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魔鬼颂 [book_author]布尔加科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2106 [book_dec]《魔鬼颂》是布尔加科夫的早期作品,撰写于1923年。泯灭人性的官僚主义作风是作者极力批判的目标。 幻觉与现实的交错,可能与不可能的彼此碾压,希望与绝望同时并存,很容易让读者产生平行世界的错觉。而这一切似乎都在引导读者聚焦一个事实——官僚主义导致的人格分裂。 小说副标题是“一对双胞胎如何毁了一位办事员的故事”,其实小说中的角色都呈现出双面,以魔幻的写作手法揭示出:官僚主义的办公室政治,使奴役人者需要“人格分裂”,受奴役者被迫“人格分裂”。 [book_img]Z_11005.jpg [book_title]第一章 20日发生的事情 这段时期,大家都见缝插针地从一个岗位窜到另一个岗位,唯独科洛特克夫同志冥顽不化(1)。他是火总基(火柴材料中心总基地)编制内的一个办事员,在这个岗位上恪尽职守已经11个月了。 在火总基慢慢待习惯了,长着一头金发的科洛特克夫出于他温和的本性,早已把上进心从内心深处剔除,他认为生命中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兴衰荣辱。而最终取代上进心的是难以动摇的安定感,他觉得会在基地工作一辈子,一直到自己咽气告别尘世的那一天。然而,结果却事与愿违…… 1921年9月20日那天,火总基的出纳套上一顶丑陋不堪的护耳帽,把一张填写得满满当当的拨款公文塞进公文包,离开了。当时正是后半夜的十一点。 直到第二天午后四点半出纳才回来,浑身湿透。他一来就甩掉帽子上的水,把帽子搁到桌子上,然后又把公文包压在帽子上,开口说道: “不要逼我,先生们。” 他莫名其妙地在桌子里翻腾了一会儿,接着便走出了房间,一刻钟后又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肥母鸡。他把死翘翘的母鸡搁到公文包上面,右手按着那只鸡,说道: “钱拿不到了。” “那明天呢?”女士们异口同声问。 “不会有。”出纳晃了晃头,“明天拿不到,后天也不会有。不要赶鸭子上架,先生们,别挤过来,不然,同志们,你们该把我的桌子掀翻了。” “怎么回事?”大家都吃了一惊,就连天真的科洛特克夫也忍不住叫起来。 “先生们呐!”出纳几乎要哭出声来,他挥起胳膊肘挡开了科洛特克夫,“我求你们了!” “这到底怎么回事儿?”大家都不敢相信,科洛特克夫唱滑稽戏一样叫得比任何人都响。 “嗯,你们看看吧。”出纳抽抽嗒嗒,从公文包里取出了拨款公文,递给了科洛特克夫。 出纳用脏兮兮的手指甲戳着一行字,只见红色墨水用斜体字写着: “拨款。 代苏勃特尼科夫同志签字——谢纳特(2)。” 底下还有一行紫色墨水写的答复: “没钱。 代伊万诺夫(3)同志签字——斯米尔诺夫。” “怎么会这样?”这次只有科洛特克夫一个人嚷嚷,其他人都气呼呼朝出纳扑了过去。 “啊呀,老天啊!”出纳惊慌失措地抱怨起来,“怎么能怪我?我的上帝!” 他急忙把拨款公文塞进公文包,套上帽子,把公文包夹在腋下,抄起母鸡,大喊:“请让我过去!”然后便撞开了激愤的人墙缺口,消失在门后。 一位脸色已经惨白的女登记员尖叫一声追了出去,又高又尖的鞋跟却偏偏在门口咔嚓一下绊折了。女登记员一个趔趄,只好抬起脚来,把鞋子脱了。 这位光着一只脚的女士只能留在了房间里,而其他人,包括科洛特克夫也留了下来。 * * * (1) 历史上也曾有一位科洛特克夫(1885—1949),苏联党的活动家,雅罗斯拉夫尔建立苏维埃政权斗争的领导人之一。 (2) 苏勃特尼科夫有周六义务劳动者的意思,具有比较强烈的时代性。谢纳特是沙皇俄国时期枢密院的意思,而俄罗斯人并没有谢纳特这个姓氏。 (3) 伊万诺夫和斯米尔诺夫是俄罗斯极为普通的姓氏。 [book_title]第二章 产品 上述事件发生后的第四天,科洛特克夫单独办公的小房间的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位满脸泪痕的女士探进头来,没好气地说: “科洛特克夫同志,去拿工资。” “是吗?”科洛特克夫兴奋得大声答应,吹着《卡门》序曲的口哨,跑去挂着“出纳”牌子的房间了。他咧着大嘴在出纳的桌边停下脚步。两根用火柴盒垒起来的粗大立柱几乎顶到了天花板。为了避免回答任何问题,激动得直冒汗的出纳用图钉把拨款公文钉在墙上,只不过上面多了几行用绿色墨水写的字: “用产品支付工资。 代博戈雅甫连斯基签字——普列奥布拉任斯基。 本人也同意——克舍辛斯基(1)。” 科洛特克夫咧开嘴笑哈哈地和出纳道了别。手里拿着四个黄澄澄的大火柴盒子和五个绿色的小盒子,几个衣服口袋里还装了十三个蓝色的火柴盒。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他一边留神倾听办公楼里慌乱的议论声,一边用当天报纸的两页大纸张包裹好火柴,然后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下班回了家。火总基的大门旁,他差点被一辆刚好驶来的小汽车撞到。然而他甚至没有看清,小车里坐着的是何许人。 到家后,他把火柴一股脑儿倒在桌子上,后退两步,观赏了片刻,脸上一直挂着傻乎乎的笑容。随后,他使劲挠乱金黄色的头发,自言自语地说: “好吧,一直泄气也不是办法。还是得想办法卖掉啊。” 于是,他敲开了邻居家的门。邻居亚历山德拉·费奥德洛夫娜在省酿酒厂仓库工作。 “进来吧。”房间里答应的声音并不响。 科洛特克夫一进房间就愣住了。提早下班的亚历山德拉·费奥德洛夫娜大衣也没脱,还戴着帽子,正蹲在地板上。她面前立着整整一排酒瓶子,瓶口都用报纸塞住,里面装满了浓稠的红色液体。亚历山德拉·费奥德洛夫娜已经哭得满脸是泪。 “四十六瓶啊。”她转过脸对着科洛特克夫说。 “这都是墨水吗?……您还好吧,亚历山德拉·费奥德洛夫娜。”科洛特克夫吃惊不小。 “是教会红酒。”邻居抽抽嗒嗒地回答。 “怎么回事儿,连你们也这样?”科洛特克夫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也发了教会红酒?”这下是亚历山德拉·费奥德洛夫娜吃惊了。 “我们发的,是火柴。”没了底气的科洛特克夫降低了声调,尴尬地拧起了外套上的扣子。 “你们那些火柴又点不亮!”亚历山德拉·费奥德洛夫娜提高嗓门发了句牢骚,随即一边抖了抖裙子,一边站起了身。 “怎么会,火柴怎么会点不亮?”科洛特克夫吓了一跳,赶紧跑回自己家里。他一秒钟都没浪费,抓起一个火柴盒,刺啦拆了封,划了一根火柴。浅绿色的火焰嗤地一闪,便马上暗了下去,灭了。科洛特克夫被刺鼻的硫磺气味呛到,难受地咳嗽了一声,又划了一根。这次火柴爆出两簇火焰,嗖地飞了出去。一簇火焰飞到了玻璃窗上,另一簇刚好掉进了科洛特克夫同志的左眼里。 “啊——呀!”科洛特克夫痛得大叫,失手扔掉了火柴盒。 他像一匹受惊的马儿,左脚换右脚右脚换左脚地跳了一阵,抬起巴掌按住了眼睛。慌乱中,他心惊胆战地照了照刮脸用的小镜子,完了,这下眼睛保不住了。可是眼睛居然还在,只不过变得通红,还不住往外汩汩地流着眼泪。 “啊哟,我的上帝!”科洛特克夫沮丧不已,迅速地从抽屉柜里取出美式个人急救包,三两下打开,把左半边脑袋一圈圈包扎了起来,看着就像作战中受了伤的士兵。 科洛特克夫一整夜都没有合眼,亮着灯,躺着划火柴。他接连划完了三盒,居然点亮了六十三根火柴。 “笨女人,瞎说。”科洛特克夫低声骂道,“火柴明明好好的。” 天快亮之前,房间里充斥着呛人的硫磺气味。一直到天边现出鱼肚白,科洛特克夫才睡着了,而且做了一个荒唐而又可怕的梦:他似乎躺在了绿油油的牧场,眼前出现了一颗硕大无比的桌球,那桌球还长着小小的腿,活蹦乱跳。这一场景引起了他极度的不适,科洛特克夫大喊一声惊醒过来。晦暗不明的屋子里,仍有那么五秒钟,他仿佛觉得球就在屋子里,就在他的床边,甚至还散发着浓烈的硫磺味。不过,这种幻觉一会儿就消失了。科洛特克夫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这次他没再中途醒来。 * * * (1) 博戈雅甫连斯基有主显节的意思,普列奥布拉任斯基有沧桑巨变的意思。三次签名都是副手代签,这是作者的刻意设定,影射当时官僚作风盛行,主管人员都不在其位。 [book_title]第三章 来了个秃子 到了第二天早晨,科洛特克夫推了推绷带,放心了,眼睛几乎已经痊愈。不过,遇事向来谨慎有余的科洛特克夫决定先不摘除绷带。 到了工作单位,科洛特克夫已经迟到了好一会儿。为了避免下属们产生不必要的误会,他颇有心计地直接走进了办公室。他在桌子上看到一份文件,内容是后勤科科长向基地主任征求意见,能否为打字员小姐们配备全套制服。科洛特克夫用一只右眼读完,便拿起了文件,沿着走廊向基地主任切库申同志的办公室走去。 可就在办公室门口,科洛特克夫撞见一个陌生人,那个人的长相强烈地冲击了他的视觉。 这个陌生人的个头矮得实在不像话,差不多只到大高个科洛特克夫的腰间。不过,这个陌生人宽得离谱的肩膀多少弥补了个头的缺陷。正方形的躯干架在两条罗圈腿上,而且左腿还是瘸的。但是最夺人眼目的要数他的脑袋。他的脑袋看上去像一个巨大而又逼真的鸡蛋模型,被水平地镶嵌在脖子上,尖端冲前。脑袋光光的,也和鸡蛋一样,而且分外耀眼夺目,就好像脑袋的顶门上点着几盏从不熄灭的电灯泡。陌生人小得出奇的脸蛋刮得精光泛蓝,绿色的小眼睛活像两枚图钉,深深摁在颧骨里。陌生人的身体裹在一件敞襟的灰色绒布弗伦奇军服里,上衣里面露出一件小俄罗斯样式的衬衫。裤子也是同样的布料,脚踩一双亚历山大一世时代骠骑兵式的豁口低帮轻便靴。 “哈,看他的小样。”科洛特克夫不免心里犯嘀咕。他躲闪着想绕过秃子去敲切库申的门。然而出乎意料,秃子却堵住了科洛特克夫的路。 “您有事儿吗?”秃子问科洛特克夫,这个声音让办事员浑身一个哆嗦。秃子的嗓门简直就像一个铜盆,声音极具特色,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能让听见他说话的人感到有条蛇顺着脊梁向上爬。更不可思议的是,科洛特克夫竟然觉得,这个陌生人说的话都有一股火柴的味道。千不该万不该,鼠目寸光的科洛特克夫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该犯的错误,他生气了。 “哼……莫名其妙。我来送文件的……请问您,您算哪……” “您没看到门上写了什么吗?” 科洛特克夫看了看门,上面写的内容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未经汇报不得入内 “我来送文件。”科洛特克夫指着手里的文件装糊涂。 正方形的秃子突然发火了,两只小眼睛里喷出了亮黄色的火花。 “这位同志,”他锅碗瓢盆般的声音把科洛特克夫震聋了,“您简直弱智透顶,办公题词的意思那么简单易懂,您居然看不明白。本人深感震惊,您这样的人怎么还能混到现在。你们这里闹的笑话够多了,就像您这种眼珠子被打伤的,随处可见。不过,没关系,我们会整顿规范的。(啊——咳!科洛特克夫心里一声哀叹。)把文件给我!” 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陌生人一把从科洛特克夫手里夺过文件,一目十行读完了内容,随即从裤兜里掏出一支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化学铅笔,把文件贴在墙上,歪歪斜斜写上了几个字。 “去吧!”他吠了一声,便抬手把文件塞了回来,差点没捅瞎科洛特克夫仅剩的那只眼珠子。办公室的门吓破了胆,凄厉地叫着把陌生人吞没在门后。科洛特克夫吓得不知所措,而切库申并不在办公室里。 足足过了半分钟,直到科洛特克夫和切库申的私人秘书丽朵奇卡·德·鲁尼(1)撞了个满怀,他才回过神来。 “啊——咳!”科洛特克夫同志一声苦叹。丽朵奇卡的眼睛和他一样,也用急救包的绷带缠了起来。唯一的区别在于,绑带的末端扎了一个娇俏的蝴蝶结。 “您这是怎么啦?” “还不是火柴!”丽朵奇卡一肚子怨气,“该死的火柴。” “那里面是谁?”被骂得没了脾气的科洛特克夫低声打探。 “原来您还不知道啊?”丽朵奇卡同样小声地回答,“是新来的。” “真的吗?”科洛特克夫的声音变得尖细,“那切库申呢?” “被赶跑了,就昨天。”丽朵奇卡没好气地说,又指指办公室的方向,“真是个恶——棍。这家伙真不是东西。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恶心的家伙。大喊大叫!开除!……不长毛的紧身裤!”最后这句话是科洛特克夫没料到的,看着她的一只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什么款……”(2) 科洛特克夫没来得及把问题提出来。只听办公室门后一声怒吼:“文书!”办事员与女秘书吓得立刻分道扬镳。科洛特克夫三步并作两步窜回了自己的房间,坐到桌后,自言自语说: “啊——呀——呀……唉,科洛特克夫,这下你闯大祸了。该想个办法补救……‘弱智’……哼……无耻的家伙……算啦!你等着瞧,科洛特克夫到底弱不弱智。” 办事员睁着一只眼睛读了秃子写的字。文件上写着一句狗屁不通的话: “所有女打字员和其他女士,一概适时发放士兵制服内裤。” “这也太滑稽了吧!”科洛特克夫被逗得笑出声来。他脑子里想象着丽朵奇卡穿士兵制服内裤的样子,忍不住淫荡地哆嗦了一下。接着,他赶紧抽出一张干净的文件纸,仅三分钟拟就一份电传: “电传 后勤科长句号您十九日所拟0.15015(6)号文件现予回复如下逗号火总基主任通知逗号所有女打字员及至所有女士应适时发放士兵制服内裤句号管理主任破折号签名办事员破折号瓦尔佛洛梅·科洛特克夫句号” 随后他打电话叫来了文书潘杰列蒙,告诉他: “拿去给主任签名。” 潘杰列蒙咬了咬嘴唇,拿起文件走了出去。 过后整整四个小时,科洛特克夫都没有走出小房间,他专心听着动静。脑子里盘算着,只要主任想出来转转各个科室,一定就能看到他埋头苦干的样子。但是恐怖的办公室里并没有传出什么声音。只有一次,听到了含糊不清的金属音,似乎是在威胁要开除谁,但究竟要开除谁,科洛特克夫即便把耳朵贴住锁孔,也没能听清楚。午后三点半的时候,隔壁办公室里响起了潘杰列蒙的声音: “坐车走啦。” 办公楼立刻起了哄,大家纷纷作鸟兽散。而科洛特克夫同志是独自一人最后回家的。 * * * (1) 丽朵奇卡是丽迪娅的昵称。 (2) 这里提到的紧身裤是指贴身穿的长筒紧身内裤。有研究者认为,前文关于秃子外表的描写与某位领导人极为神似。当时出于保暖的目的,只有住院的病人才会统一穿紧身的长筒内裤,而作者写这部中篇的时候,那位领导人恰好生病住院。所以,女秘书随口骂新来的主任是“不长毛的紧身裤”,可以理解为:有病的老秃子。但显然,科洛特克夫是按照字面的意思理解了。 [book_title]第四章 第一条——科洛特克夫出局 第二天早上,科洛特克夫心情特别好,因为眼睛已经不再需要绷带的救治了。他轻松地甩掉了绷带,立刻觉得自己变了一个人,变得帅气多了。科洛特克夫匆匆忙忙喝够了茶,灭掉汽油炉,就出门上班去了。他本不想迟到,却偏偏迟到了五十分钟。因为六路有轨电车改走了七路的环城路线,结果驶到只有一排排小房子的偏远街区时,电车还抛了锚。科洛特克夫不得已步行了整整三俄里(1),才喘着粗气跑到了办公楼,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大钟刚好敲了十一下(2)。办公楼里等待他的是闻所未闻的一幕,根本不是通常十一点时应有的场景。丽朵奇卡·德·鲁尼、米洛奇卡·利多夫采娃、安娜·叶夫格拉佛芙娜、高级会计师德罗兹德、生产指导员基提斯、诺梅拉茨基、伊万诺夫、穆什卡、女登记员、出纳……总之,所有人,所有办公人员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各就各位地坐在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餐桌后,而是一团团挤作一堆站在墙边,墙上用钉子钉着一张四分之一大小的文件纸。看到科洛特克夫走进来,大家立刻出奇一致地闭了嘴,人人都低下了头。 “先生们好啊,发生什么事了?”科洛特克夫不免有些奇怪。 人群不声不响地散开了,科洛特克夫走到四分之一大小的文件纸前。开头几行字十分明了而又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可最后几行字则在震惊和诧异的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第一号令: 1. 科洛特克夫同志因对待本职工作玩忽职守,导致重要的工作文件在落实内容时造成了令人极为愤慨的后果,更可耻的是,他显然因打架斗殴伤了眼睛,竟以邋遢形象出现在工作场合。故决定自本月26日起开除科洛特克夫同志,予以支付其至25日(包括在内)的有轨电车交通费。 第一条,同时也是最后一条,底下的签名异常大号,十分醒目: 主任内库 阿尔卑斯玫瑰饭店遍布尘埃的水晶大厅(3),有那么二十秒钟,陷入了完美的沉默。而且比所有人沉默得更完美、更深沉、也更僵硬的,就是脸色铁青的科洛特克夫本人。到了第二十一秒,沉默像气球一样破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科洛特克夫接连咏叹了两次,声音就像高跟鞋踏碎了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高脚酒杯,“内库是他的姓啊?……” 听到有人提到了内库,办公人员纷纷子弹一样射向四面八方,一眨眼的工夫便各就各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就像一群寒鸦整整齐齐落到高压电线上。科洛特克夫的脸上,原本霉烂一样的灰绿,变成了斑斑块块的紫红色。 “啊——呀——呀。”斯克沃列茨远远地从账本里探出头,闷声闷气地调侃,“大叔,您怎么会犯这么傻的错误?啊?” “我以——为,我想……”科洛特克夫碎片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抛,“我把内库看成内裤了。是他自己签名用的小写字母啊!(4)” “反正我是不会穿这种内裤的,让他死了心!”丽朵奇卡说得又清脆又干脆。 “嘘!”斯克沃列茨蛇一样压低了嗓门,“您说什么呢?” 他一头扎回账本里躲了起来,还用一张纸挡住了脸。 “我脸上有什么,他没权力说三道四!”科洛特克夫愤怒地呐喊,可是声音却不大,他的脸色已经从紫红变得像白鼬皮那样惨白,“我的眼睛就是被那些低劣不堪的火柴烧伤的,德·鲁尼同志也一样!” “小声点!”基提斯的脸都白了,他尖声提醒,“您就别说啦。他昨天试过了,说质量超棒呢。” 嘀——铃——铃——铃。门框上方的电铃突然响了起来……与此同时,潘杰列蒙肥硕的身体从板凳上跌落下来,顺着走廊滚了出去。 “不!我要解释一下。我要解释清楚!”科洛特克夫拉长了尖细的声调,接着左冲右撞在原地跑了十来步,阿尔卑斯玫瑰饭店蒙着灰尘的穿衣镜里,映出了他几乎变了形的身影。他终于跌跌撞撞跑到走廊里,朝着一盏昏暗的小灯泡跑去,那盏灯泡就悬在“单人办公室”的牌子上方。在那扇让人心惊胆战的门前,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潘杰列蒙的怀里。 “潘杰列蒙同志。”科洛特克夫的激动难以平复,“请你,放开我。我要见主任,马上……” “不行,不行,说了,谁也不让进。”潘杰列蒙嘴里喷着粗气,一股气势磅礴的洋葱味掐灭了科洛特克夫的决心,“不行。您走吧,走吧,科洛特克夫先生,要不然您就给我惹大麻烦了……” “可是我要进去啊,潘杰列蒙。”科洛特克夫的语气已经不那么坚决了,“你看,亲爱的潘杰列蒙,这可是一道命令啊……让我进去吧,潘杰列蒙你最贴心了。” “唉,你啊,老天……”潘杰列蒙朝门口扭过头去,心有余悸地小声说,“真的不行,不行。不行啊,同志!” 办公室门后传出一阵电话铃声,接着便听到铜盆子沉闷地撞响了: “来了!我马上来!” 潘杰列蒙和科洛特克夫彼此放开了对方。门砰地敞开了,戴着一顶大檐帽的内库腋下夹着公文包,一阵风一样顺着走廊走去。潘杰列蒙立刻踩着小碎步跟了上去。科洛特克夫稍稍迟疑了一下,便跟着潘杰列蒙追了过去。一脸苍白的科洛特克夫在走廊的拐角处掠过了潘杰列蒙,激动不已地超越了内库,把自己的屁股展现在他前面。 “内库同志,”他结结巴巴地低声细语,“就一分钟,请您听我说……您的那道命令……” “同志!”内库急着出去办事,正火急火燎往外冲,他把拦路的科洛特克夫扫到一边,咣地敲响铜盆,“您也看到了,我忙着呢!我有事要办!要出门!” “您的那道命……” “您看不见吗,我很忙!……同志!有事请找办事员。” 内库已经跑到前厅,那里有个平台,矗立着一架巨大管风琴,是阿尔卑斯玫瑰饭店早就弃置不用的。 “我就是办事员啊!”惊慌失措的科洛特克夫尖声大叫,已是满身大汗,“请您听我说,内库同志!” “同志!”内库警笛长鸣般一声大喝,他根本不想听,边走边转过身训斥潘杰列蒙: “采取点措施啊,别让人挡我的道!” “同志!”潘杰列蒙吓坏了,他吭哧吭哧打算采取措施,“您干吗要挡道?” 其实他并不清楚,究竟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但他下意识拦腰一把抱住了科洛特克夫,顺势轻巧地把他搂进怀里,就像抱住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不过这个措施真的见效了,内库趁机脚底抹了油,活像踩着滑轮嗖地滑下楼梯,冲出了大门。 “哔!哔——!”玻璃门外摩托车按响了喇叭,突突喷了五次,烟雾随即遮住了玻璃,摩托车不见了。潘杰列蒙这时才放开了科洛特克夫,擦干了脸上的汗,松了口气: “什么——破事儿!” “潘杰列蒙……”科洛特克夫哆哆嗦嗦地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快说啊,他回头另外找个人,就来不及了……” “好像,去国经供局了吧。(5)” 科洛特克夫旋风般冲下楼梯,一头闯进存衣室,抓起大衣和鸭舌帽就奔了出去。 * * * (1) 1俄里等于1.6公里。 (2) 阿尔卑斯玫瑰饭店曾是老莫斯科最著名的饭店之一,以经营德式和其他欧式餐饮为主,出售正宗巴伐利亚啤酒。1925年,小说中“火总基”的办公地点就在饭店楼内。现该建筑被改为莫斯科音乐厅。 (3) 这家饭店的水晶大厅非常出名,曾是文人经常聚会的地方。著名诗人叶赛宁曾在这里朗诵诗歌。 (4) “火总基”主任签名用小写字母,这是作者刻意的设定,意在暗示主任的文化层次比较低。 (5) 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供应总局。 [book_title]第五章 魔鬼的戏法 科洛特克夫运气还算不错。有轨电车刚好就驶过阿尔卑斯玫瑰饭店门口。科洛特克夫精确无误地跳上车,搭着车门疾驰而去。他一会儿踩到制动轮,一会儿又撞到乘客的背包,内心被焦躁的希望灼痛。摩托车似乎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现在就突突地跑在有轨电车前面。摩托车一会儿在科洛特克夫视野里消失不见,一会儿那个正方形的背影又在蓝莹莹的烟雾中显现。科洛特克夫站在车门边踏板上饱受了大概五分钟的煎熬和痛苦,摩托车终于在国经供局灰色的大楼旁停下了。正方形转眼钻进往来人群,不见了。科洛特克夫赶紧从还在行驶的有轨电车上跳了下来,一百八十度转了个身,却摔倒在地,伤了膝盖,但他马上捡起鸭舌帽,从车轮下起跑飞奔进了大楼前厅。 几十个人朝科洛特克夫迎面走来,又有人从他身后超越,地板上踩满了斑斑污渍。只见正方形背影在二层的楼梯拐角一闪,他喘了口大气,立刻跟了过去。内库上楼的速度简直不可理喻地快,科洛特克夫的心都揪了起来,觉得自己就要赶不上了。结果也正是如此。背影跑到五层拐角平台时,办事员已经精疲力竭,眼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人脸、帽子和公文包的汪洋里。科洛特克夫像一道闪电般扑上平台,在一扇门前稍迟疑了片刻。门上挂着两块牌子,一块是绿色的金字牌匾,书写保留了硬音符号,一看就是旧式的文字: 寄宿女生公共宿舍(1) 另一块牌子则白底黑字,是新式的书写体: 供管办主任(供应事务管理办公室主任) 科洛特克夫只好瞎猫碰死耗子一样闯进每一扇门,只见里面都是一扇扇大玻璃窗,数不清的金发女郎快步穿梭于其间。科洛特克夫打开了第一扇玻璃隔门,看到里面有个身穿蓝色西服的人。这人正横躺在桌子上,捧着电话开怀大笑。第二扇门里,桌子上堆着舍列尔-米哈伊洛夫的作品全集(2)。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裹着披巾,正站在旁边,称量着臭气熏天的鱼干。第三扇门后,噼噼啪啪的打字声和电话铃声不绝于耳。六台打字机后面,端坐着六位齿如含贝的金发女郎,正互相嘻嘻哈哈打趣。最后一扇隔门里的空间很大,还有又粗又圆的立柱。这里打字机的声音让人头痛欲裂,只见房间里一枚枚人头,有男人的头,也有女人的头,可是内库的头并不在其中。晕头转向的科洛特克夫彻底没了方向,一位女士双手捧着化妆小镜子快步走过,科洛特克夫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叫住了她: “您没看见内库吗?” 女士忽闪着大大的眼睛给了他回答,科洛特克夫的心立刻在狂喜中落了地: “看到了,不过他现在要离开。您得抓紧了。” 一只白白的小手伸出来,手指甲染得艳红欲滴,科洛特克夫便顺着手指的方向穿过立柱大厅跑了过去。他风一样卷过大厅,来到一个阴暗狭窄的过道,刚好看见电梯敞着通亮的大口。科洛特克夫的心猛然沉到了脚底:“追上啦……”可电梯的大嘴巴却已经吞下了正方形绒布背影和黑亮的公文包。 “内库同志。”科洛特克夫大叫一声,愣住了。无数绿色的光环在过道里亮起。玻璃门关上了,栅格式电梯沉了下去。就在这一刻,正方形背影转过身来,变成了健硕的胸脯。科洛特克夫一点,一点也没认错:灰色弗伦奇军衣,鸭舌帽,公文包,葡萄干小眼珠。的确是内库无疑。可是,这个内库却长了一把亚述式波浪卷络腮胡子,长长地垂到胸前(3)。科洛特克夫此时脑子里本能地蹦出一个想法:“他坐摩托车来的路上,上楼梯的这段时间里,就长出络腮胡子了——这算怎么回事儿?”紧接着便有了第二个想法,“胡子准是粘上去的吧——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而与此同时,内库在电梯的栅格里渐渐地坠向深渊。两腿先不见了,接着便是肚子、络腮胡子,最后连小眼珠子和嘴巴都不见了。不过消失之际,他男高音般温柔地喊道: “太晚啦,同志,周五来吧。” “连声音都是粘上去的。”科洛特克夫脑子里顿时像炸了锅。脑袋发烧一样疼了三秒钟,不过,他还是清醒过来,不管什么样的戏法都不应该耽误了他的正事,真要耽误了——那就惨了。科洛特克夫赶紧冲向电梯。只见栅格的顶盖被绞索提了起来,从电梯间慵懒地走出一位美人,耀眼的珠宝戴了一头,她轻轻碰了一下科洛特克夫的手,柔声问: “同志,您有心脏病?” “没有,哦没有,同志。”科洛特克夫不知所措,一步跨进栅格,“别拦住我。” “那么,同志,您去找伊万·费诺戈诺维奇吧。”美人拦住去路,不让科洛特克夫进电梯,她似乎有点失落。 “我不要!”科洛特克夫几乎要哭出来了,“同志!我有急事。您这是想干吗?” 但是美女依然百折不挠地倾吐失落感。 “我真的没办法啦,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说着便紧紧挽住了科洛特克夫的手臂。电梯又一次停住,张口吐出一个拿着公文包的人,栅格随即关上,沉了下去。 “放开我!”科洛特克夫挣扎尖叫,猛地抽出手臂,骂骂咧咧顺着楼梯跑了下去。他疾步如飞跨过六层大理石台阶,一个头上扎着发饰的高个子老太婆吓得刚对他划了个十字,就差点被他撞死。到了下面,他来到一堵新装的大玻璃墙边,那里挂着一块银字蓝底的牌匾: 轮值淑女 底下贴着一张纸,上面用羽毛笔写着: 问讯处 科洛特克夫顿时被绝望的恐怖感扼住。他看见内库的身影清晰无误地在玻璃墙后一闪而过。明明还是那张刮得泛青的脸,明明仍是一脸凶悍。仅仅隔着一块薄薄的玻璃,他与科洛特克夫擦肩而过。科洛特克夫拼命抑制住内心的诧异,冲向闪亮的铜把手,使尽一拽,门却没有屈服。 他牙齿咬得咯咯响,再次拉了一下耀眼的铜把手,可是在绝望中却瞬间瞥见了一行小字: “请从第六出口绕道。” 内库的身影一闪,就消失在玻璃后的阴暗里。 “第六出口在哪儿?哪儿是第六出口?”他失魂落魄地叫着,也不知道在问谁。路过的人被吓坏了。这时,一扇小小的侧门打开了,走出一个身穿柳斯特林(4)衣服的小老头,他戴着一副蓝色的眼镜,手里还拿着一张大表格。小老头从镜片上方仔细看了看科洛特克夫,咬了咬嘴唇笑开了。 “怎么?您怎么又来了?”他说话时漏着风,“别犯傻啦,没用的。您还是听我小老头子一句吧,别再费劲啦。反正我也已经把您划掉了。嘻——嘻。” “从哪里划掉?”科洛特克夫听得一头雾水。 “嘻。这还不明白,当然是从名单里啊。我用铅笔划的——嚓,就划掉了,嘻——嘻。”小老头很有成就感地哈哈笑起来。 “请……问……难道您认识我?” “嘻。您真会开玩笑,瓦西里·巴甫洛维奇。” “我叫——瓦尔佛洛梅,”科洛特克夫伸手摸了摸自己冰凉湿滑的额头,又补充说明了自己的父称,“彼德罗维奇。”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小老头丑陋的脸上不见了笑容。 他把头埋进纸里,枯瘦的手抬起来,爪子一样长长的指甲一行行在纸上划过。 “您就别捣乱了好不好?看看——科洛布克夫·V.P.。” “我姓——科洛特克夫。”科洛特克夫不耐烦了。 “我没说错啊:科洛布克夫。”小老头生气了,“看,还有内库的名字。两个人是一起被调走的啊,接替内库位子的是切库申。” “是吗?……”科洛特克夫高兴得难以自持,几乎欢呼起来,“内库被踢走啦?” “这还能有假啊。他只做了一天的领导,就被赶走了。” “上帝啊!”科洛特克夫欢天喜地地大叫大喊,“我有救啦!我得救啦!”兴奋之余他忘了小老头爪子般的指甲,紧紧握了握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小老头也笑了。科洛特克夫的兴奋在这一刻蜡烛般被掐灭了。他似乎看见小老头蓝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凶狠,而且他咧嘴一笑时裸露出的青灰色牙龈,同样令人不安。不过科洛特克夫转瞬便抹去了不祥的印象,开始手忙脚乱起来。 “那么说,我现在可以回火总基了? “那还用说。”小老头说得一本正经,“这里写着呢——调往火总基。不过请您把工作证给我,我得用铅笔做个小标记。” 科洛特克夫立刻去掏口袋,脸刷地白了,去掏另一个口袋,脸白得更厉害了,拍了拍两边的裤兜,便像哭天抢地时被人堵上了嘴一样发着谁也听不明白的声音冲回楼梯,一边低头搜寻着脚下。绝望的科洛特克夫在往来人群中左冲右突,终于冲到了最顶层。他想找到那个满头珠宝的美女,向她问个清楚,但却发现,美女变成了一个獐头鼠目的黄口小儿。 “小孩儿!”科洛特克夫扑了过去,“我的工作证,黄色的……” “不是这么回事儿。”小男孩恶狠狠地回答,“我没拿过,他们撒谎。” “不不,小可爱,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你……证件。” 小男孩厌恶地皱起眉头看了看他,突然扯开破嗓门大叫起来。 “啊,上帝啊!”科洛特克夫不再指望男孩子,转身冲下楼梯找小老头去了。 但他跑到楼下,小老头已经不在了。小老头消失了。科洛特克夫又跑向那扇小门,拽门把手。门被锁上了。半明半暗的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 科洛特克夫脑子里万千的思绪犹如万马奔腾,最后好不容易弹出一个新想法:“有轨电车!”他突然清晰地回忆起,刚才似乎有两个年轻人在楼梯拐角的平台上挤住了他,其中一人瘦瘦的,长着黑亮的胡髭,看上去就像是粘上去的。 “唉,真倒霉啊,怎么会那么倒霉。”科洛特克夫哀叹,“这次真是倒霉到家了。” 他跑到外面,沿着马路跑到尽头,转进一个小巷子,来到一幢外观令人不寒而栗的小楼门口。一个其貌不扬的人,斜着眼,阴沉着脸,他没有正眼看科洛特克夫,而是瞟着其他地方,问他: “你没走错地方吧?” “同志,我叫科洛特克夫·V.P.。刚才有人偷走了我的证件……偷得一干二净……没证件我会被抓起来的……” “当然会抓起来。”那人站在台阶上,语气不容置疑。 “那请您让我……” “你让科洛特克夫自己来吧。” “可是,同志,我就是科洛特克夫啊。” “证件给我。” “刚刚被偷了啊。”科洛特克夫拖长声音强调,“偷了啊,同志,是一个长着胡髭的年轻人。” “长胡髭的吗?那就是科洛布克夫了。肯定就是他。他在我们片区是个惯犯,你可以去小酒馆咖啡店找找。” “同志,我没法去找。”科洛特克夫要哭了,“我现在必须回火总基找内库。您让我进去吧。” “那把被盗证明拿来吧。” “找谁开证明?” “居委会。” 科洛特克夫跳下台阶,沿着马路跑了。 “先去火总基还是居委会?”他边跑边想,“居委会是一大早上班,那现在只好回火总基了。” 这时,远处褐色塔楼上的大钟刚好敲了四下(5),人们纷纷夹着公文包从四面八方走出大门。黄昏降临,天空飘起了稀疏而又潮湿的雪片。 “太晚了。”科洛特克夫心想,“还是回家吧。” * * * (1) 十月革命前书写体常在词尾保留硬音符号。“寄宿女生”和“公共宿舍”两个单词都源自于法语。十月革命前,法语是俄罗斯贵族最为青睐的语言。这所原先的女子寄宿学校主要培养高层次人文素养的“淑女”和“才女”,以供上流社会贵族们寻欢作乐。这样的女子寄宿学校当时在俄罗斯一共办了15所,其中有2所在莫斯科。布尔加科夫在文中使用这两个单词,不仅为了凸显建筑本身的历史厚重感,顺便也挖苦了一下“国经供局”。 (2) 舍列尔(1838—1900),俄国作家,米哈伊洛夫是他的笔名。 (3) 指亚述人特有的络腮胡子。 (4) 一种有光泽的丝织物。 (5) 指红场上的斯帕斯塔楼。 [book_title]第六章 第一夜 锁眼里插着一张小字条。昏暗中,科洛特克夫看见上面写着: “亲爱的邻居!我去兹韦尼哥罗德(1)的妈妈家。红酒留下当作礼物送给您了。您可以喝个痛快——没人愿意买酒。酒都放在角落里。 您的邻居A. 派克娃(2)” 科洛特克夫苦笑一下,咣当开了门。他来回跑了二十趟,把走廊角落里的酒瓶子统统搬进自己的房间。他点亮了灯,没摘掉鸭舌帽,也没脱下大衣,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浓重的暮色中,他像着了迷一样盯着渐渐模糊的克伦威尔(3)肖像画,足足看了有半个小时。突然,就像出其不意地陷入了亢奋状态,他蹦了起来,脱下鸭舌帽,甩到墙角,抡圆了胳膊把火柴盒全都撸到地上,两只脚奋力踩起来。 “该死!该死!该死!”科洛特克夫把该死的火柴盒咔嚓咔嚓踩得稀碎,而脑子里却在幻想,他踩踏的是内库的脑袋。 一想到那颗鸡蛋一样的脑袋,他脑子里又突然冒出了两张脸,一张刮得精光,一张挂着络腮胡子,于是他不踩了。 “等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抬手擦了擦眼睛,“我这是在干吗?发生了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干吗还在这里耍小孩子脾气。难道他真的会分身?” 恐惧感透过黑洞洞的窗户爬进了房间,科洛特克夫尽量不去看窗外,唰地拉上了窗帘。但这么做并没让他觉得好受一些。同一张脸变换着两种模样,时不时从角落里冒出来,一会儿长出一大把络腮胡子,一会儿胡子又突然被扯掉,淡绿色的小眼睛一闪一闪。科洛特克夫终于受不了了,他觉得神经高度紧张,脑子快要失控爆炸了。他轻声哭了起来。 一直到哭够了,他才觉得放松了。于是,他吃了一点昨天剩下的滑溜溜的土豆,然而,却再次陷入了那个该死的谜题,于是他又哭了一会儿。 “等一下……”他突然想了起来,“有什么好哭的,我明明有红酒啊?” 他用茶杯倒了半杯,一口气喝干。才五分钟,甜甜的液体就发挥了作用。他左侧的太阳穴疼得要命,灼热的恶心感让他口干舌燥。科洛特克夫一连喝了三杯水,太阳穴的疼痛让他彻底忘记了内库,他难受地呻吟着,扯掉了上衣,懒懒地垂下眼皮,倒头睡着了。“吃点匹拉米洞(4)就好了……”他嘟嘟囔囔了好久,朦胧的睡意才终于紧紧拥抱了他。 * * * (1) 兹韦尼哥罗德市,位于乌克兰。 (2) 派克娃是姓氏,有定量供给的口粮的意思。 (3) 克伦威尔(1599—1658),英国资产阶级革命活动家,独立派领导人。作者也许想暗示,克伦威尔对主人公执着的个性产生过影响。 (4) 解热镇痛药。 [book_title]第七章 管风琴与猫 第二天上午十点,科洛特克夫急急忙忙煮了茶,却没什么胃口,只喝了四分之一杯。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晨雾中快步穿过湿乎乎的沥青院子时,预感到今天会是一个艰难而又忙碌的一天。厢房的门上写着“居委会”。科洛特克夫伸手快碰到门铃时,却看到了一行文字: “管理员去世,暂不开具证明。” “唉,老天,真是扫兴。”科洛特克夫悻悻地骂道,“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接着又说,“算了,回头再来办证件吧,现在先去火总基。好歹打听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切库申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科洛特克夫只能一步一步走到火总基,因为钱已经被偷得一分不剩了。他迈开步子穿过前厅,径直走向办公室。到了办公室门口,他不由张开了嘴。水晶大厅里,竟然没有一张熟人的脸。德罗兹德不在,安娜·叶夫格拉佛芙娜也不在,竟然——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桌子后面坐着的人,已经根本不是原先高压电线上的寒鸦那副模样,而像极了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的三只鹰(1),三个一模一样刮净了胡子的金发男子,都穿着亮灰色的格子西服,还有一位年轻女子,长着一双梦幻般的大眼睛,耳朵上戴着钻石耳环。几个年轻人根本不理会科洛特克夫,继续埋头在账本里刷刷地写,倒是那位女子冲着科洛特克夫抛了个媚眼。科洛特克夫赶紧尴尬地回报以一笑,可那女子却傲慢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不理他了。“莫名其妙。”科洛特克夫心中不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退出了办公室。走到自己原先的办公室门口,他稍稍停留了片刻,长出了一口气,门上依旧写着三个亲切的大字:办事员。于是,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科洛特克夫眼中的光立刻黯淡了,就连脚下的地板也似乎轻微摇晃了一下。原本属于科洛特克夫的桌子后面,竟然坐着如假包换的内库本尊,只见他叉开了胳膊肘,正笔走龙蛇一行接一行地用羽毛笔写着什么。油亮的波浪卷大胡子盖住了他的胸脯。看着绿色呢绒服上方那颗打过蜡一样锃亮的秃顶,科洛特克夫的呼吸艰难起来。倒是内库首先打破了沉默。 “要帮忙吗,同志?”他彬彬有礼地问,柔声细气,就像憋出的假声。 科洛特克夫忍着鸡皮疙瘩舔了舔嘴唇,窄窄的胸腔里攒足了大气泡,这才开口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呵嗯……同志,我,是这里的办事员……就是……嗯是,要是,您还记得那道命令……” 惊讶的神情急剧地扭曲了内库的上半脸,浅色的眉毛挑了起来,额头也像手风琴一样起了褶子。 “非常抱歉。”他依然答复得很有礼貌,“这里的办事员——就是我。” 科洛特克夫一时间被噎得失了言。失言过后,他才不由自主说道: “啊,是这样啊?昨天还是……唉,是啊。请原谅,大概,是我搞错了吧。抱歉。” 他倒退着走出房间,在走廊里喘着粗气告诉自己: “科洛特克夫,你还记得日子吧,今天是几号?” 立刻自己又回答自己: “星期二,不不,是星期五。现在是二十世纪。” 他转过身,一颗象牙色的头颅兀地映入眼帘,头颅上的两只眼睛就像走廊里拧亮的小灯。遮天蔽日般出现在眼前的正是内库那张刮得精光的脸。 “好啊!”破盆敲响了,科洛特克夫浑身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我正等您呢。太好了。很高兴认识您。” 说着,他便走到了科洛特克夫跟前,还热情地握了握他的手。科洛特克夫慌得缩起了一条腿,那样子活像一只落在房顶的仙鹤。 “工作编制我重新安排好了。”内库说得迅速简洁而且铿锵有力,“那边是三个人,”他指了指办公室的门,“当然,玛涅齐卡也在那里。您做我的助理。内库是办事员。原来的班子都已经扫地出门。那个白痴潘杰列蒙也赶走了。我有证据,可以证明他原来就是阿尔卑斯玫瑰饭店的奴才。我现在得赶去部门,麻烦您和内库两个先起草一份所有人工作态度的报告,尤其要重点写一写那个,叫什么来着……科洛特克夫。说来也巧,您长得还真有点像那个恶棍呢。不过,他一只眼睛被打伤了。” “我啊。没有。”科洛特克夫的下巴耷拉下来,脑袋直晃,“我可不是恶棍。我的证件都被偷了。现在一分不剩。” “偷光啦?”内库惊讶地提高了嗓门,“真是胡闹。不过这样更好。” 他不顾科洛特克夫已经喘不过气来,越发用力地握住他的手,拽着他穿过走廊,拖进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办公室,不由分说把他摁在松软的皮椅上,自己则一屁股坐到桌子后。科洛特克夫还是觉得脚下的地板在诡异地轻微摇晃,他缩起肩膀,闭上眼睛,喃喃自语:“20号是星期一,那么,星期二就是,21号。不对。我这是怎么了?是1921年。发文第0.15号,此处签名一杠瓦尔佛洛梅·科洛特克夫。对啊,这就是我啊。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星期一。星期一是П开头,星期五一样也是П开头,那么星期日……星期——日——里有С,和星期三的开头一样……” 内库刺啦一声在文件上签了名,啪地盖了章,塞到他手里。就在这时,电话火冒三丈似的铃声大作,内库一把抓起听筒,哇啦哇啦大喊: “啊哈!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 他纵身扑向衣架,扯下大檐帽,盖住了秃顶,便消失在门外。临走吩咐道: “去内库那里等我回来。” 当科洛特克夫看清盖了印章的纸片上的内容后,他的眼神彻底惝恍迷离了。 “持此证明者确为本人助理瓦西里·巴甫洛维奇·科洛布克夫同志。证明内容属实。 内库” “噢——哦!”科洛特克夫仰天长叹,手里的文件和大檐帽(2)掉到了地板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 这时候,门吱扭扭被打开了,长着络腮胡子的内库走了进来。 “内库已经溜号了吗?”他柔声问科洛特克夫,嗓音尖细。 这下周围的灯光全灭了。 “啊——啊——啊——啊……”科洛特克夫忍受不了这样酷刑般的折磨,嚎叫起来。他一蹦老高,龇牙咧嘴地向内库扑了过去。内库受到的惊吓显然不轻,脸色立刻变成蜡黄。他屁股冲后向门外躲去,砰的一声关死了门,整个人也朝走廊摔了出去,身子顿时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但是他立刻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拔腿就跑,一边大声呼救: “文书!文书!救命啊!” “站住。站住。求您不要跑,同志……”科洛特克夫很快清醒过来,赶紧大叫着追了上去。 办公室里乱成一片,三只鹰像听到了号令般同时蹦了起来。打字机边那双梦幻般的大眼睛似乎也要弹射出来。 “有人开枪啦。开枪啦!”只听有人歇斯底里地大喊。 内库头一个逃窜到前厅里,在管风琴的平台上犹豫了一秒钟,考虑了一下究竟该往哪里逃,便一个虎扑,差点没撞到管风琴的侧角,躲到了管风琴的背后,科洛特克夫循迹追了过来,却脚底一滑,要不是管风琴黄漆侧面横生枝节般插着一把巨大的黑色曲手柄,很可能,他就在栏杆上撞破了脑袋。手柄挂住了科洛特克夫的大衣前襟的下摆,劣质的哔叽料子一声轻叹裂开了一道大口子。科洛特克夫便顺势悠悠地坐到了冰冷的地板上。而这时,管风琴背后的侧门砰的一声巨响,内库逃了出去。 “上帝……”科洛特克夫本想说些什么,却没来得及说完。 巨大的管风琴音响室里,一根根铜管虽然早已蒙尘,此时却发出了犹如玻璃杯破碎的奇怪声响。紧接着,一阵低沉的怒吼似乎从尘埃中探出头来,伴着发出一声奇特的变了音的尖啸,一声钟鸣也跟着响起。随之而来的,是洪亮的大和弦,清流般振奋人心的华彩乐章。整个三层黄漆音响室都演奏了起来,久违的音响刹那间填满了音响室。 莫斯科的大火熊熊燃烧……(3) 而侧门的黑色门框里,突然出现了潘杰列蒙的惨白的脸。就在那一瞬间,他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眼里迸发出胜利的火花,只见他挺起了腰背,右手利索地绕过左臂用力一甩,就像搭上一条看不见的餐巾,接着从原地迈开大步,侧着身斜着肩,就像一匹拉边套的马儿,一溜烟从楼梯上跑下来。他的双手拢成一个圈,似乎正端着一个装着茶杯的托盘。 硝——烟在河——河面久久地萦绕。 “我闯祸了啊?”科洛特克夫吓坏了。 管风琴送出第一波沉睡已久的音涛后,便奏起了平和的旋律,有如奔腾的千军万马,又像狮吼,响彻了火总基空荡荡的厅堂。 站在克里姆林宫城墙上…… 这时,汽车的鸣笛刺穿了嘶吼、打击和钟鸣声,只见内库走进了正门——是那个脸刮得精光、报复心极强、脾气又暴躁的内库回来了。他不紧不慢地走上楼梯,泛青的脸上凶相毕露。科洛特克夫的头发顿时根根竖起,吓得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冲出了管风琴背后的侧门,顺着弧形楼梯跑到了铺满碎石子的院子里,一溜烟逃到了外面。他像被追赶的猎物般一路落荒而逃,阿尔卑斯玫瑰饭店大楼里的轰鸣却紧随其后,留恋在他耳边: 他一身礼服却愁上眉梢…… 街角有个马车夫,为了让一匹老马撒开蹄子飞奔,正挥着鞭子拼命抽打。 “老天!老天!”科洛特克夫忍不住嚎啕起来,“怎么又是他啊!这是怎么回事儿?” 他看见,长着络腮胡子的内库就像从马车旁的地缝里钻出来一样,一头扎进车厢,在车夫背后噼噼啪啪敲打,扯着细嗓门喊: “快跑!追跑啊,混账东西!” 那匹劣马猛然往前一冲,撒开了四蹄。鞭子的抽打声声揪心,飞奔的马车把嘈杂撒了一路。透过夺眶而出的泪水,科洛特克夫看见马车夫鲜亮的帽子被风卷走了,帽子底下藏着的纸币顿时天女散花般盘旋着飞了出去。小男孩们吹着口哨兴奋地在车后追赶。马车夫万念俱灰地转过头去,一把拽住了缰绳。但是内库不答应,他用拳头在车夫背后拼命捶打起来,一边大叫: “快跑!快跑啊!钱我给。” 马车夫的心痛得直滴血: “唉,您老行行好,总不能让我饿死吧?”于是马车继续飞驰而去,转眼消失在了街角。 科洛特克夫还在不住地大哭,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云彩飞快地飘过。他身体晃了晃,悲愤地大喊道: “受够啦。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把这事儿搞清楚。” 他纵身一跳,抓住了有轨电车尾部的弧弓。弧弓不停地把他晃了足有五分钟,最后把他抛在九层的绿色大厦边。跑进前厅后,科洛特克夫把头伸进一个木屏栏的四边形小洞,只见里面一把硕大的蓝色茶壶挡住了视线,他扯开嗓门问: “同志,请问意见投诉处在哪儿?” “八楼,第九过道,四十一号套间,三零二房间。”茶壶居然回答了,而且还是个女人的声音。 “八楼,第九过道,四十一号套间,三……三……多少来着……三零二。”科洛特克夫一边嘟囔,一边上了楼梯。“八楼,第九过道,八楼,等等,四十……不对,四十二……不是,是三零二。”他牛反刍一样来回念叨,“唉,上帝。又忘了……是四十号吧,对,四十号……” 八楼的走廊里,他走过三个门口,来到第四个门口才看到一个黑色的数字“四十”。他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大得出奇的厅房,有上下两排窗户,屋子里还有几根立柱。几堆成卷的纸躺在厅房角落里,地板上到处是写得密密麻麻的碎纸片。稍远处有一张大桌子十分晃眼,上面放着一台打字机,一个金黄色头发的女子坐在桌子后,嘴里哼着小曲儿,一只小粉拳撑着脸颊。不知所措的科洛特克夫四下看了看,发现立柱后面有个小舞台。一个身材肥硕而又笨重的男人,身穿白色长袖敞襟外衣,三两步从舞台上走了下来,脚步沉重费力。稍显花白的胡髭在光洁的脸上垂下来,特别显眼。男人堆起一副极其彬彬有礼的笑脸,但是笑容却像是用石膏捏出来的,毫无趣味可言。他走到科洛特克夫面前,温和地握了握他的手,碰了一下鞋跟,说道: “本人杨·索别斯基。”(4) “不会吧……”科洛特克夫吃了一惊。 男人又亲切地笑了笑。 “您看,还真有不少人吓一跳呢。”他操着严重的口音(5)打开了话匣子,“不过,同志,您可千万别以为,我和那个强盗有什么一样的地方。哈,真的没有。这只是个巧合,经常会惹麻烦,仅此而已。我已经递交了申请,要求确认我的新姓氏——索茨沃斯基(6)。这个姓氏比原来的要好听得多,也不那么有风险。不过,要是您不喜欢,”男人装作不高兴歪了歪嘴,“我也不勉强。我们总能找到合适的人选。现在找我们的人多着呢。” “这是什么话,您别见怪。”科洛特克夫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这个地方和他去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也要发生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了。他吃一堑长一智地环顾周围,生怕那张刮得精光的面孔和鸡蛋一样光秃秃的脑袋又会从哪里跳出来。然后,低三下四地答应对方:“我很高兴啊,真的,很乐意……” 男人光洁的脸上立刻泛出一丝缤纷的绯红。他若即若离地牵起科洛特克夫的手,把他领到桌子前,一边解释说: “我也很荣幸。不过我们现在有些麻烦,您看:我都没地方给您腾座位。虽然我们的工作意义重大,可现在还不受重视。(男人朝卷纸堆的地方挥了挥手)形势复杂啊……但——是,我们一定会扬眉吐气的,您别担心……嗯……您呢,您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惊喜吗?”他和蔼可亲地问,但科洛特克夫已经一脸惨白,“啊,对哦,疏忽了,我太疏忽大意啦,忘了向您介绍。”他白皙的手优雅地朝打字机一挥,“亨利椰塔·波塔波芙娜·佩尔欣芳斯(7)。” 女子立刻伸出冰凉的手握了握科洛特克夫的手,又一脸崇拜地看了看他。 “那么,”主人的语气依然甜腻,“您带来什么惊喜吗?您会写小品文?随笔?”他翻了一个大白眼,拖长了声音,“也许您想象不到,我们真的太需要啦。” “圣母啊……这到底在说什么?”科洛特克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喘了口气,然后才说: “我……嗯……遇到了大麻烦。他……我想不明白。你们千万别误会,看在上帝的分上,别以为这是幻觉……哼嗯……哈……呵哈……(科洛特克夫铆足了劲想笑得自然一些,但笑出来却很难看。)他真的是个大活人。你们要相信我……我彻底糊涂了,一会儿有络腮胡子,过一分钟胡子又没了。我真的看不懂了……而且说话的声音也变来变去……还有,我所有的证件都被偷了,偷得一干二净,可是居委会的管理员,偏偏不巧,死了。这个内库……” “我早猜到了。”主人兴奋起来,“这是两个人吧?” “哈,上帝啊,嗯,当然啦。”女子大声插了进来,“哈,这两个内库也太吓人啦。” “您知道吧,”主人忿忿不平地打断,“这家伙害得我现在只能坐在地板上。您看,好好看看。哼,他懂什么新闻业?……”主人一把揪住了科洛特克夫的扣子,“您是明白人,您倒是说说看,他懂什么啊?他才来这里两天,就把我害惨啦。不过,好在我时来运转了。我去找了一趟菲奥德尔·瓦西里耶维奇,他总算把这家伙赶走了。我没给他商量余地:要么我,要么他。他后来被调到什么火总基,或者鬼知道去了哪里。让火柴烟味熏死他!可是,他在这之前就已经把我的办公家具转给那个可恶的处了。一整套家具啊。像话不像话?倒是要请问了,我要在哪里写作?您又能在哪里写作?我丝毫不怀疑,您是我们的人,亲爱的(说到这里,主人拥抱了一下科洛特克夫)。瑞克朵思(8)的家具啊,光滑得像丝绸一样!被这个下流坯居然极不负责地塞给了狗屁的处,不过那个处明天反正也要他妈的关门大吉了。” “什么处?”科洛特克夫心头一紧。 “哈,就是那个什么意见投诉处,还是怎么叫来着。”主人显然很不愿意提起这个名字。 “怎么?”科洛特克夫不由叫起来,“怎么叫来着?那个处在哪儿?” “就在那儿。”主人的表情有些惊讶,他用手指了指地板。 科洛特克夫最后一次用狐疑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白色的长袖敞襟,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到了走廊里。他思索片刻,便往左跑去,想找到下楼的楼梯。可是他顺着迷宫一样曲里拐弯的走廊跑了足有五分钟,结果竟然绕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四十号门。 “啊,见鬼了!”科洛特克夫哀叹,随即转身往右跑了五分钟,结果依然回到了这里。四十号门。他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发现厅房里已经全然腾空,一样东西也没了。只有一台打印机在桌子上默默无语地露着几排大白牙傻笑。科洛特克夫快步走到立柱廊,主人还站在那里。但是他站在高高的台座上,脸上已没了笑容,而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对不起啊,我没打招呼就走了……”科洛特克夫刚开口道歉就闭嘴了。他看见,站在那里的主人竟然没有了耳朵和鼻子,而且左手也被折断了。他顿时浑身冰凉地向后退去,再次跑回走廊里。这时,正对面一扇不易察觉的暗门突然打开了,走出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满脸褐斑,肩上还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只空桶。 “老太!老太!”科洛特克夫慌慌张张问,“那个处在哪儿?” “不知道啊,老弟,我可不知道,老乡啊,”老太回答,“你就别瞎跑啦,小可爱,反正你也找不到。这么跑有什么用吗——十层楼呢。” “呜——呜……笨——笨女人。”科洛特克夫咬着牙恶狠狠骂了一句,一声大吼便冲进了门。门在身后砰地关上了,科洛特克夫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逼仄而又晦暗的空间,连出口都找不到了。于是,就像被扔进了竖井一样,他扑到墙面上又抓又挠。终于,他撞开了一块白白的巨斑,眼前出现了一段不知道能通向哪里的楼梯。他咚咚咚疾步向下跑去。可是,从下面却传来了脚步声,似乎有人迎面向上跑来。科洛特克夫的心又紧张不安地揪了起来,他不由停下了脚步。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前竟然出现了那顶簇新闪亮的大檐帽,熟悉的灰色绒布和长长的络腮胡子。科洛特克夫一个趔趄,两手立刻紧紧抓住了栏杆。俩人的目光刚一交织在一起,便同时亮开了尖细的嗓门,惊心动魄而又撕心裂肺地嚎丧起来。科洛特克夫想要后退着向上,而内库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倒退着向下逃去。 “站住。”科洛特克夫喘着大气叫住他,“等一下……您一定要解释清楚……” “救命啊!”内库拼命大叫,原本的细声细气已经变成了刚开始的破铜烂铁。他向后退了一步,却一失足跌倒了,后脑勺咕咚一声砸到地面:这一砸,砸出了真相。待转过脸来,它已经变成一只黑猫,两眼荧光闪闪。只见黑猫飞也似的往回逃,箭一般轻巧地越过平台,身体蜷成一团,纵身跃上了窗台,穿过破碎的窗户和蜘蛛网,不见了。科洛特克夫的脑子里瞬间涌起一团厚厚的迷雾,但顷刻间迷雾就消散了,他终于恍然大悟。(9) “这下我全明白啦。”科洛特克夫喃喃自语,竟轻轻笑出声来,“啊哈,我明白啦。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是猫啊!这下都明白了。原来是猫啊。” 他的笑声渐渐响起来,越来越响亮,直到最后,隆隆的回声响彻了整座楼梯。 * * * (1) 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1629—1676),俄国沙皇,喜欢饲养猎鹰。 (2) 从前文看,科洛特克夫戴的是鸭舌帽,此处作者却用了“大檐帽”一词。这并非笔误,而是为了强调主人公所戴鸭舌帽是军用式样的,也有帽檐。这种样式的帽子在当时非常流行。 (3) 俄罗斯民歌,改编自俄国著名诗人、剧作家尼古拉·索科洛夫的诗歌《莫斯科的大火熊熊燃烧》。诗歌描述了1812年的俄法战争,作者以拿破仑为第一视角,描写了他站在克里姆林宫城墙上远眺陷入大火的莫斯科时的所见所思。 (4) 杨·索别斯基(1629—1696),波兰立陶宛联邦最后一个铁腕君主,世称约翰三世·索别斯基。他稳定统治波兰立陶宛联邦22年,曾于1683年成功化解维也纳之围而被称为波兰之狮,可惜没能改变波兰的没落。历史上的索别斯基就是下文中此人所说的强盗。 (5) 严重的口音,作者暗示他是外国人。 (6) 这个姓氏有社会主义教育部的意思。 (7) 佩尔欣芳斯是姓氏,有第一交响乐团的意思。 (8) Louis Quatorze,瑞克朵思,在法语中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意思,也代表了以美与浪漫所著称的“路易十四世”。该品牌以苛刻的手工制作精美皮革家具而著称。 (9) 黑猫在西方文化里并不是宠物社会的主流。尤其在中世纪的欧洲,当时黑猫被认定是女巫的宠物,是不吉利的动物,代表邪灵、恶鬼。 [book_title]第八章 第二夜 幽暗的暮色里,科洛特克夫同志坐在软绵绵的床上,喝干了三瓶红酒,他太需要忘记这一切,太需要放松一下了。他现在整个脑袋都疼:右边太阳穴疼,左边也疼,后脑勺疼,甚至眼皮也疼。一丝烦躁从胃的底部慢慢升腾上来,在身体里一波又一波地作怪,科洛特克夫同志被迫对着盥洗盆吐了两次。 “我还是这么办吧。”科洛特克夫几乎要虚脱,他耷拉着脑袋,小声对自己说,“明天我最好避免和他见面。虽然这家伙会到处乱窜,可是我要躲开他。我一定要躲开他,哪怕躲在小巷子里,躲在死胡同里。他自己就跑过去了,发现不了我。要是他来追我,我就逃,他肯定追不上。哼,滚他的蛋。我再也不去火总基了。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你做你的领导,做你的办事员吧,我可不想要什么有轨电车费。没有这笔钱,我一样过日子。但是,请你,别再来烦我。你到底是不是猫,有没有络腮胡,都和我没关系,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会另外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太太平平在那里工作。我不会去惹你,也没人会来惹我。我再也不会去投诉你。只要我明天把证件都补齐,这事情就算完了。” 沉闷的钟声远远飘来。…………“这是佩斯特鲁辛家的钟。”科洛特克夫听着,不由得数了起来。十……十一……半夜了。十三,十四,十五……四十…… “钟敲四十下了(1)。”科洛特克夫苦笑了一下,便又哭出了声。红酒这时又发挥了作用,一阵痉挛和强烈的恶心紧接着袭来。 “好烈啊,唉,酒太烈了。”科洛特克夫不由抱怨起来,呻吟一声,栽倒在了枕头上。两小时过去了,没有熄灭的灯泡一直照着枕头上那张惨白的脸,和乱蓬蓬的头发。 * * * (1) 钟敲四十下在《圣经·诗篇》中常见。一般在午夜祷告时钟才会敲四十下。作者是暗示主人公独自做着祷告,祈求上帝让他远离地狱般的境遇。 [book_title]第九章 打字机多得吓人 这个秋日,一开始就让科洛特克夫同志有了晕头转向稀奇古怪的感觉。他上楼梯时战战兢兢地东张西望,终于爬到了八楼,便不假思索地朝右边走去,甚至还开心地哆嗦了一下。顺着指示牌上画着的手,看到一行字:房间号三零二——三四九。这只救死扶伤的手,终于把他带到正确的门牌号前: 302——意见投诉处 科洛特克夫小心翼翼朝屋里张望了一下,确认不会再撞见不该撞见的人,然后便进了屋。面前有七位正在打字的女子。他犹豫了一会儿,才走到最靠边的女子跟前,那女子一头没有光泽的黑发。他刚弯下腰想要说些什么,可黑发女子却出人意料地抢先开口了。其他几位女子不约而同地转过脸来盯住了科洛特克夫。 “我们去走廊。”头发没有光泽的女子没有任何商量余地,还神经质地整理了一下发型。 “我的上帝啊,又,又有什么不对了……”科洛特克夫只觉得脑袋嗡地一下。他深深叹了口气,还是顺从了。留在屋里的六位女子在他们背后情绪激动地窃窃私语起来。 黑发女子把科洛特克夫带到空荡荡的走廊,在阴影里对他说: “您这个人真是可怕……就因为您,我昨晚一宿没睡着。我决定了,就听您的。我就委身于您了。” 科洛特克夫看了一眼那张黝黑的脸,她有一双大大的眼睛,身上散发着铃兰香水的气息。科洛特克夫从喉结里发出了一些声音,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黑发女子个性十足地甩了甩头,爱之深恨之切地露出玉齿,一把抓过科洛特克夫的手紧贴住自己,吹气如兰: “你偷走了我的心,怎么不说话?你的勇气已经彻底征服了我,你就是诱惑了我的蛇(1)。来吻我吧,快吻我呀,检查委员会的人现在还没来呢。” 科洛特克夫嘴里又发出了奇怪的声音。他身子一晃,感觉自己的舌尖多了一样甜丝丝软绵绵的东西,那双大大的黑瞳已经真切地贴到了他的眼前。 “我要把自己给你……”一个声音在他嘴边柔声低语。 “我不要。”他艰难地挣扎,“我的证件被偷了。” “好——啊。”身后突然有人说话。 科洛特克夫一回头,看到了穿柳斯特林的小老头。 “啊——哈!”黑发女子惊叫起来,两手捂着脸,跑进了门里。 “嘻,”小老头说,“太厉害啦。您可真是无孔不入啊,科洛布克夫先生。您这个花花公子是没救了。没关系,接着吻,接着吻吧,反正再吻也不会把出差的差事交给您。上面已经把这个差事交给小老头我了,我这就要出发了。您就别费心啦。” 小老头说着,食指和中指夹起干瘪的拇指,对着科洛特克夫比了个侮辱的手势。 “不过我还是要投诉您。”穿柳斯特林的小老头一脸愤怒,“是——的。先前在总处玩弄了三个,现在,居然又把手伸到分处来了?她们现在个个都生了孩子,看着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天使,您就无动于衷?这些可怜的女孩子现在伤心欲绝,可是,晚啦。女孩子的贞洁挽回不了。挽回不了啦。” 小老头掏出一块绣着橙黄色花束的大手帕,擤着鼻涕哭了起来。 “小老头我就这么点勉强糊口的残羹剩饭了,您也要抢走啊,科洛布克夫先生?那好吧……”小老头悲愤地直哆嗦,一边大哭起来,连公文包都掉到了地上,“那您拿去吧,您高兴就好。我这个无党派的同情人士,饿死也是活该的……饿死就饿死吧。我这样的老狗,也只配饿死了。不过,您可不要忘了,科洛布克夫先生。”小老头的声音猛然间变得像先知般严厉起来,字字句句犹如洪钟般振聋发聩,“您不会有好下场的,拿了这些钱要下地狱。您一辈子都会受到良心谴责。”说完,小老头涕泗滂沱地嚎啕起来。 科洛特克夫差不多要疯掉了,他不由自主地痉挛般突然跺起脚来。 “去你妈的!”他抬高了调门大叫,病态的声音几乎要掀翻拱顶,“我不是科洛布克夫。你给我滚远点!我不是科洛布克夫。我不去出差!不去!” 他使劲撕扯着衣领。 小老头顿时气球一样瘪了下去,吓得浑身筛糠。 “下一位!”门后有人哇哇地叫。科洛特克夫不叫了,一头冲进门去。他一个左拐,无视了那排打字机,眼前出现了一个金发男人。这人穿着蓝色西服,身材高大魁伟,看上去风度翩翩。金发男人对科洛特克夫点了点头,说道: “同志,请尽量长话短说,直奔主题,言简意赅。说吧,波尔塔瓦还是伊尔库茨克?(2)” “我的证件被偷了。”科洛特克夫转着邋遢蓬乱的头,提心吊胆地审视周围,“后来那只猫来了。他没权力这么做。我从来不打架,眼睛是火柴伤的。他没权力跟踪我。就算他是内库,我也不怕。我被偷得一干二……” “嗯嗯,那都不是问题。”蓝西服回答,“全套新制服我们会发的,还有衬衫,床单也会发。要是派去伊尔库茨克,甚至还会发一件二手的短大衣。就这么定了。” 他拿出钥匙,啪嗒一声悦耳地开了桌子的锁,拉出一个抽屉,看了看里面,和颜悦色地说: “请吧,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柳木抽屉里立刻钻出一个人头,头发梳理得像亚麻一样光亮,两只蓝颜色的眼睛滴溜溜转。跟着眼睛一起爬出来的,是蛇一样弯弯曲曲的脖子,擦着笔挺的领口沙沙响,接着钻出来的是西服、两只手、裤子,才一会儿工夫,一个秘书的完整人形已经爬到了红色绒布桌面上,还张口尖声细气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他像条刚洗完澡的狗一样全身抖了抖,又蹦到地上,高高地挽起袖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正品的羽毛笔,便立刻一行行地写起字来。 科洛特克夫吓得躲到了后面,伸长了手指着,对蓝西服惨叫: “看啊,快看,他从桌子里爬出来啦。这是怎么回事儿?……” “当然要爬出来了。”蓝西服回答,“总不能整天都躺在里面。该出来了。是时候啦。工时标准嘛。” “可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科洛特克夫不停地叫。 “唉,你啊,老天。”蓝西服不耐烦了,“同志,不要妨碍我们工作。” 这时,黑发女子从门外钻了进来,兴高采烈地大声宣布: “我已经把他的证件投到波尔塔瓦去了。我要和他一起去。我姑妈就住在波尔塔瓦,纬度四十三度,经度五度(3)。” “那就太好啦。”金发男子正巴不得,“他这么扯皮,我已经受不了了。” “我不要!”科洛特克夫大声抗议,眼珠子到处转着求救,“她要委身于我,可是我现在做不到。我不要!把证件还给我。我的姓氏神圣不可侵犯,快恢复我的姓氏!” “同志,我们这里是结婚登记处。”秘书憋着嗓子提醒,“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啊。” “噢,真是个小笨蛋!”黑发女子叫起来,把头伸出门外,“同意啊,你快同意啊!”她就像在舞台上提醒台词,小声催促着,一会儿把头探出门外,一会儿又缩回来。 “同志啊!”科洛特克夫泪流满面,不停地抹眼泪,“同志啊!求你了,把证件给我。求你了。行行好,我诚心诚意请求你,只要把证件给我,我就去庙里出家。” “同志!不要疯疯癫癫的。书面表达要具体要抽象,口头表述要迅速要注意保密,到底是去波尔塔瓦还是伊尔库茨克?别人都忙着呢,别浪费时间!不要在走廊里走来走去!不要吐痰!不要抽烟!要兑换零钱别找我们!”金发男人控制不住地发了脾气。 “握手客套一律取消!”秘书像只公鸡一样随声附和。 “拥抱才是至高无上的礼节!”黑发女子悄声感叹,接着便像一阵清风,激情四射地穿过房间,铃兰香水的气息冷不丁袭击了科洛特克夫的脖子。 “我知道第十三条戒律上写着:未经通报不准进屋找熟人。”这时,穿柳斯特林的小老头嘟嘟囔囔自顾自说着,竟然腾空飞进了屋子,披风的前襟也被风吹得鼓起来……“可我没有走进来啊,我没走着进来嘛。但是状纸我一定要找机会递进来,我说到做到,哼!……任何一条罪状,只要你签字承认,就让你坐上被告席。”说着,他便从宽宽的黑袖子里抛出一叠白白的纸,纸张顿时满天飞,像一群海鸥落到岸边的礁石上,铺满了桌子。 房间里的气氛越来越毛骨悚然,窗户也摇晃起来。 “金发同志!”科洛特克夫已经身心俱疲,他哭哭啼啼央求,“你哪怕就地枪毙了我呢,不管怎么样,请你恢复我的证件啊。我吻你的手了。” 惊悚的气氛中,金发男子的身体开始膨胀起来,变得越来越大,只见他分秒不停地在小老头的纸片上飞快地签字,签完一张就甩给秘书。秘书一张张接过,兴奋地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见他的鬼!”金发男子破口大骂,“见他的鬼。打字员,嗨!” 只见他大手一挥,墙就在科洛特克夫眼前轰然坍塌。桌子上的三十台打字机滴滴答答齐刷刷地打起了狐步舞节拍。三十位女子扭着腰胯,淫荡地摆动起香肩,凝脂般的玉足挑起泡沫般雪白的裙袂,踩着整齐划一的步点,嘴里喊着整齐的节拍,围着桌子跳起舞来。 纸片蛇一样排成长队,一张张往打字机的大嘴里爬,依次自动卷页、剪裁、又缝在一起。最后爬出来的,竟是一条条镶着紫色饰条的白裤子。“持此证者确属本人无疑,而不是什么窝囊废。” “把裤子套上吧!”金发男子在混乱中大喝一声。 “咦——咦——咦——咦。”科洛特克夫像狗一样低声呜咽起来,脑袋一下又一下撞着金发男子的桌角。撞击让脑袋好受了片刻,一张脸隔着朦胧的泪水在科洛特克夫眼前晃过。 “缬草酊!”有人在天花板上大叫。 披风就像一只黑色的鸟,遮住了光线,小老头的声音不响却很紧张: “现在没别的办法了,只能去找五处的德尔京。快去!快去啊!” 一股乙醚的味道弥漫开来。后来,科洛特克夫便迷迷糊糊地被人抬到了昏暗的走廊里。披风一把抱住科洛特克夫,把他拖走了。只听他一边嘻嘻地讪笑着,一边小声嘀咕: “哈,这下我帮了他们大忙了,整整撒了一桌子的状纸呢,每个人都至少会判个五年徒刑,真是身经百战,一朝被擒啊。快走!快走!” 披风呼地飞向了一边,似乎是坠向无尽地狱的电梯栅格里,吹出一股潮湿而又阴森的凉风。 * * * (1) 指《圣经》中怂恿夏娃偷吃禁果的蛇。 (2) 波尔塔瓦是乌克兰的城市,伊尔库茨克是俄罗斯的城市。 (3) 这个经纬度坐标在法国,而不是乌克兰的波尔塔瓦。 [book_title]第十章 可怕的德尔京 电梯里的镜子随着格栅沉了下去,科洛特克夫连同镜子里的他,一起堕向深渊。但是科洛特克夫本人却忘了镜子里的他,独自一人走出了电梯,来到了阴森的前厅。一个满脸粉嫩的大胖子,头戴圆柱帽子,见到他便说: “这可太妙了。我正要逮捕您呢。” “您不能逮捕我。”科洛特克夫回答,却止不住地魔鬼般哈哈大笑起来,“因为我没有身份,无名无姓。哈哈。你们没法逮捕我,也没法让我结婚。波尔塔瓦我是不会去的。” 大胖子吓得一哆嗦,盯着科洛特克夫的瞳孔看了看,不由向后退去。 “你来逮捕我——啊。”科洛特克夫尖叫,吐出颤巍巍发白的舌头给大胖子看,舌头上还留着缬草酊的气味,“我什么狗屁证件都没有,你怎么逮捕我?说不定,我是霍亨索伦家族(1)的大人物呢。” “基督耶稣啊。”大胖子吓坏了,哆嗦着手划了个十字,粉嫩的脸变得蜡黄。 “你们没看到内库吗?”科洛特克夫看了看周围,结结巴巴地问,“快说啊,大胖子。” “根本就没看到他。”大胖子回答,粉嫩的脸又变成了灰白。 “这可怎么办?啊?” “去找德尔京吧,没别的办法了。”大胖子小声建议,“最好去找他。只不过他脾气太暴躁了,呼呼,太暴躁了!没人能靠近他,有两个人已经被他逼疯了。他还把电话摔坏了。” “走着瞧吧。”科洛特克夫气宇轩昂地吐了口唾沫,“反正现在也无所谓了。上楼!” “别伤了脚哦,负责人同志。”大胖子讨好地说着,把科洛特克夫送进电梯。 到了楼上,过道里出现了一个十六岁左右的毛头小子,凶狠地呵斥: “你要去哪儿?站住!” “大叔,别打我。”胖子似乎很害怕,他缩成一团,两手护住了脑袋,“我们找德尔京。” “来吧。”毛头小子命令。 大胖子怯生生说: “您还是自己进去吧,老爷,我就在长椅上坐着等您一会儿。他打人太疼了……” 科洛特克夫走进一个黑暗的过道,往里走是一个空荡荡的大厅,地板上平展地铺着一块浅蓝色的破地毯。 里屋的门上写着“德尔京”,科洛特克夫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大着胆子走了进去。屋子里的陈设看上去很舒适,有一张巨大的深红色桌子,墙上还有挂钟。圆滚滚的德尔京个子很矮小,只见他从桌子后的弹簧椅子上蹦起来,胡髭立刻根根倒立,大吼一声: “闭——嘴!……”可是科洛特克夫连一个字都还没说。 这时,办公室又走进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手里拿着公文包。德尔京立刻笑容绽放,挤出满脸皱纹: “啊——啊!”他亲热地大声打招呼,“阿尔图尔·阿尔图雷奇。向您致意啦。” “德尔京,你做的好事。”年轻人开门见山,掷地有声地控诉,“是你给布泽廖夫写信,无中生有地说我在退休金出纳处一手遮天,还偷走了五月份的退休金现金?是你写的信吗?说啊,你这个无耻的恶棍。” “我吗?”狂暴粗鲁的德尔京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了善良柔弱的德尔京,他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唯唯诺诺地说,“我啊,阿尔图尔·阿尔图雷奇……我,当然……您冤枉我了……” “哈,你,就是个坏蛋,坏蛋。”年轻人情绪激动起来,他摇摇头,猛地抡起公文包,碰到了德尔京的耳朵,嚓的一声,就像出了油锅的小煎饼滑进了盘子。 一旁的科洛特克夫不禁一声惊叫,呆住了。 “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总喜欢管别人的闲事儿,被我逮住要你好看。”年轻人说得慷慨决然,举起通红的拳头朝科洛特克夫挥了挥,随即便离开了。 办公室里尴尬的沉默持续了有两分钟,只有外面载重卡车开过时,烛台上的坠饰才叮当作响。 “年轻人,看到了吧。”德尔京的苦笑似乎发自内心,受了委屈的他看上去特别善良,“这就是拼命努力干活换来的奖励。夜里老是睡不踏实,吃饭总来不及吃饱,喝酒从没有尽兴过,但是下场都是同一个——被打脸。大概,您也是抱着怨气来的吧?那好吧……那您就来打我吧,打吧。德尔京的这张脸,不用说,是公家的。也许,您怕手疼?那您就用烛台揍我好了。” 说着,德尔京肉嘟嘟的脸就夸张地从写字桌后面伸了出来。科洛特克夫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他羞涩地咧嘴一笑,抄起烛台的脚,咔嚓一声,烛台砸到了德尔京的脑袋。德尔京鼻子里的血滴到了桌布上,于是他大声叫起“救命”来,打开里屋的门逃了出去。 墙上画着的纽伦堡式小房子里,一只山林小杜鹃窜了出来,高兴地叫道:“咕——咕!” “咕——K——一K——二K——三K党!”叫着叫着,小杜鹃突然变成了秃头,“我要记录下来,您是怎么虐待工作人员的!” 科洛特克夫被愤怒折磨得失去了理智。他抡起烛台猛地砸向挂钟。挂钟回报以闷声巨响,闪闪的箭头四散飞溅出来。内库从挂钟里蹦了出来,立刻变成一只白色的公鸡,身上还写着“发文”二字,转眼就溜到门外去了。就在这时,里屋传出德尔京声嘶力竭的大喊:“抓住他,抓强盗啊!”门外随即响起来自四面八方的沉重脚步声。科洛特克夫转身便逃出了门外。 * * * (1) 霍亨索伦家族是德意志的主要统治家族。其始祖布尔夏德一世约在11世纪受封为索伦伯爵,第四代索伦伯爵腓特烈三世是皇帝腓特烈一世和亨利六世的忠实家臣。12世纪末期,该家族在索伦前冠以“霍亨”(意为高贵的)字样,称为霍亨索伦家族。该家族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及德意志帝国的统治家族。 [book_title]第十一章 追捕桥段和无底深渊 大胖子一头扎进电梯间,左右开弓拉上栅格,呼地沉了下去。一群不人不鬼的东西顺着破旧宽大的楼梯往下跑去。大胖子戴着黑色圆柱帽子跑在头一个,它身后就是身上写着“发文”的白公鸡,公鸡身后紧跟着烛台。科洛特克夫跑在这群东西的后面,还有那个手里拿着左轮手枪的十六岁毛头小子,另外还有几个人,鞋钉把地面敲得山响。刺耳的尖叫声震动了楼道,楼里的门吓得纷纷砰然关上。 有人在楼上手拢成喇叭,俯身向下大喊着问: “哪个部门搬家啊?你们忘记搬走防火保险箱啦!” 一个女人在下面大叫: “是强盗!!” 在大门出口处,科洛特克夫追上了圆柱帽子和烛台,头一个蹿到了外面,吸进一大口热辣辣的空气。白公鸡一头钻进了地缝,身后留下一股硫磺味。空气忽然凝聚起来,交织出黑披风的身影,只见他贴着科洛特克夫不紧不慢地走着,嘴里像吹哨子一样拖长声音尖叫: “同志们啊!劳动组合的成员被打啦!” 科洛特克夫一路走去,行人们纷纷让路,躲进路边的门洞里,口哨声此起彼伏。有人疯了一样在街上你追我赶,一边大喊着:“抓住他。”声音嘶哑而又揪心。卷帘门噼里啪啦地落下,一个瘸子坐在有轨电车轨线上,尖叫道: “开始啦!” 密集的枪声在科洛特克夫背后响起,犹如热闹的新年爆竹,子弹嗖嗖地时而擦肩而过,时而又从头顶掠过。科洛特克夫就像铁匠的风箱那样喘着粗气,向一幢十一层的大楼飞奔而去。大楼的侧面对着大街,正面朝向一条窄窄的小巷子。大楼拐角处挂着一块写着“餐厅与啤酒”(1)的招牌,在子弹声中碎成一张蜘蛛网。一个上了年纪的马车夫从赶车的座位上翻身坐到地上,一脸慵懒地调侃他: “跑得真欢啊!您这是怎么了,老弟,该不会是,得罪了仇家?……” 小巷子里有个人恰巧往外跑,伸手想要拉住科洛特克夫,却只拽住了他的上衣前襟。前襟刺啦一声留在了那人的手里。科洛特克夫转身便拐进了巷子,跑过几俄丈(2),一头闯进了四面全是大玻璃镜的前厅。一个全身都是金银饰带和金钮扣的侍童,看到他便急忙向电梯旁边躲开,一下子哭了起来: “您请进,叔叔,请进!”他哇哇哭着求饶,“不要打孤儿啊!” 科洛特克夫钻进电梯间,坐到绿色沙发上,面对镜子里的另一个科洛特克夫呼哧呼哧喘气,活像一条被拖上沙滩的鱼。小男孩抽抽嗒嗒地跟着他钻进电梯,关上了门,拉了一下绳子,电梯便向上升去。此时,楼下前厅里响起了枪声,玻璃门也哗哗地转动起来。 电梯轻飘飘地上升,让人觉得恶心。小男孩安静下来,一只手擦了擦鼻子,另一只手时不时拨弄着绳子。 “叔叔,你是不是偷钱了?”小男孩打量着惊慌失措的科洛特克夫,好奇地问。 “我在……追击……内库……”科洛特克夫上气不接下气,“不过,现在他发起反攻了……” “叔叔啊,你最好坐到顶楼吧,那里有桌球房。”小男孩建议,“你到楼顶去躲一会儿吧,他们都带着毛瑟枪呢。” “好的,那就去顶层……” 过了一会儿,电梯平稳地停住了,小男孩打开电梯门,探出鼻子看了看: “出去吧,叔叔,快去楼顶。” 科洛特克夫跳到外面,看了看周围,听从了小男孩的建议。楼下的嘈杂声越来越响,渐渐向楼上逼近。身旁隔着玻璃隔墙能听到象牙小球的撞击声,隔墙后面是一张张紧张错愕的脸。小男孩钻进电梯,关死电梯门,便沉了下去。 科洛特克夫老鹰一样瞪着两眼查看了一下地形,稍微想了一下,喊了一声战斗口号“冲啊!”,便冲进了桌球房。眼前晃动着一张张绿色的球桌,一粒粒漆亮的白色小球,还有一张张惨白的脸。楼下枪声震耳的回音已经近在咫尺,还时不时伴有玻璃被击碎的声音。就好像听到了统一的号令,桌球手们齐刷刷扔下球杆,咚咚咚地从侧门鱼贯逃了出去。科洛特克夫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他们身后用挂钩把门拴死,紧接着又咔嚓锁死了通往楼梯的玻璃正门,转身便抄起几个小球当作防身武器。几秒钟后,只见玻璃后面就有第一张脸从电梯旁探了出来。一粒桌球便从科洛特克夫手里飞了出去,小球呼啸着穿过玻璃,那个头颅瞬间缩了回去。可是取而代之的是电光火石般的一闪,接着便探出了第二个头,接着又是第三个。桌球一个接一个飞出去,隔墙玻璃碎了一块又一块。脚步声犹如滚滚雷声席卷了楼梯,紧接着,机关枪的嘶吼就像震耳欲聋的胜家缝纫机(3),震撼了整座大楼。玻璃和门框的顶部就像被利刃瞬间削去,墙上的石灰泥一大坨一大坨地在桌球房里飞来飞去。 科洛特克夫意识到,阵地眼看就要防守不住了。科洛特克夫两手捂住脑袋撒腿就跑,他拼命用脚踹第三面玻璃墙,墙后就是这幢宏伟大厦平坦的柏油楼顶。玻璃墙脆声破裂撒了一地。猛烈的火力中,科洛特克夫已经抢先把五个球盒里的球扔上了楼顶,桌球一个个就像被砍落的头颅,从球盒里顺着柏油楼顶滚了出去。科洛特克夫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出去,他跳得很及时,因为机关枪已经把火力对准了低处,下半截门框也被削去了。 “放弃抵抗!”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大声劝降。 头顶虚弱无力的太阳立刻映入了科洛特克夫眼帘,天空是苍白的,风儿轻轻拂过,脚下就是冰冷的柏油。大楼底下和周围隐约传来城市涌动不安的喧嚣,传达着城里出了大事的消息。科洛特克夫在柏油楼顶跳了几步,打量了一下周围,紧紧攥住了三个桌球。他蹦到护栏边,俯身看了看下面。心脏便停止了跳动。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屋顶,每个屋顶看上去都又矮又小,有轨电车和小甲虫一样的行人在地面穿梭往来。科洛特克夫一眼看见,几个穿灰色衣服的身影正手舞足蹈地沿着缝隙般的巷子冲向大门,身后还跟着一件笨重的玩具,上面满是金光闪闪的小盖头。 “被包围了!”科洛特克夫沮丧地哀叹,“是消防队。” 他翻过了护栏,瞄准了一下,便把桌球一个接一个扔了出去。桌球一个盘旋,随即便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呼地掉了下去。科洛特克夫又捡起三个球,再次攀住护栏,抡圆了胳膊,把它们也一个个扔了出去。桌球在空中发出银亮的光,闪了一下,向下坠去,即刻变成了黑色,掉到底部时又闪了一下,便不见了。科洛特克夫分明看到,小甲虫似的人群在洒满阳光的地面上惊慌地跑动起来。他弯下腰,想再捡起一发弹药,可这次却没能得手。不绝于耳的玻璃破碎声中,几个人影出现在桌球房被洞穿的窗口。只见这些人就像倒豆子一样,翻身到了楼顶。其中有人戴着灰色大檐帽,有人身穿灰色军大衣,而穿柳斯特林的小老头竟然脚不沾地地穿过顶部的窗户飞了出来。紧接着,玻璃墙彻底粉碎了,只见没胡子的内库脚蹬滑轮气势汹汹地滚了出来,他满脸凶相,手里还擎着一把旧式的短火枪。 “放弃抵抗!”一声声劝降犹如四面楚歌,但是其中最难以忍受最为刺耳的就是那个破盆的低音。 “完啦。”科洛特克夫再也没了力气,“完啦!这场战斗我输了。嗒——嘀——嗒!”他嘟着嘴唇吹起了解除警报的号角。 可这时,无惧死亡的冲动突然涌进他的内心。他摇摇晃晃保持着平衡,噌地爬上了护栏的立柱,站在柱子顶上晃了一下,随即便挺直了身板大吼一声: “宁死不屈!” 追捕人员此时离他只有两步之遥。科洛特克夫看见了向他伸来的手,也看见内库的嘴里已经喷射出了火苗。就在这一刻,太阳的壮丽恢弘诱惑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发出一声胜利的长啸,纵身一跳,向太阳飞去。刹那间,他的呼吸被截断了。他模模糊糊地,非常模模糊糊地看见,一块画着无数黑洞的灰色大幕掠过了他,向天空飞去,像极了爆炸时碎片飞溅的情景。可是接着,他头顶似乎出现了一条小巷一样狭窄的光带,他明白无误地看见,灰色大幕转而向下坠去,而他自己则往上向光带飞升而去。然后,血色的太阳一声闷响在他脑子里炸裂,他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了。 * * * (1) 原文是俄语的拉丁音译。 (2) 1俄丈等于3俄尺等于2.134米。 (3) 1851年,一个名叫列察克·梅里瑟·胜家的美国人发明了代替手工的缝纫机。这个革命性的发明被英国当代世界科技史家李约瑟博士称为“改变人类生活的四大发明”之一。1867年,胜家公司成为美国首家跨国工业公司,确立了全球家喻户晓的红色S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