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鲁滨逊漂流记
[book_author]笛福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9345
[book_dec]英国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的长篇小说。作品以日记形式记述了一名水手由于船只蒙难,漂流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小岛上,独自生活28年的历险故事。笛福所生活的年代正值英国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海外扩张是当时主要财源之一。敢于冒险、积极进取是时代的需要,《鲁滨逊漂流记》正反映了这一时代精神,成功地塑造了早期资产者和殖民者的形象。与世隔绝的荒岛割断了鲁滨逊与人类文明的一切联系.为了生活,他必须从零做起,经历种种磨难,最终战胜了自然,返回了家乡。作者热烈地歌颂了主人公直面现实、不畏困难、不灰心气馁、坚毅顽强、积极进取的创业精神。告诉人们:无论做什么,只要你锲而不舍地坚持下去,你就会获得成功。这正是新兴资产者所需要的创业精神。最后作者肯定了主人公对荒岛的占有权。作品中表现的殖民主义思想反映了作者的时代局限性。这部小说取材于现实,从正面塑造了文学史上第一位资产者的形象,细节真实生动,对19世纪现实主义小说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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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1章 父亲的告诫
我生于一六三二年,在约克市的一户好人家,不过原籍不在当地。我父亲是从不来梅来的外国人,他起先定居在赫尔。他靠做买卖着实挣了一份产业,后来收掉买卖,住在约克,他在那儿娶了我母亲。我母亲姓鲁滨逊,娘家是当地的望族,母姓成了我的名字,所以我叫鲁滨逊·克罗伊茨奈尔;但是在英国,字往往被读错了音。我们现在被叫做,不,我们一家子管自己叫,而且把姓也写作:克鲁索,所以我的伙伴们也总是这么叫我。
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是驻扎在佛兰达的英国步兵团中校;这个团先前由赫赫有名的洛克哈特上校指挥;我大哥在敦刻尔克同西班牙人交战中阵亡。至于我二哥的遭遇,我始终一无所知,就像我的父母亲后来对我的遭遇一无所知那样。
我是家里第三个儿子,又没有学过任何行当,脑子里很早就塞满了胡思乱想。我父亲年纪大,老谋深算,不论是家庭教育还是在当地的免费学校里,总的来说,都让我获得了足够的教育,本来打算安排我学法律。但是,除了航海以外,我对别的一概都不乐意干。我的这个爱好使我不但斩钉截铁地违抗我父亲的意愿,而且还顶撞他的命令,以及把我母亲和其他朋友的一切请求和劝告当做耳边风;看来这种偏执的性格不可避免地会带来不幸,终于使我未来的生活直接落到悲惨的境地。
我父亲是个聪明而稳重的人,早就察觉我的打算,对我提出了认真而高明的劝告,要我打消航海的念头。有一天早晨,他把我叫进他的书房——他被痛风病所困,一直待在书房里——就这个题目给了我热切的劝告。他问我,除了爱好闯荡以外,我还有什么理由要撇下父亲的家和我出生的地方呢,我在这儿可能得到很好的推荐,而且不乏凭着自己的勤奋努力积攒财富,过自在欢乐的日子的光明前景。他告诉我,出海去历险的不外乎两种人:一种是走投无路、只得孤注一掷的;另一种是野心勃勃、财大气粗的。他们不惜冒险一搏,以图出人头地;他们撇开通常的路子,另有作为,使自己成名。这两种人不是远比我高,就是远比我低,而我是处在中间状态,或者可以说是处在平民生活的高层。他凭着长期积累的经验已经发现,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状态,是最适宜于人类幸福的状态,既不必像干力气活的人那样去经受种种艰难困苦、辛劳和痛苦,也不必像上层人士那样被骄傲、奢侈、**和忌妒所困扰。他告诉我,我只要凭一件事情就可以断定,这种状态是幸福的。这就是,这是其他一切人都羡慕的人的处境。国王们生来就有种种重大的事情要处理,常常哀叹那些事情所造成的叫人无法忍受的后果,希望他们被安排在两个极端的当中,被安排在卑贱和伟大的中间;聪明人在祈祷的时候,既不要求贫穷,也不要求富足,证明这正是他真正的幸福标准。
接着,他热切地,而且态度极亲切地竭力劝说我,别年少气盛,别一时失足,落入苦难,而我靠着造化和出生的情况看来是可以免得吃这苦头的;我用不着挣钱糊口;他会扶助我成功,尽力使我正正当当地进入他刚才向我介绍的生活状态;要是我这辈子在世上活得不很自在、不很幸福的话,那完全是我命该如此,或者一定出了什么差错,才给挡了道儿。他还表示,他已经提醒我,他知道那些我将要采取的行动对我有害,已经尽了责任,所以他丝毫也用不着承担任何责任了。一句话,要是我按照他的指示待在家里不外出的话,他会为我干种种大力相助的事情;为了免得插手我将来的不幸,所以不愿给我任何出走的鼓励哩。最后,他告诉我,我的哥哥恰恰是我的例子。他对他也作了同样满腔热情的劝告,劝他别去参加那场低地战争,但是白费唇舌;他身为年轻人,一心向往戎马生涯,终于参了军,在那儿送了命。接着,他说,尽管他会不断地为我祈祷,然而他会直言不讳地跟我说,要是我采取了那个愚蠢的行动的话,上帝不会祝福我的。他还说,我将来可能在无处求助摆脱困境的时候,有时间回想起当初是怎样不把他的劝告当做一回事的。
我深深注意到,他的最后一部分谈话,确实跟预言一样正确,尽管我认为我父亲并不知道我后来的情况完全给他说中了——哟,我注意到他脸上淌下大把的眼泪,尤其是在他说到我哥哥阵亡的时候。他在说到我将来会后悔莫及和无处求助的时候,心情是那么激动,中止了谈话,告诉我他的心里憋得慌,已经再也没法跟我说下去了。
我真诚地被这番话感动,说真的,谁能不被感动呢?我打定主意,再也不想出海去,而是按照我父亲的愿望,在家里待下去。但是,唉!只过了几天,我的决心就烟消云散了,而且简单地说,为了避免我父亲没完没了的劝说,几个礼拜以后,我决定远远地离开他。然而,我并没有在一做出决定后,就头脑发热地匆忙采取行动,而是在我认为我母亲比平时高兴的时候找上了她。告诉她我满脑子都是想出去见见世面的念头,一定要把这事干成,在这以前,任何事情我都不可能办成,所以我父亲还是同意我出门的好,免得不经他的同意,我还是非走不可。还说我已经十八岁了,不管到哪一行去当学徒,或者给律师当办事员都已经太晚。我敢肯定,要是我去干的话,我也干不了多久,不用说,会在满师以前就从师傅那儿逃走,出海远行。要是她去向我父亲劝说,让我出海去一回的话,要是我再回到家中,而且不爱再出门的话,我就不再离家,而且我答应用加倍努力来夺回失去的时光。
这些话惹得我母亲大发脾气。她告诉我,她知道跟我父亲谈任何这样的事情毫无用处,他知道得很清楚,什么是我的利益所在,压根儿不会同意我去干任何对我大有损害的事情。她还说,她想不通我跟我父亲进行了那么一场谈话,我父亲作了她知道的这种种情真意切的叙述以后,我怎么还能想到这种事情。她还说要是我一定要把自己毁了的话,那也没法挽救我,但是,我可以相信,我永远得不到他们对这件事情的同意;拿她自己来说,她绝不愿对我的毁灭插手;我也永远没有可能说,尽管我父亲不同意,母亲却是同意的。
虽然我母亲拒绝向我父亲传话,然而我后来听到,她还是把这场谈话原原本本地向他转告。我父亲听后,先是表示出极大的担心,接着叹了一口气,跟她说:“这孩子要是待在家里的话,不愁得不到幸福,不过要是他出海远航去的话,他会成为世界上最不幸的可怜虫;我不能同意他这么干。”
[book_title]第2章 遇上风暴
几乎一年以后,我才离开家,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继续固执地把一切劝我安心做买卖的劝告当做耳边风,反而常常劝我父亲和母亲别那么斩钉截铁地下定决心,反对那件他们知道的我入迷到非干不可的事情。终于有一天,我偶然来到赫尔,当时丝毫没有作出逃的意图。但是,嗨,我在那儿,有一个伙伴正要乘他父亲的船由海路去伦敦,而且怂恿我同他们一起去,他们用的是招用海员的人通常用的引诱人的话,来打动我的心;这话就是:我这趟航行用不着花一个子儿。我既没有同我父亲、也没有同我母亲再商量,甚至也没有捎一个信给他们,但愿他们可能从别人那儿听到吧。既没有上帝的、也没有我父亲的祝福,没有对情况和后果有任何考虑,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请上帝作证,在一六五一年九月一日,我登上一艘开往伦敦的船。我想,没有一个年轻的冒险家的悲惨遭遇来得比我的更快,持续的时间比我的更久。那艘船刚开出亨伯湾,就刮起了风,浪头高得吓坏人。我以前从来没有置身于海上,我的身子说不出地难受,简直难受得要命。我吓坏了。我眼下开始认真地思考我的行为:我恶劣地离开了我父亲的家,抛弃了我的责任,终于多么公正地受到了老天的惩罚。我双亲一切好心的劝告,我父亲的眼泪和我母亲的求告,如今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的脑子里;我的良心当时尚未变硬,后来却坚硬如铁。我责备自己对忠告嗤之以鼻,责备自己不履行对上帝和父亲的责任。
在这期间,风暴一直愈来愈大。我以前从来没有到过的海面上,波浪涌得很高,尽管压根儿没法同我后来看到过的许多次海浪相比,比我几天以后看到的海浪也差远了。但是,我当时是个初次出海的人,一点儿没有航海经验,这种白浪滔天的景象已经足够吓得我魂飞魄散了。我估量每一个浪头都会把我们吞没。每一次船直落下去,陷进波谷或者海水低处,我都以为,我们再也不会浮上来了。我在这种极度痛苦的心情中起誓和痛下决心,要是上帝慈悲,在这一次航行中不让我丧生,要是我终于能再把我的一只脚踩在陆地上的话,那我会径直回家去看我父亲,在我的有生之年再也不登上一艘船了;我一定接受他的劝告,再也不陷入困境,吃这种苦了。如今,我才清楚地看到他对中间阶层的生活的说法高明;他一辈子过得多么自在、多么舒适,从来没有经受过海上的风暴,或者陆上的烦恼。我随即打定主意,我会像一个真正忏悔的浪子那样回家去见我父亲。
夜晚我睡得很香,眼下一点儿也不晕船,而是心情愉快,惊讶地望着大海;它昨天是那么波涛汹涌,叫人心惊胆战,只隔了那么一点儿时间,居然变得风平浪静,逗人喜爱。随着风暴的减弱,海面又光滑如镜,变得一片平静,我也不再心慌意乱,也忘掉了要被大海吞没的担心和害怕;我以前的那些愿望又源源不断地重又涌来,我把在苦恼中起的那些誓和发的那些愿都忘得干干净净。我确实发现,每隔一段时候,我会好生思考。有时候,那些认真的想法可以说是在使劲挤回到我的脑子里来;但是,我拒不接纳,振作起精神来,把这种想法当做情绪低落来摆脱。尽情喝酒并和伙伴们混在一起,不久以后,就控制住了一次次毛病的发作——我把想回家的想法当做疾病。五六天以后,我像任何下定决心不愿受良心打扰的年轻人所能希望的那样,完全战胜了良心。但是,正因为这个,我还得经受一场考验;上帝在这样的情况下往往决定采取这样的手段,对我毫不宽恕。因为我要是不把这一回化险为夷认为是得到了解救的话,那下一个考验就一定会使咱们中间最顽劣、最强硬的家伙都承认考验危险,祈求天意的仁慈。
我们在海上航行了六天以后,进入雅茅斯港外的锚泊地带。我们本来不用在这儿停泊这么久的,而是乘着涨潮向河流的上游驶去,但风刮得太大了,我们待了四五天以后,风刮得更大了。然而,由于那片锚泊地带被认为同港口一样安全可靠,锚泊的位置又好,而我们的锚泊装置又很牢固,我们这些人都没有一点儿心事,一点儿也不担心危险,而是按照海上生活的方式把时间花在休息和寻欢作乐上。但是第八天早晨,风变大了,刮起了可怕的大风暴,当时我开始看到甚至在那些经惯风浪的水手的脸上也看到了恐怖和惊讶的神情。船长虽然聚精会神地干着保全船只的事情,然而一会儿走进,一会儿走出他的在我隔壁的舱房,我可以听到他几次在低声对自己说“主啊,对我们发发慈悲吧,我们全都要玩儿完啦,我们全都要没命啦”诸如此类的话。在最初发生慌乱的时候,我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一动不动地躺在一般水手住的舱房里,没法说自己是什么心情;我没法再像上次那样忏悔,我已经把那些忏悔之词明目张胆地踩在脚底下,硬下心来嗤之以鼻;我原以为死亡的痛苦已经过去,这一回也同上回一样,不会出事的。但是,正像我刚才说过的,等到船长走过我的身旁,说我们都将玩儿完的时候,我吓得没命了。我起身离开自己的舱房,向外看去。这样叫人惊恐的景象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见过哩。一个个海浪比山还要高,每隔三五分钟就向我们撞来。在我还能向周围看的时候,我只看到形势险恶,危机重重,除此以外,别无所见。我们发现,两艘停泊在附近的船由于货装得多,吃水深,已经砍掉了船侧那些桅杆。这时我船上的人大声喊叫,原来停泊在离我们约莫一英里外的一艘船沉没了。又有两艘船经不住风吹浪打,已经走锚,正在身不由己地离开锚泊地带,向大海漂去,船上一根桅杆都没有了。那些小船倒应付得挺有办法,在海面上还不至于那么摇摆颠簸;有两三艘小船凭着一面撑杆帆,顺风航行,从我们的船旁经过,飞也似的驶去。
将近黄昏的时候,大副和水手长都求我们的船长让他们砍掉前桅,船长迟迟不愿同意。但是,水手长向他断言,要是他不愿砍的话,那么船就会沉没。他终于同意了。他们砍掉前桅以后,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主桅,可船摇晃得那么厉害,迫不得已他们把主桅也砍了,于是,甲板上平平坦坦,一根桅杆也没有了。
我只是一个初次出海的人,上一回只遇到了一点儿风浪,就吓得丧胆亡魂,所以任何人都不难判断,我眼下处在怎样的心境中。但是,要是我能在多年后回想起当时我的心情的话,我心里最害怕的倒不是死亡,而是我表示过对出海的后悔,后来又回到最初恶劣地下定出海的决心,这种害怕的程度十倍于对丧命的恐惧。这种想法加上对风暴的害怕,使我陷入一种没法用言辞表述的境地。但是,最糟糕的情况还没有来到,风暴持续着,来势那么猛烈,连那些老水手都承认,他们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糟糕的。我们的船是艘好船,但是装了许多货,在海中不停地颠簸;水手们时不时地高声喊叫:船要泡汤了。我这个外行倒显示出有利的一面,我不懂得他们说的“泡汤”是什么意思,问了以后,才心里有数。然而,风暴是那么猛烈,我看到了一个不常见的景象:船长、水手长和一些比其他人有脑筋的人都在祈祷,而且随时在估计船会沉入海底。半夜里,我们已经受尽折磨了;有一个特地到下面去查看的人大叫起来,我们的船漏水了;另一个说底层舱里有四英尺积水。接着,所有的人都被叫去用水泵抽水。听到那话,我想,我的心停止跳动了。我原来坐在床边上,向后一倒,倒在舱房里。不过,那些人弄醒了我,对我说,我虽然什么也不会干,跟别人一起抽水还是行的。我受到激励,走到水泵前,劲头十足地干起活儿来。大家在抽水的时候,船长看到几艘小运煤船;那些船经不住风暴的冲击,不得不浮动着,向海外漂去;它们将会靠近我们。船长下令开炮,发出船只失事的信号。我压根儿不懂得这是什么意思,大吃一惊,以为船身已经断裂,或者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总之,我吃惊得摔倒在地,晕了过去。这是个人人都得考虑自己性命的时候,没有人关心我,或者我的下落。一个人走到水泵附近,用脚猛地把我拨到一边,让我躺着,以为我死了。我过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
我们不断地干活儿,但是底层船舱里的水位愈来愈高,明摆着船一定会沉没。尽管风暴稍微小一点儿了,然而船不可能在水面航行,让我们进入一个海港,所以船长继续开炮求救。我们前面一艘不大的海船顶住了风暴,冒险派出一艘小艇来援救。到了艇上以后,不管是他们,还是我们,都认为要登上他们自己的海船是万万不能的,所以大伙儿一致同意,且让小艇在水面漂着,另一方面,我们竭尽全力使它向岸边靠去。我们的船长答应他们,要是小艇撞在岸上,撞出了窟窿的话,他会向他们的船长赔偿的。就这样边划边漂,我们的小艇向北航行,几乎直到温特顿海岬才靠岸。
我们离开海船顶多不过一刻钟,就看到船沉下了,于是,我第一次知道船在海上泡汤是什么意思。我必须承认,水手们告诉我船在沉下去的时候,我几乎眼睛都没有向上看;因为我当时与其说是登上小艇的,倒不如说是被塞进了小艇。从那时候起,我的心可以说是停止了跳动,部分是由于对眼前的危险景象的担忧,部分是由于对以往的遭遇和对我还会遇上什么事的恐惧,才产生这样的现象。
尽管处在这样的情境中,人们还是使劲地向岸边划去。每当我们的小艇被抛上浪尖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看到海岸,就看得见许多人在岸上跑过来,只要我们靠近岸,他们就会搭救我们。但是,我们只是慢腾腾地向岸边漂去,没法靠岸,终于漂过了温特顿的灯塔。那里,海岸向西延伸,往克罗默方向偏过去了,这样,陆地稍微偏离了风暴的威力。我们在这儿插进去,尽管也经历了一番困难,终于一股脑儿安全登陆,后来行到雅茅斯,我们是落难的人,在那儿不但受到商人和船主,也受到当地官员的好心招待。官员们给我们提供上好的住所,他们还给我们足够的钱,好让我们去伦敦,或者回赫尔,只要我们认为哪儿合适,他们就让我们去哪儿。
[book_title]第3章 遇到海盗
我要是当时有脑筋回转赫尔,到家里去的话,那我就幸福了;我的父亲会像我们神圣的救世主耶稣的寓言中的父亲那样,甚至为我宰杀那条肥牛犊,因为听到我乘的船在雅茅斯锚泊地带出事以后,他过了好久才相信,我没有在海中死于非命。
但是,我当时被厄运缠住了身子,一心只想往前闯,绝不回头,固执得什么也挡不住我,所以尽管有几次我的理智和比较稳当的判断力高声呼唤我回家去,然而我都办不到。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也不愿强调说这是冥冥之中一种不容违抗的天命,催逼着我们去当自我毁灭的工具,哪怕毁灭就在我们眼前,而我们还是眼睁睁地向它撞去。当然喽,只有这种即将来到的、由天命注定的和不可避免的苦难——这是我无法逃避的——才能推动我继续往前闯,不顾我的最隐秘的思想中的心平气和的推理和劝说,不顾我在第一回出海的尝试中遇上的那两次这样的教训。
我的那个伙伴他是船长的儿子,以前撺掇我铁了心出海,眼下他的闯劲却比我差了。我们很快就分手了,我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至于我自己呢,衣兜里还有点儿钱,就走陆路去伦敦。不但在路上,而且在到了那儿以后,我的心里经历着许多斗争,盘算我到底应该挑选怎么样的生活道路,到底是回家呢,还是出海。
是那股邪恶的控制力量首先把我带出我父亲的家,使我发疯似的、没有好生考虑就匆忙地产生要发财致富的念头,而且硬是把些痴心妄想塞进我的脑子,使我把一切忠告和我父亲的苦苦相劝,甚至命令都当做耳边风——唉,那股同样的控制力量,不管它究竟是什么吧,把一切行业中最不幸的一种摆在我眼前。我登上了一艘开往非洲海岸的海船,或者用我们的水手通常的说法,一次往几内亚去的航行。
我的大不幸是,在我的一切出海历险中,我没有以水手的身份待在船上。有了那个身份,尽管我确实可能比一般的人要干得辛苦一点儿,然而同时就学会了普通水手的职责和本分。过了一定的时候,可能为自己取得大副或者代理大副的资格,哪怕当不上船长的话。不过,既然老是挑选错误的决定是我的命,所以这一回我也犯了错误。因为我衣兜里有钱,身上穿着讲究的衣服,我的习惯是在船上总是要当有身份的人,所以我在船上什么都不干,或者学着干些什么。
首先,这是我命里注定的,我在伦敦交上了一批相当好的伙伴。我当时是个不检点的、受错误的想法摆布的年轻人,能遇上好伙伴,倒是难得。魔鬼通常是不会忘了早早就对我这样的人设下圈套的;不过,我倒没有遇上。我首先结识了一个去过几内亚海岸的船长,他在那儿获得大大的成功,决定再去。他被我当时听来并不讨厌的谈话所吸引;他听我说我有意去见见世面后,就告诉我要是愿意跟他一起去航行的话,用不着花钱,我将跟他一起免费进餐,做他的伙伴;我要是能够带点什么货物的话,就会得到买卖惯例所允许的一切优惠,也许还可能遇到一点儿赞助哩。
我高兴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同船长结下了牢固的友谊,他是个为人正直、处事爽快的人。我同他一起出海,带了一点儿货物,靠了我的船长朋友毫无私心的正直态度,我着实挣了不少钱,因为我是照船长的指点买了四十镑小挂件和小摆设。这四十镑是靠几个同我通信的亲戚的帮助凑起来的;我相信,他们是让我父亲,要不,至少是母亲,掏出这笔钱来,给我作为第一次做买卖的本钱。
在我的一切航行中,只有这次航行我可以说是成功的,这多亏了我那位正直可靠的船长朋友。在他的指点下,我学到了足够的数学和航海规则,学会了怎样记录这艘船经过的航道和怎样测天;总而言之,懂得了一些做一个水手必须懂得的东西。因为他乐于教我,我也乐于学习,一句话,这次航行造就我既成为水手又成为买卖人;因为我靠了这次出海带回了五磅九盎司金沙,回国以后,我在伦敦几乎换得了三百镑。这次收获使我产生了一脑门飞黄腾达的念头,我后来就是被这些鬼念头害得彻头彻尾地翻不了身。
我当时已经打定主意,做一个跑几内亚的买卖人。我大为不幸的是,我的朋友在回国以后不久就去世了。我决定再走一次这条航线,同一个在上一次航行中当大副的、而今已经当上船长的人乘同一艘船一起出发。这是人们的航海生活中最不幸的一次航行,因为尽管我在新挣到手的钱中只带了不到一百镑,我留下来两百镑,交给我去世的朋友的妻子,她待我挺公道,然而我还是在这次航行中遭到了种种灾难。首先是遇上了这样一些事情:我们的船正在向加那利群岛,或者不如说在群岛和非洲海岸线中间行驶,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大吃一惊地看到一艘由萨累开出的土耳其海盗船在追赶我们,船上挂满了他们能张挂的帆。我们也张挂起我们的帆桁能张挂的,或者说我们的桅杆能承受的各种帆,企图逃之夭夭。但是发现海盗们在渐渐逼近,肯定在几个钟头以后会撵上我们,我们就准备开火了。我们的船有十二门炮,而海盗有十八门。约莫三点光景,那艘船撵上了我们,本来打算横在我们的船尾前,但是犯了错误,横在我们的船侧后部前,我们把八门炮移到那一侧,全都向它猛烈开火。它向我们开火回击,同时船上的将近两百人还纷纷用短火枪射击,在这以后,它又拐弯避开去。不过,我们没有一个人受伤,因为我们的人个个隐蔽起来了。它准备再向我们进攻,我们则准备自卫。但是这一次,它从我们的船后部的另一侧向我们猛攻,六十个人登上了我们的甲板,一冲上来,就马上动手,对甲板和索具又是劈,又是砍。我们用短火枪、短矛、火药箱诸如此类的武器向他们不停地进攻,把他们从甲板上打下去了两回。但是,这段凄惨的经历只需简短地交代一下,不必细说了:我们的船被破坏了,有三个人被杀,八个人受伤,我们不得不投降,一股脑儿做了俘虏,被带到萨累,一个属于摩尔人的海港。
[book_title]第4章 摆脱奴役
我的新监护人,或者说主人吧,既然把我带回了他的家,所以我希望,他出海的时候,也把我带出去,相信总有一天,他交上噩运,被一艘西班牙或者葡萄牙的军舰逮住,那么我就可以恢复自由了。但是,这个希望很快就被剥夺了。他出海去的时候,总是把我留在陆地上,照料他那个小花园,在他家里干奴隶们日常干的苦力活儿,而他在海上转了一圈回来以后,却吩咐我睡在舱房里,照料他的那艘船。
我待着,其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反复地想逃走和用什么方法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发现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丝毫没有逃走的可能,不管从哪方面看,都看不到逃走这个想法是行得通的,因为我没有一个愿意跟我一起乘船逃走的人商量这件事,没有其他的奴隶,那儿除了我自己以外,没有英格兰人、爱尔兰人或者苏格兰人。所以在那两年里,尽管我常常胡思乱想,以此为乐,却始终看不到一个能实行逃走的令人鼓舞的前景。
约莫两年以后,出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状况,使我的脑海里重新产生了试图设法恢复自由的老念头。我的监护人比往常在家里待得要久一些,而不去给他的船添置出海的装备;我听说,这是因为他缺少钱。他几乎固定不变地每礼拜有一两次,有时候日子隔得更近些,要是天气好的话,乘上他的大船上的小艇,到锚泊地带去捕鱼。他总是带着我和一个年轻的摩尔人,给他划船。我们让他非常高兴。我看上去捕起鱼来手也很灵巧,所以有时候,他就打发我和一个摩尔人——他的一个亲戚,还有一个小伙子——他们管那个年轻人叫马雷斯科——一起去捕一些鱼来给他做菜。
有一回,在一个阴沉沉而没有风浪的早晨,我们去捕鱼。起了一场大雾,雾是那么浓,虽然离开陆地还不到半里格,我们却看不见它了。我们划着,却不知道往哪儿,或者哪个方向划。我们辛苦地划了整整一天,又划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我们是在向海上划,而不是划回陆地,而且我们离开陆地至少已经有两里格了。后来,我们还花了不少力气,又遇上了一点儿危险,才划了回来,因为早晨风吹得这么猛,尤其是我们全都饿坏了。
但是,我的监护人被这场灾祸提醒,决定以后自己要更加小心,免得出意外。他抢来的我们英国船上那条长艇一直留在他那儿;他决定以后不带罗盘和吃的,不再外出捕鱼。他吩咐那艘船上的那个木匠,也是沦为奴隶的英格兰人,在那艘长艇的中部盖一个小舱房,或者说小休憩舱,像游艇上的那种,舱房后面要有地方可以让人站着掌舵和拉主帆帆脚索;舱房前面也要有可以让一两个人站着照料帆的地方。艇子是靠一张我们管它叫三角帆的小帆航行的,帆的下桁在舱房上空转向。舱房非常舒适而低矮,他可以躺在房里,还能带一两个奴隶,还能放一张吃饭的桌子,还有几个小箱子,小箱子里可以放几瓶他认为自己适宜喝的烈酒,尤其是放他的面包、米饭和咖啡。
我们经常乘这艘长艇外出捕鱼,而我捕鱼的本领灵巧极了,所以他出去,没有一次不带我。说来也巧,一次他吩咐要乘这艘艇子同两三个当地显赫的摩尔人一起外出,既是找乐子,又是捕鱼。他不惜为他们大肆铺张,在前一晚上就把比平时更多的食物送上船去,吩咐我准备三杆燧发火枪和弹药,因为他不但打算捕鱼,而且还想打鸟哩。
我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一切。第二天早晨,我等在艇上。艇子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挂出了船旗和三角旗,一切安排妥当,只等客人上船了。结果,只有我的监护人独自上了船,告诉我他的客人因为临时有事,去不成了,只能推迟行期。他还吩咐我同那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跟往常一样去为他们捕一些鱼,因为他的朋友们要在他家里吃饭;还指示我一捕到鱼,就送回他家去。我着手干这一切的准备工作。
这时候,我以前那些逃走的念头突然涌上我的心头,因为我发现眼下我可能有一艘由我使用的小船了。等我的主人走开以后,我就准备起自己的供应来,不是准备一次捕鱼用的供应,而是准备一次航行用的;尽管我不知道,也没有多考虑,我会航行到哪儿去,因为只要离开这个地方,不管上哪儿去都行。
我的第一步妙棋是想出了一个借口,我对那个摩尔人说,去弄一些我们在船上吃的口粮;因为我对他说,我不可以胆大妄为,吃掉我们的监护人享用的食物。他说这话千真万确,所以他拿了一大篮面包干或者饼干一类的玩意儿,还有三罐淡水,送到艇上。我知道我的监护人的那一箱箱酒放在哪儿,从牌子看,显然是从哪一个英国人的货物中抢来后留下的。乘那个摩尔人上岸去的时候,我把那些酒搬到长艇上,好像酒原来就放在那儿,准备给主人喝似的。我还搬了一块黄蜡上船,那块蜡足足有五十多磅,还带了一包细绳,或者说线,一把短柄小斧、一把锯子和一把锤子,以后所有这些东西都对我大有用处,尤其是用来做蜡烛的黄蜡。我试着再给他安排一个圈套,他又天真地钻了。他的名字叫伊斯梅尔,他们管他叫马利或者英利,所以我也这样叫他。“马利,”我说,“咱们主人的枪在船上,你能不能拿一点儿弹药来?那么咱们可以给自己打一些叫阿尔卡米的鸟儿(那种鸟像我们的鹬)哩,我知道他把他的枪支弹药都藏在那艘海船上。”“好吧,”他说,“我去拿一些来。”他随即去拿来了一个盛着约莫一磅半火药——也许还多一些——的大皮袋和另一个盛着五六磅铅砂弹的大皮袋,还有一些子弹,一股脑儿放在艇上。同时,我在大舱房里已经发现我主人的一些火药,我把那些火药装在酒箱中一个几乎空了的大瓶里,把那个瓶里原来剩下的一点酒倒在另一个瓶子里。就这样我们把一切必需的东西安排好,离开海港去捕鱼。海港入口处有座堡垒,那儿的人认识我们是谁,所以对我们并不注意,而我们在离港不到一英里的地方,就收下帆,动手捕鱼。
我们捕了一会儿鱼,一条也没有捕到,因为鱼上钩以后,我绝不把它们拉上来,这样,他就不可能看到鱼。我对那个摩尔人说:“这样不行,咱们的主人是不该受到这么亏待的,咱们一定要再往远些的地方去。”他认为这没有什么坏处,就在艇首上张起帆来,表示同意。我在掌舵,就再把艇子驶远了将近一里格,然后停住艇子,好像我要捕鱼似的,把舵交给那个年轻人以后,我向前走到那个摩尔人待的地方,假装弯下身去,要在他身后拿什么东西,冷不防把我的一条胳膊插在他的胯部底下,一下把他翻了个跟斗,把他从船上栽下海去。他马上浮出水面,因为他游泳游得那么高明,大声叫我,求我救他上艇,而且对我说,他愿意跟我一起走遍全世界。他在艇子后面游得那么快,很快就会撵上我,当时几乎没有风嘛。看到这景象,我走进那间舱房,取出一杆鸟枪,对准他说,我刚才没有伤害他,要是他不张扬的话,我现在也不会伤害他的。“再说,”我说,“你游泳游得好,准能游到岸上去,而且海上没有风浪,尽快上岸去吧。我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的;可是,你要是靠近艇子的话,我就要开枪打穿你的脑袋,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要获得我的自由了。”于是,他就转过身子,向岸上游去。我毫不怀疑他会轻松地抵达岸上,因为他游泳游得棒极了。
我本来可以把那个小男孩淹死,让摩尔人跟我一起逃走,这样安排倒也挺称我心意,但是我不敢冒信任他的风险。等他游走以后,我向那个叫苏利的小男孩转过身去,对他说:“苏利,你要是忠心地对待我的话,我就会把你造就成一个了不起的人。可是,你要是不抚摸着脸表示效忠于我的话,”这就是说,以穆罕默德和他父亲的胡子的名义起誓,“我一定会把你也扔进海去。”那个小男孩对着我的脸笑笑,说的话非常天真,叫我没法不信任。他起誓效忠于我,表示愿意随我走遍全世界。
我还看得见那个在游泳的摩尔人的时候,就直截了当地把艇子向海上开去,确切地说,是逆风开去,这样做,他们可能认为我是朝直布罗陀海峡开去(事实上,凡是神经正常的人一定都会认为我是这样做的),因为谁会猜想到我们是一路向南而去,开向那名副其实的蛮荒海岸区呢?在那儿,所有部落的黑人肯定会用独木舟把我们团团围住,杀死我们;在那儿,我压根儿上不了岸去,我们只会被凶猛的野兽,或者更凶残的野人生吞活剥地吃掉。
但是,等到暮色沉沉的时候,我就改变航线了,径直向正南偏东的方向驶去。我所以要把航线向东偏一点儿,是因为这样,我就可以一直沿着海岸线航行了。顺风吹得相当紧,海面上却光滑而平静。我让艇子以这样的速度航行,相信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我第一眼看见陆地的时候,至少离开萨累南面不少于一百五十英里,远远地摆脱了摩洛哥国王的管辖范围,事实上,也摆脱了那一带任何其他国王的管辖范围,因为看不到人。
然而,我是那么害怕摩尔人,唯恐落入他们的手中,所以既不停船上岸,也不锚泊。风仍然是顺风,这样一直航行了五天。后来,风向改变,变成南风了。我断定,即使原来有任何船只追赶我,眼下也会放弃了,所以我终于敢靠近岸了,在一个小河口抛锚。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或者在什么纬度、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什么河口。我看不到一个人,也不希望看见。我头等重要的事情是要找淡水。黄昏后,我们进入这条小河,决定等天一黑,就游上岸去,摸清这一带的情况。但是等天完全黑了,我们听到各种我们所不知道的野兽可怕的尖叫、吼叫和号叫声,吓得那个可怜的小男孩差点儿没命。他求我在天亮以前千万别上岸。“好吧,苏利,”我说,“那么,我就不去。可是在白天,也许咱们可能遇上人,对咱们来说,他们可跟狮子一样糟糕。”“那咱们向他们射枪,”苏利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把他们射逃走。”苏利说的这种英语是我们奴隶在交谈的时候说的。不过,我看到那小男孩这么快活,心里挺高兴,我接着给了他一点儿酒(这是从我的监护人的酒箱中的酒瓶里倒出来的),让他满心欢喜。苏利的意见毕竟是有道理的,我接受了。我们抛下船上的小锚,平平静静地躺了整整一夜。我说平平静静,因为我们压根儿没有睡觉,因为在两三个钟头后,我们看到许多庞大的野兽(我们叫不出它们的名字)来到岸边,走进海水,打滚泡洗,好让身子凉快舒适。那些野兽还发出种种难听至极的号叫和吼叫,我以前确实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声音。
苏利吓坏了,我也是这样。但是,使我们更怕的是,这时候我们听到有一头巨大的野兽在向我们的艇子游过来了。我们看不见它,但是从它的鼻息咻咻的声音中可以听出是一头庞大得异乎寻常的、凶恶的野兽。苏利说,那是一头狮子,我想他的话可能不错。可怜的苏利向我大叫,要我起锚逃走。“用不着,”我说,“咱们可以卸掉那根连着铁锚的带浮标的锚链,逃到外海去,野兽追咱们没法追得太远的。”我的话刚出口,我就看到那头野兽(不管它是什么吧)竟然离开我们只有两桨的距离了,这真叫我大吃一惊。不过,我马上走进那间舱房,拿起一杆枪,向它开火。一挨枪子儿,它马上掉转身子,向岸上游去。
不过,没法叙述那一片可怕的闹声和难听至极的喊叫声和号叫声;枪声一响,这些声音不但从岸边,而且从这一带内地较高处传来。这件事使我相信,那些野兽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枪声。我终于完全相信,在夜晚我们是压根儿去不得岸上的。至于冒着危险白天上岸也是一个问题,因为落入任何野人手中同落入狮子和老虎爪下一样糟糕;至少我们对这两种东西的危险性怀着同样的恐惧。
尽管情况是这样,我们还是不得不上岸去,在什么地方找到淡水,因为我们的艇上一品脱水也没有了。我们把艇子靠近岸,靠到我们认为合适的近处,着水上岸,除了我们的武器和两个水罐以外,什么都没有带。
我不想走得太远,走得看不见我的艇子,害怕野人的独木船在河上顺流而下。但是,那个小男孩看到那一带约莫一英里外有一片低地,就悠悠忽忽地走过去。不久以后,我看到他向我跑来。我以为他被野人追赶,或者被一只野兽吓坏了,所以我向前跑去救他;但是我走到离他更近的地方的时候,看到他的背上背着什么东西,那是他打到的动物,像是一只野兔,但是毛色不一样,腿比较长。不管怎样,我们感到非常高兴,它的肉味道很好嘛。但是可怜的苏利带来的最大的喜讯是,他告诉我,他找到了干净的淡水,而且看来似乎没有野人。
但是,后来我们发现用不着花这么多力气去弄水,因为在我们停泊的小河上游不远的地方,我们发现,只要一退潮,就有淡水。潮水只涌到小河内一点儿地方。我们随后在两个罐子里灌满了水,尽情享用了我们打到的兔子,由于在这一带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脚印,就准备继续上路了。
我以前在这条海岸线上航行过一回,所以知道得很清楚,加那利群岛和佛得角群岛都离海岸不远。但是我手边没有仪器可以进行观测,所以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它们。但是,我的希望是,我沿着这条海岸线航行,一直航行到英国人的贸易区,我就会找到几艘出于贸易目的通常在这地区出没的船只,他们就会救助和接纳我们。
根据我最认真的估计,我现在所在的地方一定是在摩洛哥王国的管辖地区和黑人居住地区中间,是一片没有人居住、只有野兽出没的荒芜地带。黑人因为害怕摩尔人,抛弃了这片土地,向南迁移,而摩尔人则认为不值得在那儿落户,因为那儿土地贫瘠。事实上,两方面都因为那儿潜伏着许许多多老虎啊、狮子啊、豹子啊,以及其他凶猛的野兽,都不愿占有。正因为是这样的情况,摩尔人只是把那儿当做打猎的所在;他们每次去的时候,阵势雄伟,像一支军队,总是有两三千人。事实上,在这条将近一百英里的海岸线上,我们在白天只看到一片没人居住的荒地,其他什么都没有;在夜晚只听到野兽的号叫和吼叫,其他也什么都没有。
[book_title]第5章 到达巴西
离开那个地方以后,我不得不登上陆地好几回,去弄淡水,尤其是有一回,在一大清早,我们在一个相当高的小岬角旁抛了锚。正在涨潮,我们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等潮大了,向陆地开进去一些。看来苏利比我沉不住气,他的眼睛老是东张西望,忙乎个不停。后来他轻轻地叫我,告诉我,我们最好离岸远一些。“因为,”他说,“瞧,那边小山坡上躺着一头可怕的大野兽,它睡得挺沉哩。”我向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确实有一头可怕的大野兽,因为在一座小山的阴影笼罩下,有一头形状凶猛的大狮子躺在岸边。“苏利,”我说,“你应该上岸去杀了它。”苏利显出一副吓坏了的模样,说:“我杀!它一嘴就把我吃掉了。”“一嘴”,他的意思是“一口”。不过,我不再跟那个小男孩说话,而是吩咐他躺着,一动也不要动,接着拿起我最大的那杆枪,口径大得几乎像一杆滑膛火枪,我在枪内装了大量火药和两颗形状不规则的子弹,然后把它放下;接着,我又在另一杆枪里装了两颗子弹。第三杆(我们一共有三杆枪)里,我装了五颗比较小的子弹。我拿起第一杆枪,尽可能地对它瞄准,要射它的脑袋,但是它躺着的姿势是一条腿比它的鼻子高一点儿,所以两颗子弹大约打中了它大腿的膝盖部分,打断了膝盖骨。它先是吼叫着跳起来,发现自己的一条腿断了以后,又倒了下去,接着用三条腿撑起来,发出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最难听的咆哮。我有一点惊讶,竟然没有打中它的脑袋。不管怎样,我马上抄起第二杆枪;尽管它在开始走开了,我还是又开枪了,打中了它的脑袋,满心欢喜地看到它倒下去,喊叫声也变小了,在挣扎着企图保全性命。于是,苏利来劲了,求我让他上岸去。“好吧,去。”我说。听了这话,那个小男孩就跳进海水,一只手拿着一把短枪,另一只手划着水,向岸游去,来到那头野兽跟前,用枪口对准它的耳朵,把枪子儿打进它的脑袋,这才结果了它的性命。我们确实打了一次猎,但是狮子肉是没法吃的。我用去了三发弹药,打中了一头对我们毫无用处的野兽,实在感到惋惜。但是,苏利说,他一定要取一点它的肉,接着他来到船上,要我把短柄斧给他。“干吗要斧子,苏利?”我说。“我砍掉它的脑袋。”他说。然而,苏利没法砍掉它的脑袋,但是他砍了它的一只脚,带了回来。真是一只大得吓人的脚。
不管怎样,我想起,狮子皮也许对我们多少有点儿用处。我打定主意,要尽可能地把狮子皮剥下来,所以苏利和我就去干活儿。不过,干这种玩意儿,他比我强多了,因为我几乎不知道该怎么干。说真的,剥这张狮子皮花了我们两人整整一天工夫,但是终于把皮剥下来了,把它铺在我们的舱房顶上。阳光真管用,两天后就把它晒干了,以后,我就躺在那张皮子上。
经过这番耽搁以后,我们继续往南行驶,航行了十天或者十二天吧。食物所剩不多了,我们只得节省着吃,而且除了我们不得不去弄水以外,我们绝不上岸。我的决定是要驶到冈比亚河或者塞内加尔河去——这就是说,驶到佛得角一带任何地方——我希望在那儿遇到一艘欧洲人的船。我要是遇不到的话,那就不知道走什么航线了,只有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佛得角群岛,要不,这条性命就要断送在黑人手中了。我知道从欧洲来的一切船只,或者是去几内亚海边的,或者是去巴西的,或者是去东印度的,都要停靠佛得角或者佛得角群岛。一句话,我把我的生死存亡整个儿押在这个行动上,我非得遇上一艘船不可,要不,就难免一死。
我上面说过,我凭着这个决心,又航行了约莫十天光景。这时候,我看到陆地上有人居住,而且在我们航行过的两三个地方,我们看到有人站在岸边看我们。我们也能看出他们是黑人,而且赤身**,一丝不挂。我一度打算上岸去,同他们见见;但是苏利是比我高明的顾问,对我说:“不去,不去。”尽管没有上岸,我还是把船靠近岸边一些,这样可以同他们说话。我发现他们沿着海岸在我身旁跑了好一阵子。我注意到他们手里没有武器,只有一个人除外,他拿着一根细长的棍子。苏利说那是长矛,他们扔出的长矛距离远,目标准。所以我同他们保持着远距离。我尽最大的努力用手势同他们交谈,尤其是做出种种要讨些吃的东西的手势。他们也用手势表示,要我停住船,他们会弄些肉来给我的。看到这个表示,我把帆落下,顶着风停住船。他们中间有两个人离岸向内地跑去,不到半个钟头回来了,带着两块干肉和一些当地出产的粮食。但是,我们既不知道那是什么肉,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粮食。虽然我们挺愿意接受这些吃的,然而怎么接过来却成了接下来我们的一个叫人为难的问题,因为我不敢冒险上岸,走到他们跟前去,而他们也同样害怕我们;但是,他们采用了一个对我们大伙儿都安全的办法。他们把食物送到岸边,放在地上,然后退后许多路停住脚,等我们把食物拿上船以后,才重新走近我们。
我们用手势向他们表示谢意,因为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回报。但是,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极好的向他们报恩的机会,因为我们停靠在岸边的时候,有两头猛兽从山上向海边发疯似的跑来。据我们猜想,是一头在撵另一头,是不是雄的在撵雌的,是不是它们在闹着玩还是在发怒,我们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这是常有的还是难得的现象。不过,我认为这是难得的,因为第一,那些肉食的猛兽除了在夜晚以外,难得出现;第二,我们发现那些人都吓坏了,尤其是女人。那个拿着长矛或者说标枪的人并没有从野兽身旁逃开,不过,其他人却纷纷逃散。不管怎样,两头猛兽看来并没有向哪个黑人扑去的意图,径直冲进海来,在海水里游来游去,好像它们是来嬉水似的。后来,有一头猛兽游近我们的艇子,游得比我起先料想的更近。我早已准备好对付它了,因为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在一杆枪中装满了弹药,还吩咐苏利装满了另外两杆。等它完全游进我的射程,我就马上开火了,把枪子儿直截了当地打进它的脑袋。它一下子沉下水去,但是马上浮起来,上下翻滚,好像它在挣扎求命似的。它确实是在求命。它向海岸游去。但是,它中了那致命的一枪,又受到海水的窒息,刚游到岸边,就死了。
那些可怜人对那一声枪响和火光表示的惊讶,是没法形容的。他们有几个吓得魂灵出窍,摔倒在地上,几乎吓死了。当他们看到那头野兽已经咽气,沉入水中,而我在做手势,让他们到岸边来的时候,他们才重新振作精神,来到岸边,找寻那头畜生的尸体。我根据它的一片染红了海水的血迹发现了它,用一条绳索绕住了它的身子,交给黑人们使劲地拉,他们把它拉上了岸,才看清那是一头极珍稀的豹子,浑身斑点,形状漂亮,令人赞赏。黑人们纷纷举起双手,表示惊奇,想不通我是用什么东西结果了它的性命的。
另一头猛兽被火光和枪声所吓,游上岸去,径直从它们的来路,逃上山去。由于隔得远,我看不出那是一头什么野兽。我很快就发现,那些黑人想吃那头豹子的肉。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好让他们当做我为了表示友好而送的一份礼物来接受。我向他们做手势,表示他们可以收下;他们表示非常感谢。他们马上动手来处理它。尽管他们没有刀,但用一片削尖了的木片很快地剥掉了它的皮,比我们用刀子剥快得多。他们给我一些肉;我拒绝了,装出我似乎一定要给他们的模样,但是用手势表示要那张皮。他们非常大方地给了我,又给了我许许多多他们的食物。尽管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然而我收下了。然后,我做手势,向他们讨一些水,取出我的一个罐子,把罐底朝上,表明罐子是空的,我要求把罐子灌满。他们顿时对几个同一部落的人高声喊叫。两个女人跑来,带来一个大桶。那是用泥土做的,做成后,我想,是在太阳底下晒干的。同刚才一样,她们为我放下桶。我就差苏利带着我们的三个罐子上岸,把它们一股脑儿灌满。那两个女人同男人一样,也是赤身**,一丝不挂的。
我现在总算有了块根和谷物,尽管算不上是好食物,还有了淡水,就别过了我那些友好的黑人,又向前航行了约莫十一天光景,用不着靠近海岸,直到我看到在我前面,隔开约莫五六里格光景,有一片很长的陆地向外伸出,伸进海去。我就远远地离开海岸线,向那个岬角驶去。我终于在离开陆地约莫两里格的地方绕过那个岬角,清楚地看到了另一边面朝大海的陆地。于是,我断定,而且确实是千真万确的,那是佛得角,而这些岛是由于佛得角而得名的佛得角群岛。然而,角和群岛隔得很远,我拿不准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要是陷在一阵大风中的话,只怕哪儿都去不成,落得一场空。
在这种尴尬的困境中,我心情沉重地走进舱房,坐下来;苏利在掌舵,那个小男孩突然大叫:“主人,主人,一艘张着帆的船!”那个愚蠢的孩子吓得魂灵出窍,认为他主人一定派出了一些船来追捕我们,那是其中一艘,而我却知道我们已经离开得很远,足以摆脱他们了。我跳出舱房,不但马上看到了那艘船,而且看到了那是一艘什么船,原来那是一艘葡萄牙船,我猜想,是开往几内亚海岸去装运黑人的。但是,我仔细观察了它的航线以后,很快就深信,它在向别处开去,压根儿没有一点靠近海岸的打算。我随即尽可能地张起了所有的帆向海上驶去,要是可能的话,决定跟他们谈谈。
尽管我张起了所有的帆,我发现,我还是没法撵到他们前面去,所以在我可以向他们发出任何信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了。我把艇子上的帆都张了起来,开始感到绝望以后,他们似乎凭着望远镜看到了我,看到那是一艘欧洲人的艇子,他们猜想,那一定是属于一艘出事的海船上的,所以他们缩帆减速,让我撵上去。我受到这个举动鼓励,再说我有我监护人的船旗在艇上,就用旗向他们挥舞出船只遭难的信号,还开了一枪,这些他们都看到了,因为后来他们告诉我,他们看到了烟,虽然没有听到枪声。看到了信号,他们非常友好地停住船,等待我,约莫三个钟头光景以后,我撵上了他们。
他们先用葡萄牙语,后来用西班牙语和法语问我是干什么的,但是我都听不懂。最后,船上的一个苏格兰水手高声招呼我。我回答他的话,告诉他我是英格兰人,刚从萨累的摩尔人的奴役下逃出来。然后,他们让我上船,非常友好地接纳了我和我的一切东西。
我原来落在一个多么悲惨、几乎绝望的境地,据我看,现在是脱离苦海了,任何人都会相信,这对我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喜悦。我马上表示,要把我所有的一切送给这艘海船的船长,来报答他的搭救之恩。但是他大方地告诉我,我的东西他什么都不要;等我到了巴西以后,凡是我的东西都会一样不少地交还给我。“因为,”他说,“我救你的性命就像我乐于救自己那样,是没有其他条件的。也许有一天,我运气不好,也可能落到同样的境地,再说,”他说,“我把你带到巴西以后,那儿离你自己的国家那么远,我要是拿走你的一切东西的话,你会在那儿挨饿的,这岂不是我取走了我救你的这条命吗。不,不,英格兰先生,”他说,“我的英格兰先生,我一定不收任何东西,把你带到那儿。靠这些东西,你还得在那儿买口粮,还得付你回家的旅费。”
他的话固然说得厚道,他的行动也正大光明,一丝不苟,因为他吩咐海员们一个都不要打主意,要我什么东西;然后,他自己把我的一切保管起来,开了一张详细的清单给我;将来我可以凭单取回东西,甚至我那三个瓦罐也没有漏掉。
约莫二十二天光景以后,我们顺顺利利地来到巴西,停在诸圣湾。而今,我已经再次从我最糟糕的境地中摆脱了,就得考虑下一步我该怎么办了。
那位船长那么慷慨地待我,真叫我终生难忘。他不收我乘船的费用,出二十达克特买下我艇上的豹皮,花四十达克特买下狮子皮,还把我存在大船上的东西一件不差地还给我。凡是我愿意出售的,他都买下,譬如说,那箱酒、两杆枪和剩下的黄蜡——因为我已经用掉一部分做蜡烛了。一句话,我把我所有的货物卖到二百二十个每枚值八雷阿尔的银币,拿着这笔钱在巴西登陆。
我在巴西没待多久,船长就把我介绍到一个像他自己那样善良、正派的人的家中去。那人有一个厂子,人人都管它叫厂子,事实上,是一座种植园和一个炼糖工场。我跟他一起住了一阵子;就这样,我学会了种植和炼糖的诀窍。看到种植园主们的生活是多么舒适,他们是怎样一下子就发了财,我打定主意,我要是被批准在那儿定居的话,我一定会跟他们一样做个种植园主,还同时决定找到一个途径,让人把我留在伦敦的那笔钱汇给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弄了一份入籍许可证,还动用我的全部钱财,买进没有开垦过的生荒地,而且为我的种植园和定居拟订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同我打算从英国汇来的那笔钱是相称的。
我有一个邻居,一个生在里斯本的葡萄牙人,但是父母都是英格兰人,他姓威尔斯,处境同我非常相像。我称他为邻居,因为他的种植园紧靠着我的。我们两人一直来往得很密切。我的资金很少,他也一样。约莫两年光景,我们情愿只种植庄稼,别的什么都不种。然而,我们开始增加收入了,我们的土地也开始治理得整整齐齐了,所以在第三年,我们种了一些烟叶,还各自准备了一大片来年种甘蔗的土地。但是我们两人都缺乏帮手;这时候,我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清楚地发现,跟我的小男孩苏利分手,我是干了件错事。
唉!我一向就不会把事情办对,干错了也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事我既然已经没法补救,只得继续干下去。我被一种同我的天性不近的、完全同我喜爱的生活相反的行为拖累住了。想当初我为了我喜爱的生活抛弃了我父亲的家,违背我父亲的一切好意劝告。不对头,我正在进入的正是那个中间阶层,或者说平民生活的上层。我父亲以前就劝过我这么干的,而我要是决心继续干下去的话,大可以待在家里,用不着像我所做的那样在异国他乡折腾得筋疲力尽。我时常对自己说,我要是愿意这么干的话,原可以待在我的英格兰伙伴们中间干,何必来到五千英里外,待在陌生人和野蛮人中间,在荒野里干呢,何必同世界各地隔得那么遥远,始终听不到从哪里传来一丝半点我认识的人的讯息。
我就是这样带着懊悔已极的心情看待我的处境。我没有人可以交谈,所以只得时不时地同那个邻居聊聊。除了那些力气活儿以外,我也没有活儿可干,所以我经常说,我就像一个被抛弃在一座荒岛上的人,岛上除我以外,别无他人。世上的事情真是再公道都没有啦!所有的人在把他们当前的处境同不如他们的人相比的时候,怎么想得到,老天爷可能改变他们的处境,用他们后来的经历使他深信,他们早先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说,世上的事情是多么公道;我要是把当时过的生活继续下去的话,我大有可能发财致富,飞黄腾达,我却时常把我当时的生活比作独处荒岛,谁想得到我后来却真的在荒岛上孤独地过日子。
那位把我从海里救到船上的好心的船长,我的朋友,要返航的时候,我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适应我的种植生涯了,因为那艘船在巴西停泊了将近三个月,接受运送的货物和做好航行的准备。我告诉他,我在伦敦还存着一小笔款子,他向我提出了这个友好而真诚的想法:“英格兰先生,”他说,他一向这样称呼我,“要是你给我一份我的身份证明和一份正式委托书,吩咐那个在伦敦给你保管钱的人把你的钱汇到里斯本我指定的人名下,让他为你购买对这个国家适用的货物的话,我在回巴西后,要是上帝许可的话,一定会让你靠那些货物赚钱的。不过,世事总是多变,灾难在所难免,我奉劝你不如吩咐只汇一百镑来,你说过,这是你的一半存款。不妨用你的一半钱先来冒冒险,要是办理得顺利的话,那么另一半也可以照此办理;要是失败了的话,那你还有一半可以依靠,不至于愁没钱花。”
这是一个万无一失的主意,而且听起来完全出于好意,所以我没法不相信这是我能采取的最好的办法,就按照那位葡萄牙船长的设想,办理了一份给那个保管钱的夫人的船长身份证明书和一份给船长的委托书。
我详详细细地在信中向那位已故的英格兰船长的妻子叙述了我所有的经历:我的被俘,出逃和怎样在海上遇上这位葡萄牙船长,他待我是多么爱护备至和我现在的境况,还写明其他一切我需要的东西的细目。那位正派的船长来到里斯本以后,设法通过当地几个英国商人,不但把我的吩咐,而且把一份叙述我的全部遭遇的材料转交到一个全权代表她的伦敦商人的手里。于是,她不但汇去了钱,而且自掏腰包,送给那位葡萄牙船长厚礼,感谢他对我宽厚和仁爱的照顾。
那个伦敦商人收到一百镑以后,按照船长所开的清单,一一办好了那些英国货,就直接发到里斯本给他;他把货一无损失地运到了巴西。货物中还有我没有指明要(因为我在业务上是个生手,没有想到),而是他细心想到的,干种植业不可缺少的一切工具、铁制品和用具,这些都对我大有用处。
这些货运到后,我认为我已经发了财,因为这些工具叫我又惊又喜。已经成为我的好管家的船长还自掏腰包,用五英镑(这是我的朋友送给他,让他给自己买一件礼物的),买下了一个为期六年的卖身奴仆,带来给我,而且不愿接受我的任何谢意,只收下一点儿我硬是要他收下的、我自己种的烟叶。
我要是在眼下的处境中继续干下去的话,将来有的是机会享用一切眼下还没有享用过的最幸福的事物。我本来应该顺应自然和天意,因为两者都向我呈现出一个再清楚不过的景象,并使我把顺应自然和天意作为责任去好生努力,去顺顺当当地追求光明的前途和生活的方法。没想到,我却由于执迷不悟,死抱着要在海上闯荡这个愚蠢的爱好不放,偏偏走上了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最终落得彻底失败。
我既然有过一回干出了撇下我父母的这种行为,现在岂肯安分守己。我是非走不可,终于丢掉这个靠我新办的种植园发财致富的想法,而是一味想用轻率而肆无忌惮的、不是常情所容许的手段,去更快地发迹。这样,我又把自己投进了一个苦难的深渊,一个以前人类从来没有陷进去过的最深的苦难的深渊,或者也许可以加上一句,它总算还不至于要人的命和还让人保持健康。
那么,还是来如实地谈谈我这部分遭遇的细节吧。你可以料想得到,我眼下在巴西居住了几乎四年了,靠我的种植园开始富起来,而且蒸蒸日上,我不但学会了当地的语言,而且在我的种植园主同行们和在我们的港市圣萨尔瓦多的商人们中间结识了一些熟人和交了一些朋友。我在同他们交谈的时候,时常向他们谈到我去过几内亚海岸两次和同那儿的黑人做交易的情形,还说在那儿以货易货是多么容易,用一些玩意儿,譬如说,料珠、玩具、刀子、剪刀、短柄斧、玻璃小首饰诸如此类的东西,不但可以换到金沙、白豆蔻种子、象牙等,而且可以换到大量黑人,供巴西使用。
我在谈到这些方面的时候,他们总是非常专心地听着,尤其是在我谈到买黑人那个部分的时候。当时,贩卖黑人这个买卖不但还很少人干,而且拿这件事来说,一向要有西班牙国王和葡萄牙国王的许可才能从事,这是由国家垄断的,所以贩卖到当地的黑人极少,而且价钱贵得离谱。
我偶尔同几个我熟识的种植园主和商人在一起,很热切地谈起了这些事情。第二天早晨,其中有三个来找我,并且告诉我,昨晚他们把我向他们谈的事情反复考虑了好久;他们来向我提一个秘密的建议。他们先嘱咐我保守秘密;然后,告诉我,他们打算装备一艘海船,开往几内亚,因为他们都同我一样有种植园,什么也不缺,只缺少奴仆。既然这是一桩没法干的买卖,因为他们回巴西以后,没法公开出售黑人,所以他们想只出海一次,私下里把黑人带上海岸,把他们分到他们自己的种植园里去。长话短说,问题是我愿不愿意担任船上的商务负责人,在几内亚海岸处理买卖。他们还向我承诺,我用不着出一个子儿本金,将得到一份同样数目的黑人。
这个建议,必须承认,要是向任何一个没有自己的住家和种植园(何况这个种植园欣欣向荣,大有发迹的势头,而且还添置了许多设备)要照顾的人提出的话,倒不失为一个相当不错的建议。至于拿我来说呢,我早已干起了种植园这一行,而且已经立定了脚跟,用不着另起炉灶,只要把已经开始的继续干下去,再干上三四年就行。再加上让人把存在伦敦的一百镑汇来,到那时候,靠着那笔小小的增资,几乎不可能不挣上三四千镑,而且还会愈来愈多。对我来说,想去参加一次这样的航行,是一件能使像我这样处境的人感到于心不安的、最荒唐的事情了。
但是,我生来就是要毁灭自己的料,没法拒绝这个提议,就像当初我没法抵制那些胡思乱想的计划,使我父亲对我的好言相劝终于没有产生一丝半点用处。一句话,我告诉他们,我一定会十分乐意地出海远行,要是在我出海的日子里,他们会照顾我的种植园,而且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会按照我的嘱咐,处置我的种植园的话。他们个个保证,一定会这么办理,而且立下字据或者说契约,保证办到。而我立了一份正式遗嘱来安排我的种植园和财产,在我去世后,同从前一样,那位救过我性命的船长是我的全权继承人,但是他必须按照我在遗嘱中的指示处置我的财产,一半财产归他,另一半寄到伦敦去。
一句话,我采用了一切可能的保证措施来保存我的财产和维持我的种植园。要是我用一半的谨慎来观察我本人的安危,做出了什么该做和什么不该做的判断的话,当然绝不会撇下这么兴旺的事业,置近在眼前的可能发财致富的环境于不顾而去出海航行。这种航行无一不是危机四伏,性命攸关的,且不说我有理由估计到自己会遭到特有的苦难。
但是,我不听理性的引导,而是受爱好的摆布,盲目地唯命是从,一个劲儿地干下去。于是,等到按照我同合伙人所谈定的那样,装备好海船,上好货,一切办妥当以后,我在一个不吉利的日子登上了船,那是在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八年前,我就是在同一天离开我在赫尔的父母,为了要反抗他们的权威,结果成了个把自己害惨了的蠢货。
我们的船的货运量约莫一百二十吨光景,船上有六门炮、十四个人,船长、他的小当差和我自己除外。没有大件的货物,装的尽是小玩意儿,譬如说,料珠、玻璃小挂件、贝壳和稀奇古怪的小首饰,尤其是小玻璃镜、刀子、剪刀、短柄斧诸如此类的东西。
[book_title]第6章 船只失事
就在我登船的同一天,船就起航了,沿着我们自己的海岸线向北行驶,打算驶到约莫北纬十度或者十二度光景,全帆航行,直奔非洲海岸。看来这是当时他们习惯走的一条航线。天气很好,只是热得异乎寻常。我们一路沿着我们自己的海岸线行驶,直到我们将近圣奥古斯丁角的顶部的时候,在那儿向大海驶去,不再看到陆地,我们的航向似乎是在驶向费尔南多德诺罗尼亚岛,不过却是向东北偏北,把那些岛撇在东边。我们在这条航线上航行了约莫十二天光景,终于经过赤道。根据最近一次观测,我们是在北纬七度二十二分。这时候,在我们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一阵猛烈的旋风,或者说飓风,向我们刮来。它开始的时候,是刮东南风,后来转为西北风,最后变成东北风。这阵东北风的风力是那么排山倒海,势不可挡,一共十二天,我们只能随风疾驶,一无所为。我们的船被刮得一路飞驶,只得听天由命,随风而行,让它把我们带到任何地方。在这十二天里,我用不着说,我天天估计会被大海吞没。事实上,船上任何人也不指望还能保全生命。
除了叫人恐怖的风暴以外,在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我们中有一个人害上热病,送了命,还有一个人和那个小当差的被风浪冲进大海。到了第十二天,风暴小一点了。船长尽可能地观测,发现船在约莫北纬十一度的地方,但是就经度来说,偏西了圣奥古斯丁角二十二度,所以他发现我们已经到了圭亚那海岸,或者巴西的北部,已经越过亚马逊河,在向奥里诺科河——通常叫做大河——的方向驶去。他开始同我商量,他应该走什么航线,因为船已经漏水,而且坏得很厉害;他要把船直航驶回巴西的海岸。
我斩钉截铁地反对这个想法。我们一起仔细查看了美洲沿岸的海图,断定那一带没有人居住,所以没有可以求助的去处;我们要进入加勒比群岛那个圈子后才能得到帮助。于是,我们决定向巴巴杜斯岛开去。我们在海上只要不靠近海岸,避开墨西哥湾的向岸水流,就可以在十五天内,像我们希望的那样轻而易举地抵达那个岛,因为不管是船还是我们自己,要是得不到帮助的话,我们都到不了非洲海岸。
按照这个计划,我们就改变航线,向西北偏西的方向开去,目的是要抵达那一座属于英国的岛,我希望在那儿得到援助。但是,我们的航程受到了别的影响,未能完成,因为在北纬十二度十八分的地方,第二阵风暴袭击了我们,同样狂暴地把我们向西刮去,把我们刮得远离那条人类进行一切贸易的航线。即使我们全船的人的性命没有葬送在汪洋大海里,我们也都处在被野人吃掉的危险中,要想再回转我们自己的家乡,希望实在渺茫。
我们陷在苦难的煎熬中,风仍然刮得很凶。有一天一大清早,我们中间有个人喊叫起来:“陆地!”我们满怀指望地想看到我们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什么地方,谁知刚跑出舱房,船就一头撞在一片沙滩上,一下子不动了。海浪凶猛地打在船上,打得浪花四溅,吓得我们都估计自己马上要断送性命了。我们马上纷纷躲进隐蔽的角落,免得被海上打来的浪花和水沫溅湿。
虽然我们认为风的确小了一些,然而船这样搁浅在沙滩上,陷得那么牢固,我们没法指望还能把它拖回海中。我们什么事都没法做,唯一的念头是尽可能地保全自己的性命。在刮风暴以前,我们有一艘艇子在船尾上,但是它先撞在舵上,艇身滑动了,接着它从大船上掉了下来,沉没了或者被风刮到大海里去了,所以对它也不存希望了。我们还有另一艘艇子在船上,但是怎样把它弄到海里去呢,还是件未必办得成的事哩。然而,没有时间去争论了,因为我们认为那艘船随时都会裂成碎片,而且有人对我们说,船确实已经开裂了。
在这种危难的局面下,我们船上的大副用吊货索套吊住了那艘艇子;在其他人的帮助下,他们把它从船的一侧吊到海面上。然后,我们十一个人一股脑儿登上艇子出发,把我们交给仁慈的上帝和波涛滚滚的大海。虽然风暴已经小得多了,但是打到岸上来的浪头还是大得吓人,完全可以用荷兰人那句话来说,他们称呼狂暴的大海叫“怒海”,真是贴切极了。
我们的处境着实不妙,因为我们都清楚地看到,浪头既然这么大,艇子绝对支持不住,那么我们只得葬身海中,别无生路。要想张帆吧,我们没有帆,哪怕有,我们也使不得,所以我们使劲划桨,向陆地驶去,不过心情沉重,好像死囚犯在被押送法场似的,因为我们个个知道,艇子在更挨近陆地的时候,它会被撞在陆地上变得四分五裂的浪头打得粉碎。然而,我们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上帝。风在把我们飞快地向陆地吹去;我们用自己的双手也尽可能快地向陆地划去,加速我们的毁灭。
那片陆地是什么模样,是岩石还是沙滩,是陡峭还是平坦,我们都不知道。我们的理性所能给我们的一星半点的唯一希望是,但愿我们碰巧可以进入一个海湾,或者一个河口,在那儿,凭着再好不过的运气,我们可以把艇子划进去,那儿有陆地可以挡风,也许水面上就平静了。但是,没有这样的好事情出现。当我们愈来愈靠近那片海岸的时候,那片陆地看起来比大海还可怕。
我们划了,更确切地说,是被风吹着行驶了,据我们估计约莫一里格半光景以后,一个像山那样高的巨浪汹涌打来,撞在我们的船尾上,直截了当地给了我们早在意料中的决定性的一击。一句话,这个巨浪的势头是这么猛,一下子打翻了我们的艇子,不但把我们都摔进海中,而且把人都分散,我们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啊,上帝!”因为我们都一下子被海水淹没了。
[book_title]第7章 唯一的幸存者
经过与海浪的几次搏击,现在我终于安全地登上了陆地。我在岸边走来走去,我的整个身心,我可以说,是陷在这次死里逃生的经历的沉思中。我高举着我的双手,做出成千种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姿势和动作,想着我那些落水的伙伴,除我以外,他们一个也没有得救,因为我后来再也没有看到他们,也没有看到他们的任何踪影,只看到三顶有檐帽、一顶鸭舌帽和两只不是一双的皮鞋。
我向那艘搁浅的海船望去,只见茫茫大海上激浪拍天,浪花四溅,我几乎看不见那艘船,它是那么遥远地离开着陆地,我心里想着,主啊,我怎么可能上岸的呢?
我既然已经落在这样的境况中,首先是尽往叫人宽心处想,让我的心平静下来,然后开始打量周围,要看清我待在什么地方,下一步该怎么办。我很快就发现,我再也没法宽心了。一句话,我虽然死里逃生,捡了一条性命,但是处境凄惨,因为浑身湿透,却没有衣服可换;饿着肚子,也没有一点儿可以吃喝的;再说,我也看不到有任何的前景,极可能不是活活饿死,就是被野兽吃掉。尤其使我苦恼的是,我没有武器,所以既不可能打猎和宰杀野兽来维持我的生计,也不可能保护我自己,免遭其他野兽为了它的生计而把我吃掉。一句话,我身上只有一把刀、一个烟斗和一个盛着一些烟叶的盒子,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这些就是我的全部装备。这真把我的心情折磨得痛苦万分,有好一会儿,我像个疯子似的跑来跑去。夜色渐渐逼近我,我开始心情沉重地考虑,要是这一带有肉食的野兽,我会遭到怎样的命运,因为那些野兽总是在夜晚出来寻觅吃的啊。
当时,我唯一想到的补救办法是,爬上在我附近的一棵树叶稠密的树——那棵树像枞树,但是有刺——我决定在那儿坐上整整一夜,考虑第二天我会怎么死法,因为到眼下为止,我还没有看到有活下去的可能。我从岸边走了约莫一弗隆光景,去瞧瞧我能不能找到淡水喝。我找到了,真是莫大的喜悦。喝足以后,我放了一小撮烟叶在自己的嘴里,遏制饥饿的感觉。然后,我来到那棵树前,爬上树去,隐藏在茂盛的树叶中间,花了一番工夫把自己安顿好,做到哪怕我睡着了,也不可能从树上掉下去。我还削了一根短棍,像警棍的模样,用来防身,这样就安顿好了。由于我已经疲劳过度,很快就进入梦乡,而且睡得挺舒畅。我相信,在这样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睡得像我这么香。我还发现一觉醒来,精神好极了。我想,在这样的场合,精神这样好,我也是前所未有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大白天了,天气晴朗,风暴减弱,所以海上不再像以前那样汹涌澎湃,白浪滔天了。但是,最使我惊奇的是,那艘船在夜晚从它搁浅的沙滩上被上涨的潮水浮了起来,漂得那么远,几乎漂到了我前面提到过的那块岩石前。我就是撞击在这块岩石上,撞得一身青肿。岩石离我现在待着的地方还不到一英里,那艘船看上去好像仍然稳稳当当地停着。我希望登上船去,这样至少可以取回一些必需的东西,让我使用。我从树上的住所下来,又向周围仔细地看了一下。我第一件找到的东西是那艘艇子。狂风和怒海把它抛到我右边约莫两英里外的地方,它原式原样地躺在那儿。我在岸上尽可能远地走去,要去把它弄到手,但是在那艘艇子和我中间有一个水湾或者说小港,它约莫有半英里宽,所以我只得暂时走回来,因为我更热切于登上那艘海船,我希望在船上找到一些能维持我现在生计的东西。
中午过去不久,我发现海面上挺平静,潮水退得很远,我可以走到离船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我来到船前,但要想出一个怎样登船的办法却困难更大,因为船搁浅着,离开水面很高。在我手臂够得到的范围内,没有一样可以供我往上爬的东西。我在船周围游了两圈,游第二圈的时候,发现了一小截绳索。我真纳闷起先怎么没有看见。绳索垂在一些船头链旁,垂得很低,我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抓住它。靠着这条绳索,我登上了船,进入船头船员舱。我在那儿发现船被撞漏了,底舱里积了许多水,不过,它是这样搁浅在一片硬沙或者硬土的岸边上的,船尾翘起搁在岸上,船头朝下,几乎碰到水面。幸亏搁浅成这个模样,船的后部都畅通无阻,那个部分的东西都是干的。你可以肯定,我干的第一件事情是搜寻和查看什么东西被糟蹋了,什么东西没有损坏。首先,我发现船上的食物都是干的,没有被水泡过。我太想吃东西了,跑到面包房去,把我的衣兜里都塞满了饼干,一边吃,一边走来走去忙乎其他的事情,因为我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还在大舱房里找到一些朗姆酒,美美地喝了一大口;我确实需要喝个足够,来振作我的精神,好应付未来的局面。这会儿,我什么都不缺少,只缺少一艘艇子来给自己运东西;我预见到有许多东西我是非常需要的。
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空想得到那得不到的东西,是毫无用处的。我身陷绝境,终于逼出了一个自己动手的主意。我们的船上有一些备用的横杆、两三根圆木和一两根备用的中桅。我决定着手利用这些东西,只要是我挪得动的,就一根系上一条绳索,免得它们漂掉,然后扔下海去。干完以后,我从船的一侧下船去,把它们一一拉到我身前。我把四根木头的两头扎在一起,尽可能地扎紧,扎成一个木筏,把两三块短木板横放在木筏上,试着在板上走走,发现走起来挺方便,但是承受不了分量重的东西,因为木板太轻了。于是,我又去干活儿,花了很大的力气用船上那个木匠的锯子把一根中桅截成三段,放在我的木筏上。这份活儿,在另一种情况下,我是没有能力完成的,但是我不得不为自己装备这些必需品,抱着这个希望,终于做成了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情。
我的木筏已经够结实了,只要装运的东西分量不是重得异乎寻常,它都经受得住。我接下来关心的是,用这木筏运些什么和怎样使我放在木筏上的东西免遭海浪打湿。但是,我对这没有考虑多久,我先把我能拿到的所有木板横铺在木筏上,由于已经考虑好我最需要什么,先拿了三个海员用的箱子,把箱子打开、倒空,然后坐在木筏上。第一个里我装满食物,这就是面包、米、三块荷兰奶酪、五块山羊肉干(我们一向主要是靠这些东西来维持生活的)和剩下的一些欧洲产的谷物,这本来是备着喂我们出海的时候带的家禽的,但是家禽都已经被宰杀了。原来还有一些大麦和小麦,但是使我大为失望的是,那些大麦和小麦不是被老鼠吃掉,就是被糟蹋坏了。至于酒嘛,我找到几箱原来归我们船长享用的瓶酒,还有约莫五六加仑光景亚力酒。这些我都单独放了,因为不需要装在海员箱里,而且箱子里也放不下。在干这活儿的时候,我发现潮水开始流动,虽然流得很缓慢,看到我留在沙滩岸上的上衣、衬衫和背心一一漂走,好不狼狈。至于我的裤子,因为那是一条亚麻布的短裤,我游泳上船的时候,倒穿着,袜子也穿着。不管怎样,衣服漂走使我不得不大肆搜寻服装,找到了不少,但是我只取了一些眼下我需要穿的,并不多拿,因为我还要找一些我更需要的东西,首先是那些以后要在岸上干活儿用的工具。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个木匠的工具箱,这份厚礼的确对我太有用处了,在当时比一船资金还要贵重得多。我把工具箱原封不动地弄到木筏上,来不及开箱看看,因为我大致知道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我接下来想要找的是一些弹药和武器。在大舱房里,有两杆很好的鸟枪和两把手枪。这些我先收下了,还拿了一些装着火药的牛角弹药筒、一袋铅砂弹和两把有斑斑锈迹的旧剑。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药,但是不知道那个炮手把它们藏在哪儿。我搜寻了好久,终于也找到了。其中两桶没有进水,完全可以用,第三桶被水泡坏了。两桶火药和一些武器我都拿上木筏。这会儿,我认为自己装上木筏的货物已经着实不少,开始想到怎样把它们运上岸去,既没有帆,又没有桨或者舵,只要刮起那么一点儿风,就准会把我这次航行搅得一塌糊涂。
有三个情况鼓起了我的勇气:
一、海面光滑平静;二、正在涨潮,潮水向岸涌去;三、微风在把我吹向岸边。
因此,我找到了两三把原来是艇子上用的破桨,还有原来不在工具箱里的一把锯子、一把斧子和一把锤子,带上我的货在海上起航了。我的木筏顺利地航行了约莫一英里光景,只是我发现它有一点偏离我原先登陆的地方。根据这个情况,察觉那儿有个海水向岸边流去的口子,因此我希望那儿有一条河或者小河,我可以拿它当港口利用,把我的货物运上岸去。
不出我所料,情况正是这样。在我前方,陆地中间出现了一个口子。我发现,一股湍急的潮水在向那个口子涌进去,所以我尽可能正确地掌握航向,把我的木筏引进去,漂在小河当中。但是,我在这儿差一点第二次航行出事。要是出了事的话,我想,不用说,我会心碎的。因为我对这片海岸的情况一无所知,我的木筏一头搁浅在一片浅滩上,而另一头却没有,只差那么一点儿,我的货物就会一股脑儿向浮在水上的那一头滑过去,掉进水里。我使出浑身力气,用背挡住那些箱子,免得它们移动位置,但是用尽力气也没法把木筏从浅滩上推开去,而且也不敢挪动一下我的姿势,只得用足力气顶着那些箱子,保持着这个姿势站了将近半个钟头。在这段时间内,河水在升起,使我稍微站得比较直了。又过了一会儿,水仍然在上升,我的木筏又浮在水面上了,我用桨把木筏顶离浅滩,进入航道。接着,漂行在比较高的水位上,我终于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小河口,两边都是陆地,一条湍急的河水或者说潮水溯流而上。我在两岸寻找一个合适的靠岸地点,因为我不愿被送到河上游太高的地方去,希望能及时看到海上的船只,所以决定把自己安置在尽可能离海岸线近的地方。
最后,我在小河右岸找到一个小湾,费尽力气,好不容易才把我的木筏引到湾前。终于离得这么近,近得我的桨可以碰到河底,所以我可以把木筏直截了当地插进去,但是我在这儿又差一点把我的货物落进水中。因为那片海岸的坡度相当陡,这就是说,那儿没法让我的木筏两头都靠岸,只容得下一头,要是我继续冲上岸去的话,木筏的一头上岸后会像先前那样高高翘起,而使另一头向下垂。这样,我又要冒失去货物的风险。我唯一能做的是,等到潮水涨得最高的时候,用我的桨像铁锚那样把木筏的一边牢牢地固定在附近岸上的一片平地上。我指望海水会淹没这片平地,情况确实如此。我的木筏吃水约莫一英尺光景,我一发现水位已足够高,就马上把木筏冲上那片土地,用两把破桨插进平地来固定木筏,一把插在木筏的一头附近,另一把插在另一头附近。干罢这活儿,我躺着,等到退潮,把我的木筏和一切货物安全地留在岸上。
[book_title]第8章 最初的时光
我的下一件事情是踏看这一带,找一个合适的居住和贮藏东西的地方,那地方要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的东西都万无一失。我还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哩,到底是在大陆上呢,还是在一座岛上,这儿到底有人居住呢,还是没人居住;到底有受野兽袭击的危险呢,还是没有。在离我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又高又陡,高耸在一侧,看来它比那些在它北面连绵起伏像一道山脊的小山都高。我取了一杆鸟枪、一把手枪和一个装满火药的牛角筒。这样武装以后,我就去踏看周围地形,一直走到小山顶上。我花了很多力气,好不容易才登上山顶,终于万分苦恼地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就是说,我是在一座岛上,四面八方都被山围绕着,看不见陆地,只看到很远的地方有几块大岩石,西边大约三里格光景外,有两座比这还小的岛。
我还发现,我所在的这座岛是贫瘠的,而且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岛上没有人居住,只有野兽,虽然我还没有看到,不过我却看到许多飞鸟,但是不知道是些什么鸟。哪怕我打死了一些,也说不上哪些鸟是可以吃的,哪些是不可以吃的。我回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鸟待在一片大树林边上的一棵树上,就把它打死了。我相信,这是开天辟地以来,这儿响起的第一下枪声。我的枪声一响,树林里四面八方飞起各种各样的鸟,数目多得数不清。众鸟发出一片乱糟糟的尖叫,每一只鸟叫的是它习惯的声调。但是,我不知道它们中的任何一只是属于哪一种。至于被我枪杀的那一只,我认为它是和鹰属于同一类的鸟,它的毛色和喙都像鹰,但是它的爪子不像鹰的。鹰的爪子同一般的鸟的爪子不一样。它是吃腐肉的鸟,它的肉没法吃。
我满意地摸清了这些情况,回到我的木筏上,干起运货上岸的活儿来,这使我把白天剩下的一些时间打发过去了。夜晚怎么办,我还不知道,也确实不知道在哪儿休息,我害怕躺在地上,因为拿不准是不是会有哪头野兽来吃我,虽然我后来发现,真的用不着这么担惊受怕的。不过,我还是用带上岸来的箱子和木板把自己团团围起来,做了个有点像棚屋的住所,夜晚好住宿。至于吃的嘛,我还没有为自己找到一个供应的途径;我只有在开枪打鸟的时候,看到两三只像野兔似的动物从林子里跑出来。
我现在开始考虑,我还可以到海船上取许多对我有用的东西,尤其是一些索具和帆,还有其他诸如此类可以运上岸的东西,所以我决定再上一回海船,要是可能的话。我知道,再刮一回风暴,那艘船会免不了变成一些碎片,所以我决定把其他一切事情撇在一边,先去把我能运的一切东西一股脑儿运出来。接着,我左思右想,反复盘算,我要不要把那个木筏划回去,但是看来这办法行不通,所以我打定主意,像上一回那样等到退潮的时候去。我就这样干起来了。不过,在离开棚屋的时候,我脱去了外衣,只穿一件格子衬衫、一条亚麻布短裤和一双轻便鞋。
我用上一次的办法登上船,制作了第二个木筏。有了做第一个的经验,我做了一个便于掌握的,也不在它上面装得太多,然而我带走了几样对我非常有用的东西,譬如说,首先,我在木匠的贮存品中找到了满满两三袋大大小小的钉子、一个大螺旋起重器、一两打短柄斧,而尤其是一块叫磨石的东西对我最最有用。我获得了这些东西,还得到一些原来属于炮手的东西,尤其是两三根铁撬棒、两桶火枪子弹、七把火枪和另一杆鸟枪,还有不多一些火药、满满一大袋铅砂弹和一大卷薄铅板。但是,最后那个东西太沉了,我没法把它举起来,从船舷边上丢下去。除了这些东西以外,我还把凡是能找到的所有的人的衣服和一张备用的帆、一张吊床,还有一些床上用品都拿了。我把这些装上第二个木筏,把它们全部安全地运到岸上,真是大为舒心。
我在离开陆地的那段时间里,免不了有点儿担心,至少是怕我放在岸上的粮食可能会被吃掉。但是,我回来以后,发现没有任何闯入者的迹象,只有一只像野猫模样的动物坐在一个箱子上。我向它走过去的时候,它就移过去一点儿,接着就一动也不动地站住了。它非常沉着和满不在乎,眼睁睁地盯着我的脸看,好像它有同我结交的意思似的。我用枪瞄准它,但是它不懂得那是什么,所以对枪满不在乎,并不试图逃开。看到这情景,我扔了一块饼干给它,顺便说一下,尽管我不能毫不爱惜地随便施舍饼干,因为我的贮藏量不大,然而,我竟然省下了一块给它。嘿,它走到饼干跟前,闻了闻,把它吃掉了,而且看上去吃得挺有滋味,而且还想吃,我谢谢它的领情,但是没法再省给它吃了,它就走掉了。
我把第二次运来的货物搬上了岸,尽管巴不得先把那些火药桶打开,把火药包成一包包,因为那些桶太沉了,同酒桶一样大,但是我还是先动手用帆和我为帐篷而做成的支柱搭一个小帐篷。凡是我知道经不起日晒雨淋的东西,我都搬进帐篷,接着我把所有的空箱和空桶在帐篷周围排成一圈,加强抵御突然袭击的抵抗力,不管是人的,还是野兽的。
干罢这些,我用几块木板在里面堵住帐篷门,而在门外竖放着一个空箱子,然后在地上架起并且铺好一张床,把两把手枪放在我的脑袋旁,一杆长枪竖放在我身边。我登上岛以后总算第一回睡在床上了,整夜睡得很沉,因为我很疲劳,直瞌睡,因为前一夜睡得很少,而且整整干了一天很重的力气活儿,既要把那些东西运下海船,又要把它们运上岸。
我相信,拿一个人来说,我现在有了一个贮存着各种各样东西的仓库,它贮藏的规模之大、品种之多,是前所未有的,但是我仍然不满足,因为那艘船以这样的姿势竖着,我想,我应该尽可能地把船上的一切取出来。所以每天在退潮的时候上船去,不是取这样东西,就是取那样。但是,尤其在第三回上船去的时候,我尽可能地带走了索具和一切我能寻到的细绳和两股粗绳,还有一块万一需要补帆就可以用的帆布和那桶泡了水的火药。一句话,我先是把所有的帆取出来,然后,不得不把它们割成一块块,尽可能每一回带一些,因为它们作为帆已经没有用处,不过是帆布罢了。
但是,甚至使我更开心的是,我到船上这样去了五六回以后,认为在那艘船上我再也没有什么可指望的了,它再也不值得我去鼓捣了;我说,没想到在这以后,我竟然找到了约莫有上百加仑的一大桶饼和三大琵琶桶朗姆酒、一箱糖和一桶精白面粉。这使我大吃一惊,因为我早已不存还有粮食的希望,除非是被水泡坏了的。我很快用帆布把大桶里的饼一包包地包起来,帆布是我用帆裁成的。一句话,我把这一切安全地带上了岸。
第二天,我又到船上去了。这会儿,我已经取走了船上一切拿得动和运得出的东西,开始打起锚链的主意来了。我把那条大锚链截成我拿得动的许多段,然后把两条锚链、一条缆索和所有我能得到的铁制品弄上了岸。砍下了撑杆帆横杆和后桅帆横杆以及我可能砍下的一切以后,扎了一个大木筏,装上所有那些沉重的东西,就出发了。但是,我的好运这会儿开始离开我了,因为那个木筏是那么不灵活,而且超载过多,在我进入那个我运过其他货物的小河湾的时候,我没法像以前指引其他木筏那样得心应手地指引它,它翻身了,使我和我的一切货物都落进河去。我自己嘛,倒没有受到什么大伤害,因为我已经靠近岸;至于我的货嘛,大部分丢了,尤其是那些铁制品,我原指望拿它们派大用处的。不过,等潮水退去以后,我把大部分锚链和一些铁制品捞上岸来,不过费了不知多少力气,因为我不得不潜下水去打捞这些东西,这活儿累得我筋疲力尽。在这以后,我天天上船去。凡是能弄到手的,我一样都不留下。
到眼下为止,我在岸上已经待了十三天了,到船上也已经去过十一回了。在这段时间里,凡是人们认为凭一双手能运走的一切东西,我都运上了岸。不过,我确实相信,要是天气继续晴和的话,我会把整艘船拆开,一件件、一样样地运走。但是,在准备第十二次登船的时候,我发现开始起风了。尽管这样,在退潮的时候,我还是登上船去。尽管我自以为已经彻底地搜索过那个舱房,在那儿不可能再找到什么了,然而我发现了一个里面有抽屉的带锁的小箱子。在一个抽屉里,我发现了两三把剃刀、一把大剪刀和十一二副上好的刀叉;在另一个抽屉里,我找到了价值三十六镑的钱,有欧洲的钱币,有巴西的,有每枚价值八雷阿尔的硬币,有金的,有银的。
一看到这些钱,我禁不住微笑起来。“啊,一堆废物!”我出声地说,“你们有什么用呢?你们对我毫无价值,可不是,不值得带上陆地去。一把刀子就抵得上这一堆的价值。我是没有办法使用你们了,甚至要把你们留在老地方哩,让你们像一个不值得救他的命的人那样沉入海底去。”然而,我又想了一想,终于改变了主意,把钱带走了。用一块帆布把所有的钱包好以后,我开始想另外做一个木筏。但是,我在动手做的时候,发现天色变得阴沉沉,风开始愈来愈大了,一刻钟以后,从岸上刮来了猛烈的大风。我顿时想起风从岸上来,哪怕扎成了木筏,也是白搭。当前,最重要不过的事情是在涨潮以前离开,要不,我就压根儿不可能上岸了。因此,我下船入水,横渡海船和沙滩中间的一片水域。即使这样,我也好不容易才完成,部分是由于我随身的东西分量重,部分是由于波涛汹涌,因为风很快就愈刮愈大,在掀起怒涛恶浪以前,已经刮起了风暴。
不过,我总算回到我的小帐篷里了,我躺在这儿,我所有的财产都非常安全地在我周围。那一夜,风凶猛地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晨,我往外看的时候,瞧,船看不见了。我有一点儿惊奇,但是回想起我所做的一切,也就心平气和,心满意足了。这就是说,我没有失掉时机,也没有磨磨蹭蹭,而是勤快地把一切对我有用的东西都从船上取出来了。事实上,要是有更多的时间的话,船上也没有剩下什么我能拿的东西了。
我的思想现在完全放在自身的安全上,想的是怎样去对付野人(要是出现的话)和野兽(要是岛上有的话)。我想到许多主意,怎样对付他们,也想过盖一个怎样的住所;是在地上挖一个洞呢,还是在地面上搭一个帐篷。一句话,我决定既挖洞,又搭帐篷。至于在这儿交代一下怎样做法,我认为也许不是多余的。
我早就发现,我现在这个地方不适宜于我居住,尤其是因为这是一片靠近海边、近似沼泽地的洼地;我认为这不利于我的健康,尤其是附近没有淡水。所以我决定去找片更有益于健康和更方便的陆地。
我根据自身的处境考虑到几点,认为符合这几点就是对我适合的。首先,要有益于健康和有淡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第二,要能遮蔽阳光的酷热;第三,要不受食肉动物的侵袭,不管是人,还是野兽;第四,要看得到海,要是看到上帝派来一艘船的话,那我就不至于错过被搭救的大好机会,对这我是绝不会死心的。
我到处寻找一个适合于这些条件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我找到了一小片平地,它在一座突起的小山的一侧。小山的正面朝着这片小平地,陡得像房子的围墙,所以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从顶上向我扑下来。在这块岩石的一边,有一片洼下去的地方,现出似乎有一条可以进去的小道,像一扇门或者一个洞的进口,事实上,压根儿没有洞或者通到岩石中间去的小道。
我决定要在这片洼地前面平坦的绿地上搭建帐篷。这片平地不到一百码宽,两百码长,像铺在我门前的一片绿地。而在它的尽头,是处处不规则地洼下去的土地,一直通到海滨低地。这片土地在小山西北偏西处,所以我天天晒不到日头;直到太阳转到偏南的西边处,或者那一带附近时,才照来阳光;不过,在这一带,已经将近日落了。
在搭建帐篷以前,我先在这片洼地前面,一片土地上画出一条半圆形的弧线。这个半圆形的半径离岩石不超过十码,弧线两头的直径约莫二十码长。在这条半圆形的弧线上,我打下两排坚固的木桩。我把桩子一根根打下地去,直到它们像基桩那样牢固地直立着,木桩大的一头在上,高出地面约莫五英尺半光景,顶上都是削尖了的。两排木桩间的距离不超过六英寸。
接着,我拿来了那些我在船上已经截成一段段的锚链,把它们整整齐齐地一排排堆在两排半圆形的木桩中间,一直堆到顶,再从里面用其他木桩斜顶住它们,顶住它们的木桩约莫两英尺半高,就像支柱撑住柱子那样。这道栅栏非常坚固,无论人兽都无法突破,或者跨越。这使我花了许多时间和劳力,特别是在林子里砍那些桩子,然后把它们运回来,打进地里。
我不给这道栅栏做一扇进出的门,而是做一把短梯,从顶上走。我进去以后,就随手抽掉梯子。这样,我就完全在栅栏的防卫之中了,而且我想,仿佛身在堡垒内,已经同整个世界隔绝,所以夜晚可以安心睡觉,要不然,我是办不到的。尽管我后来发现,用不着安排这些预防措施,来对付那些我害怕会给我带来危险的敌人。
我不知花了多少力气才把我的一切财富、一切粮食、枪支弹药和贮存品(我在上面提到过)运进这个栅栏,或者说堡垒。我给自己搭了一个大帐篷,免得淋雨,因为那儿一年内有一部分时间要没完没了地下暴雨。我搭的是个双层帐篷,这就是说,里面有一个小的,大的那个罩在上面,而在大帐篷顶上盖上一大张柏油帆布,这是我在那些帆中挑出来的。我现在不再在带上岸来的那张床上睡了,马上换了一张吊床睡,那的确是一张好吊床,原来是属于船上的大副的。
我把我所有的粮食和一切会受潮变质的东西搬进帐篷。把我的一切货物运进栅栏以后,我堵住了入口。在这以前,我是让入口敞开着的;此后,我就靠短梯出入了。
干罢这些活儿,我就着手挖掘那块岩石,把我挖掘出来的泥土和石块通过帐篷运出来,用这些材料在我的栅栏内堆了一个高出地面不到一英尺半的类似平台的土堆。这样,我就在我的帐篷后面挖了一个洞,就像我的房子有了个地窖。
我花了许多力气和许多日子,这一切才完工,所以我又得去处理一直牵挂在我心头的其他一些事情。在我定出搭帐篷和挖洞的计划以后,说也真巧,在满天乌云中,落下了一场暴雨,忽然电光一闪,接下来不可避免地是一个震天动地的霹雳。我对闪电倒不怎么震惊,但是一见到闪电,我的脑子里像闪电那么快地掠过一个念头。啊,我的火药!我想到一声爆炸,我所有的火药就要化为灰烬,我的心沉下去了。我是完全依靠火药保卫自己,提供食物的啊,我想。我当时倒没有担忧自身的危险,虽然要是火药爆炸的话,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是怎么死于非命的。这件事情在心上确实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风暴一过,我就撇下我的一切活儿,腾出手来做一些袋子和盒子,把我的火药分开放,我的火药一共有约莫二百四十磅光景,分开包成了一百多包。至于那桶泡过水的,我倒不担心它会给我带来危险,所以就把它放在我挖成的那个洞里,我异想天开地管那个洞叫我的厨房。其余的,我分别藏在上上下下的岩石小洞里,不让潮气影响它,而且在那些放的地方都非常小心地做了记号。
我在干这些活儿的间隙中,至少每天带着枪出去一次,一方面是散散心,另一方面是去看看是不是能打到适合于做食物的东西,同时尽可能地接近当地,熟悉一下岛上有什么出产。我第一回出去不久,就发现岛上有山羊,这使我大为高兴。然而,它们也使我感到烦恼,这是说,山羊是这么怯生、这么机灵、这么敏捷,要想猎取它们是世界上最难办到的事情。但是,我对这事并不沮丧,并不怀疑早晚我可以用枪打到一头。不久,果然办到了,因为我大致发现了它们经常出没的地方以后,总是守在那儿。我观察到要是它们在山谷里吃草,而我是在岩石上的话,它们压根儿注意不到我;不过,它们在岩石上的时候,要是我在山谷里的话,它们就会吓得没命地逃走。因此,我得出结论,这是由它们的眼睛长的位置所决定的,它们的眼睛只能向下看,它们没法毫无困难地看到比它们高的东西。于是,我后来采用了这样的办法:我总是爬到比它们高的岩石上去,接下来就往往找一个好目标。我向那些山羊开的第一枪,打死了一头母山羊,它身旁有一只还在吃奶的小羊羔,这使我的心里非常难受。但是,老羊倒下以后,小羊羔还是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它身旁,等我走过去,抓起了老羊,事情还没有完哩,我把老羊扛在肩膀上以后,那头羊羔跟着我,一直走到我的栅栏跟前。看到这情况,我就放下母羊,抱着羊羔,翻过栅栏,希望能把它驯化,但是它不会吃东西,所以我不得不把它宰了,自己享用。两头羊的肉我吃了好一阵子,因为我吃得很节省,要尽可能地节约我的粮食,尤其是面包。
我现在已经安排好了我的住所,发现绝对需要找到一个生火的地方和一些生火的木柴。我为这件事情干了些什么,还有我怎样挖大我那个洞,以及我做了哪些使生活方便的设备,我会原原本本地一一叙述的。但是,我首先要交代一下我自己和我对生活的想法,想法倒可以被认为真不少哩。
我对自己所处的状况,感到前景暗淡,因为我在前面说过,我要不是被一场风暴刮得远远地离开了预定的航线,随波逐流地漂行在海上的话,是不会被抛弃在这座荒岛上的。这就是说,偏离了通常的人类贸易航线几百里格,所以我完全有理由认为,这是天意,认为在这个荒凉的地方,而且在这样荒凉的处境中,我会活不下去的。我每次这样回想的时候,会满腔辛酸地从脸上滚下许许多多眼泪。有时候,我免不了会对自己发牢骚,造物主干吗要这么丝毫不留余地地把他所创造的生物置于死地,整治得他们这么惨,把他们抛弃在绝地,让他们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使他们这么心如死灰;为这样活着还要表示感谢上帝,实在不合理。
但是,我心里总是很快地涌起一个念头,阻止我这些想法,而且责怪我。尤其是有一天,我手里拿着枪,在海边走着,想到我困在这样的处境中,心情非常忧郁。这时候,理性似乎从另一方面在劝我,说:“得了,你处境荒凉,这话不错,不过别忘了,你们其他人在哪儿呢?登上艇子的你们不是有十一个吗?那十个人在哪儿呢?干吗不是他们脱险,而你送了命?干吗偏偏是你独自个儿保全了一条命?是待在这儿比较好呢,还是在那儿?”接着,我指指海。在考虑灾祸的时候,一定要考虑到灾祸中包含着的幸福,还要考虑到伴随着灾祸来的更大的幸福。
我在岛上待了十一二天以后,我忽然想到,由于没有本子、笔和墨水,我将没法估算日子,甚至分不清安息日和工作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我用刀子在一根大木杆上用大写字母刻了一些字,把木杆做成一个大十字架,把它竖在我第一次登岸的地方,这就是:“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我在这里登岸。”在这根方木杆的侧面,我每天用刀子刻一道刻痕。每第七道刻痕比其他的长一倍;每月第一天的刻痕比长的刻痕又长一倍;这样,我就有了日历,或者说,记下了星期、月份和年份。
接下来,我们得来看一看一些东西了。我在上面说过,我几次到船上去,取出了许多东西。在那些东西中,有几件价钱虽然比较小,但是对我来说用处却一点不小。那些东西我以前没有记下过,譬如说,特别是笔啊、墨水啊,还有纸;在船长、大副、炮手和木匠保管的物品中找到的几个包裹、三四个罗盘、几件数学仪器,还有日晷啊、望远镜啊、海图啊和航海书,我把它们一股脑儿堆在一起,不管它们对我有没有用。我还找到三本印刷精美的《圣经》,这是同我的货物一起从英国运来的,我上船的时候把它们同其他东西一起放在行李里。还有一些葡萄牙语的书,其中有两三本是天主教的祈祷书和几本其他的书。这一切我都仔细保存着。我绝不可以忘掉,我们在船上有一条狗和两只猫。关于它们不同凡响的经历,我在适当的时刻不妨奉告一二。因为那两只猫是我带上岸的;至于那条狗,是在我带着第一批货上岸的第二天,它自己从船上跳出来,游上岸到我这儿来的,在以后的许多年里是我的可信任的仆役。我不稀罕它可以给我弄来的任何东西,也不稀罕它可以同我做伴,讨好我;我只需要它同我说话,但是这办不到。我前面说过,我找到了笔、墨水和纸,我尽最大的可能节省使用。我将证明,只要我还有墨水,就能把事情说得非常准确。但是墨水用完以后,我就办不到了,因为我想尽办法还是制造不出墨水来。
这使我不由得想起,尽管我收罗了这一切东西,还是缺少许多。墨水就是其中的一种,还有,譬如说,用来挖土或者运土的铲子啊、鹤嘴锄啊、铁锨啊,还有针啊、别针啊、线啊;至于内衣和内裤嘛,我很快就习惯不穿也不碍什么事。
缺乏工具使我干什么都困难重重,吃力不讨好。我几乎花了一年工夫才完全布置好我那片用栅栏围起来的小小的地方,或者说有围栏的住所。那些尖桩或者圆桩沉得很,我要使出全力才举得起。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才砍下那些木材,在林子里加工,但是运回家去的时间更要长得多。所以我需要花两天时间砍成一根木桩,把它运回家,在第三天才把它打进地里。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先用一根很沉的木棒,后来想到了用铁撬棒打。我尽管弄到了一根,然而打起桩来很费劲,而且叫人很厌烦。
但是,我既然不得不干这活儿,而我又有的是时间去干,有什么必要去操心厌烦呢?这活儿要是干完了的话,除了在岛上转悠,寻找吃的以外,那我也别无其他的事可干了。而觅食的事情,这是我天天或多或少得干的嘛。
我现在开始认真考虑我的状况和我落在其中的处境。我一一记下我经历的事情。我倒并不是因为非常想望把自身的遭遇传给后人才动笔,因为我可能没有后嗣,而是要把一直萦系在我心头、不断折磨着我的想法吐露出来。既然我的理智眼下开始控制我的沮丧心情,我开始尽可能地安慰自己,拿我的凶险遭遇同吉祥的作个对比,从中我可以找出一些事情来分辨出我的情况还不是糟糕透顶的。我按照簿记中借方和贷方的格式毫无偏见地如实记录我遇到的舒心事和我经受的痛苦:
坏事我被抛弃在一座可怕的荒岛上,没有丝毫生还的希望。
我被上帝单独挑出来,可以说是与世隔绝,受尽苦难。
我被从人类中分离出来,成为一个孤独的人,一个人类社会的被放逐者。
我没有衣服穿。
我没有任何防御力量或者手段来抗拒人或者野兽的侵袭。
我没有人可以同我说话,或者宽慰我。
好事但是我还活着,没有同我的伙伴们一样被淹死。
但是,我被上帝单独挑出来,免于死亡,而船上其他人员都已丧命。上帝既然创造了一个奇迹,救了我的命,也就有可能使我摆脱现状。
但是,我在这片没法维持生计的荒芜的土地上既没有挨饿,也没有奄奄待毙。
但是,我身在热带,即使有衣服也不用穿。
但是,我被抛弃在一个岛上,在这里我看不见会伤害我的野兽,在非洲海岸上,我却看见过。要是我的船在那儿失事的话,那怎么办呢?
但是,上帝神奇地把船送到离岸很近的地方,我已经从船上取出这么多的必需品,有些会解决我的需要,有些甚至够我用上一辈子。
整个说来,这无可怀疑地证明了一个事实:这是世界上少有的叫人受尽苦难的处境,但是其中也有一些值得宽慰的反面的或者说正面的东西。让这个情况成为从这场世界上苦难最深重的经历中得出的一条指示吧:我们总是可以从这里找到一些东西来宽慰自己,而且在记述好事和坏事的时候,把它们记在账本的贷方一栏里。
现在,我的脑子里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有了一点儿焉知非福的想法,我就不再远眺大海,一心想看到一艘船的踪影了。我说,我既然放弃了这些想法,就着手调整我的生活方式,尽我可能把一切安排得舒舒服服。
于是,我就干起来。但是,在这儿我必须说明,理智既然是数学的依据和根本,那么凭着用理智来阐明和衡量一切事情,凭着用最合乎理性的判断力来处理一切事情,人人或早或晚都可能掌握一切机械技术的。我以前从来没有摆弄过工具。然而,通过干活、运用和设计,到了一定时候,我终于发现,我什么都不缺乏,我样样都做得出,尤其是要是我有工具的话。然而,哪怕没有工具,我也做出了许多东西,还有一些是只用一把锛子和一把短柄斧做出来的。
不管怎样,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首先给自己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这是我用从海船上取出来、放在我的木筏上运来的短木板做的。后来,我又做了一些一英尺宽的大架子,一股脑儿摞在洞的一边,放我的工具、铁钉和铁制品,总之,把每样东西,都分门别类地放在上面,各有各的位置。这样,我就可以方便地拿到它们。我在石壁上打了一些钉子,用来挂枪和所有需要挂的东西,所以要是我这个洞被人看到的话,它看来像一个存放一切必需品的综合性仓库。我把一切安排得随手可取;看到一切都放得这么整整齐齐,尤其是看到我的一切必需的库存量是这么多,真是我的极大的乐趣。
我且来说说我开始用日记的形式把每天的所作所为记下来的事情吧。因为起先,说真的,我是太忙了,不但手忙脚乱,要干力气活儿,而且心烦意乱,没有静下心来的时间;我的日记本来会尽记录一些乏味的事情的。譬如说,我本来会写成这样的:九月三十日——我登上了岸,没有被淹死,来不及感谢上帝的搭救,先呕吐了大量的咸水,那是被灌进我的胃里的。稍微恢复了一点儿,我在岸上跑来跑去,扭着双手,打我的头和脸,高声叫出我的悲惨的遭遇,还号啕大哭。我完了,完了,直叫到疲劳了,动弹不得为止,我不得不躺倒在地休息,但是不敢睡觉,生怕被活活吃掉。
几天以后,我登上了海船,得到了一切我可以从船上运走的东西以后,我还是忍不住登上一座小山顶,远眺大海,希望看到一艘船。接着就产生幻想,在辽阔的远处自以为看到了一面帆。抱着这个希望就高兴起来了,然后经过仔细观察,我直看得两眼什么也看不见为止,压根儿就没有什么帆影,坐下来,像一个孩子似的哭泣。我就是这样尽干蠢事,徒然增加自己的苦恼。
但是,我终于或多或少地摆脱了这种情况,安排好我的生活资料和住所以后,做了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而且尽我所能,把我的环境布置得漂亮,我开始记日记了。我在这儿为你们从头到尾地照录了我的全部日记(虽然这样就不得不把一切细节重新讲一遍);后来墨水用完了,我就写不成了。
[book_title]第9章 住处和食物(一)
日记一六五九年九月三十日——我,可怜、倒霉的鲁滨逊·克鲁索,因遇上一场可怕的风暴,船只在离岸不远的海面上失事,来到这个不幸的、凄凉的岛上,我管它叫绝望岛。船上的其他伙伴都葬身大海,我自己死里逃生。
那一天的其他时间里,我都在为我被抛弃在这个凄凉的环境里感到苦恼,这就是说,我没有吃的,没有房子,没有衣服,没有武器,也没有地方可以逃生。我对得救已经绝望,眼前只看到死路一条。我或者会被野兽吃掉,或者会被野人杀害,或者因为没有吃的,会活活饿死。黑夜将临,我因为害怕野兽,只得睡在一棵树的枝叶中间,但是睡得很沉,尽管整夜都在下雨。
十月一日——早晨,我惊奇地看到那艘海船随着涨潮漂流过来,竟然漂到了离岛近得多的岸边才停住。这一方面使我感到高兴,因为看到它竖着,没有破裂成碎片;我希望,要是风变小了的话,我可以上船去,从船上取一些食物和必需品,用来解决我的困难。另一方面,它又勾起了我丧失伙伴的悲痛;我想,我们要是全都待在船上的话,他们就可能保全这艘船,或者他们不会像现在那样全都被淹死;要是那些人没死的话,那我们也许就可以利用这艘船的残骸为自己建一艘小船,把我们运送到世界上另一个港口去。我把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花在胡思乱想上,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但是,最后我看到那艘海船几乎完全在水面上,就尽可能地跑近那片沙滩,然后游到船上去。这一天,虽然没有风,但是雨一直没有停。
十月一日到二十四日——在这些天里,我把时间完全用在往返于小岛和海船上,尽我所能地从船上取出一切,趁涨潮的时候,用一个个木筏把它们运到岸上。在那些日子里,雨水还是很多,虽然偶尔也有晴天。但是看来好像是雨季。
十月二十日——我的木筏翻身了。我装在木筏上的全部货物都落在水里,但是幸好是在近岸的浅水区中,而东西又大都很沉,在退潮的时候,我找回了许多。
十月二十五日——整天整夜下雨,还有猛烈的阵风,在这段时间里,那艘船裂成了碎片,风比刚才吹得更猛了,船无影无踪了,只有在退潮的时候,才看到船的残骸。这一天我全都花在遮盖和保护我从船上抢救出来的货物上,免得它们被雨淋坏。
十月二十六日——我几乎整天在岸上走来走去,寻找一个适合于居住的地方,这是因为我非常关心自己在夜晚的安全,以免遇到野兽或者野人的袭击,将近天黑的时候,我在一块岩石陡壁下看上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画了一个半圆形的记号,把我的营地圈起来。我决定建一个两层木桩的工事,或者说一堵墙,或者说一个堡垒(木桩间摞上锚链,木桩外涂上草泥),用这办法来加强它的防御性。
从二十六日到三十日,我干得很辛苦,把我的全部货物运往我的新住所,尽管在那几天里有些时候,雨大得吓人。
三十一日早晨,我带着枪走出住所,来到小岛深处,去找寻些吃的和踏看地形。我用枪打死了一头母山羊以后,它的羊羔跟着我回了家。后来,我也不得不把它宰了,因为我没有奶,它又不吃别的东西。
十一月一日——我在岩石陡壁下搭起了一个帐篷。第一回在那儿过夜。帐篷尽可能搭得大,还在帐篷里面打了几根桩子,好张开我的吊床。
十一月二日——我把我所有的箱子和木板,还有我做木筏的木料,都堆起来,在我用记号圈出来的堡垒的弧线上稍微靠里面一点儿的地方做成一道栅栏。
十一月三日——我带着枪出去,用枪打死了两只像鸭子的水禽,味道好极了。下午去干活儿,为自己做桌子。
十一月四日——这天早晨,我排定了我的活动时间表,干活儿的时间、带枪出行的时间、睡觉的时间和玩的时间。这就是说,每天早晨,我带着枪出去,走上两三个钟头,要是不下雨的话;接下来,我着手干活儿,直干到约莫十一点光景为止;接着,就吃一些我不得不靠它活命的东西;从十二点到两点,我躺下睡觉,因为天气热得不得了;然后,到了黄昏的时候,又干活儿。这一天和第二天的干活儿时间,我完全花在做桌子上,因为我还是一个很差劲的工人,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由于需要的逼迫,不久以后我就会成为一个天生的全能技工了。我想,任何人遇上我这种情况,都会变得这样能干的。
十一月五日——这一天,我带着枪和狗出去,打到了一头野猫。猫皮挺柔软,但是猫肉没法吃。凡是被我宰杀的野兽,我都剥下它们的皮,保存起来。回到海岸边的时候,我看到形形色色的我不认识的海鸟。但是,使我吃惊和几乎害怕的是,还有两三只海豹。我盯着它们看,不怎么清楚它们是什么动物,这时候,它们跳进海去,从我面前逃走了。
十一月六日——我在早晨散步以后,就又去做桌子了,而且终于完工了,虽然做得不满意;好在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对它加以改进的。
十一月七日——现在,我开始遇上的都是晴天了。七日、八日、九日、十日加上十二日的一部分(因为十一日是礼拜天),我把这几天工夫全都花在做椅子上,而且费尽心血,做成了一把模样还算过得去的椅子,但是我始终不喜欢它;甚至在制作过程中,我把它拆过几回。顺便记一下,不久以后我就懒得过礼拜天了,因为我不再在那根柱子上标出礼拜天的记号了,所以就记不清哪天是礼拜天了。
十一月十三日——这天下雨,使我格外精神痛快,地面也变得凉爽了。但是,同雨一起来的是可怕的霹雳和闪电,把我吓得没命,因为生怕我的火药出事。雨一过,我就决定把我贮藏的火药尽可能地分散成许多小包,这样,就可能没有危险了。
十一月十四日、十五日、十六日——我把这三天花在做小方盒上。这种盒子里可以盛约莫一磅光景、最多两磅火药。盒中放进火药以后,我把一个个小盒放在安全的地方,而且尽可能地放得相互间愈远愈好。在这三天中的有一天,我打死了一只大鸟,味道很好,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鸟。
十一月十七日——从这天起,我开始在我的帐篷后面的岩石陡壁上挖进去,目的是要扩大空间,使我居住得更方便。请注意,干这活儿,我没有那三件东西就不行,这就是说,要有一柄鹤嘴锄、一把铁锨和一辆手推车或者一个箩筐。既然这些我都没有,所以只得暂不动手,先来开动脑筋怎样解决这个困难,自己动手来造几件工具。鹤嘴锄嘛,我利用撬棒,这倒挺合用,虽然沉。但是,第二件是铁锨,这是绝对少不得的。要是没有它的话,说真的,我没法正儿八经地干活儿。但是,我不懂得怎么做铁锨。
十一月十八日——第二天,在寻找木材的时候,我找到一棵那种树,或者是一棵同那种树相近的树。在巴西,人们管它叫铁树,因为它硬得异乎寻常。我费了极大的劲儿,还几乎弄坏了我的斧子,才砍下一块,又极其困难地把它运回家去,因为沉得异乎寻常。
木质是硬得异乎寻常,但是我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得花好长时间来用这块木头做锨。我总算做出一点成绩来了,我一点一点地把它做成铁锨的形式,锨柄跟我们在英格兰用的一模一样,只是在宽阔部分的末端没有包铁,所以使用的时间肯定不会长久。尽管这样,我在需要使用它的时候,它倒不失为一件好工具。不过,我相信,从来没有一把锨是这么做出来的,而且花了这么长久的时间。
我仍然缺少工具,因为我需要一个箩筐或者一辆手推车。我是再怎么着也做不出箩筐的,因为没有编柳条用品用的那种能弯曲的嫩枝条嘛,至少还没有找到。至于手推车,我想其他部分都做得成,但是轮子却不行,我不懂它的构造,所以也不知道怎么做。再说,我也不可能做出插进车轴的铁轴柱,所以我打消了造车的念头。于是,为了把我从洞里挖出来的泥土石屑运走,我做了一个同灰浆桶差不多的东西,那是杂务工给砌砖匠送灰浆用的。
做灰浆桶对我来说倒并没有做木锨那么困难。然而,这件事儿,加上做木锨,还有打算造手推车白白浪费的时间,我整整花了四天工夫。我的意思是,不用说,早晨带着枪出去散步的时间不在内。我极少不出去散步,也极少不带一些可以吃的回来。
十一月二十三日——我的其他活儿现在都停顿着,因为我在做工具。工具做成以后,我就继续干了,而且天天干,只要我的时间和体力允许,我花了整整十八天,挖宽挖深我的洞。这样,洞内就可以方便地放下我的货物。
请注意:我把这段时间整个儿花在挖大我的洞上,让它足以成为我的仓库、厨房、餐室和地窨子。至于我的住所,我仍然睡在那个帐篷里,除非在一年的雨季里,雨下得那么大,我没法不被淋湿。这使我后来在我的栅栏上用一根根长木杆顶着岩石,做成椽子的形状,在那上面盖上芦苇和大的树叶,像铺了一个茅草屋顶。
十二月十日——我现在终于认为我这个洞完工了。这时候,突然(看来我把洞挖得太大了)大量的泥沙从顶上和一边哗哗地掉下来,一句话,它吓得我惊慌失措,而且这绝不是瞎担心,因为要是我正好在下面的话,那么多泥沙掉下来,我岂不是不需要掘墓人了吗。遇上这场灾害后,我又有许多活儿要干了。我得把塌下来的泥沙运出去,而更重要的是,我要把洞顶撑住,做到我有把握它不至于再坍下来。
十二月十一日——这一天,我继续干着清理山洞的活儿,还用两根木柱子竖着顶住洞顶,每根木柱顶上钉着两块交叉着的木板。我在第二天完成了这活儿;又花了约莫一个礼拜光景,再竖了一些钉着木板的木柱,我把洞顶整治得牢固了。一排排的木柱倒成了分隔我山洞的隔离板。
十二月十七日——从这天起到二十日为止,我安排一排排木架,还在那些柱子上钉钉子。凡是能挂起来的东西,我都挂在钉子上。于是,我的户内开始相当整齐了。
十二月二十日——我已经把所有的东西都运进了山洞,开始装备我的住所。我架起了几块木板,用来做饭菜桌,我可以在那上面安排我的饭菜。但是,我手头的木板很少了,而且我又做了一张桌子。
十二月二十四日——整夜和第二天整天大雨。整天守在家里,一步没有出门。
十二月二十五日——整天大雨。
十二月二十六日——没有下雨,地面上比以前凉爽得多了,比较舒服。
十二月二十七日——枪杀了一只小山羊,又打瘸了另一只的腿,我终于抓住了它,用一根绳子拴着它,把它带回家。到家以后,我把它那条腿包扎起来,而且给它上了夹板。请注意:我这么精心护理它,它活下来了。它的腿也长得很好,同从前一样强壮,但是由于我长期喂养它,它变得驯顺了,就靠我门前的那一小片绿草地过活,所以也不会跑掉。这是我第一回产生喂养一些驯顺的动物的念头。这样,我的火药和子弹哪怕全都用完以后,我也可以有肉吃了。
十二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三十日——天气奇热,一点儿风也没有,所以没有出门,到黄昏以后才出去找吃的。我把这天的时间都花在整理家里的东西上。
一月一日——天气仍然非常热,但是我在早晚带着枪出门,在中午那段时间里一动也不动地躺着。这天黄昏,我走得比较远,深入到通往岛中心的一条条峡谷里去,在那儿发现许许多多山羊,不过非常胆怯,所以难以接近。不管怎样,我打定主意要试一试,我是不是能让我的狗撵上它们。
一月二日——于是,第二天,我带着狗出去,放它出去撵那些山羊。但是没想到我估计错了,因为那些羊竟然一股脑儿转过脸来,对着我的狗。狗知道得太清楚了,它遇上了危险,所以不愿挨近它们。
一月三日——我开始加固我的栅栏,或者说墙。由于我仍然担心受到什么人的攻击,我决定把它修得很厚、很牢固。请注意:这堵墙前面已经说过,所以我在日记中有意不再重复了。只要交代一下这些情况就够了:我从一月三日起到四月十四日为止,一天不缺地在为这堵墙干活儿,干到完工,还把它整修得尽善尽美,尽管它的长度最多约莫二十四码光景,构成一个半圆形,两头都贴着岩石,直径约莫八码光景,山洞的门在栅栏后面的中心。
在这段时间里,我始终干得很辛苦。大雨使我拖延了许多日子,可不是,有时候竟然拖延几个礼拜。但是,我认为,要是不把这堵墙完工的话,我就永远享受不到绝对的安全。我干每一种活儿都要使出没法用语言说明的力气,尤其是把桩子从林子里运出来,把它们打进地里,因为我把它们整治得比我需要的大得多。其中苦情,叫人难以置信。
墙完工了,这是外面糊着草泥的两层栅栏,草泥和栅栏,浑然一体,我这才不由自主地相信,要是有人竟然登上岸来,绝对看不出这是一处住所。这件事情我干得很好,这可以从以后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中看出来。
在这段时间里,只要雨下得不太大,我每天在树林里转悠,打猎。在这些转悠中,我经常发现一件件对我有利的事情,尤其是我发现了一种野鸽子,它们不像林鸽那样在树上做窠,而是像家鸽那样在岩石洞穴中做窠。我抓了几只小鸽子,试图把它们驯养大,也的确这样做了。但是,它们长到比较大的时候,全都飞走了。这也许是在开始的时候,没有喂它们吃的,因为我没有东西给它们吃。尽管这样,我时常去找它们的窠,抓小鸽子,因为它们的肉味道鲜美。
在处理我的家务事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缺少许多东西。起先,我认为那些东西我是不可能做出来的,而对有些东西来说,也的确是这样。譬如说,我再怎么着也箍不成一个桶。我在前面说过,我有一两个小桶。但是,我再怎么着也没有本事按照它们的模样做出一个来,尽管我为这事情花费了许多个礼拜。我既上不了桶底,又没法把一块块桶板拼得那么严,做到滴水不漏的地步,所以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其次,我非常缺乏蜡烛,所以只要等到天一黑,这通常是在七点钟,我就不得不上床了。我还记得,那次在非洲历险的时候,用我带着的那块黄蜡做蜡烛的事情,但是我现在没有蜡。我唯一的补救办法是,每次宰一头野山羊的时候,留下一点儿油,放在一个我在阳光下晒成的小泥碟里,再放上一条用麻捻成的灯芯,做成了我的灯。这样,尽管它不像蜡烛那样发出清晰、稳定的光,但是我总算有了光照。
我在干那些力气活的间隙中,碰巧在翻找我的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个小袋子。我在前面提起过,袋子里原来装满了喂家禽的谷物;这不是这次起航的时候带上的,我想,而是在上一次船从里斯本开出的时候就在船上的。袋里剩下的那些谷物都被老鼠吃掉了。我看到的尽是些糠和土。为了要拿这个袋子派别的用处,我想是盛火药吧,当时我是怕闪电才这么做的,或者是为了其他类似的原因,我把谷物抖搂在岩石陡壁底下我的堡垒的一边。这是在我前面刚提到过的大暴雨季节稍微前一点儿的事情,我扔掉了那些玩意儿,也没有去注意它们,而且已经不怎么记得我在那儿扔过什么东西了。谁知约莫一个月光景以后,反正差不离吧,我看到有几根不知名的植物的绿茎从地里长出来。我想,那是一种我以前可能没有见过的植物;又过了稍微长一点儿的一阵子,我看到那上面长出了十一二个穗子。它们是十足地道的绿大麦,同我们欧洲的,不,我们英格兰的大麦属于同一个种类,这真叫我大为奇怪,万分惊讶。
面对这个场面,我简直没法表达我的震惊和混乱的心情。我以前压根儿不把宗教当做处世为人的基础。我的脑子里的确几乎没有宗教观念;不管我遇上什么事情,我都认为无非是机缘凑巧罢了,要不,就像我们轻飘飘地说的那样,这是天意,并不去深究上帝安排这些事情和发布统治世上一切事情的旨意有什么用意。但是,我看到那儿长着大麦,我知道这儿的天气是不适合生长大麦的,尤其是我不知道它怎么会在那儿长出来的,它异乎寻常地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由得想到,上帝创造了一个奇迹,未经播种,就让这谷物长出来了,这纯粹是为了给我在这片悲惨的荒地上提供粮食。
这有点打动了我的心,使我淌下眼泪来。我开始为自己祝福,这样一个上帝创造的奇迹居然为我出现。还有使我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呢,因为在那些大麦旁,全都沿着岩石的一边,我看到凌乱地长着一些其他的植物的茎,却原来都是稻子的茎,这我倒是认识的,因为我待在非洲大陆上的时候看到过。
我不但认为这些都是上帝为了帮助我,才让它们生长出来的,而且还毫不怀疑在这一带还有许多。我走遍了以前去过的岛上这一带地方,去搜索每一个角落和每一块岩石底下,想再找到一些谷物,但是一点儿也没找到。最后,我忽然想起,我曾经把一袋鸡饲料抖搂在那儿,所以也就不再惊奇了,而且我必须承认,发现这一切无非都是寻常的事情以后,我从宗教的立场出发,对上帝保佑的感谢也化为乌有了。不过,我还是应该对这么奇特和无法预见的天意表示感谢,把它当做是一个奇迹。因为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上帝的杰作,才使这十一二颗大麦的种子居然留下来了,没有被糟蹋(而其他的都被老鼠糟蹋掉了),好像它们是天上掉下来似的,而我又偏偏把它们抖搂在那个地方,那儿,在高高的岩石陡壁的阴影中,它们马上就长出地面了。话得说回来,要是我当时把它们扔在别的什么地方的话,它们岂不是早就被晒死了。
你可以肯定,到了收获的季节,约莫是六月底吧,我小心谨慎地收了这些大麦穗。我把每一颗谷粒贮存起来,决定把它们全部重新播种,希望到时候有足够的数量,可以供我做面包吃。但是,要到第四年,我才可以容许自己吃那么一丁点儿大麦粒,而且甚至在那时候,我也节省着吃,我以后会按顺序交代那些事情的。由于我没有按照时令播种,所以我在第一个季节播下去的种子都糟蹋掉了,因为我是在旱季以前撒下去的,所以始终没有长出来,至少长得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事在适当的时刻还要再说。
前面说过,除了大麦以外,还有二三十根稻谷的茎。我以同样小心谨慎的态度保全它们;它们的用处是同样的,或者说为了同样的目的才保全它们,这就是说,给我提供面包,更确切地说,提供食物,因为我找到了不是用烤的办法,而是用多种办法来煮熟它。不过,还是回到日记上来吧。
这三四个月来,我干得好不辛苦,才把我的墙修好。四月十四日,我把墙封起来了,我的设计是进出不是经过门,而是用梯子翻过墙。这样,我住所的外面就可以没有迹象了。
四月十六日——我做的梯子完工了。于是,我带着梯子攀上墙顶,然后把梯子随手拉上来,把它在墙里面放下去。这堵墙把我完全圈在里面,因为我在里面有足够的空间,而外面,不管是什么,都没法挨近我,除非先能登上我的墙。
墙完工后的第二天,我的劳动成果几乎被毁掉;我自己也几乎被杀死。情况是这样的:那时候,我正在帐篷后面山洞进口处忙乎的时候,我被一件确实最可怕的、叫人惊奇的事情吓得魂灵出窍。我突然发现从我的山洞顶上和小山的一边沙土正在哗哗地塌下来,掉在我的头上,我竖起来支撑在洞里的两根柱子可怕地发出啪啪的断裂声。我吓得没命,但是想不出毛病到底出在哪里,只是想到我那个山洞在塌下来,就像上回它也塌下过一些那样。因为害怕我会被活埋在洞里,我就跑到前面的梯子那儿,但是觉得在那儿自己也不安全,就翻过了墙,因为我估计小山上可能有石块滚下来砸在我身上,因而感到害怕。我一落到结实的地面上,就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可怕的地震,因为我所站的地面在约莫八分钟光景的时间竟然摇晃了三次,震动是这么剧烈,哪怕被认为是世界上盖得最坚固的建筑物也免不了会被连根拔掉。
我从没遇到过地震,也没听任何遇到过地震的人谈起过,所以感到万分惊讶,不知所措,简直像是个死人,或者说惊得发呆了,而土地的震动使我胃里难受,就像是在海水里被波浪抛来抛去似的。但是,岩石纷纷落下的声音似乎使我清醒了过来,我摆脱了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心中充满了恐怖。我什么也不想,只担心山倒下来,砸在我的帐篷和家用物品上,把它们一下子都埋起来。这使我第二回心沉下去。
第三次震动过去以后,我不再感到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开始鼓起勇气来,但是我还没有胆子再翻过墙,因为害怕被活埋在沙石底下。我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心情沮丧、忧郁极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这段时间里,我没有一丁点儿严肃的宗教思想,心里只是想着一般人的口头禅:“主啊,对我行行好吧!”等震动一过,连这也不想了。
我这样坐着的时候,发现天色暗淡,阴云密布,好像快要下雨似的。不久以后,风渐渐地大起来,不到半个钟头,刮起了极可怕的飓风。整个海面上突然白浪拍天,浪花翻腾;岸上尽是涌上来的激浪。一些树被连根拔起。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风暴,持续了大约三个钟头光景,然后风开始小下去,两个多钟头以后,一丝风也没有了,却开始下起了暴雨。
这场暴雨把我逼得不得不干一份新活儿,这就是,挖一个洞通过我的新防御工事,像是一个排水口,让雨水流出去,要不,它会淹没我的山洞的。我在山洞里待了一些时候,发现仍然不再有地震的摇晃后,就开始比较心定了。为了使自己有个好心情,不至于颓丧,这确实是非常需要的,我来到我的小贮藏库前,喝了一小口朗姆酒。我当时仍然像一向那样喝得很少,因为知道酒喝完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那天夜晚和第二天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雨下个不停,所以我没法出去。但是,我的心境比较平静了,我开始思索眼下我干些什么最好。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是这座岛发生地震的话,我待在一个洞里是活不成的,而应该考虑在空旷的地方盖一所小草棚子,我也可以用墙把草棚围起来,就像我在这儿干的那样,用来阻挡野兽和野人,保障我的安全。我还断定,要是我一直待在现在这个地方的话,那我早晚会被活埋。
我想定当以后,就决定把我的帐篷从原来的地方(它就在小山的高耸的陡壁底下,要是再发生地震的话,不用说,陡壁正好倒在我的帐篷上)搬走。我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四月十九日和二十日,开动脑筋思索,把我的住所搬到哪儿去和怎样把它搬过去。
搬家要花许多时间,我先得为自己建造一片营地,并且还要采取一些安全措施才能搬过去,所以我只得满足于冒险住在现在这个地方。打定主意以后,我倒心情平静了一阵子,而且决定我一定要用最快的速度修一堵用木桩和锚链等组成的墙,同以前那堵墙一样,也是圆的。墙修好后,我就把帐篷搭在墙内,但是我非得冒险住在现在的地方不可,要等到墙完工后,而且要等到适合搬的时候才搬。这是二十一日。
[book_title]第10章 住处和食物(二)
四月二十二日——第二天早晨,我开始考虑实施这个决定的工具。但是,对于我的工具,我却大为丧气。我有三把大斧、许许多多短柄斧(我们带这些短柄斧的目的是为了要同印第安人做买卖),但是用来砍削那些尽是节瘤的硬木以后,斧子就尽是缺口,而且都钝了。尽管我有一个砂轮,我却没法使它转动,把我的工具磨锋利。这使我大费脑筋,就像一个政治家面对一个重大的政治问题,或者一个法官面对一个人的生死那样。最后,我想方设法在轮子上系一条绳子用脚来使它旋转,这样我就可以腾出双手。这部机器花费了我整整一个礼拜,才把它造得尽善尽美。
四月二十八日、二十九日——我把这两天整个儿花在磨工具上,我那具使砂轮转动的机器运转得很好。
四月三十日——有好长一阵子,我已经发现干粮愈来愈少了,就检查了一下,然后把口粮减到每天只吃一块饼。这件事情使我的心情非常沉重。
五月一日——早晨,向海岸望去,潮水在往下退,我看到一件大得异乎寻常的东西搁浅在海岸上;看来好像一只桶。我走到它的跟前,发现了一只小桶和两三片船的残骸的碎片,那是被最近那场飓风刮上岸来的。我向船的残骸望去,认为它浮出水面的高度,好像比平时的更高一些。我检查了那个被风刮上岸来的桶,很快就发现那是一桶火药,但是已经泡了水,结成绷硬的一块,硬得像石头。尽管这样,我暂且把它滚到岸上离海远一些的地方,然后沿着沙滩继续走去,尽可能地走近那艘船的残骸,去寻找更多的东西。
我走到船前,发现它的位置已经被奇怪地挪移过了。原来埋在沙滩里的前甲板至少翘起有六英尺高。船尾呢,在我最后一次在船上搜索不久以后,在海浪的袭击下,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它同船体的其他部分脱离开,好像被抬起来,横抛在一边。船尾旁以前有一大片水域;离开船的残骸一英里半,我就得游泳,要不,就登不了船。现在,船旁的沙滩似乎高了许多,现在遇上退潮的时候,我就可以毫不费事地走到船上。起先,我对这种现象感到惊奇,但是很快就得出结论,这一定是地震造成的。经过这场剧烈的地震,那艘船比以前破坏得更厉害了,所以天天有许多东西被送到岸上来,这些东西都是在海浪的冲击下,离开了破船,在风吹浪卷中渐渐地被推上陆地的。
这个情况使我完全把搬家的打算搁在一边。我随即大忙特忙起来,尤其是就在那一天,忙着查一个水落石出,我到底能不能进入船中。但是,我找不到一个实现我这种想望的办法,因为船体内已经塞满了泥沙。尽管这样,我却已经学会对任何什么事情都不灰心丧气了,决定尽我所能,把船上的每一件东西拆下来,因为我断定我从船上拆下来的东西,对我总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用处的。
五月三日——我开始用锯子干活儿,锯断了一根横梁,我以为那是支撑船的上部或者上层后甲板区的。我把横梁锯断以后,就从横得最高的那一边尽我所能地清除沙子。但是,潮水涌过来了,这一回,我只得歇手了。
五月四日——我出去钓鱼,但是我敢吃的鱼却一条也没有钓到,终于没有兴致再钓下去,正好要离去的时候,倒钓到了一条小鳅。我用捻绳纱捻成的钓索很长,但是没有钓钩。然而,我经常钓到不少鱼,反正够我吃的。我把钓来的鱼都晒在太阳下面,吃鱼干。
五月五日——在船的残骸上干活儿,又锯断了一根横梁,还从甲板上卸下三大块杉木板,我把三块板子捆在一起,趁潮水涌来的时候,带着它们游到岸上。
五月六日——在船的残骸上干活儿,从船体上弄到几个铁插销和另外几件铁制品。干得很辛苦,回家后累坏了,有过撂手的念头。
五月七日——又去船的残骸上,打算不再干活儿了。但是发现锯断了两根横梁以后,船的残骸连自身的重量也承受不了,终于坍下去了,看来船体分成了几个部分躺着,散架了。船舱内部都暴露在外,我往里面看,但是那儿几乎都是水和泥沙。
五月八日——去船的残骸,带了一根撬棒去撬起甲板。甲板上现在没有水和泥沙。我撬掉了两块厚木板,趁涨潮的时候,把木板带上岸。我把撬棒留在船的残骸上,因为第二天还要用。
五月九日——去船的残骸,用撬棒开道,终于进入残骸的内部,摸到几个桶,用撬棒把桶撬松,但是没法把它们挪离原来的位置。我还摸到了那卷英国制的铅,而且能够撬动它。但是它太沉,没法移动。
五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十三日、十四日——天天去船的残骸,得到了许多木料、木板和两三英担铁。
五月十五日——我带了两把短柄斧去试试,能不能从那卷铅上割下一片来。我把一把短柄斧的刀对准铅,用另一把压下去,但是那卷铅在约莫一英尺半光景的水底下,我没法用一把斧砸另一把。
五月十六日——夜晚,风刮得很猛;在水力的冲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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