尽管她吃过达尔第那么多苦头,她从心里还是舍不得他。现在叫她不要再替他还债,越发使她深深感觉到如此。好象人生丧失了某种乐趣似的。丈夫没有了,珠子没有了,连过去觉得自己在家庭漩涡之上的勇敢表现感也没有了,现在她只好自己单独去对付。她真正觉得象死了亲人一样。 索米斯在妹妹前额上吻了一下,比他平日冷冷的一吻多加进一点热气。 “我明天得上罗宾山去,”他说,“找小乔里恩商量事情。他有个孩子在牛津读书。我想把法尔带去给他介绍一下。星期六到‘栖园’来玩,把孩子也带来。哦!想起来了,不要吧,不成了;我还请了别的客人呢。”说完,他就别了妹子上苏荷区去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四章 苏荷区 在伦敦这样一个五方杂处、令人莫测的怪地方,苏荷区恐怕是最最不适合福尔赛精神的了。如果乔治看见他堂兄上这种地方去,他准会说:“呵呵,好汉子!”地方那样污秽,到处充塞着骗子、社会渣滓、猫、意大利人、番茄、饭馆子、手摇风琴、花花绿绿的衣料、怪姓氏、从楼上高窗子里窥望的人;它就象个离群索居的人,和英国这个国家不相往来。然而它却有它自己一套夹七夹八的经营本领,和它自己的某种繁荣,因此别区里的房租下跌,它这里的房租却在上涨。拿索米斯来说,多年来他熟悉的部分都只限于它的西面堡垒——华杜尔街。①这里被他捡到了不少的便宜货;便在波辛尼身死和伊琳出走之后,他在白里登住的七年中,偶尔在这里也还买到珍贵的东西,不过没有地方放罢了。当时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一经断定自己的妻子已经一去不返时,就在蒙特贝里方场自己那所房子外面挂上一个牌子: 精美住宅出售 接洽处:贝尔格拉维亚,考特街,列生-杜克斯公司。 房子不到一个星期就卖掉了——那所精美的住宅——而过去在它无疵可击的阴影里,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曾经不声不响地痛苦得要死。 那一天是一月里一个雾蒙蒙的傍晚,就在那块牌子取下之后不久,索米斯又到房子那边去看了一次,倚着方场的栏杆站着,眺望那些没有点灯的窗子,一面细细回味那些痛苦的往事,为什么她从来不爱他呢?为什么?她要什么他都给了她,而且在那长长的三年中,他要的她也都给了他——老实说,不给的只是她的心。他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一个过路的警察带着疑心把他望望:那扇有雕花门钮的绿门,现在挂着“出售”的牌子,他已经没有权利进去了!他的喉管突然象堵塞着一样,三脚两步在雾里走掉。当天晚上,他就住到白里登去了?. 苏荷区的马尔达街快到了,布里达尼饭店也快到了;安耐特将会伛着香肩在店里管帐呢。索米斯一面走,一面盘算着自己在白里登度过的那七年。真奇怪,在那样一个连香豆花的香气都闻不见的小镇上,连个放画的地方都没有,他怎么会住得下去,而且住得那样久呢?的确,那些年头里就没有一点时间看画——这一段时间全在死命搞钱;有更多的有限公司都聘请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担任法律顾问,多得简直照应不过来。每天早上坐在普尔曼车厢里进城,每天傍晚从城里坐普尔曼火车下去。吃完晚饭,仍旧是埋头在法律文件里,弄得精疲力竭才去睡觉,第二天一早又爬起来。古怪的是星期六到星期一都是在伦敦自己的俱乐部过的——和习惯的做法恰好相反,因为他牢固的、谨慎小心的本能使他觉得一个人工作紧张时需要每天两次上火车站呼吸海空气,休息时非得享受一下天伦之乐不可。星期天去公园巷看他的父母,去悌摩西家,去格林街,或者偶尔到别的人家去,对他的健康来说,就如同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海空气一样少不了。便在移居买波杜伦之后,他还是保持这种习惯——一直到认识了安耐特才有所改变。是安耐特在他的看法上引起了革命,还是他的看法的革命使他看中了安耐特,索米斯跟我们一样不知道,就如同一个圆圈没有人说得出哪里是起点一样。总之,有财产而没有一个人可以付托,就等于否定真正的福尔赛主义;这一点心理非常复杂,而且他愈来愈感到是如此了。最近一年来,他为这一件事情着实摆布不下:究竟要不要一个继承人,在某种意义上成为自己生命的延续,在他放下的地方开始——事实上是保证不放弃自己那些放不下的东西。那天是四月里一个傍晚,他买了一件维基伍德的陶器,后来就上马尔达街去看看;在那条街上他父亲有座房产被人改装成饭店——这样做法很不妥当,而且和租赁条件也不合。他先把饭店外表看了看——漆得很漂亮的奶油色,进门的地方凹了进去,放两只孔雀蓝的木箱子,里面栽了些小桂树——门上面是一行金字“布里达尼饭店”;索米斯看见了金字,倒还中意。进了门,他看见已经有几个客人坐在那里,一张张绿色小圆台子,上面都摆了小盆鲜花和布里达尼瓷的盆子。索米斯向一个衣服整洁的女侍役说要见她们的老板。她们引他到一间后房里去,房里一个女孩子靠一张简陋的书桌坐着,桌上摊了些文件,一张小圆桌摆了两个人的餐具。女孩子站了起来,说:“先生,你要找妈嬷吗?”音调很特别;这一来,索米斯原来的整洁雅致的印象就更加得到证明了。 “是的,”索米斯回答,“我代表这里的房东;我就是房东的儿子。” “你请坐,好吗?先生,告诉妈嬷来见这位先生。” 他很高兴,女孩子对他很亲热,说明这也是生意眼;忽然间,他发现她非常之美——美得简直使他的眼睛没法不盯着她的脸看。她移步搬一张椅子给他坐时,身体有一种奇妙的轻微的摇摆,就好象被人运用一种特殊的秘密技巧凑成的一样;一张脸和微微露出来的颈子看上去就象洒上花露水一样。也许就在这个时候,索米斯下了并没有违反租约的结论;不过从他自己和他父亲的角度来看,他这个结论所根据的原则是这些违法装修的效果并不差,饭馆的生意兴隆,而且拉摩特太太的经营本领显然也很不坏。不过,有些事情还要等看了再说,这一点他并没有忽略掉;有这个缘故,他就不得不一趟一趟地跑来,因而在那间后房里,他的消瘦,但不是瘦弱而仅仅是不碍眼的身材,他的苍白和方下巴的脸,修得整齐的小胡子和两鬓还没有花白的深褐色头发,也就成为很熟悉的了。 拉摩特太太觉得他是“一位很神气的先生”;①而且——不久以后——“很和气,很妙”,一面冷眼看着他盯着自己的女儿望。 拉摩特太太就是那种身体发福、眉目清秀、深褐色头发的法国女人;她们的每一动作、每一个声音笑貌都使人对她们的能力,不论在她们管理家务方面,在烹饪知识方面,和小心积累银行存款方面,都感到百分之百的放心。 自从拜访了布里达尼饭店之后,索米斯其他的拜访都停止了——当然,并不是什么具体的决定,因为索米斯和所有的福尔赛家人一样,也和他的绝大多数的国人一样,天生就是个经验主义者。然而,正是这种生活方式的改变,使他逐渐具体地意识到需要改变自己的处境,需要从一个没有结婚的已婚男子改变为已婚男子重又结婚。 在这个一八九九年十月上旬的傍晚,当他转身向马尔达街走来的时候,他买了一份报纸,看看那个德莱佛斯案①有没有什么下文——因为拉摩特太太和她的女儿都是天主教徒,而且都是反对德莱佛斯的,为了要和她们母女混得更亲热些,跟她们谈谈德莱佛斯的案子一直都很收效。 索米斯把新闻版浏览了一下,并没有找到什么法国新闻,可是看到证券交易所债券普遍下跌,和一篇关于德兰士瓦的其兆不祥的社论。他进门时心里想:“战争是肯定了。我要把公债卖掉。”这并不是说他私人的公债很多,利钱太低了;可是他应当忠告他的那些公司——公债肯定要跌。当他穿过饭店走往里房时,一眼就看出生意还是和平时一样好;这一点,如果在四月里的话,他看了就会高兴,可是现在却使他感到相当不舒服。如果他不得不提出离婚的结果,最后能娶到安耐特,那么她母亲还是以回法国去为上,而饭店生意兴隆很可能反而成为一种障碍。因为法国人到英国来都是为了赚钱,他当然只有出钱把饭店盘下来的一法,这一来,价钱就会要得很高。究竟要多少钱呢?这时,他已经走到小房间的门口,平时那种心儿微跳、喉咙管里隐隐发甜的味儿又来了,他也就没有想下去。 走进小房间时,他好象看见一条宽大的黑裙子在门口消失掉,溜进饭店里去,同时看见安耐特两只手举起来摸头发。这是他最最喜欢看的姿势——那样的秀挺,那样的柔和,真美。他说: “我不过是来跟你母亲谈拆掉那扇隔板的。不,不要叫她。” “先生跟我们吃晚饭,好吗?十分钟就开了。”索米斯这时还握着她的手,忽然情不自禁起来,连自己都有点诧异。 “你今天晚上很美,”他说,“非常美。你可知道你长得多美呀,安耐特?” 安耐特手缩回来,脸红了。“先生真好。” “一点儿不好,”索米斯说,废然坐下来。 安耐特做了微带表情的手势;没有搽口红的樱唇浮出一点微笑。 索米斯一面望着樱唇,一面说: “你在这儿快乐吗,还是愿意回法国去?” “哦,我喜欢伦敦,巴黎当然也喜欢。可是伦敦比奥里昂好,而且愤懑,写了著名的《我控诉》一文。 英国的乡下真美。上星期天我去里希蒙玩过呢。” 索米斯心里挣扎了一下,盘算要不要提出买波杜伦来。他敢吗?他毕竟敢邀她们下去,并且指给她看可以指望到些什么嘛!可是!那边你可以谈话。在这间房间里什么都不可能谈。 “我想约你和你母亲,”他忽然说,“下星期天下午上我那儿去玩。我的房子就在河边上,现在的天气还不太冷,我还可以给你们看些名画。你说怎么样?” 安耐特拍起手来。 “太好了。河上真美啊。” “那么,就说定了,我来跟你母亲说。” 今天晚上,他用不着跟她再说什么了,免得露出痕迹。可是他的话不是已经说得太多了吗?约一个开饭店的女人和她的漂亮女儿上自己乡间别墅去玩,会没有用意吗?就算安耐特看不出,拉摩特太太总会看得出。好吧!反正拉摩特太太也很少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的。况且,这是他第二次耽下来跟她们吃晚饭了;他本来欠她们的人情呢? 一路走回公园巷时——他现在住在父亲家里了——他还回味着安耐特的柔荑握在自己手里的感觉,心情很愉快,有一点心旌摇荡,弄得人迷迷惑惑的。提出来解决!解决什么!怎样解决!把丑事传开来?真是可恨!哪个不知道他精明强干,看事情看得远,替人家排难解纷办法很多!他这个一向代表私有利益的人,法律的柱石,现在偏偏受到法律的播弄!一想到这里,简直叫人冒火!维妮佛梨德的事情已经够糟的了!一个人家闹出两件事情来,怎么成!还是弄一个情妇的好——一个情妇,生一个儿子过继在自己名下,好不好呢?可是那个黑皮肤、肥硕、尖利的拉摩特太太挡着他的视线。不行!这做不到。那样想,就好象是安耐特会真正地爱他似的;在他这样年纪,不可能指望做到。如果她母亲愿意,如果摆明的有大利可图,——也许可能!否则的话,肯定会碰钉子。而且,他心里想:“我也不是个坏蛋。我并不想坑她;也不想偷偷摸摸做什么事情。不过我的确要她,还要个儿子!除了离婚没有别的办法——不管怎样——反正——要离婚!”他沿着格林公园栏杆,在筱悬木的影子和灯光下面,慢步走去。在灯光照不到的那些苍茫的树身中间,暮霭凝聚着。当他年纪还很轻的时候,他从他父亲公园巷的房子里出来,或者在那四年的婚后生活中,他从自己蒙特贝里尔方场的房子里出来,都要走过这些树木,总有几百次了!今天晚上,当他正在打主意想法子摆脱自己长期无益的婚姻束缚时,他忽然兴起,一路从海德公园三角场走进公园,再从武士桥门出来,就跟过去日子里伊琳还和他在一起、他回家时那样走法。伊琳,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这些年不见面,她是怎样过的呢?算来已是十二年,乔里恩大伯留给她那笔钱也有了七年了!她还美吗?不知道碰见时会不会还认识她?“我还没有怎么老,”他心里想;“我想她老了。她使我太痛苦了。”他忽然想起一天晚上、他第一次一个人出去吃晚饭的情形来——马尔堡校友聚餐——就在他们结婚的头一年。他多么急急忙忙地赶回来啊;进门时,脚步轻得象只猫,这时候,他听见她正在弹琴。他开了客厅的门,一点声音没有,站在那里,注视她脸上的表情,那种神情和他平日看见的完全不同,坦率得多,而且那样的诚实无欺,就好象把一颗他从来没有看见的心交给她弹的音乐似的。他又想起当时她停止下来,转身看见他,脸上又回到他平时看见的那种神气,使他周身打了一个寒噤,尽管接着他就过去抚摸她的肩头。的确,她使他太痛苦了!离婚!这多年完全不在一起,现在提出来好象有点荒唐!可是非得如此不可。没有别的法子!“问题是——”他忽然接触实际起来,“由哪一个提出呢?她,还是我?是她丢掉我的。她欠的债她还!我想,总会有个人的。”他不自觉地狞笑一声,转身回公园巷去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五章 詹姆士疑神见鬼 管家亲自来开门,把门轻轻地关上,留着索米斯站在门内脚毯上。“少爷,老爷不很好呢,”他咕噜说。“他不去睡觉,非要等你回来;现在还在餐厅里。” 索米斯小着声气回答,在这所房子里现在已经习惯这样了。 “他是什么缘故,瓦姆生?” “烦神,我想是。也许是出殡的事情;也许是达尔第太太今天下午来过。我看他耳朵里总刮到什么话了。我给他送了一杯冲糖酒进去。太太刚才上楼。” 索米斯把帽子挂在一根桃花心木做的鹿角上。 “好吧,瓦姆生,你可以去睡了;我自己搀他上楼;”说了就走进餐厅?. 詹姆士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向着火,穿了大礼服的肩头裹了一条驼毛披肩,又轻又暖,长长的白下须垂在上面。灯光下映出一头还不算稀的白发;一双淡灰眼睛瞪得笔直,两颊依然相当红润,上面粘粘的有些泪痕,又深又长的皱纹,一直拖到蠕动着的刮得精光的嘴角,象在喃喃自语。两条长腿,瘦得象鹭鸶,穿着黑白格子呢的裤子,弯成比直角还小一些的角度,一只瘦长的手放在膝盖上动个不停,指头张开,长指甲闪闪放光。在他身边一张矮凳上放了一杯冲糖酒,喝了一半,杯子外面凝聚些水珠。一整天中间,除掉吃饭的时间,他就坐在这里。虽则八十八岁了,他的身体还很健好,可是总觉得人家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弄得非常苦恼。他怎么会知道罗杰今天下葬的,真叫人弄不明白,因为爱米丽始终都瞒着他。爱米丽总是把事情瞒着不告诉他。爱米丽才七十岁!詹姆士很不痛快自己的妻子这样年轻。有时候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多少年好活,而她却还可以活上好多年,他真懊悔;早知如此,就不该娶她。这是不合情理的。他死了之后,她还可以活上十五年到二十年,说不定要用上一大笔钱;她总是喜欢胡花。据他知道的,那些汽车她说不定就想买下一辆。茜席丽和莱茜尔和伊摩根和所有那些年轻人——现在全都骑那些自行车了,什么地方都去乱闯。现在罗杰又故去了。他真不知道——也说不出来!这个家要垮了。索米斯总会知道自己的叔子留下多少钱。奇怪的是,罗杰在他的脑子里只是索米斯的叔父,而不是他的亲兄弟。索米斯!他愈来愈感觉到,在这样一个什么都在消灭的世界里,索米斯是唯一的一块踏脚石。索米斯为人谨慎;好心肠;可是没有一个可以继承他产业的人。就是这样!他真弄不懂!还有张伯伦那个家伙!原来詹姆士的政治主张在一八七○年到一八八五年之间已经定了型;在那些年头里,那个“混蛋的过激派”简直是财产的死对头,尽管他后来投诚,他到今天还是不相信他;这个人会把国家搞得一团糟,非要把钱贬得不值钱决不罢休;是个坏星宿!索米斯上哪儿去了?当然他是去送殡的,这件事他们想瞒着不告诉他。他完完全全知道;他看见儿子的裤子就知道了。罗杰!罗杰也进棺材了!他还记得两个人在西部上学,一八二四年一同坐在那部旧式的慢邮车的驾驶座上回来,罗杰溜进下面行李厢,睡着了。詹姆士发出一声无力的干笑。一个可笑的家伙——罗杰——专会独出心裁!他可不懂得!比他年纪轻,可是进了棺材!这个家要垮了。还有法尔要读大学;现在从不来看他了。他在大学里可要花很大一笔钱呢。这是个浪费的时代。他的四个外孙要花他的这笔很大的钱在他的眼前活跃起来。并不是给他们钱花他不痛快,他不痛快的是花了这么多钱,将会给他们带来多大的危险,这一点他非常着急;他不痛快的是怕会弄得保不住家业。现在茜席丽嫁了,她说不定也会有孩子。他不知道——也说不出来!这个年头,人都是什么事不想,只想花钱,到处乱闯,照他们的说法来“快活一下”。一辆汽车在窗外开过去。顶讨厌的东西,轰隆轰隆闹得这样厉害!可是话又说回来,国家也是闹得稀里哗啦的!人都是那样匆匆忙忙的,连个派头都不顾了——象他的四轮马车和栗色马,那种漂亮的排场足可以抵得上所有这些新里新气的东西。还有公债到了一百十六!国内的钱一定着实不少。还有这个老克鲁格!她们想把老克鲁格的事情瞒着他。可是他比她们清楚;南非洲的事情一定弄得很棘手!当初格兰斯顿那个家伙——感谢上帝,现在总算死了——在马裘巴①那次糟糕事件之后,就弄得一塌糊涂,那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不妙了。敢说总要把这个大英帝国闹得四分五裂、不可收拾才算完。整整有一刻钟的工夫,他眼睛看见的只是这个帝国闹得不可收拾的情形,简直紧张到了极顶。就因为这样,他连午饭也没有吃好。可是,他的真正的精神灾难是在午饭后才发生的。他正在打瞌睡,忽然听见讲话的声音——声音很低。啊,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是维妮佛梨德和她母亲的声音。“蒙第!”那个达尔第家伙——永远是那个达尔第家伙!声音去远了;剩下詹姆士一个人,耳朵竖得象只兔子,五脏六腑都吓得直打抖。她们为什么撇开他呢?为什么不来告诉他?一个可怕的念头,多年来一直盘据在他脑子里的事情,迅速地变得真实了。达尔第破产了——骗人家钱弄得破产了;为了挽救维妮佛梨德和几个孩子,他——詹姆士——只好出钱了结!他——或者索米斯——有什么法子把达尔第变做个有限公司呢?不成,他也没有办法!就是这样糟糕!在爱米丽回来之前,每一分钟都使他的疑心增加得更厉害。呀,说不定是假签字呢?詹姆士眼睛盯着墙壁中间那张看不准的窦纳油画望,就象受着刑罚一样。他看见达尔第关进监牢,几个外孙流浪街头,自己睡在床上。他看见这张看不准的窦纳在乔布生行里拍卖,看见自己所有的产业的华厦搞得七零八落。他幻想维妮佛梨德穿着过时的衣裳,幻想爱米丽的声音说:“哎,詹姆士,不要闹了!”她总是说:“不要闹了!”她就象是没有知觉似的。他就不该娶一个比他年轻十八岁的女子。接着是爱米丽真正的声音: “你睡得好吗,詹姆士?” ①马裘巴山在德兰士瓦共和国边境八英里以内。一八八○——一八八一年,英国入侵时,英国的乔治?考莱率领六百人于一八八一年二月二十六日夜占领这座山;但次日清晨即被波尔人扫荡净尽,考莱阵亡。当时格兰斯顿任英国首相,所以詹姆士归罪于他。 睡觉!他在这里受活罪,她却问他这种话! “达尔第是什么事情?”他问,目光闪闪望着她。 爱米丽永远是那样镇静的派头。 “你听到什么呢?”她温和地问他。 “达尔第是什么事情?”詹姆士重复一句。“他破产了。” “胡说!” 詹姆士大力挣扎一下站起来,挺起木柴似的身体。 “你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他说;“他破产了。” 爱米丽看出这时候只有打破他死心眼儿的一法,别的事都只好不管。 “他没有破产,”她毅然决然回答。“他去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如果爱米丽说“他上了火星”,她给詹姆士的震动也不会比这句话更厉害些;他的想象完全局限在英国的财产里,这一个地方和那一个地方同样搞不清楚。 “他上那儿做什么!”他说,“他没有钱,他带了什么呢?” 爱米丽本来为着维妮佛梨德的事情着恼,而且詹姆士这样经常的哭丧着吵闹已经不止一次了,人也激动起来,就泰然说: “他带了维妮佛梨德的珠子和一个跳舞女人。” “什么!”詹姆士说,坐了下来。 看见他忽然瘫了,爱米丽着了慌;她摸摸他的额头,就说: “现在,不要闹了,詹姆士!” 詹姆士的双颊和额头顿时抹上一层猪肝色。 “那珠子还是我付的钱呢,”他抖着说;“他是个强盗!我——我早知道会是这样。他要我的老命;他——”他找不出话来骂,坐着一动不动。爱米丽自命很了解他,这时倒慌了起来,就向放挥发盐的橱柜走去。她可没有看出,在那个颤抖的瘦身躯里,福尔赛的坚韧精神正在发动,抗拒着这种因福尔赛主义受到破坏而引起的过分刺激,那里面蛰伏的福尔赛精神在说:“你切不能难过,切切不行。你吃的午饭要不消化的。你要晕过去!”爱米丽的眼睛看不见,可是这个声音对于詹姆士要比挥发盐有效得多。 “把这个喝掉,”她说。 詹姆士挥开。 “维妮佛梨德管的什么事呢,”他说,”让他把珠子给偷了去?” 爱米丽看出危机过去了。 “她可以拿我的珠子,”她泰然说。“我从来不戴的。她还是离婚的好。” “你又来了!”詹姆士说。“离婚!我们家从来没有人离过婚。索米斯哪里去了?” “他就要回来了。” “不会,他不会就回来,”詹姆士说,简直其势汹汹,“他去送殡了。你以为我一点不知道。” “那么,”爱米丽平心静气说,“我们把事情告诉你了,你就不应当这样闹。”她给他把靠背垫拍拍松,把盐汽水放在他旁边,就出去了。 可是詹姆士坐在那里,眼前出现了种种幻象——维妮佛梨德向法院提出离婚,报纸上把福尔赛家的名字揎了出来;黄土盖上罗杰的棺材;法尔学他父亲的样;想到他付钱买的而永远再不能看见的珠子;想到利息又跌到四厘钱,国家闹得不可收拾;从下午挨到黄昏,喝完了茶,吃完了晚饭,这些幻想就变得更加混乱,更加惊心动魄——他想到她们什么事情都不告诉他,最后弄到自己家财荡尽,一文不名,她们还是一点不告诉他。索米斯哪里去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他一只手抓着那杯冲糖酒,举起来正要喝时,才看见儿子站在那里看他。他唇间发出一声叹息,如释重负;他把杯子放下来,说: “你来了!达尔第上了布宜诺斯艾利斯!” 索米斯点点头。“没有关系,”他说;“走掉好。” 詹姆士脑子里感到一阵安慰。索米斯已经知道了。索米斯在这些人里面是唯一有见识的人。为什么他不能住到家里来呢?他自己又没有一个儿子。他凄然说: “我这样年纪容易烦神。我希望你家里能多来来,孩子。”索米斯又点点头;一张面具似的脸一点显不出他已经懂得詹姆士的意思,可是他走近点,就象很随便的样子碰了碰父亲的肩膀。 “悌摩西家里的人问候你,”他说。“丧事很顺当。我去看了维妮佛梨德来的。我预备打官司。”他心里想:“对了,可是不能让你知道。” 詹姆士抬起头来;长白胡子抖着,瘦喉颈夹在硬领的尖角中间,望上去就象一片赤裸裸的软骨。 “我整天都非常不好,”他说;“他们什么事情都不告诉我。” 索米斯心里挣扎了一下。 “不要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你现在上楼好吗?”他一只手来搀父亲的胳臂。 詹姆士顺从地颤颤抖抖站起来;父子两个缓缓走出那间被灯光照得很华丽的房间,到了楼梯口,非常之慢地上了楼。 “晚安,孩子,”詹姆士在卧房门口说。 “晚安,爹,”索米斯回答。他一只手拍拍披肩下面的袖管,里面的胳臂瘦得就象没有东西似的;卧房门口射出的灯光照见索米斯转过身去,走上额外一节楼梯,进了自己的卧房。 “我要个儿子,”他坐在床边上想;“我要个儿子。”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六章 不再年轻的乔里恩 树是不理会时间的;当年波辛尼来到罗宾山坡子上面草地上,四仰八叉躺在这棵橡树下面,向索米斯说:“福尔赛,我给你找到房子的理想地点了,”现在这棵树看上去还是一点不老。自从那次下来,斯悦辛曾经在它的枝柯下做过梦,老乔里恩曾在这下面死去。现在,靠近那个秋千架,这位不再年轻的乔里恩时常就在这里作画。把世界上所有的名胜放在一起,这个地方在他眼中恐怕是最最神圣的了,因为他和自己的父亲感情很好。 他时常望着这棵合抱的大树——树身已经皴裂,而且长了苔藓,可是还没有蛀空——遐想着时光的飞逝。这棵树可能目睹过整个英国的真实历史;敢说,从伊丽莎白王朝起就有了。他自己这短短的五十年和它的木头比起来简直比不上。等到树后面这座房子——现在是他的房子——上了三百年而不是十二年的时候,这棵树说不定还在这里,长得又大又空——说实在话。哪一个胆敢砍下这个有神物护持的东西呢?那时候房子里说不定还住着一个福尔赛,气势汹汹地保卫着它。想到这里,乔里恩又盘算这所房子上了三百年的时候将会成为什么样子。房子墙上现在已经长满了藤萝——全没有新房子的气象了。三百年后,它会不会仍旧安然无恙,并且保持着波辛尼赋予它的庄严呢?会不会已经被这个伦敦巨人包围起来,兀立在一片荒野似的破烂房屋中间,象一个避难所呢?不论在室内或者在室外时,他都时常想起当年波辛尼造这所房子,是如有神助似的。他真的把心交给了这座房子。将来说不定会成为那些“英国之家”里面的一个——在这种江河日下的建筑年代里,一座房子造成这样是稀有的成就。这时候爱美的精神和他的继续占有的福尔赛意识联合起来,他觉得自己能有这样一座房子很快意,而且很值得骄傲。他打算把这房子子子孙孙传下去;这里很有点虔敬和祖先崇拜的味儿(便是一个祖先也没有关系)。他父亲曾经喜爱过这所房子,喜爱这片风景,这些园地和这棵树;他的余年便是在这里快乐地度过的,而且在他以前并没有人在这里住过。作为一个画家来说,过去在罗宾山住的这十一年是乔里恩一生中最最成功的时期。他在水彩画方面现在已经很出名,到处都出风头。他的画卖上很大的价钱。他以自己血统的顽强专门研究运用这一种媒介,现在终于“发”了——迟是迟了一点,可是这个人家的人,都是自认为必定不死的,那也就不算太迟。他的艺术的确变得深蕴了,提高了。为了配得上他的身份起见,他特地留了短短一簇美髯,现在正开始花白,而且遮起他那个福尔赛的下巴;一张深黄的脸上已经看不见他在放逐时期那种牵强的神情——他的容貌如果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就是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些。一八九四年他的妻子故去;虽说是一件家庭间的痛事,但是到头来对于大家都有好处。他其实自始至终都爱自己的妻子,原因是他这人本来多情,可是她却变得愈来愈难缠了;她妒忌他前妻的女儿琼,甚至于妒忌她自己的小女儿好丽,而且不绝地抱怨乔里恩不爱她,因为她病成这个样子,“对什么人都没有用,还是死掉好。” 她逝世之后,他哭得很伤心,可是人倒看上去年轻了些。如果她在世时能够相信自己使他幸福,那么这二十年夫妇之间就要快乐得多! 琼跟她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真正搞得好过,他总是恨她代替了自己的母亲;自从老乔里恩逝世之后,她就在伦敦租下一间画室之类的房子住下来。可是她的继母一死,她就回到罗宾山,事无大小一把抓在她坚决的小手里。乔里那时候读哈罗中学;好丽还跟布斯小姐读书。家里既然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乔里恩就携着自己的画箱和悲痛上国外去了。他在国外到处跑,大部分时间消磨在布里达尼,最后才在巴黎定居下来。他在巴黎住了七个月,回来时就带了一副年轻相和那簇短短的美髯。他本来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所以由琼来统管罗宾山对他倒是十分合适;这样他就可以无拘无束,随时带着画具,什么地方好就上什么地方去。固然,琼总是想把这所房子看作她那些可怜虫的收容所;可是乔里恩自己也经过那些不容于社会的日子,所以对于一个为社会所摈弃的人,心里永远充满了同情,因此琼的那些“可怜虫”跑来并不使他生气。只管让她找他们下来,请他们饱啖一顿好了;而且虽则他微微带着讥讽的幽默,看出这些人不但打动了他女儿的仁慈心肠,也同时奉承了她的大爷脾气,他却始终佩服她能找到这么多的可怜虫。说实在话,近年他对待子女已经愈来愈采取一种不即不离的友善态度,把他们看作就象自己的平辈一样,简直出了格。有时候他到哈罗中学去看儿子乔里,他简直分不清究竟哪一个大,跟儿子坐在一起,从一个纸袋子里掏樱桃吃,脸上带着亲热而讽刺的微笑,一道眉毛皱了抬起来,嘴唇微曲。他袋子里总记得放些钱,而且衣服总要穿得时新些,免得儿子的脸上不光彩。两个人顶要好,可是从来没有一个机会谈谈体己话,因为双方都有那种福尔赛的过敏感,而且不相上下。双方都知道碰到困难时两个人会站在一起,可是不需要讲出来。乔里恩最最吃不消的就是一副道学面孔——一半是因为人生来是有罪的,另一半也是因为自己早年有过那些“离经背道”的行为。他跟儿子如果有什么话要讲的话,那就顶多只能这样: “你听我说,孩子,不要忘记你是个有身份的人,”接着又会想入非非,怀疑这样讲话究竟算不算势利眼。最叫人吃不消,而且尴尬的是两个人一同去看那一年一度的板球大比赛,因为乔里恩的中学时代是在伊顿读的。①在比赛的时间中,两个人总是特别当心,碰到对方的学校失手,自己高兴时,就会叫“好啊!啊呀,倒霉,孩子!”或者“好啊!啊呀,糟糕,爹!”这样地相互不绝打招呼。碰到这样场合,乔里恩为了顾全儿子的面子起见,总是舍去平日的硬呢帽不戴,换上一顶灰色大礼帽,黑大礼帽他可受不了。儿子进牛津大学时,乔里恩也陪了他一同去,自己又好笑,又谦卑,外加上一点点担心,不要使这个孩子在同学中间被人看不起,因为那些年轻人看上去好象比他还要老扎,还要大得多。他时常想,“好在我是个画家,”——他早已放弃在劳爱公司的保险员职务了——“完全与人无争。你没法瞧不起一个画家——你也没法真正把他当作一回事。”原来乔里天生成有一种高贵派头,一来就加进一个小圈子,使他的父亲看了暗暗好笑。这个孩子头发的颜色很淡,稍微有点鬈,眼睛是他祖父的深铁灰色眼睛;高高大大的身材,腰杆笔挺,很投合乔里恩的审美观念;就象画家们羡慕自己同性的健康美时总有点①伊顿和哈罗是英国两个有名的中学,每年必定要举行体育比赛。 畏惧似的,他对儿子也有那么一点点畏惧。可是那次去牛津,他真个鼓起勇气来劝诫了儿子,下面就是他的话: “我说,孩子,你一定会弄得欠债;你记着,欠了债马上就来找我。当然,我是会付的。不过一个人花钱有个打算,将来就会更加看得起自己,这句话你不妨记着。而且切切不要向人家借钱,除掉向我借,行吗?” 当时乔里说: “好的,爹,我决不借钱,”他果然从此没有借过钱。 “还有一件事情。我也不大懂得什么叫道德不道德,不过有一点:永远在你做一件事情之前,想一想是不是万不得已才伤犯一个人的,这样想很有好处。” 乔里显出深思的神气,点点头,随即抓着父亲的手紧紧勒了一下。乔里恩接着想:“不知道我有没有资格讲这种话?”他一直担心父子之间的那种相互的默契和信任会一旦丧失;他记得自己曾经有好多年丧失了父亲的信任,因此两个人之间感情虽则很好,却从来不形之辞色。不用说,他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的精神的;他不知道自从他一八六六年进了剑桥之后,时代已经变了;他可能也低估了自己儿子的理解力,因为在乔里的眼中看来,他这人简直是随和到了极顶了。就由于这样随和——可能和他的怀疑主义也有关系——他对琼总是那样莫明其妙地怀有戒心。琼就是那种性格坚强的人;心思极其笃定;想一样东西或者做一件事,不达到目的决不甘休——后来又会来不及地摔掉,往往如此。她母亲过去就是这样,所以流了那一大堆眼泪。这并不是说他跟女儿的关系和过去跟她母亲的关系处得一样坏。在女儿的事情上,一个人可以一笑置之;跟老婆你可没法一笑置之。看见琼那样下巴鼓起来,一门心思地做一件事情,对他并无所谓,因为基本上她并不妨碍到乔里恩的自由——一谈到自由,他自己的下巴也会鼓出来,而且那个装在花白胡须下面的下巴也很坚强。两个人没有什么知心话要说,一点没有必要。自我解嘲一下就完了——事实上他时常就是这样。琼最大的毛病是从来够不上他的审美观念,虽则就她的金红头发、海蓝色眼睛和那一点赤膊上阵的奋斗精神来说,本来也还是看得过的;好丽就完全不同了,人温柔娴静,怯弱而且多情,在某些地方又带一点淘气味儿。他对这个小女儿特别感觉兴趣,从她孩提时起就一直留心看着。她会不会长成个美人儿呢?长了那样一副鹅蛋脸,灰色的深思的眼睛,褐色的长睫毛,她说不定会是个美人,也说不定不会。一直到去年他才算看出一点。对了,她会长成个美人——皮肤稍嫌黑一点,永远是那样羞答答的,可确实是个美人。她现在是十八岁,布斯小姐已经告退;在这十一年中,那位出色的女人脑子里一直就想着“那些有教育的小泰洛”,现在,换了一个人家,她的心里又会激动地想起那些“有教养的小福尔赛”了。她教好丽讲法文跟她自己讲得一样好。 乔里恩虽则并不长于画像,可是替小女儿已经画了三幅。这一天是一八九九年十月四日,乔里恩正给好丽画着第四幅像时,佣人送上来一张名片,使他看了眉毛都抬了起来: 可是写到这里,这部世家又得离开正题一下?. 那一年乔里恩上西班牙旅行了几个月,回来时看见房子的窗帘全拉了下来,小女儿茫然哭泣,自己的爱父安静地长眠着;他本来是那样一个容易感受而且心地慈祥的人,这些情景他从来没有能够忘怀,而且看上去永远也不会忘怀。还有,他每想到这个惨痛的日子,想到自己的老父一生行事都是那样有条不紊,那样冷静,那样光明磊落,会这样不明不白死去,心里总不免怀着疑窦。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老父会不说出自己的打算,不给儿子留下遗言,不正式和家人诀别,就这样突然撒手。 小好丽有一搭没一搭地提到一个“浅灰衣服的女子”,布斯小姐提到一位“爱伦”①太太,使他就象堕入五里雾中,一直等到他读了父亲的遗嘱和遗嘱后面附项,才算清楚一点起来。他是遗嘱和附项的执行人,有责任去通知伊琳——他堂弟索米斯的妻子——这笔一万五千镑的遗赠,只是动利不能动本,终她的天年。他曾经去看过伊琳,告诉她这笔指定拨在她名下的款子全部是印度股票,每年除去所得税外,净利将是四百三十镑多一点。他看见索米斯妻子这还是第三次——不过她现在究竟是不是索米斯的妻子,他也说不准。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坐在植物园里等候波辛尼——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儿,使他想起提香的《天堂之爱》;第二次是在获悉波辛尼死耗的那一天下午,他父亲派他上蒙特贝里尔方场去向她报信。他还记得那时候她突然在客厅门口站出来——一张美丽的脸上从狂热的希望转为冰冷的绝望,他还记得自己心里起一种怜惜,记得索米斯发出一声狞笑,同时说“我们不见客”,就砰的把门关上。 现在第三次见面,她的容貌和身条显得更加美了——那些狂热的希望和失望全消失了。乔里恩看着她时,心里想:“对了,你恰恰就是爹喜欢的那种女子呢!”他父亲那段离奇的残夏逐渐在他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她谈到老乔里恩时带着尊敬,并且含着眼泪,“他待我太好了,我真不懂是什么缘故。他坐在树底下那张椅子上,看上去那么美丽,又那么安静;你知道,我是第一个跑来看见他睡在那张椅子上的。天气是那样好。恐怕没有比这样一个结局更幸福的了。我想我们都愿意这样子死去。” “很对!”他当时想。“我们全都愿意在这样一个盛夏时节,同时有一个美人从草地上向我们走来时死去呢。” 他把那间几乎是环堵萧然的小客厅稍稍扫视一下,就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打算稍微享受一下,乔里恩大哥。一个人自己能有点钱真不错。我从来就没有过钱。我想,这个公寓还是住下去;已经住习惯了;可是我现在能够上意大利去走动走动了。” “一点不错!”乔里恩咕噜了一句,眼睛望着她微带笑意的嘴唇;离开时,他心里想:“真是个迷人的女子!太可惜了!我很赞成爹留给她这笔钱。”后来就没有见过她,可是每一季他都要给她开一张支票,解进她在银行里的户头,同时给她住的采尔西公寓写个便条,说款子已经解进银行;每次他都收到一封简短的复信,告诉他款子收到,一般是从公寓那边寄出,但有时候是从意大利寄来的;接触到那张微微有点香味的浅灰色信纸,一手娟秀的直体字,和那句“亲爱的乔里恩大哥”,使他时常觉得如见其人。他现在也是有产业的人了,当签发那张为数不大的支票时,他时常会想起:“恐怕她不过勉强够用罢了,”接着又会涉想,如果不是有这一笔钱,不知道她怎么混下去呢,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那些男人哪个会随便放过美色的。开头,好丽还不时讲到她,可是“浅灰女子”不久便在儿童的记忆里消失了;还有琼,在她祖父逝世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只要有人提到她过去密友的名字时,她总是闷声不响,这样也就不便多提。只有一次,琼算是明白表示了意见:“我已经原谅她。我非常高兴她现在不求人了?.” 乔里恩接到索米斯的名片,就对女佣说——男管家他最吃不消——“请他在书房里坐,说我即刻就来;”接着他望望好丽,说: “你记得那个常来教你弹琴的‘浅灰女子’吗?” “当然,怎么!她来了吗?” 乔里恩摇摇头,没有开口,一面脱掉粗麻布的套衫,换了一件上褂;这些旧事,他忽然看出,跟年轻人还是不说的好。当他向书房走去时,他一张脸上活活是一副古怪而迷惑的神情。 站在落地窗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青年人,正从走廊向那棵橡树望出去;他盘算:“那个男孩子是谁?他们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啊。” 年长的一个转过身来。这两个第二代的福尔赛比起第一代来还要虚情假意得多;在这所为第一个造的,而现在为第二个所有而且居住着的房子里,两个人见面时特别显得有点勉强,同时表面上却看出要装得亲热。“他来是为他妻子的事情吗?”乔里恩盘算着;索米斯心里想:“我怎么开口呢;”法尔——本来带他来是打破僵局的——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在深浓的睫毛下面打量着这个“山羊胡子”。 “这是法尔?达尔第,”索米斯说,“我的外甥。他正要进牛津大学。我想到倒可以给他介绍跟你的孩子认识。” “哦!可惜乔里不在家。上哪个学院?” “布莱斯奴斯学院,”法尔回答。 “乔里是在基督教会学院。他一定很高兴来看你的。” “多谢。” “好丽在家——你要是不怕和女姊妹接近的话,可以叫她带你去逛逛。你到厅堂里穿过那些窗帘就可以找到她。我刚才还给她画像呢!” 法尔又说了一声“多谢”,就跑掉了,剩下两弟兄仍然僵着。“我在水彩画俱乐部里看见你几张画,”索米斯说。 乔里恩眼睛眨了眨。他跟福尔赛家人总有二十六年没有什么接触,可是在他的脑子里,这些人都使他想到佛里士①的《跑马日》和兰德西尔的那些镂刻画。②他听见琼说索米斯是个鉴赏家,这就更使他讨厌。他而且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心情。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他说。 “好久没有见了,”索米斯含糊回答一下,“还是——老实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听人说,她的事情是你管的。” 乔里恩点点头。 “十二年不是一个短时间,”索米斯迅速说:“我——我是厌了。” 乔里恩找不出适当的话回答,只好说: “你抽烟吗?” “不抽,谢谢你,” 乔里恩自己点起一支香烟。 “我要解除我们的关系,”索米斯没头没脑地说。 “我并不跟她碰面,”乔里恩在烟气里咕噜了一句。 “可是你知道她住在哪里,我想?” 乔里恩点点头。他并不预备告诉他,那要先得到伊琳同意。索米斯好象看出他想的什么。 “我不要知道她的住址,”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你究竟打算怎样呢?” “她遗弃了我。我要离婚。” “有点明日黄花,是不是?” “是啊,”索米斯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这些事情我不大清楚——至少,我已经忘记了,”乔里恩说时勉强笑了一下。他自己就是一直等到自己前妻死了之后才获得离婚的。“你要我找她谈谈吗?” 索米斯眼睛抬起来望着堂兄的脸。 “我想她总有个人,”他说。 乔里恩的肩膀耸了一耸。 “我一点不清楚。我觉得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当作对方死掉了一样。这种情形很普通。” 索米斯转身望着窗外。散落在走廊上是一些早凋的橡树叶子,正在德西尔镂刻行世。 风中卷着走。乔里恩望着好丽和法尔的后形,正穿过草地向马厩走去。“要我两面做好人可不来,”他心里想,“我要给她撑腰。爹如果活着,一定赞成我这样。”有这么一刹那,他好象看见自己的老父坐在那张旧圈椅里,就在索米斯身后,跷着腿,手里拿着《泰晤士报》。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父亲很喜欢她,”他泰然说。 “他为什么要喜欢她,我真不懂,”索米斯答,头也不回过来。“她害了你的女儿琼。她害了每一个人。她要的我都给了她。我甚至于愿意——饶恕她——可是她宁可离开我。” 乔里恩心里很可怜他,可是听到这种严峻口吻,连可怜也可怜不起来。这个家伙是什么缘故使人没法同情呢!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他说。“我想她说不定愿意离婚,不过我什么都不清楚。” 索米斯点点头。 “好的,务必请你去一趟。我说的,她的住址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见她。”他的舌头尽在舔嘴唇,就好象嘴唇很干似的。 “你喝杯茶好吗?”乔里恩说,把一句“同时看看房子”的话咽了下去。他领前走进厅堂。拉铃喊人预备茶时,他走到画架前面把自己作的画翻过来向着墙。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索米斯看见。索米斯这时正站在这间大屋子中间;当初打样时,就准备特地在墙上留出足够的地方给索米斯挂他自己那些藏画的。乔里恩望着自己堂弟的脸,和他自己一样都是那副福尔赛家的相貌,下巴鼓出来,狭狭的轮廓,凝神的派头;他心里想,“这个家伙永远不会忘掉什么事情——也决计不会有一句真心话的。这个人真是可悲!”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七章 少男少女 小法尔离开两个福尔赛第二代时,心里在想:“这趟下来真没意思!索米斯舅舅上算了。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怎么样?”他预计不会跟她玩得开心,忽然间他看见她站在那里望他。怎么,她很美呢!真运气!“恐怕你不认识我吧?”他说。“我叫法尔?达尔第——我们是堂房表兄妹,你知道。我母亲是你姑姑。” 好丽的一只纤手还让他握着,不好意思抽开;她说:“我们的亲戚我一个都不认识。人多吗?” “一大堆。讨厌得很——多数的人,至少,我也不知道——有几个是如此。亲戚大都这样,可不是?” “我想他们也会觉得别人讨厌,”好丽说。 “我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觉得。当然,他们不会觉得你讨厌的。” 好丽看看他——一双浅灰的眼睛带有幽怨和天真,小法尔看见时,忽然觉得自己一定要保护她。 “我的意思是说人与人之间各有不同,”他机警地接上一句。“譬如说,你父亲看上去就非常正派。” “哦,当然啦!”好丽热烈地说,“他是正派。” 法尔两颊红起来,想起在庞地梦尼姆剧院里那幕情景———个插粉红石竹花的黑汉子忽然变做自己的父亲!“可是你不知道那些福尔赛家人的滋味,”他简直带有恶意地说。“哦!我忘了;你不认识他们。” “他们怎么样呢?” “哦!小心翼翼到了极顶。谈不上一点义气。你看看索米斯舅舅那个样子!” “我倒想看看,”好丽说。 法尔想挽起她的胳臂,又抑制住自己。“不必了,”他说。“我们到外面去走走。你一会儿就会看见他的。你哥哥怎么样?” 好丽领他上了走廊,到了草地上,并不答话。她没法形容乔里;从她有记忆时起,乔里在她的心目中一直就是她的领袖,她的主人和理想。“他欺负你吗?”法尔狡狯地问。“我们在牛津会碰头的。你们养马吗?” 好丽点点头。“你要不要看看马房去?” “也好!” 两个人经过橡树下面,穿过一片稀疏的小树丛,进了马厩的院子。钟楼下面躺着一头蓬松的棕白二色的狗,已经老得站都站不起来,只能轻微地摆动着反贴在背上的尾巴。 “这是伯沙撒,”好丽说;“很老了——老得不成样子,跟我差不多大。可怜的老东西!它对爹顶忠心。” “伯沙撒!怪名字!它不是纯种,你看得出吗?” “不是纯种!可是顶惹疼的,”她说时弯下身去把狗拍拍。她又温和又柔顺,深颜色的头发没有戴帽子,纤柔的颈子和手晒得黄黄的;在法尔的眼中,她是又陌生又可爱,和他已往的经验全然不同,然而又那么亲切。 “爷爷去世时,”她说,“它两天都不肯吃东西。你知道,它看见他死的。” “是老乔里恩爷爷吗?妈总说他是个好人。” “当然,”好丽简简单单地回答,把马厩的门打开。 一匹五英尺来高的栗色马,身上一块块银灰色的斑点,站在散厩里,鬃毛和长尾巴都是黑的。“这是我的马——叫仙女。” “呀!”法尔说,“一匹很不错的小马。可是你应当把尾巴剪短。看上去要漂亮得多。”随即看见她茫然的神气,他忽然想:我一点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他深深嗅一下马厩里的空气。“马真是有趣得紧,可不是?我父亲——”他停止不说。 “怎么?”好丽说。 他几乎忍不住要把心里话倾吐出来,不过总算被他忍着。“噢!我不知道——他时常在马身上糟掉不少的钱。我也很迷——骑马啊,打猎啊。跑马我也非常喜欢;我很想做一个业余的跑马手。”他忽然忘记自己只能在伦敦再耽一天,而且已经有两个约会,就冲口而出说: “我说,明天我去租一匹马,一同上里希蒙公园去溜一趟,你说好不好?” 好丽拍手赞成。 “当然好呀!我就喜欢骑马。可是乔里有匹马,你何不就骑他的?就在这里。我喝了茶就去。” 法尔迟疑地望望自己穿长裤子的腿。他想象这双腿,要穿上棕色长统靴和贝德福呢马裤,在她眼睛里一点没有瑕疵才行。 “我不大想骑他的马,”他说。“他也许不高兴。而且索米斯舅舅恐怕就要回去了。倒不是我甘心受他挟制,你知道。你恐怕从来没有过一个舅舅吧?这个畜生倒还不错,”他接上一句,一面打量乔里的那匹枣骝马;那马正朝他眨眼睛。“我想,你们这里恐怕不大打猎吧?” “不打,打猎我倒不想。一定很有意思;可是残忍,你说对不对?琼就这样说。” “残忍?”法尔脱口而出。“哦,那全是狗屁。琼是哪一个?” “我姊姊——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比我大得多。”她举起两只手捧着马的两颊,用鼻子去擦马鼻子,轻轻哼着;马就象受了催眠一样。法尔打量着她倚在马鼻子的脸颊,她的眼睛对他闪闪发光。“她真是个小鸟,”他心里想。 回到大房子去时,两人之间的谈话少下来;老狗伯沙撒随在后面,比世界上任何东西都走得慢,而且显然指望他们不要走得使它赶不上。两人已经走到橡树下面,停下来等伯沙撒跟上。“这地方真不错,”法尔说。 “是啊,”好丽说,叹了口气。“当然我想各处去跑跑,我愿意我是个吉普赛女人。” “对了,吉普赛女人最快活,”法尔回答,这个见解是他刚才有的;“你知道,你就有点象吉普赛女人。” 好丽脸上突然泛上红霞,就象深暗的叶子被太阳照成金黄一样。“没头没脑到处乱闯,把什么都见识到,而且吃饭睡觉就在露天底下——呀!这多么够味儿?” “我们也来!” “对了,我们也来!” “一定有意思透顶了,就是我跟你两个。” 好丽随即看出不对头,脸红了。 “对了,我们一定要做,”法尔顽固地说,可是脸也红起来。“你喜欢做的事情我认为都可以做。那边是什么?” “是菜园、池子和小树林,还有农场。” “我们下去看看!” 好丽回头朝房子望一下。 “喝茶了,我想是;爹在招手呢。” 法尔象只狗哼了一声,随着她向大房子走去。 两人重新走进那间有回廊的厅堂;看见两个中年的福尔赛正在一起喝茶,两人就象受了禁制似的,立刻沉默下来。眼前这幕情景的确给人的印象很深刻。一对堂弟兄并排坐在一张嵌花的长椅上,形状就象三张银红色的椅子拼起来的,前面放了一张矮茶几。两个人都坐得远远的,好象故意挑选了这个位置,避免面向着对方;两个人都只顾喝茶吃点心,不大讲话——索米斯的吃相就象是瞧不起那些点心,乔里恩的神情象在暗笑自己。不留心的人会当作他们并不怎样贪嘴,其实两个人都装了不少营养下肚。两个年轻人由人送上茶点,也都不声不响地进行吸收。一直等到抽烟阶段,乔里恩才问索米斯: “詹姆士二叔好吗?” “多谢,很龙钟了。” “我们家的人真了不起,可不是?那一天我从我父亲的家传《圣经》上查了一下十个老辈子的年纪。平均是八十四岁,还有五个活着。他们一定会打破纪录。”说时他古怪相地把索米斯看看,又接上一句: “你晓得,我们可不是他们那样了。” 索米斯笑了;那意思好象说,“你当真认为我会承认自己比不上他们;你以为我有什么东西,尤其是生命,会随随便便放手么?” “我们也许会活到他们的年纪,”乔里恩又说下去,“可是你知道总是吃亏在过敏性上,不同的地方就在这里。我们失掉了信念。这种过敏性几时有的,怎样有的,我从来就弄不明白。我父亲有一点,可是福尔赛家其他的人,我知道就从来不曾有过。他们从来不会用别人的眼光看自己,这是绝妙的延年术。这一个世纪的全部历史就表现在我们两代的差别上。还有,在我们和你们之间,”他接下去说,从烟圈里滑稽地盯着法尔和好丽看看,弄得两个很不好受,“还有另外一种差别。我也不知是什么。” 索米斯掏出表一看。 “我们再不走,”他说,“要赶不上火车了。” “索米斯舅舅从来不肯误掉火车的,”法尔咕了一句,嘴里塞满了点心。 “为什么要误掉?”索米斯简短地回答。 “噢,我不知道,”法尔咕哝着,“别的人可误掉。” 在门口时,他悄悄地把好丽的瘦削的黄手使劲勒了好一会。 “明天我候你,”他低声说;“三点钟。我在路口等你;省得找。我们痛快地溜一下。”他到了园门口,回头望望她;如果不是有碍自己城里人的身份,就会向她招手。这时候,他舅舅找他谈话,他可没有心思理睬。可是他不用害怕。索米斯一直都保持着十足的沉默,心里充满了辽远的思绪。 甥舅两个一路走去时,黄叶纷纷在他们身边落下来;在多年前那些日子里,这一英里半的路程索米斯是时常走的;每次下来看房子造得怎样,心里都暗暗得意。造这所房子原是预备他和那个女子住的,而现在却要解除这个女子对自己的约束。他一度回头望望夹在半黄篱落中间的那条无穷尽的秋色小径。真是如同隔世!“我不想见她,”他刚才跟乔里恩说。这是真的吗?“我也许还得见她一下,”他在想;他打了一个寒噤,突然觉得没来由地毛骨悚然,就象人家说的听见自己坟墓上的脚步声一样。世界多冷酷啊!多怪啊!他从侧面把自己外甥瞄了一眼,心里想:“我最好象他这样年纪!不知道她现在怎么个样子了!” [book_title]第一卷 第八章 乔里恩当起委托人 索米斯甥舅走后,天已经快黑了,所以乔里恩并没有重去作画;他走进书房;适才在一刹那间看见他父亲坐在那张褐色的大皮圈椅上,跷起腿,从圆圆的大额头下面抬起一双笔直的眼睛凝望着;现在他有意无意地很想能再看见一下。这间小书房是全幢房屋里最舒适的一间;乔里恩时常在这里和他的亡父有那么片刻的心灵相通。并不是他真正相信什么精神不死——这种感觉不大合逻辑——毋宁说是一种气氛的感染,就象香味,或者象画家的眼睛特别容易从形体或者光线效果所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精神印象。还有,只有在这间他父亲生前消磨时间最多的小屋子里——屋内的陈设一点没有变——只有在这里能够使他重新感到自己的父亲并没有全然离开人世,感到自己父亲的老谋深算和坚强而仁慈性格的力量仍旧继续存在着。 眼看着这出老悲剧象旧病一样又要复发,他父亲会有怎样的指示呢——这个在他一生最后几个星期中最最受他赏识的女子,现在遭到这样的威胁,他会有怎样的忠告呢?“我一定要为她出一把力,”乔里恩想:“他在遗嘱上把她托付给我的。可是究竟出什么力呢?” 就象是想要重新获得那个老福尔赛生前的冲和、机智和世故似的,他在那张旧圈椅上坐下,跷起腿来;可是只觉得自己象个影子坐在那里;心头没有涌起一丝灵感。外面的风象手指一样敲着落地窗,窗格子上的光线已经暗了下来。 “去看她一次?”他想,“还是约她下来呢?她前些时怎么过的呢?现在不知道又是怎么情形?在这种时候搅这种臭毛坑,真是可恨。”他堂弟当年那副嘴脸又突现在他眼前了:一只手搭着漂亮的橄绿漆大门,形象非常鲜明,就象老式时辰钟报点时出现的那些人儿一样;而且他当时讲的那些话在乔里恩耳朵里也比任何钟声清晰:“我的事情不要人管。我已经跟你说过,现在再对你说一遍:我们今天不见客。”他当时对索米斯极端厌恶——瘦削的两颊,胡子剃得光光的,神气完全象只叭喇狗;腰杆微伛,就象是望着一根自己消化不了的骨头似的;这些当时都引起他极端的厌恶。现在这种厌恶又引起来,跟过去一样强烈,甚至于还要强烈些,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讨厌这个人,”他想,“从心里讨厌他。这样也好;反而更容易支持他的妻子。”乔里恩本来一半是艺术家,一半是福尔赛,生性就不喜欢“吵吵闹闹的”——照他自己的说法;只要不触怒起来,他非常符合那句形容母狗的老话:“它宁愿逃走,不愿打架。”他的胡子挂上一丝微笑。真够讽刺的,想不到索米斯会跑到这儿来——跑到这所他替自己造的房子里来!张口结舌地望着这片自己过去心愿的废墟;偷偷地就着那些墙壁和楼梯,闻闻嗅嗅,估量着一切!乔里恩忽然有了个直觉:“我敢说这个家伙到现在还想住在这里。他对自己曾经一度占有过的东西是永远不能忘情的!我一定要对付他,且不管怎样对付法;可是多么头痛啊——头痛透了。” 当晚他给采尔西公寓去了一封信,问伊琳可肯见面一谈。 这个老大的世纪,过去曾经亲眼看见个人主义的花朵开得如日中天,现在正面临着一个风暴将临的黄昏。伦敦在暑假末尾本来就是闹烘烘的,现在战争的谣言使它看上去更加活跃了。乔里恩虽则不大进城,这些街道在他眼中看来简直有点疯狂的神气;都怪这些新兴的汽车和出租汽车,因为和他的审美眼光格格不入。他从自己的马车里数了数这些车子,发现每二十辆车子里就有一辆。“一年前还是三十辆里有一辆呢。”他心里说,“已经站住脚跟了。这一来,车轮的声音就要骨碌骨碌吵得更加厉害,臭气更加四溢呢。”原来乔里恩对任何新兴事物,只要具备物质形式,他都是反对的,在自由党里少看见有这种人,而他恰恰就是一个。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告诉车夫赶快避开拥挤的街道,到了河边,打算从秋老的筱悬木帘幕里凭眺一下河流。那座小公寓就在离河边五十码的地方;马车开到时,他告诉车夫等着,自己走上二楼。 是的,海隆太太在家! 他还记得八年前上这小公寓来给她送好音时,那种环堵萧然的情形,现在有了固定的收入,虽则为数甚微,那气派一眼就看出和过去大大不同。屋内一切陈设都清雅绝俗,而且隐隐闻得出花香。整个的色调是银灰色,偶尔一两处点缀些黑色、蓝色和金黄。“真是一个风雅女子,”乔里恩对自己说。岁月对于乔里恩很留情,因为他是个福尔赛。可是岁月对于伊琳好象连碰都没有碰一下——至少乔里恩的印象是如此。她穿了一条深灰色的丝绒裤子,深褐色的眼睛和深金黄的头发,站在那里,看上去一点也没有老。她伸出手来,带着微笑说: “请坐好吗?” 他坐在椅子上大概从来没有感觉这样局促过。 “你的样子一点没有变,”他说。 “你看上去更年轻了,乔里恩大哥。” 乔里恩两只手搔搔头发,他对自己的头发这样多感到一种快慰。“我是老了,可是自己不感觉老。绘画就有这点好处,能替你保持青春。提香活到九十九岁,如果不是瘟疫,还不会送命呢。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时就想到他的一张画?” “你第一次看见我是在什么时候?” “在植物园里。” “你怎么知道是我呢,以前又没有见过我?” “我看见一个人上来找你,才知道的。”他大胆望着她,可是她脸上神色不变,平静地说道: “是的;隔了几世了。” “你的驻颜术是什么呢,伊琳?” “心如死灰的人都保养得非常之好。” 哼!心如死灰的人!伤心语!可正是一个开头,他就凑上去。“你记得我的堂弟索米斯吗?” 这句话问得有点突兀,他看出她微微好笑,立刻接下去说:“他前天跑来看我!要离婚。你愿意吗?” “我?”这个字好象从心坎里叫了出来。“事隔十二年?未免太迟了一点。会不会有困难呢?” 乔里恩死命盯着她的脸看。“除非——”他说。 “除非目前我有个情人。可是那事之后,我从来就没有过。” 这些简短而坦率的话他听了究竟有什么感觉呢?是宽心,诧异,还是怜悯!维纳丝十二年没有一个情人! “不过,”他说,“我想你也巴不得能够自由呢,对不对?” “我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关系?” “可是如果你万一爱起来呢?” “我当然愿意。”她这句简单的回答好象把一个不容于世的人的全部哲学都概括了。 “好吧!你有什么话要我转达给他呢?” “你只说,他没有能够自由,我很抱歉,他有过这样的机会。我不懂得他为什么没有利用。” “因为他是个福尔赛;你知道,我们是从来不放弃什么的;除非指望有别的东西可得的时候,那自然又当别论;不过就是那样,也不一定就放弃。” 伊琳笑了。“你呢,乔里恩大哥?—一我觉得你就肯放弃。” “当然,我有点象混合种——不是纯粹的福尔赛。我开支票从来不把半辨士扣掉。总是添半个辨士上去,”乔里恩不安地说。 “那么,索米斯现在放弃我,他指望的什么呢?” “我也不懂;也许是儿子吧?” 她半晌默然,头低下去。 “对了,”她低声说;“是苦痛的。我如果做得到时,倒愿意帮助他得到自由。” 乔里恩瞠目看着自己的帽子,愈来愈觉得窘;同时对这个女子也愈来愈佩服,愈奇怪,愈怜惜。这样娇艳,又这样孤单;这事完全是活闹鬼。 “好吧,”他说,“我反正得去看索米斯。如果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话,你只管吩咐。我虽然不行,也还可以象先父那样照应一下,所以你不要见外。不管怎样,我和索米斯谈话之后,有什么事情,我都会告诉你的,说不定他自己会拿出些事实来。” 她摇摇头。 “你知道,他不会的。他是有名誉地位的人;我什么也没有。我很愿意他能够自由;可是我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帮助他。” “眼前我也想不出,”乔里恩说,随即起身告辞。他下楼上了马车。三点半钟!索米斯总还在他的事务所呢。 “去鸡鸭街,”他向窗洞里喊一声。在议院前面和白厦大道上,卖报人喊着“德兰士瓦局势严重!”可是那些叫嚷简直不引起他的注意;他正在出神,回想着那个美丽的身条,那副温柔而忧郁的目光和那句“那事之后,我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心如古井的女子,她的日子是怎样过的呢?孤孤单单一个人,没有一点儿保护,所有男人的手都指着她,或者毋宁说,都伸手向着她,只要稍许有一点暗示,就会一把将她抓着。然而年复一年她却这样活下去了! 凌驾在来往行人上面的一声“鸡鸭街”,把他唤回到现实世界中来。 青豆色底子上漆了一行黑字:“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他看了招牌,劲头鼓了一点起来,一面走上石级楼梯,一面咕噜着:“腐臭透顶的占有权!哎,我们还是少不了它!” “我找索米斯?福尔赛先生,”他对开门的小伙子说。 “您贵姓?” “乔里恩?福尔赛。” 小伙子看看他,觉得奇怪,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福尔赛留下须的,就溜了进去。 福尔赛,勃斯达,福尔赛律师事务所已经逐渐把屠丁-保尔斯律师事务所合并,占据了整个二楼楼面。事务所里现在只剩下索米斯和一些管理员和练习生。詹姆士约莫在六年前完全退 休了,生意因此反而好起来;勃斯达洗手不干之后,生意更是百尺竿头再进一尺;许多人都认为勃斯达的精力是在佛莱雅控告福尔赛的案子上消耗光的;这个官司愈来愈打得难解难分,而且看上去对于过去那些受惠的人也没有什么可贪图的了。索米斯在实际问题上比较头脑清楚,所以从不肯在这件案子上动脑筋;相反地,他早已看出老天已经在这件案子上不折不扣长年送给他二百镑,所以——又何必不拿呢? 乔里恩走进事务所时,看见这位堂弟正在抄一张公债数字表;这些他预备向他的那些公司建议,要抢在别家公司前面立刻拿到市上抛出,他侧过脸来看了一下,就说: “你好?等一下。请坐,好吗?”他抄下三个数目字,用一根尺压着原来的地方,就转身望着乔里恩,一面啃着自己扁食指的边子。“怎么样?”他说。 “我去着过她。” 索米斯眉头一皱。 “那么?” “她始终念念不忘旧情。” 说了这话,乔里恩心里顿时不过意起来。他的堂弟一张脸涨成暗红,红里泛黄。这个倒霉鬼,他怎么想到来开他的玩笑!“我的意思是说,她对你没有自由很抱歉。十二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法律是你的本行,你懂得比我清楚,有没有办法可想,你应该知道。”索米斯发出一声古怪的短啸,两个人整整有一分钟没有说话。乔里恩望着那张红晕迅速消退的窄脸,心里想,“就象蜡做的!他心里想的什么,或者打算采取什么行动,决不会在我面前露出一点来。就象蜡做的!”他把视线移到墙上挂的小镇地图上,这个新兴的小镇叫做“海上小街”,地图上画的是它的未来景象,引诱着那些到事务所来的当事人的占有欲。他脑子里忽然来了一刹那的怪想:“不知道我这次跑来会不会给我开张帐单——与乔里恩?福尔赛商谈我的离婚事件,听取他访问我妻子的经过,并且指示他再去看她,十六先令八辨士。” 索米斯猛然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对你说,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两只眼睛向左右张望,就象走投无路的野兽似的。“他的确痛苦,”乔里恩想;“不能因为我不欢喜他,就忘掉这个,也不应该。” “当然,”他温和地说,“事情全在你自己。一个男人认真要解决时,往往能找到路子。” 索米斯转身正面向着他,那声音就象从心灵深处发出来的。“我为什么还要吃苦呢?我已经吃了不少苦了,为什么还要吃呢?” 乔里恩无话可答,只好耸耸肩膀。他的理智同意这种说法,他的本能却起反感;是什么缘故他也说不出。 “你父亲,”索米斯继续说下去,“对她很关切——天晓得是什么缘故!我想你也关切吧?”他狠狠看了乔里恩一眼。“看上去好象一个人只要能够做一件对不起别人的事情,就可以得到所有的同情。我不懂得我究竟错在什么地方——从来不懂得。我一直待她很好。不管她想什么东西,我都给她。我并没有不要她。” 乔里恩的理智又点点头;他的本能又摇摇头。“这是什么道理?” 他心里想;“我这个人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可是如果这样的话,我宁可不对头,不愿意对头。” “归根结蒂,”索米斯一脸阴狠的样子,“她过去总是我的妻子。” 倾听的对方脑子里掠过一种想法:“占有权来了!的确,我们都占有东西。可是——人!呸!” “你得看事实说话,”他淡淡地说,“或者说,看有没有事实。”索米斯带着疑心迅速地看他一眼。 “有没有事实?”他说。“是呵,可是我就不大相信。” “请你原谅,”乔里恩说;“她的话我已经告诉你了。一点不含糊。” “根据我的经验,我从来就不肯盲目听信她的话。将来看好了。” 乔里恩站起来。 “再见,”他简短地说。 “再见,”索米斯回答;乔里恩走出事务所,一面竭力想捉摸他堂弟脸上那种一半惊异、一半威胁的神情。他向着滑铁卢车站走去时,心情非常激动,就象自己的道德面具被揭下来一样;坐在火车里,他一路上都想着伊琳在她的冷清公寓里,想着索米斯在他的冷清事务所里,想着两个人的生命同样没来由地被冻结着。“这叫骑虎难下!”他心里想。“两个人都下不了台,两个人都要砸扁头——而其中一个的头却是那样的美!” [book_title]第一卷 第九章 法尔知道了 践约在小法尔?达尔第的生活里还没有成为怎样的大事;因此,两个约会没有去在他全不放在心上;倒是跟好丽骑马出游之后,从罗宾山颠着回城里来的时候,使他更加感到出乎意料。好丽骑着她那匹栗色银灰斑、长尾巴的小驹,在他看来,比昨天愈加美丽了;而且,在他们两小时的偕游中,从头到尾好象只有他的马靴发出亮光;这是他在雾沉沉十月黄昏和伦敦外围自我检查出来的。他掏出自己的新“猎人”金表①——詹姆士的礼物——并不看上面的时间,而是察看打开表壳子里面发亮部分映出来的自己一部分脸。自己一道眉毛上面有个临时的瘰疬,这使他很不高兴,因为好丽刚才一定看了不喜欢。克伦姆脸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斑记。想到克伦姆,联带就想起在庞地梦尼姆站池里的那一幕情景。 今天他丝毫没有打算向好丽倾吐他父亲的事情。他父亲缺乏诗意,而且十九年来在他还是第一次感到诗意在心里洋溢着。自由剧院以及那个几乎象是神话的欢乐化身辛茜雅?达克;庞地梦尼姆以及那个年纪说不上来的女子——在法尔刚和这个羞怯的深色头发的新表妹亲近之后,这两者好象已经完全不在心上了。她骑马骑得很不错,所以在里希蒙公园那一段长长的驰道上,让他领前随便地带着她跑,就愈加使人觉得受用,其实她在这上面比他好得多呢。回顾一下全部的经过,他对自己那样讷讷不能出口的情形简直迷惑不解;他觉得只要再碰上这种机会,他一定能够讲出一大堆“逗人”的话来;一想到明天就要回小汉普登去,而且十二日要去牛津——而且参加那个狗蛋的考试——走之前连和她见个面的机会都没有,他的心情就暗下来,甚至比夜色黑的还要快。不过,他应当写信给她,而且她也答应写回信。也许,她也会上牛津来看他哥哥。当他骑马走进史龙方场边子上的巴狄克马房时,这个希望就象黄昏时第一颗星照了出来。他下了马,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因为足足骑了有二十五英里路了。他的达尔第天性使他和小巴狄克拉呱了有这么五分钟,谈的是剑桥州赛马哪匹马最有希望;后来说了声“把马钱记在我的帐上”,就走了,膝盖有点合不拢来,一面用自己有节的小马鞭轻敲着马靴子。“我一点不想出去,”他心里说。“这是最后一晚,不知道妈肯不肯给我来点香槟!”有了香槟和脑子里的回忆,他总还可以在家里消磨一个夜晚。 他洗了个澡,下楼来穿得洁无纤尘;看见自己母亲穿了一件低领子的晚礼服,神情诡秘,而且使他着恼的是在座的还有索米斯舅舅。他进来时,两个人中止了谈话;后来他舅舅说: “还是告诉他好。” 这句话当然是指他父亲的一切事情,可是他听见时,第一个想起的却是好丽。会不会是什么下流事情?他的母亲开口了。“你父亲,”她说,那声音仍旧做作得很时髦,一面手指扯着那块海绿色的绣花,相当可怜相,“你父亲,我亲爱的孩子,已经——他并不在纽马开;他上南美洲去了。他——他离开我们了。” 法尔看看她,又看看索米斯。离开他们!他难受吗?他喜欢不喜欢自己的父亲呢?好象他自己也不知道。后来,猛然间——就好象吸进一口栀子花香味和雪茄烟似的——他的心在里面扭了一下,他真的难受起来了。自己的父亲总是自己的,不能这样就走掉——这是不行的!他也不总是庞地梦尼姆站池里的那样一个“流氓”。关于他,也还有些可贵的回忆,缝衣店里,赛马,上学校时一点零钱,有时运气好时,一般在他身上也肯大花其钱。 “可是为什么?”他说;随即就懊悔自己这样问,理由是他也算个漂亮人物,他母亲那张面具似的脸显得非常痛苦;他脱口而出说:“好吧,妈,不必告诉我了!不过,这是什么意思呢?” “恐怕要离婚,法尔。” 法尔微微发出一声古怪的呻吟,迅速把自己舅舅看上一眼——这个舅舅,过去他一直都认为是对于他有这样一个父亲的一种保险,这是从小就灌输的;甚至于对于他自己血液里的达尔第性格是一种保险。那张两颊瘦削的脸好象在背开去,这使他慌起来。 “不会闹出去吧,会不会?” 他想起过去报纸上许许多多的离婚案件,他自己眼睛盯着那些不大得体的细节看的情形,简直活现在眼前。 “有没有法子偷偷地离掉呢?太丢脸了——对于——对妈——对大家。” “一切都会尽量地不宣扬出去,你可以放心。” “对了——可是,为什么非要离婚不可呢?妈又不要重新嫁人。” 他自己,家里的女孩子,他们的姓氏,弄得多么不光彩——在他的同学和克伦姆,和牛津的那班人,和——好丽的眼中。太吃不消了!这样有什么好处? “你要嫁人吗?妈?”他厉声问。 这一来弄得维妮佛梨德没法再讳言自己的想法了,而问话的又是她在世界上最最钟爱的人;维妮佛梨德从自己坐着的帝国时代大椅子上站了起来。她看出,如果不把事情全部说出,他儿子就会恨她;可是怎么能告诉他呢?就这样,一面仍旧扯着那块锦缎,她向索米斯盯着看。法尔也盯着索米斯看。肯定说,这个上流人士和财产意识的代表决不会希望自己的亲妹子受到这样的责难! 索米斯用一把裁纸刀缓缓地划着一张嵌花桌子的光滑桌面;后来,眼睛也不看着自己外甥,开始说: “你不知道你母亲二十年受的什么罪。这不过是一点尾声罢了,法尔。”他斜睨了维妮佛梨德一眼,又说: “要不要我告诉他?” 维妮佛梨德不做声。如果不告诉法尔,他就会恨她!然而,听到他的亲生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来,将使他多么难受呵!她紧闭着嘴唇,点点头。 索米斯说得很快,声音一点没有高低: “他一直就是挂在你母亲脖子上的一个累赘。你母亲屡次替他还债;他时常吃醉酒,威胁你母亲;这一次他跟一个跳舞女人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去了。”就象是不大信得过这些话对这孩子产生应有的效果似的,他很快地又说: “他把你母亲的珠项圈偷了送给那个女人了。” 法尔听到这句话,手甩了一下。维妮佛梨德看见这个痛苦的姿势,叫出来: “得了,索米斯——不要讲了!” 在法尔的心里,达尔第血液和福尔赛血液在斗争着。欠债,喝酒,玩跳舞女人,他还有相当的同情;可是偷珠子——不行!这太过头了!忽然间,他觉得自己母亲的手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看出吗,”他听见索米斯说,“我们没法子把事情圆起来了。事情总要有个限度;要打铁就得趁热。” 法尔挣脱自己的手。 “可是——你决不能——决不能把珠子的事情揎出来!我受不了——简直受不了!” 维妮佛梨德大声叫出来: “不,不,法尔——不啊!这不过是叫你看出你父亲多么地不堪!” 他舅舅听了这话点点头。法尔稍稍平静下来,取出一支香烟。这只弯弯的扁香烟盒子还是他父亲买给他的。唉!太叫人吃不消了——而且正在他要上牛津的时候! “能不能不离婚使母亲得到保障呢?”他说。“我可以照应得了她。将来真正非离婚不可时再离,反正随时都可以提出的。” 索米斯嘴边浮出一刹那的微笑,接着气愤起来。 “你不懂得你说的什么话;在这种事情上,再没有比拖延最坏事了。” “为什么?” “我告诉你,孩子,最坏事就是拖延。我是亲身体验来的。” 他的声音带有着恼。法尔眼睛睁得多大地望着他,他就从来不知道他舅舅流露什么情绪过。哦!对了——他现在想起来了——从前有过一个伊琳舅母,出了什么事情——关于这件事,人人都讳莫如深;他听见他父亲谈到她时用过一个不能出口的字眼。 “我不想说你父亲的坏话,”索米斯坚决地说下去,“可是我对他太熟悉了,有把握说,一年不到的时间他就会回到你母亲的身边来。你可以想象得到,在这次事情之后,他回来对于你母亲以及对于你们全家是怎样的一个滋味。唯一的办法是把关系断掉。” 法尔虽则不以为然,可是动容了;这时他碰巧看看自己母亲,这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好恶并不是最最重要的;在他也许可以说还是第一次。 “好吧,妈,”他说;“我们愿意支持你。不过,我愿意知道几时提出来。你知道,这是我的第一个学期。我不想事情闹出来的时候还留在那边。” “哦!乖儿子,”维妮佛梨德咕噜了一句,“对你真是个麻烦。” 从她脸上的表情看来,她就是以这样的措辞表示她最最深切的遗憾;这在她已经成为习惯了。“几时呢,索米斯?” “没法说——总还要好几个月。我们先得要求批准复合。” “这捣的什么鬼?”法尔心里说。“律师真是些蠢东西!还要好几个月!有一件事情我是肯定了;晚饭决不在家里吃!”他说: “真对不起,妈,我现在可得出去吃晚饭了。” 虽则这是他在家里的最后一个晚上,维妮佛梨德简直感激地点点头;双方都觉得在情感流露上两个人都做得有点过头了。 法尔向格林街走去,想在雾蒙蒙的空气里舒散一下心情,一直走到毕卡第里大街时,他才发现身上只有一个半先令。一个半先令可吃不了什么晚饭,而他又很饿。他企盼地望望伊昔姆俱乐部的窗子,想到过去时常跟自己父亲在那里吃得非常考究!那些珠子!这是没法子说得过去的!可是他心里越盘算,而且越是走得远,肚子自然越饿。回家当然谈不上,除此以外,他就只有两处可以去,公园巷他外祖父家里,和湾水路悌摩西家里。这两处,哪一处比较不讨厌些呢?在他外祖父家里,他大概当场就可以吃到一顿比较好的晚饭。在悌摩西家,他们盼望你去时会请你大啖一顿,不盼望时就休想吃得到。他决定上公园巷去,同时也还被另一个念头打动了,那就是他上牛津而不给他外祖父一个机会给他一点零用钱,对于双方都不大说得过去。当然,他母亲会知道他上了公园巷,可能会觉得蹊跷;可是他也没法想了。他按一下铃。 “哈罗,瓦姆生,你说,有我的晚饭吃吗?” “他们刚才进去,法尔少爷。福尔赛先生看见你一定很高兴。午饭的时候他还说近来简直看不见你的人呢。” “那么,我现在来了。你把肥牛犊宰了,①瓦姆生,来点香槟。” 瓦姆生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法尔是个“小捉狭鬼”。 “我要问问福尔赛太太,法尔少爷。” “我告诉你,”法尔咕噜一句,一面脱下大衣,“我现在已经不是中学生了,你知道。” 瓦姆生并不是一个不懂风趣的人,他打开那只鹿角衣架后面的门,说道: “太太,法利勒斯先生。” “混蛋!”法尔想,一面走了进去。 爱米丽给他一个热烈的拥抱,“怎么,法尔呀!”詹姆士微带颤声说,“你这总算来了;”他的自尊心又恢复了。 “你为什么不预先通知我们?现在只剩羊胛肉了。”爱米丽说。“香槟,瓦姆生,”两个人就接着谈下去。 那张可以伸缩的大餐桌子已经缩得最短了;在这张桌子下面,多少条时髦的腿都曾经休息过;这时詹姆士坐在桌子的一头,爱米丽坐在桌子的另一头,法尔就坐在他们中间;他们的四个孩子现在都已羽毛丰满飞走了,两个老人显得非常寂寞,这一点连法尔也多少感觉到。“我希望不要老得象外公这样就死掉。”法尔想。“可怜的老东西,他瘦得就象根铁条呢!”他外祖父正跟瓦姆生谈论着汤里放糖的事,所以法尔把声音放低下来,向爱米丽说: “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