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高城堡里的人
[book_author]菲利普·迪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1206
[book_dec]《高城堡里的人》是由菲利普·迪克著创造的一部美国小说。在1963年获得了雨果奖。通过对不同阶层、不同身份的人物的穿插描述,讲述了一个反转过来的“历史”——同盟国在二战中战败,美国被德国和日本分割霸占,探讨了正义与非正义、文化自卑和身份认同,以及法西斯独裁和种族歧视给人类社会造成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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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献词
献给我的妻子安妮 [1] ,
没有她闭紧嘴巴,就没有此书。
【注释】
[1] 即安妮·鲁宾斯坦,菲利普·迪克的第三任妻子。——本书注释若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book_title]一
一个星期了,齐尔丹一直焦急地关注着邮件,但发自落基山脉国的贵重物品迟迟未到。周五早晨,他打开商店大门,看到地上只有从门上投信口投进来的信件,心想,顾客要对我大发雷霆了。
他从壁挂式五分硬币自动售货机上倒了杯速溶咖啡,然后拿了把扫帚,开始扫地。一会儿工夫,他就把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前台打扫得干干净净,放满零钱的现金出纳机擦得一尘不染。花瓶里的万寿菊鲜艳美丽,收音机里的背景音乐悠扬地响着。一切就绪,准备迎接顾客的光临。店门外的人行道上,商务人士们行色匆匆地沿着蒙哥马利大街赶往他们的办公室。远处,一辆电轨缆车经过,齐尔丹饶有兴味地停下来观看。女人们穿着五颜六色的真丝长裙……他也观赏这些女人。突然,电话铃响了,他转过身拿起电话。
“喂。”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齐尔丹的心顿时一沉。“我是田芥。先生,我的内战征兵海报到了没有?你仔细想想,你上个星期答应我说今天到。”对方言语尖刻,怒气冲冲,一点礼节都不讲,“难道我没有按照合同给你定金吗,齐尔丹先生?你知道,这东西是要送人的。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是要送给一个重要客户的。”
“为了寻找承诺您的东西,我四处打听询问,”齐尔丹回答说,“而且费用都是我自己出的。你知道,这东西不是我们这个地区生产的,因此……”
但田芥打断了他的话。“那就是说,货还没到?”
“是的,田芥先生。”
一阵冰封般的沉默。
“我没法再等了。”田芥说。
“对不起,先生。”透过店里的窗户,齐尔丹阴郁地看着室外温暖灿烂的阳光,看着旧金山的办公大楼。
“那么,有别的东西能替代吗?你有什么推荐的吗,齐尔当先生?”田芥故意把名字说错,这纯粹是侮辱,听得齐尔丹耳根直冒火。如今的美国人没有地位。罗伯特·齐尔丹的血性、恐惧和痛苦一起涌上心头,无法抑制,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的舌头像打了结一般,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握话筒的手黏糊糊的。店里洋溢着万寿菊的花香,背景音乐悠然地响着,但齐尔丹感到自己正坠入无底的深渊。
“那么……”齐尔丹硬撑着低声说道,“黄油搅乳器。还有1900年前后的冰淇淋机。”他的思维拒绝运转。人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时候,或者自欺欺人的时候,总会这样。他今年三十八岁,还记得二战前的岁月,过去的流金岁月。富兰克林·罗斯福、世界博览会,这些都成了往昔的回忆。“要不要我把各种您可能想要的东西送到您办公室去?”他嗫嚅道。
约好了,下午两点去。得把店关了,他挂断电话的时候想到,没有其他选择,得让这些顾客高兴,生意全靠他们。
他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意识到有人进了商店,两个人。一对青年男女,长得都很标致,穿着考究。绝配。他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面带微笑,非常专业地向他们从容走去。他们俯身观看柜台里的陈列品,拿起了一只可爱的烟灰缸。是一对夫妇,他猜想,大概住在郊区的云雾山庄。那是新建的豪华公寓,大楼高耸入云,可以俯瞰贝尔蒙特。
“你们好。”他开口说道,心情也好多了。他们冲他友好地笑了笑,没有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他店里的陈列品是太平洋沿岸国最棒的,让他们颇有些吃惊。他看出了这一点,满心欢喜。他们是行家。
“真是好东西,先生。”那个男的说道。
齐尔丹不由自主地鞠了一躬。
他们的眼神亲切温暖,不仅仅是出于人与人之间的亲近,更是出于他们对他所售的艺术品的欣赏。这对年轻人有相同的品味,从他的艺术品中获得了共同的享受。居然有这样好的东西供他们观赏把玩,就算不买也不是问题,这让他们很是感激。是的,齐尓丹想,他们明白这家商店的档次很高,不卖什么旅游纪念品啦,刻有“太平洋沿岸国马林县缪尔森林公园”字样的红木牌匾啦,稀奇古怪的标牌啦,小女孩爱戴的戒指啦,印有大桥风景的明信片啦,等等这类玩意儿。那个年轻女子的眼睛又黑又大。齐尔丹心想,我是很容易爱上这么一个女人的。真爱上的话,我的生活就惨了。好像我现在的生活还不够惨似的。漂亮的黑发,光洁的指甲,打过耳洞的耳朵上垂挂着长长的耳环,是手工制作的。
“您的耳环,”齐尔丹轻声问道,“或许是在这里买的吧?”
“不是,”她回答说,“是在日本买的。”
齐尔丹点了点头。我的店里不卖当代美国工艺品。只有过去的东西才在这里展示,才值得在这样的店里展示。“你们来这里很久了吗?”他问道,“来我们旧金山?”
“我派驻到这儿,时间不定,”那个男的说道,“在贫困地区生活水平计划委员会调查处工作。”他的脸上露出自豪的神色。不是军人。不是那些嚼着口香糖,一看就知道是农民出身的大兵。这些人土里土气、满脸贪婪,整天在市场街逛来逛去,对那里的淫秽表演、色情电影和毒品注射垂涎三尺。他们还喜欢逛那里的廉价酒吧。酒吧里挂满了上了年纪的金发女郎用皱巴巴的双手握住乳房、斜眼勾人的照片……旧金山没有高层建筑的地方,大都是这种开着廉价酒吧、奏着爵士乐的贫民窟。铁皮和木板搭成的棚屋摇摇晃晃。这些棚屋早在战争结束前就已经出现了。不,他不是那种人……这个男人是精英阶层的人。有文化,有教养,甚至比田芥有过之而无不及。田芥不过是太平洋沿岸国第一商会的一名高级官员,而且岁数大了,他的生活态度是战争内阁时期形成的。
“您想买美国传统民族工艺品当礼物送人吗?”齐尓丹问道,“或者是装饰您在这儿的新居?”如果是装饰房子的话……他的精神不禁一振。
“你猜得不错,”那个女孩说道,“我们正准备装潢房子。有点拿不定主意。你能给我们出出主意吗?”
“行,我可以到你们的住所去看一看。”齐尓丹说,“等你们方便的时候,我可以带几个方案,现场给你们建议。这方面我们是内行。”他低下目光,以掩饰内心的憧憬。这笔生意或许有好几千块。“我正在进一张新英格兰的枫木桌子,全木的榫头,一根钉子都没有。做工精美,物有所值。还有一面1812年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镜子。还有一件土著工艺品:一组植物染色的山羊毛地毯。”
“我个人——”那个男的说道,“更喜欢城市艺术。”
“明白了。”齐尓丹急切地说道,“听我说,先生。我有一幅劳动促进委员会时期的邮政壁画,是真迹,画在四块木板上,画的是霍勒斯·格里利 [1] 。一件无价收藏品。”
“啊。”那个男的说道,黑眼睛里闪着亮光。
“还有一个1920年维克多留声机柜子改装的酒柜。”
“啊。”
“听着,先生,还有著名影星珍·哈露的镶框签名照片 。”
那个男的瞪大眼睛看着他。
“我们是不是约个时间?”齐尓丹抓住这个紧要的心理关头,连忙问道。他从上衣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先生,夫人,我记一下你们的姓名和住址。”
这对男女走出店门后,齐尓丹双手背在身后,站在那儿望着街道。太好了。每天都有这样的生意就好了……但这不仅仅是生意问题,也不仅仅是他开的店获得了成功。这是一种缘分:在公共场合结识了这对日本夫妇。他们没把他当美国佬,或者单纯只是出售艺术品的商人,而是把他当人来看待。是的,这些新一代的年轻人,他们不记得二战前的日子,甚至根本不记得二战这回事——他们是世界的希望。地域差异对他们来说没有太多意义。
齐尓丹想,地域差异总会消失的。总有一天,地域这个概念本身也会消失。没有统治者和被统治者,只有人。
但是一想到自己敲他们家门的情景,齐尔丹就不由得胆战心惊。他仔细看了看记下的姓名和住址。香庄良思夫妇。请他进门,不用说会给他端茶。他会不会每件事都做得恰到好处,一言一行都很得体?或者像野蛮人那样,言行失礼而丢人现眼?
女人的名字叫贝蒂。她脸上的表情是多么善解人意,那双眼眸多么温柔善良,他心里想。很显然,即便在他店里逗留的时间很短暂,她也已经看出了他内心的希望和挫折。
他的希望——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所抱有的希望,又有谁能知道呢?他所希望的,在别人看来,要么是疯了,要么是不想活了。大家都知道如今日本人和美国佬之间的关系,一般说来是日本男人和美国女人的关系。但这次……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而且她已经结婚了。他赶紧挥去脑海里种种情不自禁的想法,开始忙着拆信。
尽管如此,他发现自己的手还是抖个不停。然后他想起了和田芥先生两点钟的约会。想到这,他的手停止了颤抖,神经也变得坚定起来。我得弄些让人刮目相看的东西,他思忖。但是到哪儿去弄?怎么弄?弄什么?打电话,找货源,历练办事能力。拼凑一辆复原完整的1929年福特汽车,包括黑色布车篷。收揽能够留住顾客的所有好东西。在阿拉巴马州牲口棚里发现的用柳条板包装的全新原装航空邮政三引擎飞机。诸如此类。制作一个B.比尔先生的木乃伊头颅,连带那飘动的白发。这可是会引起轰动的美国艺术品。我要在太平洋沿岸国的顶级收藏圈里建立自己的名声,要是能在日本本土出名那更好。
为了激发自己的灵感,他点了一支微笑大地牌的极品大麻烟。
弗兰克·弗林克住在海斯大街。他躺在床上,琢磨着该怎么起床。耀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滑落到地板上的一堆衣服上。他的眼镜也在地上。会把眼镜踩碎吗?换条路径去盥洗室。爬过去还是滚过去?他头疼,但心里并不难受。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他下定决心。什么时间了?他看了看梳妆台上的时钟。天哪,十一点三十分!但他还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被解雇了,他想到。
他昨天在厂里做了件错事,竟然对温德姆——马特森先生大发雷霆。温德姆扁平脸,鹰钩鼻,手上戴着钻石戒指,裤子上是金拉链。换句话说,他是个强权人物,是个君王。弗林克的大脑昏昏沉沉,思绪不断。
不错,他想到,他们现在一定让我上了黑名单。我的技术一点用都没有——我没有自己的业务。十五年的经验付诸东流。
现在,他得去劳工认证委员会重新认证自己的工作类别。他从未搞清楚温德姆——马特森和皮诺克斯政府究竟是什么关系——皮诺克斯政府是位于萨克拉门托的美国白人傀儡政府,所以无法估量他的这位前雇主能对真正的当权者——日本人——产生多大的影响。劳工认证委员会由皮诺克斯政府负责管理。他将面对四五张白白胖胖的中年人的脸,跟温德姆——马特森的一模一样。如果不能获得认证,他可以去日本的一家海外进出口商会上诉。这家商会在加利福尼亚、俄勒冈、华盛顿,以及被划在太平洋沿岸国版图里的内华达部分区域都有办事处。但是,如果在那里也上诉失败……
他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古老的灯饰,脑子里转着种种不同的方案。他可以溜过边境,进入落基山脉国。但那儿和太平洋沿岸国结成了松散的联盟,可能会将他引渡。到南部去怎么样?他的身体畏缩一下。哎,不行。他是个白人,在那儿应该有很大的生存空间,机会甚至比太平洋沿岸国这儿还要多。但是……他不想去那儿。
更糟糕的是,南部和德国在经济和意识形态等方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弗兰克·弗林克是个犹太人。
他原来的名字叫弗兰克·芬克,出生在东岸的纽约。1941年苏联垮台后不久,他应征加入美国军队。日本占领夏威夷之后,他被派往西海岸。二战结束后,美国被划分为若干殖民地,他就落脚在日本殖民地这一边。如今,十五年过去了,他还一直住在这儿。
1947年,在签订《投降条约》的那一天,他几乎像疯了一般。他对日本人恨之入骨,发誓要报仇雪耻。他把服役时用的枪上了油包扎好,埋在地下室里三米多深的地底下,等待他的战友们起来反抗的那一天到来。可是时间会治愈一切创伤,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现在回想起当初复仇的念头,想起那场大屠杀,也就是皮诺克斯政府和它的主子进行的大清洗,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在翻阅一本中学时代褪了色的年鉴,正翻到少年时代激情澎湃的那一页。弗兰克·“金鱼”·弗林克想当古生物学家,发誓要娶诺尔玛·普劳特为妻。诺尔玛·普劳特是一个绝顶漂亮的女人。他曾经真的发过誓要娶她。但这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就像听弗雷德·艾伦的广播或者看W.C.菲尔兹的电影一样。1947年以来,他看到过或交谈过的日本人也许不下六十万。最初几个月之后,他就再没那种想要对他们每一个人动武的念头。纯粹是由于没什么必要。
且慢。有一个叫大村的家伙,他在旧金山市中心买了许多房产,用来出租。有一段时间,他曾是弗兰克的房东。总有颗老鼠屎,弗兰克想,一个从不知悔改的贪婪狡猾的家伙。他把房子隔得越来越小,租金提得越来越高……大村榨取穷人的血汗,在五十年代大萧条时期,对穷困潦倒、无业可就的退役军人更是毫不手软。但也正是日本的一个商会制止了大村牟取暴利的行径。日本人的民法严厉苛刻,但公正合理。现如今,像大村那样的违法行为已经再没听说过了。这要归功于被占领土上那些日本官员的清正廉洁,特别是战时内阁倒台之后派驻过来的官员。
想到日本商会的朴实、自律和诚实,弗林克又有了信心。即便是温德姆——马特森这样的人,也会像只讨厌的苍蝇一样被赶走,管你是不是温德姆——马特森实业公司的老板。至少他希望是这样。我竟然开始相信所谓的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了,他自言自语道。太不可思议了。回想起前几年……我还认为这个太平洋同盟共荣圈一定是个幌子,不过是空洞的宣传而已。但现在……
他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盥洗室,一边洗漱刮脸,一边听收音机里的午间新闻。
“我们不能嘲笑这种努力。”在他关掉热水龙头的当儿,收音机里传来这样的号召。
是的,我们不能,弗林克痛苦地想到。他知道收音机里指的是什么努力。不过,这件事确实有好笑的地方。一想到笨头笨脑、性情暴躁的德国人在火星上走来走去,行走在人迹未至的红土上,怎能不让人发笑?他一边在下巴上涂肥皂泡,一边哼着一首讽刺小调。上帝啊,万 能的主宰,你也要把火星变成集中营吗?那里的天气真好。那里的天气 虽好,可是 ——
收音机里继续说道:“共荣圈里的人们一定要停下来想一想,我们寻求公正合理,一分义务责任,一分回报,这样做是不是……”统治阶级典型的套话,弗林克心想。“……我们已经成功地预见到人类的前景以及发展趋势,不管他们是日耳曼人、日本人还是黑人……”
他穿衣服的时候,还愉快地想着刚才那首讽刺小调:那里的天气 虽好,可是没有空气,人就会憋死 ……
但事实确实如此。太平洋沿岸国从未进行星球殖民活动。他们正忙于南美洲的事务,忙得不可开交。当德国人赶着把庞大的工程机器人运往太空的时候,日本人正在巴西内陆烧毁丛林,竖起八层楼高的泥砖房,给先前只知野蛮厮杀的土著人做公寓。当日本人升空第一艘宇宙飞船的时候,德国人差不多已经占领了整个太阳系。在历史书上记载的往昔岁月里,当欧洲列强完成了海外殖民,建立起各自的殖民帝国时,德国人错过了当时的机会。但是,弗林克想,这次他们不会落后了。他们吃一堑,长一智。
然后他想到了非洲,以及纳粹在那里的实验。想到这,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僵住片刻之后,才又继续流淌。
那一大片空旷无垠的废墟。
收音机里还在继续:“……我们必须把世界各民族的基本物质需求放在首位,这样的考虑让我们感到十分骄傲。他们潜在的精神追求必须……”
弗林克关掉了收音机。稍稍平静之后,他又把收音机打开。
惨遭厄运的非洲,他心想。那些被灭绝的部落亡灵。把他们彻底消灭,是为了建造一个——什么呢?谁知道呢?或许柏林那些当权的设计师们也不知道。一帮机器人正在建设着,苦干着。建设?不,应该说是碾碎。他们是古生物展中的食人者再世,正忙着用敌人的头颅做杯子。整家人都在勤劳地把头颅里的东西挖出来——活鲜鲜的人脑——首先是把它吃了。然后把人腿上的骨头做成有用的器具。真是勤俭节约啊!想想他们不但要把仇敌当餐食,还要用他们的头颅当餐具。真是第一流的能工巧匠。在柏林大学的实验室里,史前人穿着无菌白大褂,拿其他人的头颅、皮肤、耳朵和脂肪做试验,看能有什么用途。是的,博士先生,发现了大脚趾的一个新用途。看,可以把大脚趾的关节改造成香烟快速打火机中的装置。现在就看克虏伯先生能不能大批量生产了……
古代巨型食人者又将人丁兴旺,再次统治世界。想到这,弗林克不禁毛骨悚然。我们花了一百万年时间让自己摆脱野蛮,现在野蛮人又回来了。如今,他们不仅仅是我们的对手……而且是我们的主人。
“……我们要感到惋惜。”收音机里,来自东京的矮小胆怯的日本人还在继续说。上帝,弗林克想,我们称这些家伙为野猴子,一群刚开化的罗圈腿猪猡。他们搭起煤气灶,就为了把自己的老婆熔了做封蜡。“……过去,我们也常常对这种疯狂的行径给人类带来的巨大浪费感到痛惜,把这么多平民送到不受法律管辖的地方。”他们日本人特别擅长法律。“……一个人人皆知的西方圣人说:‘如果一个人拥有了全世界,却因此丢了自己的灵魂,那这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收音机里的声音中断了,弗林克正打着领带,也停了下来。这是清晨的洗礼。
他想通了: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向温德姆——马特森妥协。不管有没有上黑名单,只要我离开日本人的地盘到南方去,到欧洲去,或者到德国控制的任何地方去,都是死路一条。
我得向老温德姆——马特森让步认错。
弗林克坐在床上,旁边放着一杯热茶。他把《易经》放好,从装《易经》的皮套里取出四十九根蓍草。他沉思入定,想好自己要问的问题。
然后他大声问道:“我如何才能和温德姆——马特森达成和解呢?”他把问题写在一张便签上,然后把蓍草在两手间移来移去,直到他得到第一爻——初爻,一个“八”。六十四卦中的一半就被否决了。然后他按照同样的步骤得到了第二爻。他对这套流程已经非常熟悉。一会儿工夫,六爻都有了。卦象呈现在他面前。不看卦图他就知道,这是谦卦第十五。要谦逊。啊,低下的将被抬高,在上的将被降低,有权势的家族将遭受屈辱。他也不用查《易经》的卦辞,因为早就熟记于心。谦卦是一个吉卦。神谕给他带来了吉兆。
但他还是感到些许失望,因为第十五卦有点虚幻,没什么实际内容。他当然 应该谦逊。或许卦象自有其道理。毕竟,他不能对温德姆——马特森施加任何影响。他不能强迫温德姆——马特森重新接受他,只能按照第十五卦的提示去做。在这样的时刻,只能请求和希望,并且满怀信心地等待。到时候,上天自会提升他,让他干回原来的工作,或许还会让他得到更好的位置。
他没有爻辞可读,因为没有九爻或六爻。这是个静卦。没有动爻就没法变卦,他的问卦到此为止。
那就问一个新问题。他重新坐好,大声说:“我还能再见到朱莉安娜吗?”
朱莉安娜是他的妻子,更确切地说,是他的前妻。他们一年前离婚,最近几个月他一直没有见到她。事实上,他甚至都不知道她住哪儿。显然她已经离开了旧金山,或许已经离开了太平洋沿岸国。他们俩共同的朋友也不告诉他有关她的消息,不知道他们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隐瞒他的。
他专心摆弄着蓍草,眼睛紧盯着得到的数字。多少次了,他求卜关于朱莉安娜的问题,各种各样的问题。好,卦象有了,是由蓍草随机分配,被动得来的。看似随机,但却扎根于当下的这一时刻。在这一时刻,他和宇宙中的其他生命和物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所得的卦象把这一时刻的情形 用阴阳爻展示出来。他、朱莉安娜、高夫大街上的那家工厂 、统治这个地区的商会、外星的探索、非洲几十亿现已废弃的化学反应堆、他周围那些居住在旧金山破棚屋里的成千上万底层大众的希望、柏林的那些狂人,还有他们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的疯狂计划——所有这一切,在他摆弄蓍草的这一刻都联系在一起。人们可以从公元前13世纪就开始流传的一本书里寻求适用的智慧。这本书历经中国圣人们五千年的筛选和完善,是一部美妙绝伦的宇宙宏论——是科学——甚至在欧洲人学会复杂的除法之前就已经记录成文字了。
他的心一沉,是第四十四卦——姤卦,意思是来相会。后面有让人警醒的卦辞:少女强势,不可娶 。 [2] 他把这个卦辞和朱莉安娜联系在一起。
哎呦,他往后一倒。那么说,她是不适合我了。这一点我知道。但我又没问这个。为什么神谕要提醒我呢?遇到她,爱上她——疯狂地爱上她,我的命运真是糟透了。
朱莉安娜——一个无与伦比的漂亮女人,曾经是他的妻子。她的眉毛和头发都是灰黑色的,表明她血管里流淌着纯种西班牙人的血液,这一点甚至体现在她的嘴唇上。她走起路来步态轻柔,还穿着中学时代遗留下来的牛津鞋。事实上,她所有的衣服都很破旧,都是洗了又洗,穿了又穿。他俩一起生活的时候,很长时间都穷困潦倒,尽管她长得漂亮,也只能穿棉外套、布拉链夹克、棕色的粗呢布衬衫和短袜。她恨弗林克,恨这些衣服,因为这身装扮让她看上去——用她自己的话说——像打网球的,或者更糟糕,像在树林里摘蘑菇的妇女。
但朱莉安娜最初吸引他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古怪的表情。在跟陌生人打招呼时,朱莉安娜总会莫名地微微一笑,笑容很像蒙娜丽莎,既自命不凡,又惹人讨厌。跟她碰面的人都会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打招呼好呢,还是不打招呼好。但她是那么迷人,通常他们都会选择跟她打招呼,而她呢,这时却飘然而过。起先,弗林克以为是由于她视力不好,但最终断定不是因为视力不好,而是反映出她内心不为人知的极度愚蠢。后来,朱莉安娜这种像打招呼又不像打招呼的举动实在让他忍无可忍,就像她在家里悄无声息、神神秘秘地进进出出,好像要干一件什么大事似的行为让他受不了一样。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把她看作上帝亲手创造的宠儿,不知什么原因降临到他的生活中。就算到最后他们打得不可开交,他也依然深信这一点。他对她有一种宗教般的感情或信仰,失去她以后,他一直没能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现在,她似乎就在他身边……好像还和他生活在一起。这个精灵仍然在他的生活中忙忙碌碌,在他的房间里穿梭往来,寻找她要找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拿起《易经》,朱莉安娜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弗林克坐在床上,四周乱糟糟的,满屋寂寞。他准备出去,开始一天的生活。他想,在偌大的人来人往的旧金山,此时此刻是不是还有谁也在求神问卦?他们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前途暗淡?他们当下的命运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凶险?
【注释】
[1] 霍勒斯·格里利(1811——1872),美国自由共和党的创始人之一。他创办的《纽约论坛报》是美国十九世纪中期最有影响力的报纸。——编者
[2] 《易经》原文:女壮,勿用取女。
[book_title]二
信介·田芥先生坐在那儿,问卜儒家的神圣经典第五部。数百年来,道家先哲称之为《易经》或者《周易》。那天中午,他一想到两个小时后要和齐尔丹见面,心里就不免开始担心。
他的办公套间坐落在泰勒大街日本时代大厦的第二十层,从那儿可以俯瞰旧金山湾。透过玻璃幕墙,他可以看到一艘艘船只正从金门大桥下经过。就在这时,阿尔卡特拉兹岛那边驶过来一艘货船,但田芥先生无心观赏。他走到墙边解开绳子,把竹子窗帘放下。宽敞的中心办公室比刚才暗了许多,这样光线就不会刺眼,他可以专心致志地想问题。
他想,自己是没办法让客户高兴了。不管齐尔丹先生拿来什么,这位客户都不会感兴趣。我们要面对现实,他自言自语道。但至少我们可以让他不至于太扫兴。
我们要避免送他一个不成体统的礼物,不要让他感到丢了颜面。
客户乘坐的是德国高级新型梅塞施米特9——E型火箭助推飞机,马上就要到达旧金山机场。田芥先生从没坐过这种飞机。不管这种飞机有多庞大,他见到这位贝恩斯先生的时候,一定要表现出飞机不过如此的样子。现在就练习一下。他站在办公室墙上的镜子前,做出一副沉着而略显无趣的表情,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冷酷表情有没有破绽。是的,贝恩斯先生,这种飞机噪声太大,在上面不能看书读报。不过还是要提一提,这种飞机确实挺快的,从斯德哥尔摩到旧金山只要四十五分钟。然后顺便说两句德国飞机经常出现机械故障?我想您在广播上听说过马达加斯加的那场空难。我得说,旧式的机械飞机还是有不少优点的。
关键是不要谈论政治,因为他不知道贝恩斯先生对当今主要问题的看法。不过,也许会谈到这些问题。贝恩斯先生是瑞典人,在政治上是中立的。但他乘坐的是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而不是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的飞机。谨慎起见……贝恩斯先生,听说鲍曼阁下病得厉害,纳粹党今年秋天要选出新的总理。这只是传闻吗?唉,德国和太平洋沿岸国之间就是缺少信任啊。
在他办公桌上的文件夹里,有一张《纽约时报》的剪报,上面有贝恩斯先生最近的一次演讲。田芥先生开始认真研究这篇演讲。由于隐形眼镜的校正度数不够,他不得不弯下身子。演讲的内容是有没有必要再次——第九十八次?——到月球去寻找水源。贝恩斯先生说:“我们或许还在为这个棘手的难题而迟疑不决。但除了军事用途之外,我们最近的邻居——月球——还没有给我们带来任何回报。”原来如此 [1] 1!田芥先生心想,还用了一个高级的拉丁词语。这是了解贝恩斯先生的一条线索。他对纯军事行动不屑一顾。田芥先生在心里记住了这一点。
田芥先生按下内部通话机的按钮,说道:“艾芙莱吉恩小姐,请你把录音机带进来。”
外间办公室的门拉开了,艾芙莱吉恩小姐走了进来。她今天在头上插了几朵蓝色的小花,显得特别可爱。
“紫丁香。”田芥先生留意到。养花他在行,他曾经在故乡北海道养过许多花。
艾芙莱吉恩小姐点了点头。她是个美国姑娘,身材高挑,棕色头发。
“‘快速录音王’准备好了吗?”田芥先生问。
“准备好了,田芥先生。”艾芙莱吉恩小姐坐下来,放好手提式电池录音机。
田芥先生开始说:“我求问过神谕,我问‘我和齐尔丹先生的会面是吉还是凶’。令我不快的是,我得了一个凶卦。大人在上,横梁下塌,中间压力太大。所有的平衡都被破坏了,远离中道。”录音机发出呼呼的转动声。
田芥先生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
艾芙莱吉恩小姐期待地看着他。录音机的呼呼声也停了下来。
“请拉姆齐先生来一下。”田芥先生说道。
“好的,田芥先生。”艾芙莱吉恩小姐放下录音机,站起身,啪嗒啪嗒地离开了办公室。
年轻的拉姆齐先生走进来,胳膊下夹着一个货物清单文件夹。他戴着美国中西部平原印第安人风格的亮色领结,上身是花格子衬衫,下身是低腰紧身牛仔裤。非常时尚。他微笑着向田芥先生走去。“田芥先生,您好。”他说道,“今天天气真好。”
田芥先生鞠了一躬。
看到田芥先生鞠躬致意,拉姆齐先生连忙也挺直身子鞠了一躬。
“我在问卜神谕。”田芥先生说道。这时,艾芙莱吉恩小姐又重新进来坐下,手里还拿着录音机。“你知道,贝恩斯先生马上就要到了。对于所谓的东方文化,他持有日耳曼人的观点。我可以给他看看中国书法和德川时期的陶瓷真品,让他大吃一惊,对东方艺术有真正的了解……但是,让他改变对东方文化的看法,不是我们要做的工作。”
“我明白。”拉姆齐先生说。听到田芥先生的这番言论,他专注的表情露出一丝痛苦,那张白种人的脸抽搐了一下。
“因此,我们要迎合他的偏见,送他一件贵重的美国工艺品。”
“没错。”
“先生,你是美国人的后代。尽管你花功夫把自己的肤色染黑了。”他审视着拉姆齐先生。
“是太阳灯照黑的,”拉姆齐先生轻声辩解,“只是为了多吸收维生素D。”但他流露出的屈辱表情出卖了他。“我向您保证,我依然保有纯正的——”他结结巴巴的,“我没有完全抛弃——美国的民族印记。”
田芥先生对艾芙莱吉恩小姐说:“请重新开始吧。”录音机又呼呼响了起来。“问卜的时候,我占得大过卦第二十八,并且在第五爻上得一个预凶的九爻。爻辞说:
枯杨开新花。
老妇新出嫁。
无毁又无誉。 [2]
“显然,这预示两点钟的时候,齐尔丹先生不会带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田芥先生停了停,“老实说,美国工艺品,我鉴别起来没有把握,因此——”他顿了一下,想挑一个合适的措辞。“因此,请你——可以说是土生土长的拉姆齐先生,请你来帮忙。当然,我们要竭尽全力把这件事做好。”
拉姆齐先生没有说话。尽管他努力掩饰,却仍藏不住那种受伤、愤懑和绝望的表情。
“刚才,”田芥先生说,“我又问了一卦。为了保密,我不能把我的问题告诉你,拉姆齐先生。”他的语气实则暗示:你和你们美国人没有资格知道我们日本人处理的事务。“但是可以告诉你,我得到的结果让我很不高兴,所以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拉姆齐先生和艾芙莱吉恩小姐都专注地看着他。
“和贝恩斯先生有关。”田芥说。
他俩都点了点头。
“我问的有关贝恩斯先生的问题,通过道的神秘运算,得到升卦第四十六,是个吉卦。初爻是六,二爻是九。”他的问题是:我和贝恩斯先生打交道,是否能成功?二爻上的“九”告诉他会成功。爻辞说:
人若心诚。
礼轻亦助人。
无咎。 [3]
显然,无论第一商会送什么礼物给贝恩斯先生,通过田芥先生卓有成效的运作,他都会感到满意。但是田芥先生在问这个问题的时候,还有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潜藏在他脑子里,连他自己也未必知道这个问题的存在。和往常一样,神谕觉察到这个更加深刻的问题,在回答第一个问题的时候,也承担起回答这个潜在问题的任务。
“我们知道,”田芥先生继续说道,“贝恩斯先生将给我们带来瑞典研制的喷射铸模的详细情况。如果我们能和他的公司成功签约,就能用塑料铸模替代许多现在供不应求的铁铸模。”
多年来,太平洋沿岸国一直努力在合成制品领域寻求德国最关键的支持。但是德国的大型化学联合公司,特别是I.G.法本公司,将他们的专利对外保密。事实上,全球的塑料领域都被他们垄断,特别是聚酯领域。通过这种手段,德国对太平洋沿岸国总是保持贸易顺差,在技术方面至少领先十年。从欧洲堡垒发射的星际火箭的主要材料就是抗热塑料。这种塑料重量轻,硬度大,能够抵挡流星的冲击。太平洋沿岸国没有类似的东西,还在使用像木头这样的天然纤维材料,还有铸铁。想到这,田芥先生不禁有点自卑。在商品交易会上,他看到过一些德国的先进工艺,包括全塑料汽车D.S.S.——轻型快客——按照太平洋沿岸国的货币计算,售价大约六百元。
他的潜在问题和贝恩斯先生的某个方面有关,这一点是东京来的海底电缆密电提醒他的。但他没法将这个问题说给在商会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的美国人听。首先,密电通常涉及安全问题,而不是商业问题,因此很少使用。其次,密电一般以比喻的形式出现,通常是诗歌形式的暗喻,这样可以躲过德国的监听系统。德国的监听系统能够破解任何字符密码,不管它有多么精密。显然,东京在意的是德国,而不是本土内不太合作的派系集团。关键的句子是:“脱脂乳是他的日常饮食。”暗指《围嘴》这首神秘的歌,想说明的是:“事物常常表里不一,脱脂乳往往冒充奶油。”田芥先生问卜过《易经》,证实了他的想法。《易经》上的卦辞说:
料是强人,不合世道,言语耿直,不重虚礼,为人正直,必有人应……
这个卦辞无疑是在说:贝恩斯先生的实际身份并非商人。他此行旧金山的真正目的不是签署喷射铸模协议。事实上,他是个间谍。
但田芥先生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是什么样的间谍,为谁服务,或者有什么目的。
那天下午一点四十分,罗伯特·齐尔丹很不情愿地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他把沉重的大小箱子拖到路边,招呼一个人力三轮车夫过来,让这个中国佬把他送到日本时代大厦去。
那个面庞瘦削的中国人躬着身子,满身大汗。他喘着气告诉齐尔丹,说知道那个地方,然后把齐尔丹的箱子搬到车上。接着又把齐尔丹扶上车,让他坐到毯垫座位上。最后他打开计程器,坐上自己的位置,在车流中沿着蒙哥马利大街向前蹬去。
那天一整天,齐尔丹都在为田芥先生寻找合适的礼品。当他坐车经过一排排高楼的时候,依然能回想起当时的痛苦和焦虑。但他终于没有白费功夫,慧眼识珠地找到了想要的东西。田芥先生会感到宽心。他的客户,不管是谁,都会喜出望外。我总会,齐尔丹心想,让我的顾客称心如意。
他居然奇迹般地收购到一本几乎崭新的《绝顶连环画》的第一期第一卷。这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第一批趣味连环画册,是美国文物中的精品,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藏品。当然,他还带了其他藏品,准备先拿出来给他们看,之后再让他们看这本连环画册。画册用棉纸包好,装在一个皮盒子里面,在最大那个箱子的正中间好生待着。
三轮车上的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音乐,似乎在和其他三轮车、小轿车和公共汽车里的收音机一争高下。齐尔丹根本没听。对于这种声音,他早已习以为常。他也没去看那些巨大的霓虹灯广告牌。每幢大楼的正面都挂满了广告牌,大楼本身反而看不到了。不管怎么说,他自己的店门口也有一块。天黑之后,它和这座城里的其他广告牌一起闪烁。难道还有其他营销方式吗?人得面对现实。
事实上,收音机里的吵闹声、车辆的喧嚣声、各式各样的广告牌和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一切让他放松下来,驱走了他内心的忧虑。坐在人力三轮车上往前走,他感到这个中国人的肌肉有规律地一颤一动,觉得很是惬意。齐尔丹想,这真是一台放松机器。被人载着,而不是载人,能够高人一等,哪怕时间再短,也能得到稍许满足。
他内疚地让自己清醒过来。还有很多事情要计划,没时间做白日梦。进入日本时代大厦,他的穿着是否完全得体?或许他会在高速电梯上晕倒。但他随身带了防眩药,德国产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对谁要礼貌,对谁要粗鲁,他都知道。对待门卫、看电梯的、接待员以及所有物业人员,态度都要蛮横。看到日本人当然要鞠躬,即便要鞠躬千百次,也要照鞠不误。那些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嘛,那就可鞠可不鞠了。还是鞠吧,但目光无须在他们身上停留,就当他们根本不存在。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吗?来访的外国人怎么办?商会里经常可以看到德国人,还有那些中立国家的人。
还有,或许他会碰到奴隶。
在旧金山港口,一直都有德国或者南方的船只停泊。有时,黑人会被允许上岸逗留片刻。通常是两三个人一起上岸,但最多不能超过三人,而且傍晚前必须回来。即便是太平洋沿岸国的法律,也规定他们必须遵守晚间的宵禁。但是有些奴隶是专门负责在码头卸货的,他们长期住在岸上,住在码头底下吃水线以上的棚屋里。他们不可能进入商会办公室。但万一他们在那儿卸货,他是否还要自己把箱子搬进田芥先生的办公室?当然不行。一定得找个奴隶来搬,哪怕要站在那儿等一个小时,哪怕耽误了和田芥先生的约会,也在所不惜。他不能在奴隶面前自己搬东西,这一点他一定得小心。这样的错误会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在那些看到他搬东西的黑人面前,他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在某种程度上,齐尔丹心里想,我倒是很乐意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把东西搬进日本时代大厦的。这是个多么自强自立的举动啊!怕什么?又不犯法,又不会进监狱。我要表达自己内心的真实感受,展现在公共场合从未展现过的一面。可是……
他想,要是那些该死的黑奴不在这里出没,我是可以这样做的。我能够忍受比我地位高的人看到我搬东西,能够忍受他们的鄙视——实际上,对于他们的鄙视和羞辱我早已习以为常了。但让那些地位比我低的人看到我搬东西,并因此而瞧不起我,那是绝对不行的。就像刚才,如果那个中国三轮车夫看到我没有坐三轮车,而是自己拖着东西走 着 去赴约……
德国人得对目前的情形负责。他们心比天高。还没有赢得这场战争,就立刻动身去征服太阳系,而且在国内颁布法令……嗯,至少他们的想法还是不错的。毕竟他们成功对付了犹太人、吉卜赛人和圣经学院的学生。斯拉夫人被迫倒退了两千年,全部被赶出欧洲,又回到他们的亚洲腹地——这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又回到骑牦牛、弯弓射箭打猎的生活。在慕尼黑印刷的精美大型画册上,人们可以看到一张张满版彩色照片:碧眼金发的雅利安居民在广袤的世界粮仓乌克兰辛劳地耕田、犁地、播种和采摘。在世界各地的图书馆和报刊亭都能找到这样的画册。这些家伙看上去当然很幸福,他们的农场干净,房屋整洁。你再也看不到醉醺醺的、反应迟钝的波兰人蜷缩在塌陷的门廊前,或者在村里的集市上叫卖病恹恹的郁金香。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就像那些留着车辙,一到雨天就会形成水坑,让板车深陷其中的泥土路成为历史一样。
但是非洲。在那儿,德国人的激情似乎一发而不可收。你不得不佩服他们,尽管稳妥一点的做法是稍微耐点性子,比如,等农田工程完工之后,再发挥这种激情也不迟。如今在非洲 ,德国人充分展现了他们的聪明才智,以及他们的艺术天分。通过使用原子能,他们把地中海围了起来,抽干水,改造成良田——多么大胆的壮举!对于那些认为这个举动可笑的人,比如蒙哥马利大街上某些冷嘲热讽的商人们,这可是当头一棒。事实上,对非洲的整治几乎是成功的……但是对于这样的工程,听到“几乎”这个字眼,就是个不祥的兆头。罗森堡在1958年发表的具有广泛影响的小册子里,第一次使用了这个词。在解决非洲问 题的最终方案上,我们几乎实现了目标。但遗憾的是 ……
不过仍值得一提的是,解决美洲土著人问题曾花了两百年时间,但德国只用了十五年时间就解决了非洲土著人问题。因此,任何批评都是不恰当的。事实上,齐尔丹最近和同行吃饭的时候,曾就这个问题同他们发生争执。显然,他们希望奇迹的出现,似乎纳粹德国能够用魔力来改造世界。真是大错特错。奇迹不会出现,得依靠科学和技术,依靠勤奋工作和杰出天分。德国人一直在发挥他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做一件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对。
幸好前往火星的太空飞行分散了世界各国对非洲问题的关注。就像齐尔丹曾对同行们说的,纳粹人所拥有的正是我们所缺少的——高贵。看看他们的工作热情和工作效率……更激动人心的是他们的梦想。先飞月球,再飞火星。难道这不正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以及人类对光荣的最大渴望吗?日本人就另当别论了。我了解他们。我和他们做生意,天天打交道。他们是——让我们面对事实——东方人。黄种人。我们白人向他们鞠躬,是因为他们当权。而看到德国人的壮举,看到白人征服的地方,才让人由衷地感到钦佩。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先生,快到日本时代大厦了。”中国三轮车夫说道。由于爬坡费劲,他的胸脯不停地起伏,车速慢了下来。
齐尔丹想象着田芥先生客户的样子。显然,这个人特别重要。田芥先生在电话里非常焦虑,由此可见一斑。齐尔丹想起自己的一个重要客户,更确切地说是顾客,一个帮他在旧金山湾高档住宅区的上层人士中间建立了声誉的顾客。
四年前,齐尔丹还没开始做珍藏品生意,而是在杰里街经营一个规模很小、光线昏暗的旧书店。书店旁边有旧家具店、五金百货店和洗衣店。那一带并不安全。夜晚人行道上,抢劫和强奸等暴力事件时有发生。尽管旧金山警察局,甚至日本高层宪兵当局努力制止,也无济于事。每天一打烊,所有店铺的窗户都要用铁栅栏封起来,以防不法之徒破窗而入。后来,那片地区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退役军人,伊藤少校。伊藤少校瘦高个,头发花白,不管是走路还是站在那儿不动,身子都挺得笔直。是他提醒齐尔丹可以做些别的生意。
“我是个收藏家。”伊藤少校解释说。他一整个下午都在翻齐尔丹店里的旧杂志。他的声音柔和,向齐尔丹说了一些当时他还不太明白的事情:许多富有的、有教养的日本人对美国大众文化中具有历史意义的东西很感兴趣。这些东西和古文物一样,是他们搜寻的目标。伊藤少校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他自己特别钟情收藏美国的铜纽扣,以及涉及这些铜纽扣的旧杂志。这和收集邮票和钱币一样,没法说清个中缘由。一些有钱的收藏者还出大价钱买藏品。
“我给你说个例子听听。”伊藤少校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叫‘战争的恐怖’的卡片?”他热切地看着齐尔丹。
齐尔丹使劲想,终于想起来了。这些卡片是他儿时买泡泡糖的附赠品,泡泡糖一分钱一块。卡片有一个系列,每张卡片上都有一个不同的恐怖场景。
“我的一个好朋友,”少校继续说,“专门收集这套卡片。他现在就差一张了。那张‘班乃岛的沦陷’。他出了大价钱要购买这张卡片。”
“抛卡片。”齐尔丹突然说道。
“什么?”
“那时,我们玩抛掷卡片的游戏。每张卡片都有正反两面。”那时他大约八岁,“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套这样的卡片。两个人面对面站,然后每个人抛出一张卡片,让它在空中翻转。谁的卡片落地时正面朝上,两张卡片就都归他所有。”回想那些快乐的岁月,是多么令人惬意,那些快乐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岁月。
伊藤少校若有所思地说:“我听朋友讨论过‘战争的恐怖’这套卡片,但从未听他说过这种游戏。我想我的这位朋友并不知道怎么玩这 些卡片 。”
后来,他的朋友来到齐尓丹的店里,听齐尔丹讲述亲历过的往事。那人也是日本军队的退役军官,听了他的叙述后异常兴奋。
“瓶盖子!”齐尔丹突然大声说道。
那个日本人一头雾水地眨了眨眼。
“以前小的时候,我们收集牛奶瓶的盖子。就是上面标明牛奶品牌的圆盖子。全美国一定有成千上万种品牌的牛奶。每个品牌都有一个特殊的盖子。”
那个军官眼睛本能地一亮。“你现在手上还有这种东西吗,先生?”
齐尔丹手上自然没有。但是……仍然有可能找到这种早已被人遗忘的老盖子。这种盖子还是二战前使用的,那时人们用玻璃瓶装牛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用一次性纸盒子。
就这样,齐尔丹逐渐干上了这个行当。看到日本人对美国的这些东西如此着迷,其他人也开了类似的商店……但齐尔丹总能让自己的店经久不衰。
“您的车费,”那个中国人说道,把他从沉思中唤醒,“先生,一块钱。”车夫已经把箱子卸了下来,在等齐尔丹给钱。
齐尔丹心不在焉地付了车费。是的,田芥先生的客户很可能和伊藤少校一样,齐尔丹尖锐地想到,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他和许多日本人打过交道……但依然不能把他们区分开来。有些日本人粗壮,像摔跤运动员;有些日本人像开杂货店的;还有些日本人像料理花草灌木的园艺师……他是这样把他们分类的。还有一些年轻的日本人,在他看来,他们根本就不像日本人。田芥先生的客户或许是个大胖子商人,嘴里叼着根菲律宾雪茄。
齐尔丹站在人行道上,旁边放着箱子,日本时代大厦就在眼前。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要是田芥先生的客户不是日本人怎么办!箱子里的东西都是为日本人准备的,按他们的品味选出来的——
一定是日本人。田芥先生原来的订单是美国内战征兵海报。毫无疑问,只有日本人才会对这些旧东西感兴趣。他们对这种小玩意特别痴迷,对文献、宣言和广告这样的东西也很钟情。齐尔丹想起一个日本人,那人竟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来收集二十世纪初期报纸上刊登的美国专利药品广告。
还有其他问题要面对,迫在眉睫的问题。在日本时代大厦的大门口,男男女女,人来人往,他们全都穿着考究。齐尔丹听到了他们的讲话声,开始向前走。他抬头看了看这座高楼大厦,这座旧金山最高的建筑。办公室的墙面和窗户是巧妙的日本建筑设计——还有环绕大楼的花园,里面有常青树、岩石和盆景。在简朴曲折的板石间,沙子模仿干枯的小河蜿蜒在树根间……
齐尔丹看到一个搬运行李的黑人歇了下来,立刻招呼道:“搬运工!”
那个黑人脸上挂着笑,快速迎上来。
“到二十楼,”齐尔丹用最严厉的语气说道,“B座。快点。”他指了指箱子,然后大踏步向大门走去。自然,他没有回头看。
不一会儿,他被挤进一部高速电梯。周围大多是日本人。在明亮的灯光下,他们整洁的脸上都亮堂堂的。然后电梯令人难受地向上猛的一蹿,每经过一个门口,都要发出咯噔一声。他紧闭双眼,站稳脚跟,祈祷电梯快点停下来。那个黑人当然是乘仆役用的电梯把箱子带上来。黑人搬运工压根是不可能出现在他乘坐的这部高速电梯里的。事实上——齐尔丹睁开眼睛看了看——电梯里只有为数不多的白人。
当齐尔丹到达二十楼下电梯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在心里鞠躬致敬,作好进田芥先生办公室的准备。
【注释】
[1] 原文是Sic,为拉丁语。——编者
[2] 《易经》原文:枯杨生华,老妇得其士夫,无咎无誉。
[3] 《易经》原文:孚乃利用禴,无咎。
[book_title]三
日落黄昏的时候,朱莉安娜·弗林克仰望天空,看到点点亮光在空中画出弧线,然后在西边消失。是纳粹德国的火箭助推飞机,她自言自语道,飞往太平洋沿岸国的。乘坐这种飞机的都是些头面人物。我只能远远地在底下站着。尽管飞机早已飞远了,她还是举起手,向它挥了挥。
落基山脉投下的阴影越来越长,蓝色的山顶逐渐变成了黑色。一群鸟儿沿着山脊缓慢飞行。不时有车辆打开前灯。沿着公路,她看到两个亮点,那是汽车加油站的灯光。还有房屋。
这几个月她一直住在科罗拉多州的峡谷市,在这里做柔道教练。
今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了,她觉得很累,准备洗个澡。可所有的淋浴间都被雷氏体育馆的顾客占用了,她只好站在门外凉爽的地方等着,一边享受清新的山中空气和傍晚的宁静。她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公路边上那家汉堡店里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声音。两辆柴油机大卡车停下来,昏暗中可以看到卡车司机在走来走去。他们穿上皮夹克,然后进了汉堡店。
朱莉安娜想:狄塞耳 [1] 不是从轮船客舱的窗户跳下去了吗?在远洋航行的时候跳海自杀了。或许我也应该这么做。但这儿没有海。不过想自杀总有办法。就像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一样。在衬衫的胸口扎根钉子,就和弗林克永别了。一个绝望的人无惧任何凶险和痛苦。她跳不了海,但还可以有其他死法。在交通要镇吸汽车尾气,最好用一根长长的空麦秆,也可以一命呜呼。
这是跟日本人学的,朱莉安娜想。既学到了可以挣钱的柔道,也学会了像他们那样平静地面对死亡。学会了怎样杀人,怎样赴死,以及阳阴之道等等。但如今,这些都成过往,这里是新教徒的地盘。
纳粹的火箭助推飞机从头顶上飞过,没有停下来,没有对峡谷市产生什么兴趣,这再好不过。他们也没对犹他州、怀俄明州、科罗拉多州或者内华达东部地区感兴趣,没对广阔空旷的沙漠各州或者牧场各州感兴趣。我们是没有价值的,她自言自语道。我们虽然微不足道,但可以自己生活下去,假如我们愿意的话,假如我们还在乎的话。
一个淋浴间发出开门的声响。是高大肥胖的戴维斯小姐洗完了。她已经穿好了衣服,胳膊下夹着一个手提包。“哦,弗林克夫人,你在等吗?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朱莉安娜说道。
“跟你说,弗林克夫人,我从柔道中学到了许多东西,比从禅宗里学到的还多。”
“用禅宗的方法减减屁股上的肉,”朱莉安娜说,“用无痛开悟减几磅赘肉。哦,对不起,戴维斯小姐,我的脑子有点乱。”
戴维斯小姐说:“他们是不是把你伤得很重?”
“谁?”
“日本人。在你学会自卫之前。”
“很可怕。”朱莉安娜说,“你还没去过那里吧?我是说西部沿岸地区。日本人的地盘。”
“我从未离开过科罗拉多。”戴维斯小姐胆怯地说道,声音有些发颤。
“但这儿也会发生类似的事情。”朱莉安娜说,“他们或许也会把这个地区占领了。”
“到现在还没占领,应该不会了吧。”
“你永远不知道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朱莉安娜说,“他们总把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起来。”
“他们——让你做什么了?”戴维斯小姐将手提包抱在胸前,在黑暗中凑近了朱莉安娜,想听她说些什么。
“什么都做。”朱莉安娜说。
“天哪。要是我,我会反抗的。”戴维斯小姐说。
朱莉安娜说了声抱歉,向那个空出来的淋浴间走去。另外一个人胳膊上担着条毛巾,已经到门口了。
晚些时候,她坐在查利美味汉堡店的一个小隔间里,无精打采地看着菜单。电唱机里播放着南部乡村音乐。电吉他和悲怆的吟唱……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味。但店里明亮而温暖,让她心情好了许多。她看到柜台边坐着卡车司机和女招待。穿着白上衣的爱尔兰烘焙师查利正在收银台前找零。
查利看到她,亲自过来为她服务。他笑了笑,故意拖长声音问:“小姐现在改喝茶了吗?”
“咖啡。”朱莉安娜说,忍受着查利让人难堪的玩笑。
“啊,好的。”查利点头说道。
“还要一份热的卤汁牛排三明治。”
“不来碗鼠巢汤吗?或者橄榄油煎羊脑?”坐在柜台椅上的两个卡车司机转过身来,也随着其他人的哄笑声笑了笑。看她长得漂亮,他们饶有兴味地观赏着她。即便烘焙师查利没开这玩笑,这两个卡车司机应该也会注意到她。数月的强化柔道训练让她的肌肉特别结实。她知道自己体态端正,线条优美。
她迎上他们的目光,明白他们在看自己的肩胛肌。舞蹈演员也练肩胛肌。跟身材高矮没什么关系。把你们的妻子带到我们体育馆来,我们可以教她们,让你们的生活更加美满。
“离那个女的远点。”查利向两个卡车司机眨眨眼,警告他们说,“她能把你们摔得仰面朝天。”
朱莉安娜问那个年轻一点的司机:“你们从哪儿来的?”
“从密苏里来。”两个人同时回答说。
“你们是从美国来的?”
“我家在美国,”那个年纪大一点的说道,“在费城。我有三个孩子。老大十一岁了。”
“告诉我,”朱莉安娜说道,“在那边找个好工作是否很容易?”
那个年轻的司机答道:“当然。如果你的肤色没问题的话。”他自己是深肤色,面带忧郁,一头黑鬈发。说到这,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僵硬和痛苦。
“他是意大利人。”那个年长的说。
“但是,”朱莉安娜说道,“意大利不是战胜国吗?”她向那个年轻的司机笑了笑,但年轻司机并没有向她笑。相反,他的眼神变得更加忧郁,然后突然转过身去。
很抱歉,她心想。但她什么也没说。你们是深色人种,这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想到了弗兰克。不知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说错话,跟人顶撞什么的。不会的,她想。不知何故,弗兰克有点像日本人。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很丑。她经常对弗兰克说他很丑。粗毛孔,大鼻子。朱莉安娜皮肤细腻,而且特别细腻。我不在他身边,他会死吗?弗兰克姓芬克,芬克这个姓来源于燕雀,燕雀是一种鸟,人们说鸟很薄命。
“你们今晚还赶路吗?”她问那个年轻的司机。
“明早再走。”
“如果你们在美国生活得不愉快,为什们不搬到这儿来住呢?”她问道,“我在落基山脉国生活很长时间了,这儿不坏。我原先住在太平洋沿岸国的旧金山。那儿也有种族问题。”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弯着腰坐在柜台前,向她瞥了一眼,说:“女士,在这样的城市待上一天或一个晚上就已经够糟了。在这儿生活?上帝——如果我能找到其他工作,而不是在公路上开车,在这样的汉堡店里吃饭——”看到查利气得满脸通红,他没有继续往下说,开始喝咖啡。
那个年纪大一点的司机说:“乔,你太自命不凡了。”
“你们可以住到丹佛去,”朱莉安娜说道,“生活在那儿会更好些。”我了解你们这些东部的美国人,她心想。你们喜欢闪耀的生活。梦想着你们的蓝图。落基山脉国对你们来说就是偏远的山区。这里二战前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没有什么变化。都是些退休的老年人、农民、傻子、穷人和头脑不灵活的人……所有聪明人都跨越边境——合法地或者非法地——一窝蜂地跑到东部纽约去了。因为那里有钱可挣,有工业资本,而且正在扩建。德国人的投资已经初见成效……不需要多久,他们就能重建美国。
查利声音沙哑地说:“伙计,我并不喜欢犹太人,但是1949年时,我看到许多犹太人逃离了美国,所以美国才变成你们的。如果说那儿正在大规模建设,有许多轻松容易的钱可挣,那是因为德国人赶走了犹太人,偷了他们的钱。那部该死的《纽伦堡法案》。我小时候住在波士顿,对犹太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但我绝不愿意看到纳粹的种族法案在美国得以实行,即便我们的确输了这场战争。真奇怪,你们竟没有加入美国军队,为德国人打下几个南美小国,把日本人的势力范围缩小一点……”
两个司机都站了起来,脸色阴沉。那个年长的司机从柜台上拿起一个装番茄酱的瓶子,把它竖到脖子跟前。查利正对着那两个人,伸手从背后摸出一把餐叉攥在手里。
朱莉安娜说:“丹佛正在建抗热机场跑道。建好的话,汉莎航空公司的火箭助推飞机就可以在那儿着陆了。”
三个男人一个都没动,也没人答话。其他顾客也都坐在那儿不吱声。
最后还是查利接了话:“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一架飞机飞过去了。”
“不是往丹佛飞的,”朱莉安娜说,“是飞到太平洋沿岸国去的。”
两个司机也逐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前重新坐下。那个年长的司机咕哝道:“我总是忘了,这儿的人都是亲日派。”
查利说道:“日本人没有杀害犹太人,战争期间没有,战后也没有。日本人也没有建焚尸炉。”
“他们没有,真是太可惜了。”那个年长的司机说道。他端起咖啡杯,又吃了起来。
亲日,朱莉安娜想。是的,是亲日,我们这儿的人喜欢日本人。
“你们准备在哪儿——”朱莉安娜问那个年轻的司机,乔,“过夜?”
“还没想好。”他回答说,“我刚下卡车就来这儿了。我不喜欢这个州。也许我会在卡车上过夜。”
“蜜蜂汽车旅馆还不坏。”查理说。
“好吧,”年轻司机说道,“或许我可以在那儿住一晚,如果他们不介意我是意大利人的话。”尽管他想掩饰,但他的口音还是很重。
看着这个年轻的司机,朱莉安娜想,他太理想主义了,所以感到痛苦。向生活索取太多。永远向前,焦虑不安,怨天尤人。我也一样。先是在太平洋沿岸国待不下去了,终有一天,这里我也会待不下去的。从前的人不都这样吗?但是,她心想,现在这里不是荒地。想拓荒要到其他星球去。
朱莉安娜心想,我和他倒是可以报名,乘火箭助推飞机到其他星球去殖民。但是德国人是不会让我们去的,因为他的深肤色和我的黑头发。想想巴伐利亚训练营里那些党卫队的日耳曼精英男同们,一个个皮包骨头、脸色苍白。眼前这个家伙——叫乔还是什么的——连脸上的表情也不对劲。他应该看上去很冷酷,但又不失热情,就像他什么也不相信,但又有绝对的信念。是的,德国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像乔和我是理想主义者。他们愤世嫉俗,却又信仰坚定。这是一种大脑缺陷,就像做了脑白质切除手术——这种致人伤残的手术,德国精神病专家常常做,以替代心理治疗。
朱莉安娜认为,德国人的精神问题都和性相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们做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自那以后就每况愈下。是希特勒开的头,他和他的——那个女的是谁?他的妹妹?姑妈?侄女?他们家原来就是近亲繁殖,他的爸爸妈妈是表兄妹。他们都是乱伦,这可以追溯到原罪,追溯到他们的恋母情结。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也就是那些党卫队的精英男同们,总是白肤金发碧眼,还表现出傻乎乎、孩子气的天真。他们是为了把自己留给妈妈。或者留给他们彼此。
谁是他们的妈妈?朱莉安娜想。是领袖鲍曼先生,听说他快死了?或者——那个狂人。
老态龙钟的希特勒,据说身患老年痴呆症,在一家疗养院里了却残生。老年痴呆症是大脑梅毒,可以追溯到当年他在维也纳一贫如洗、东游西荡、穿破衣烂衫、住廉价旅馆的时候。
显然,这是上帝极具讽刺的报复,像一部无声的电影。那个魔鬼被自己体内的毒素击垮了,多行不义必自毙。
可怕的是,如今的德国正是那个病态大脑的产物。先是建立纳粹党,然后统治了一个国家,再后来是征服了半个世界。纳粹人已经诊断出他的疾病,找到了病因。那个为希特勒治病的草药庸医莫雷尔博士,给他吃一种名叫凯斯特博士抗毒片的药,还是专利产品——这个莫雷尔原来是性病专家。这件事全世界都知道,但希特勒的话还是被当作金科玉律,尽管他已经口齿不清。他的观点已经感染了整个世界。现在,这个毒瘤又被那些盲从的金发纳粹男同们从地球嗖的一声带到其他星球,传播开来。
乱伦的结果是:疯狂、失明和死亡。
哦,朱莉安娜摇了摇头。
“查利,”她大声对烘焙师说道,“我点的东西好了吗?”她感到十分孤独,于是站起身来,走到柜台边,在收银机旁坐下。
没有人注意到她,除了那个年轻的意大利司机。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他的名字叫乔,他姓什么?朱莉安娜好奇地想。
现在靠近看,朱莉安娜注意到,其实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年轻。很难看出他究竟有多大。他全身都绷得紧紧的,这干扰了她的判断。他不停地用手捋头发,僵硬弯曲的手指把头发往后梳。朱莉安娜想,这个人有些特别。他在呼吸——死亡。这让她感到紧张,同时又深深吸引着她。那个年长的司机歪过头,对年轻的耳语了几句。然后他们俩一起打量她,这次他们的眼神不是一般男性对女性感兴趣的眼神。
“小姐,”那个年长的说道,两个男人都有点紧张,“你知道这是什么吗?”那个年长的问道,一边举起一个扁扁的白色小盒子。
“知道,”朱莉安娜说道,“是尼龙袜。只有纽约的大联合公司I.G.法本才能够生产出这样的人造纤维。很罕见,也很珍贵。”
“你最好把它交给德国人。垄断并不是什么坏事。”年长的卡车司机把盒子递给了年轻的司机,年轻的司机又用胳膊肘把它沿柜台推给了朱莉安娜。
“你有车吗?”年轻的意大利人问朱莉安娜,一边呷了口咖啡。
查利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朱莉安娜点的东西。
“你能开车把我送到你说的那个地方吗?”他炯炯有神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她,打量她。她越发紧张起来,同时又越发全神贯注。“那家旅馆,或者随便什么地方,能过个夜就行,怎么样?”
“行。”她说道,“我有车。一辆老斯蒂贝克。”
查利看了一眼朱莉安娜,又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司机,然后把朱莉安娜的盘子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
过道尽头的广播响了起来:“请注意,亲爱的女士们、先生们。”贝恩斯先生在座位上一惊,然后睁开眼睛。从他右边的窗户,可以远远地看到底下黄绿色的大地,还有蓝色的一大片,那是太平洋。火箭助推飞机要开始漫长的着陆过程了。
广播先用德语,然后是日语,最后用英语解释说:“禁止吸烟,禁止解开安全带,禁止离开座位。着陆需要八分钟时间。”
然后,一声巨响,减速火箭突然启动。飞机东摇西摆,不少旅客都惊叫起来。贝恩斯先生笑了笑,过道对面的另一位乘客也笑了笑。这位乘客的一头金发剪得很短,年纪轻轻。
“他们吓坏了——”那个年轻男子用德语说道。但贝恩斯先生立刻用英语打断他的话:
“对不起,我不会说德语。”那个年轻人满脸疑惑地看着他,贝恩斯先生把刚才的话用德语又说了一遍。
“你不是德国人?”那个年轻的德国人用生硬的英语惊讶地问道。
“我是瑞典人。”贝恩斯回答说。
“但你是从柏林的滕佩尔霍夫机场上的飞机。”
“是的,我到德国出差。我因为做生意,去过许多国家。”
显然,那个年轻的德国人怎么也不相信,在当今世界上做国际贸易,乘坐——或者说乘得起——汉莎航空公司最新飞机的人,竟然不会,或者说不愿意说德国话。他对贝恩斯说:“你是做什么生意的,先生?”
“塑料。聚酯。树脂。人造纤维—— 工业上用的。你明白吗?不是民用的。”
“瑞典也有塑料产业 ?”那人一点也不相信。
“有,而且有非常棒的塑料产业。如果你愿意把名字留给我,我会把我们公司的宣传册寄给你。”贝恩斯先生拿出笔和便笺本。
“不用了。这在我身上是浪费时间。我是个艺术家,不是商人。我无意冒犯你。你在欧洲可能看过我的作品。我叫亚历克斯·洛策。”他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恐怕对现代艺术没有兴趣。”贝恩斯先生回答说,“我喜欢二战前的立体主义绘画和抽象派绘画。我喜欢绘画寓意隽永,而不只是纯粹地表达理想。”说完他就转过身去。
“但艺术的任务,”洛策说,“就是提升人的精神,战胜肉体的欲望。你说的抽象艺术,体现了一段时间内精神世界的颓废。精神世界的混乱,归因于老富豪集团统治的解体。那些犹太富翁、资本家富翁,他们是国际上支持颓废艺术的团体。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艺术要前进——不能原地踏步。”
贝恩斯点了点头,眼睛望着窗外。
“你以前有没有来过太平洋沿岸国?”洛策问道。
“来过几次。”
“我一次也没来过。我在旧金山有一个作品展,是由戈培尔博士办公室和日本当局共同举办的。是一个文化交流项目,为了增进双方的相互理解和友谊。我们必须缓和东西方之间的紧张关系,你不这样认为吗?我们应该加强交流,艺术可以起到这样的作用。”
贝恩斯点了点头。下面,透过火箭喷出的火圈,已经可以看到旧金山的城市和海湾了。
“旧金山哪里有好吃的?”洛策问道,“我在王宫大酒店订了房间,但我想,好吃的应该在国际区,比如唐人街。”
“的确是这样。”贝恩斯说。
“旧金山的物价高吗?这次行程用光了我的所有积蓄。政府真会节约。”说着他笑了起来。
“那要看你兑换外汇的汇率是多少。我想你身上带着德国的汇票。我建议你到萨姆森大街上的东京银行去兑换。”
“非常感谢,”洛策说道,“我还是在酒店兑换好了。”
飞机就快到达地面。贝恩斯可以看到机场、飞机库、停车场、通往城里的高速公路,还有房屋……景色很漂亮,贝恩斯心想。青山绿水,金门大桥笼在薄雾之中。
“下面那个巨大的建筑是什么?”洛策问道,“刚建了一半,一面还敞开的那个。是航天基地吗?我一直以为日本没有宇宙飞船。”
贝恩斯笑了笑,说:“那是金罂粟体育场,是个棒球场。”
洛策笑了。“对,他们热爱棒球。不可思议。他们居然为了娱乐,为了一种浪费时间的无聊体育活动,兴建这么大的工程……”
贝恩斯打断他:“工程已经完工了。那是它最后的形状。一面是敞开的。这是一种新型建筑设计,他们为此很是骄傲。”
“看上去——”洛策看着底下说道,“像是犹太人设计的。”
贝恩斯打量了眼前这个人好一会。猛然间,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德国人的大脑不太健全,精神有些失常。洛策是认真的吗?他是不是言不由衷?
“我希望我们在旧金山再见。”飞机着地的时候,洛策说道,“没有同胞一起说说话,我会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是你的同胞。”贝恩斯说。
“哦,对。没错。但从种族关系上看,我们十分亲近。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是一致的。”洛策开始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准备解开操作复杂的安全带。
在种族上,我跟这个人很亲近吗?贝恩斯疑惑地想。真的近到连我们的意图和目的都一致了吗?果真如此的话,我的精神也有问题了。我们生活在精神病流行的世界里。狂人们都掌握了大权。我们意识到这种状况已经有多久了?面对这种状况又有多久了呢?我们中究竟有多少人真的意识到这种状况了呢?洛策肯定没有意识到。如果你意识到自己精神失常,也许你反而是正常的。或许最终你会逐渐恢复正常,翻然醒悟。我想,只有少数几个人意识到了这种状况。这儿那儿零零落落的几个人。但广大的民众……他们是怎么想的呢?旧金山这里的几十万民众,他们是不是认为自己生活在正常的世界中?或者他们猜到,窥探到了事实真相?……
但是,他想,精神失常 是什么意思呢?这当然要从法律上界定。我指的是什么呢?我能感觉到它,看得见它,但它究竟是什么?
他想,精神失常应该是指他们干的种种勾当,指他们的为人。他们的潜意识。他们对别人的无知,对自己给别人造成的后果的无知。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造成的破坏,以及正在造成的破坏。他转念一想,不是的,这不对。我还是不知道它是什么,虽然我能意识到它,感觉到它。但是——他们极端残忍而又毫无目的……这是不是精神失常呢?不是的,上帝,他想。我找不到它的定义,说不清楚。他们是否忽视了现实中的某些部分?对。但又不仅如此。精神失常是指他们的计划。是的,他们的计划。他们征服星球的蓝图。这是一个疯狂失常的举动,就像他们先前征服欧洲、亚洲,然后是非洲的举动一样。
他们的想法无限宏观,不是这儿的一个人,那儿的一个小孩,而是非常抽象的概念:种族啊,领土啊,血缘啊,荣誉啊。想到的不是获得荣誉的人,而是荣誉本身。对他们来说,抽象的东西才是真实的,具体的东西反而视而不见。他们看中的是“优秀”这一品质,而不是这个那个优秀的人。这就是他们的时空观。他们看穿了此时此地,进入到遥远广阔的黑暗深处,进入到无始无终的永恒之境。但对生命来说,这却是灾难。因为最终将会没有生命。远古时代只有空气中的尘埃和热氢气,再没有别的什么。这种状况会再次出现。现在只是一个过渡。宇宙的进程不断向前,把生命压碎,让它们重新变成花岗岩和沼气。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所有生命都是短暂的。而那些——那些狂人——回应了花岗岩和尘土的呼唤,回应了无生命物质的需求;他们想助自然一臂之力。
然后,他想到,我知道为什么了。他们想成为历史的代理人,而不是被历史抛弃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拥有和上帝一样的力量,像上帝一样无所不能。这就是他们疯狂的根源。他们被某种原始意象征服,自我疯狂地无限扩张,不知道什么时候取代了上帝。这不是狂妄自大或傲慢得意。这是自我的极度膨胀——一种顶礼膜拜者和被顶礼膜拜者的混乱状态。人没有吃掉上帝,而是上帝吃掉了人。
他们没有认识到人是孤立无援 的,对整个宇宙来说人无足轻重。宇宙不会注意到我,我默默无闻地活着。但这样活着有什么不好呢?这样不是更好吗?上帝注意到的那些人,全毁灭了。让自已变得渺小一些……这样才能避免上帝的嫉妒。
解开安全带的时候,贝恩斯说:“洛策先生,有一件事我从没对任何人说过。我是犹太人,你明白吗?”
洛策哀怜地看着他。
“你根本看不出来,”贝恩斯说,“因为我的外表一点也不像犹太人。我的鼻子整过形,粗毛孔变小了,皮肤用化学方法增亮过,头颅的形状也改变过。简而言之,外表上是不会被看出来的。我可以,而且常常混迹于纳粹的上流社会,没有人能揭穿我。而且——”他停了停,凑近洛策,用只有洛策一个人能听到的极低的声音说:“除了我,还有其他犹太人。你听明白了吗?我们还没有死。我们还活着。我们默默无闻地活着。”
过了一会,洛策缓过神来,结结巴巴地问:“国家安全警察——”
“安全警察可以查我的档案,”贝恩斯说,“你也可以告发我。但我上面有人,有些是雅利安人,有些是犹太人,他们在柏林占据重要位置。你的告发会被质疑,然后我就会反过来告发你。通过上层这些人,你很快就会被拘留。”贝恩斯笑了笑,向洛策点点头,然后沿过道径自走开了,加入到其他乘客中。
大家走下舷梯,朝寒风中的机场走去。快到地面的时候,贝恩斯碰巧又遇到了洛策。
“事实上,”贝恩斯在他旁边说道,“我讨厌你的长相,洛策先生。所以不管怎么说,我都会告发你。”说完他大踏步地扬长而去。
在机场的尽头,机场大厅的入口处,许多人等在那儿。乘客的亲人和朋友,有的挥手,有的张望,有的高兴,有的焦急,有的正在扫描乘客的脸。一个身材敦实的中年日本男子,上身穿英式大衣,脚踏牛津尖头鞋,头戴圆顶高帽,穿着十分讲究。他站在人群前面,旁边跟着一个年轻的随从。他的大衣翻领上别着一枚日本帝国政府第一商会的徽章。就是他,贝恩斯先生意识到,田芥先生亲自来迎接我了。
那个日本人向前一步,高声叫道:“贝恩斯先生——晚上好。”他犹豫地点了一下头。
“晚上好,田芥先生。”说着贝恩斯伸出手。他们握握手,然后鞠躬致敬。那个年轻的日本人也在一旁鞠躬致敬,一脸高兴的样子。
“机场空旷,有点冷,先生。”田芥先生说,“要不要现在就乘我们商会的直升机打道回城,还是你想用一下机场这里的便利设施?”他焦急地审视着贝恩斯的脸。
“我们现在就可以上路回城,”贝恩斯说,“我想先登记宾馆。但我的行李——”
“言道先生会照看你的行李。”田芥先生说,“他随后会把行李送到你那儿。你看,在机场取行李,要排一个小时的队。比你路上乘飞机的时间还长。”
言道先生微笑着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贝恩斯说。
田芥先生说:“贝恩斯先生,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
“什么?”贝恩斯说。
“为了表示对你的敬意。”田芥先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从最好的美国工艺品里挑选出来的。”他把盒子递给贝恩斯先生。
“那就——”贝恩斯说,“谢谢你了。”他接过了盒子。
“整个下午,各个部门的高级职员都在挑拣备选礼品。”田芥先生说,“这是正在消逝的美国传统文化最正宗的代表,所剩已经不多,是一件珍品,散发着往昔繁荣时代的气息。”
贝恩斯先生打开盒子。盒子里的黑天鹅绒衬垫上放着一只米老鼠腕表。
田芥先生是在和我开玩笑吗?贝恩斯抬起头,看到田芥先生紧张专注的表情。不是的,他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非常感谢,”贝恩斯说,“这真是太了不起了。”
“当今全世界只有很少量1938年出产的真品米老鼠腕表,或许只有十只。”田芥先生说道,一边打量着他。看到贝恩斯先生对礼品很满意,田芥先生高兴极了。“我所认识的收藏家里还没有人能够拥有这件藏品。”
他们进入候机室,一起走上舷梯。
言道先生在他们身后念道:“春雨落,屋顶上,顽童布球尽 湿透 ……”
“他在说什么?”贝恩斯先生问田芥先生。
“在念一首古诗,”田芥先生说,“德川中期的作品。”
【注释】
[1] 鲁道夫·狄塞耳(1858——1913),德国发明家、机械工程师,柴油机之父。1913年9月29日晚在去伦敦的船上消失,被疑跳海自杀。——编者
[book_title]四
看着以前的老板蹒跚地走下楼道,进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主生产厂区,弗兰克·弗林克想,温德姆——马特森身上有种奇怪的东西。他不像拥有一家公司的老板,而像田德隆区的无业游民,像刚刚有人施舍过的醉鬼:让他洗过澡,换了新衣服,刮了胡子,理了头发,注射了维生素,然后给他几块钱,打发他到社会上去寻找新生活。这老头看上去软弱而紧张,躲躲闪闪,一副总想讨好人的样子。似乎在他看来,每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都比他强大,他只能迎合奉承。他的样子似乎在说:“他们要来打我了。”
事实上,老温德姆——马特森很有权势。除了是温德姆——马特森公司的老板,他还拥有许多公司、投资和地产项目的控股权。
跟在老头后面,弗林克推开了主厂区的大铁门。厂区里机器轰鸣,这是他很久以来每天都会听到的声音——他看见空气中到处是闪亮的电火花,地上满是废尘,工人们在机器旁忙来忙去。老头去了那边,弗林克赶紧跟过去。
“您好,温德姆——马特森先生!”他大声喊道。
老头停在毛胳膊工头埃德·麦卡锡身边。弗林克向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两人都抬起了头。
温德姆——马特森紧张地舔了舔嘴唇,说:“对不起,弗兰克。你想重新回来工作,为时已晚。我已经雇了另外一个人来顶替你。你说了那些话,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他圆圆的小眼睛躲躲闪闪,在弗林克看来,这似乎是他天生的特质。这种躲躲闪闪是渗透在他血液里的。
弗林克说:“我是来拿我的工具的,没有其他意思。”他的声音沉着坚定,甚至有些粗鲁,这让他很高兴。
“噢,好的。”温德姆——马特森低声说道,显然他并不清楚弗林克的工具在哪儿。他对埃德·麦卡锡说:“我想应该在你的部门,埃德。或许你能解决弗兰克的问题,我还有事。”他看了一眼口袋里的怀表。“听着,埃德,回头再跟你谈货物清单的事,我得走了。”他拍了拍埃德的胳膊,然后头也不回地急匆匆走了。
埃德·麦卡锡和弗林克一起站在那儿。
“你是想重新回来工作的吧。”过了一会,麦卡锡说道。
“是的。”弗林克答道。
“你敢和他顶撞,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自己也骄傲。”弗林克说,“但是,老天,我在其他地方找不到工作。”他感到沮丧和绝望。“这你明白。”他俩过去是知己。
麦卡锡说:“我不明白。在太平洋沿岸国,你的电缆机技术是一流的。五分钟就能车出一个零件,包括过氧化铁粉抛光。从毛坯到成品,样样拿得出手。焊接除外——”
“我从未说过我会焊接。”弗林克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生意?”
弗林克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做什么生意呢?”
“珠宝首饰生意。”
“哦,上帝!”
“独创的订制珠宝,不是商店里卖的那种。”麦卡锡把弗林克招呼到车间的一个角落里,这儿安静。“只要两千多块钱,你就可以建一个地下商店,或者车库商店。我曾经设计过女人戴的耳环和耳坠。你应该记得——绝对时尚。”他拿了一张草稿纸,认认真真地画了起来。
弗林克从他身后看过去,看到一幅手镯设计图,是几条流线构成的手镯轮廓。“这有市场吗?”他平常所见的都是些传统的——甚至古老的——东西,“没有人想要当代美国的东西,不会有市场的。二战以后就再没有人想要美国当代的东西了。”
“可以开拓市场。”麦卡锡说道,一边做了一个愤怒的鬼脸。
“你是说,我自己销售?”
“让零售商经销。就像那个——叫什么来着?蒙哥马利大街上那家大的时尚工艺品商店。”
“那家叫美洲手工艺品商店。”弗林克说道。他从没进去过那种时尚昂贵的商店。也很少有美国人进这种商店。只有日本人有钱去那家店买东西。
“你知道这些零售商都靠什么发财?”麦卡锡问,“都是些从新墨西哥弄来的一钱不值的腰带银扣子——印第安人制作的。还有蹩脚的旅游纪念品。它们都冒充是美国的本土艺术。”
弗林克盯着麦卡锡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说:“我知道他们还卖些什么,而且你也知道。”
“对。”麦卡锡说道。
他们俩都知道——因为他们都曾直接参与其中,而且干了很长时间。
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对外宣称的合法经营项目是:生产铁制楼梯、栏杆、壁炉和新建公寓的装饰用品,都是按照标准设计,大批量生产。对于一幢四十个单元的住宅,同样的东西一次可以生产四十件。表面上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是一家铁器铸造厂。但除此之外,它还经营另一项生意,这才是真正给公司带来利润的买卖。
用各种繁复的工具、材料和机械,温德姆——马特森公司源源不断地仿制战前的美国工艺品,然后小心翼翼、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些仿制品投放到艺术品批发市场,和那些从美洲大陆搜集来的真品混在一起销售。就像在钱币和邮票收藏市场一样,没有人能够算出到底有多少赝品在流通。而且也没有人——特别是从事这个行业的商人和收藏家——想要弄明白。
弗林克离职后,他的工作台上还放着一把拓边时期的柯尔特左轮手枪的半成品。是弗林克自己做的模子,也是他自己浇铸的,临走之前他还在手工打磨这些部件。美国内战和拓边时期的轻武器有着广阔的市场。弗林克的产品颇受欢迎,无论他生产多少,温德姆——马特森公司都能卖光。这是弗林克的特长。
弗林克慢慢地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把还很粗糙的左轮手枪的推弹杆。再有三天,这把枪就可以完工了。是的,他想,工艺真不错。只有专家才能够鉴别出真假……但日本收藏家们不是真正的行家,他们不具备检测标准和检测手段。
事实上,据他所知,日本人从未怀疑过这些在西海岸销售的所谓美国历史文物的真假。或许将来某一天,他们会怀疑……然后便是泡沫破灭,市场随之崩溃,那些真品也不能幸免。按照格雷欣定律,赝品会让真品的价值大打折扣。这就是没有人愿意调查真假的背后动机。不调查的结果就是人人皆大欢喜。许多城市的工厂都生产这种仿制品,从中牟利。批发商批发给经销商,经销商把它们摆上展台,并大声吆喝。收藏家付了钱,心满意足地把东西拿回家,给亲戚朋友看,给情人看。
就像战后出现的假钞,在没人怀疑之前,一切太平无事。没有人受到伤害——直到算总账的那一天,大家一起破产。但是现在还没有人谈论真假的问题。那些靠制造赝品谋生的人更是无心过问真假,只一门心思地解决技术难题。
“你搞独创设计有多久了?”麦卡锡问。
弗林克耸了耸肩,说:“好多年了。我能精确地模仿原物。但——”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想你是感染了纳粹人的观点,认为犹太人不能创造,只能模仿和销售。只配做经纪人。”麦卡锡冷峻地直视着弗林克。
“也许是吧。”弗林克说。
“试试吧,做些原创设计。或者直接在金属上做。做着玩,就像小孩玩玩具一样。”
“不行,做不了。”弗林克说。
“你没有信心。”麦卡锡说,“你对自己没有一点信心——对不对?这太糟糕了。因为我知道你能做好。”说完,麦卡锡离开了那张工作台。
确实太糟糕,弗林克想。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改变。我无法因为愿意做某事或者决定做某事就拥有信心和热情。
麦卡锡这家伙,弗林克想,真是个顶呱呱的工头。他知道怎样刺激人,让人不由自主地全力以赴干一件事情。他天生就是个领导。恍惚间我差点被他说动了。但是——现在,麦卡锡已经走远了,他这次的努力失败了。
我没有带上《易经》,真可惜,弗林克想。关于这件事,我可以问上一卦。让《易经》五千年的智慧来回答这个问题。他忽然想起来温德姆——马特森公司办公区的休息室里有一本《易经》。于是他离开生产区,迅速沿走廊穿过办公区,来到休息室。
弗林克坐在一张镶有铝合金的塑料椅上,在一个信封背面写下自己的问题:“别人刚才劝我自己经营创意工艺品,我是否应该尝试?”然后他开始掷钱币。
初爻是“七”,二爻和三爻也是“七”。他知道前三爻是个乾卦。那是吉兆。乾卦预示创造。第四爻是个“八”,是阴爻。五爻是“八”,也是阴爻。天哪,他兴奋地想,如果最后一爻还是阴爻,那整个卦象就是泰卦第十一,预示和平。那是吉卦。或者——他的双手摇晃钱币的时候不停地颤抖。如果是阳爻,那就是大畜卦第二十六,预示君子兼善天下。两个卦象都是吉卦,反正是二者择一。他把三枚钱币掷了出去。
是阴爻。泰卦。
弗林克打开《易经》,卦辞上说:
和平。小的离去,
大的到来。
好运。成功。 [1]
因此,我应该照埃德说的去做,经营自己的小生意。上爻是“六”,这是我的动爻。他翻着书。爻辞是什么?他记不清楚了。可能预示吉祥,因为卦象本身是大吉大利。天地融合——但初爻和上爻总在卦体之外,因此,上爻“六”……他找到了爻辞,迅速扫了一遍:
城复于隍。勿用师,自邑告命。贞吝。
我倒霉了!他大叫一声,胆战心惊。他又看了看对爻辞的解释:
卦象中间的变化已经开始。从护城河里挖出的泥土建起的城墙又坍塌进护城河里。凶时即将到来……
毫无疑问,在《易经》的三百多条爻辞中,这是最糟的之一。但卦辞是吉祥的。
他该听哪一个呢?
卦辞和爻辞怎么会如此截然相反?以前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吉兆和凶兆混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诡异的命运啊!神谕像发了疯的厨子,把桶底剩下来的东西刮一刮,把各种残渣碎粪搅一搅,端到你的面前。他想,一定是我同时揿了两个按钮,把工作程序给卡住了,所以神谕才给出了对现实世界的混乱看法。还好只是片刻的工夫,并没有持续很久。
见鬼,他想,只能有一个结果,要么吉要么凶,不可能又凶又吉。
或者……可以同时兼有?
首饰生意会带来好运,卦辞是这样说的;但是爻辞,该死的爻辞,它总是预示着更加深邃的东西,某些未来的灾难,尽管这些灾难未必和首饰生意有关。不管怎么说,一定有什么厄运在等着我……
战争!他忽然想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我们有二十亿人被杀,我们的文明也灰飞烟灭。氢弹像冰雹一样落下来。
哦,天哪!他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战争是因我而起的吗?或者是其他某个做金属工艺的人,一个我从来不认识的人?或者——是我们所有人。要怪就怪那些物理学家和所谓的共时理论。他们说,每一个粒子都和其他粒子联系在一起。你放个屁,整个宇宙的平衡就会被打破。这使生活成了滑稽的笑话,但周围并没有人笑。我打开一本书,得到了对未来事件的预言。但事实上,连上帝都不会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我算老几?不该由我负责,这一点我敢肯定。
我应该从麦卡锡那儿拿走我的工具,带走我的电动机,自己开家小店,做点不起眼的生意,一直做下去,管它什么凶爻吉爻。就这么做下去,按照自己的路子创造,直到最后。尽量活得开心,活得精彩,直到城墙坍塌进护城河,我们大家都完蛋,所有人都完蛋。这就是《易经》中神卦的意思。无论如何,命运最终会将我们全部击垮,但在这之前,我得做自己的事情。我得动手、动脑。
那个卦像是说我一个人的,说的是我的工作。但那爻就不一样了,它是说我们所有人的。
他想,我无足轻重。我只能读一读《易经》上的内容。读完了,抬头看一看,再低下头,在原来停下的地方继续前进,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过神谕似的。神谕并没指望我在大街上四处奔跑、大喊大叫,提醒公众注意我看到的预言。
他想知道,即便第三次世界大战即将爆发,是否有人能够改变这个命运。我们所有的人加在一起……或者某个伟人……或者某个重要人物碰巧处在某个关键位置上。机遇。偶然。我们的生命,我们的世界,全都命悬于此。
弗林克合上《易经》,离开了休息室,重新回到生产区。他看到麦卡锡,挥手招呼他到一边来,继续他们的谈话。
“我越想,”弗林克说,“越觉得你说得有道理。”
“好,”麦卡锡说,“听着。现在你得先从温德姆——马特森那儿弄点钱。”他眨了眨眼睛,眼睑惊恐地猛抽了一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也会辞职,和你一起干。看我的设计,怎么样?我知道它们棒极了。”
“当然。”弗林克感到有点恍惚。
“今晚下班后我们再见。”麦卡锡说,“去我的公寓。你七点钟左右过来,跟我和琼一起吃晚饭——假如你不介意孩子太吵的话。”
“好的。”弗林克说。
麦卡锡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就走开了。
弗林克自言自语说:“我已经骑虎难下了。就在刚刚过去的十分钟里。”但他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兴奋。
确实来得太快了,他一边想,一边走到工作台边收拾工具。我想,这类事情通常都是这样发生的。机遇,当它到来的时候——
我的一生都在等待这样的机遇。当神谕说“必有所成”的时候,一定是这个意思。关键是时辰。现在是什么时辰?是什么时刻?泰卦第十一中,上爻变动可以把整个卦象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阴爻变成阳爻。爻在变动,新的时刻会出现。我当时慌慌张张的,竟然没有注意这一点。
我敢肯定,这就是为什么我会有那个可怕动爻的原因。有了这个动爻,泰卦第十一才能转变成大畜卦第二十六。因此,在这场纷纷扰扰中,我是不会完蛋的。
然而,尽管他现在既兴奋又乐观,还是不能摆脱那个动爻带来的阴影。
不过,他又自我解嘲地想到,不管怎么说,我的生活有了新的开始。今晚七点的时候,或许我已经忘了这事,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似的。
他想,我当然希望如此,因为这次和埃德的联手意义重大。他一定已经成竹在胸。我看得出来。我可不愿意看到自己没有赶上这个趟儿。
现在我一无是处。但假如这笔生意做成了,我或许能让朱莉安娜回心转意。我知道她想要什么——她配得上嫁给有头有面的人,社会上的重要人物,而不是一个小混混儿。从前,比如二战前,男子汉就是男子汉。现在已经今非昔比了。
难怪她四处漂泊,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一直在寻找。甚至她自己都不知道个中原委,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但是我知道她需要什么。这次与麦卡锡的重大合作——无论如何——就算是为了朱莉安娜,我也要让它取得成功。
午饭的时候,罗伯特·齐尔丹关上了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门。通常他都会穿过街道,到对面的咖啡馆里吃午饭。一般情况下,午饭不超过半小时。今天他只待了二十分钟。一想起昨天和田芥先生以及日本商会职员在一起时所受的折磨,他心里就特别难受。
当他回到店门口的时候,他对自己说,或许以后应该定个规矩:概不外访,所有生意都在店里进行。
外出两小时展示物品,时间太长了。再加上一来一回,一共得要四小时。再开店就太晚了。昨天整个下午就卖了一块米老鼠手表。东西虽然贵,但是——他打开店门,走到后面把衣服挂起来。
他挂好衣服回来的时候,发现来了一位顾客。是个白人。好啊,他心想。真是惊喜。
“先生,您好。”齐尔丹说着微微鞠了一躬。像是皮诺克斯政府的官员,身材瘦削,皮肤黝黑,穿着考究时尚。但是有点不自在。脸上的汗珠微微发亮。
“您好。”那人轻声说道,一边在店里的展台前认真地查看展品。然后,他突然走到柜台前,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皮制的小名片盒——还闪着亮光,把一张精致的彩印名片放在柜台上。
名片上印着日本帝国的徽章,还有一枚军队的徽章。海军的。海军上将,春田。罗伯特·齐尔丹仔细地看了看名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上将的军舰,”那位顾客说道,“现在就停泊在旧金山湾。是翔鹤航母。”
“啊。”齐尔丹答道。
“春田上将以前从未来过西海岸。”那个顾客解释说,“如今他来这里,有许多心愿。其中之一就是亲自到你这家赫赫有名的商店来看看。在日本本土,他早有耳闻美洲手工艺品公司的大名。”
齐尔丹欣喜地鞠了一躬。
“但是,”那人继续说道,“因为要会见很多人,将军抽不开身,不能亲自光顾贵店,所以派我来。我是他的侍从。”
“将军是个收藏家?”齐尔丹问道,脑子转得飞快。
“他酷爱艺术,是个鉴赏家,但不是收藏家。他想买一些珍品作为礼物送人。他想给他军舰上的军官每人送一件珍贵的历史文物,一件美国内战时期使用的随身武器。”那人停了停,继续说道,“一共有十二名军官。”
齐尔丹思忖,十二件美国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差不多要花费一万元。他打了个激灵。
“众所周知,”那人继续说道,“贵店有美国历史上有价值的珍贵文物出售。唉,这些东西很快就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齐尔丹不想因任何闪失而丢掉这么一大笔买卖,因此措辞十分小心:“对,您说得没错。在太平洋沿岸国的所有商店里,鄙店拥有最好的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能为春田将军效劳,我感到十分荣幸。要不要我将最好的手枪藏品收集起来,带到翔鹤航母上去?今天下午怎么样?”
那人说:“不,我要先在这里检查一下。”
十二件,齐尔丹心里盘算道。他手上还没有十二件——事实上,他只有三件。不过,假如自己运气好的话,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在一周内弄到十二件,比如,可以从东部航空邮寄。另外,地方的批发商那儿也可以问一问。
“先生,您——”齐尔丹问道,“是不是对这种武器很在行?”
“还凑合。”那人说道,“我自己收藏了几把手枪,包括一把微型秘密手枪,看上去像多米诺骨牌。1840年前后的。”
“那可是精品。”齐尔丹说道,一边向上了锁的保险箱走去,准备取几把枪让春田将军的侍从检查。
当他转身回来的时候,他看到那人正在写一张银行支票。那人停下来说:“将军想提前支付。先预付一万五千元。”
齐尔丹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但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甚至设法让自己显得毫不在意。“您想预付的话,当然可以。但并不是非预付不可。这不过是做生意的一种形式而已。”他放下一个由毡和皮革拼接制成的盒子,说道:“这是一把1864年的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齐尔丹打开盒子,“黑色的火药,黑色的子弹,是发给美国北方部队使用的。北方士兵拿着这些枪参加了第二次布尔朗战役。”
那人把枪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先生,这是赝品。”
“嗯?”齐尔丹愣住了。
“这把手枪的枪龄不足六个月。先生,你提供的枪是一个仿制品,我感到很难过。你看,这里的木头是用酸化的方法人为做旧的。真遗憾。”他放下手枪。
齐尔丹拿起枪来,站在那儿用双手托着,一时无话可说。他把手枪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不可能是假的。”
“这是真品文物手枪的仿制品,仅此而已。先生,我想你是上当受骗了,或许是被某个卑鄙无耻的小人骗了。你得把这件事报告给旧金山警察局。”那人说着鞠了一躬,“我感到很痛心。贵店可能还有其他仿制品。先生,你作为老板,经营这项生意,竟然分不清赝品和真品 吗? ”
一阵沉默。
那人拿起已经填好一半的支票,把笔收起来,鞠了一躬,说:“真遗憾,先生。很显然,我不能和美洲手工艺品公司做这笔生意了。春田将军肯定会感到很遗憾。但我的立场你已经看到了。”
齐尔丹的眼睛盯着那把枪。
“再见,先生。”那人说道,“请听从在下的愚见,请个专家检查一下贵店收集来的珍品。贵店的声誉……这一点,我相信你是明白的。”
齐尔丹嗫嚅道:“先生,请您千万——”
“放心,先生。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事。我就告诉将军贵店今天正好歇业,毕竟——”那人在门口停了停,说道,“毕竟我们都是白人。”他又鞠了一躬,然后就离开了。
齐尔丹一个人站在那儿,手里还握着那把枪。
这不可能,他心想。
但又的的确确是这样。老天!我完了。丢了一万五千元的生意不说,如果此事传出去,我的声誉也完了。如果那人,那个春田将军的侍从,不小心说出去的话。
他想,那我就自杀。我丢了清誉,没法活下去了。这是事实。
不过,或许那人错了。
或许他在骗我。
他是美国文物委员会派来毁灭我的。或者是西海岸艺术品独家代理公司派来的。
反正是我的竞争对手派来的人。
毫无疑问,枪是真的。
我怎么能证明呢?齐尔丹绞尽脑汁。啊,把枪送到加州大学刑法系检测。我在那里有个熟人,确切地说,是曾经有个熟人。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有人声称买到的文物后膛枪是假的。
他连忙打电话给旧金山担保邮政公司,让他们立刻派人过来。然后他把手枪打包,写了张便条给加州大学刑法系实验室,请他们立刻鉴定枪龄,并把结果电话通知他。邮递员来了,齐尔丹把包裹和便条交给他,让他乘直升机去。邮递员走了以后,齐尔丹开始踱过来踱过去,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
三点钟的时候,加州大学的电话终于来了。
“齐尔丹先生,”电话那头说道,“你让鉴定柯尔特点四四口径手枪真假的报告结果出来了。”话音停了一会儿,齐尔丹紧张地握住话筒。“这是一把用塑料模具铸造出来的仿制品,只有胡桃木是真的。枪上的序列号全是错的。枪架不是用氰化物硬化的。枪表面的褐色和蓝色是用现代速动技术实现的。整把枪还人为做旧过。经过人工处理后,枪看上去很破旧。”
齐尔丹立刻说:“那个托我鉴定的人——”
“告诉他他被骗了。”加州大学的技术人员说,“实实在在地被骗。枪仿制得很出色。是高手做的。你知道,真枪的金属部件都是经过发蓝处理的。你知道吗?把它们放在一个有绊带的盒子里,然后用氰化物气体密封加热。在今天的人看来,这种工艺过于麻烦。但是这把仿制枪的生产厂家设备精良。我们在这把枪上检测到一些抛光打磨用的化合物,非常奇特。虽然现在我们还不能证实,但我们知道有一条成熟的产业链,专门生产这种赝品。一定是有的。我们已经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东西。”
“不,”齐尔丹说道,“那只是传闻。先生,那绝对只是传闻。”他提高了嗓门,声嘶力竭地说道:“我一直做这个行当,当然知道这个行当的情形。你以为我把枪送到你们那儿是为了什么?我干了那么多年,当然能看出这把枪是假的。但这个赝品确实罕见,确实蹊跷。和真的一模一样,让人觉得荒唐,觉得可笑。”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谢谢你证实了我的判断。你把账单给我。谢谢。”说完他立刻挂断电话。
随后他立即拿出商品记录本,开始查找那把枪的来源。它是怎么到他这儿来的?从谁 那儿来的?
他发现这把枪是旧金山最大的批发供应商送过来的。范内斯大街上的雷·卡尔文联合公司。他立刻拨通了这家公司的电话。
“我找卡尔文先生。”他说。现在他镇定了一点。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匆忙而急促地说道:“您好。”
“我是罗伯特·齐尔丹。蒙哥马利大街上的美洲手工艺品公司。雷,我有一件棘手的事情。我想私下见你,就今天,在你办公室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相信我,先生。你最好按我说的去做。”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对着电话大吼。
“好吧。”雷·卡尔文说。
“不要对别人讲,这件事要绝对保密。”
“四点钟见,怎么样?”
“那就四点吧,”齐尔丹说,“在你的办公室。再见。”他重重地放下话筒,用力过猛,把整个座机从柜台上甩到地上。他蹲下身子捡起电话,重新放好。
离动身还有半小时。他一直在绝望地踱步和等待。能做些什么呢?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给市场街的东京《先驱报》旧金山办事处打个电话。
“您好,”他问道,“请问翔鹤航母是否在旧金山湾。如果在的话,还要待多久。若能从贵报得到消息,我会非常感谢。”
一阵令人煎熬的等待。
然后那个女接线员哧哧地笑着说:“先生,我们的资料显示,翔鹤航母还沉在菲律宾海海底。1945年被美国潜水艇击沉。还有其他问题要问吗,先生?”齐尔丹的无中生有让报社办事处的人感到好笑。他们显然知道这位先生被人戏弄了。
齐尔丹放下电话。翔鹤航母十七年前就沉了。也许根本没有什么春田将军。那人是个骗子。但是——
那人说得没错,那把柯尔特点四四手枪的确是仿制品。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或许他是个投机商人,一直想垄断整个内战时期的随身武器市场。是这一行的行家。他识别出了赝品,是行家中的高手。
只有内行才能识别手枪的真假。一个行家,而不仅仅是收藏家。
想到这,齐尔丹心里舒坦了一些。其他人很难识别出来。或许没有其他人能够识别。这个秘密还是蛮保险的。
这事就这样算了?
他仔细想了想。不,一定要调查。首先,得把本钱弄回来,还要从雷·卡尔文那儿得到补偿。另外,得把库存的所有工艺品都送到加州大学去检测。
但是——假如有许多工艺品都是假的,该怎么办?
真是棘手。
别无他法,他果断决定。他铁了心,甚至有些孤注一掷。到雷·卡尔文那儿去,跟他正面交锋,坚持让他找出赝品的来源。或许他也是无辜的。或许他不是。不管怎么说,我要警告他,以后不能再出现赝品, 否则从此以后不再从他那儿进货 。
所有损失都要由雷·卡尔文承担,齐尔丹想,不关我的事。如果他不愿意,我就去找其他零售商,告诉他们真相,毁了他的声誉。凭什么我就成替罪羊了?把这个烫手山芋传下去,找到罪魁祸首。
但是这一切都必须秘密进行。只能我们自己人知道。
【注释】
[1] 《易经》原文:泰。小往大来,吉亨。
[book_title]五
雷·卡尔文的电话让温德姆——马特森一头雾水。他在电话里语气急促,而且是在半夜十一点半打的电话。温德姆——马特森当时正在室町宾馆他的公寓里款待一位女客人,他怎么也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卡尔文说:“听着,朋友,我们要把最后一批货全部退给你们。若不是我们已经付了之前的所有货款,其他货也会一起退给你们。最后一批货的发货日期是五月十一日。”
自然,温德姆——马特森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货都是龌龊的仿制品。”卡尔文说。
“但这你是知道的。”他一时目瞪口呆,“雷,我的意思是,你一直知道这个情况。”他扫了一下四周。那个女人已经走开了,或许到盥洗室去了。
卡尔文说:“我当然知道它们是假的。但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另外一个该死的问题。发给我们的枪有没有在内战中用过,这个我不管;但是枪必须是合格的柯尔特点四四,你目录上的所有东西都必须是合格的。你知道罗伯特·齐尔丹是谁吗?”
“知道。”温德姆——马特森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名字,但一时想不起来究竟是谁。大概是个重要人物。
“他今天上午来过我的办公室。我现在正在办公室给你打电话,还没回家呢。我们公司还在研究这件事。他来了以后,哇啦哇啦说了一大通。他像疯了一样,怒不可遏。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一位日本的将军,到他店里,还是派人到他店里。齐尔丹说他丢了一笔两万元的订单,不过那可能有点夸张。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有一点是肯定的:日本人想到他店里买东西,看了你伪造的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发现是假的,就把钱放回口袋走了。现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温德姆——马特森一时语塞。但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弗林克和麦卡锡搞的鬼。他们曾威胁说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这事肯定是他们干的。但是——他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手脚。卡尔文说的话比较混乱,他理不出头绪。
一种极度的恐惧袭上他的心头。这两个家伙——他们怎么可能在二月份生产的产品中做手脚呢?他以为他们会去警察局或者报社什么的,甚至会把这件事报告给萨克拉门托的皮诺克斯政府。当然,对于这些他早有防备。太可怕了。他不知道该对卡尔文说些什么。卡尔文叽里咕噜地说了很长时间,好像没完没了似的,最后终于挂断电话。
当温德姆——马特森挂上电话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那个女孩——丽塔——已经走出卧室,听到了所有谈话。她只穿了一件黑色的丝绸长衬裙,一直在焦急地来回踱步,金发散乱地披在带有几颗斑点的裸肩上。
“报警吧。”她说。
他想,还是给他们两千块钱来得划算。他们会接受的。他们可能就是来讹钱的。小人物想不出什么大道道。对他们来说,这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他们会把这笔钱投到生意上去,一个月之后亏了本,又是身无分文。
“不能报警。”他说道。
“为什么不能?敲诈是犯法的。”
很难向她解释清楚。他习惯了用钱解决问题,这是管理费用的一部分,就像公用事业费。假如数目不大……但丽塔说得也有道理。他心里盘算着。
我先给他们两千块钱,同时和市府大厦里的一位朋友通个气,那个警官。我会让他们调查弗林克和麦卡锡,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如果他们再回来敲诈我——我就可以对付他们了。
比如,温德姆——马特森心想,有人告诉我说弗林克是犹太人,鼻子整过形,名字也改了。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我只要打个电话通知这里的德国大使馆,他们就会要求日本当局引渡弗林克。这是例行公事。那个坏蛋一过边境,就会被毒气毒死。他们在纽约应该也有那种集中营,那种带火化室的集中营。
“我感到很惊讶,”丽塔说,“像你这样有地位的人,居然还有人敢来敲诈。”她注视着他。
“好吧,让我告诉你吧,”他说,“所有这些历史工艺品生意都是胡说八道。那些日本人都是疯子。我证明给你看。”他站起身,匆匆走进书房,不一会儿又出来了,把两个香烟打火机放在茶几上。“看这两个打火机。它们看上去一摸一样,是不是?听着,其中只有一个有历史意义。”他对她笑了笑,“把它们拿出去卖,在收藏市场上一个就能值四五千块。”
那个女孩激动地把两个打火机拿起来看。
“你没有感觉到它的存在吗?”他开玩笑地说,“我是说历史意义。”
丽塔问:“什么是‘历史意义’?”
“就是说这件东西里有一段历史。听着。这两个芝宝牌打火机中,有一个是罗斯福总统遇刺时放在口袋里的。另一个不是。一个因此有了历史意义,还有许许多多相关的说法,要多少有多少。另外一个则什么都没有。你能感觉到其中的差别吗?”他用胳膊肘推了推她,“你不能。这两个打火机,你根本分不清哪一个是哪一个。没有哪一个有‘神秘的原生质’存在,也看不出有什么‘气场’存在。”
“老天,”丽塔吃惊地说道,“罗斯福当天真把其中一个打火机带在身上吗?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而且我知道是哪一个。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这完全是一个骗局,这个行当的人都在自欺欺人。我的意思是,就算一把枪在一场著名的战役中使用过,比如默兹——阿尔贡战役,但就这把枪本身而言,参加过这场战役和没有参加过这场战役没有任何区别,除非你 知道它参加过 。历史意义在这里。”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在脑子里,而不是在枪里。我从前是个收藏家。事实上,正因为如此我才干了这一行。我收藏邮票,早期英国殖民地时期的邮票。”
丽塔走到窗前。她双手抱在胸前,看着窗外旧金山市中心的灯火,说道:“我爸爸妈妈曾经说过,如果罗斯福还活着,我们不会输掉这场战争。”
“好了,”温德姆——马特森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假设去年加拿大政府,或者某个要人,或者任何一个人,发现了一张老邮票的印版和印墨,然后提供——”
“我认为这两个打火机没有一个是罗斯福用过的。”丽塔说道。
温德姆——马特森咯咯地笑了。“那正是我的意思!我得通过一份文件来证明它是真品。一份真品鉴定。因此,这个行当完全是骗人的,是大规模的欺骗。文件只能证明物品的价值,但不能证明物品本身!”
“给我看看那份文件。”
“当然可以。”温德姆——马特森跳起身,又进了书房。他从墙上取下史密森学会颁发的镶框证明。证明和打火机花了他很多钱,但花得值得——因为这两样东西能够证明他的观点是对的:“赝品”这个词其实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真品”这个词也没有说明什么。
“柯尔特点四四手枪就是柯尔特点四四手枪。”他匆忙返回客厅,对丽塔大声说道,“这取决于枪膛和外观,和枪是什么时候制造的没有任何关系。枪和——”
丽塔伸出手,温德姆——马特森把证明文件递给她。
“那么,这一个是真的喽。”她最后说道。
“是的,这一个。”温德姆——马特森拿起那个边上有一道长划痕的打火机。
“我要走了。”丽塔说道,“我们以后再挑个晚上见面吧。”说完她放下证明和打火机,向卧室走去,她的衣服在那儿。
“为什么?”他焦急地喊道,连忙跟过去,“你知道今天绝对安全。我老婆这几个星期都不会回来——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她视网膜脱落。”
“跟这个没有关系。”
“那是为什么?”
丽塔说:“我穿衣服的时候,请帮我叫辆三轮车。”
“我开车送你回家。”他怒气冲冲地说道。
丽塔穿好衣服。温德姆——马特森给她拿外套的时候,她在房间里默默地踱来踱去。她看上去若有所思,有点冷漠,有点消沉。温德姆——马特森意识到,过去的事情会让人悲伤。该死,我为什么要提起这件事呢?但是见鬼,她这么年轻——我以为她从没听说过罗斯福这个名字。
丽塔蹲在书架旁。“你看过这本书吗?”她抽出一本书,问道。
温德姆——马特森眼神不好,他吃力地看了看,封面是红色的,是一本小说。“没看过。”他回答说,“是我老婆买的。她喜欢读书。”
“这本书你也应该读一读。”
温德姆——马特森依然很扫兴。他接过书看了一眼。是《蝗虫成灾》。他问道:“这不就是在波士顿被禁的那本书吗?”
“在全美都遭禁。当然,在欧洲也是如此。”丽塔已经走到客厅门口,站在那儿等着。
“我听说过这个霍桑·阿本德森。”其实他根本没有。关于这本书,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什么来着?只能想到这是一本现在非常畅销的书。流行一时,众人疯狂。温德姆——马特森弯下腰,把书放回书架。“我哪有时间看流行小说?整天工作都忙不过来。”他酸溜溜地想,只有那些文员秘书们才会晚上躺在床上看这些无聊的东西。只有这些虚幻的东西才会让他们激动,而不是社会现实。现实让他们害怕,当然,也让他们渴望。
“又是一本言情小说。”他闷闷不乐地打开门。
“不是言情小说,”丽塔说,“是战争小说。”当他们穿过大厅,朝电梯走的时候,她说道:“他说的和我父母说的一模一样。”
“谁?那个阿波特森 [1] ?”
“他说,如果乔·赞加拉的那枪没有打中罗斯福,罗斯福就能把美国从经济大萧条中拯救出来,把美国武装起来,那么——”她没继续往下说。他们来到电梯口,有其他人也在等电梯。
后来,当他们坐在温德姆——马特森的奔驰轿车里,行驶在黑夜的车流中时,丽塔继续说道:“阿本德森认为,罗斯福将会是一个非常强大的总统。和林肯一样强大。这一点在他当总统的那一年里就已经显现出来,他推出的一系列措施足以证明这一点。这本书是虚构的。我的意思是,它是以小说的形式出现的。罗斯福没有在迈阿密遇刺身亡。他一直活着,1936年再次当选总统,连任到1940年,一直到二战期间。你明白吗?德国攻打英国、法国和波兰的时候,他一直是总统。这一切他都看到了。他让美国变得强大。加纳确实是个糟糕的总统,当时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他的过错。而且,在1940年当选总统的会是一位民主党人,而不是布里克——”
“这是那位阿贝尔森的个人观点。”温德姆——马特森打断了丽塔的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这个女孩。老天,她们只看了一本书,就没完没了地高谈阔论。
“他认为继罗斯福之后,1940年当选总统的不是像布里克那样的孤立主义者,而是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丽塔光滑的脸上映着来往车辆的灯光,散发出勃勃生机。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说一边比画。“雷克斯福德·特格韦尔会积极推行罗斯福的反纳粹政策。因此,德国就不敢在1941年时贸然帮助日本。如此,他们就不能履行签订的条约。你明白吗?”丽塔在座位上转过身,用力抓住温德姆——马特森的肩膀,说道:“那么,德国和日本就会输掉那场战争。”
温德姆——马特森笑了。
丽塔瞪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出点什么来——但即使他有什么想法,现在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因为他得密切注视来往的车辆。丽塔说:“这一点也不好笑。事情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发展,美国打败日本。并且——”
“怎么打败?”温德姆——马特森插话道。
“阿本德森都设计好了。”她停了一会。“这是本小说,”她继续说道,“里面自然有不少虚构的场面。我的意思是小说得有娱乐成分,否则大家就没兴趣看。这是一部有人情味的小说。有两个年轻人,男的在美国军队当兵,女的——好啦,不管怎么说,书中的特格韦尔是个聪明的总统,他看穿了日本人的诡计。”丽塔急切地说:“在这儿谈这本书一点问题都没有,日本人已经同意让它在太平洋沿岸国出版。我在报纸上看到,许多日本人都在读。这本书在日本本土广受欢迎,还引发了很多话题。”
温德姆——马特森说:“讲给我听听,这人是怎么说珍珠港事件的?”
“特格韦尔总统很聪明,他把所有舰只都开到了海上,因此美国的军舰完好无损。”
“原来如此。”
“因此,珍珠港事件根本就没有发生。日本人偷袭珍珠港,摧毁的只是一些小船。”
“书的名字叫‘蝗虫’什么来着?”
“《蝗虫成灾》。源自于《圣经》中的一个典故。”
“那么,日本战败了是因为珍珠港事件没有发生。我告诉你,即便没有珍珠港事件,日本人也会赢得这场战争。”
“在这本书里,美国舰队阻止了日本侵占菲律宾和澳大利亚。”
“日本人迟早会占领菲律宾和澳大利亚。他们的舰队优势明显。我太了解日本人了,他们注定会控制太平洋地区。一战以后,美国就日渐衰微。在那场战争中,所有同盟国国家都在士气和精神上遭到了重创。”
但是丽塔固执地说道:“如果德国没有占领马耳他,丘吉尔就不会倒台,他会带领英国人民取得胜利。”
“怎么取得胜利?在哪里取得胜利?”
“在北非——丘吉尔最终会击败隆美尔。”
温德姆——马特森大笑起来。
“一旦英国人战胜隆美尔,他们就可以把所有军队从北非撤回来,北上经过土耳其,和苏联的残余部队会合,然后站稳脚跟——在书中,他们在伏尔加河的一座城市阻止了德国向东深入苏联的企图。我们以前从没听说过这座城市,但它确实存在,我在地图上查过了。”
“那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斯大林格勒。在那里,英国人扭转了战争局势。在这本书中,隆美尔没有和从苏联南下的德国军队会师,冯·保卢斯率领的德国军队,你还记得吗?所以德国人就不可能继续推进到中东地区,获得他们急需的石油,或者像事实发生的那样,推进到印度。这样一来,他们也就不可能和日本会师。然后——”
“世上没有人能战胜埃尔温·隆美尔。”温德姆——马特森说道,“这个家伙虚构的事件根本不存在,也没有英雄般的‘斯大林格勒’,任何牵制行动不过都是在拖延最后结果的出现,但不会改变这个结果。跟你说,我见过隆美尔 。1948年我在纽约出差的时候见到的。”其实他只见过一个驻美军政府首长,而且只是在一次招待会上远远地瞧了一眼。“那家伙真威武。气宇轩昂。所以我说的全是有根有据的。”他圆了自己的话。
丽塔说:“隆美尔将军卸任以后,那个讨厌的拉默斯接替了他的职位。从那以后就出现了大屠杀和集中营。”
“这些在隆美尔任职期间就已经存在了。”
“但是——”丽塔做了个手势,“那不是官方的。或许是党卫队恶棍们的行径,然后……但隆美尔不是那样的人。他是个老派的普鲁士人。他很严厉——”
“让我来告诉你谁在美国做好事,”温德姆——马特森说道,“你能指望谁来振兴美国经济。是艾伯特·斯佩尔。不是隆美尔,也不是什么行业组织。斯佩尔的任命是纳粹党最英明的决定。他让所有贸易、公司、工厂 ——所有的一切——全都重新运转,而且是高效运转。要是我们这儿也像那样就好了——现在,我们这儿的每个行业都有五班人马在竞争,真是极大的浪费。没有什么比经济竞争更愚蠢了。”
丽塔说:“那种工作营地,东部的那些宿舍,我在那儿根本就没法生活。我有一个女朋友,她曾在那儿生活过。他们检查她的信件——这件事她一直没能对我说,直到回到西部以后才告诉我。早上六点半乐队奏乐,她们就得跟着起床。”
“这些你会习惯的。你有干净的宿舍、充足的食品,还有娱乐消遣和医疗保健。你还要什么呢?难道还要在啤酒里加个鸡蛋?”
在旧金山夜晚的寒冷雾气中,温德姆——马特森驾驶着德国制造的大轿车悄然前行。
田芥先生双腿盘坐在地上。他端着一个没有把手的杯子,里面泡着乌龙茶。他往杯子里吹吹气,然后微笑地看着贝恩斯先生。
“这地方真舒服。”贝恩斯先生马上说道,“太平洋沿岸这边有一种宁静。和我过来的那边截然不同。”他没有具体说是哪个地方。
“‘神总是以比兴的方式对人说话。’”田芥先生笑着说道。
“什么?”
“我是说神谕。对不起。寻羊毛,羊皮会回应。”
是异想天开 [2] 吧,贝恩斯心想。田芥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他在心里笑了笑。
“我们荒唐得很,”田芥先生说,“因为我们靠一本五千多年前的古书指导生活。我们向它请教,似乎它是活的。它的确活着,就像基督教的《圣经》。许多书都还活着,不是在比喻的意义上活着。精神赋予了它生命。你能理解吗?”他盯着贝恩斯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贝恩斯仔细斟酌措辞后说道:“我——对宗教所知不多。这不是我的专业,我喜欢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其实他并不知道田芥先生说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贝恩斯先生想,我一定是累了。今晚一到这儿,我就发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很小。所有的东西都比日常生活中的小一圈,让人觉得滑稽。这本五千年前的古书是本什么样的书?那只米老鼠手表,以及田芥先生手上这只易碎的杯子……还有贝恩斯先生正对面墙上的那颗巨大的水牛头颅,狰狞恐怖。
“那颗头颅是干什么用的?”贝恩斯先生突然问道。
“只是为了让我们想起往昔的土著民风而已。”
“我明白了。”
“要不要我给你表演一下屠宰水牛的艺术?”田芥先生把茶杯放在桌上,站起身来。现在是晚上,在自己家里,田芥先生穿了一件丝绸长袍,脚踏一双拖鞋,脖子上搭了一条白围巾。“我跨上铁骑。”他做了个骑马的姿势,“膝盖上放着一支我自己收藏的1866年温切斯特步枪,百发百中。”他疑惑地看了贝恩斯先生一眼。“先生,你旅途劳累了?”
“恐怕是,”贝恩斯先生说,“有一点不胜疲劳。有许多生意上的事要操心……”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烦心事,他心想。他的头有点痛。不知道太平洋沿岸国这里有没有I.G.法本公司生产的镇痛药,他的偏头痛需要这药。
“我们一定要有信仰,”田芥先生说,“因为我们不知道答案。单靠自己,我们无法预知未来。”
贝恩斯先生点点头。
“我妻子有样东西可以治你的头痛。”看到贝恩斯摘掉眼镜,用手揉着前额,田芥先生说道,“眼肌疲劳会引起疼痛。请等一等。”他鞠了一躬,离开了房间。
我需要的是睡眠,贝恩斯先生想。美美地睡上一晚。难道是因为我应付不了这个局面?因为这个局面异常艰难,所以我退缩了?
田芥先生拿来一杯水和一种药丸。贝恩斯先生说:“我得跟你道别,回我的旅馆了。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明天继续谈。你有没有听说有一个第三方要加入我们的谈判?”
瞬间,田芥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惊讶之情。但这种惊讶之情很快消失,他的脸上又呈现出满不在意的样子。“没有听说过。不过——有第三方参加一定更有意思。”
“这个第三方来自日本本土。”
“啊。”田芥先生应道。这次控制得很好,一点没显惊讶。
“一位上了年纪的退休商人,”贝恩斯先生说,“正在乘船来这里。已经在海上走了两个星期。他讨厌乘飞机。”
“真是位古怪的长者。”田芥先生说道。
“他对日本本土市场很有了解,会给我们带来有用的信息。但他是来旧金山度假的。虽然他来不来不是十分重要,但他的加入可以使我们的谈判更具针对性。”
“没错。”田芥先生说,“我离开本土已有两年了。他可以纠正我们关于本土市场的一些错误看法。”
“这颗药丸是不是给我吃的?”
田芥先生猛然醒悟过来,他低头看了看,发现水和药丸还抓在自己手上。“对不起,我忘了。这种药很灵验,叫逍遥丸,是中国的一家药厂生产的。”他伸出手掌,又加了一句,“不会形成药物依赖。”
“那位老人,”贝恩斯先生服药的时候说道,“可能会直接跟你们商会联系。我把他的名字给你,以免你的人把他赶走。我也没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有点耳背,而且比较古怪。我们要确保让他开开心心的。”田芥先生似乎听明白了。“他喜欢杜鹃花。在我们安排会面的时候,如果你能派人跟他聊个把小时杜鹃花,他会很高兴的。他的名字,我写给你。”
贝恩斯先生服下药,拿出笔写下名字。
“信次郎·矢田部先生。”田芥先生接过纸片,读道。他认真地把纸片塞到皮夹里。
“还有一点。”
田芥先生在杯沿慢慢呷了一口,认真听着。
“一个棘手的小问题。那位老人——这问题有点尴尬,他快八十高龄。在他事业的末期,他的一些公司经营得不好。你明白吗?”
“他不再富有了,”田芥先生说道,“或许还靠养老金生活。”
“是的。而且养老金少得可怜。因此,他得在这里那里想办法增加点收入。”
“这违反了某项小规定,”田芥先生说,“日本政府和政府官员条例。我明白了。这位老先生给我们提供咨询,可以获得一笔薪金,但他没有向退休金委员会报告。因此,我们不能对外透露他来我们这里,他们只能知道他是来旧金山度假的。”
“你很善解人意。”贝恩斯先生说。
田芥先生说:“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我们还没有解决社会的老龄化问题。随着医疗卫生的进步,老年人会越来越多。中国人告诉我们要敬老,他们是对的。但德国人却让我们忽视了这种美德。我知道他们屠杀老年人。”
“德国人。”贝恩斯嘀咕道,又揉了揉自己的前额。药丸起作用了吗?他感到有点昏昏欲睡。
“你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无疑和欧洲堡垒有许多接触。比如,你是从滕佩尔霍夫机场登机的。你这样的立场是否合适?你是个中立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听听你的见解。”
“我不知道你说的立场指的是什么。”贝恩斯先生说。
“对老弱病残以及其他各种社会无用人员的看法。‘一个新生婴儿有什么用?’一位盎格鲁——撒克逊的哲学家问过这个著名的问题。我把这个问题记在心里,反复琢磨。先生,总的来说,新生婴儿没有任何用处。”
出于礼貌,贝恩斯先生嘀咕了一两声,但并没有很明确的意见。
田芥先生接着说:“任何人都不应该是满足其他人需要的工具,难道不是吗?”他急切地把身子往前一倾,“作为中立的斯堪的纳维亚人,请你说说你的见解。”
“我没有什么见解。”贝恩斯先生回答说。
“二战期间,”田芥先生说,“我在中国担任一个小官。在上海。在那里的虹口区,有一个犹太人聚居地,战争期间由日本帝国监管。这些犹太人靠大家的救济生活。在上海的一位纳粹部长要求我们把这些犹太人都杀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上司的回答:‘这不符合人道主义原则。’日本人认为这种行为是野蛮的,所以拒绝了。这句话一直留在我心里。”
“我明白了。”贝恩斯先生轻声说。田芥是不是在引我上钩?贝恩斯先生思忖。他马上警觉起来,注意力也慢慢集中。
“纳粹人,”田芥先生说,“认为犹太人是亚洲人,非白种人。先生,日本上层人士一直对这句话耿耿于怀,甚至日本战时内阁对此也是耿耿于怀。我还没有和德国公民讨论过这件事——”
贝恩斯先生插话道:“我不是德国人,所以不可能代表德国人发表意见。”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我明天再和你讨论。对不起,我的头脑有些乱。”其实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了。他想,我得离开这儿。这家伙把我逼太紧。
“请原谅我愚蠢的执着。”田芥先生立刻走过去开门,“哲学上的思辨让我忘记了人类的实际情况。这边请。”他用日语说了一句什么,前门就打开了。一个年轻的日本人出现在门口,他微微鞠了一躬,看着贝恩斯先生。
是给我开车的司机,贝恩斯先生想。
或许我在汉莎航空的飞机上对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来着——的慷慨陈词会给我带来麻烦,他突然想到。想起来了,叫洛策。如果他鬼使神差地以某种身份出现在日本人这里,那就糟了。
他想,我多么希望自己没有对他讲那番话啊,但现在悔之晚矣。
我不是恰当的人选,一点也不是,不适合完成这项任务。
但他转念一想,作为一个瑞典人,我可以对洛策讲那番话,没有太大关系。一切正常。我是太过小心了,将以前的习惯带到这里来了。我其实是可以发表一些公开意见的,我得学会这一点。
但是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又恰恰做不到这一点。他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他的骨头和他的器官,全都不听指挥。他对自己说:张开你的嘴,说点什么,什么都行,说点想法;你一定得做到,否则就别想成功。
想到这,贝恩斯先生说道:“或许你是被潜意识中的某种迫切的原始意象驱动,这是荣格的说法。”
田芥先生点点头,说道:“荣格我读过,明白了。”
他们握握手。“我明早给你打电话。”贝恩斯先生说,“再见,先生。”说着他鞠了一躬,田芥先生也鞠了一躬。
那个面带微笑的日本青年上前一步,对贝恩斯先生说了些什么,但贝恩斯先生没听懂。
“什么?”贝恩斯说道,一边拿起自己的外套,朝门廊走去。
田芥先生说:“他在用瑞典语跟你说话,先生。他在东京大学选修过一门有关‘三十年战争’的课程,对你们的伟大英雄古斯塔夫二世非常着迷。”他体谅地笑了笑,“但是,他想掌握这门异国语言的努力显然是不成功的。毫无疑问,他用的是留声机唱片教程。他是个学生。这类教程因为便宜,所以很受学生欢迎。”
那个年轻人显然不懂英语,笑着鞠了一躬。
“原来如此。”贝恩斯轻声说道,“那么,我祝他好运。”他心想,我自己也有语言上的问题,而且是显而易见的。
上帝——那个年轻的日本学生,在开车送他回旅馆的路上,不停地想用瑞典语跟他交流。就算是最正式、最标准的瑞典语,贝恩斯先生也几乎不懂,更别说年轻人从留声机唱片教程里学来的半成品了。
他永远也不能把他的意思清楚地表达给我听,贝恩斯先生想。但他会不停地尝试下去,因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以后他或许再也见不到瑞典人了。贝恩斯先生在内心里呻吟了一声。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啊,对他们彼此都是如此。
【注释】
[1] 温德姆——马特森将阿本德森的名字数次说错,表明了他对这本书的一无所知以及与丽塔说话时心不在焉。——编者
[2] “异想天开”原文是woolgathering,和上一句的“寻羊毛”形成一个文字游戏。——编者
[book_title]六
清晨,朱莉安娜·弗林克太太上街买食品。她沐浴着明媚的阳光,漫步在人行道上,手上抱着两个棕色的食品袋。每经过一个商店,她都停下脚步,仔细观看橱窗里的陈列品。她有的是时间。
杂货店里有什么要买的吗?她走了进去。柔道馆的工作中午才开始。今天的这段时间她没事。她在柜台边的凳子上坐下,放下食品袋,随便翻翻各种杂志。
她看到新一期的《生活》上刊登了一篇长文,题目是“欧洲电视:明日一瞥”。她觉得很有意思,翻到这篇文章。她看到一幅照片,是一个德国家庭在客厅里看电视。文章说,每天白天,柏林有四小时的电视播放时间。将来某一天,欧洲所有大城市都会有电视台。到1970年,纽约也会建一个电视台。
这篇文章还附上了德国电气工程师在纽约的工地现场,帮助当地工作人员处理问题的照片。很容易辨认出哪些是德国人。他们看上去干净健康,精力旺盛,充满自信。而美国人呢——就是一些普通人,没什么与众不同的。
可以看到一位德国工程师指着远处的某个地方,而美国人正在努力看清他指的是哪里。她想,德国人的视力一定比我们好。听说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他们的营养一直比我们丰富。他们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或许是因为维生素A吃得多?
朱莉安娜想,通过一根小小的灰色玻璃管,不出家门,在客厅里就能了解整个世界的情况,那将是什么感觉?如果德国人能够在地球和火星之间飞来飞去,他们也能让电视迅速发展。相比于去火星漫游,我更喜欢电视普及,那时就可以亲眼看到明星鲍勃·霍普和杜兰特长什么样。
或许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她把杂志放回架子上的时候这样想到。但是德国人一点幽默感都没有,他们要电视干什么?而且他们杀害了许多非常了不起的喜剧演员,就因为他们是犹太人。事实上,他们杀害了娱乐行业的大部分演员。不知道为什么霍普在说了那么多讽刺挖苦的话之后仍可以平安无事。当然,他是在加拿大做广播节目的。那边稍微自由一点。但是霍普的节目内容确实要冒很大的风险,比如他拿戈林开的那个玩笑……说戈林买了罗马,把它拖到自己的避暑山庄,然后重新竖起来。他还说,戈林让基督徒复活,这样他的宠物狮子就有东西可以——
“小姐,你想买那本杂志吗?”经营这家杂货店的枯瘦老头喊道,一脸怀疑。
朱莉安娜歉疚地放下手里的《读者文摘》。
她又来到人行道上,一边漫步一边想,也许鲍曼死了以后,戈林会成为总理。他似乎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希特勒垮台的时候,鲍曼能当上总理,全靠阴谋诡计。只有希特勒身边的人才能觉察到他的发迹是如此之快。那时,老戈林远在他的山庄宫殿里。希特勒卸任以后,本该由戈林继任,因为是他的空军摧毁了英国雷达站,从而消灭了英国皇家空军。本来希特勒是想让他们轰炸伦敦的,就像轰炸鹿特丹一样。
或许戈培尔会胜出,朱莉安娜想到。大家都这么说。反正只要不是那个讨厌的海德里希就行,否则他会把我们都杀了。他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我喜欢的人,朱莉安娜想,是巴尔杜·冯·席腊赫。他是唯一一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但他一直没有机会。
她转过弯,上了台阶,朝自己的老木屋走去。
她打开房门,看到乔·辛纳德拉躺在床中央,双手垂在床边,跟她离开时一模一样。他还在睡。
不,朱莉安娜想。他不应该还在这儿。卡车已经开走了。他没赶上?显然是。
她走进厨房,把食品袋放在桌上的早餐盘子旁。
他是不是故意赶不上卡车的?她心想。这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多么古怪的人……他跟她在一起时是那么主动,差不多折腾了一个晚上,一刻也没停。但在做的时候,心思似乎又没放在上面,光有行动,没有感受。心思或许放在别的事情上了。
出于习惯,她把食品放到通用电气公司生产的老式塔顶冰箱里,然后开始收拾饭桌。
或许他做得太多了,已经成了第二本能,她这样想。他只是身体在运动,就像我现在把盘子和餐具往水池里放一样。即使他的大脑被切掉五分之三,也能完成这动作,就像生物课上切掉青蛙的腿一样。
“喂,”她大声喊道,“该起床了。”
乔在床上动了一下,哼了一声。
“你有没有听鲍勃·霍普几天前的脱口秀?”她问道,“他讲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笑话。说有位德国少校采访火星人。因为火星人无法证明自己的父母是雅利安人,所以这位少校就向柏林报告,说火星上住的是犹太人。”朱莉安娜走到乔睡觉的客厅,接着说:“火星人大约一英尺高,有两个头……你知道鲍勃·霍普会怎么发挥。”
乔已经睁开眼睛,他默不作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他的下巴上满是黑黑的胡茬,黑眼睛里充满隐痛……朱莉安娜也不说话了。
“怎么了?”她后来问道,“你害怕了吗?”他不会害怕的,她心想。只有弗兰克才会害怕。乔这是——我不知道。
“卡车已经走了。”乔说着坐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办?”朱莉安娜坐在床沿上,用洗碗布把手和胳膊擦干。
“等我的同伴回来的时候我再上车。他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如果换种情境,我也会这样掩护他。”
“你以前也这样过吗?”她问道。
乔没有回答。你是故意错过卡车的,朱莉安娜对自己说。我看得出来,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如果他走另一条路回去呢?”她问。
“他一直以来都走五十五号公路。从不走四十号公路。他曾在四十号公路上出过事。有几匹马闯到公路上,他的车撞了上去。在落基山脉国。”乔从椅子上拿起衣服。
“你多大了,乔?”他注视着自己的裸体时,她问道。
“三十四岁。”
朱莉安娜想,那么,你一定参加过战争了。她发现他身上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疤。他身材匀称,两腿修长。看到朱莉安娜在打量他的身体,乔沉下脸,转过身去。“我不能看吗?”她问道,心里想,为什么不能看呢?整晚都跟他睡在一起,现在却这么矜持。“难道我们是昆虫?”她说,“受不了在阳光下彼此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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