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魔手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1135 [book_dec]《魔手》是英国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撰写的推理小说。我的朋友,碰到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处理?有人会觉得这是个“无聊的恶作剧”,然后不当一回事,比如说“我”;有人也会愤愤不平,四处跟人家说来着,比如说牧师凯尔特洛普夫妇;有人会觉得这是个无礼的冒犯,会向警察举报等等。当然,没人会把它和死亡联系起来,可是它就这样发生了。西明顿太太死了,她手中的纸上写着“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在火炉里,有着揉成一团的匿名信……似乎很明显的,西明顿太太的秘密被揭破,她迫于无奈喝下毒药自杀,不是吗?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西明顿太太的女仆艾格尼斯被杀了!在西明顿太太自杀的那天,本该在和男友约会的艾格尼斯气呼呼地提前回家了……匿名信上没有邮戳——是直接投递的……她一定是看到了投递匿名信的人……有句老话说的好,“无火不生烟”。那么,马普尔小姐,将如何解开这“火”与“烟”的迷局呢? [book_img]Z_11000.jpg [book_title]1 我经常回想起收到第一封匿名信的那个早晨。 信是早餐时分送来的,当时,时间对我来说过得非常慢,所以我做任何事都是慢条斯理,不慌不忙。我慢吞吞地拿起信,发现是本地寄出的,地址是用打字机打的。除了这封信之外,另外还有两封信,一封显然地帐单,另一封看得出是我那个无聊的堂兄写来的,所以我先看手上的这封。 现在回想起来,乔安娜和我会对那封信特别感兴趣,倒是有点奇怪。当时,我们一点都没想到这封信引起了什么样的后果--血腥、暴力、猜疑和恐惧。 谁都不会把这些事和林斯塔克这个地方联想在一起。 自从我驾机不慎坠落之后,尽管医生和护士不断安慰我,可是我还是担心了很久,生怕这一辈子都得躺在床上。最后他们终于替我拿掉石膏,我开始学着小心地使用四肢。后来,主治医生马可斯-肯特拍拍我的背说,一切都没问题,不过你必须乡下静养,至少要过六个月平平静静的日子。 “找一个没有任何朋友的地方,不要为任何事操心,对地方政治保持一点兴趣,听听邻居的闲聊,把当地丑闻一股脑吞下去。稍后喝点啤洒,这是我给你开的药方。记住,一定要好好的静养。” 静养,现在想起来真有点好笑。 于是,我就这么来到林斯塔克,还有小佛兹。 诺曼人征服英国的时候,林斯塔克是个重要据点,可是在二十世纪的今天,它已经一点都不重要了。它只是个小市镇,离主要干道三英里远,较高处还有一块沼地。 小佛兹就在去沼地的途中,是间古板、低矮的白屋,门外维多利亚式走廊上的绿漆,都已经纷纷剥落了。 我妹妹乔安娜一看到这栋房子,就认为是病人养病的最理想的地点。屋主的气质和房子十分相配,是个可爱的小老太婆,其维多利亚式的观念令人难以相信。她告诉乔安娜,“如果不是现在这种跟从前大不相同的重税”,她绝对不会想到要出租房子。 于是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双方在租屋契约上签好字,过了不久,乔安娜和我就搬进去定居,爱蜜莉-巴顿小姐则搬到林斯塔克一名女佣(“我那个忠心耿耿的佛罗伦斯”)照管的几个房间那儿。巴顿小姐原先所用的女仆派翠吉暂时由我们使唤。派翠吉是个严肃却很能干的佣人,每天还有一个女孩在固定时间来帮她忙。 我们刚安定下来几天,林斯塔克的居民就一一正式来访。林斯塔克的每个人都有些特征--乔安娜说,“就像快乐的家族一样。”瘦瘦的律师辛明顿先生,对人很冷淡,律师太太爱打桥牌,牢骚很多,葛理菲医生皮肤黑黑的,似乎很忧郁,他姐姐恰好相反,身材高大,为人非常热心。牧师是个上了年纪的学者型的人物,老像心不在焉似的,而牧师太太脸上的表情,却是热心过度得让人奇怪。此外还有富有的业余艺术爱好者皮先生,以及我们房东爱蜜莉-巴顿小姐--典型的乡下传统老处女。 乔安娜用惊讶的神情把玩着他们的名片说:“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拜访’我们--用名片拜访!” 我告诉她:“那是因为你对乡下太不了解。” 乔安娜既活泼又漂亮,喜欢跳舞、鸡尾洒会、谈恋爱、开快车,绝对是个完完全全属于城里的女孩。 “无论如何,”她说,“我的外表总算还不太离谱吧。” 我用批评的眼光打量她一下,实在无法同意。 她穿着一身米若汀特地为她设计的运动服,看起来很可爱,可是在林斯塔克这种小地方,还是太惹人注目了些。 “不,”我说:“你完全错了,应该穿褪色的苏格兰呢裙,配上羊毛短褂,或者松垮垮的羊毛夹克,戴顶毡帽,穿双厚袜子,外加又粗又硬的靴子。再说,你的脸也根本不像。” “我的脸有什么不对?我用的是乡村褐色二号化妆系列。” “就是这一点不对,”我说:“要是你真是乡下女孩,就只会稍微抹点粉,遮住日晒的痕迹,眉型也会完全描出来,不会只画四分之一。” 乔安娜笑着说,毕竟到乡下来住是件新鲜事,她会好好体会其中乐趣。 “就怕你以后会觉得无聊透了。”我用怜悯的口吻说。 “不,才不会呢!我受够了城市里那些吵吵闹闹的人群。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可是保罗给我的伤害实在很深,要好久好久才能平静下来。” 我可不大相信这一套,乔安娜每次的恋爱史都一样。她特别迷恋某些自以为有天才的没骨气家伙,一个劲儿地聆听对方无止境的抱怨,努力想得到对方的承诺。可是等她发现对方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时,又觉得受到很大伤害,说她的心都碎了--直到大约三个星期之后,又会有一个同样悲观忧郁的年轻人出现,她的心境才又恢复过来。 我没把乔安娜“心碎”这档事看得很严重,不过我看得出来,到乡下来住,对她就像是一种有趣的新游戏,她热心地去回拜别人。不久,有人邀请我们喝茶和打桥牌,我们一一接受了,也同样回请别人。 对我们来说,这些活动既新奇又有趣,的确就像一种新的游戏。 而那封匿名信来的时候,我起初也觉得很惊奇很有意思。 刚拆开信的一、两分钟,我困惑地盯着它,因为信是把剪下来的印刷字体贴在一白纸上拼成的。 至于信的内容,则是用最卑鄙的字眼,表示写信的人不相信我和乔安娜是兄妹。 “嗨,”乔安娜问:“什么事?” “一封无聊恶毒的匿名信。”我说。 我觉得非常震惊,因为谁都想不到,像林斯塔克这种善良淳朴的地方,居然会发生这种事。 乔安娜立刻露出很有兴趣的表情,问:“哦,信上怎么说?” 我记得小说里碰到那些恶毒的匿名信,总是尽可能不让女人看,免得伤害到她们脆弱纤柔的神经系统。 可是我当时却没想到别让乔安娜看信,一听她的问话,就立刻把信递给她。 她看完信后,没有表示任何态度,只露出有趣的表情说:“真是可笑卑鄙透了,我早就听说过有匿名信这种事,可是以前从来没亲眼看过。匿名信是不是都像这样卑鄙?” “不知道,”我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 乔安娜忽然格格傻笑起来,“你对我化妆的看法一定很正确,杰利。我想他们‘一定’认为我是个被抛弃的女人。” “而且,”我说:“爸爸身材高,皮肤黑,下巴瘦削,妈妈身材娇小,眼睛蓝色,有一头漂亮的秀发,我像爸爸,你却完全像妈妈,在人家眼里,我们当然不像兄妹。” 乔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是啊,我们两人一点也不像,谁都不会想到我们是兄妹。” “确实有人这么想。”我也沉思着说。 乔安娜说,这件事又可笑又怕人,她一边用手卷起信的一角,一边问我该怎么办。 “我想,最好的办法,”我说:“就是大喊一声‘恶心’!把它丢进火里。” 说到做到,我立刻把它烧了,乔安娜拍拍手,说:“做得真漂亮,你真该上台当演员的。幸好我们还有火,对不对?” “是啊,要是丢在垃圾桶里,就没那么戏剧性了,”我同意她的看法,“当然,我也可以点根火柴,慢慢看着它烧掉。” “你希望东西烧掉的时候,”乔安娜说:“火偏偏就会熄掉,也许得划好几根火柴才会烧光。” 她站起来走向窗户,然后忽然转头说:“我在想,到底是谁写的?” “也许我们永远也没办法知道。”我说。 “嗯--也许,”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无论如何,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你知道,我认为他们--他们还蛮喜欢我们住在这儿。” “不错,”我说:“这一定是某个住得远些、脑筋不正常的家伙写的。” “大概是,哎呀!真是恶劣!” 她走到外面时,我一边抽饭后烟一边想,她说得对,写信的人真是恶劣,一定是讨厌我们住下来,嫉妒乔安娜年轻成熟的美丽风采,想要恶意中伤我们。一笑置之或许是最好的方法--可是再深入的想想,却又不只是可笑而已。 那天早上,葛理菲医生来替我做每周一次的例行检查,我很喜欢欧文-葛理菲,他皮肤黝黑,行动略显得笨拙,但是双手却十分灵巧。说起话来很快,还有点害羞。 他表示我的伤势有显著的好转,又说:“你没什么不舒服,对不对?是我的错觉,还是你今天早上的确受天气影响,心情不好?” “不是,”我说:“是因为今天吃早饭的时候,我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卑鄙匿名信,所以连我嘴里都留下了一股臭味。” 他手上的袋子突然掉在地上,瘦削黝黑的面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说:“你是说,你也收到一封匿名信?” 我很有兴趣地问他:“已经有其他人收到匿名信了?” “嗯,有一段时间了。” “噢,”我说:“我懂了,我还以为因为我们是外地人,所以才惹别人讨厌。” “不是,不是,跟那没关系,只不过是--”他停住口,接着又问:“信上怎么说?至少--”他忽然害羞地红着脸说:“或许我不应该问?” “不,我很乐意告诉你,”我说:“信上只说,跟我一起搬到这儿来的漂亮女孩,不是我妹妹!我想,写信的人意思还不只这样。”他黝黑的脸气得通红,“真可耻!令妹--希望她没有因此感到不安吧?” 我说:“乔安看起来有点像圣诞树上的小天使,可是她事实上很摩登,很坚强。她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因为以前从来没碰到过。” “我也希望没有。”葛理菲亲切地说。 “总之,”我坚定地说:“我想也只有这样做最好,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可笑了。” “是啊,”欧文-葛理菲说:“可是--” 他停下来,我立刻打断他的话说:“不错,问题就在‘可是’这个关键上。” “对,我想会。” “当然,这种人心理一定不健全。” 我点点头,“照你看,有什么人比较可疑吗?” “我希望自己能猜出来,可惜我也想不出谁有嫌疑。你知道,匿名信这种讨人厌的东西,可能有两种起因,第一种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些特殊的人,写信的人心里怀有某种恨意,于是采取一种卑鄙狡诈的手段寄出匿名信。虽然可耻可恨,但是写信的人不一定心理有病,也很容易追查出来。可能是被解雇的佣人,或者嫉妒的女人等等。但是如果收信者很平凡,没什么特征,情形就比较严重了。” “寄信的人不分青红皂白,只想达到破坏别人的目的,就像我刚才说的,写信者的心理不健全,而且兴趣会越来越浓。当然,最后总会追查出来(多半是最不可能的人),就是这么回事。去年,本郡另外一边也发生过这种事,后来查出来是一个大布庄附设女帽部的主管做的。谁都想不到,那么一个安静、优雅的女人--已经在那儿服务好几年了。” “以前我在北方实习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结果发现只是私人恩怨。可是,尽管我看过几次这种事,现在还是忍不住有点怕!” “这件事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吗?”我问。 “我相没多久,当然,也很难说,因为接到匿名信的人都不会到处宣扬,多半都扔进火里。” 他停了停,又继续说:“我自己就收到一封,辛明顿律师也收到一封,还有一、两个可怜的病人也跟我提起收到匿名信的事。” “意思全都差不多吗?” “嗯,可以这么说,全都是有关性方面的事,这是最大的特征,”他笑了笑,又说:“辛明顿先生的罪名,是跟他的女职员有奸情--可怜的老金区小姐至少有四十岁了,带着夹鼻眼镜,牙齿又像兔子一样。辛明顿把信直接交给警方。我那封匿名信上,骂我没有职业道德,跟女病人乱来,还若有其事地把细节写得很清楚。信的内容都很幼稚可笑,但是居心却很恶毒。”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总而言之,我很害怕,你知道,这种事可能会变得很危险。” “我想是的。” “你看,”他说,“这些信虽然很幼稚、很恶毒、可是迟早总有一封会说到某个人心里的致命伤,到时候,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我也怕那些迟钝、好猜忌、又没受过教育的人,可能会产生不良的反应。他们只要看到白纸黑字,就认为是真的,所有麻烦也都会产生。” “这封信没什么水平,”我想了想,说:“我想是没受过什么教育的人写的。” “喔?是吗?”欧文说着就离开了。 事后当我想他那句“是吗?”时,感到相当困惑。 ※※※ 我不想假装那封匿名信没让我感到任何不快,事实上的确有。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忘了这回事了。你看,我当时并没有把那封信看得很严重。我记得当时还告诉自己,也许在这种偏僻的小村庄经常发生这种事。写信的人可能是个神经质又爱幻想的女人。无论如何,要是所有匿名信全都像我们接到的那封一样幼稚可笑的话,也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的。 第二件“意外”--要是能这么说的话--大概发生在一个礼拜之后。 派翠吉不高兴地嘟着嘴告诉我,每天来帮忙的女孩碧翠丝,那天没办法来。 “我猜,先生,”派翠吉说:“她一定感到很不舒服。” 我不大清楚派翠吉指的是什么,猜想大概是胃痛什么的,于是对派翠吉说,我感到很难过,希望她早点复元。 “她身体好得很,先生,”派翠吉答道:“是心里不舒服。” “喔?”我用困惑的语气说。 “因为她接到一封信,”派翠吉说:“信上暗示了一些事。” 派翠吉严肃的眼神,使我明白信上的暗示一定跟我有关。老实说,要是在街上碰到碧翠丝,我恐怕连认都认不出她来,因为我对她实在很陌生,所以当时就感到很不高兴。像我这样行动不便、得靠两根拐杖步行的人,还在什么精神去骗镇上女孩子的感情。 我生气地说:“真是无聊透了!” “我跟她母亲也是这么说,”派翠吉说:“‘只要我在这个家里负责,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至于碧翠丝,’我说:‘现在的女孩子,跟从前不一样了,要是她到别的地方去,我就不敢保证什么了。’可是事实上,先生,碧翠丝那个在修车厂做事的朋友,也收到一封这种脏信,他的表现就很不理智。” “我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荒唐的事。”我怒冲冲地说。 “我认为,先生,”派翠吉说:“她以后恐怕再也不会来我们这儿帮忙了。我说啊,要不是她担心有什么事给人掀出底牌,就不会真的那么生气了。我早就说过,无火不生烟。” 当时我没想到,日后我会对这句成语那么深恶痛绝。 那天早上,我到镇上去散步。阳光普照,空气清新活泼,带着春天的甜美气息。我拿起拐杖,坚决地拒绝乔安娜陪我同行,开始独自上路。 不过我们事先说好,她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开车到镇上来接我回家吃午饭。 “这么一来,你应该可以跟林斯塔克的每一个人聊聊,消磨这一天的时间了。” “我相信,”我说:“到时候我一定见过镇上该见到的每个人了。” 早上的大街,是上街买东西的人碰面的地方,大伙儿在这里交换消息。 不过,我到底没能自己一个人走到大街上。才走了两百码左右,后面就响起脚踏车铃声,还有煞车声,接着梅根-亨特多少有点莽莽撞撞地从车上跳下来,跌在我身旁的地上。 “嗨!”她一边站起来,拍着身上的尘土,一边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欢梅根,而且一直对她觉得有点莫名的可惜。 她是辛明顿律师的继女,辛明顿太太前夫的女儿。很少有人提起亨特先生(或船长),或许是人们宁可忘了这个人。据说他对辛明顿太太很不好,婚后一、两年,她就跟他离婚了。她能够独自谋生,跟年幼的小女儿定居在林斯塔克,最后终于嫁给本地唯一合格的单身汉理查-辛明顿。 他们婚后生了两个男孩,父母亲很疼爱这两个孩子。我有时候想,梅根偶尔一定会觉得自己在家里格格不入。她一点也不像她母亲,后者身材瘦小,没有精神,老用一种微弱忧郁的声音谈仆人的困难和她自己的健康。 梅根是个高大笨拙的女孩,虽然她事实上已经二十岁了,可是看起来还像个十六岁的女学生,一头不整齐的褐发,浅棕色的眸子,脸庞瘦削,笑起来倒还很可爱。她的衣服很邋遢,一点也不吸引人,经常穿着有破洞的麻线袜。 我今天早上忽然发觉,与其说她像个人,还不如说像匹马。事实上,她要是稍加刷洗,必然是一头很好的马。 她像往常一样,用那种上气不接下气匆匆忙忙的口气对我说:“我到农场去过了--你知道,赖舍的农场,去看看他们有没有鸭蛋。他们最近养了一大堆小猪,好可爱哟!你喜不喜欢猪?我好喜欢,连它们的臭味都喜欢。” “照顾得好,猪就不应该在臭味。”我说。 “是吗?可是这附近的猪全都有臭味。你是不是要走到镇上?我看到你只有一个人,所以想停下来陪你走,就是停得太匆忙了。” “你把袜子都弄破了。”我说。 梅根用很后悔的表情看着右腿,说:“是啊,不过反正本来就破了两个洞,也没太大的关系,对不对?” “你从来不补袜子吗?梅根。” “偶尔,要是被妈逮住的话,可是她很少注意我--所以我还算运气蛮好的,对吗?” “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我说。 “你是说我应该像你妹妹一样,打扮得像个洋娃娃?” 我不喜欢她这样形容乔安,答道:“她看起来干净、整齐、很讨人喜欢。” “她实在太漂亮了,”梅根说:“一点都不像你,对吗?怎么会呢?” “兄妹不一定很像。” “喔,当然,我和布利安或者柯林都不大像,他们两个人彼此也不大像。”她停了停,又说:“很可笑,对不对?” “什么很可笑?” 梅根简单地答道: “家人啊。” 我想了想,说:“我想是吧。”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们又默默走了一会儿,梅根用咯带羞怯的口吻说:“你会驾飞机,是吗?” “是的。” “所以才受了伤?” “嗯,飞机不小心坠落了。” 梅根说:“这里没有人会驾飞机。” “喔,”我说:“大概没有。你喜欢学开飞机吗?梅根。” “我?”梅根似乎很意外,“老天,不喜欢,我一定会晕机。我连坐火车都会晕车。” 她停了停,用一种孩子气的直率问:“你会不会好起来,继续驾飞机?还是永远都会有点残废?” “医生说我会完全复元。” “对,可是他是不是那种会说谎的人呢?” “我想不是,”我答道:“老实说,我很有信心,也相信他的话。” “那就好,可是的确有很多人都爱说谎。” 我没有说话,默默承认这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梅根用一种犹似法官的口吻说:“我好高兴,我本来以为你会因为担心一生残废而脾气不好--不过要是天生如此情形就不一样了。” “我没有脾气不好。”我冷冷说。 “喔,那是很性急吧。” “我性急是因为我迫切地希望赶快复元,可是这种事是急不得的。” “那又何必着急呢?” 我笑道:“亲爱的女孩,难道你对即将发生的事从来不会迫切盼望吗?” 梅根想了想,答道:“不会,何必呢?没什么好着急盼望的,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我被她那种绝望的口气吓了一跳,温和地对她说:“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干嘛?” 她耸耸肩,“有什么事可做呢?” “你没有任何嗜好吗?不玩任何游戏吗?没有任何朋友吗?” “我不擅于玩游戏,这附近没几个女孩,认识的那些我又不喜欢,因为他们认为我很讨人厌。” “真荒唐,她们为什么那么想?” 梅根摇摇头。 这时我们已经走到大街上了,梅根尖声说: “葛理菲小姐来了,这个女人最讨厌了,老是要我参加那个可笑的团契,我讨厌参加团契。干嘛穿上一大堆衣服,戴上徽章,去做自己还不大会做的事?我觉得好愚蠢。” 大致说来,我很赞成梅根的说法,可是我还没来得及表示同意,葛理菲小姐已经走到我们面前了。 这位很得意自己那个不恰当的名字--爱美--医生姐姐,跟她弟弟完全不同,自信十足。她的声音低沉,有一种对饱经风霜男性的吸引力。 “嗨,两位,”她挡住我们,说:“真是个舒服的早晨,对吗?梅根,我正想找你帮忙,替保守协会写一些信封。” 梅根呢喃了一些拒绝的话,掉过脚踏车龙头,溜向“国际商店”那边去了。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葛理菲小姐看着她的背影说:“懒骨头,每天只上游荡,浪费时间,对可怜的辛明顿太太一定是一项很大的考验。我知道她母亲已经试过好几次,要她找点事做--你知道,打字、速记、烹饪,或者养点安哥拉兔子,她实在需要找点事来调剂一下生活。” 那或许是真的,可是想到梅根,我就觉得我应该坚决拒绝爱美-葛理菲的任何建议,因为光是她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就够叫我生气的。 “我认为人不应该人偷懒,”葛理菲小姐又说:“尤其是年轻人。梅根既不漂亮又不迷人,有时候我会认为她像个白痴一样,真让她母亲失望透了。她父亲--你知道,”她放低了声音继续说:“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母亲一直担心这孩子会像他,心里痛苦得不得了。哎,总而言之,我说过,一种米养百种人。” “幸好。”我答道。 爱美-葛理菲“高兴”地笑了。 “是啊,要是所有人全都一个模样,也不行啊。可是我不喜欢看任何人不好好过日子,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也希望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别人跟我说,你一年到头都住在乡下,一定烦死了,我说才不会呢!我一年到头都忙,也一年到头都很快乐。乡下也常常会发生很多故事,我的时间全都给占满了,要忙团契、学校里的事,还有各种委员会的事,连照顾欧文都没时间。” 这时,葛理菲小姐看到街对面又来了一个熟人,呢喃了几句她认识对方之类的话,就蹦蹦跳跳地过街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朝银行那边走去。 我一直觉得葛理菲小姐过于盛气凌人。 我到银行顺利地办完事后,又到“贾伯瑞斯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办公室。我不知道贾伯瑞斯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世,反正我从来就没看过他。我被引进理查-辛明顿专用的办公室,里面有一种成立多年的律师事务所的那种气息。 房里有许多契约箱,分别标着“何普夫人”、“爱佛拉德-卡尔男爵”、“威廉-叶士毕-何斯先生(已故)”……等等,一望而知是郡里有名望的家族,也联想到这家律师事务所处处合法,历史悠久。 辛明顿先生低头望着我给他的文件时,我看着他想道:如果辛明顿太太的第一次婚姻曾经遭到不幸的话,那么这第二度婚姻必然相当令她安心。理查-辛明顿是那种令人打心眼里尊敬的典型,绝不会让妻子感到片刻不安。长长的颈项中,有个明显的喉结,略带苍白的脸上,镶着直挺的长鼻子。毫无疑问是个好丈夫及好父亲,可是却似乎过于冷静了些。 一会儿,辛明顿先生开口说话了,他说得很清晰很缓慢,显出他是个理智而聪明的人。 我们很快就把事情处理完了,我一边起身一边对他说:“刚才我和您的继女一起走到镇上来。” 好一会儿,辛明顿先生看来好像不知道他的继女是谁,接着才笑道: “喔,喔,当然--梅根,好--呃--已经毕业回家有一段日子了,我们一直想替她找点事做--对,找点事做。可是当然啦,她还小,而且正如别人所说的,她的心理还不如她实际年龄大。” 我走出他有办公室,外面长凳上坐着一位老人。费力地填写着什么;一个瘦小、脸颊下垂的男孩;还有一个带着夹鼻眼镜的卷发中年妇女,在打字机上匆忙地打东西。 如果这就是金区小姐的话,我的确同意欧文-葛理菲的看法:她和她的雇主之间决不可能有什么感情纠葛。 接着,我走到面包店,要了一条葡萄干土司,一会儿,我就拿到一条“刚出炉的新鲜面包”--我把面包捧在胸前,果然立即传来一股温热。 走出面包店,我在街上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希望看到乔安娜开车过来。刚才走了那么一大段路,我已经相当累了,而且手上又撑拐杖又捧面包,走路的样子,实在有点可笑。 可是左瞧右瞧就是没有乔安娜的影子。 突然,我高兴而不敢置信地看着前面,从马路那边缓缓走来一位女神,除了“女神”,我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那么完美无瑕的五官,活泼可爱的金色卷发,以及高挺秀丽的身材,对这个名词的确当之无愧。她轻飘飘地向我走近,好像不费任何力气。 真是个耀眼,令人难以相信,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女孩。 就在我极端兴奋的当儿,有什么东西掉了--是那条葡萄干土司从我手臂里掉了下去。我俯身去捡,拐杖却又掉在地上,我滑了一下,差点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那个女神有力的手臂抓住我,把我扶起来。 我结结巴巴地说:“多--多谢你,真--真是抱歉。” 她捡起土司,和手杖一起交还给我,然后亲切愉快地笑道:“没什么,一点也不麻烦,别放在心上。”而那种魔力却在平淡、能干的声音中消失了。 好看、健康,仅此而已,没有任何别的。 我忽然想到,要是上帝也赋予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这么平板的声音,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呢? 真奇怪!一个女孩子不开口的时候,能使你心灵深处震撼激荡不已,可是她一开口,所有那些神奇的力量全都不存在了。 不过我也碰到过相反的情形,有一次我遇到一个瘦小平凡的女人,谁都不会回过头再看她第二眼,可是当她一开口,一切都不同了,仿佛空气中忽然散发出某种魔力,就像埃及艳后克丽奥佩拉再现一样。 乔安娜把车停在我身边,我却没注意到,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不对劲。 “没什么,”我尽力集中精神,说:“我正在想特洛伊城的美女海伦和一些其他人。” “在这种地方想?真好笑!”乔安娜说:“你看起来好奇怪,把土司面包抱在胸前,张大嘴傻傻地站着。” “我是吓了一跳,”我说:“我刚才神游了特洛伊,却又突然回到现实里。” 我指着那个优雅而逐渐飘远的背景,问乔安娜道:“你知道那是谁吗?” 乔安娜看了那个女孩一眼,说是辛明顿孩子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就是她让你吓了一跳?”她问:“长得很漂亮,就是没什么内涵。” “我知道,”我说:“只是个漂亮女孩罢了,我刚才还以为她是维纳斯再世呢!” 乔安娜打开车门让我上去。 “很好笑,不是吗?”她说:“有些人长得很好看,却没有半点吸引力,就像那个女孩,真是可惜!” 我说她如果当了保姆兼家庭教师的话,情形恐怕也一样。 ※※※ 那天下午,我们到皮先生家喝下午茶。 皮先生是个女人味很重的矮胖男人,对他所收集的德勒斯登牧羊女像及年代不同的家具非常喜爱。 他住在宗教改革时代所破坏的一块废墟附近。 他的房间一点都不像个男人的房间,窗帘和椅垫都是用最昂贵的柔色丝料做成的。 皮先生一边对我们展示解说他收藏的珍品,一边抖动着他肥胖的小手。说到他从意大利威洛纳把那些宝贝带回来的情形,他的声音更升到了高八度。 乔安娜和我都很喜欢古玩,所以也很了解他的心情。 “能够得到两位这么有见识的人加入我们的小团体,真是太荣幸、太荣幸了。你们知道,这附近的那些好人,都只是些淳朴的乡下人,对艺术品一点都不懂,也没有丝毫兴趣。他们的房子里啊--看了真会叫你流眼泪,亲爱的小姐,我敢保证一定会让你伤心得痛哭流涕。或许--你已经有过亲身体验了吧?” 乔安娜摇摇头,说还没有。 “你们现在住的房子,”皮先生又说:“就是爱蜜莉-巴顿小姐的房子,也很有吸引力,她收藏了几样好东西,相当好,其中有一、两件真可以说是一流的。她本人也有鉴赏力--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好。我有时候也担心,她喜欢把东西保持原状,倒不是为了别的原因,而是因为她母亲以前一直是那样保持着。” 他又把注意力移到我身上,声音也变了,从一个全神贯注的艺术家,变成平淡单调的闲聊:“你一点都不认识她们一家人?不认识?--噢,是房屋掮客介绍的。可是,亲爱的,你‘实在应该’认识那一家人!我搬到这儿来的时候,她母亲还在世。实在是个很难令人相信的人--太难、太难相信了!‘怪物’!完完全全的怪物!那种老式的维多利亚怪物,全心全力照顾她女儿,对,就是这么回事。她的身材很高大,五个女儿就整天围在她身边。‘我家那些女孩呀!’她老是这么提起那些女儿。‘女孩!’老天,当时,最大的那个都已经六十多岁了。” “‘那些笨女!’她偶尔也会这么叫她们。她们就像黑奴一样,跟在她身边拿东西、当应声虫。到了晚上十点,她们一定得上床睡觉,卧房里不准升火,也不准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玩,真没听过这种事。你知道,她看不起她们,因为她们没结婚。可是事实上像她那样安排她们的生活,她们根本不可能碰上什么人。我相信爱蜜莉或者爱妮斯曾经跟一个副牧师有过感情,可是他的家庭环境不够好,做妈妈的马上就阻止了这件事!” “听起来像小说一样。”乔安娜说。 “喔,亲爱的,一点都没错。后来,那个可怕的老女人死了,当然,‘那时候’还不算太迟。她们只是继续住在那儿,低声谈论妈妈希望她们过的日子。就连整修她的房间时,她们都觉得仿佛亵渎了什么神圣的东西。不过她们就那样安安静静的在那个住下去,倒也能够自得其乐。可惜,她们的体力都不很好,一个个相继死了。爱迪丝是染上流行感冒死的。咪妮动了一次手术,始终没有复元,也接着死了。可怜的玛柏中风之后,爱蜜莉全心全力地照顾她,事实上,那个可怜的女人除了照顾她整整十年之外,什么事都没做。她是个可爱的人,你不觉得吗?就像一件德勒斯登的古物一样,可惜她遭到经济困难--不过当然啦,所有的投资全都贬值了。” “我们住在她屋子里,老觉得有点可怕。”乔安娜说。 “噢,别这样,亲爱的小姐,不要存着这种想法。她那个亲爱的佛罗伦斯对她非常忠心,她也亲口告诉我,她觉得自己实在太幸运了。” “那间房子,”我说:“有一种很令人感到安慰的气氛。” 皮先生迅速瞄了我一眼。 “喔?是吗?你真的觉得这样?这一点倒很有趣。我不知道,你明白,是的,我不知道。” “你指的是什么?皮先生。”乔安娜问。 皮先生伸伸他的胖手,说:“没什么,没什么。有时候,人就是不太明白某些事情。你知道,,我很相信气氛。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感觉,对墙壁和家俱都有某种印象。” 我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看看四周,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儿的气氛。奇怪的是,我仿佛觉得它什么气氛都没有,这才是最值得人注意的事。 我一直思考着这一点,所以没有留意到乔安娜和主人之间的对话。直到乔安娜开始向主人道别,我才仿佛突然清醒过来,立刻回到现实里,也向主人道别。 我们一起走到大厅,快到前门时,一封信从信箱口掉进来,落在地板上。 “下午的信送来了,”皮先生一边捡起信,一边说:“好了,亲爱的年轻人,你们还会再来,对不对?能跟有见识的人聊聊真好,你们知道,在这种平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什么大事。” 说完,他跟我们握了两次手,又用夸张的小心动作扶我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小心绕过一块草地,然后打直方向盘,伸手向站在门前阶上的主人道别,我也俯身向前对他挥挥手。 可是我们的道别却没受到主人注意,皮先生打开信封,站在楼梯上看起信来。 乔安娜曾经形容他像一个粉红色的可爱胖天使,他此刻看起来仍然很胖,却一点都不像天使了。他的脸胀成紫黑色。因为生气和惊讶,而扭曲得变了型。对了,还有恐惧。 同时,我也发觉那个信封相当眼熟。不过我当时并没想到那代表什么,就像有时候我们会下意识地注意到某些事情,却不知道自己正在注意。 “老天,”乔安娜说:“这个可怜的宝贝怎么了?” “我猜,”我说:“恐怕又是那双隐藏的怪手在作怪。” 她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车子都偏了方向。 “小心点,大小姐。”我说。 乔安娜重新注意着路面,一边皱眉说:“你是说像你接到的那封一样。” “我是这么猜想。”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乔安娜问:“看起来就像英国所能找到的最纯洁、最安静、最和谐的一小块乐土。” “套句皮先生的话,这块宁静的小地方,从来都不会发生任何事,”我插嘴道:“可惜他这句话说得不是时候,偏偏在这当儿出了事。” “杰利,”乔安娜说:“我--我想我不这种事。” 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这种事…… 这么一个安静详和的快乐村镇--谁想到背后却隐藏着某种邪恶…… 这时候,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了预感…… ※※※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有一天,我们到辛明顿家玩桥牌。辛明顿太太谈到梅根时所说的一番话,使我感到相当困惑。她说: “这个可怜的孩子太笨了。孩子们都一样,刚离开学校,还没完全长大之前,都是这样子。” 乔安娜亲切地说:“可是梅根已经二十岁了,对吗?” “喔,对,对,当然。可是,她的心理还不够成熟,完全像个小孩子。我学觉得这样很好,女孩子最好不要成熟太快。”她笑了笑,“我想,所有做母亲的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我不懂为什么,”乔安娜说:“可是要是一个人有个小孩,身材已经长得很高大,智力却始终停留在六岁,实在是有点别扭。” 辛明顿太太看来不大高兴,说柏顿小姐不应该按字面解释别人的话。 我觉得乔安娜的问话没什么不对,或许是因为我并不很喜欢辛明顿太太。在她那有气无力略带往日残余风韵的面貌之后,我想,必然隐藏着自私贪婪的本性。 乔安娜不怀好意地问辛明顿太太,是不是要为梅根举行一次舞会。 “舞会?”辛明顿太太看来既惊奇又觉得好笑,“噢,不,我们家不喜欢那种事情。” “我懂了,只举行网球比赛那些的。” “我们家网球场也好几年没人用了,理查和我都不打网球。我想,或许等男孩子长大之后--喔,梅根会有很多事做的。你们知道,她只要无所事事地到处逛逛,就觉得很高兴了。我看看,该我出牌了吧。” 我们驾车回家时,乔安娜不高兴地用力踩在变速板上,车子猛然向前一跳,“我真替那个女孩难过。” “梅根?” “是啊,她母亲根本不喜欢她。” “噢,别想得太远,乔安娜,情形没那么严重。” “不,本来就是这样,很多做母亲的都不喜欢自己的子女。梅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一定很尴尬,因为她扰乱了辛明顿式的生活方式。没有她,这种生活才完整,对一个敏感的人来说,这是最难过的感受--而她,就是一个敏感的女孩。” “嗯,”我说:“我想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 乔安娜忽然顽皮地笑了笑,说:“那个女家庭教师的事,对你真是可惜。”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庄严地说。 “胡说,你每次看她的时候,脸上就露出男性的懊恼。我同意你的看法,这真是暴殄天物,而这附近也没有其他人配得上你--除非你去追爱美-葛理菲。” “上帝原谅你,”我耸耸肩:“无论如何,你又何必那么替我的恋爱操心?你自己呢?亲爱的女孩,你在这儿也需要有一点娱乐,可惜就是没有天才落魄到这个地方,看来你只好投进欧文-葛理菲的怀里,他是这儿唯一合格的男性了。” 乔安娜摇摇头,说:“葛理菲医生不喜欢我。” “他没什么机会见到你。” “他已经看得够清楚了,只要在街上老远看到我,就会绕到对街去。” “真是奇怪的反应,”我同情地说:“也是你最不习惯的一种反应。” 乔安娜默默驾车进入小佛兹的大门,来到车房。 她说:“你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任何人都用不着特别走到对街避免见我,那们实在太没礼貌了。” “我懂了,”我说:“你要用冷静的头脑猎取那个男人。” “嗯,我不喜欢别人逃避我。” 我小心翼翼地慢慢下车,撑好拐杖,又对我妹妹忠告道: “我告诉你,小女孩,欧文-葛理菲可不像你过去那些温驯、爱发牢骚的年轻艺术家。要是你这次稍不小心,一定会惹上麻烦。那家伙可能很危险喔!” “喔?你真的这么想?”乔安娜的声音中似乎带着雀跃期盼的心情。 “放那个可怜的家伙一马吧。”我严厉地说。 “那他在街上看到我,又何必绕到对街去呢?” “你们女人全都一样,抓住一点就死不放松。要是我没弄错的话,他姐姐一定也会跟你作对。” “反正她早就不喜欢我了。”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是来找安宁平静的,我希望我们能够切实做到。” 可是事实上,“安宁”和“平静”却是我们最难得到的东西。 [book_title]2 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有一天,我人外面回家时,发现梅根把下巴倚在大腿上,坐在我们走廊的楼梯上。 她用那种一贯随便的态度跟我打招呼。 “嗨,”她说:“我可以到府上吃午餐吗?” “当然可以。”我说。 “要是你们中午吃牛排之类比较难准备的东西,厨房不肯供应的话,就老实告诉我好了,没关系。”我走向厨房告诉派翠吉。中午有三个人吃饭时,梅根在后面大声喊道。 我想派翠吉一定在背地里嗤之以鼻,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没把梅根小姐看在眼里。 我又走回走廊上。 “没问题吗?”梅根焦急的问。 “一点都没问题,”我说:“红焖杂碎。” “喔,好吧,不过听起来像狗食似的,对不对?因为几乎全都是马铃薯和调味料。” “是啊。”我说。 我拿出烟斗吸着,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不过那种沉默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尴尬或不舒服,而是一种很友善的气氛。 忽然间,梅根开口道:“我想你一定觉得我和任何其他人一样讨厌。”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连烟斗都掉在地上。那是海泡石做的烟斗,颜色很漂亮,可是一点都不结实,一掉在地上就破了。 我生气地对梅根说:“你看看你!” 这个最令人费解的孩子,不但没感到不安,反而开怀地笑道:“我好喜欢你。” 这句话听来非常亲切,令人满怀温暖。要是你养的狗会说话的话,或许就会说出这句话。我忽然想到,梅根虽然看起来像匹马,个性又像狗,可是她毕竟不是毫无人性。 “刚才发生那件意外之前,你说了什么来着?”我一边问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拾起我心爱烟斗的碎片。 “我说,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很讨厌。”梅根答道,可是她这时的语气已经和刚才不大一样了。 “为什么呢?” 梅根正经地说:“因为我本来就很讨人厌。” 我严厉地说:“傻孩子!” 梅根摇摇头,说:“事实就是事实,我一点都不傻,那只是别人想象的,他们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跟他们完全一样,我一直都痛恨那些人。” “对。” 她那双忧郁、不像个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笔直盯着我,眼光却深沉又悲哀。 “如果你跟我一样,你就会恨他们,”她说:“如果你跟我一样多余的话。” “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太可怕了吗?” “对,”梅根说:“每次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就会这样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的确是多余的,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妈一直都不喜欢我,我想,是因为我使她想起爸爸,别人都说爸爸很可怕,对她很凶。只有做妈妈的可以说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然后就一走了之,或者把孩子吃掉,母猫就会把它不喜欢的小猫吃掉。真是可怕!不过我想它也很理智,既不会浪费,也不会把地方弄得乱七八糟。可是人类的母亲就必需照顾自己的孩子。他们能把我送到学校去的时候,情形还没这么糟--可是你知道,妈妈只需要她自己、我继父,和那两个男孩。” 我慢慢地说:“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不正确,梅根,可是你所说的的确也有一点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离开这儿,去创造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呢?” 她用一种奇怪、不像孩子的微笑答道:“你是说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对。” “做什么事?” “你可以学点东西,譬如速记、打字或者记帐。” “我不相信自己能学会,我学起东西真的很笨,而且--” “嗯?” 她本来已经把头掉开,这时又慢慢转回来,两眼通红,充满泪水,用很孩子气的口气说:“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被别人赶走?他们嫌我多余,我就偏偏要留下来,留下来让每个人觉得不舒服。可恨的猪!我恨林斯塔克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认为我又笨又丑,我偏要让他们看!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我要--” 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可怜而奇怪的愤怒。 我听到屋角传来脚步声,粗鲁地对梅根说:“快起来,从客厅进去,到浴室把脸洗干净,快点。” 她笨拙地跳起来,飞快走进房里,乔安娜也刚好从屋角走过来。 我告诉她梅根要来午餐。 “好啊,”乔安娜说:“我蛮喜欢梅根的,不过我觉得她是个傻孩子,像被小仙子放在别人门口的弃婴一样。虽然这样,她还是很有意思。” 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很少提到凯索普牧师夫妇。 事实上,牧师夫妇是相当特殊的人物。凯索普牧师太太恰好相反,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虽然她很少提出意见,不常干涉别人的事,但是她确实代表了神所赋予这个小镇的不安静的良知。 梅根到家里来吃午饭之后的第二天,凯索普太太在街上拦住我。我感到非常诧异,因为牧师太太走路时不像普通步行,而像在追逐着什么,而且她的眼睛老是盯着远处的地平线,让人觉得她的目标一定在一英里半以外的地方。 “噢!”她说:“柏顿先生?”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胜利的味道,就像解开了一个非常困难的谜题一样。 我承认自己姓柏顿,凯索普太太不再盯住地平线,转而把眼光注意着我。 “咦!”她说:“我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可惜我也帮不上忙。她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说:“是件麻烦事。” “真遗憾。”我惊讶地说。 “噢!对了,”凯索普太太喊道:“是匿名信的事!你弄了个什么匿名信的故事到这儿来?” “不是我弄来的,”我说:“那是这里本来就有的。” “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收到过,,从你们搬来之后,才发生这种丑事。”凯索普太太指责道。 “可是,凯索普太太,在我们来之前,麻烦就已经开始了。” “噢,亲爱的,”凯索普太太说:“我不喜欢有这种事发生。” 她站在那儿,两眼似乎又空洞又遥远地说: “我忍不住觉得一切全都不对劲了,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不错,有些人会犯嫉妒、不怀好意和一些可鄙的小罪,可是我认为这儿的任何人都不会做那种事。而且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你知道,‘我’应该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好事。” 她的眼睛又回到现实里,看着我的双眼。我发觉她眼里充满了忧虑,仿佛充满了孩子般的真诚困惑。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呢?”我说。 “因为我一向什么都知道,我觉得那就是我的职责。凯尔柏负责传道和圣礼,牧师本来就有这些责任,可是如果你承认牧师的婚姻有必要,我认为了解人们的感觉和想法,就是牧师妻子最大的任务。但是我一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 她忽然停住口,接着又说:“那些信也真是可笑!” “你--呃--是不是也收到过呢?” 我问的时候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凯索普太太的态度非常自然,她稍微张大眼睛,说:“嗯,对--两封,不,是三封。我不大记得信上说些什么了,反正是凯尔柏和那个女校长的事。荒唐透了。因为凯尔柏对调情根本就没兴趣,从来也没发生过那种不道德的事。对一个神职人员来说,真是够幸运的。” “是啊,是啊。”我说。 “凯尔柏要不是太理智了点,”凯索普太太说:“一定会成为圣人的。” 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回答这类批评,而且凯索普太太没留给我开口的时间,又一下子把话题从她丈夫跳到匿名信上。 “信上能说的事情很多,可是信里偏偏没提,所以才让人觉得特别奇怪。” “我倒没想到那些信居然还懂得节制。”我尖刻地说。 “可是从信上看来,写信的人好像并不真的‘知道’什么,一点也不了解真正的情形。” “你是说……?” 那对茫然的眼睛又望着我。 “喔,当然,这儿也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丑事,可是写匿名信的人为什么不提呢?”她顿了顿,又突然问:“你那封信上说些什么?” “说舍妹并不真是我的妹妹。” “她是吗?” 凯索普太太问话的语气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显得很友善而有兴趣。 “乔安娜当然是我亲妹妹。” 凯索普太太点点头,说:“这证明我的话一点都没错,我敢说一定还有其他事--” 她那明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忽然了解林斯塔克的人为什么那么怕她。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或许凯索普太太就有本事知道。 我这辈子第一次衷心高兴听爱美-葛理菲的声音响起: “嗨,莫德,真高兴找到你,我想建议你改一下义卖日期。早,柏顿先生。” 她又说: “我得赶到杂货店订点东西,然后直接到教会去,你看怎么样?” “好,好,这样很好。”凯索普太太说。 爱美-葛理菲走进“国际商店”。 凯索普太太说:“可怜的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她该不可能在怜悯爱美吧? 总之,她又接着说:“你知道,柏顿先生,我有点担心……” “担心匿名信的事?” “是啊,你知道那表示--那一定是表示--”她停下来,沉思了好一会儿,紧闭着双眼没有开口,接着才像解开了什么难题似的,缓缓地说道:“盲目的怨恨……对,就是盲目的怨恨。可是即使是瞎子,也有可能一刀刺进别人心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形呢?柏顿先生。”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第二天就知道了。 ※※※ 派翠吉那个人一向幸灾乐祸,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到乔安娜房间里,用愉快的口吻告诉乔安娜,昨天下午辛明顿太太自杀了。 好梦正甜的乔安娜,一听她的话,吓得在床上坐了起来。 “噢,派翠吉,真是太可怕了。” “的确很可怕,小姐,可怜的灵魂!是邪恶夺走了她的生命。” 乔安娜意识到事情的真象,觉得有点难过。 “不会是--?”她用疑问的眼神望着派翠吉,派翠吉点点头。 “没错,小姐,就是那种脏信害了她。” “真是可耻!”乔安娜说:“可耻透了!可是我还是不懂,她何必为了那种信就自杀呢?” “看起来,信上所说的事可能是真的,小姐。” “信上怎么说?” 可是派翠吉也没办法回答她。 乔安娜带着苍白震惊的脸色到我房里来。让人觉得更加惋惜的,是辛明顿太太看起来一点也不会联想到悲剧。 乔安娜提议我们不妨请梅根到小佛兹来住一两天。她说,有爱尔西-贺兰照顾两个男孩就够了,可是像贺兰这种人,却很可能逼梅根发疯。 我也同意她的看法,我可以想象到她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那些老调,要梅根一杯杯地喝茶。她是个亲切的人,可是不适合梅根。 早餐后,我们开车到辛明顿家。我们两人都有点紧张,因为别人或许会以为我们只是幸灾乐祸和好奇。 还好,我们在门口碰到刚走出来的欧文-葛理菲。他亲切地跟我们打招呼,悲哀的脸上也略微露出高兴的表情。 “哦,嗨,柏顿,真高兴看到你们。我担心迟早会发生的事到底发生了,真是卑鄙透了!” “早,葛理菲医生,”乔安娜的声音就像在跟我们一个重听的姑母说话一样。 葛理菲吓了一跳,红着脸答道:“喔--呃,早,柏顿小姐。” “我想,”乔安娜说:“你或许没看到我。” 欧文-葛理菲的脸更红了,用很害羞的态度说:“我……我很抱歉……心不在焉的……我没有……” 乔安娜毫不留情地继续说: “到底,我也和别人一样大小啊。” “别胡闹了。”我低声严厉地对她说,然后又说: “葛理菲,舍妹和我不知道请梅根到舍下住一、两天是不是妥当,你的意见怎么样?我不想多事,可是那个可怜的孩子一定很不好过。照你看,辛明顿会有什么反应?” 葛理菲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说: “我觉得这们做好极了,她是个神经质的奇怪女孩,让她暂时离开这一切也好。贺兰小姐的表现很好,可是那两个男孩和辛明顿已经够她忙了。他完全崩溃了--失去了镇静。” “是--”我迟疑地问:“自杀吗?” 葛理菲点点头。 “对,绝对不是他杀,她在一张纸上写:‘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信一定是昨天下午邮差送来的。信封掉在她椅子旁边的地上,信被揉成一团丢在火炉里。” “上面--” 我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 “抱歉。”我说。 葛理菲飞快地勉强笑了笑。 “没关系,不用介意。警方侦讯时也一样要念出来。从信上看不出什么,跟其他匿名信没什么不同,比较特别一点的是指出她第二个男孩柯林不是辛明顿的儿子。” “你看那会是真的吗?”我不敢置信地问他。 葛理菲耸耸肩。 “我也没办法判断,我才到这儿五年,我所看到的辛明顿夫妇彼此相敬如宾,也很爱他们的孩子。不错,那孩子不大像他父母,譬如说,他有一头红发,可是有很多孩子都具有隔代遗传,像他们的祖父或者祖母。” “可能就因为他不像他父母,所以写信的人才这么说,真是胡说八道。” “可惜瞎猫碰到死老鼠,给他碰对了。”乔安娜说:“而且,要不是为了这个原因,她也不会自杀,对不对?” 葛理菲用怀疑的口气说: “我不知道,她已经病了很久了--神经质又很重,我一直负责医治她的神经疾病。我想,接到这封信所受的刺激,加上那些卑鄙的用词,可能造成她心理上的恐慌和意志消沉,所以才决定自杀。她或许想到,就算她否认,丈夫也未必相信,在又羞又气的强大心理压力下,使她一时失去了判断力。” “所以她在心理失常的情况下就自杀了。”乔安娜说。 “对极了,我想,如果我在警方侦讯时提出这种看法,一定可以得到证实。” 乔安娜和我走进屋里。 前门开着,我们不用按铃,倒也减少了一点紧张,尤其是我们刚好听到爱尔西的说话声在里面响起。 她正在跟辛明顿先生谈话,后者在椅子上缩成一团,看起来整个人恍恍惚惚。 “不,可是说真的,辛明顿先生,你一定要吃东西才行,早饭没吃,中饭又只是随随便便塞了两口,昨天晚上也没吃东西,再这样下去,你自己都要病倒了。医生临走之前交代过,你一定要吃东西才能维持体力。” 辛明顿平淡地说:“我很好,贺兰小姐,可是……” “喝杯好的热茶。”爱尔西-贺兰坚决地把一杯茶放在他手里。 换了我的话,会给这个可怜的家伙一杯威士忌苏打,看起来他似乎很需要。不过他还是接下那杯茶,抬头望着爱尔西-贺兰说: “真不知道该怎么谢谢你过去和现在所做的一切,贺兰小姐,你实在太好了。” 女孩红着脸,看来似乎很高兴。 “你太客气了,辛明顿先生。我愿意尽全力帮助你,别担心孩子,我会好好照顾他们的,我也把仆人都安抚下来了。要是还有其他写信或者打电话之类的事,尽管告诉我,别客气。” “你太好了。”辛明顿又说。 爱尔西-贺兰转身过来,刚好看到我们,于是快步走进大厅。 “真是太可怕了!”她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 我一边看着她一边想,她真是个好女孩,亲切、能干、懂得应付紧急状况。她那美丽的蓝眼睛里,有一圈淡粉红色,看得出她心地也很好,为她佣主的死流过了不少眼泪。 “我可不可以单独跟你谈一会儿?”乔安娜说:“我们不想打扰辛明顿先生。” 爱尔西-贺兰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带头穿过大厅,来到饭厅。 “对他真是可怕的打击,”她说:“谁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不过我现在也发觉,她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都很奇怪,很神经质又很爱哭。虽然葛理菲医生总是说她没什么不对劲,可是我想一定是为了她的身体。她就是很容易生气,有时候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我们在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请梅根到舍下住几天散散心--我是说,如果她愿意的话。”乔安娜说。 爱尔西-贺兰看来非常意外。 “梅根?”她用疑问的口气说:“我不知道,真的。我是说,非常谢谢你们的好意,可是她的举动一向都很奇怪,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或者会说出什么话。” 乔安娜用含糊的口气说:“我们想,这们或许对她有点帮助。” “喔,话是不错,我必须照顾两个男孩(他们现在跟厨娘在一起)和可怜的辛明顿先生--他实在太需要人照顾了,除此之外,还有好多好多事情可做,实在没什么时间跟梅根谈心。她现在大概在楼上的旧育婴室,好像一心要躲开所有人。我不知道……” 乔安娜消消看了我一眼,我迅速走出房间到楼上。 旧育婴室在最顶楼,我打开门走进去。 楼下房间面对着花园,所以窗帘没有拉上,这个房间的窗帘却全都拉上了。 我看到梅根在黯淡灰暗的房间里,坐在靠里面墙角的一张长沙发上,不禁想起受惊的动物躲在墙角的模样。 她看起来似乎已经吓得发呆了。 “梅根。”我喊道。 人走上前,下意识地用一种想要安慰受惊动物的口气对她说话。 我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拿根红萝卜或一颗糖给她,因为我当时的确有这个念头。 她凝视着我,但却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也没有变。 “梅根,”我又说:“乔安娜和我一起来问你,是不是愿意跟我们住一段时间。” 空洞的声音从模糊的光线中传过来! “跟你们住,到你们家住?” “是的。” “你是说,你们要把我从这个地方带走?” “是的,亲爱的。” 忽然间,她全身都颤抖起来,看起来有点怕人,但也令人感动。 “喔,快带我走吧!请你快点带我走。留在这个地方真叫人觉得可怕死了。” 我走到她身边,她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我是个讨厌的胆小鬼,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这么胆小。” “没关系,小傻瓜,”我说:“这件事的确很让人震惊,走吧。” “我们可以马上就走?不用再等一下?” “喔,我想你也许需要收拾东西。” “为什么?有什么要收拾的?” “亲爱的傻女孩。”我说:“我们可以供应你床铺、浴室等等,可是恐怕没办法借牙刷给你。” 她有气无力地微笑了一下。 “我懂了,我今天实在很笨,你可别介意,我这就去收拾收拾。你--不会溜走,会等我吧?” “我一定等你。” “谢谢你,真是太谢谢你了。很抱歉我这么笨,可是你知道,一个人的母亲忽然死了,实在是件很可怕的事。” “我知道。”我说。 我友善地拍拍她的背,她对我感激地笑笑,走进她的卧室,我也下了楼。 “我找到梅根了,”我说:“她愿意去。”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爱你西-贺兰说:“可以让她暂时放松一下,你们知道,她是个很神经质的女孩,很不容易相处。我心里不必再替她担忧,就像除掉了一个很大的负担。谢谢你,柏顿小姐,希望她不会惹人讨厌。噢,电话在响,我得去接,辛明顿先生人不舒服。” 她匆匆走出房间。 乔安娜说:“真是个看护天使!” “你的口气好像很不以为然,”我说:“她是个又好又亲切的女孩,而且显然非常能干。” “非常能干!她自己也很明白。” “你不该这么说,乔安娜。” “你是说,她为什么不能尽她的本份?” “一点都没错。” “我最受不了洋洋得意的人,”乔安娜说:“使我想起最坏的人性。你怎么找到梅根的?” “她一直躲在黑漆漆的房里,看起来像只吓坏了的小羊。” “可怜的孩子,她真的愿意来吗?” “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外面一阵砰砰声,想必是梅根拿着箱子下楼来了,我过去把箱子接过来。 乔安娜在我身后急切切地说:“走吧,我已经拒绝了两杯好的热茶了。” 我们走到车旁,乔安娜必须用力才能把皮箱扔进车后的行李厢,我现在只要一根拐杖就能步行了,但是还没办法做这类事。 “上车吧。”我对梅根说。 她先上车,我也跟着上车,乔安娜发动车子,我们就上路了。 回到小佛兹,刚进客厅,梅根就用力坐上一张椅子放声大哭,像个伤心透了的孩子一样。我离开客厅,想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方法,乔安娜束手无策地站在一旁。 忽然,梅根用低沉哽咽的声音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真像白痴一样。” 乔安娜亲切地说:“没关系,这条手帕给你。” 我猜她大概把手帕递给了她,我走回房里,递给梅根一个高脚杯。 “这是什么?” “鸡尾酒。”我说。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梅根立刻停止了哭泣,“我从来没喝过鸡尾酒。” “每件事都得有个起头。”我说。 梅根小心翼翼地喝着饮料,然后露出愉快的微笑,把头向后一仰,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鸡尾酒。 “太棒了,”她说:“可以再给我一杯吗?” “不行。”我说。 “为什么不行?” “再过十分钟,你差不多就知道了。” “噢!” 梅根又把注意力转到乔安娜身上。 “实在很抱歉,我刚才那么大哭大闹的惹人讨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到这儿来就那么高兴,看起来真是好笑。” “不要紧,”乔安娜说:“我们很欢迎你来。” “你那么亲切,我实在太感激了。” “用不着感激,”乔安娜说:“不然我会不好意思。你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很高兴你来玩,没别的什么……” 说完,她带着梅根上楼去安放行李。 派翠吉一脸不高兴地走进来,说她中午只准备了两份布丁,现在怎么办? ※※※ 警方的侦讯在三天后举行。 辛明顿太太的死亡时间判断是下午三点到四点之间,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家,辛明顿在办公室,佣人当天休假外出,爱尔西-贺兰带两个男孩出去散步,梅根骑车出外兜风。 那封匿名一定是邮差下午送来的,辛明顿太太从信箱拿出信,看完之后--突然心里一阵激动,走到园丁放东西的小屋,拿出准备做胡蜂巢的氰化物,用水溶解之后,先写下最后一句遗言:“我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然后就吞下了那杯毒药。 欧文-葛理菲提出医学证明,并且强调他认为辛明顿太太的神经质很重,体力也很差。验尸官很温和谨慎,用不齿的口吻谈到写那些卑鄙匿名信的人。他说,不论那封邪恶谎骗的信是谁写的,那个人在道义上来说就是凶手。他希望警方能早日查出凶手,绳之以法。这种可耻、卑鄙、邪恶的行为,应该处以极刑才对。随后,陪审团下了一个必然的判决:在暂时精神失常的状况下自杀。 验尸官已经尽了全力--欧文-葛理菲也一样。可是稍后我挤在一群热心的村妇当中时,又听到我后来非常熟悉的一句充满怨意的低语:“我早就说过,无火不生烟。信上所说的一定有点道理,要不然她怎么会自杀……” 这一刻,我忽然恨起林斯塔克和这块狭小的地方,以及那些爱背后说人闲话的女人。 外面,爱美-葛理菲叹口气说: “唉,总算过去了。狄克-辛明顿的噩梦迟早是要爆发的。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怀疑过。” 我震惊不已。 “可是你应该听到他特别强调,那封信一派胡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吧?” “他当然会那么说,一点都没错,做丈夫的总得站在妻子那边,狄克也一定会。”她顿了顿,又解释道:“你知道,我认识狄克-辛明顿很久很久了。” “是吗?”我惊讶地说:“可是我听令弟说,他到这儿行医只有短短几年。” “没错,可是狄克-辛明顿以前常到我们在北方的家,我早就认识他了。” 我好奇地看着爱美。她又用那种比较柔和的声音说:“我很了解狄克……他是个骄傲、保守的人,但是嫉妒心也很重。” 我谨慎地说:“所以辛明顿太太才害怕给他看那封信,或者告诉这件事。她担心像他这么善妒的人,恐怕不会相信她的否认。” 葛理菲小姐愤怒而又轻视地看着我,说:“老天,难道你认为一个女人会为了别人不真实的指控,吞下毒药自杀吗?” “验尸官似乎这么认为,令弟也--” 爱美打断我的话道: “男人都一样,只会维护名义上的正当行为,可是你们没办法要我相信那种事。要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收到那种无聊的匿名信,顶多一笑置之,把信丢掉。我就--”她顿了顿,接着说:“就会这么做。” 可是我已经注意到她那一顿了。我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的肯定,她本来想说“我就是那么做的”。 “我决心向敌人宣战。” “我懂了,”我高兴地说:“你早就收到过匿名信了,是不是?” 爱美-葛理菲是个不屑说谎的人,她迟疑了一会儿,才红着脸说:“喔,对,可是我没让自己为那件事多费神。” “让人很不舒服吧?”我用同病相怜的态度问。 “那当然,这种事本来就是这样。神经兮兮,胡说八道的!我只看了几个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把扔进垃圾筒里。” “你没想到要拿给警方看?” “当时没想到,我总觉得--” 我几乎忍不住脱口而说:“无火不生烟!”不过我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口。 我问她有没有想过,梅根母亲的死,会不会造成她经济上的困难,她有没有需要自立谋生? “我记得她祖母留过一小笔钱给她,当然,狄克也会永远给她一个安身之地。不过她要是能找个工作,不要像现在那样到处闲荡,或许会更好一点。” “我觉得梅根这么大的女孩,正是爱玩的年纪,而不想工作。” 爱美胀红了脸,尖声说:“你和其他男人完全一样,不喜欢女人跟你们男人竞争。你不敢相信,女人居然也能赚钱过日子,我父母亲就抱这种观念。我很盼望能学医,他们就是不愿意听我提到交学费的事,可是却心甘情愿地替欧文付学费。但是我相信,要是我真的学了医,一定会比我弟弟做个更好的医生。” “真遗憾,”我说:“你一定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想做一件事……” 她迅速接着说:“喔,我现在已经不把它放在心上了,我的自制力很强,生活忙碌得不得了,可以说是林斯塔克最快乐的人。要做的事太多了,我决心站起来反抗以往那种女人只能在家里做事的偏见。” “很抱歉冒犯了你。”我说。 我以前从来没想到爱美-葛理菲说话会这么激烈。 [book_title]3 当天稍晚,我在街上遇到辛明顿。 “梅根和我们住几天没关系吧?”我问:“她可以陪陪乔安娜,因为乔安娜在附近没什么朋友,老觉得很寂寞。” “嗯?啊--喔,梅根,是啊,你们太好了。” 这时,我忽然对辛明顿产生了一股不满的感觉,好久都办法平复。他显然早把梅根忘得一干二净。要是他根本不喜欢那女孩--男人有时候免不了会嫉妒前夫的孩子--我也不会介意,可是他并非不喜欢她,而是根本没去注意她。就像一个不喜欢狗的人,不会注意到屋里有一只狗,等不小心跌跤到狗身上,才骂它一顿,注意到它的存在;偶尔,要是狗凑上来要你拍拍,你也会随手拍拍它。辛明顿对他继女就是带着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所以我很不高兴。 我说:“你打算怎么安顿她?” “安顿梅根?”他似乎非常意外:“噢,她会照常住在家里,我是说,这当然还是她的家。” 我挚爱的祖母在世时,常常爱边弹吉他边唱歌,我记得其中有一首的最后几句是: 啊,最亲爱的女孩,我不在这儿, 没有容身之处,没有任何地位, 无论海边或岸上,都无法安身, 只有,啊,只有在你的心中。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哼着这首歌。 我们刚喝完午茶,爱蜜莉-巴顿就来了。 她是来谈花园的事。 我们谈了大概半小时之后,一起走到屋后去。 这时,她放低了声音说:“希望那孩子--没对这件可怕的事感到太难过吧?” “你是说她母亲的死?” “那当然,不过我真正的意思是指隐藏在这件事之后的不快。” 我很好奇,希望巴顿小姐能进一步解释。 “你的看法呢?会不会是真的?” “喔,不,不,当然不是,我相信辛明顿太太绝对--她没有--”爱蜜莉-巴顿微红着脸,支吾道:“我是说绝对不会有这种事--不过当然也可能有的真的这么想。” “喔?”我凝视着她说。 爱蜜莉-巴顿胀红了脸,象个中国磁制的牧羊女。 “我猜,这些匿名信一定是别有用心,故意想引起别人的痛苦、悲哀、” “寄信的人当然有他的目的。”我严厉地说。 “不,不,柏顿先生,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指写信的人,我是说,写信的人必定受到上天的允许,想要引我们注意自己的缺点和短处。” “上帝应该可以换个不那么令人讨厌的方式吧!”我说。 爱蜜莉小姐自言自语道,天意是不可测的。 “不,”我说:“人往往把自己做的坏事归于天意,我甚至可以说你是魔鬼的化身。巴顿小姐,事实上根本用不着上帝来惩罚人类,人类给自己的惩罚就已经够多了。” “我真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做这种事?” 我耸耸肩说:“神经接错了线。” “真是件可悲的事。” “我觉得没什么可悲,只认为很可耻,对,一点也没错,可耻极了。” 巴顿小姐脸上的红晕消失了,脸色变得非常苍白。 “可是到底为什么,柏顿先生,为什么呢?这样做能得到什么快乐吗?” “感谢老天,你我都不懂其中有什么乐趣。” 爱蜜莉-巴顿低声说:“以前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至少我记得没有。这个社区一直很安定快乐,要是让我过世的亲爱母亲知道了,真不知道会说什么?唉,幸好她已经过世了,看不到这种事。” 从我以往所听到关于老巴顿太太的一些评语,那位老太太应该非常坚强,甚至很乐于听到这种新鲜刺激的事。 爱蜜莉又说:“这件事真让我失望透了。” “你自己--嗯--接到过匿名信吗?” 她满脸通红地说:“噢,没--噢,没有,真的没有。唉!要是接到就太可怕了!” 我马上向她道歉,可是她好像很不安地走开了。 我回到屋里,乔安娜坐在客厅里她刚点燃的火炉边,今晚似乎很冷。 她正在看一封信。 我一进门,她马上转过头来。 “杰利!我在信箱里发现这封信,是别人亲自投进信箱的,第一句话就说:‘你这个虚伪的妓女……’” “还有什么?” 乔安娜大笑道:“还是那些老套。” 她把信扔进火里,我快步跑上前,把信从火里抢救出来,还好,只烧了一点点角。 “别烧掉,”我说:“也许用得着。” “用得着?” “我是说警方。” ※※※ 第二天早上,纳许督察来家里找我。第一眼看到他,我就非常喜欢他。 他是那种最标准的“犯罪调查科”郡督察,高高的个子,带着军人的英挺气概,安详沉思的双眼,带着率直、不虚伪的态度。 “早,柏顿先生,”他说:“相信你可以猜到我来拜访的原因。” “嗯,我想是为了匿名信的事。” 他点点头。 “听说你收到过匿名信?” “对,刚搬来不久就收到了。” “信上怎么说?” 我想了想,然后尽可能照原信上的字句念出来。 督察肃然凝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念完之后,他说:“我懂了,你没把信留下来吗?柏顿先生。” “真抱歉,没有,因为我当时以为只是对我们这些外地来的人表示反感的一个特例。” 督察会意地点点头。 “可惜了。”他简单地说。 “不过,”我说:“舍妹昨天也收到一封,她本来想丢进火炉里,幸好我及时阻止她。” “谢谢你,柏顿先生,你考虑得真周到。” 我走到书桌边,打开锁住的抽屉拿出那封信。我信锁起来,是因为我觉得派翠吉不适合看到它。 我把信交给纳许。 他看完信之后,抬头问我:“这封信跟上次那封的外表是不是一样?” “我想是的--我记得差不多。” “信封和正文也一样吗?” “对,”我说:“信封是打字的,正文是剪下印刷字体贴成的。” 纳许点点头,把信放进口袋,又说:“柏顿先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到局里去一趟?我们可以开个会,免得浪费时间。” “当然愿意,”我说:“是不是现在就走?” “如果你方便的话。” 门口有一辆警车,我们上车驶向前。 我说:“你想你会不会查个水落石出?” 纳许十分自信地点点头,说:“喔,当然,我们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这种案子的进展通常很慢,不过警方都相当有把握,只要把事情归纳一下,理出头绪,逐渐缩小调查范围就可以了。” “淘汰掉多余的部分?” “嗯,一般来说,是的。” “注意各家信箱,检查打字机、指纹等等?” 他微笑道:“说得对极了。” 到了警局,我才发现辛明顿和葛理菲都在。纳许介绍我认识一个穿着便服,下巴瘦削的高个子男人--葛瑞夫巡官。 “葛瑞夫巡官从伦敦来帮忙我们,”纳许解释道:“他是调查匿名信案子的专家。” 葛瑞夫巡官无奈而悲哀的笑笑。我心里想,一个人要是一生都在寻找匿名信作者,必然经常遭到挫折和失望。不过葛瑞夫巡官只表现出一种悲哀的热诚。 “这种案子全都一样,”他的低沉忧郁,像只垂头丧气的猎犬,“看了那些信里的文句和信上所说的事,你一定会感到很诧异。” “两年前我们办过一个匿名信案子,”纳许说:“葛瑞夫巡官当时帮了我们的忙。” 我发现葛瑞夫面前的桌上,散放着一些匿名信,他显然已经看过了。 “办这种案子,”他说:“最困难的就是收集这些匿名信,收到信的人不是把信丢进火里,就是不承认收到过信。你知道,有些人实在很愚蠢,生怕跟警方扯上关系,这里有很多人都这样。” 他接着说:“不过我们已经惧到不少,可以着手调查了。” 纳许从口袋里拿出我给他的信,递给葛瑞夫。 后者看完信,把信也放在桌上,用赞赏的声音说:“很好,很好--真的很好。” 如果换了我,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匿名信,可是我想,专家或许有他们自己的见解。这种随便乱责骂人的字句,也能使“某些人”得到乐趣,使我感到很高兴。 “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资料可以着手调查,”葛瑞夫巡官说:“麻烦各位,如果再接到匿名信,务必马上送到局里来。另外,如果听说别人接到匿名信(尤其是你,医生,希望你特别留心病人的谈话,也要尽量请他们把信带来。目前我手边有--”他数了数桌上的信--“一封给辛明顿先生的信,是两个月以前收到的,另外还有葛理菲医生、金区小姐、马吉太太、三冠洒店的女侍珍妮佛-克拉克,以及辛明顿太太、柏顿小姐和银行经理,都收到过信。” “的确很够代表性了。”我说。 “跟别的案子比起来也毫不逊色。这封信和那个女帽制造商店的女人写的信不相上下,这封信和我们在诺珊柏兰那个案子发现的信也差不多。老实说,各位,有时候我真希望看到一些‘新的’东西,别老是这么陈词滥调的。”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我呢喃地道。 “对极了,先生,如果你干我们这一行,就会知道这句话一点都没错。” 辛明顿问:“你们对写匿名信的人是不是已经胸有成竹了?” 葛瑞夫清清喉咙,发表了一小段演讲: “这些匿名信都有几个相同点,各位,我不妨一一列举出来;这些信的正文所用的字,都是从一本书上剪下来的,这本书已经很旧了,我想应该是1830年左右印的书。写信者的目的显然是为了怕人认出他的笔迹,不过这种伪装在专家眼里算不了什么。信封和信纸上都没有明显的特征,换句话说,除了邮局人员、收信者之外,还有一些零乱的指纹,但是却没有共通的特殊指纹,可见写信者非常小心,戴了手套进行工作。” “信封是用温沙七号打字机打成的,机器已经很老旧了,其中‘a’和‘t-两个字母都有点故障,没办法排成一直线。大部分信都是在本地投邮,或者直接放入信箱的,可见写信的人住在本地。写信者是位女性,我认为是中年以上的女性,而且很可能未婚。” 我们充满敬意地沉默了一、两分钟。 接着我问:“打字机是你最好的线索,对不对?像这种小地方,要找出这一点并不困难。” 葛瑞夫巡官悲哀地摇摇头,说:“这你就错了,先生。” “不幸的是,”纳许督察说:“那部打字机太容易得手了,本来是辛明顿先生办公室用的,接下来他送给女子学校,这一来,任何人想用都很方便,这儿的仕女都经常到女子学校去。” “你难道不能从--嗯--从打字的轻重来判断吗?” 葛瑞夫又点点头,说:“不错,可以这么做--可是打信封的人只用一只手指打。” “那是不太会用打字机的人打的了?” “不,我不认为如此。可能写信者会打字,却不希望我们知道。” “不管信是什么人写的,那个人实在太狡猾了。”我缓缓地说。 “不错,先生,对极了。”葛瑞夫说。 “我想这儿的村妇不会那么有头脑。”我说。 葛瑞夫咳了一声,答道:“我大概没把话说清楚,写信的人是个受过教育的妇女。” “什么?是位淑女?” 我已经好几年没用过“淑女”这个字眼了,这时却在无心之间脱口而出。 纳许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这个名词对他也仍然有某种意义。 “不一定是淑女,”他说:“不过绝不会是村妇。这儿的村妇大都目不识丁,不会拼字,当然没办法流利地用书信表达自己的意思。” 我沉默着,我感到相当震惊。这个社区的范围那么小,我在下意识中几乎已经对写匿名信的人有了个大概的印象,可能是个卑鄙狡猾,而又薄弱的人。 辛明顿的话正说出我心里的意思,他尖声说:“这么一来,可疑人物不是只剩下十几个了吗?我真不敢相信。” 接着,他似乎努力压制着自己,仿佛连他自己的声音都会令他觉得可厌似的。然后又说:“各位都听到我在警方侦讯时所说的话,各位或许以为我那么说只是想保护拙荆的名声,我现在愿意再重复一遍,我绝对相信她收到那封匿名信上说的事毫无根据,我‘知道’那根本就是虚构的故事。拙荆是个非常敏感的女人,而且--嗯--各信或许会认为她在某些方面太过于谨慎。那封信使她受到很大的刺激,她的健康情形又非常差。” 葛瑞夫马上接口道:“这很可能是真的,先生。从这些匿名信上,看不出写信者特别知道某些私事,只是盲目的指控,既没有敲诈的意思,也不像有什么宗教偏见,只是有关性和偏见的事!所以我们追查起来也有了很好的方向。” 辛明顿站起来,尽管他一向冷淡平静,这时却颤抖着双唇。 “希望你们早点找出写这些信的魔鬼,她不折不扣就是杀死内人的凶手。”他顿了顿,又说:“真不知道她现在有什么感想?” 他走出去,留下这个没有人能回答的问题。 “她会有什么感想?葛理菲。”我问医生,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他才能回答。 “天知道,也许有点后悔吧?不过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或许她正在洋洋自得,辛明顿太太的死刚好满足了她的狂癖。” “但愿没有,”我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了一下,说:“要是那样,她就会--” 我迟疑着,纳许替我把话说完: “她就会再度下手?柏顿先生,那才正对了我们的胃口呢!” “她要是再这么做就太疯狂了!”我高声说。 “她一定不会罢手,”葛瑞夫说:“这种人就是这样。你知道,这是种恶癖,染上之后就没办法入手。” 我战栗着摇摇头,问他们还有什么事要我帮忙,我实在很渴望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这整个房间似乎都充满了邪恶的气氛。 “没别的事,柏顿先生,”纳许说:“只要张大你的眼睛,并且尽量我们宣传--也就是说,劝接到信的人马上跟我们联络。” 我点点头。 “我想到现在为止,这地方的每个人应该都接到一封这个可笑的玩意儿。”我说。 葛瑞夫略偏着头说:“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人确实‘没’收到过匿名信?”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这地方大多数的人都不可能把我当成知己。” “不是,不是,柏顿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有人确实没接到过匿名信。” “喔,老实说,”我迟疑了一下,“我可以算是知道。” 于是我就把爱蜜莉-巴顿和我交谈的内容重复一次。 葛瑞夫面无表情的听完我的话,然后说:“嗯,这个消息或许有用,我会把它记下来。” 我和欧文-葛理菲一起走到外面,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中。 走到街上时,我大声地咒骂道: “这种鬼地方也能让人来养病疗伤吗?到处都是些腐烂的毒药,外表看起来却安详无邪得像伊甸园。” “就连伊甸园也有条毒蛇。”欧文冷冷地说。 “听着,葛理菲,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或者已经有有了头绪?” “不知道,不过警方确实手段高明,看起来很坦诚,事实上什么消息都没透露。” “嗯,纳许是个好人。” “也很能干。” “如果这地方有什么人精神不大正常,你应该最清楚才对。”我用指责的语气说。 葛理菲摇摇头,看起来很沮丧,不只如此,还带着担忧的神情,不知道他是不是心里已经有数了。 我们沿着大街向前走,我停在房屋租赁公司的门口。 “我想我下一次的房租差不多到期了,我真希望把帐算清楚,早点跟乔安娜搬走,剩下的租期全部放弃。” “别走。”欧文说。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毕竟--我敢说你的看法没错,林斯塔克目前的确不健全,也许--也许会伤害你或者--或者令妹。” “什么事都不会伤害到乔安娜,”我说:“她很坚强,我才太过软弱,这件事多少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一样不舒服。”欧文说。 我轻轻推开房屋租赁公司的门。 “不过我一时还不会走,”我说:“好奇心战胜了我的畏惧,我希望知道结局。” 我推门走进去。 一位正在打字的小姐站起来走向我,一头卷发,还带着傻笑,不过我觉得她比外面办公室那位戴眼镜的女孩要聪明些。 过了一、两分钟,我忽然想起她是谁--辛明顿原先的女职员金区小姐。 我开口说出心里的话:“你本来是在‘贾伯瑞斯及辛明顿律师事务所’服务,对吗?” “是的,是的,一点都没错,不过我觉还是离开的好,这份工作的待遇虽然不高,却是个好工作。世界上毕竟有些事比金钱更可贵,你说对吗?” “对极了。”我说。 “那些可怕的匿名信!”金区小姐低声说:“我就收到过一封,说到我和辛明顿先生--喔,实在太怕人了,说的话好可怕,好可怕!我了解自己的职责,就把信送给警方,不过这对我来说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对吗?” “是的,是的,太不愉快了。” “警方向我道谢,说我做得很对。不过后来我觉得,要是有人在背后说这种闲话--一定有人说这种闲话,不然写匿名信的人从哪里听来的呢?--就算我和辛明顿先生之间从来没做错任何事,我也得避避风头。” 我不由得有些尴尬。 “是的,是的,当然没什么。” “可是人心就是那么险恶,对,险恶极了!” 我紧张地想避开这个,却和她的眼神不期而遇,而这时,我发现了一件令我不愉快的事。 金区小姐显然非常沾沾自喜。 今天,我已经遇到过一个对匿名信很有兴趣的人。葛瑞夫巡官的热心是职业使然,而金区小姐竟然以此为乐,让我感到讨厌不已。 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些匿名信会不会就是金区小姐写的呢? 回到家里,我发现凯索普牧师太太正坐着和乔安娜聊天,她看来精神不太好,显得很苍老。 “这件事真令我震惊极了,柏顿先生,”她说:“可怜的东西!可怜的东西!” “是啊,”我说:“一个人被迫自杀,想起来真是可怕。” “喔,你是说辛明顿太太?” “难道你不是吗?” 凯索普太太摇摇头,“我当然有点替她难过,可是这件事迟早都免不了要发生的,不是吗?” “是吗?”乔安娜冷淡地问。 凯索普牧师太太转脸看着她,说: “噢,我想的,亲爱的。如果一个人认为自杀是逃避麻烦的方法,那么到底碰上什么麻烦就没有太大分别了。不管她遇到什么必须面对现实的不如意事,都会走上自杀这条路。这件事使我们了解她是这种女人,以前谁也想不到。我一直觉得她是个自私而略带愚蠢的女人,对生命很执著,没想到她那么受不了刺激--我现在才发觉,我对别人的了解实在太少了。” “我还是不知道你刚才说谁是‘可怜的东西’?”我说。 她看着我说:“当然是写匿名信的女人。” “我才不会把自己的同情心浪费在她身上。”我冷冷地说。 凯索普牧师太太俯身向前,把一只手入在我膝上,说: “可是你难道不了解--难道感觉不出来?动动你的脑筋,想想看,一个人孤独地坐着写这种信,一定非常非常不快乐,一定非常寂寞无依。她的内心就像被毒药一再地浸蚀,最后不得不出此下策,借着这种方法发泄,所以我才觉得应该深深责备自己。这个镇上竟然有人不快乐到这种地步,而我却一点都不知道!我应该知道才对!我们不能干涉别人的行为--我从来都不会这样,可是那种悲惨的内心痛苦,就像一只中毒肿大的手臂,要是能把整条手臂割掉,毒液就会流走,不至于伤害到任何人。唉,可怜的灵魂,可怜的灵魂。” 她起身准备离开。 我并不同意她的看法,对写匿名信的人也毫不同情,不过我还是好奇地问:“凯索普太太,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你心里是不是有数?” 她用那对迷蒙的眼睛望着我,说:“要是我说出来,也许会猜错,对吗?” 她迅速走到门外,一边掉头问我:“告诉我,柏顿先生,你为什么一直未婚?” 要是别人提出这个问题,就显得有点冒失,但是这句话从凯索普牧师太太口中说出来,只会让人觉得她忽然想到这个问题,真心想知道答案。 “不妨说,”我答道:“是因为我一直没遇到适当的女人。” “可以这么解释,”凯索普牧师太太说,“但却不是一个很好的解释,因为有很多男人都娶错了女人。” 这回,她真的走了。 乔安娜说:“你知道,我真的认为她有点疯狂,不过我还是喜欢她。镇上的人都很怕她呢。” “我也有点怕她。” “因为你从来不知道接下来会遇到什么?” “嗯,而她的猜测往往瞎碰对了。” 乔安娜缓缓地说道:“你真的认为写匿名信的人很不快乐吗?” “我不知道那个该死的巫婆怎么想或者觉得怎么样!也一点都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只能替那些受害者难过。”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想到那支“毒笔”的主人时,竟然忽略了最明显的一个人,真是有点奇怪。葛理菲曾经形容她也许会乐不可支,我认为她也许被自己惹来的麻烦吓坏了,感到有点后悔,而凯索普牧师太太则认为她正忍受着痛苦。 但是,最明显、最无法避免的反应,我们却都没想到--或许我应该说,“我”没有想到--那种反应就是“畏惧”。 随着辛明顿太太的死,匿名信已经进入了另一个阶段。我不知道写信者在法律上的地位如何--我想,辛明顿应该知道--但是很明显的,既然匿名信已经逼死了一个人,写信者的罪也更重了。要是写信者现在被找出来,已经不可能把这件事一笑置之。警方非常积极,苏格兰警场也派了位专家来。目前,匿名信的作者势必要尽力隐匿自己的姓名了。 既然“畏惧”是最主要的反应,其他事也就可以一一追查出来。可惜我当时却忽视了那些可能。但是,那些事却实在应该很明显的。 第二天早上,乔安娜和我下来吃早餐的时间晚了点,我是说,就林斯塔克的标准来说晚了些。当时是九点半。如果在伦敦,乔安娜可能刚睁开一只眼,我恐怕还蒙头呼呼大睡呢。 可是派翠吉说:“是八点半吃早餐还是九点?”乔安娜和我都没勇气再在床上赖一个小时。 我发现爱美-葛理菲正在门口跟梅根聊天,心里就不大高兴。 一看到我们,她还是表现出她一贯的热心态度: “嗨,懒虫,我已经起床好几个钟头了。” 那当然是她的事。医生当然得早点吃早餐,而尽责任的姐姐也该在一旁替他倒茶或咖啡。但是无论如何,她都没有理由打扰睡意正浓的邻居,早上九点半也不是拜访别人的适当时间。 梅根一溜烟走回餐厅,想必她刚才一定是吃饭吃到一半就被爱美-葛理菲打断了。 “我说过我不想进来,”爱美-葛理菲说:“不过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屋里谈话要比在门口说话的好处多些。我只想问问柏顿小姐,有没有多余的青菜可以让红十字会在路上施舍。要是有,我就叫欧文开车来载。” “你倒是很早就出门了。”我说。 “早起的鸟儿才能捉到虫,”爱美说:“这时候比较容易找到想找的人。待会儿我要去皮先生家,下午还要去找布兰登。” “听到你这么多活动,我都累坏了。”我说。 这时电话铃响了,我走进大厅去接电话,留下乔安娜用不肯定的语气谈着大黄和法国豆,显出她对菜园并不了解。 “哪位?”我问电话那头。 一个气息浓浊的女性声音,用怀疑的语气说:“喔!” “哪位?”我又用鼓励的口气问。 “喔,”那声音又说,然后含含糊糊地问:“是不是--我是说--是不是小佛兹啊?” “不错,是小佛兹。” “喔!”这显然是准备说话的口气,对方又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跟派翠吉小姐说一下话吗?” “当然可以,”我说:“我该告诉她是谁打来的呢?” “喔,告诉她是艾格妮斯,好不好?艾格妮斯-华德。” “艾格妮斯-华德?” “是的。” 我放下听筒,向楼上派翠吉正在忙着的地方喊道: “派翠吉!派翠吉!” 派翠吉出现在楼梯口,手上抓着一只长拖把,脸上尽管是一成不变的尊敬表情,我却看得出她心里正在想:“‘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有事吗?先生。” “艾格妮斯-华德打电话找你。” “什么?” 我提高声音说:“艾格妮斯-华德。” 我照我所想的名字念出来,派翠吉说:“艾格妮斯-华岱尔--她这回又有什么事?” 派翠吉显然失去平常的镇定,把拖把放在一边,抓住衣服,快步走下楼梯。 我小心地走进餐厅,梅根正在低头大吃熏肉和腰子,她不像爱美-葛理菲,脸上没有装出“愉快的早上表情”。我向她道了早安,她只随便看了我一眼,又继续吃她的早餐。 我打开早报展读,不一会儿,乔安娜似乎非常沮丧地走进来。 “呼!”她说:“累死了!我想我一定表现得很笨,连什么季节种什么蔬菜都不知道。难道这时候没有扁豆吗?” “秋天才有。”梅根说。 “喔,可是伦敦一年四季都有啊。”乔安娜自卫地说。 “那是罐头,可爱的傻瓜,”我说:“是从很偏僻的地方冷藏之后,用船运来的。” “就像猿、象牙和孔雀一样?”乔安娜问。 “一点都没错。” “我宁可要孔雀。”乔安娜若有所思地说。 “我倒喜欢养只猴子。”梅根说。 乔安娜一边剥桔子,一边沉思道: “做了像爱美-葛理菲那样的人,全身充满了活力,对生活又那么满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你想她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很累或者很失望、很忧伤?” 我说我相信爱美-葛理菲绝对不会感到忧伤,然后就跟着梅根穿过落地窗,走向走廊。 我正站着装烟丝时,听到派翠吉走进餐厅,严肃地说:“我可以跟你谈一会儿吗?小姐。” “老天,”我心想:“派翠吉可别忠告我们什么,不然爱蜜莉-巴顿一定会很气我们。” 派翠吉又说: “小姐,我必须道歉竟然有人打电话找我,打电话来的年轻人应该懂事点才对。我自己从来不用电话,也一直不准朋友打电话找我,可是今天居然发生了这种事,又让主人去接电话、叫我,我真是很抱歉。” “噢,没关系,派翠吉,”乔安娜安慰她道:“要是你的朋友有事跟你谈,为什么不能打电话给你呢?” 我虽然没看见,却可以感觉到,派翠吉的表情变得更严厉了,她冷冷答道: “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爱蜜莉小姐绝对不会允许的。我说过,很抱歉发生这种事,不过都是因为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艾格妮斯-华岱尔太年轻,心里很烦,而且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 我开心地想:“连你也骂在一起了,乔安娜。” “小姐,打电话给我的艾格妮斯,”派翠吉又说:“本来是在我手下帮忙的。她从孤儿院出来的时候,只有十六岁。你知道,她无亲无故,又没有自己的家,所以经常来找我,你知道,我可以教她各种规矩。” “喔?”乔安娜听得出她还有下文,就等着她说下去。 “所以我才冒昧地请问你,小姐,今天下午可不可以准许艾格妮斯到厨房来喝下午茶?今天是她休假的日子,她有心事要请问我。不然我本来是不会提出这种要求的。” 乔安娜不解地问:“可是你又为什么不能请朋友来跟你一起喝下午茶呢?” 乔安娜后来告诉我,派翠吉一听这话,就挺直了身子说: “这个屋子里,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小姐。老巴顿太太从来不许客人到厨房找我们,除非是我们休假日不想外出,才能在厨房招待朋友,否则的话,绝对不容许这种事发生。现在的爱蜜莉小姐还是保持着这种老规矩。” 乔安娜对佣仆很好,大多数佣人都很喜欢她。 “没用的,傻女孩,”派翠吉走开之后,乔安娜到屋外来时,我对她说:“别人不感激你的同情心和宽宏大量,大户人家就要有大户人家的规矩,派翠吉很坚持这一点。” “我从来没听过这么霸道的事,不许朋友来看他们,”乔安娜说:“一切都很好,杰利,但是他们不可能心甘情愿受到黑奴似的待遇啊。” “可惜她们显然愿意,”我说:“至少派翠吉就是。” “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不喜欢我,很多人都喜欢我啊。” “也许,她认为你不是个胜任的女主人,看不起你,你从来不会用手摸摸墙上的架子,看看有没有灰尘,从来不问剩下来的巧克力酥饼到那儿去了,也从来没要她好好做一份面包布丁。” “哎呀!”乔安娜厌恶地说。 她又悲哀地说:“我今天真是失败透了,爱美看不起我,因为我分不清蔬菜的季节,派翠吉也责骂我,只因为我有人性。我看我还是到花园里去吃小虫算了。” “梅根已经先去了。”我说。 梅根本来在园子里闲逛了一会儿,现在正漫无目的地呆站在一块草皮当中,就像一只在寻找食物的小鸟一样。 不过她又走了过来,忽然开口道:“我想,我今天该回去了。” “什么?”我觉得很失望。 她红着脸,紧张却坚决地说: “你们对我太好了,我想我一定又讨厌又让人害怕,不过我确实过得很舒服。现在我该走了,因为无论如何,嗯,那到底是我的家,我不能永远逃避它,所以,我想我今天早上该回去了。” 乔安娜和我都极力挽留她,可是她非常固执,最后,乔安娜去开车,梅根下楼去整理东西,不一会儿,就拎着她的行李下楼了。 唯一感到高兴的人大概就是派翠吉,她几乎隐藏不住脸上的笑意,因为她始终不大喜欢梅根。 乔安娜回来的时候,我正站在草地中。 她问我是不是以为自己是个日规。 “为什么?” “站在那儿就像花园里的装饰品一样,可惜没办法标示出时间。你知不知道,你看起来像雷公一样!” “我可没心情开玩笑,最先是爱美-葛理菲”--“‘老天,’”乔安娜学着爱美的语气说:“‘我一定要谈谈那些蔬菜!’”--“梅根又急急忙忙地走了,我本来想带她出去散步的。” “我想,还要带颈圈和铁链吧。”乔安娜说。 “什么?” 乔安娜一边绕到屋子另一边,一边大声而清楚地说:“我说呀,还要带颈圈和铁链吧?做主人的丢了一条狗,你就是这们才不对劲!” [book_title]4 我必须承认,梅根突然离开让我很不高兴,或许是她突然厌烦起我们吧。 不过对一个女孩子来说,这里的生活毕竟不是太有趣。回到家里,至少还有那两个孩子和爱尔西-贺兰可以跟她作伴。 我听到乔安娜回来的声音,赶紧移动步伐,免得她又发些什么日规的谬论。 午餐前不久,欧文-葛理菲驾车来访,园丁已经把必要的东西替他准备好了。 老亚当斯忙着把东西搬上车时,我拉欧文进屋喝一杯。他不肯留下来午餐。 我倒好雪利洒进屋时,乔安娜已经展开她的工作了。 这时候,她一点也没有恨他的表示,倦在沙发一角,显然很愉快地问起欧文的工作情形,问他是喜欢专门看某一科,还是喜欢各科都看。又说,她认为医生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有趣的工作之一。 不管怎么说,乔安娜是个天生的可爱听众,既然听过那么多落魄天才不受赏识的诉苦,听听欧文-葛理菲的话根本算不了一回事。 欧文用很专业性的术语跟她谈某些晦涩的反应或损伤情形。 事实上我,相信除了他的同行之外,谁也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可是乔安娜却显得很了解、很有兴趣。 有一会儿,我觉得很不安,乔安娜这样做太不对了。欧文-葛理菲太过于善良,不该受人这样戏弄。女人真是魔鬼。 但是当我看到葛理菲的侧面,他那颀长的面颊,以及严肃的嘴唇线条,又使我不敢肯定乔安娜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而且无论如何,一个男人也没有理由让女人把自己当傻瓜耍。要是让女人给耍了,就是他自己太大意了。 接着,乔安娜说: “请务必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餐,好吗?葛理菲医生。” 葛理菲微红着脸表示愿意,但是他姐姐会等他吃午饭。 “我们会打电话向她解释。”乔安娜说完,立刻走进大厅打电话。 我发觉葛理菲似乎有点不安,这才想起他可能有点怕他姐姐。 乔安娜微笑着走进来,说一切都没问题。 于是欧文-葛理菲就留下来吃午餐,看起来非常尽兴。我们一起谈论书、戏剧、世界局势、音乐、绘画,以及现代建筑。 我们根本没提到林斯塔克、匿名信或者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 一切都很顺利,我想欧文-葛理菲一定过得很愉快,他那黝黑的面庞光采焕发,对所有的事情都显得很有兴趣。 他走了之后,我对乔安娜说:“那家伙太善良了,你不应该戏弄他。” “都是你的话!”乔安娜说:“你们男人全都一个鼻孔出气!” “你为什么对他穷追不舍?乔安娜,是不是因为你的虚荣心受到伤害?” “也许。”我妹妹说。 ※※※ 那天下午,我们到爱蜜莉-巴顿镇上的房屋喝下午茶。 我们步行过去,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能够一路支持。 我们大概出门太早,所以到的时候早了些,一个面貌凶狠的高个子女人来应门,告诉我们巴顿小姐还没回来。 “不过我知道她今天下午等你们来,要是你们愿意,就请进来坐坐。” 显然这就是忠心的佛罗伦斯。 我们跟着她走上阶梯,她打开一扇门,露出一间很舒适的起居室,就是装饰得太过分了些。我想屋子里的某些东西,大概是从小佛兹移过来的。 那女人显然很以这个房间为荣。 “很不错,对不对?”她问。 “对极了。”乔安娜温和地说。 “我尽可能把屋子弄得舒服些,其实我并不愿意她住在这儿让我服侍,她应该住到她的屋子而不是住在这几个房间里。” 佛罗伦斯显然是个严厉的女管家,她用责备的眼光轮流看着我们。我想,今天大概不是我们的幸运日。乔安娜已经受爱美-葛理菲和派翠吉的谴责,现在我们又双双受到女管家佛罗伦斯的斥责。 “我在那儿当了九年管家。”她又说。 乔安娜觉得受了委屈,说:“喔,是巴顿小姐自己愿意出租房子的,她委托房屋租赁公司出租。” “那是她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佛罗伦斯说:“她的生活很节俭谨慎,可是就算这样,政府还是不放过她,照样要她付重税。” 我悲哀地摇摇头。 “以前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家里钱多得不得了,”佛罗伦斯说:“可是后来她们一个接一个死了,真可怜!爱蜜莉小姐一一看护她们,把自己累得半死,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永远那么有耐性,不但把自己累坏了,最后还得为钱的事操心!她说,红利也不像从前那样按时送来了,我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原因,那些人真应该感到惭愧才对!这样欺负一位淑女,以为她不懂数字观念好欺负,会中他们的诡计。” “其实,每个人都受过这种打击。”我说,可是佛罗伦斯却丝毫不为所动。 “对能照顾自己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可是她不行,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绝不许任何人欺负她、打扰她,我愿意为爱蜜莉小姐做任何事。” 她又继续凝视了我们好一会儿,希望我们一股脑儿把她的话记住了,这才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觉不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杰利?”乔安娜说:“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好像不大顺利,”我说:“梅根对我们不耐烦,派翠吉不欣赏你,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受到佛罗伦斯的轻视。” 乔安娜喃喃说道:“不知道梅根‘到底’为什么要走?” “她已经腻了。” “我想不是,不知道--杰利,你想是不是爱美-葛理菲说了什么?” “你是说今天早上她们在外面聊天的时候?” “嗯,时间虽然不多,可是……” 我接下去说:“可是那个女人的嘴巴快得很,也许……” 爱蜜莉小姐推开门走进来,她微红着脸,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很兴奋,两眼闪着蓝光。 她似乎心情很纷乱地迅速说道:“喔,亲爱的,真抱歉我迟到了。我到街上买点东西,‘蓝玫瑰’的蛋糕好像不大新鲜,所以我又到李根夫人的面包店去买。我一向喜欢最后买蛋糕,才能买到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免得买到前一天的。可是让你们久等,真是抱歉--真是罪不可赦--” 乔安娜打断她的话说: “是我们的错,巴顿小姐,我们来得太早了。我们一路走来的,没想到杰利走得那么快,所以早到了。” “别这么说,做事永远不嫌太早,好事永远不嫌多,你知道。” 老小姐亲切地拍拍乔安娜的背。 乔安娜高兴起来,至少,这会儿她做对了一件事。爱蜜莉-巴顿也用微笑面对着我,不过略带着些胆怯,就像面对一头保证暂时不会伤害人的吃人老虎似的。 “承蒙你来参加这种女性的下午茶,真是荣幸,柏顿先生。” 我想,爱蜜莉-巴顿脑子里一定认为男人除了不停的喝酒、抽烟之外,只会偶然勾引一些未婚少女,或者挑逗有夫之妇。 后来我跟乔安娜谈到这一点时,她说或许爱蜜莉-巴顿自己一直希望碰到那种男人,可惜始终没遇到。 同时,爱蜜莉小姐又在房里四处摸索,安排乔安娜和我坐在小桌前,谨慎地摆上烟灰缸。一会儿,门开了,佛罗伦斯捧着茶盘进来,上面有一些很细致的茶具,想必也是爱蜜莉小姐带过来的。茶是香醇的中国茶,另外还有三明治、小面包、牛油,以及许多小蛋糕。 这时候,佛罗伦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用母亲般的喜悦心情看着爱蜜莉小姐,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吃东西一样。 由于女主人一再殷勤勉强我们,乔安娜和我都吃得过了量。这位老小姐显然很喜欢她的下午茶。我发现对她来说,乔安娜和我就像是一注很大的冒险--从伦敦那样神秘、世故的世界蹦出来的两个人。 当然,要不了多久,我们的话题就转到地方上的事。巴顿小姐用亲切的口吻谈起葛理菲医生,他和蔼的态度,高明的医术;辛明顿先生也是位精明的律师,曾经帮巴顿小姐收回一些所得税,要不是他帮忙,巴顿小姐永远也不知道那些钱可以收回来。辛明顿先生对他的孩子和妻子都非常好--可惜她却耽误了自己。“可怜的辛明顿太太,留下没有母亲的孩子,真是太可悲了。或许,她一直不是个很坚强的女人,最近身体又很差。” “脑子受了太在刺激,就是这么回事。我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事,这时候,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她就是这样,不然她不会忘了辛明顿先生和孩子们都还需要她。” “那封匿名信一定使她受到很大的震惊。”乔安娜说。 “这不是件适合讨论的事,你说对不对?亲爱的。我知道曾经有一些--呃--信,可是我们不谈那个,太卑鄙了,我想我们最好别管那些。” 嗯,巴顿小姐或许可以不管那些,可是有些人却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顺从地改变了话题,我们又谈起爱美-葛理菲。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爱蜜莉-巴顿说:“她的充沛精力和组织能力真是了不起,她对女孩子也很好,而且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实际,跟得上时代,这地方真多亏有了她,她对弟弟又那么全心全意地爱护,姐弟之间那么亲密,真叫人看了高兴。” “难道他从来不会觉得她气势太盛了吗?”乔安娜问。 爱蜜莉-巴顿非常惊讶地看着她,用尊严而责备的语气说: “她为他牺牲太大了。” 我在乔安娜眼里看到一种--呃--于是赶紧把话题转到皮先生身上。 爱蜜莉-巴顿对皮先生的态度有点奇怪。 她只是一再重复道,到先生非常亲切--对,非常亲切,也非常富有,非常慷慨。偶尔,他有些很奇怪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旅行过很多地方,当然遇到过很多人,朋友也多。 我们一致同意,旅行不但可以增长见识,偶尔也可以交一些奇异的朋友。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搭飞机旅行,”爱蜜莉-巴顿渴望地说:“我经常在报上看到一些游记,真是太吸引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乔安娜问。 要把梦想变成事实,对爱蜜莉小姐说似乎很不可思议。 “喔,不行,不行,那‘太’不可能了。” “为什么呢?又要不了多少钱。” “喔,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去。要是自己一个人旅行,看起来一定奇怪,你不觉得吗?” “不会呀。”乔安娜说。 爱蜜莉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行李--在外国港口上岸--还有各种不同的钱币--” 老小姐畏惧的眼光中,似乎升起了无数的问题,乔安娜立刻换了话题谈即将到来的游园会及售卖工作等事,于是我们又自然地谈到凯索普牧师太太。 巴顿小姐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痉挛,她说: “你知道,亲爱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问她指的是什么事。 “喔,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还有她看人的表情,就像你不在她面前,如在看别人似的--我说得不够清楚,可是那种感觉实在很难表达。另外,她也不会--呃,完全不‘干涉’别人的事。本来牧师太太可以参与很多事,给别人适当的劝告或者警告。你知道,拉人一把,让人改正自己的不好行为,因为别人会听她的话--我相信别人都很敬畏她,可是她偏偏自命清高,离得远远的,而且最怪的是,还替一些可耻的人感到难过。” “真有意思。”我说着,迅速和乔安娜交换了一个眼光。 “不过她的出身还是很好,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不过那种老式家庭多半有点奇怪,她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住在这种小地方真是埋没了他。他是个好人,非常诚恳,就是爱引用拉丁文的习惯让人不大了解。” “听啊,听啊。”我热烈地说。 “杰利念的是一所昂贵的公立学校,所以他听了拉丁文也一样不懂。”乔安娜说。这又勾起了巴顿小姐的新话题。 “这儿的女老师很令人讨厌,”她说:“我想,大概很‘激进’。”说到“激进”这个字眼时,她放低了声音。 后来,我们步行回去时,乔安娜对我说: “她蛮可爱的。” ※※※ 那天晚餐时,乔安娜对派翠吉说,希望她的下午茶喝得宾主尽欢。 派翠吉微红着脸,站得更直了,“谢谢你,小姐,可是艾格妮斯并没有来。” “喔,真遗憾。” “‘我’可不在乎。”派翠吉说。 她似乎满腔委屈,忍不住对我们诉苦道:“不是我要她来,是她自己打电话说有心事,问我能不能让她来,今天她休假。您允许之后,我才答应的。没想到接下来就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没向我道歉,不过我想我明天早上大概会接到她的明信片。现在这些女孩子啊--一点也不懂规矩,也不明白自己的身份。” 乔安娜试着安慰派翠吉受伤的心情:“也许她不舒服,你没打电话问问看。” 派翠吉又挺直了身子说:“没有,我才没有呢,小姐!真的没有。要是艾格妮斯喜欢乱来,那是她自己不小心,不过下次碰面的时候,我一定要好好教教她。” 派翠吉挺着身子,气呼呼地走了,乔安娜和我忍不住会心而笑。 “可怜的派翠吉,本来等着人下午来向她请教的,可是人家又已经和好如初了,我想艾格妮斯和她男朋友一定正在某个黑暗的角落相拥着呢。” 乔安娜笑着说,想必如此。 我们又谈到匿名信,猜想纳许和那位忧郁的巡官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从辛明顿太太自杀到今天,已经整整一个礼拜了。”乔安娜说:“我想他们应该有点收获了,也许是指纹或者字迹什么的。” 我心不在焉地应了她一句,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心里忽然起了一阵奇怪的不安,大概是跟乔安娜所说“整整一个礼拜”有关。 我敢说,我应该可以更早想到这一点。或许在我的下意识中已经起了怀疑。 无论如何,这种不安终于有了下文。 乔安娜忽然发觉,我没注意听她生动地叙述一次在乡下的奇遇。 “怎么了?杰利。”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的脑子正忙着把一件件事连贯在一起。 辛明顿太太的自杀……当天下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由于仆人放假外出”,所以她才一个人在家……到今天整整一个礼拜…… “杰利,怎么……” 我打断她的话。 “乔安娜,仆人每星期有一天假日可以外出,对不对?” “还有每隔一个礼拜的礼拜天,”乔安娜说:“到底……” “别管礼拜天,她们每周都是同一天放假?” “对,通常这样。” 乔安娜好奇地盯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到什么。 我走过去按铃叫人。 派翠吉闻声而来。 “你说,”我问她:“这个叫艾格妮斯-华岱尔的女孩,也是个佣仆?” “是的,先生,服侍辛明顿太太,喔,现在应该是辛明顿先生了。” 我吸了一口气,看钟,已经十点半了。 “你想,她现在是不是到家了?” 派翠吉带着不以为然的表情说:“是的,先生,女佣必须在十点以前回家,这是老规矩。” 我走到大厅,乔安娜和派翠吉跟在我后面。 派翠吉显然很生气,乔安娜则很困惑,我拨电话时,她问我道:“你想作什么?杰利。” “看看那个女孩是不是平安到家了。” 派翠吉嗤之以鼻,乔安娜也一样,没别的了,可是我对派翠吉的轻视并不在乎。 爱尔西-贺兰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 “很抱歉打扰你,”我说:“我是杰利-柏顿。请问--府上的女佣艾格妮斯回家了没有?” 说完之后,我才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要是那个女孩已经平安到家里,我该怎么解释打电话的原因呢?要是我早一点想到,让乔安娜打的话,或许还比较好解释些。我几乎可以想象到,林斯塔克一定会掀起一阵闲言闲语,所谈的对象就是我和那个我连见都没见过的艾格妮斯-华岱尔。 不出我所料,爱尔西-贺兰非常诧异地说:“艾格妮斯?喔,她现在一定回来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可是还是继续说:“可不可以麻烦你亲自看看她回来了没有?贺兰小姐。” 保姆就有一点好处,别人要她做某件事的时候,就会照样去做。爱尔西-贺兰放下听筒,顺从地走开了。 两分钟后,我听到她的声音说: “你还在吗?拍顿先生。” “在。” “老实说,艾格妮斯还没回来。” 这时候,我知道我的预感没错。 我听到电话传来一阵模糊的声音,接着辛明顿开口道: “喂,柏顿,有什么事吗?” “府上的女仆艾格妮斯还没回去?” “是的,贺兰小姐刚才看过了。怎么回事?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吧?” “不是‘意外’。”我说。 “你是说,你有理由相信那女孩碰到什么事了?” 我严肃地说:“要是那样,我也不会太意外。” 那一晚,我睡得很不安稳。 我想,当时我心头就有很多杂乱的线索了,要是我能用心想一想,一定能当时就想出答案,不然的话,那些片段为什么始终在我脑里萦绕不去呢? 我们自己究竟了解多少事呢?我相信远比我们所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来得多,可是我们往往无法打破某一层界限,所以始终停留在那个范围。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不时受阵阵困惑的折磨。 一定有某种“模式”可循,要是我能抓到头绪就好了,要是我能追查…… 直到我朦胧入梦,脑子里仍然不停地闪过这些字句: “无火不生烟,无火不生烟,烟……烟……烟幕,不对,那是战争……战争用语……喔,不对……纸条……只有一张纸条。比利时--德国……” 我终于睡着了,梦到正带着凯普牧师太太散步,她颈上有一条铁链和颈圈--因为她已经变成一头猎犬了。 ※※※ 电话铃响个不停,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坐在床上看看表,才七点半,电话铃还在楼下响。 我跳下床,随手抓起睡袍,快步跑下楼。派翠吉从厨房后门跑进来,慢了我一步,我拿起听筒。 “哪一位?” “噢--”对方带着如释重负的低泣说:“是你!”是梅根的声音,她显然非常害怕地说:“求求你,一定要马上来--一定要来,求求你,好不好?” “我马上来,”我说:“听到了吗?马上就来。” 我两步并做一步地跑上楼,冲进乔安娜房里。 “听着,乔安娜,我要到辛明顿家去。” 乔安娜从枕头上抬起满头卷发的头,孩子气地揉揉眼睛。 “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是梅根那孩子打来的,口气很不对劲。” “你想是什么事呢?” “要是我猜得不太离谱,应该是有关各妮斯那个女孩的事。” 我步出房门是,乔安娜在后面喊道:“等一等,我开车送你去。” “不必了,我自己开车去。” “你不能开车。” “我能。” 我匆匆梳洗过后,把车开出来,半小时内就赶到辛明顿家。开车的时候背有点痛,但不太严重。 梅根想必一直在等我,我一到,她就从屋里跑出来抱住我,可怜的小脸苍白而扭曲。 “呃,你来了--你终于来了!” “镇定点,小傻瓜,”我说:“好,我来了,有什么事?” 她颤抖起来,我用手臂搂住她。 “我--我发现她了。” “发现艾格妮斯?在什么地方?” 她颤抖得更厉害了。 “在楼梯下面的小柜子,里面有钓鱼竿、高尔夫球杆之类的东西。” “我点点头,那是很普通的储藏柜。” 梅根又说: “她就在那个地方--缩成一团,而且冷冰冰的,她……她死了,你知道。” 我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去看那个地方呢?” “我……我也不知道,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之后,我们都在猜,艾格妮斯到底到哪儿去了。等了一会儿,她还是没回来,我们就去睡了。我一夜都没睡好,今天很早就起来了。我只看到厨子萝丝,她很气艾格妮斯一夜没回来,说要是从前发生这种事,她早就走了。我在厨房里吃了点牛奶和奶油面包--萝丝忽然带着奇怪的神色走进来,说艾格妮斯外出的东西还留在她房里没动,她出门最爱穿的外出服全都没穿。我就在想--她是不是根本没离开家里,于是我就在家里到处看看,等我打开楼梯下的小柜子,才发现--她就在那儿……” “我想大概有人打电话给警方了吧?” “嗯,警察已经来了,我继父一知道就马上打电话给警方,后来……后来我觉得再也没办法忍受,就打电话给‘你’。你不介意吧?” “没关系,”我说:“我不会介意。” 我好奇地看着她。 “你发现她之后--有没有人给你一杯白兰地、咖啡或者茶之类的?” 梅根摇摇头。 我忍不住咒骂辛明顿全家,辛明顿那家伙,除了警方什么都想不到,爱尔西-贺兰和厨子也没想到,这个敏感的孩子发现了这么可怕的事之后,对她心理上有什么影响。 “来,小傻瓜,”我说:“我们到厨房去。” 我们绕到屋后,走进厨房。萝丝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面孔肥胖而没有表情,正坐在火炉边喝浓茶。她一看到我们,就用手扪着心,滔滔不绝地侃侃而谈。 她告诉我,她想到这件事就抖个不停!想想看,死的人也很可能是她! “替梅根小姐泡杯好的浓茶,”我说:“你知道,她受了很大的刺激,别忘了尸体是她发现的。” 光听到“尸体”这两个字,萝丝又忍不住颤抖起来,但是我严厉的眼神制止了她,她倒了一杯浓茶。 “茶来了,小姐,”我对梅根说:“先把茶喝下去。你大概没有白兰地吧?萝丝。” 萝丝用怀疑的口吻说,圣诞节做腊肠的时候,还剩了点作菜用的白兰地。 “那就行了,”我说着在梅根杯里倒些酒。从萝丝的眼神中,看得出她也认为这么做很好。 我叫梅根和萝丝留在一起。 “我相信你可以照顾梅根小姐吧?”我说。 萝丝用高兴的口吻说:“喔,没问题,先生。” 我走进屋里,要是萝丝够聪明的话,她一定会很快发现自己需要一点食物来加强体力,梅根也一样。真弄不懂这些人,为什么不会照顾那孩子? 就在我胡思乱想时,在大厅里碰到了爱尔西-贺兰。看到我,她似乎并不感到意外。我想这项可怕的发现大概使每个人都昏了头,没那么多精神注意来来去去的人。柏特-朗德警官站在前门边。 爱尔西-贺兰喘了口气,说:“喔,柏顿先生,真是太可怕了,不是吗?到底是谁做出这么恐怖的事?” “那么,‘确实’是谋杀了?” “是的,被人在后脑上敲死的,全都是血和头发--喔!太可怕了--还弄成一团塞进那个柜子。到底是谁做出这么卑鄙残忍的事?又是为了什么原因呢?可怜的艾格妮斯,我相信她从来没伤害过任何人。” “是的,”我说:“有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一点。” 她凝视着我,我想,她不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但是她的精神很好,脸色如常,还带着点兴奋的神色。我甚至想象,尽管她天性善良,对这出戏剧还是免不了有点隔岸观火,幸灾乐祸的心情。 她用抱歉的口气说:“我该去看两个男孩了,辛明顿先生很着急,怕他们会吓着。他叫我把他们带远点。” “听说尸体是梅根发现的,”我说:“我希望有个人照顾她。” 爱尔西-贺兰看起来似乎良心很不安。 “喔,老天,”她说:“我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希望她没什么事,你知道,我忙东忙西的,要应付警察那些的--不过还是我的错,可怜的女孩,她一定心里很不好过,我马上去照顾她。” 我的态度缓和下来。 “她没事了,”我说:“萝丝会照顾她,你去看那两个孩子吧。” 她露出一排白牙对我笑着道谢之后,就匆忙上楼了。毕竟,照顾那两个男孩才是她份内的工作,而梅根--没有任何人负责照顾她。辛明顿付爱尔西薪水,是要她照顾自己的骨肉,谁也不能怪她尽自己的责任。 她转过楼梯角时,我忍不住吸了一口气。有一会儿,我似乎看到一个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永恒“胜利之神”,而不是一个尽责的保姆兼家庭教师。 接着,门打开了,纳许督察走进大厅,辛明顿跟在他身后。 “喔,柏顿先生,”他说:“我正想打电话给你,既然你来了就更好了。” 他当时并没有问我为什么在场。 他掉头对辛明顿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暂时借用一下这个房间。” 这是个小起居室,正面有一扇窗户。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 辛明顿先生表现得相当镇定,可是看起来似乎累坏了。 纳许督察温和地说:“辛明顿先生,如果我是你,就会先吃点早餐。你贺兰小姐、梅根小姐要是能喝点咖啡,吃点蛋和腌肉,一定会舒服点。谋杀案对空胃肠最不好了。” 辛明顿极力想挤出一丝微笑,说:“谢谢你,督察,我会接受你的劝告的。” 我跟着纳许走进那间起居室,他把房门带上。 接着,他对我说:“你很快就赶来了,是怎么听到消息的?” 我把梅根打电话给我的事告诉他,我对纳许督察很有好感。毕竟,他没有忘了梅根也需要吃点东西。 “听说你昨天晚上打电话来,问起那个女孩子,你怎么会想到打电话来呢?柏顿先生。” 我知道自己的理由有点奇怪,不过我还是说出艾格妮斯打电话给派翠吉,但是接下来却没赴约的事。 他说:“喔,我懂了……”一边揉着面颊,一面仿佛在沉思着什么。 接着他吧了一口气。 “唉!”他说:“现在已经毫无疑问是谋杀了,是直接谋杀。问题是,这个女孩到底知道什么?她有没有肯定告诉过派翠吉什么?” “我想没有,不过你不妨问问她。”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或者你还没查出来?” “差不多了,昨天是女佣的休息日……” “两个女佣都休假?” “对,好像以前有两姐妹在这儿做事的时候,喜欢一起出去,所以辛明顿太太就同意两个女佣一起休假,接下来换了这两个佣人,还是维持着老规矩。女佣放假之前,把晚餐先弄好放在餐厅,下午茶由贺兰小姐准备。” “我懂了。” “有一点非常清楚,厨子萝丝的家在下密克福,为了回家休假,她必须搭两点半的巴士,所以艾格妮斯必须收拾午餐的碗盘,萝丝晚上回来会收拾晚餐的碗盘,好让两个人工作平均。” “昨天也是这种情形,萝丝两点二十五分出门赶车子,辛明顿两点三十五分去上班,爱尔西-贺兰两点四十五分带着两个孩子出门,梅根-亨特五分钟后也骑车出去。那时候,就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在家。就我所知,她通常在三点到三点半之间出门。” “于是家里就没有半个人了?” “对,不过这儿的人不太担心这一点,有些人甚至不大锁门。我说过,两点五十分的时候,家里只剩下艾格妮斯一个人。她的尸体被发现时,仍然穿着围裙,可见她根本就没有离开屋子。” “你大概可以判断出死亡的时间吧?” “葛理菲医生认为应该是两点到四点之间。” “她是怎么被杀的?” “后脑先被人重击一下,接下来又用尖头的厨房串肉针戳进后脑,于是就马上死了。” 我点了一根烟,因为这实在不是一幅让人舒服的画面。 “真够残忍!”我说。 “嗯,是啊。” 我猛吸一口烟。 “是谁?”我说:“又是为什么呢?” “我想,”纳许缓缓说道:“我们或许一时不会知道,不过可以猜一猜。” “她知道一些秘密?” “对。” “她没向任何人暗示过?” “据我所知,没有。厨子说,从辛明顿太太死后,她就一直很不安,而且越来越担心,一直说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些人总是这样,不肯找警方合作,认为‘跟警方扯上’是最不好的事。要是她早点来找我们,告诉我们她有什么心事,现在一定还活着。” “她‘一点’也没有跟其他女人提过吗?” “没有,萝丝这么说,我也相信。因为要是她透露一点口风,萝丝一定会大肆渲染,加油添醋地告诉别人。” “猜不出原因,真叫人觉得要发疯。”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猜猜,柏顿先生。首先,这一定不是件很肯定的事,只会让人想了又想,想得越多,不安就越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其实,我想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 我尊敬地看着他, “做得好,督察。” “嗯,你知道,柏顿先生,我知道一些你所不知道的事。辛明顿太太自杀的那天下午本来两个女佣都放假,应该都会出门,可是事实上,艾格妮斯又回来了。” “你知道那件事?” “嗯,艾格妮斯有个男朋友--渔具店的蓝德尔。渔具店星期三很早就关门,他跟艾格妮斯碰面之后,两个人一起散步,要是下雨,就一起去看画。那个星期三,他们一见面就吵了一顿。咱们的匿名信作者暗示艾格妮斯还有其他男朋友,佛烈德-蓝德尔非常激动,两个人吵得很厉害,艾格妮斯就气呼呼地回家了,她说要是佛烈德不道歉,她就不再出门。” “结果呢?” “柏顿先生,厨房面对房屋背面,但是餐具室却朝我们现在看的这个方向。进出只有一个门,从这个门进来,要不是走到前门,就是沿着屋边的小路走到后门。” 他顿了顿。 “告诉你一件事:辛明顿太太那天下午接到的匿名信,‘不是邮差送来的’。上面有一张用过的邮票,又伪造了一个假邮戳,看起来就像是跟其他邮件一起送来的。其实,那封信‘并没有经过邮局的手续’,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代表那封信是某人亲自投进辛明顿家里邮筒的,”我缓缓说道:“时间就在邮差下午送信来之前不久,好让别人以为是和其他邮件一起到的。” “对极了,下午的邮件大概三点四十分送到,所以我认为:那个女孩站在餐具室窗口(虽然有树丛挡住,但还是看得清楚外面)向外看,希望她男朋友回来向她道歉。” 我说:“于是--她就看到那个投匿名信的人了?” “我是这么猜想,柏顿先生,不过,当然也可能不对。” “我想你不会……理由很简单--也很可信--看来,艾格妮斯确实知道‘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 [book_title]5 “对,”纳许说:“艾格妮斯知道匿名信是什么人写的。” “那她为什么不--”我皱着眉停下来。 纳许马上接道:“照我看,那个女孩‘未必真正了解自己看到了什么’。最少起初一点都没想到,有人在辛明顿家里留了一封信,不错--可是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那个人和匿名信名信有关。在她看来,那个人绝不可能有任何嫌疑。” “可是她想得越多,就感到越不安。她是不是应该跟别人谈谈呢?就在她困惑难解的时候,想到了派翠吉,她认为派翠吉很可信,很有判断力,就决定问派翠吉该怎么办。” “对,”我沉思道:“听起来很合理,总之,‘毒笔’也发现了这一点。她是怎么发现的呢?督察。” “你对乡下生活还不了解,柏顿先生,消息传开的方法就是有点神奇。我们先谈打电话的事,你打电话时有什么人听到?” 我想了想,答道: “我先接电话,然后再叫派翠吉听。” “你有没有提到那女孩的名字。” “有--是的,我提到她的名字。” “有没有其他人听到?” “我妹妹或者葛理菲小姐都可能听到。” “喔,葛理菲小姐,她到府上有什么事?” 我解释了一下。 “她要先去找皮先生。” 纳许督察叹了口气,说:“那么消息就有两种可能的途径传开。” 我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说葛理菲小姐或者皮先生会跟别人提到这种无聊的小事?” “像这种地方,芝麻大的事都会变成新闻,你一定觉得很意外。要是裁缝师的母亲说了一个老掉牙的笑话,每个人都会听到这个笑话。再说这一边,贺兰小姐、萝丝--都可能听到艾格妮斯说的话。还有佛烈德-蓝德尔,也许那天下午艾格妮斯又回家的消息,就是他传出去的。” 我忍不往轻轻颤抖了一下。 我正望着窗外,前面是一块整齐的草地、一条小径和一扇矮门。 有人打开那扇门,轻悄悄地走近屋子,把信塞进信箱。我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影子,脸孔一片空白--可是那一定是一张我认识的脸…… 纳许督察说:“还是一样,范围又缩小了一点,这种案子最后都会这样,只要有耐心、持之以恒地一一删掉不可能的人。现在有嫌疑的人已经不多了。” “你是说--?” “这么一来,当天下午有工作的任何女人都没有嫌疑,例如学校女老师在上课,镇上的护士我刚好知道她昨天在什么地方。并不是说我认为她们有嫌疑,而是我们现在可以完全肯定她们没有可能行凶。你知道,柏顿先生,现在我们可以把注意力放在两个确定的时间上--昨天下午,和上星期三的下午。辛明顿太太自杀那天,从下午三点一刻(艾格妮斯和男友吵架之后,可能回到家里的最早时间)到邮件一定送到辛明顿家的四点(要是问问邮差,可以知道更准确的时间)之间,都是凶手的可能时间。至于昨天,从两点五十(梅根-亨特小姐出门的时间)到三点半或者三点一刻(后者更有可能,因为死者死时还没换外出服)之间,凶手都有可能行凶。” “你想,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纳许做个鬼脸,说: “我想?我想,有一位女士走到前门,微笑而镇定地按门铃,这位午后的访客……或许要求见贺兰小姐,或许是梅根小姐,也可能带了一个包裹进来。总之,艾格妮斯转身拿托盘放名片,或者把包裹拿进屋里时,那位像淑女一样的客人,就猛敲了她的后脑一下。” “用什么敲呢?” 纳许说:“这儿的女士常常带着大皮包,很难说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然后又用东西戳进她后脑,把她塞进柜子里?对女人来说,这个工作不是太重些了吗?” 纳许督察用奇怪的神情看着我说:“我们追查的女人,不是个普通女人--而精神上的不稳定,使她产生了惊人的力量。何况,艾格妮斯的块头又不大!”他顿了顿,问我:“梅根-亨特小姐怎么会想到会看那个柜子?” “只是一种直觉。”我说。 又接着问他:“为什么特别提到她?有什么特别用意?” “尸体发现得越慢!越难鉴定死亡时间。譬如说,如果贺兰小姐一进门,就一跤跌在尸体上,医生也许可以把死亡时间判定在十分钟之间--对咱们那位淑女朋友,就未免太尴尬了。” 我皱眉道:“可是艾格妮斯如果对某个人起了怀疑--” 纳许打断我的话,说:“她没有,还没到那种地步,我们不妨说,她只是觉得‘奇怪’。我想,她不是个聪明的女孩,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一点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冒犯了某个女人。会对她下了杀手。” “你想到了吗?”我问。 纳许摇摇头,伤感地说: “那件事我早该想到的,你知道,辛明顿太太自杀的事,吓坏了‘毒笔’,她害怕得不得了。柏顿先生,畏惧是一件难以测量的事。” 是的,畏惧,我们早就该想到这一点了。畏惧--对一个疯狂的脑子…… “你知道,”纳冼督察的话,似乎使这件事看来更可怕了,“我们所要追查的人,是个受人尊敬,有声望的人--事实上,也很有地位!” 忽然,纳许说他要再跟萝丝谈谈,我随口问他我能不能去,没想到他居然乐意地答应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应该说,我很高兴你跟我们合作,柏顿先生。” “这句话听起来很可疑,”我说:“照小说里的说法,侦探要是欢迎某个人帮忙的话,那这个人往往就是凶手。” 纳许短短一笑,说:“你根本不像会写匿名信的人,柏顿先生。”又说:“老实说,你对我们可能很有用。”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可是我不懂为什么。” “因为你在这里是个生人,对这儿的居民没有先入为主的观念。同时,你还可以从我所谓的社会方式来了解事情。” “凶手就是个很有社会地位的人。”我喃喃说道。 “一点都不错。” “你是要我在这儿做间谍?” “你不反对吧?” 我考虑了一下,摇摇头说:“老实说,不反对。要是这儿真有一个危险的疯子,逼得没有自卫能力的女人自杀,又敲死无辜的可怜的女佣,我倒不反对用点手段逼那个疯子就范。” “你很理智,先生。告诉你,我们追查的对象确实很危险,危险得像响尾蛇、眼镜蛇一样。” 我轻颤了一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尽快采取行动?” “对,别以为我们不积极,事实上,我们正在朝好几个方向努力。” 他的态度很严肃。 我仿佛看到一个紧密的蜘蛛网,正向四面八方逐渐扩大…… 纳许想再听听萝丝的故事,就先向我解释,萝丝已经跟他提过两种说法;她的解释越多,其中所包含的真正线索就可能越多。 我们找到萝丝时,她正在洗早餐的碗盘。一看到我们,她立刻停下来,揉揉眼睛又摸摸心口说,她今天整个早上都觉得很奇怪。 纳许很有耐心,但是也很坚定。他第一次听她说明时,安慰了她一顿,第二次态度很专横,这一次则是两种手段并用。 萝丝兴高采烈地夸张着过去一周的一些细节,说艾格妮斯怕得要命,不安一来回踱方步。萝丝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时,艾格妮斯一边发抖一边说:“别问我。”她说,“要是告诉我,她就死定了。”萝丝一边快乐地转动着眼珠,一边下结论道。 “艾格妮斯从来没有暗示过,她到底在担心什么事吗?” “没有,不过她一直过得很不安,很害怕。” 纳许督察叹口气,暂时放弃了这个话题,又问起昨天下午萝丝的确切行踪。 简单地说,萝丝搭二点半的巴士回家,个下午和晚上都和她家人在一起,再从下蜜克福搭八点四十的巴士回来。 萝丝一边叙述她的行踪,一边还穿插了许多她跟她姐姐零零碎碎的谈话。 离开厨房之后,我们去找爱尔西-贺兰,她正在指导孩子们做功课。 爱尔西-贺兰像以往一样能干而谦恭,她站起来说:“好了,柯林,你跟布利安好好算出这三题的答案,我一会儿就回来。” 她带我们走进夜间育婴室。 “这里可以吗?我想最好别在孩子面前谈这种事。” “谢谢你,贺兰小姐。请你再告诉我一次,你是不是‘绝对’肯定,艾格妮斯从来没有跟你提到她有什么心事--我是指辛明顿太太去世之后。” “没有,她从来没跟我谈过什么。你知道,她是个很安静的女孩,一向很少开口。” “那么,跟另外那位完全不同了!” “是的,萝丝那张嘴老是说个不停,有时候我真想叫她别那么鲁莽。” “她,可不可以告诉我昨天下午发生的事?尽可能把你记得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 “好的,我们像平常一样吃午餐,那时候是一点,我们吃得有点快,因为我不让孩子们浪费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