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高龙芭 [book_author]梅里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8478 [book_dec]《高龙芭》是著名法国作家梅里美最杰出的小说之一,是《梅里美中短篇小说全集》除《马铁奥大义灭亲》外另一篇描写科西嘉人性格的作品。《高龙芭》展示了在十九世纪文学中一个不多见的女性形象,她感情炽裂、豪爽正直,蔑视上层社会的“体统”,无视统治阶级的法纪:她有胆有识,敢作敢为,在生活中出色地导演了一出惊心动魄的戏剧,她不仅远远高出于村长这一类封建遗孽之上,使一些深受资产阶级文明熏陶的人物相形之下黯然失色。这个姿容秀丽而又尚水完全开化物山地少女,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美学理想,作品以有浓烈血腥味的复仇故事为主线,穿插经缠绵缱绻的爱情描写,情节曲折有致,布局周密紧凑,在精炼的篇幅中,塑造了五六个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使人不忍释卷的魅力,充分显示了梅里美精湛的艺术技巧。 [book_img]Z_10995.jpg [book_title]01 一八一×年十月初,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爱尔兰人,英国出类拔萃的军官,携带女儿下榻于马赛的博沃饭店,他们刚从意大利旅行归来.兴致勃勃的游客总是一路赞不绝口,结果物极必反,致使今天的许多旅游者为了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竟以贺拉斯(贺拉斯(前六五......前八),古罗马诗人,着有《颂歌》四卷和《诗艺》长论.)的“切勿少见多怪“为座右铭.上校的独生女莉迪亚小姐,正属于这类不满意的旅客.在她看来,《耶稣显容》(《耶稣显容》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画家拉斐尔的名画之一,藏梵蒂冈博物馆里.)不过如此而已,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比伯明翰城里工厂的滚滚浓烟,也未必好看到哪儿去.总之,她对意大利贬损有加,说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缺少个性.到底什么是地方色彩,什么是个性,只好见仁见智,几年前我是明明白白,但今天却糊里糊涂了.开始,莉迪亚小姐自鸣得意,以为捷足先登,在阿尔卑斯山那边可以发现他人见所未见的东西,回来后也可与儒尔丹先生(儒尔丹先生,莫里哀喜剧《贵人迷》中的主角,一个附 庸 风 雅的呢绒商,愚昧无知,可鄙可笑之极.)所谓“名流雅士们“高谈阔论一番.但她很快发现,比起自己的同胞来,竟处处瞠乎其后,因毫无新的发现而大失所望,于是投身到反对派的行列.有些事的确令人不快,一谈起意大利的胜迹,没有一个人不对您说:“您一定知道某某地某某宫那幅拉斐尔吧?这可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人家恰恰疏忽了没去看.既然没有耐心一览无余,索性来一个一无是处算了. 在博沃饭店,莉迪亚小姐遇到一桩有苦难言的懊丧事.她带回一幅塞尼城的佩拉斯日门(佩拉斯日,古代居住在希腊.意大利以及地中海沿岸的民族.塞尼城在罗马省内.)的得意速写,以为是被画家们遗忘的古迹.实在没有料到,弗朗西丝.芬威克女士与她在马赛不期而遇,给她看了自己的画册,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干枯的花朵之间,居然也画着那座门,浓油重彩,锡耶纳黄土色调.气得莉迪亚小姐把自己的塞尼速写送给了贴身女仆,对佩拉斯日的建筑从此一概漠然置之. 女儿怏怏不乐,父亲内维尔上校也抑郁不平.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同女儿一样眼光看事物.在他看来,意大利大错特错了,竟然使他的女儿讨厌,因此,意大利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国家.他对绘画与雕塑的确无话可说,但提到打猎,他可以打保票,意大利是最可怜巴巴的地方,冒着大太陽,在罗马野外跋涉几十公里,才打到几个幺幺小丑红鹧鸹. 内维尔上校到马赛的第二天,就请他的前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宴,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六个星期.上尉绘声绘色地向莉迪小姐讲了一个土匪的故事,堪称闻所未闻,与她在罗马至那不勒斯路上听到的江洋大盗的故事毫不雷同.待到吃餐后甜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对饮波尔多酒,谈起打猎的事,上校才得知,科西嘉是飞鹰走犬最美的去处,野禽野兽种类繁多,资源丰富,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 “那里到处可以看到野猪,“埃利斯上尉说,“但一定得学会辨别家猪和野猪,野猪与家猪模样像得惊人;要是不小心打死了一只家猪,那就自找麻烦了,看猪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从小树林(他们叫绿林)中跳将出来,全副武装,要求赔偿牲口损失,并笑话挖苦您一顿.您还 可以看到岩羊,模样特别古怪,在别处是找不到的,堪称珍稀野味,但很难打到.还 有糜鹿.黄鹿.野鸡.斑山鹑......在科西嘉真是应有尽有,数不胜数.如果您喜欢打槍,去科西嘉吧,上校;在科西嘉,正如我的一个房东所说,您可以向所有猎物开槍,从斑鸫到人.“ 喝茶的时候,上尉又向莉迪亚小姐讲了一个血亲复仇的故事,情节之离奇,比第一个故事有过之而无不及,同时对她描绘了一通野味甲天下的当地风光,岛民的古怪性格和热情好客以及原始的风俗,终于使得莉迪亚小姐对科西嘉如醉如痴.最后,他赠献给她一把美丽的小匕首,其珍贵并不在于它的外观和镶铜工艺,而在于它的来历.一个有名的土匪忍痛割爱才把它让给了埃利斯上尉,并肯定它深刺过四个人的身体.莉迪亚小姐接过小匕首,别在腰带里,临睡前放在床头柜上,躺下后还 抽出鞘来欣赏了两次,然后才酣然入睡.上校这边呢,则做了个梦,他杀死了一只岩羊,主人要他赔钱,他满口答应了;这是一只四不像,形体像野猪;长着鹿角,却翘着山鸡的尾巴. “埃利斯讲,科西嘉打猎最棒,“上校对女儿说,他们正在面对面吃早饭;“要不是这么远,我真想到那儿去消受半个月.“ “那好呀!“莉迪亚小姐回答,“干吗不去科西嘉?您打猎,我作画;如果在我的画册里,有埃利斯上尉所说的波拿巴小时候读书的那个山洞,我就太美了.“ 这也许是开天辟地第一回,上校表达的一个愿望,竟然得到女儿的赞许.他为这样的不谋而合感到欢欣鼓舞,不过,他没有忘乎所以,认为有必要唱点反调,为激发莉迪亚小姐心血来潮火上加油.他说当地如何荒凉粗野,说女人在那里旅游诸多困难,但这些对她都等于废话,因为她天不怕地不怕;要骑马旅行她求之不得;要睡帐篷她会欢天喜地;她甚至扬言要开赴小亚细亚.总之,她有问必答,既然从来没有英国女子涉足科西嘉岛,她就义不容辞,非去不可了.一旦回到圣詹姆斯广场,亮出她自己的亲笔画册,那是何等的得意! “宝贝,为什么把这张迷人的画翻过去了?“ “噢!没什么.这是我画的一张人物速写,科西嘉一个大名鼎鼎的土匪,他当过我们的向导.“ “什么!您去过科西嘉?......“ 由于当时法国与科西嘉之间还 没有轮船往来,莉迪亚小姐又自告奋勇要捷足先登科西嘉岛,于是,人们便打听有没有开往科西嘉岛的帆船.就从当天开始,上校写信寄巴黎退掉预定的下榻客房,并同科西嘉的一个船主洽谈,乘坐一艘双桅快船开往阿雅克修.船上有两个原装的包间.船上备足了食品;船老大信誓旦旦,说他有一个老水手,烹调技术很高明,他做的稀面薄饼简直无与伦比;他保证小姐在船上舒舒服服,保证一帆风顺,风平浪静.此外,根据他女儿的意愿,上校规定,船长不得搭载其他任何旅客,要设法贴近科西嘉海岸航行,以便饱览沿岸山光水色. 一八一×年十月初,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爱尔兰人,英国出类拔萃的军官,携带女儿下榻于马赛的博沃饭店,他们刚从意大利旅行归来.兴致勃勃的游客总是一路赞不绝口,结果物极必反,致使今天的许多旅游者为了表明自己与众不同,竟以贺拉斯(贺拉斯(前六五......前八),古罗马诗人,着有《颂歌》四卷和《诗艺》长论.)的“切勿少见多怪“为座右铭.上校的独生女莉迪亚小姐,正属于这类不满意的旅客.在她看来,《耶稣显容》(《耶稣显容》系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杰出画家拉斐尔的名画之一,藏梵蒂冈博物馆里.)不过如此而已,正在喷发的维苏威火山比伯明翰城里工厂的滚滚浓烟,也未必好看到哪儿去.总之,她对意大利贬损有加,说这个国家缺乏地方色彩,缺少个性.到底什么是地方色彩,什么是个性,只好见仁见智,几年前我是明明白白,但今天却糊里糊涂了.开始,莉迪亚小姐自鸣得意,以为捷足先登,在阿尔卑斯山那边可以发现他人见所未见的东西,回来后也可与儒尔丹先生(儒尔丹先生,莫里哀喜剧《贵人迷》中的主角,一个附 庸 风 雅的呢绒商,愚昧无知,可鄙可笑之极.)所谓“名流雅士们“高谈阔论一番.但她很快发现,比起自己的同胞来,竟处处瞠乎其后,因毫无新的发现而大失所望,于是投身到反对派的行列.有些事的确令人不快,一谈起意大利的胜迹,没有一个人不对您说:“您一定知道某某地某某宫那幅拉斐尔吧?这可是意大利最美的东西了.“人家恰恰疏忽了没去看.既然没有耐心一览无余,索性来一个一无是处算了. 在博沃饭店,莉迪亚小姐遇到一桩有苦难言的懊丧事.她带回一幅塞尼城的佩拉斯日门(佩拉斯日,古代居住在希腊.意大利以及地中海沿岸的民族.塞尼城在罗马省内.)的得意速写,以为是被画家们遗忘的古迹.实在没有料到,弗朗西丝.芬威克女士与她在马赛不期而遇,给她看了自己的画册,在一首十四行诗和一朵干枯的花朵之间,居然也画着那座门,浓油重彩,锡耶纳黄土色调.气得莉迪亚小姐把自己的塞尼速写送给了贴身女仆,对佩拉斯日的建筑从此一概漠然置之. 女儿怏怏不乐,父亲内维尔上校也抑郁不平.自从妻子死后,他就同女儿一样眼光看事物.在他看来,意大利大错特错了,竟然使他的女儿讨厌,因此,意大利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国家.他对绘画与雕塑的确无话可说,但提到打猎,他可以打保票,意大利是最可怜巴巴的地方,冒着大太陽,在罗马野外跋涉几十公里,才打到几个幺幺小丑红鹧鸹. 内维尔上校到马赛的第二天,就请他的前副官埃利斯上尉吃晚宴,上尉刚在科西嘉岛住了六个星期.上尉绘声绘色地向莉迪小姐讲了一个土匪的故事,堪称闻所未闻,与她在罗马至那不勒斯路上听到的江洋大盗的故事毫不雷同.待到吃餐后甜点心的时候,只剩下两个男人对饮波尔多酒,谈起打猎的事,上校才得知,科西嘉是飞鹰走犬最美的去处,野禽野兽种类繁多,资源丰富,没有任何地方能比得上. “那里到处可以看到野猪,“埃利斯上尉说,“但一定得学会辨别家猪和野猪,野猪与家猪模样像得惊人;要是不小心打死了一只家猪,那就自找麻烦了,看猪的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从小树林(他们叫绿林)中跳将出来,全副武装,要求赔偿牲口损失,并笑话挖苦您一顿.您还 可以看到岩羊,模样特别古怪,在别处是找不到的,堪称珍稀野味,但很难打到.还 有糜鹿.黄鹿.野鸡.斑山鹑......在科西嘉真是应有尽有,数不胜数.如果您喜欢打槍,去科西嘉吧,上校;在科西嘉,正如我的一个房东所说,您可以向所有猎物开槍,从斑鸫到人.“ [book_title]02 预定出发那天,一切包装停当,一大早就搬运上船;但帆船要等傍晚微风转向的时候才能启航.利用等船的时间,上校和他的女儿在嘎纳比埃尔大街上散步,没有想到船主忽然跟了上来,请求他允许顺便捎带一个亲戚,就是他大儿子教父的表兄弟,他有急事要回老家科西嘉,苦于找不到渡船. “他是个可爱的小伙子,“船长马泰补充道,“是军人,警卫军步兵军官,如果那人还 当皇帝的话,他早就是上校了.“ “既然是个军人,“上校说......正要接着往下说:“我很高兴同意他与我们同行.“莉迪亚小姐却用英语嚷嚷起来: “一个步兵军官!(因为她父亲是骑兵,她对其他兵种一概瞧不起.)可能是一个没有教养的人,此人肯定晕船,此人会把我们渡海的全部兴致一扫而光!“ 船主一句英语也听不懂,但他从莉迪亚小姐撅起的美丽小嘴上似乎明白她说话的意思,他再三夸奖自己的亲戚,最后保证他是一个富有教养的体面人,家庭出身下士,他绝对不会妨碍上校先生,因为船主负责把他安置到一个船旮旯里,顾主是看不见他的. 内维尔上校和莉迪亚小姐好生奇怪,竟然在科西嘉还 有父子相传当下士的家庭;但细细琢磨一下,既然是一个步兵下士,他们可以肯定这是一个穷小子,老板是出于怜悯顺便捎他过去罢了.假如真是一个军官,那就不得不同他攀谈,同他生活在一起;对付一个下士,倒没有什么碍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只要他带领的一个班没有跟着他来,要知道那些战士个个槍上刺刀,会把您带到您不愿去的地方去. “您的亲戚晕船吗?“内维尔小姐单刀直入地问. “从来不晕船,小姐.他坚强得像岩石一样,无论在海上还 是在陆上.“ “那好吧!你可以把他带上,“她说. “您可以把他带上,“上校重复道,于是父女俩继续溜达. 傍晚五时左右,马泰船长来叫他们上船.在码头上,靠近船长的舢板,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身穿蓝礼服,一排纽扣直接下巴,皮肤被太陽晒得黑黝黝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漂亮,炯炯有神,神色坦诚,才华横溢.看他收肩侧身的姿态,瞧他鬈曲的小胡子,一下子就知道他是一个军人;因为当时留胡子尚未成为时髦,警卫军的军容养成也还 没有普及到寻常百姓家里. 年轻人见到上校便脱帽致敬,落落大方,用标准的军语向他表示感谢. “很荣幸能帮您的忙,小伙子,“上校说,同时亲切地对他点了点头;说着,下了舢板. “他倒不在乎,您那英国人,“年轻人用意大利语对船主小声嘀咕说. 船主把大拇指放到左眼下面,嘴角往两下一拉.凡是懂得手势语的人,都知道其中的意思,英国人听得懂意大利语,他是一个怪人.年轻人微微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前额,以回答马泰的手势语,好像是对他说,所有的英国人脑子里总有些歪门邪道,然后坐在老板身边,仔细打量起那个漂亮的旅伴,但也不见失礼. “他们军容举止不错,这些法国兵,“上校用英语对女儿说,“因此培养他们当军官也不难.“ 而后他又用法语对年轻人说: “告诉我,老弟,在哪个团当兵?“ 年轻人用胳膊肘轻轻碰了一下表亲教父,忍住讥笑,回答说,他原先在警卫军步兵团,又说,他现在离开第七轻步兵团. “在滑铁卢打过仗?您很年青嘛.“ “对不起,上校;我就打过这么一个战役.“ “此战一顶两,“上校说. 科西嘉青年咬紧嘴唇. “爸爸,“莉迪亚小姐用英语说,“问他一下,科西嘉人是不是很喜爱他们的波拿巴.“ 上校还 没来得及把女儿的问题译成法语,年青人就用相当流利的英语回答,尽管带有外国腔调. “您知道,小姐,本乡本土无圣贤.我们大家都是拿破仑的同胞,但我们可能还 不如法国人喜爱他呢.至于我,尽管我家过去曾是他家的仇敌,但我喜欢他,敬佩他.“ “您会说英语!“上校惊叫起来. “太糟糕了,您一下子就看出破绽了.“ 科西嘉人说话无拘无束,莉迪亚小姐虽然看不惯,但一想到一个下士竟然对一个皇帝有个人恩怨,便忍不住笑了起来.所谓科西嘉怪异,他就是第一怪了,她得在日记上记下这一笔. “也许您在英国当过俘虏吧?“上校问. “不,上校.我是在法国学的英语,那时很小,是跟贵国的俘虏学的.“ 他又转而对莉迪亚小姐说: “马泰告诉我,你们刚从意大利回来.您大概会讲地道的托斯卡纳方言(托斯卡纳,位于意大利中部地区,意大利标准语以此地方言为基础.)吧,小姐;我担心,你们听我们的土话会有点困难.“ “小女可以听懂所有的意大利方言,“上校回答;“她有语言天赋.不像我嘴笨.“ “小姐,您能不能听懂?举个例子吧,有一首科西嘉民谣的歌词,是一个男牧童说给女牧童的话: 假如我走进神圣的天堂,神圣的天堂, 如果我没看见你在天堂, 我扭头就离开那鬼地方. 莉迪亚小姐听懂了,觉得他引用歌词有点放肆,特别是念歌词时那灼人的目光更是如此,她红着脸回答道:卡比斯戈(听懂了). “您这次回乡是不是度半年假?“上校问. “不,上校.他们已决定我退役,给一半薪金(滑铁卢战役失败以后,法国王朝复辟,实行歧视帝国军人政策,勒令大批军官退出现役,退役军官只享受半饷待遇.),大概因为我是滑铁卢败兵,又是拿破仑的老乡.我回到家中,希望落空,钱包轻松,就像歌谣唱的那样.“ 他仰望长天叹了一口气. 上校把手伸进口袋,摸索出一块金币,正想找一句话,有礼貌地把金币塞给他那不幸的敌人手里. “我也一样,“他说,口气轻松愉快,“人家也决定我退役;......可是......您那一半薪饷,还 不够买香烟呢.拿着吧,下士.“ 年轻人的手依靠在舢板的船沿上,握着拳头,上校设法把金币塞进他的手里. 科西嘉青年顿时红了脸,挺直身子,咬紧嘴唇,似乎正要发作,却突然改变表情,哈哈大笑起来.上校手里捏着钱,一下子被弄得目瞪口呆. “上校,“年轻人说,口气又严肃下来,“请允许我奉劝您两句.第一,千万别把钱施舍给科西嘉人,因为我的科西嘉同胞有的会无礼地把钱往您头上扔;第二,不要把对方不要求的头衔强加给对方.您叫我下士,可我是中尉.当然,差别并不很大,但是......“ “中尉!“托马斯先生叫喊起来,“中尉!可是,老板告诉我,您是下士,您父亲也是,全家男子汉都是.“ 听了这话,年轻人仰头哈哈大笑,逗得船主和两个水手也开心大笑. “对不起,上校,“年轻人到底又说话了,“这个误会也妙极了,我现在才弄明白.不错,我家祖上确实荣耀一时,出了好些'下士,;但我们科西嘉的'下士,服装上从来没有军衔标志.基督一一○○年左右,几个村社揭竿起义,反抗山主专制,选出几个首领,命名为'伍长,,与'下士,是一个名称.在我们岛上,我们这类护民官的后裔便代代以此为荣.“ “对不起,先生,“上校大声说道,“千万原谅.既然您已经理解了我冒昧的原因,还 望你多多海涵.“ 说着,向他伸出了手. “也是对我小小傲气不大不小的惩罚吧,上校,“年轻人说,依然笑声不断,友好地握着英国人的手,“我一点都不怪您.既然我的朋友马泰把我介绍得如此糟糕,请允许我自我介绍吧:我叫奥索.戴拉.雷比阿,退役中尉,看到这两条强壮的好狗,我估计你们是来科西嘉打猎的,难陪同你们光临我们的山林,我真是受宠若惊......如果我还 没有把它们忘记的话,“说着,他又叹了一口气. 此时,舢板已经靠拢帆船.中尉伸手扶了莉迪亚小姐,接着又帮了上校登上甲板.上了帆船,托马斯爵士总想着自己小看了人,老大不自在,真不知怎样才能使年轻人忘掉他的失礼,殊不知这个年轻人家世竟可上溯到一一○○年,于是等不及征得女儿的同意,便邀请中尉共进晚餐,并一再道歉,再三握手.莉迪亚小姐听了果然皱了皱眉头,但她倒没有生气,毕竟知道了“下士“是怎么回事;客人并不讨厌,她甚至觉得他有一种连我也说不清的贵族气派;只是他过于直露,过于开心,不像小说中的英雄. “戴拉.雷比阿中尉,“上校说着,以英国礼节向他致意,一杯马德拉酒(马德拉酒,葡萄牙马德拉岛出产的名牌葡萄酒.)在手,“我在西班牙见过不少贵族同胞,就是大名鼎鼎的狙击步兵团队队员.“ “是的,许多人留在西班牙,“年轻的中尉说,板起了面孔. “我永远忘不了维多利亚战役(维多利亚战役,一八一三年,在西班牙的维多利亚,英国元帅威灵顿指挥英军大败法国军队.)中科西嘉营的士气,“上校接着说,“值得我好好想一想啊,“说着,揉了揉胸脯.“他们分散躲在各个园子里,以篱笆作掩护,狙击了整整一天,打死了我们不知多少人马.一旦决定撤退,他们又化零为整重新集中起来,溜之大吉了.在原野上,我们指望进行反击,可是,那些混蛋......对不起,中尉,......那些勇士们顿时组成方阵,简直没有办法攻破.只见方阵的中央,每一个军官骑着小黑马,我至今历历在目;他站在鹰旗旁,抽着他的雪茄烟,像在咖啡馆里一样自在.好像是为了故意给我们颜色看,他们的乐队不时鼓乐齐鸣......我命令两个连队冲过去......糟了!我的龙骑兵没有打入方阵,眼看着他们擦阵边而过,绕了半圈,然后乱哄哄地转了回来,好几匹马空鞍失主......鬼军乐没完没了!笼罩在战斗营的烟幕刚刚散开,我又看见鹰旗旁边的那位军官,仍然在抽他的雪茄烟.我怒不可遏,亲自带头作最后一次冲锋.他们的槍因射击过火出了故障,打不出子弹,但战士们组成六列横队,上了刺刀,逼近马鼻子,简直像一堵城墙.我高喊着,大声激励我的龙骑兵,我拼命刺马向前,此时,只见我说的那位军官,终于扔掉雪茄,对他手下人指了指我.我只听到什么'白毛子!,原来我头上戴着白羽毛军帽.别的还 不知道怎么回事,一颗子弹就打中了我的胸脯.......多了不起的一支队伍,戴拉.雷比阿先生,第十八轻步兵团里首屈一指;后来有人告诉我,他们全是科西嘉人.“ “是的,“奥索说,他听故事时,双眼灼灼生辉,“他们掩护撤退,继续高举自己的鹰旗;但三分之二的勇士今天仍然在维多利亚原野长眠.“ “恐怕无巧不成书!也许您知道那位指挥官的姓名吧?“ “正是家父.当时,他是第十八轻步兵团的少校,因在这悲壮的一天指挥有功被破格晋升为上校.“ “是令尊大人!的确了不起,不愧是个勇士!若能再见到他,那该多高兴,我也许还 认得出他来,我有这个把握.他还 健在吧?“ “不,上校,“年轻人说,脸色有点苍白. “难道他在滑铁卢打过?“ “是的,上校,但他无缘战死在疆场......他却死在科西嘉......已经两年了......我的天主!这海多美!已有十个年头我没见到地中海了.......您不觉得地中海比大西洋更美吗,小姐?“ “我觉得它太蓝了......而且浪头不够雄伟.“ “您喜欢野性美吗,小姐?论粗野之美,我相信您一定会喜欢科西嘉的.“ “小女喜欢一切非同寻常的东西,“上校说,“所以她一点也不喜欢意大利.“ “意大利我只熟悉比萨,“奥索说道,“我在比萨上过一段中学;每当想起比萨的陵园,教堂,斜塔,特别是陵园,我就禁不住赞叹不已.您记得奥加涅的《死亡》吧(奥加涅,十四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画家.雕塑家,其代表作《死亡》是比萨陵园的一幅壁画.)......我简直可以信笔将它描绘出来,因为它已经深深刻画在我的记忆里.“ 莉迪亚小姐生怕中尉先生得意忘形,滔滔不绝赞美下去. “是很漂亮,“她说着,打起呵欠.“对不起,爸爸,我有点头疼,我要下舱里去了.“ 她吻了一下父亲的前额,庄严地向奥索点了点头,走了.于是,两个大男人大谈特谈打猎和战争. 他们方才得知,在滑铁卢,他们曾经正面交锋过,也许还 互相答谢过许多子弹呢.他们越谈越投机,大有相交恨晚之慨.他们轮番把拿破仑.惠灵顿和布吕歇尔(布吕歇尔(一七四二......一八一九),普鲁士元帅.一八一五年滑铁卢战役中,因及时增援惠灵顿而使战场力量对比发生急剧变化,为惠灵顿最终打败拿破仑立下汗马功劳.)批评了一通,然后话题一转,又侃起打猎的事,竟然一起围追起糜鹿.野猪和岩羊来了.到底夜色已深,最后一瓶波尔多也喝得一干二净,上校这才再次握了握中尉的手,道了晚安,又说初交时虽然滑稽可笑,但愿深交成为知己.两人总算分别回舱睡觉去了. [book_title]03 夜色幽美,月光戏浪,帆船顺着轻风缓缓航行.莉迪亚小姐毫无睡意.只是一位凡夫俗子的冒然出现,一下子冲走了她品味海上风光的激情,其实,只要心中有两个诗歌细胞,面对这片夜海月色,任何人都会萌发诗情画意.她断定,那个年轻的中尉,不过一个傻大兵而已,早该高枕呼呼大睡了,于是起了床,披上裘皮大衣,叫醒女仆,上了甲板.甲板上除了一个掌舵的水手.空荡荡没有他人,只听那水手用科西嘉土语吟唱一种哀歌,音调粗野凄凉,平淡无奇.但在这宁静的夜晚里,这种古怪的音乐自有迷人的魅力.可惜的是,莉迪亚小姐并不完全明白水手歌唱的内容.许多章节大同小异,但其中有一首壮怀激烈,引起她的强烈好奇心;然而,刚到最精采的时候,忽然冒出几句土话,令她莫名其妙.不过,她听出与一桩凶杀案有关,对凶手的诅咒,报仇雪恨的威胁,对死难者的赞颂,统统混合交织在一起.她记住了几段歌词,我不妨试译如下: 不论是槍是炮,或是刺刀, 都不曾使他神色紧张, 战场上他泰然自若, 犹如夏天的长空爽朗. 他是鹫,老鹰的朋友, 对朋友,他好像蜂蜜一样甜美, 对敌人,他好比怒海一样凌厉. 比太陽高明, 比月亮温和. 法兰西的敌人对他无可奈何, 没想到自己家乡的凶手 却从背后把他打倒, 就像维多罗杀害桑皮埃尔.高索(桑皮埃尔.高索是科西嘉十六世纪反抗热那亚统治的爱国志士,其妻瓦尼娜.多尔纳诺为营救丈夫,私自到热那亚与敌人谈判.高索认为妻子通敌叛国,便大义灭亲,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但他自己也被科西嘉人维多罗所杀害,维多罗遂成为卖国贼的代名词.). 他们从来不敢正面与他较量. ......在墙上,在我床前挂上, 我出生入死得来的荣誉十字勋章. 它的饰带多么鲜红. 我的衬衣更加鲜红. 告诉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远地, 保留好我的勋章和我的那件血衣. 他会看到衬衫上的两个弹孔. 每一个弹孔,要从凶手的衬衣上找到对应. 难道这就算是报仇雪恨? 我还 要那只开槍打我的手, 我还 要那只瞄准我的眼睛, 我还 要那颗想杀害我的心...... 水手突然停止了歌唱. “为什么您不继续唱下去,我的朋友?“内维尔小姐问. 水手动头示意,告诉她有一个人从大船舱走出来.原来是奥索出来赏月. “请您把您的哀歌唱完吧,“莉迪亚小姐说,“我听得很过瘾.“ 水手俯身对她低声耳语:“我不给任何人兰贝科(意大利文“rimbeccare“,意为排斥,反击,拒绝,在科西嘉方言里,此语作“当众给予羞辱“解.一个人如果有杀父之仇而不图报复,人们则群起攻之:“给他兰贝科(lerimbecco).“此语实际上是催人雪耻.热那亚法律对制造兰贝科事端者严惩不贷.......原注).“ “什么?兰......?“ 水手没有回答,开始吹口哨. “您又被我撞见了,原来您也在观赏我们的地中海呀,内维尔小姐,“奥索说着,走到她身边.“您无法否认,这样的月色,别处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 “我不是在看月.我刚才一门心思在研究科西嘉语.这位水手刚才正唱着一首悲壮的哀歌,却在最精采的时刻不唱了.“ 水手低下头,好像要仔细看看指南针,并暗暗用力拽了一下内维尔小姐的裘皮大衣,显然,那首哀歌是不能当着中尉的面唱的. “你刚才唱什么呀,包罗.法朗塞,“奥索问,“是一首巴拉塔?一首沃瑟罗(如果一个人死了,特别是被谋杀身亡,其遗体被安放在一张桌子上,妇女家属或妇女亲友,抑或外界知名的善歌妇女,面对前来吊唁的众多宾客,用土语即编即唱吊丧的哀歌.当地人称这些啼唱妇女为“沃瑟拉特里奇“(voceratrici),或根据科西嘉语的发音为“布瑟拉特里奇“(buceratrici).哀歌在东海岸叫“沃瑟罗“(vosero).“布瑟茹“(buceru).“布瑟拉图“(buceratu);而在西海岸,则叫“巴拉塔“(ballata).这些名词均源自拉丁语.有时,由好几个妇女轮流即情啼唱,但大都由死者的妻子或女儿亲自哭灵.......原注)?小姐听得懂你的歌,想听个水落石出.“ “我忘了,奥斯.安东,“水手答道.他灵机一动,竟然放开嗓子唱起圣母赞美诗. 莉迪亚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不再强人所难了,不过,她已打定主意,过后非弄清楚个中奥秘不可.她的贴身女仆虽是佛罗伦萨人,但对科西嘉方言,并不比主人懂多少,也迫不及待想知道究竟,女主人尚来不及用肘警告,她已经开口问奥索了: “中尉先生,给兰贝科是怎么回事?“ “兰贝科!“奥索惊叫起来,“这可是对一个科西嘉人狗血喷头的臭骂,责备他没有报仇雪恨.谁对您说起兰贝科的?“ “是昨天,在马赛,“莉迪亚小姐连忙抢着回答,“船主提到这个说法.“ “他说的是谁?“奥索问,口气很不自在. “噢!他给我们讲了一个古老的故事......时间是......对了,大概是关于瓦尼娜.多尔纳诺的故事吧.“ “我想,小姐,因为瓦尼娜之死,您可能不太喜欢我们的英雄,勇敢的桑皮埃尔吧?“ “难道您觉得这是英雄壮举?“ “当时野蛮成风,他的杀妻之罪可以原谅.再说,当时桑皮埃尔正同热那亚人决一死战,他的妻子却设法与热那亚人和谈,倘若他不惩罚自己的妻子,同胞们怎么能信任他?“ “瓦尼娜走时没有得到桑皮埃尔的批准,“水手说,“桑皮埃尔干得好,拧断了她的脖子.“ “可是,“莉迪亚小姐说,“她去向热那亚人求情,是为了营救自己的丈夫呀,是出于对丈夫的爱呀.“ “替他求饶,这是对他的侮辱,“奥索嚷了起来. “于是就亲手杀了她!“内维尔小姐不肯罢休.“简直是杀人魔王!“ “您知道,她求他赐予她恩典,死就死在他的手里.小姐,难道您也会把奥赛罗看作杀人魔王?“ “风马牛不相及!他是嫉妒;桑皮埃尔不过是虚荣.“ “就说嫉妒,不也是虚荣吗?那是爱情的虚荣,也许您偏袒动机而原谅他吧?“ 莉迪亚小姐神圣不可侵犯地瞪了他一眼,回头同水手谈话,问船何时到岸. “如果继续风顺,后天即可到达.“他说. “我恨不得马上看到阿雅克修,这船使我烦透了.“ 她起身,挽起女仆的手臂,在走道上踱了几步;奥索木然立在舵旁,不知是去陪伴她散步好,还 是终止谈话好,这席话显然使她心烦. “绝代的美人,圣母的血统!“水手说,“如果我床上的臭虫长得像她一样美丽,我让她们随便咬好了,保证毫无怨言.“ 莉迪亚小姐可能听见了对她美貌的天真誉美之辞,不禁惊慌起来,连忙转身回舱去了.不久,奥索也退了下去.待奥索一离开甲板,女仆便立刻重上甲板,好生盘问了水手一番,然后向女主人报告情况:那首因奥索的出场而中断的巴拉塔,是两年前奥索的父亲戴拉.雷比阿上校被暗杀后才编出来的.水手肯定,奥索此次回科西嘉就是为了报仇,这是他的说法,他宣称,比埃特拉那拉村不久便可看到新鲜肉上市.将这句科西嘉流行的话翻译过来,就是说,奥索老爷对谋害他父亲的嫌疑凶手,准备开二.三个杀戒;实际上这几个嫌疑分子曾被司法部门追究过,但结果却赢得个雪一般清白无辜,说到底是因为法官.律师.省长.宪兵都是他们裙带上的人物. “科西嘉没有法律,“水手补充道,“与其相信王家法院的一个推事,我还 不如相信一支好槍.当你有一个仇敌,就要从三个S(这是科西嘉的惯用语,三“S“指槍.刀.逃(schiopetto,stiletto,strada).......原注)中作出选择.“ 这些有意思的情报使莉迪亚小姐对中尉戴拉.雷比阿刮目相看,从态度到心绪都发生了重大变化.在这位想入非非的英国小姐眼里,他顿时成了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了.他那逍遥自得的神态,他那坦城豪爽的口气以及和颜悦色的谈吐,开始确给她带来几分反感,而现在,在她眼里却一下子变成了优点,因为一个坚强不屈的人,往往喜怒不形于色,深藏的城府是轻易不肯打开的.她觉得奥索大志若闲,有菲埃斯克家族(菲埃斯克家族,十三至十六世纪称霸热那亚的意大利贵族.该家族出了两个教皇,三个红衣主教,还 有众多军事将领.)的气派;尽管杀死几个坏蛋不如救国壮丽,然而,一桩壮烈的复仇也堪称美谈.也就在这个时候,内维尔小姐发现,年轻的中尉眼睛很大,满口白牙,身材高雅,富有教养,言谈举止颇合上流社会的风范.第二天,她不时同他谈话,越发觉得他的言辞很有味道.她一再询问他故乡的情况,他侃侃而谈,津津乐道.科西嘉,虽然他很小就离开了她,开始是为了上中学,而后是上军校,但在他的心目中,始终充满诗情画意.他兴致勃勃,谈到科西嘉的深山老林,民情风俗.可想而知,他介绍之间,不止一次提到复仇两字,科西嘉人的情感尽人皆知,谈论科西嘉人,就不可能没有褒贬.但奥索使内维尔小姐颇为惊讶,他对自己的同胞无休止的仇恨情绪,基本上持谴责态度.不过,在村民之间有仇杀传统,他并不以为怪,多方加以谅解,说血亲复仇是穷人的决斗. “这是千真万确的,“他说,“仇杀之前照例得提出挑战.'你千万小心,我自有防备!,这掷地有声的话,就是敌对双方在互相暗算之前非说不可的神圣语言.“ “在我们老家,谋杀事件屡有发生,的确比别处多,“他又补充道:“但您绝对找不出一个卑鄙的犯罪动机.不错,我们有许多杀人凶手,但却没有一个小偷.“ 每当他提到复仇和凶杀的字眼时,莉迪亚小姐便仔细察言观色,却未曾发现他有动情的丝毫痕迹.既然她已认定,他有肉眼凡胎(她的眼睛除外)看不透的非凡魄力,她当然坚信不移,戴拉.雷比阿上校的在天之灵,很快就会如愿以偿,心满意足. 一帆风顺,科西嘉岛已遥遥在望.船主把沿岸重要地名一一加以介绍,莉迪亚小姐虽然人生地不熟,但对了解地名颇有兴致.最杀风景是无名风景.有时,凭借上校的望远镜,可以看见一个岛民,身穿棕色呢服,手持一支长槍,骑上一匹小马,在陡峭的山坡上奔驰.在莉迪亚小姐眼里,那人不是一个土匪,便是去报杀父仇的儿子;可奥索却保证,那只不过是附近村镇的良民百姓,正在跑生意罢了;他带槍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为了抖威风,赶时髦,犹如花花公子出门,非持漂亮的手杖不可.作为武器,虽然长槍不如匕首高贵,也不如匕首富有诗意,但莉迪亚小姐觉得,作为男子汉,带槍比带手杖更气派,她记得拜伦勋爵笔下的所有英雄,都是死于子弹,而不是死于传统的匕首. 经过三天的航行,对面已是桑吉内尔群岛,阿雅克修湾绮丽全景逐渐在游客眼前展开.将它与那不勒斯湾景观相提并论,确有几分道理;帆船进港时,一座山林正着火,滚滚浓烟笼罩着吉拉托山峰,不由令人联想到维苏威火山,更增添几分相似.若要两地平分秋色,只需派一支阿提拉(阿提拉(约四○六......四五三),匈奴王,曾率领匈奴骑兵横扫西南欧,加速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的军队到那不勒斯郊区扫荡一番,因为在阿雅克修周围满目荒凉,毫无生气.不像那不勒斯,从塔斯比亚海堡到米泽纳海岬,新奇别致的建筑物鳞次栉比,一路可见;可在阿雅克修湾周围,一眼望去,除了陰森森的丛林,便是丛林背后光秃秃的高山.不见一座别墅,不见一间民居.只有,在城市周围的高岗上,几幢白色建筑物,孤孤零零,映照在莽莽绿幕上;那是超度亡灵的教堂和家族的陵墓.在这风景线上,所有景物无不具有萧杀悲凉之美. 郊区的荒僻给人造成的印象,再看看城容市貌,特别在这个时候,就更加深刻了.街道上没有任何车马走动,偶尔遇见几个闲人,来回还 是那几张老面孔.没有一个像样的女人,只有几个进城卖粮的农妇.一点听不到大声喧哗,欢笑,歌唱,与意大利城市大不相同.偶尔,在一棵供人乘凉的大树荫下,十几个武装的农民在玩牌或者观战.他们既不大叫大嚷,也绝不你争我夺;如果赌上火了,只听见手槍的声响,发出威胁的警告.科西嘉人天生威严寡语.傍晚时分,有几个人出来乘凉,但街上散步的几乎都是外来客.当地岛民都守在自己的家门口,人人自危,好像老鹰守卫着自己的巢穴. [book_title]04 参观过拿破仑的故居,好歹弄到一点糊墙纸,莉迪亚小姐刚来科西嘉的第二天,就感到郁闷难忍,大有身处他乡为异客的感受,当地居民格格不入,仿佛要把你彻底孤立起来.她后悔当初不该心血来潮,但如果立即打道回府,势必有损女性冒险旅行家的声誉;莉迪亚小姐只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变着法子消磨时光.一旦想开了,她便备好铅笔和颜料,勾画一幅海湾风光,又为一个晒得黑乎乎的农民画了肖像,他在卖甜瓜,像大陆的菜农,但留着一撮白胡子,看上去活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但这一切并不足以使她开心,便有意捉弄一下伍长的传人,这事倒也不难,因为,奥索并不急于回乡省亲,似乎非常留恋阿雅克修,尽管他不曾与任何人来往.何况,莉迪亚小姐自告奋勇承担起一项崇高的使命,要驯服这只粗野无礼的山熊,务必使他放弃导致他回岛的陰谋诡计.自从她留心琢磨他一番后,心想,让这位年轻人白白送死,岂不可惜;然而对她而言,若能说服一个科西嘉人回心转意,岂不光荣. 这些日子,我们的游客是这样度过的:早上,上校和奥索出去打猎;莉迪亚小姐不是作画,便是给女友写信,好让她们看到信件上阿雅克修的邮戳.六点钟左右,两个男人带着野味回来,大家一起吃晚饭;莉迪亚小姐唱歌,上校酣然入睡,两个年轻人只管聊天,一直到很晚. 不知道办签证需要什么手续,竟然劳驾内维尔上校去拜会省长;这位省长,与他的同僚一样,在闲极无聊之际,得知来了一个英国人,富翁,社会名流,而且带着漂亮的女儿,顿时喜笑颜开.因此,他把上校当着贵宾接待,一再表示愿尽力效劳;更有甚者,没过几天,他竟然来回拜上校.上校刚刚离开餐桌,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正要入睡呢;他的女儿正一边弹着破钢琴一边唱着歌;奥索正一边为她翻着乐谱,一边欣赏着女演奏家的香肩和金发.仆人通报省长先生驾到;钢琴顿失音符,上校连忙起身,揉了揉眼睛,向省长介绍了自己的女儿. “我就不必介绍戴拉.雷比阿先生了,“他说,“您大概认识他吧?“ “先生是戴拉.雷比阿上校的儿子?“省长问,神态颇为尴尬. “正是,先生,“奥索回答. “我曾有幸认识令尊大人.“ 寒暄的套话很快就说光了.上校控制不住,不时打起呵欠;奥索作为自由党人,不想同权势仆从说话;唯有莉迪亚小姐单独应酬着.省长方面自然不让谈话冷落,能与一个认识全欧洲社交名流的女人谈论巴黎和上流社会,他显然乐不可支.他一边谈话,却不时观察着奥索,心里好生奇怪. “你们是在大陆认识戴拉.雷比阿先生的?“他问莉迪亚小姐. 莉迪亚小姐颇有几分难为情,回答说是在开往科西嘉的渡船上认识他的. “这是一个很有修养的年轻人,“省长放低声音说,“他告诉您没有,“他再度压低声音说,“他回科西嘉有何打算?“ 莉迪亚小姐立刻态度庄严起来. “我根本就没问过他,“她说,“您不妨问问他自己.“ 省长无言以答;但过一会儿,听到奥索用英语对上校说了几句话后,便说: “先生,看起来,您见多识广,大概忘记了科西嘉......和它的风俗了吧.“ “的确,我很小就离开了科西嘉.“ “您一直留在军队里?“ “我已经退役了,先生.“ “您在法国军队里干了这么长时间,早就成了地地道道的法兰西人了,对此我毫无怀疑,先生.“ 说到最后,他故意夸大其词. 提醒科西嘉人,他们属于伟大的民族(这里指法兰西民族.),这可不是分外抬举科西嘉人.他们要求人民自立,这种抱负,他们广为施展,伸张正义,终于得到公认. 奥索有点生气,反驳道:“您以为,省长先生,一个科西嘉人,为了做一个体面的人,就有必要在法国军队里服役吗?“ “不,当然不是,“省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此地的某些风俗,其中有些习惯,地方行政官员是不愿意看的.“ 他强调“风俗“一词,而且一派郑重其事的表情.不一会儿,他起身告辞,莉迪亚小姐许诺,改日一定登门看望省长夫人. 省长一走,莉迪亚小姐就说:“我只有到了科西嘉,才知道省长是什么样子,我觉得他挺可爱的.“ “可我,我可不敢苟同,“奥索说,“我觉得他很古怪,看他那神气,虚张声势,故弄玄虚.“ 上校睡得昏昏沉沉,莉迪亚小姐瞄了他一眼,放低声音说:“可我觉得,他不像您说的那样故弄玄虚,因为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当然啦,您是明察秋毫,内维尔小姐;不过,您如果从他刚才说的话里发现了什么思想,当然就是您添进去的喽.“ “这好像是马斯卡里伊侯爵(马斯卡里伊侯爵,十七.十八世纪法国喜剧中的典型人物,仆人冒充侯爵,狡诈陰险,诡计多端.)说的一句话,戴拉.雷比阿先生;不过......要不要我给您提供一个证据,说明我确有洞见?我会一点巫术,我知道人们在想什么,我只要看他们两回.“ “我的天主!您把我吓坏了.如果您能看穿我的心事,我真不知道是可喜还 是可悲......“ “戴拉.雷比阿先生,“莉迪亚小姐接着说,脸色绯红,“我们只不过认识才几天;但在海上,在没有开化的地方,......但愿您能原谅我............在没有开化的地方,比在上流社会,更容易结为朋友......,因此,如果我以朋友的身份,谈到您的一些隐私,也许外人本来就不该插手,请您千万不要见怪.“ “噢,千万别说外人这个字眼,内维尔小姐,说朋友岂不更好.“ “那好!先生,我应当告诉您,我虽然没有千方百计打听您的秘密,但我已经洞察其中的一部分,有的真让我感到揪心.我知道,先生,你们家惨遭不幸;大家都谈到贵同胞有仇必报的性格和他们复仇的方式......省长的言外之意不正在这里吗?“ “莉迪亚小姐岂能这样想!......“只见奥索脸色煞白像死人一样. “不,戴拉.雷比阿先生,“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您是一个充满荣誉感的正人君子.您亲自对我说过,在您的老家,只有下里巴人才搞血亲复仇......您总爱把它说成是一种决斗形式......“ “难道您以为,我总有一天会变成杀人凶手?“ “既然我对您谈起这件事,奥索先生,您就应该明白,我并没有怀疑您,“她继续说着,低垂眼睛往下看,“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明白,您回到老家,也可能被野蛮的成见所包围,然而您会感到欣慰,只要您知道,有一个人钦佩您的勇气,您敢于抵御那些野蛮的成见.......算了吧,“她说着,站了起来,“我们不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说就让我头疼,况且已经很晚了.您不怨我吧?晚安,照英国习惯,溜之大吉.“说着,她伸手与他握别. 奥索紧紧握着她的手,神情郑重,深信不疑. “小姐,“他说,“您晓得,有些时刻,老家的本能会在我内心复苏.有几次,当我想起我可怜的父亲......可怕的念头便纠缠着我不放.多亏了您,我一劳永逸得到解脱.谢谢,谢谢.“ 他还 要继续往下说,但莉迪亚小姐弄掉了一根茶匙,响声惊醒了上校. “戴拉.雷比阿,明天五点打猎.别误了.“ “是,上校.“ 参观过拿破仑的故居,好歹弄到一点糊墙纸,莉迪亚小姐刚来科西嘉的第二天,就感到郁闷难忍,大有身处他乡为异客的感受,当地居民格格不入,仿佛要把你彻底孤立起来.她后悔当初不该心血来潮,但如果立即打道回府,势必有损女性冒险旅行家的声誉;莉迪亚小姐只好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变着法子消磨时光.一旦想开了,她便备好铅笔和颜料,勾画一幅海湾风光,又为一个晒得黑乎乎的农民画了肖像,他在卖甜瓜,像大陆的菜农,但留着一撮白胡子,看上去活像一个无恶不作的坏蛋.但这一切并不足以使她开心,便有意捉弄一下伍长的传人,这事倒也不难,因为,奥索并不急于回乡省亲,似乎非常留恋阿雅克修,尽管他不曾与任何人来往.何况,莉迪亚小姐自告奋勇承担起一项崇高的使命,要驯服这只粗野无礼的山熊,务必使他放弃导致他回岛的陰谋诡计.自从她留心琢磨他一番后,心想,让这位年轻人白白送死,岂不可惜;然而对她而言,若能说服一个科西嘉人回心转意,岂不光荣. 这些日子,我们的游客是这样度过的:早上,上校和奥索出去打猎;莉迪亚小姐不是作画,便是给女友写信,好让她们看到信件上阿雅克修的邮戳.六点钟左右,两个男人带着野味回来,大家一起吃晚饭;莉迪亚小姐唱歌,上校酣然入睡,两个年轻人只管聊天,一直到很晚. 不知道办签证需要什么手续,竟然劳驾内维尔上校去拜会省长;这位省长,与他的同僚一样,在闲极无聊之际,得知来了一个英国人,富翁,社会名流,而且带着漂亮的女儿,顿时喜笑颜开.因此,他把上校当着贵宾接待,一再表示愿尽力效劳;更有甚者,没过几天,他竟然来回拜上校.上校刚刚离开餐桌,舒舒服服地躺在沙发上,正要入睡呢;他的女儿正一边弹着破钢琴一边唱着歌;奥索正一边为她翻着乐谱,一边欣赏着女演奏家的香肩和金发.仆人通报省长先生驾到;钢琴顿失音符,上校连忙起身,揉了揉眼睛,向省长介绍了自己的女儿. “我就不必介绍戴拉.雷比阿先生了,“他说,“您大概认识他吧?“ “先生是戴拉.雷比阿上校的儿子?“省长问,神态颇为尴尬. “正是,先生,“奥索回答. “我曾有幸认识令尊大人.“ 寒暄的套话很快就说光了.上校控制不住,不时打起呵欠;奥索作为自由党人,不想同权势仆从说话;唯有莉迪亚小姐单独应酬着.省长方面自然不让谈话冷落,能与一个认识全欧洲社交名流的女人谈论巴黎和上流社会,他显然乐不可支.他一边谈话,却不时观察着奥索,心里好生奇怪. “你们是在大陆认识戴拉.雷比阿先生的?“他问莉迪亚小姐. 莉迪亚小姐颇有几分难为情,回答说是在开往科西嘉的渡船上认识他的. “这是一个很有修养的年轻人,“省长放低声音说,“他告诉您没有,“他再度压低声音说,“他回科西嘉有何打算?“ 莉迪亚小姐立刻态度庄严起来. “我根本就没问过他,“她说,“您不妨问问他自己.“ [book_title]05 第二天,猎手即将返回的时候,内维尔小姐同使女到海边散步后回旅馆,突然发现一个黑装女郎,骑着一匹矮种健马进城,后面跟着一个农夫模样的骑士,棕色呢料上装,肘部已经磨破,挎着背带水壶,腰带上挂着手槍,手握一支长槍,槍托套进马鞍架的皮囊里;总之,全副装束活像情节剧中的土匪,或像出门在外的科西嘉市井小民.那女郎美貌绝伦,立刻引起内维尔小姐的注意.她看上去有二十岁光景.她身材修长,皮肤白皙,碧眼深邃,唇若玫瑰,牙似白瓷.从她的表情里,既可领教到高傲,又可感染上不安,还 能体会到忧伤.她头上披的黑绸巾,名叫“美扎罗“,是热那亚人引进来的,最适合女人装扮.栗色长辫盘在头上,宛若包头饰.她衣着干净利索,而且极其朴素. 内维尔小姐有充分时间来打量这位素装美人,因为头披“美扎罗“的女士当街驻马,正绕有兴趣地向一个人打听情况,恰似她的眉目那样传神;后来,她得到了确切的回答,便使劲用冬青枝条马鞭猛抽自己的坐骑,直奔而来,不前不后,恰好在托马斯.内维尔爵士和奥索下榻的旅馆门前停下.在那儿,年轻女郎与店主交换了几句话,便轻松自如地下了马,坐在门面旁边的一条石板凳上,她的随从骑士则牵着他们的马到马房去了.莉迪亚小姐穿着巴黎时装从新来女客前面走过,她竟然连眼睛都不屑一抬.过了一刻钟,莉迪亚小姐打开窗门,看见“美扎罗“女郎还 坐在原来的位置上,还 是那个姿势.不久,上校和奥索打猎归来.店主立刻对戴孝小姐说了几句话,并用手指了指年轻的戴拉.雷比阿.姑娘脸一红,急忙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却又止步发愣.奥索就在她身边,好生奇怪地打量她. “您是,“她声音激动地说,“奥索.安东尼奥.戴拉.雷比阿?我,我是高龙巴.“ “高龙巴!“奥索叫了起来. 他张开双臂把她抱在怀里,亲切地拥吻着她,这使上校和他的女儿颇为惊讶,因为在英国,人们不当街拥抱. “哥哥,“高龙巴说,“您原谅我吧,您没叫我我就来了;可朋友们告诉我,说您已经到了,看到您对我是多大的安慰......“ 奥索又拥吻了她一下,然后转身对上校说: “这是我的妹妹,要不是她自报家门,我简直不敢认她.......高龙巴,托马斯.内维尔爵士上校.......上校,实在对不起,今天我不能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妹妹......“ “哎,你们上哪个鬼地方吃晚饭去呀,亲爱的?“上校嚷了起来,“您知道,在这个该死的旅馆,只有一桌晚餐,我们包下来啦.小姐光临,我女儿一定很高兴.“ 高龙巴看看哥哥,哥哥没太客气,于是大家一起进入旅馆最大的一间厅堂,此间既作上校的会客室,又作餐厅使用.戴拉.雷比阿小姐被介绍给内维尔小姐时,深深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却一句话也没说.看得出来,她非常紧张,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在上流社会外国人面前露面.但她举手投足没有丝毫的土气:在她身上,堪称以奇救拙.莉迪亚小姐喜欢她也正因为这一点.旅馆已没有别的空房,都被上校及其一行包下了,莉迪亚小姐不惜屈尊俯就,或者出于好奇心的驱使,居然主动邀请戴拉.雷比阿小姐到她房间去住,叫人搭一张床就是了. 高龙巴结结巴巴地说了几句感谢的话,连忙跟着内维尔小姐的女仆去盥洗室梳洗一下,她一路骑着快马,晒着太陽,风尘仆仆,需要稍加整理. 回到客厅,高龙巴看见上校的槍支,不由停下脚步,两个猎人刚才把猎槍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 “好漂亮的武器!“她说,“是您的,哥哥?“ “不,这是上校的英国槍.既好看,又好用.“ “但愿您也有一支这样的槍.“高龙巴说. “这三支槍中,当然有一支是属于戴拉.雷比阿的,“上校大声说道,“他槍打得太好了.今天打了十四槍,打中十四发.“ 于是双方展开了一番慷慨与大度的争夺战,奥索终于被说服了,妹妹感到心满意足,看她的表情就不难发现,刚才她还 一本正经,现在却喜气洋洋,高兴得像小孩一样. “挑吧,亲爱的,“上校说. 奥索推托再三. “那好吧,令妹小姐为您挑选.“ 人家二话不说,高龙巴就毫不客气地拿起一支毫无华丽装饰的长槍,但这却是一支芒通大口径上等好槍. “这一支,“她说,“上子弹准好打.“ 她哥哥怪难为情,道谢不迭,恰好晚餐饭菜上桌,使他摆脱难堪.莉迪亚小姐看着高龙巴更是入了迷,只见她再三推辞不肯入座,她哥哥给她递了眼色才坐下,吃饭前还 按照正统天主教的教规画了十字. “好,“她内心自语,“这才是原始风味.“ 于是她打算继续进行一番有趣的观察,在这位代表科西嘉古风的年轻人身上下点功夫.对奥索来说,他显然有点不自在,生怕妹妹言行粗俗村野.但高龙巴却不断地观察着哥哥,一举一动都以哥哥为规范.有时候,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露出奇怪的伤心表情,此时,奥索的目光偶尔与她的目光相遇,他便立刻转移自己的视线,仿佛故意回避他妹妹心照不宣的提问,因为他对问题太知根知底了.大家说法语,因为上校意大利语表达太糟糕.高龙巴听得懂法语,有时不得不与主人交谈几句,发音还 相当不错. 晚饭后,上校发现兄妹俩有些拘束,便以一贯的坦率,问奥索是否想同高龙巴小姐单独谈谈,为了方便,他带女儿到隔壁房间去.奥索连忙道谢,说他们在比埃特拉那拉还 有时间谈话.这是村名,他就要在那里定居. 上校习惯地坐到沙发老位置上,内维尔小姐设法转换多种话题,但大失所望,到底没能使美丽的高龙巴开口说话,于是,请奥索念一首但丁的诗歌;这是她偏爱的诗人.奥索选了《地狱篇》中关于弗朗瑟斯卡.达.丽米妮的那一段,便开始朗读起来,尽可能把雄浑有力的三行体音韵读得抑扬顿挫,把一对恋人共读爱情之书的风险表达得淋漓尽致.随着哥哥的郎读,高龙巴靠近桌子,原来一直低着的头也抬了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异乎寻常的光芒;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激动得坐不安席.意大利人天生诗才横溢,理解诗歌之美,竟然无师自通. 诗一念完,高龙巴便高喊起来:“太美了!谁做的,哥哥?“ 奥索有点难堪,莉迪亚小姐却笑着回答说,这是一个佛罗伦萨诗人写的,死了好几百年了. “我教你读但丁的诗,“奥索说,“回到比埃特拉那拉后吧.“ “我的主啊,那太美了!“高龙巴连连称快,她脱口而出,背诵了刚刚记住的三.四节诗,开始轻轻低吟,后来,诗兴大作,竟然高声朗诵,表情丰富,比她哥哥念得还 好. 莉迪亚小姐不胜惊讶. “您好像很喜欢诗歌,“她说,“我多么羡慕您,您初读但丁,自会乐在其中!“ “您看,内维尔小姐,“奥索说,“但丁的诗神通广大,一个只会念天主经的野姑娘,竟会如此感动......噢,我糊涂了.我记得高龙巴是内行.她还 是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就如饥似渴地写起诗来了,家父写信告诉我说,她是比埃特拉那拉最伟大的'沃瑟拉特里奇,(哭丧歌女),方圆十几里没能比得过她的.“ 高龙巴恳求地看了她哥哥一眼.内维尔小姐早有风闻,说科西嘉妇女善于即兴唱和,她死也要耳听为实.因此,她迫不及待地请求高龙巴为她略展歌才.奥索后悔不迭,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提起妹妹的诗歌天赋,于是连忙进行解释.他硬说科西嘉的巴拉塔再平淡乏味不过了,还 强词夺理,说听过但丁神曲之后再听科西嘉诗歌,简直是给家乡抹黑,但他的解释适得其反,一席话反倒激起内维尔小姐心血来潮,非听不可,最后,他只好对妹妹说: “那好吧!随便诌几句,但一定要短.“ 高龙巴叹了一口气,定睛凝视着桌毯足足一分钟,然后又看看天花板的横梁,最后用手遮眼,好像自欺欺人的鸟儿,看不见自己时,便以为也不会被别人看见,壮着胆子唱起了小夜曲,或者不如说是高声朗诵,声音颤抖不定,唱词如下: 小姑娘和野鸽子 在远山背后的山谷里, 太陽每天只来一小时. 山谷里有间昏暗的屋子, 杂草丛生爬上了门槛. 门儿,窗子,老是紧关, 屋顶上不冒出一丝炊烟. 可是,中午,太陽来时, 有一扇窗子终于打开, 孤女坐下,摇着纺车纺线, 她一边干活一边唱歌, 唱着一支悲伤的歌. 却没有别人与她唱和. 有一天,春天的一天, 附近树上飞来一只野鸽, 野鸽子在听小姑娘唱歌. 小姑娘,你不要独自悲伤,它说. 一只凶狠的老鹰夺走了我的老伴. 鸽子啊,把老鹰强盗指给我看; 即使它展翅高飞在云端, 我也要立即把它打落到地上. 可我,谁还 我哥哥,可怜的姑娘, 我哥哥现在仍然远走他乡? 小姑娘,告诉我,你哥在何方, 我有翅膀,可以飞到他身旁. “果然飞来一只有教养的野鸽子,“奥索嚷着拥抱自己的妹妹,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实际上内心非常激动. “您的歌动人极了,“莉迪亚小姐说,“我要您把它写在我的画册上.我要把它译成英语,并且谱成曲.“ 厚道的上校一句话也听不明白,只是附和着他女儿赞不绝口.不过,他画蛇添足说: “小姐,您所说的那只野鸽子,会不会是我们今天烤着吃的那只鸟儿?“ 内维尔小姐取来她的画册,令她不胜惊讶的是,看到这位即兴歌女在纸上写自己的歌可谓独树一帜,特别节约纸张.诗句开头字母不大写不分行,只管一句接一句往下写,纸有多宽写多宽,全然不符合诗歌创作公认的定义:“行行小句,长短有序,上下左右留余地.“对高龙巴小姐有点随心所欲的拼写方法,自然还 有可挑剔之处,令内维尔小姐忍俊不禁,而当哥哥的奥索却感到无地自容. 睡觉的时间到了,两位女郎退入她们的卧室.在里面,莉迪亚小姐摘下项链,耳环,手镯,发现伙伴从裙袍里抽出一件类似胸衣撑的长东西,但形状却大不一样.高龙巴小心翼翼而且几乎是偷偷摸摸地把它藏到摊在桌上的“美扎罗“底下;然后双腿跪地,虔诚地做起祷告.两分钟后,她上了床.莉迪亚小姐生性好奇,再加上英国女人脱衣服本来就好磨蹭,只见她靠近桌子,假装寻找一枚别针,顺手掀起“美扎罗“,发现是一把挺长的匕首,镶珠嵌银,工艺巧夺天工,是一件稀罕的古老武器,大有收藏价值. “小姐们都在胸衣内揣这小玩意儿,这是本地的习俗吗?“莉迪亚小姐笑着说. “不带不行呀,“高龙巴叹气回答,“坏人太多了!“ “您果真有勇气就这么给人一刀?“ 内维尔小姐手握匕首,做了个打击的动作,像舞台上那样,上举下刺. “是的,如果必要的话,“高龙巴说,声音柔美动听,“为了自卫,也为了保护朋友......但不该像这样拿刀,如果您要打击的对手往后一退,您就可能刺伤自己.“说着,从床上坐起来:“瞧,是这样,向上一捅.据说,这一招可以置人死地.不需要用这种武器的人有多幸运!“ 她叹了一口气,脑袋往枕头上一倒,闭上了眼睛.这样漂亮.这样庄重.这样纯洁的容貌,也许再也找不到了.菲狄亚斯如果现在雕塑他的《米涅瓦》(菲狄亚斯,古希腊雕塑家,擅长神像雕塑,主要作品有《雅典娜》铜像.《宙斯》象牙嵌金像.米涅瓦是希腊神话中的智慧女神,即雅典娜.),恐怕也不会要别人当模特儿了. [book_title]06 我是依照贺拉斯的古训,壮着胆子先来个“从中说起“(贺拉斯在《诗艺》一文中,称荷马讲故事“从中间说起“.).现在夜深人静,而且美丽的高龙巴.上校及其女儿均已酣睡,我抓紧时间趁机把若干不可不知的特殊背景向读者做个交代,以便你深入了解这个真实故事.读者已经知道,戴拉.雷比阿上校,奥索的父亲,是被人谋杀的.不过,在科西嘉杀人,可不像在法国发生的那样,并不是由于服苦役逃犯因无法偷走您的银器才铤而走险,而是被仇敌所谋害;至于树敌结仇的动机,往往很难说清楚.许多家族互相仇恨只是出于老习惯,结仇的最早原因连传说也荡然无存了. 戴拉.雷比阿所属的家族憎恨好几个另外的家族,而特别仇恨巴里奇尼一家;有人说,在十六世纪,一个戴拉.雷比阿的男人引诱一个巴里奇尼女人,结果被受侮辱的女方家属一刀刺杀了.老实讲,又有人说事情正好相反,声称是一个戴拉.雷比阿姑娘被勾引,被刺杀的是一个巴里奇尼男人.但不管怎样说,我反正认为两家有血债就是了.然而,与习惯相反,这桩命案却未引发另外的凶杀案;原因是戴拉.雷比阿一家与巴里奇尼一家都受到热那亚政府的迫害.年轻男子都被迫背井离乡,两家好几代都没有血性方刚的代表.上世纪末,戴拉.雷比阿家有一个在那不勒 斯 服役的军官,在赌场里同几个军人发生口角,有人骂他是科西嘉臭羊倌,他立刻抽出剑来,怎奈一对三寡不敌众,若不是还 有一个外地人也在当场赌博,在紧急关头大喊一声:“我也是科西嘉人!“并立刻拔刀相助保护了他,他当时的处境就恐怕难过了.这个外地人就是巴里奇尼家的,只是未曾认识自己的同乡.于是双方互通情况,互相礼让,信誓旦旦愿结生死之交,因为在大陆,科西嘉人很容易抱成一团,但在他们岛上却正好相反.下面的情况就看得一清二楚了,戴拉.雷比阿与巴里奇尼在意大利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一回到科西嘉却很少见面,虽然两个人都住在同一个村子里,听说他们死前已有五.六年没有互相打招呼了.正如岛上的人所说,他们的儿子也是互相敬而远之.一个叫吉尔菲奇奥,即奥索的父亲,是军人;另外一个,吉于迪斯.巴里奇尼,是律师.他们各自成家立业,各干一行,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也未曾听到别人说起对方. 可是,大约是一八○九年,有一天,吉于迪斯在巴斯蒂亚的一家报纸上看到,吉尔菲奇奥上尉最近受勋,便当众散布说他不感到奇怪,因为某某将军是他家的后台.这话传到在维也纳的吉尔菲奇奥耳里,他又对一个同乡说,等他回科西嘉时,吉于迪斯也许腰缠万贯了,因为他不仅打赢官司挣钱,打败官司挣钱更多.永远也休想弄清他是否暗示律师靠出卖委托人挣钱,或者只是一语道破这个司空见惯的事实:案件越难办,司法人员越吃香.不管怎么说,巴里奇尼律师领教了这句讽刺挖苦的话,并一直耿耿于怀.一八一二年,他要求任命他当镇长,眼看就要如愿以偿,没料到,某某将军给省长写信,举荐吉尔菲奇奥妻子的一个亲戚;省长岂敢怠慢立刻照办,巴里奇尼一口咬定,他的落选必定是吉尔菲奇奥的陰谋诡计造成的.一八一四年,皇帝垮台了,那位将军撑腰的镇长被指控为波拿巴分子,并由巴里奇尼替而代之.在百日王朝(即拿破仑一世第二次统治时期,历时仅百日,故名.)时期,轮到巴里奇尼被革职了,但这风暴过后,他又大张旗鼓地夺回镇政府的大印和户籍登记册. 从此,高照在巴里奇尼头上的福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灿烂夺目.戴拉.雷比阿上校却解甲归田,退居比埃特拉那拉,不得不穷于招架层出不穷的明争暗斗;一会儿,他受到传唤,因为他的马闯入镇长先生园子的篱笆墙,要他赔偿损失;一会儿,镇长先生又以修整教堂路面为借口,叫人掀走了戴拉.雷比阿家的一座坟墓的盖顶石板,石板已经断裂,上面刻有戴拉.雷比阿家的纹章标记.倘若有羊群吃了上校家的麦苗菜苗,羊的主人总可以从镇长先生那里得到庇护;经营比埃特拉那拉邮电所的那位杂货商,还 有那位当上乡村警察的残废老兵,过去都曾受到戴拉.雷比阿的保护,如今先后被撤了职,统统换上巴里奇尼家的亲信. 上校的妻子临终留下遗愿,希望把她安葬在她最爱散步的那片小树林子里;镇长立即声称,她必须葬身乡镇公墓里,因为上校还 没有得到营造孤立墓地的许可证.上校怒不可遏,也声称,许可证尽管等待好了,但他妻子也只管安葬在她自己选择的地方,便让人在那里挖掘墓穴.镇长方面也不示弱,也令人在公墓里挖了一个墓穴,并召来宪兵,说是“为了显示法律的力量.“出殡那一天,两派到现场拉开了架势,有一度人们真担心,为了抢夺戴拉.雷比阿夫人的遗体,双方可能会大打出手.四十来个农民全副武装,由死者家属带头,逼着本堂神甫一出教堂便走上通往小树林的道路;另外一方,有镇长和他的两个儿子,还 有一帮亲信心腹以及宪兵等出来对着干.镇长亲自出面责令殡葬队伍往后退,但遭到一顿臭骂和恐吓;对方在人数上占上风,而且似乎已经下了决心.镇长才露面,好几支槍立刻推子弹上膛,据说,还 有一个牧羊人朝他瞄准,不过上校推开了那支槍,说:“没有我的命令,一律不许开槍!“镇长像《巨人传》中的帕尼日,“生怕挨槍子儿“,只好不战而退,带着自己的队伍走了;于是送葬的队伍出发,故意绕最长的路线,特意从镇政府前面通过.在行进途中,有一个蠢货加入了行列,竟然高呼“皇帝万岁!“,而且得到二.三个人的响应;雷比阿分子群情越发激昂,恰巧遇见镇长家的一只公牛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于是,他们纷纷提出要把公牛宰了.幸好上校及时阻止了这种暴力行动. 可想而知,政府当即开具违警通知书,镇长用他的生花刀笔向省长打了一个报告,描绘神与人的法律如何惨遭蹂躏,“他的尊严,即镇长的尊严,神甫的尊严,横遭蔑视和攻击,“戴拉.雷比阿上校领头策划了拥戴波拿巴的陰谋,妄图改变王位世袭秩序,挑动乡民武斗,触犯刑法第八十六和九十一条,罪名成立云云. 诉状言过其实,效果反而受损.上校也上书省长和国王的检察长;上校妻子的一个亲戚与科西嘉岛一个众议员有联姻关系;另外一个亲戚是王家法院院长的表兄弟.多亏这些后台的保护,告状陰谋不了了之,戴拉.雷比阿夫人得以安眠绿树丛中,只有那个呼口号的蠢货被判处十五天的监禁. 巴里奇尼律师对此案结果极为不满,便改变谋略,另图报复.他从故纸堆中翻出一份旧证书,对上校拥有的某条水渠所有权提出异议,水渠为一个磨坊提供动力.官司久拖不结.年终岁尾,法院准备判决,一切迹象表明,案情发展对上校有利,谁知巴里奇尼又把一封署名阿戈斯蒂尼的恐吓信交到了国王检察长的手里,阿戈斯蒂尼是一个有名的土匪,他在信中威胁镇长说,若不撤回诉讼,他便要杀人放火.众所周知,在科西嘉,人们千方百计寻找土匪的保护,为了答谢朋友的信赖,他们也往往干预私人纠纷.镇长正要利用这封恐吓信大作文章,不料中途又冒出一桩新的事端,把这个案子搞得更加复杂.土匪阿戈斯蒂尼写信给检察长,指控有人假冒他的笔迹,损害他的人格,把他看作出卖自己影响的人.“一旦发现冒充我的家伙,“他在信末加添了一笔,“我将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显然,阿戈斯蒂尼并没有给镇长写过恐吓信;于是戴拉.雷比阿即控告巴里奇尼伪造信件,巴里奇尼也进行反控告.双方威胁恐吓咄咄逼人,司法机关莫衷一是,弄不清谁是真正的罪犯. 就在这节骨眼上,吉尔菲奇奥上校被暗杀了.据司法部门档案记录,事实如下:一八××年八月二日,日落时分,一个叫马德莱娜.皮挨特丽的妇女,正送粮食到比埃特拉那拉,突然听到两声槍响,非常近,好像是从通往村子的一条路沟里开的槍,离她当时所在位置约一百五十步左右.槍响过后,她立即发现一个男人,猫着腰,在葡萄园的小路上,朝着村子奔跑.只见他稍停片刻,转身回头;但距离太远,皮埃特丽无法看清他的面目,何况那人嘴里衔着一片葡萄叶,几乎把他的整个脸都遮挡住了.只见他向一个同伙打了个手势,但证人没有看到那个同伙,尔后,此人便在葡萄丛中消失了. 皮埃特丽女人放下担子,跑上小路,发现戴拉.雷比阿上校倒在自己流淌的血泊中,中了两槍,但还 在呼吸.他自己的槍就在身边,子弹上了膛,扳机保险已经打开,好像正在抵抗正面一个人的攻击,却没有料到背后有人给他一槍把他打倒了.他嘶哑地喘着气,垂死挣扎着,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医生后来解释说,这是因为伤势所致,两个伤口都洞穿肺部.流血过多使他窒息;血缓慢地流着,粘糊糊的像一摊红苔藓.皮埃特丽女人怎么也没能把他扶起来,问了他几句话也没用.她分明看他有话要说,但无法让人听懂.她又发现他极力想伸手掏口袋,她急忙帮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活页本,打开放在他面前.伤员拿起夹在活页本里的铅笔,竭力要写字.的确,证人亲眼看着他很费劲地勾画了好几个字母;但她不识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上校已筋疲力尽,让活页本留在皮埃特丽女人的手里,还 拚命抓住她的手,脸色异乎寻常,好像他想说的是,证人如是说:“这很重要,这是凶手的名字!“ 皮埃特丽女人进村时,正好遇见镇长巴里奇尼和他的儿子万桑泰洛.当时,天差不多黑了.她讲了她刚才看到的事.镇长拿到活页本子,立即跑到镇政府披挂他的镇长肩带,把秘书和宪兵通通叫来.只留下玛德莱娜.皮埃特丽和年轻的万桑泰洛在一起,她希望他赶紧去救上校,也许他还 活着;但万桑泰洛却回答说,上校是他家的冤家死对头,如果他接近死者,人们非指控他杀了上校不可.过不久,镇长赶到了现场,发现上校已经死了,便叫人抬走尸体,并记录在案. 在当时的情况下,巴里奇尼先生尽管难免手忙足乱,但他还 是急忙封存了上校的活页本,并尽自己的职权进行各种调查,但没有任何重大的进展.预审法官到了后,便打开活页本,发现有一页血迹斑斑可以看见上面有几个字母,显然是一只有气无力的手勾画出来的,不过字迹清楚可认.上面分明写着,阿戈斯蒂......法官断定无疑,上校指明凶手是阿戈斯蒂尼.然而被法官传讯的高龙巴.戴拉.雷比阿,却提出要求,希望亲自查看活页本.她一页一页地翻了好长时间后,忽然伸手指着镇长叫了起来:“凶手是他!“她虽然陷入悲痛欲绝的境地,但头脑却惊人地清醒而明亮,她说,几天前,她父亲收到儿子的来信,看完就烧了,但烧信之前,他用铅笔在活页本上记下了奥索的地址,因为奥索最近刚调防.现在,这个地址不见了,高龙巴认定镇长把写有地址的那一页撕掉了,也许撕掉的这一张正是她父亲勾画出凶手名字的那一张;按照高龙巴的说法,是镇长偷梁换柱,在另外一页上仿照着写上阿戈斯蒂尼的名字.法官果然发现,活页本的确缺少了一页;然而,突然又发现,活页夹里另外几本笔记也同样有缺页痕迹,于是证人纷纷证作说,上校养成习惯,每当要点雪茄烟时,就从活页夹里撕纸引火;因此,极有可能是上校不小心,把他自己抄写有地址那一页给烧毁了.而且,有人指出,镇长接过皮埃特丽女人交的活页本时,他根本不可能看到上面的字迹,因为天已经黑了;还 有人证明,镇长一路一刻也未曾停步,一直到镇政府,而一到了镇政府,那位宪兵下士一直跟着他,看见他点亮灯,把活页夹塞进一个文件袋里,并亲眼看见他加了封印. 宪兵下士作证完备,高龙巴怒不可遏,一头扑倒在他脚下,求他凭良心对神发誓赌咒,声明他到底是不是一刻也没有离开过镇长.下士犹疑了片刻,显然被年轻姑娘的义愤所打动,终于承认他曾到隔壁房间去找一张大纸,但他在那里没有呆一分钟,而且当他在抽屉里摸索着找纸的时候,镇长一直跟他说话.此外,他还 证明,回到镇长身边时,那本血迹斑斑的活页本仍然放在桌子的原来位置上,就是镇长进门时扔下的老地方. 巴里奇尼先生心平气和地进行作证.他说,他原谅戴拉.雷比阿小姐的感情冲动,很愿意屈尊为自己辩护,他作证说,那天傍晚,他一直呆在村子里;罪行发生时,他儿子万桑泰洛同他在一起,在镇政府前面;还 有,他的另一个儿子奥朗迪奇奥那天正在发烧,躺在床上没有挪过窝.他出示家里所有的槍支,没有一支是最近开过火的.关于活页本子,他补充道:他当时立刻就明白其重要性;他加了封印,交到副镇长手里,早就料到,因他与上校有隙,他有可能受到怀疑.最后,他提醒说,阿戈斯蒂尼曾经扬言,要杀死以他名义写信的人;言外之意是,这个家伙可能怀疑是上校所为,于是便把他杀害了.从土匪的习惯看,出于类似的动机而进行报复的事件并非没有先例. 戴拉.雷比阿上校死后第五天,阿戈斯蒂尼遭遇到一支轻步兵小分队的突然袭击,困兽犹斗,最后还 是被打死了.从他身上搜出一封高龙巴的信,求他公开声明,他到底是不是像归罪于他的那种杀人凶手.既然土匪没有答复,只好泛泛而论,称土匪没有勇气向一个姑娘承认是他杀了她的父亲.不过,那些自称了解阿戈斯蒂尼性格的人,却悄悄地说,假如是他杀了上校,他肯定要自我吹嘘一通.另一个土匪,赫赫有名的布郎多拉奇奥,寄给高龙巴一份声明,他以荣誉担保,证明他的同行清白无辜,但他提供的唯一的证据是,阿戈斯蒂尼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他怀疑上校. 到头来,巴里奇尼一家安然无事;预审法官对镇长倍加称颂,而镇长采取了高姿态,主动放弃他与戴拉.雷比阿上校争水渠的所有要求,从而为自己的美丽行为戴上了桂冠. 根据当地的习惯,高龙巴在父亲遗体前,当着亲友的面,当场哭灵唱出了一首巴拉塔.她倾诉了对巴里奇尼一家的满腔仇恨,明确指控他们是杀人凶手,威胁他们等哥哥回来必定报仇.这支巴拉塔,后来家喻户晓,水手在莉迪亚小姐前唱的正是这支挽歌.当时,奥索在法国北部值勤,听到父亲死讯后立即请假,但没有得到批准.开始,根据他妹妹的一封来信,他相信巴里奇尼是凶手,但不久,他收到预审此案的全部文件副本和预审法官专门写给他的一封信,使他几乎又相信,土匪阿戈斯蒂尼是唯一的罪犯.高龙巴每隔三个月给他写一封信,重复她的所谓证据,实际上还 是她的怀疑.这些指控,每每使他科西嘉的热血不由自己地沸腾起来,有时候,简直与他妹妹抱着不相上下的成见.然而,他每次给她写信,总说她的断言没有任何可靠的根据,不足为信.他甚至不许她旧话重提,但无济于事.两年就这样过去了,两年后,他领了半饷,才想到回家乡看看,全然没有报复无辜的意思,而是为妹妹完婚,变卖他的仅有薄产,如果够他在大陆维持生活的话. [book_title]07 或许是妹妹的到来加剧了奥索的思乡心切,或许是因为高龙巴的粗装野态使他在文明朋友面前感到有点丢份儿,他第二天就宣布了要离开阿雅克修回比埃特拉那拉的打算.但他请上校答应,如果去巴斯蒂亚时,务必到寒舍小住,同时也满口答应,一定奉陪他打糜鹿.山鸡.野猪之类. 动身前一天,奥索不想去打猎,却提议到海边去散步.他让莉迪亚小姐挽着胳膊,尽可自由自在地交谈,因为高龙巴留在城里买东西,而上校不时离开去打海鸥和鲣鸟,致使路人不胜惊讶,竟然有人肯浪费火药去打这样便宜的野味. 他们顺着路走去,这条路通往希腊人的小教堂,放眼展望,海湾风光美不胜收;但他们对风景毫不留意. “莉迪亚小姐......“奥索感到沉默时间过长未免难受,便先开了腔,“坦率告诉我,您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她很讨我喜欢,“内维尔小姐回答,“比您强,“她补充道,露出了微笑,“因为她是地道的科西嘉人,而您是一个过于文明化了的野人.“ “过于文明化!......好哇!自从我登上这个岛屿,我就不知不觉地变得粗野起来.成千上万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翻滚,折磨得我好苦哇......在我投入穷山僻壤之前,我需要同您谈谈.“ “应当要鼓起勇气,先生;看您妹妹多么富有容忍精神,她给您做了榜样.“ “啊!您错了.可别相信她的容忍.她至今对我还 只字未提呢,但从她的每个眼神里,我已经看出她期待我干什么了.“ “她到底期望您干什么?“ “噢!没什么......只不过要我试一试令尊大人的槍,打人是不是跟打山鹑一样管用!“ “什么念头!您竟然可以这样乱猜度!您刚刚还 说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您.这可是您的不是了.“ “如果她不想复仇,她早就同我谈起父亲了;可她毫无表示.而且她完全可能提到杀人凶手的名字,虽然是她的看法......而且没有根据,这我清楚.可好!不,只字未提.您瞧瞧,我们这帮科西嘉人,我们的种族生性狡猾.她明白,她还 没有能力完全把我掌握在手,只要我还 可能溜掉,她就不愿意把我吓跑了.一旦把我逼到悬崖边上,趁我头晕目眩之际,她就会把我推进万丈深渊.“ 于是,奥索向内维尔小姐透露父亲之死的若干细节,集中讲述了认为阿戈斯蒂尼是凶手的主要证据. “毫无办法说服高龙巴,“他补充道,“我从她的最后一封信里看到了这一点.她发誓要向巴里奇尼一家讨还 血债;可......内维尔小姐,您看我对您多么信任......如果不是野蛮教育使她抱有一种成见,总以为,血亲复仇应由我这个一家之长来执行,并认为我的名誉与此分不开了,那么,巴里奇尼一家早就不在陽世了.“ “说实话,戴拉.雷比阿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您在污蔑您的妹妹.“ “不,您不是已经说过......她是科西嘉人......科西嘉人怎么想,她也就怎么想......您知道我昨天为什么老大不高兴吗?“ “不知道,只是近来您老是愁眉苦脸......刚认识您头几天,您还 是比较可爱的.“ “昨天,正好相反,我比平时更开心,更高兴.我看您对我妹妹那么好,那么宽容!......可是,上校和我,我们乘船回来的时候,您可知道其中一个船夫用恶毒的土话这么对我说:'您打了不少野味,奥斯.安东,但您会发现,作为猎手,奥朗迪奇奥.巴里奇尼比您更厉害.,“ “好哇!这话如此可怕吗?难道您孜孜以求就非当一个神槍手不可?“ “怎么,难道您没有听出这混蛋话里有话吗?他是说我没有胆量杀了奥朗迪奇奥.“ “您知道吗,戴拉.雷比阿先生,您真使我害怕.看来,你们岛上的空气不仅使人发烧,而且使人发疯.幸好我们就要离开它了.“ “但动身之前,一定得到比埃特拉那拉.您已经答应我妹妹了.“ “要是我们说话不算数,我们无疑会受到某种恶毒的报复吧?“ “您还 记得那天令尊大人说起印度人的事吗?他们威胁公司的董事们说,如果不满足他们的要求,便立即进行绝食.“ “就是说您也要绝食?我才不信呢.只要您一天不吃饭,高龙巴小姐就会给您端来一盘'布吕奇奥,(一种淋上奶油的煎干酪,科西嘉风味小吃.......原注),太馋人了,您早把您的计划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您开起玩笑来真尖酸刻薄,内维尔小姐;您本该照顾我才对.您瞧,我在这里孤立无援.只有您能防止我发疯,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您是我的守护天使,可现在......“ “现在,“莉迪亚小姐说,口气顿时严肃起来,“您应当以您男子汉的荣誉和军人的荣誉,支撑您那极易动摇的理智,并且,“她回头摘了朵花,继续说,“如果这对您有点用的话,请记住您的守护天使.“ “啊!内维尔小姐,只要我一想到您真的对我有点意思......“ “听我说,戴拉.雷比阿先生,“内维尔小姐说,心情有点激动,“既然您是个孩子,我就把您当孩子看待.当我还 是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我母亲给了我一条精美的项链,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可母亲对我说:'你每天戴项链时,你要记住,你还 不会说法语.,项链的价值在我眼里顿时逊色多了.对我来说,它成了我的一种内疚,但我还 是戴着它.于是我学会了法语.看清这枚戒指了吧?这上头雕有埃及圣甲虫像,请您注意,它可是从一座金字塔里找到的.这个古怪的图象,您可能以为是个瓶口,它的意思是人生.我国有些人觉得象形文字形象逼真.紧接着的这个字,这是一个盾牌,加上手执长矛的一只胳膊,意为战斗,打仗.把两个字连起来就构成了一个格言,我觉得相当出色:人生就是战斗.您千万别以为我可以流利地翻译象形文字;是一位老学究教给我的.拿着吧,我把我的圣甲虫送给您.当您心中冒出科西嘉邪念时,不妨瞧一瞧我的护符,口中念念有词:邪恶的偏见向朕开战,朕走出战场必是战胜者.......噢,我的说教的确不错吧.“ “我会想念您的,内维尔小姐,而且我会念念有词......“ “您就自言自语,您有一个女朋友会很伤心的......一旦她知道您被吊死了.何况,您的列祖列宗伍长先生们,也会万分悲痛的.“ 说完,她笑着放开奥索的胳膊,向她父亲跑去:“爸爸,饶了这些可怜的鸟儿吧,过来,同我们一起到拿破仑洞里作诗去吧.“ 或许是妹妹的到来加剧了奥索的思乡心切,或许是因为高龙巴的粗装野态使他在文明朋友面前感到有点丢份儿,他第二天就宣布了要离开阿雅克修回比埃特拉那拉的打算.但他请上校答应,如果去巴斯蒂亚时,务必到寒舍小住,同时也满口答应,一定奉陪他打糜鹿.山鸡.野猪之类. 动身前一天,奥索不想去打猎,却提议到海边去散步.他让莉迪亚小姐挽着胳膊,尽可自由自在地交谈,因为高龙巴留在城里买东西,而上校不时离开去打海鸥和鲣鸟,致使路人不胜惊讶,竟然有人肯浪费火药去打这样便宜的野味. 他们顺着路走去,这条路通往希腊人的小教堂,放眼展望,海湾风光美不胜收;但他们对风景毫不留意. “莉迪亚小姐......“奥索感到沉默时间过长未免难受,便先开了腔,“坦率告诉我,您觉得我妹妹怎么样?“ “她很讨我喜欢,“内维尔小姐回答,“比您强,“她补充道,露出了微笑,“因为她是地道的科西嘉人,而您是一个过于文明化了的野人.“ “过于文明化!......好哇!自从我登上这个岛屿,我就不知不觉地变得粗野起来.成千上万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中翻滚,折磨得我好苦哇......在我投入穷山僻壤之前,我需要同您谈谈.“ “应当要鼓起勇气,先生;看您妹妹多么富有容忍精神,她给您做了榜样.“ “啊!您错了.可别相信她的容忍.她至今对我还 只字未提呢,但从她的每个眼神里,我已经看出她期待我干什么了.“ “她到底期望您干什么?“ “噢!没什么......只不过要我试一试令尊大人的槍,打人是不是跟打山鹑一样管用!“ “什么念头!您竟然可以这样乱猜度!您刚刚还 说她什么也没有告诉您.这可是您的不是了.“ “如果她不想复仇,她早就同我谈起父亲了;可她毫无表示.而且她完全可能提到杀人凶手的名字,虽然是她的看法......而且没有根据,这我清楚.可好!不,只字未提.您瞧瞧,我们这帮科西嘉人,我们的种族生性狡猾.她明白,她还 没有能力完全把我掌握在手,只要我还 可能溜掉,她就不愿意把我吓跑了.一旦把我逼到悬崖边上,趁我头晕目眩之际,她就会把我推进万丈深渊.“ 于是,奥索向内维尔小姐透露父亲之死的若干细节,集中讲述了认为阿戈斯蒂尼是凶手的主要证据. “毫无办法说服高龙巴,“他补充道,“我从她的最后一封信里看到了这一点.她发誓要向巴里奇尼一家讨还 血债;可......内维尔小姐,您看我对您多么信任......如果不是野蛮教育使她抱有一种成见,总以为,血亲复仇应由我这个一家之长来执行,并认为我的名誉与此分不开了,那么,巴里奇尼一家早就不在陽世了.“ “说实话,戴拉.雷比阿先生,“内维尔小姐说,“您在污蔑您的妹妹.“ [book_title]08 出发上路,即使是短暂的离别,也总有点郑重其事.奥索同她妹妹准备一大早就动身,前一天晚上,他向莉迪亚小姐告别,因为他不希望为了他而破例改变她睡懒觉的习惯.两人道别都很冷淡但很郑重.自从两人海边谈话以来,莉迪亚小姐惟恐对奥索已经关心过度了,奥索方面则对她的嘲笑,特别是她那轻率的口吻耿耿于怀.他曾一度以为,从英国女郎的态度上,已经觉察出一缕正在萌发的柔情;现在,却被她的玩笑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在她眼里,他恐怕只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过客罢了,很快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喜过望的是,一大早,当他与上校坐在一起喝咖啡时,却看见莉迪亚小姐走了进来,他妹妹紧跟其后.原来她五点钟就起了床,这对一个英国女人,特别是内维尔小姐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努力,仅此就足以使他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我实在过意不去,这么早就把您打扰了,“奥索说,“大概是我妹妹吵醒了您,怎么叮嘱都没用,您非咒骂我们不可了.您也许恨不得我早日被吊死吧?“ “不,“莉迪亚小姐说话声音很小,而且用意大利语,显然是怕他父亲听见.“我无意中开了您几句玩笑,您就生我的气了,我总不能让您带着对您的女仆不好的印象回家.你们这些人太可怕了,你们科西嘉人真是!那么再见了;但愿马上见面.“ 她说着,向他伸手握别. 奥索只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高龙巴过来把他哥哥拉到窗洞前,指了指她手拿着一样蒙着“美扎罗“的什么东西,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小姐,“奥索对内维尔小姐说,“我妹妹想送您一件奇特的礼物;不过,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可以赠送......除了我们的情意......时间无法磨灭的情意.我妹妹告诉我,说您看过这把匕首,很是好奇.这是我家的一件古物.很可能它曾经插在祖上一个伍长的腰带里,幸亏'伍长,和'下士,的误会,我才得以认识您.高龙巴觉得它很珍贵,刚才特意征得我的同意,把它赠送给您,可我也不太好说是否应当同意,因为我怕您会笑话我们.“ “这把匕首很有风度,“莉迪亚小姐说,“但这是你们的家传宝刀,我可不能接受.“ “这不是我父亲的匕首,“高龙巴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是泰奥多尔国王(泰奥多尔(一六九○......一七五五),曾发动科西嘉起义,于一七三六年被科西嘉人拥立为王,后被迫流亡伦敦.)赏赐给我的外曾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收下,我们就太高兴了.“ “您看看,莉迪亚小姐,“奥索说,“可别小看了一个国王的匕首哟.“ 对一个收藏家来说,泰奥多尔王的遗物为罕世奇珍,就是最显赫的帝王遗物也只好相形见绌.诱惑力太大了,莉迪亚小姐似乎已经看到宝刀展示的效果,只见它放置在圣詹姆斯广场自己套间里那张油漆桌子上. “可是,“她说,手接匕首,很想要又不好意思,推辞再三,眉开眼笑可爱极了,她对高龙巴说:“亲爱的高龙巴小姐......我岂能......我岂能让您这样赤手空拳走了.“ “我哥哥同我在一起呢,“高龙巴骄傲地说,“而且还 有您父亲送的这支好槍.......奥索,您上好子弹了吧?“ 内维尔小姐收下了匕首,高龙巴要她付一个小钱买下,这样可以消灾免祸,因为把锋利和尖锐的武器赠送朋友会带来危险. 恋恋不舍,终有一别.奥索再一次握了握莉迪亚小姐的手,高龙巴则拥抱了她,然后过来用红若玫瑰的双唇与上校吻别,上校对这科西嘉礼节赞叹不已.从客厅的窗口,莉迪亚小姐看见兄妹俩上了马.只见高龙巴双眼闪烁着喜悦而狡黠的光芒,这是她未曾领略过的.这个高大强健的女人,满脑子未开化的荣誉观,脑门上傲气十足,一丝冷笑歪曲了双唇,带着这个武装的年轻人,好像进行一次可怕的远征,不由想起奥索的种种忧虑,她仿佛看到凶神恶煞正把他引向毁灭.奥索已经上了马,抬头看见了她.也许是猜到了她的心思,或许是向她最后告别,他把挂在一根绳子上的埃及戒指拿起来吻了吻.莉迪亚小姐立刻红了脸,离开了窗口,但又迫不及待地回到原处,目送两个科西嘉人骑着矮种小马向着崇山峻岭飞驰远去.半小时后,上校利用望远镜,指点给她看,他们正奔向海湾深处,而且,她看见奥索不时回头看看身后的城市.他们终于消失在一片片沼泽后面,如今这些沼泽地已经变成锦绣如画的苗圃了. 莉迪亚小姐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脸色苍白. “这个年轻人对我怎么想?“她对镜中的她说,“我呢,我对他又怎么想?我干吗想这些?一个旅伴而已?......我来科西嘉干什么?......噢!我一点不爱他......不,不,何况这是不可能的......还 有高龙巴......我,做一个哭丧歌女的嫂子!她带着一把大匕首!“这时她猛然发现她手里正握着泰奥多尔王的匕首.她立即把她撂在梳妆台上.“高龙巴来到伦敦......在阿尔马克斯(阿尔马克斯系十八世纪伦敦著名的娱乐场所,经常举行大型舞会.)跳舞......倾国倾城......老天啊,亮亮相......她也许会掀起一阵狂热......他爱我,我敢肯定......他是小说主人公,我打断了他的冒险传奇......不过,他真想用科西嘉方式报杀父之仇?......他是民族英雄与花花公子之间的什么人物......我却把他变成了十足的花花公子,一个穿上科西嘉服装的花花公子!......“ 她一头倒在床上想睡觉,但谈何容易,我不想无休止地继续她的长篇独白,在这篇独白中,她何止念叨了上百回这句话:对她而言,戴拉.雷比阿先生过去.现在.将来什么都不是. 出发上路,即使是短暂的离别,也总有点郑重其事.奥索同她妹妹准备一大早就动身,前一天晚上,他向莉迪亚小姐告别,因为他不希望为了他而破例改变她睡懒觉的习惯.两人道别都很冷淡但很郑重.自从两人海边谈话以来,莉迪亚小姐惟恐对奥索已经关心过度了,奥索方面则对她的嘲笑,特别是她那轻率的口吻耿耿于怀.他曾一度以为,从英国女郎的态度上,已经觉察出一缕正在萌发的柔情;现在,却被她的玩笑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心想,在她眼里,他恐怕只不过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普通过客罢了,很快就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大喜过望的是,一大早,当他与上校坐在一起喝咖啡时,却看见莉迪亚小姐走了进来,他妹妹紧跟其后.原来她五点钟就起了床,这对一个英国女人,特别是内维尔小姐来说,已经是很了不起的努力,仅此就足以使他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我实在过意不去,这么早就把您打扰了,“奥索说,“大概是我妹妹吵醒了您,怎么叮嘱都没用,您非咒骂我们不可了.您也许恨不得我早日被吊死吧?“ “不,“莉迪亚小姐说话声音很小,而且用意大利语,显然是怕他父亲听见.“我无意中开了您几句玩笑,您就生我的气了,我总不能让您带着对您的女仆不好的印象回家.你们这些人太可怕了,你们科西嘉人真是!那么再见了;但愿马上见面.“ 她说着,向他伸手握别. 奥索只叹了一口气作为回答.高龙巴过来把他哥哥拉到窗洞前,指了指她手拿着一样蒙着“美扎罗“的什么东西,低声说了几句悄悄话. “小姐,“奥索对内维尔小姐说,“我妹妹想送您一件奇特的礼物;不过,我们科西嘉人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可以赠送......除了我们的情意......时间无法磨灭的情意.我妹妹告诉我,说您看过这把匕首,很是好奇.这是我家的一件古物.很可能它曾经插在祖上一个伍长的腰带里,幸亏'伍长,和'下士,的误会,我才得以认识您.高龙巴觉得它很珍贵,刚才特意征得我的同意,把它赠送给您,可我也不太好说是否应当同意,因为我怕您会笑话我们.“ “这把匕首很有风度,“莉迪亚小姐说,“但这是你们的家传宝刀,我可不能接受.“ “这不是我父亲的匕首,“高龙巴激动地叫了起来,“这是泰奥多尔国王(泰奥多尔(一六九○......一七五五),曾发动科西嘉起义,于一七三六年被科西嘉人拥立为王,后被迫流亡伦敦.)赏赐给我的外曾祖父的.如果小姐肯收下,我们就太高兴了.“ “您看看,莉迪亚小姐,“奥索说,“可别小看了一个国王的匕首哟.“ 对一个收藏家来说,泰奥多尔王的遗物为罕世奇珍,就是最显赫的帝王遗物也只好相形见绌.诱惑力太大了,莉迪亚小姐似乎已经看到宝刀展示的效果,只见它放置在圣詹姆斯广场自己套间里那张油漆桌子上. “可是,“她说,手接匕首,很想要又不好意思,推辞再三,眉开眼笑可爱极了,她对高龙巴说:“亲爱的高龙巴小姐......我岂能......我岂能让您这样赤手空拳走了.“ [book_title]09 然而,奥索同妹妹却放慢了速度.先是由于快马奔驰不便交谈;后来由于坡路陡峭只好下马步行,方才谈起刚刚离别的两个朋友.高龙巴兴致勃勃说起内维尔小姐的美貌,她那金色的秀发和优雅的举止.接着,她问上校是否真的很有钱,反正看上去很富有,又问莉迪亚小姐是否独生女. “这倒是一个好对象,“她说,“她父亲好像对您很友好......“ 奥索一声不吭,她便继续往下说:“我们的家族过去曾经很富有,如今在岛上也算得上举足轻重;那些老爷(科西嘉封建贵族的后裔统称“老爷“.在“老爷“家族与“伍长“家族之间,为争贵族荣誉经常发生冲突.......原注)都是杂种.只有伍长出身的家族才是真正的贵族血统,您可知道,奥索,您是岛上首批伍长的后代.您可知道,我们老家在山那边(所谓“山那边“是指东边.这话是常用的口头语,其含意随说话人所处方位不同而变化.科西嘉岛由北向南被山脉分成两大部分.......原注),是内战迫使我们迁移到这边来的.我要是您,奥索,我就毫不犹疑,我就向上校提亲要娶内维尔小姐......(奥索耸了耸肩.)用她的陪嫁,我就把法尔塞塔山林和我们家下面那些葡萄园统统买下来;我要用方石板盖一幢漂亮的房屋;我要把那座古塔加高一层,在亨利.贝尔.米塞尔伯爵时代,桑比居奇奥(桑比居奇奥与亨利.贝尔.米塞尔伯爵,都是古代科西嘉英雄.)在那里杀了多少摩尔人.“ “高龙巴,你疯了,“奥索回答,策马奔跑起来. “您是男子汉,奥斯.安东,您该干什么,您无疑比女人更清楚.不过,我倒想知道,这位英国人可能提出什么理由嫌弃我们提亲.在英国,也有伍长吗?......“ 就这样边走边聊,兄妹俩赶了一段很长的路程,来到一个离博科尼亚诺不远的小村庄,在他们家的一个朋友家里歇脚,吃饭,过夜.他们受到科西嘉式的盛情款待,科西嘉人生性好客,只要亲身体验,就无不交口赞誉.这家主人原来是戴拉.雷比阿夫人的教父,第二天送他们上路,一送就是三.四公里外. “你们看这些林木,这些绿林,“临别时他对奥索说,“一条好汉即使闯了祸,躲进去也可活他十年平安无事,宪兵.轻步兵不会来找麻烦.这些树林同维扎沃纳森林连成一片,如果你在博科尼亚诺或附近有朋友,你就什么都不缺了.嚯,你们有一支好槍嘛,射程肯定很远.圣母老祖宗!多大的口径!用它打野猪未免大材小用了.“ 奥索冷淡地回答说,他的槍是英国货,射程的确很远.于是拥抱告别,各奔东西. 我们这两个归客眼看离比埃特拉那拉不远了.猛然发现,前面必经的隘口上,有七.八个持槍的汉子,有的坐在石头上,有的躺在草地上,几个人站着好像在望风.他们的马正在就近吃草.科西嘉人出门,都备有一个大皮囊,高龙巴从大皮囊中掏出望远镜,对他们仔细观察了一阵. “是我们自己人,“她高兴地嚷嚷了起来,“皮埃吕奇奥办事真不错.“ “什么人?“奥索问. “我们的牧羊人,“她回答,“前天晚上,我叫皮埃吕奇奥先生先走,召集这帮好汉护送您回老家.您进比埃特拉那拉没有护卫怎么行,而且,您该知道,巴里奇尼一家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高龙巴,“奥索说,口气严厉起来,“我几次三番请求过你,不要再对我提巴里奇尼和你那些没有根据的怀疑.我岂能自供笑料,同这帮游手好闲之徒一起还 乡,而且,我很不满意,你把他们集中起来,事先也不同我打个招呼.“ “我的哥哥,您已经忘了您的老家了.我当仁不让保护您,是因为您麻痹大意会出事.我不得不这样做.“ 此时,那帮牧羊人看见了他们,立即跑步上马,快马加鞭直冲下来迎接他们. “万岁,奥斯.安东!“一位老当益壮的白胡子老汉高呼起来,天气虽热,但他仍然披着科西嘉土呢子大衣,比他的山羊穿的还 厚实.“简直是他父亲模子里倒出来的,只是更高更壮.多帅的槍!咱们得好好谈谈这杆槍,奥斯.安东.“ “万岁,奥斯.安东!“所有牧羊人都齐声欢呼起来,“我们早就知道他最终要回来!“ “啊!奥斯.安东,“一个色如红砖的大汉说,“您父亲如果能在这里接您,该有多高兴!亲人啊!如果他当初肯相信我的话,如果他让我去打吉于迪斯那场官司的话......说不定您还 能见到他......大好人啊!可他信不过我;他现在才知道我是对的呀.“ “倒好!“老人又说,“吉于迪斯等得不冤枉嘛.“ “万岁,奥斯.安东!“十几响槍声一起欢呼. 奥索十分恼火,被一群骑马的乌合之众包围在中间,只见他们七嘴八舌乱哄哄说话,争先恐后要跟他握手,一时间,无法让人听见他说话.终于,他摆出一副长官神态,好像往日集合队伍进行训话并宣布关禁闭日期一样. “朋友们,“他说,“我感谢你们对我的厚爱,以及对我父亲的深情;但是,我想说,我要求任何人都不要给我出主意.我知道我该干什么.“ “他说的对,他说的对,“牧羊人又嚷嚷起来,“您很明白,您可以依靠我们.“ “是的,我靠你们;但现在,我不需要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危险威胁着我的家.现在开始向后转,快照看你们的羊群去吧.我认得比埃特拉那拉的路,不需要向导.“ “什么也不用怕,奥斯.安东,“老人说,“料他们今天不敢露面.雄猫一回来,耗子就进洞.“ “你就是雄猫,老白胡子!“奥索说,“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您不认识我了?奥斯.安东,我当初老把您带在身后,骑着骡子,骡子还 咬人呢.您不认识波洛.格里福了?您瞧,敢做敢当的好汉,从肉体到灵魂都属于戴拉.雷比阿家的.您说句话,您的大口径槍一说话,我这管老火槍就不会沉默,槍和它的主人都是老家伙了.相信我说的话,奥斯.安东.“ “好,好;真是,活见鬼!走吧,让我们继续赶路.“ 牧羊人终于散开,策马朝村子飞奔而去;但每到一处高地,都不时驻马观望,好像是仔细观察有没有埋伏,并且始终与奥索兄妹保持近卫距离,一旦需要即可救援. 波洛.格里福老汉对伙伴们说:“我理解他,我理解他.他要干,但不说,但他干.跟他父亲一个模样.好!就让你说你不怨任何人!你这是口是心非.好极了!我,我用镇长的皮结不出一个无花果.不用一个月,那张皮做酒囊饭袋都不成.“ 就这样,由这支侦察部队开路,戴拉.雷比阿的后代进了村,抵达伍长老祖宗们留下的老庄园.早已群龙无首的雷比阿党人,成群结队欢迎他还 乡;而那些保持中立的村民则站在自己的门口看他走过;巴里奇尼党人则守在自己家里,通过自己的百叶窗叶片窥视动静. 比埃特拉那拉镇与科西嘉其他村镇一样,建筑乱七八糟,要看一条像样的街道,就得到德.马比夫先生(德.马比夫先生(一七一二......一七八五),法国将军,占领科西嘉其间,曾使科西嘉人接受法国统治,也是拿破仑家的有恩之人.)当年建立的卡尔热兹去.房屋布局七零八落,不成行列,雄居一座小高原顶上,其实是在一座平顶山上.一棵郁郁苍苍的大橡树巍然挺立镇子中央,橡树附近有一个花岗石水槽,由一根木质水管把不远的山泉引过来.这个公益建筑是戴拉.雷比阿家与巴里奇尼家集资兴建的,但如果想从中寻找两家历来和睦相处的痕迹,那就枉费心机了.恰恰相反,这是两家互相争气的结果.原来,戴拉.雷比阿上校曾寄一笔小款给镇议会,资助建立一个自流水蓄水池子,巴里奇尼不甘落后,也捐赠了一笔不相上下的数目,正是由于两家争斗慷慨,比埃特拉那拉才有了自流水.绿树与水池周围,有一片空地,大家管它叫广场,晚上闲人在此聚集.有时,人们在这里玩牌,节日狂欢,也在此跳舞.广场两头,耸立着两幢高甚于宽的建筑物,全用花岗石和板岩石砌成.这就是戴拉.雷比阿家与巴里奇尼家互相敌对的塔楼.双楼建筑结构和高度一模一样,可见两家针锋相对由来已久,不必由财产多寡分高下. 提起“塔楼“一词,似乎有必要顺便解释一下.这是一种方形楼房.约四丈高,在别的地方,也许索性老老实实叫“鸽子窝“.门很窄,开在离地八尺高处,进门先得爬一段陡梯.门上面是一扇窗子,窗台类似陽台,开有洞口,很像城堡下向堞眼,若有外人贸然探门,里面则可迎头痛击而安然无恙.窗子与门之间,可以看见两个雕刻粗糙的纹章牌.一个原来刻着热那亚十字,但由于历尽磨难,只有考古学家才能辨认出来.另外一块牌子,刻有塔楼所有者家族纹章.还 有纹章牌和窗框上留有几处弹痕,也算是锦上添花了,这样,您对科西嘉中世纪小城堡就有一个概念了.我刚才差点忘了,住宅与塔楼是相连的,内部往往有甬道互相沟通. 戴拉.雷比阿家的塔楼与住宅占据比埃特拉那拉广场的北边;巴里奇尼家的塔楼与住宅则镇守南边.从北塔至自流水池,这是戴拉.雷比阿家的散步场所;对面则是巴里奇尼家的散步区域.自从上校妻子葬礼后,两家似乎达成某种分界默契,还 没有发现两家中有任何成员到对方领地走动.为避免绕道,奥索正要从镇长屋前经过,他妹妹马上提醒他,让他抄一条小巷子回家,这样可不必穿过广场. “为什么自找麻烦?“奥索说,“广场不是大家的吗?“于是催马向前. “有种!“高龙巴暗自低语道......“父亲呀,你的仇一定要报.“ 来到广场,高龙巴走在巴里奇尼家与她哥哥之间,她的眼睛始终盯住冤家的窗子.她发现所有的窗门新近封死,而且已经开始使用“小窗眼“.所谓“小窗眼“,就是把窗子的下半部用粗木板钉死,其间缝隙就成了“小窗眼“,形若城堡的“槍眼“.因为害怕遭到袭击,人们往往这样加固窗户进行自卫,躲在暗处向进攻的敌人射击. “胆小鬼!“高龙巴说,“您看,哥哥,他们开始戒备了,他们躲起来了!但总有一天要出来呀!“ 奥索在广场南边出现,顿时在比埃特拉那拉引起大轰动,被认为是胆大妄为之举,对于聚集在绿橡树周围的中立分子,这成了议论不完的话题. “幸亏,“有人说,“巴里奇尼的儿子们没有回来,他们可没有律师沉得住气,他们岂能轻易让自己的仇人大摇大摆地从自己的地盘上通过,恐怕非叫留下买路钱不可.“ “您记住我的话好了,老街坊,“一个老头补充道,他是镇上权威的预言家.“我观察过高龙巴今天的脸色.她脑子里有点玩意儿.我闻到空气中有点儿火药味.不要多久,比埃特拉那拉的肉脯可有便宜鲜肉了.“ [book_title]10 奥索很小就离开父亲,没有什么时间了解他.他十五岁那年离开比埃特拉那拉去比萨读书,又从比萨直入军事学校,这时候,吉尔菲奇奥正高举帝国的鹰旗在欧洲南征北战.在大陆,奥索难得见父亲一面,只是到了一八一五年,他才调进他父亲指挥的那个团队.但上校执行纪律一丝不苟,对待自己的儿子同对待其他年轻中尉一视同仁,也就是说治军从严.奥索至今保留着对父亲两种回忆.他记得在比埃特拉那拉,父亲打猎回来,总是把佩刀交给他,让他退出猎槍里的子弹,还 记得父亲第一次让他这个小娃娃同大人一起上桌吃饭的情景.还 有,他想起的是关他禁闭的戴拉.雷比阿上校,原因是他行为冒失,上校总是叫他“戴拉.雷比阿中尉“. “戴拉.雷比阿中尉,您擅自离开战斗岗位,三天禁闭.“ “您的狙击部队离后备队超出了五米,五天禁闭.“ “您十二点零五分戴军便帽,八天禁闭.“ 只有一次,在卡特尔-布拉(卡特尔-布拉,即“四臂村“,滑铁卢附近的小村庄,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五日,法军与英军在此恶战,法军暂居优势.,父亲对他说: “很好,奥索,但要小心.“ 然而,最后的回忆与比埃特拉那拉唤起的回忆不可同日而语. 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看到他亲爱的妈妈用过的家具,多少甜酸苦辣混合成一股激情顿时涌上心头;但是,在他面前呈现出暗淡的前景,他妹妹总使他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更何况,一想到内维尔小姐就要来家作客,这栋房子,今天他看来,显得太狭小,太穷酸,太不舒服了,无论如何配不上过惯了豪华生活的阔小姐,她看了很可能会嗤之以鼻,所有这些念头纷至沓来,在他脑海里胡搅蛮缠,乱作一团,令他灰心丧气. 吃晚饭了,他坐在发黑的橡木大扶手椅上,当年全家吃饭时,他父亲就坐在这里,他看见高龙巴陪他就坐有点犹疑,不禁微微一笑.他应该感谢她吃饭时默不作声,吃过饭立即告退,因为他感到过于激动,无法对付她蓄谋已久的进攻;然而高龙巴却谨慎从事,得给他时间清醒清醒.他用手支着头,久久呆坐着,半个月的经历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掠过.他不寒而栗,看到似乎每个人都在期待他对巴里奇尼家采取行动.他已经发现,比埃特拉那拉的舆论开始对他造成社会的舆论.他只有报仇才不至于被看成懦夫.但向谁报仇?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杀人凶手.不错,他们是他家的冤家死对头,但非要把他们说成是杀人犯,就未免是乡亲们顽固不化的偏见了.有时候,他端详着内维尔小姐送的护符,喃喃念诵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口气坚定地自语:“朕走出战场必是战胜者.“想好以后,他便起身,提着灯正要上卧室,忽然有人敲他家的大门.这么晚了怎么好接待客人.高龙巴立即出来,后面跟着伺候他们的女仆. “没什么,“她说着,跑去开门. 不过,开门前,她问是谁敲门. 一个甜美的声音回答:“是我.“ 只听横插在大门上的木头门闩立刻被卸了下来,高龙巴带着一个小女孩进入餐厅,小姑娘十岁光景,光着脚,衣衫褴褛,头上包着一条破手巾,露出几缕长头发,像乌鸦翅膀一样乌黑发亮.孩子很瘦,脸色苍白,皮肤被太陽晒焦了似的;但她的眼睛却闪烁着机智的火光.她见了奥索,羞怯地停下,向他行了乡下女人的屈膝礼,然后低声对高龙巴说话,把一只刚打来的野鸡搁到她手里. “谢谢你,希莉,“高龙巴说,“谢谢你叔叔.他身体好吗?“ “棒得很,小姐,听您吩咐.我没能早点来,因为他误了.我在林子里等了他三个小时.“ “你还 没吃饭吧?“ “天哪!没吃,小姐;哪儿顾得上呀.“ “就给你拿吃的.你叔叔还 有面包吗?“ “快没了,小姐;但他更缺的是火药.栗子就要熟了,现在更需要的是火药.“ “我给你弄点面包给他带去,还 有火药.叫他省着点用;火药很宝贵.“ “高龙巴,“奥索用法语说,“你这是对谁发慈悲呀?“ “本村一个可怜的土匪,“高龙巴说,也用法语.“这小丫头是他的侄女.“ “我觉得,行善你也得行到更好的地方去.干吗把火药送给一个坏蛋,不正好让他用来犯罪吗?要不是这里大家都对土匪这么心慈手软,土匪早就在科西嘉绝迹了.“ “我们家乡最坏的家伙并不是土佬草寇(土佬草寇,即土匪.在科西嘉,土匪不是一个可恶的称号,意思同“被发配的人“相似,也就是英国叙事诗中的“被剥夺法律保护的人.“......原注).“ “你愿意就给点面包;谁要面包都应该给,但我不希望给他们提供弹药.“ “哥哥,“高龙巴说,口气严厉起来,“您是一家之主,屋里的一切都是属于您的;但我有言在先,我宁可把我的美扎罗送给这个小丫头去卖,也不能拒绝给一个土匪提供火药.不给他火药!这就等于把他交给宪兵.他们得提防宪兵,靠什么保护自己,如果他手里没有子弹?“ 然而小姑娘却狼吞虎咽一般啃起一块面包,一会儿看看高龙巴,一会儿看看她哥哥,仔细端量着,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你那土匪到底干了些什么?犯了什么罪才落草为寇?“ “布朗多拉奇奥什么罪也没有犯,“高龙巴嚷了起来,“他杀了吉奥旺.奥皮佐,因为这家伙趁他当兵时谋杀了他的父亲.“ 奥索扭过头去,拿着灯,没有答话,上他自己的卧室去了.于是,高龙巴把火药和食品给了小女孩,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并一再叮嘱她说: “让你叔叔特别要关照好奥索!“ 奥索很小就离开父亲,没有什么时间了解他.他十五岁那年离开比埃特拉那拉去比萨读书,又从比萨直入军事学校,这时候,吉尔菲奇奥正高举帝国的鹰旗在欧洲南征北战.在大陆,奥索难得见父亲一面,只是到了一八一五年,他才调进他父亲指挥的那个团队.但上校执行纪律一丝不苟,对待自己的儿子同对待其他年轻中尉一视同仁,也就是说治军从严.奥索至今保留着对父亲两种回忆.他记得在比埃特拉那拉,父亲打猎回来,总是把佩刀交给他,让他退出猎槍里的子弹,还 记得父亲第一次让他这个小娃娃同大人一起上桌吃饭的情景.还 有,他想起的是关他禁闭的戴拉.雷比阿上校,原因是他行为冒失,上校总是叫他“戴拉.雷比阿中尉“. “戴拉.雷比阿中尉,您擅自离开战斗岗位,三天禁闭.“ “您的狙击部队离后备队超出了五米,五天禁闭.“ “您十二点零五分戴军便帽,八天禁闭.“ 只有一次,在卡特尔-布拉(卡特尔-布拉,即“四臂村“,滑铁卢附近的小村庄,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五日,法军与英军在此恶战,法军暂居优势.,父亲对他说: “很好,奥索,但要小心.“ 然而,最后的回忆与比埃特拉那拉唤起的回忆不可同日而语. 看到童年熟悉的地方,看到他亲爱的妈妈用过的家具,多少甜酸苦辣混合成一股激情顿时涌上心头;但是,在他面前呈现出暗淡的前景,他妹妹总使他感到隐隐约约的不安.更何况,一想到内维尔小姐就要来家作客,这栋房子,今天他看来,显得太狭小,太穷酸,太不舒服了,无论如何配不上过惯了豪华生活的阔小姐,她看了很可能会嗤之以鼻,所有这些念头纷至沓来,在他脑海里胡搅蛮缠,乱作一团,令他灰心丧气. 吃晚饭了,他坐在发黑的橡木大扶手椅上,当年全家吃饭时,他父亲就坐在这里,他看见高龙巴陪他就坐有点犹疑,不禁微微一笑.他应该感谢她吃饭时默不作声,吃过饭立即告退,因为他感到过于激动,无法对付她蓄谋已久的进攻;然而高龙巴却谨慎从事,得给他时间清醒清醒.他用手支着头,久久呆坐着,半个月的经历一幕一幕地在脑海里掠过.他不寒而栗,看到似乎每个人都在期待他对巴里奇尼家采取行动.他已经发现,比埃特拉那拉的舆论开始对他造成社会的舆论.他只有报仇才不至于被看成懦夫.但向谁报仇?他不能相信巴里奇尼一家是杀人凶手.不错,他们是他家的冤家死对头,但非要把他们说成是杀人犯,就未免是乡亲们顽固不化的偏见了.有时候,他端详着内维尔小姐送的护符,喃喃念诵那句格言:“人生就是战斗!“最后,他口气坚定地自语:“朕走出战场必是战胜者.“想好以后,他便起身,提着灯正要上卧室,忽然有人敲他家的大门.这么晚了怎么好接待客人.高龙巴立即出来,后面跟着伺候他们的女仆. “没什么,“她说着,跑去开门. 不过,开门前,她问是谁敲门. 一个甜美的声音回答:“是我.“ [book_title]11 奥索辗转反侧很长时间才睡着,因此醒来很晚,起码科西嘉人没有这么迟起床的.刚漱洗过,映入眼帘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冤家死对头的房屋和新近安装好的小窗眼.他下了楼,要找他妹妹. “她在炉灶那里铸造子弹,“女仆萨弗丽娅回答他说. 看来,他每走一步都与战争形影不离. 他看见高龙巴坐在一张板凳上,周围摆满了刚铸造好的子弹,她正在修整铅体铸件. “你在那儿搞什么鬼名堂?“她哥哥问她. “上校的槍您还 没有备好子弹呢,“她回答道,嗓音很甜美. “我找到槍口径的一个模子,今天您就有二十四颗子弹了,我的哥哥.“ “我不需要,感谢上帝!“ “不要到时被打得措手不及,奥索.安东.您忘了您的老家和父老兄弟.“ “我如果忘了,你及时提醒我就是了,告诉我,几天前,是不是运来了一个大箱子?“ “对,哥哥.要不要我把它搬到您房间去?“ “你,搬上去?可你恐怕根本没力气挪动它......这里能不能找几个男子汉来干?“ “我可不像您想象的那样软弱无力,“高龙巴说着,卷起袖子,露出一只白皙.圆嫩.健美的胳膊,而且显示出非同寻常的力气.“喂,萨弗丽娅,“她叫女仆,“帮我一下.“ 奥索急忙要来帮忙,她一个人早已把箱子搬起来了. “这箱子里有给你的一点东西,我亲爱的高龙巴,“他说,“你不要见怪,我给你的礼物太可怜,唉,一个退役中尉的腰包并不是鼓鼓的.“ 说着,他打开箱子,拿出几条衣裙,一条披肩和其他一些姑娘日用品. “这么多漂亮东西呀!“高龙巴叫了起来,“我得赶紧收起来,可别弄脏了.我留着结婚用,“她又说,露出一丝苦笑,“因为我现在还 在戴孝.“说着,她亲了亲哥哥的手. “何苦呢,戴这么长时间的孝,我的妹妹.“ “我发过誓,“高龙巴说,语气很坚定,“要我脱孝服,除非......“她往窗外看了看巴里奇尼家的房子. “除非到了你结婚那一天!“奥索设法把妹妹没说完的话岔开. “我只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高龙巴说,“他必须做完三件事......“她陰沉着脸,始终注视着冤家的房子. “像你这样俊俏,高龙巴,我很吃惊,你居然还 没有嫁人.行了,你要告诉我,谁在向你求爱了.看来,我有的是小夜曲听了.像你这样大名鼎鼎的挽歌女,小夜曲必须唱得很优美才能打动你的心.“ “谁会娶一个可怜的孤儿?......何况要我脱下孝服的男人,一定要让那边的女人穿上孝服.“ “简直变得丧心病狂了,“奥索内心自语. 但他一言未答,以免引起争论. “我的哥哥,“高龙巴用撒娇的口气说,“我也有几样东西送给您.您外头穿的那些衣服,在这乡下也太讲究了.您那漂亮的外衣,穿去钻草莽丛林,两天后非撕扯成碎片不可.您得保存好,等到内维尔小姐来时再穿.“ 然后,她打开衣橱,取出一套猎装. “我给您做了一件丝绒上衣,这是一顶便帽,在我们这里可是时髦着呢;我早就给您绣好花.您来试一试?“ 于是,她替他披上一件宽松的绿丝绒上衣,后背上有一个大口袋.她给他戴上一只黑丝绒尖顶便帽,上面缀着煤玉,绣着黑绸花,帽尖还 有类似羽翎之类的饰物. “这是父亲的子弹带;他的匕首在您的上衣口袋里.我就去把他的手槍给您拿来.“ “我这副模样,倒真成了巴黎通俗喜剧院舞台上的强盗了,“奥索接过萨弗丽娅递给他的一面镜子,一边照着一边说. “说像这个样,好得呱呱叫,奥斯.安东,“老女仆说,“博科尼亚诺还 有巴斯特利卡最漂亮的尖帽子,也没有这么帅!“ 奥索穿着新装束吃早饭,用餐时,他告诉妹妹,他箱子里装了一些书;他还 想让人从法国和意大利再捎点来,要让她好好用功. “因为,高龙巴,“他补充说,“大陆的孩子离开奶妈就知道的事,可像你这样的大姑娘却还 不知道,岂不丢脸.“ “您说得对,哥哥,“高龙巴说,“我很清楚我缺少什么,我巴不得学点东西,特别是您如果愿意教我的话.“ 几天过去了,高龙巴没提巴里奇尼家的名字.她对哥哥关心备至,常常跟他提起内维尔小姐.奥索让她读法国和意大利的书,他不胜惊讶,有时,她的见解通情达理,头头是道,可有时,对最普通的东西却一无所知. 一天早晨,吃过早饭,高龙巴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没带书和纸,头上却包着她的“美扎罗“.她的神情比平日更严肃. “哥哥,“她说,“请您跟我一块出去一下.“ “你要我陪你到哪里?“奥索说着,伸出胳膊让妹妹挽着. “我不要您的胳膊,哥哥,但带上您的槍和您的子弹盒.一个男子汉绝不该出门不带武器.“ “好得很!在俗随俗.我们去哪儿?“ 高龙巴没有回答,她紧了紧头上的“美扎罗“,叫来看家狗,带着哥哥出了门.她大步流星出了村,准备走一条蜿蜒通往葡萄园的沟路,她便让狗走在前面,然后向它打了个手势,狗似乎明白她的意思,立刻左冲右突往前跑了起来,一会儿在路这边,一会儿在路那边,但始终跟女主人保持五十步左右的距离,也有时候站在路中央,摇着尾巴看着她.它好像正在一丝不苟地执行侦察任务. “只要米谢托一叫,“高龙巴说,“您就上子弹,哥哥,千万别动.“ 出了村子五百米左右,拐了许多弯路,高龙巴突然在路的一个大拐弯处停息下脚步.那里突起一堆青黄混杂的树枝,活像一座小金字塔,大约有三尺高.金字塔顶端,可以看见一个漆成黑色的木十字架脱颖而出.在科西嘉,有好几个地区,尤其是在山里,有一个古老的风俗,可能与异教迷信有关,凡是过往行人,遇到有人因暴力而死的地方,必在死难者葬身之地投一个石块或一根树枝.长年累月,年复一年,只要人们对死难者的悲惨结局记忆犹存,这种奇特的祭品便与日俱增.人们管这叫坟堆,即某某人的墓葬. 高龙巴站在这堆枯枝败叶前,折了一支野杜鹃树枝,献给这座金字塔. “奥索,“她说,“我们的父亲就是死在这里的,我们为他的灵魂祈祷吧,哥哥!“ 说着,她双腿跪地.奥索也马上跟着跪下.此时,村子里的钟声正好叮当作响,节奏缓慢,因为有人夜间去世.奥索泪如泉涌. 过了几分钟,高龙巴起身,眼睛虽然没有流泪,但却怒容满面;她用大拇指匆忙划了十字,当地父老乡亲往往一边划十字一边发出庄严的誓言;然后,她拉着哥哥,走上回村的路.他们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家.奥索上楼进自己的卧室去了.不一会儿,高龙巴也跟他进了屋,并带来一个小盒子,放到桌子上.她打开盒子,取出一件衬衫,只见上面布满大片血迹. “这是您父亲的衬衣,奥索.“ 说着,她把衬衣扔在他的膝盖上. “这是打中他的铅弹头.“ 说着,他把两颗已经生锈的子弹放到衬衫上. “奥索,我的哥哥!“她呼叫着,猛然扑到哥哥的怀里,拼命地搂抱着他,“奥索,你要为他报仇呀!“ 她怒气冲冲地拥抱了他,吻了子弹和衬衣,走出房间,让她哥哥像化石一样坐在那儿发呆. 奥索一动不动地愣了好一阵子,不忍把这些触目惊心的遗物移开.最后,他狠了狠心,才把它们重新放回盒子里,跑到房间的另一头,扑倒在床上,面朝墙壁,把头埋在枕头里,仿佛看见一个幽灵躲犹不及.他妹妹最后几句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似乎听到注定无法回避的神谕,要他讨还 血债,而且要无辜者的鲜血.我无法形容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心乱如麻的情绪,简直与一个晕头转向的疯子无异.他久久没有改变姿势,连头也不敢转动一下.最后,他起来,关上盒子,急忙冲出家门,跑到田野上,一直往前走,茫茫然不知所之. 旷野清风使他逐渐舒畅了些;他变得更为沉着,带着几分冷静,开始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和解脱的办法.他一点没有怀疑巴里奇尼一家是凶手,这点大家早已知道了,但他指责他们伪造了土匪阿戈斯蒂尼的信件;而正是这封信导致了他父亲遇害,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追究他们伪证罪,他觉得不可能成立.有时候,地方的成见与本能回袭心头,向他指出,找一个道角路弯进行报仇还 不容易;但一想到他的团队战友,巴黎的沙龙,尤其是内维尔小姐,又恨不得将复仇念头弃之脑后.后来,他又想到妹妹的责备,他身上的科西嘉禀性尚未完全泯灭,承认妹妹的责备不无道理,令他益发心如刀绞.在这场良心与偏见的斗争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随便找一个借口,与律师的一个儿子挑起争端,然后与他决斗.以一弹或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这样便把他的科西嘉观念和法兰西观念调和起来了.拿定了主意,谋划过实施方法,他感到如释重负;再想些更甜美的好事,焦躁不安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西塞罗(西塞罗(前一○六......前四三),古罗马政治家与演说家.)因女儿蒂莉亚之死失望欲绝,便滔滔不绝地回忆有关爱女的美好往事,居然把悲痛忘却了.尚迪先生(尚迪先生,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小说中的主人公.)同样来个高谈阔论,自我抚慰丧子之哀;奥索则给自己的热血退烧,心想,他也许可以对内维尔小姐描摹他的心态,画卷必将引起这位美人的强烈兴趣. 他不知不觉远离村子,回村时,他听到一个小姑娘歌唱的声音,小姑娘可能以为,在林边小路只有她一人呢.这是哭丧用的缓慢单调的曲调,孩子唱道:“留给我的儿子,留给我那远走他乡的儿子,收藏好我的勋章和血衣......“ “你刚才唱什么呀,小姑娘?“奥索突然出现,怒冲冲地说. “是您,奥斯.安东,“孩子有点害怕,嚷了起来......“这是高龙巴小姐的一首歌.“ “我不许你唱这个,“奥索声色俱厉地说. 孩子左顾右盼,好看准往哪边可以开溜似的,其实,她要不是为了留心保护她脚跟前草地上那个大包,她早就逃之夭夭了. “你带的那是什么东西呀,小姑娘?“他尽可能温和地说. 希莉娜支吾不答,他便掀开包布,看见,一块面包和其他食物. “你给谁送面包,我的小宝宝?“他问她. “您明明知道,先生,给我叔叔.“ “你叔叔不是土匪吗?“ “为您效劳,奥斯.安东先生.“ “要是宪兵碰上你,他们问你去哪儿......“ “我就告诉他们,“孩子对答如流,“我给砍伐林木的吕克佬(吕克佬,科西嘉人对意大利人的蔑称,当时许多意大利人在岛上干粗活重活脏活.)送饭吃.“ “要是有一个猎人饿坏了,要你供他晚饭,把你吃的东西抢了怎么办?“ “他不敢,我就说这是送给我叔叔的.“ “不错,他可不是轻易让人抢晚饭的男子汉......他很爱你,你的叔叔?“ “噢!是的,奥斯.安东.自从我爸爸死了,他就照顾我们家,我妈妈.我和我的小妹妹.妈妈当时没生病,他就同富人家说好,让我妈妈去做活.镇长每年送我一条裙子,本堂神甫给我说教理,教我念书,因为我叔叔都给他们说过了.但特别是您家妹妹,对我们可好啦.“ 此时,一条狗出现在小路上.小姑娘把两个小指头伸进嘴里,吹了声刺耳的唿哨,那狗立刻来到她身旁跟她亲热起来,而后又突然钻进绿林深处.顿时两个衣装不整但武装齐整的汉子从一片再生树丛中冒了出来.他们仿佛游蛇,在满地岩蔷薇和爱神木丛中逶迤前行. “噢!奥斯.安东!......欢迎您,“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说,“怎么!你认不出我来了?“ “是的,“奥索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怪了,一把胡子和一顶尖帽子就把您换了一个人!行了,中尉,好好看看,难道您忘记了滑铁卢的老战友了?您居然记不得布朗多.萨韦利了?在那悲惨的一天里,他在您身边撕开了不止一个子弹包装吧?“ “怎么!难道是你?“奥索说,“可你在一八一六年开了小差了吧?“ “您说的不错,中尉.天哪,当兵真讨厌,再说,我在本地还 有笔帐要清算.哈哈!希莉,你是个好姑娘.快拿吃的来,我们饿了.您是想象不到的,中尉,在绿林中胃口多好.这是谁家送的,高龙巴小姐还 是镇长?“ “不,是我叔叔,这是磨坊老板娘让我把这送给您,还 有一条毛毯送给妈妈.“ “她要我帮什么忙吗?“ “她说,她雇来垦荒的吕克佬,现在向她要三十五个苏的钱,还 得供给栗子,因为热病已经流行到比埃特拉那拉下面了.“ “这帮懒虫!走着瞧.......别客气,中尉,要不要与我们共进晚餐?当初我们可怜的老乡(指拿破仑.)在台上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吃过更糟糕的饭菜.可他被赶出了军队.“ “多谢了.人家也把我赶出了军队.“ “是的,我听人说了,但您没有因此大动肝火吧,我敢打赌.为了算清您的帐.......喂,神甫,“土匪跟他的同伙说,“入席吧.奥索先生,我来向您介绍一下神甫先生,就是说我不太清楚他是不是本堂神甫,但他有本堂神甫的学问.“ “一个研究神学的穷学生而已,先生,“第二个土匪说,“人家不允许按志愿选择职业.谁知道呢?说不定我可以当教皇呢,布朗多拉奇奥.“ “那么,是什么原因剥夺了教会沐浴您的智慧之光呢?“奥索问. “小事一桩.一笔要清算的帐,就像我的朋友布朗多拉奇奥说的;我在比萨大学啃故纸堆的时候.我的一个妹妹却发了情弄得神魂颠倒.我只好回老家为她完婚;但未婚夫等不及了,我到达前三天他得了热病死了.我就找死者的哥哥说话,要是您恐怕也会这样做.他告诉我说,他已经结过婚了.怎么办?“ “这事的确很尴尬.您怎么办呢?“ “遇到这种情况,只好动用打火槍(科西嘉十分流行的一句口头语,意即开槍.)了.“ “这么,说......“ “我把一颗子弹送进了他的脑袋,“土匪冷冷地说. 奥索惊讶地跳将起来.然而,出于好奇心,可能也是故意推迟回家的时间,他留在原地继续与两个汉子闲聊,他们两人至少都有一件人命案受到良心的折磨. 布朗多拉奇奥趁伙伴说话之机,把面包和肉放到自己面前;接着便自己吃了起来,然后又给他的狗一份,他对奥索介绍说,这狗名叫布吕斯科,具有神奇的辨认本能,不管轻步兵如何伪装,它都能认出来.最后,他切了一块面包和一片生火腿给他的侄女. “美好的生活就数土匪的生活!“神学大学生吃了几口东西,得意地欢呼起来.“您说不定有一天也会品尝到个中美味,戴拉.雷比阿先生,您会发觉多么痛快,不看任何主子脸色,一切随心所欲.“ 土匪刚才一直用意大利语说话,接着改用法语: “对一个年轻人来说,科西嘉并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但对一个土匪,可就大不一样了!女人们疯狂地追求我们.您别看我这副模样,我有三个情妇,在三个不同的乡镇里.我到处都是家.而且有一个情妇还 是一个宪兵的老婆呢.“ “您懂得好些语言嘛,先生,“奥索说,口气严肃起来. “我说法语,那是因为,古人云:'至尊童稚心.,(典出古罗马讽刺诗人玉外纳(约六○......一四○)所著抨击时弊的《讽刺诗集》.)布朗多拉奇奥和我,我们都希望小姑娘时来运转,走正道.“ “等她到了十五岁,“希莉娜的叔叔说,“我让她嫁个好丈夫.我已经看上一个对象了.“ “到时由你去求亲?“奥索问. “没错.如果我对本地的一个财主说:'我,布朗多.萨韦利,如果看到令郎娶米舍莉娜.萨韦利为妻,我将非常高兴.,您以为他敢不答应,难道需要我去揪他的耳朵?“ “我才不好言相劝呢,“另一个土匪说,“这个伙计出手有点重,他知道如何教人俯首就范.“ “如果我是个无赖,“布朗多拉奇奥又说,“一个流氓,一个骗子,我只要打开我的褡裢,百苏钱币就会象雨点般落进去.“ “这么说,你的褡裢里有什么名堂吸引金钱?“奥索问. “空空如也,但如果我步入后尘,写几个字给一个财主:'我需要一百法郎.,他就得赶忙给我送来了.但我是一个有脸面的人,中尉.“ “您是否知道,戴拉.雷比阿先生,“那个被同伙称作神甫的土匪说,“您是否知道,在这个民生简朴的地方,竟然有些混蛋利用我们凭自己的护照(他指了指槍)赢得的敬重,伪造我们的笔迹开具汇票?“ “我知道,“奥索说得很干脆,“不过,是什么汇票?“ “六个月前,“土匪继续说,“我在奥雷扎这边溜达,一个乡巴佬向我走来,很远就向我脱帽致敬,并对我说:'啊!神甫先生(他们总是这么叫我),宽恕我吧;给我点时间;我只能搞到五十五法郎,唉,真的,我东拼西凑统统就这些了.,我,莫名其妙:'要说什么,混球!五十五法郎?,我对他说.'我想说六十五法郎,,他回答我说,'但您要我给一百法郎,我可没法子呀.,'怎么回事,蠢货!我要你一百法郎?我可不认识你.,于是,他交给我一封信,其实是一张脏兮兮的纸条,上面写着要他把一百法郎放到指定地点,以免看到房子被烧掉,奶牛被宰掉,落款是吉奥康托.卡斯特里科尼,那是我的名字.写信的人无耻之极,竟敢伪造我的签名!最令我生气的是,信是土话写的,通篇拼写错误;我,犯拼写错误!我,我在大学里什么奖没有得过!我先赏给我那混蛋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团团转了两圈.'啊!你把我当强盗,你这无赖,,我说着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踢在什么地方您内行.气消了一点,我问他:'什么时候你该把钱送到指定地点?,'就是今天.,'好!送钱去.,要送到一棵松树脚下,地点标得清清楚楚.他带去钱,埋在树底下,然后回来找我.我在周围打起埋伏.我同我的乡巴佬在那鬼地方守了要命的六个小时.戴拉.雷比阿先生,如果有必要,我等三天三夜也干.六个小时后,一个巴斯蒂亚佬露面了,那是一个丧尽天良的放高利贷者.只见他俯身去取钱,我开了火,我瞄得太准了,开花的脑袋正好倒在他刚挖出来的钱币上.'现在,蠢货!,我对农民说,'收起你的钱吧,不要再胡乱怀疑吉奥康托.卡斯特里科尼会干卑鄙下作的勾当.,可怜鬼浑身哆嗦着拣起六十五法郎,顾不得擦擦干净,连连向我道谢,我又好生给了他一脚表示告别,他还 是跑了.“ “啊!神甫,“布朗多拉奇奥说,“我真羡慕你那一槍.你肯定开怀大笑了吧?“ “我正好打中巴斯蒂亚佬的太陽穴,“土匪继续说,“我顿时想起维吉尔的两行诗: 熔化的铅弹在他的太陽穴开花, 那小子直挺挺倒下,尸横尘沙(引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埃涅阿斯记》第九篇.). “熔化的铅弹?奥索先生,您相信,一颗铅弹在空气中高速飞行会熔化吗?您研究过弹道学,您总可以告诉我,维吉尔此说究竟是谬误还 是真理?“ 奥索宁愿讨论这一物理问题,也不想同大学学士争论其行为的道德问题.布朗多拉奇奥对科学讨论毫无兴趣,便打断了他们的话题,指出太陽快下山了. “既然您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吃饭,奥斯.安东,“他说,“我劝您不要让高龙巴小姐久等了.而且,太陽下山后,在路上乱跑就怕有个万一.您出门究竟为何不带槍?周围有坏人;小心为妙呀.今天,您什么也不用怕;巴里奇尼他们把省长请到他们家里;他们是路上遇见省长的,省长要在比埃特拉那拉逗留一天,然后去科特出席奠基仪式,好像大家都这么说......愚蠢!他今晚睡在巴里奇尼家;但明天,他们就都没事了.有一个万桑泰洛,是个臭无赖,可奥朗迪奇奥更是臭不可闻......您要设法分而治之,今天找这个,明天找那个;但千万小心,我只点到为止.“ “谢谢关照,“奥索说,“但我们没有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