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鲜花盛开的森林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0661 [book_dec]三岛由纪夫生前亲自编选的短篇小说集。13个短篇故事,13种末路人生。收录三岛由纪夫悲歌高亢的晚年作品《忧国》、川端康成盛赞作品《旦角》。三岛由纪夫:“这些作品坦诚地选取了我自己感到满意的篇章。”关三岛由纪夫一生的文学主题和现实问题的萌芽都蕴含其中。包括写于16岁的成名之作《鲜花盛开的森林》,美学极致之作《远游会》《海和晚霞》,川端康成最喜欢的《旦角》,以及展现武士精神的、悲歌高亢的晚年作品《忧国》,呈现了三岛由纪夫创作生涯各个时期的作品形态,结构精妙,经典耐读,彰显日本文学及三岛由纪夫的独特美学。 [book_img]Z_11009.jpg [book_title]鲜花盛开的森林 那个女人在森林的鲜花丛中死去 她知道别处还有更加茂盛的森林 ---夏尔·克罗[Charles Cros(1842—1888),法国诗人,作品有《致我熟睡的妻子》等]散人 『序章』 我来到这块土地之后,遂产生一种隐遁的想法,我朦胧地觉得这是一种奇妙的衰老的心态。本来,这块土地和我自己,和我的血缘,都没有任何关系。当然,这不等于说,将来这块土地和我本人,还有我的子孙,都不可能发生更深层的关联。我抱着这种想法,登上房屋后面布满苔藓的逼仄的石阶。这是一座五坪[土地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左右的高台,遍生着茂盛的青草,除了观赏风景,谈不上有什么用途。我一站在这座高台之上,平时那种恬静而虚空的内心,便产生一种对于往昔的炽热的乡愁。从这里望去,眼下的海湾一目了然,它迫向抱着脚下这座城镇的山峦。早晨和晚上,各有一班从这座城镇开往某大都市的班轮,这里也能清晰地听到汽笛令人心烦的鸣响。夜晚,灯火璀璨、状如顶针的轮船,憋足气力冲向海洋。然而,那线香般的火影移动得很慢很慢,眼里瞧着,不由得为它着急起来。 直到一两年前,我曾经反反复复思量过,所谓追忆,只是个可恼的玩意儿。我出于某种偏见,一贯坚持这种想法。追忆不就是往昔生活的躯壳吗?尽管有时关系到未来的果实,但它已经仅仅属于那些失掉现在、走向衰老的人们,如此等等。狂热的青春,总是极力为那种想法寻找肯定的理由,但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很快转变到另一种想法上去了。追忆是“现在”最清纯的明证。爱,还有献身,这些现实中过于清纯的感情,只有通过追忆,才能占有,才能求得正确的意义。这好比只有扒开落叶,清泉才能映照蓝天。那些撒落在泉水上的落叶绝不能映出蓝天的光辉。 其实,我们有着众多的祖先。他们宛如美好的憧憬,停驻于我们的心中,但也有不少站在我们的对面,令人困惑地和我们保持严格的距离。 祖先时常以奇特的方式同我们邂逅。人们也许会怀疑,但这是真实的。 树叶间漏泄着明丽阳光的日子,我们曳杖走近公园的栅栏。一进门,也许是在极为闲散的时间吧,不见一个人影的空旷的场所,却使我们泛起无与伦比的怀思。平素虽然从不持杖前往,但往往在这个时候,无意中携带之物,会使我们蓦然回忆起遥远的往昔,那是在一两秒内难得触摸传家宝头盔的感触。 遥远的池畔有一张椅子(在池水的反射和枝叶间太阳光映照下,椅子上或许已经光影迷离),一个人规规矩矩、纹丝不动地坐在上面休息。他忽然转向这边,接着,不知为何,他十分快活地站起身子,脚步飞快地朝这边狂奔。他穿过斑驳的树荫一直向这里走来,我们也激起孩子般的热情,犹如观看久已欲睹的绘画,一直注视着他。尽管如此,他走到一定距离,简直就像鱼儿融入清水一般,那位亲切的人儿,早已和树荫里的光影融为一体了。——从我的独白里,人们也许会想象那是一位身穿带有家徽的和服和宽腿裤的神态萧散的老人吧?啊,这也许是真的。不过,这种情况可以说是极为稀少的。为什么呢?因为“那人”往往是身着西服的青年或少女。好,不必在乎这一点。他们好像事先有约,都是一副朴实无华、穿戴整齐的样子。他们从很远的地方向我们微笑,仿佛我们心中有一块吸引那副笑脸的磁石。那微笑带着悲切的近似憧憬的热情…… 祖先真正居住在我们心中,那是多么遥远的往昔啊!今天,由于我们的心脏被各种繁杂事物所包围,祖先已经无法在我们心中居住。他们心神不宁,只是像时钟一样悲哀地环绕着我们打转。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今天的时代,严谨和美丽竟然如此背离。他们打心眼里哀叹这种天地悬隔般的别离。严谨,只不过是一块质地疏松、成分驳杂的岩石。还有,美丽,本是一匹秀美的奔马,它曾经向着晨雾溟濛的天空仰首长嘶,那是因为它一直受到驾驭和调控。只有那个时候,马才是纯洁无比的,老实听话的。然而今天,严谨撒开了缰绳,马几度颠扑,几度立起身子一路狂奔。它已经不再纯洁无垢了,污泥浊水弄脏和浸染了它的肌肤。虽说是绝无仅有,但如今依然有人希望看到纯洁的白马的幻影,祖先在寻找这样的人。慢慢地,祖先也会住在他们的心中吧?因为此处有着美好而高贵的共同生活的源头。 从此以后,在这些人心中,祖先将同真实毗邻而居。处于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唯有通过辩证的手法获取的真实,才会穿上原来的衣裳吧?以往,单凭怠惰和畏葸求得的真实,也会恢复美丽的果敢吧?祖先一直等待着享受这些新的真实的孕育。祖先真诚地希望被这个世上美好的食粮所养育。这种姿态并非主动索取。他们始终不改变被动的姿态。他们一向循规蹈矩——犹如晚霞害怕夜的入侵,于畏惧和紧张之余,刹那间光耀一闪——始终如一,固守原貌,想尽可能多保持一分一秒的“完全”,丝毫不受瑕疵的侵害。——既是消极到极点的水一般紧张的美丽的一瞬,又是久远的时间。 『一』 在我出生的家里,深夜里时常听到火车的轰鸣。孩子受到天棚上繁乱花纹的惊扰,很难入睡,这喧骚的噪音在孩子的耳朵里,听起来宛若一种十分纤弱、未知的、亲切而华美的音乐;又如一座遥远而生疏的晚间都市传来的丝丝细语;听起来好似白兽穿过后门远去的一团秋雾;又像无声的焰火,火星飞溅,扩展到四面八方。那团薄雾对面,桔梗花如麻布坐垫的花纹一样寂寥、灰白…… 孩子拼命挤进一个人独寝的梦境的缝隙,现实的声音在那里扮演着梦的角色。于是,那汽笛听起来——犹如呼啸的秋风鸣笛般越过繁花似锦的原野。冬雪初降的北国小站——火车装载着众多的盛满青苹果的箱子以及从远海运来的鲑鱼,由小站出发了。(车厢客席之间放着火炉,坐着围着围巾的姑娘,还有戴着护耳水獭皮帽子的老爷子。)——火车驶过早开的山茶花的村庄和烟气稀薄、生产萧疏的工业城镇,冷淡的列车只顾随意奔驰,对于如此可怜的景象竟不肯瞥上一眼。诸多幻象猝然浮现于孩童的心中。此外,越过黑色焦木围栏……可以看到一部分线路于雾霭中闪现着白光,巨大的机车头恰似哮喘发作,呼哧呼哧地开动了。那团雾霭散发着线香的香气…… 父亲每次带儿子进城,都要按照儿子的心愿带他到线路一侧的围栏边站上一会儿。线路远方的霓虹灯犹如辉煌的落日的余晖,在黑魆魆的背景中似灿烂的星辰随意旋转。 正如大象所到之处,引得南国人一片欢呼一样,木然不觉的电车相交而过时,儿子就会在父亲的臂弯里又跳又笑,拼命地拍手…… 那阵子,孩子经常梦见电车。宽阔的水泥门厅、高大的铁门和砖墙组合成的深宅大院,门前是一条灰暗的小路。梦中,这条路通行电车。电车通过无法知晓的前世都城般的大道……(充满着从铁桶中倾倒出来的光亮)……而来,这列既没有乘客也没有司机的电车,径直驶向黑暗的小路。孩子清晰地听见钢轨的碾轧声响,犹如病人磨牙一般。暗夜胀大如黑幕,车窗里透出暗红而虚晃的灯火,车身周围飞旋着色彩明艳的火花,晃动着红红绿绿的火星,宛若从铁皮玩具里溅出的一样。这种古老的市内电车,酷似玩具火车(电车无法通过小路),高鸣着响亮的汽笛从门前驶过……孩子侧耳静听,已经听不到了。夜间火车仍在远方鸣叫。不过,这趟市内电车也许正以浩荡的气势,流星似的由住宅左侧的斜坡飞驰而下,眼下一鼓作气,径直转过夜间灯火昏黄、紧闭着油纸格子门的火警瞭望台的一角了吧。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挂钟的秒针结结巴巴发出细流般的响声。不久,屋内的家什显得陌生而高贵起来。挂钟敲响了。孩子被钟声吸引,又重新进入梦乡…… 一旦站在这座高大的铁门前面,想象着住宅里的生活情景,无论是谁都会感受到强烈的震动。透过布满蔓草花纹的铁门,人只能窥见区界分明、井然有序的前庭和覆盖着鬼头瓦的正门。正门所在的一栋房屋面对当门而立的人,壁垒森严,发出近乎宿命般抗争的挑战。砖墙遮蔽着住宅内部的一切,割断了外人的视线,就连花草的馨香和高朗的欢笑,也都被那潮湿的空气吸收殆尽了。 父亲平时不在堂屋里,宽敞的三栋温室近旁,有一间草庵式样的小房,父亲经常住在那里。堂屋和草房之间,有海洋般广阔的花圃、菜地以及种植着葡萄和梨树的果园。夏天,葡萄园里蜂虻如云,即使人靠近,有的蜜蜂停在宽阔的葡萄叶上,一动不动。我看到庭院那边夏云攒聚,发出耀眼的光芒,蜜蜂的羽翅和金针般尖锐的体毛金光闪闪,招人喜爱的夏云渐渐弥漫了蜜蜂那双金色的大眼睛…… 堂屋里住着祖母和母亲。父母分居,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困惑。夜间,祖母受病痛的折磨早早就睡了,我也发出昏昏欲睡的呼气声。这时(其实我两眼圆睁,一直注意母亲的动静),我看到,母亲换上室外木屐,沐浴着果园明亮的月色,拖曳着颀长的身影,匆匆走进父亲的草房。就在这个时候——莫非神经在作怪——我感到满心欢畅,一直目送着浑然不觉的母亲的背影,强使自己深怀感念,心性安然,不作他想。祖母罹患神经疼,经常发生痉挛。痉挛开始时,犹如妖魔附体,无法避免。每当听到她低沉的呻吟,痉挛就像无形的水波,在病房中的烟盘、药柜、香炉等小小的家什上面弥漫开来,一刹那,整个屋子都处在极端麻木的状态之中。当痉挛如山雾般退去,房子里的香炉、小箱子和药瓶子等,又一概充满沉痛而单调的呻吟。这固然是发生在这个房间之内的事情,这种叹息和呻吟,在外人看来,无疑是难以想象的。但是,痉挛整日、有时持续几夜地发作,就会出现一种明显的预兆,这就是,“疾病”将会蔓延到整个家中。 “给我倒药吧,孩子。”祖母带着似醒未醒的语调吩咐道。这是由衰老的喉咙里发出的柔和而沙哑的音调,好似枯笔山水,甚至带着些乡愁。然而,由于她硬是保持着不自然的姿势,其后又不断地哼哼起来。祖母平素总喜欢用高脚葡萄酒杯喝药。我双膝并拢,对于如此大任多少有些紧张,终于打开了药水瓶盖子。至今我依然记得,软木塞放弃自身的作用——由束缚之中解放出来的瞬间,瓶子底部发出一种奇异、蠢笨、干涸而又不可思议的响声,细想想,无形中总觉得有某种征兆似的。一拔掉塞子,我就把装着颜色好似浓葡萄酒一般药水的瓶,倾斜着拿在手里,轻轻靠近玻璃杯一旁。我知道,玻璃杯只能容下极少的剂量,凭着这经验,我本应该是无意识地缓缓操作的。可如今想起来,觉得当时的动作实在太笨——药液好似被一样颜色的东西堵住了,怎么也流不出来。我就着阳光微微晃动着瓶子,里头什么也没有。我再次将瓶子歪倒,还是流不出来。这时,我恍然大悟。原来,歪到一定危险的角度,我的手腕的筋骨就像一把铁钳,将瓶子卡紧了。这就像门扉的铰链,开到最大限度,门就关不严了。我把这看作是迷信,感到愚不可及。不过,这时候我的心脏与此相反,突然有些抑压不住,激动得怦怦直跳起来。接着,我的手不住颤抖,几乎不能再把药瓶歪倒下来。这时候,我清楚地看到药瓶子里有一只“疾病”精灵,它极其矮小,并拢的双膝托着下巴颏儿睡着了。莫非它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身子正在药液的海洋中沐浴? 堂屋顶头有一排旧式房间,我去那里看过头盔、铠甲和黑毛腿般的长刀。回来时在通往厨房的走廊上婢女同我分开,她对我说,再往前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说罢,她就朝对面走去了。说真的,前边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但我不好意思说出来,只好像往常一样,只是用满含近似哀诉的眼神瞧着她。然而,婢女竟没有回头。这里离祖母的房间还隔着三四间屋子,走廊只有这么一条,还要拐三道弯儿。我害怕得直发抖,白天明丽的风穿过黑暗的走廊,我就像那风,飞也似的跑过去了。经过每个拐角(一个人肯定会的),我都遇到“疾病”精灵,它也是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跑得很快。个子比我高大得多,有的没有脸,有的有脸。一个有脸的——它正在天真地傻笑。看来这个“疾病”精灵,离死还不太近,它无疑是给那些离死更近的“疾病”精灵送信去的。有一天,我的右手小指稍微摸了一下那湿漉漉的、看不见的东西,当天一闲下来,我就一个劲儿洗小手指。洗得过分了,指尖又疼又胀,从未在意过的指纹出奇地干净,看得清清楚楚。这指纹使我想起害得我不能入睡的天棚上的木纹,以及“疾病”精灵经常令人想起的象形文字。 母亲是个顽固的女子,她对自己的言行从不反悔,正像蜜蜂不回头看一眼飞来的路。但是,蜜蜂绝不会弄错回巢的路。可母亲在这些方面经常出错,以致在别人眼里,显得那样蠢笨。因此,她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追忆。为了使她的思绪回到过去,需要摆出一大堆理由。在母性方面,她也许不缺少什么,但她是“现世”的女子,她既没有经历过美与严谨悲壮的别离,也未曾聆听过先祖们拥塞于胸中的挽歌。 对于母亲,我觉得她只是装饰在宝物末尾的一片尚未干枯的、色彩鲜丽的人造树叶——虽然衰颓,仍旧充满徒劳的意欲,是个多少有些美国化了的典型。不管如何,都无疑是一种衰颓,但却同更加顽固而新鲜活泼的假面十分贴合。她不知道如何表露自己充满心间的真正的矜持。母亲已经舍弃贵族的眼眸,而用假借的资产阶级眼镜随意装扮起来。然而,这眼镜始终是他人之物。母亲的这种“表露”只能看成是“虚荣心”三个字。虚荣心——十多年前,日本还没有这个讨厌的词儿,我权当是美国人的语言…… 再说母亲,自那以后,她从一切事物上都看到“虚荣”的幻影。这种幻影用最卑劣、可憎的残忍手法,将极为高贵的东西抹杀了。母亲不是以严峻的目光面对虚荣,而是以严峻的目光摘取虚荣。虚荣本身只具有姑息的目光,而且,它敢于优雅地面对所有高贵的严峻的目光。 “我一直干正当的事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任凭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不在乎。”……这句话成了母亲的口头禅,可是,真正的矜持又怎么会说出这等话来呢?这样的暴露和独断,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具有“正当”位置的呢?不用说,始于那个别离之日——唱起挽歌的那天。真正的矜持不是盛气凌人的。它像娇嫩的细竹,小心翼翼。没有这样的自信和确信,也许还会遭到人们的非难。但是,最高贵的东西也来自最坚强的东西,就是说,它产生于这个世界可能存在的小巧、优雅而美丽的东西。确信和自信等不纯之物,绝不会包含于其中的。 母亲战胜了父亲。 父亲(他将一生献给各种植物的品种改良和珍奇生物的培育,组织了形形色色的闲人协会)——他对母亲没有感到不满和愤恨。因为他失败了。 秋季的一天,我看到了父亲这样的身影。父亲带领几名园丁,站在灰黄和浅蓝色田地里,仰头凝视着天空。父亲的姿影虽然那般孱弱和单薄,但在丰醇的美酒似的秋阳辉耀下,望过去宛如久远的飞鸟时代[指公元六世纪末至七世纪前半,以奈良盆地南部飞鸟地方为国都的推古天皇前后的时代]的佛像。那时候,一派紫色帷幕般美丽的秋空中,我一眼瞥见我们家气象恢宏的家徽。 『二』 我明白我的憧憬之所在。憧憬宛若一条河。河的每一部分都不是河。因为河水在流动。昨天的河不是今天的河。但河永远存在。人们可以指认它,但无法叙说。我的憧憬正是这样的存在,而且祖先也是如此。难得的是,我有着武士和公卿的祖先。不论我到哪一方的故乡去,我的列车一路上总是依傍着美丽的、时隐时现的河。河无比高雅地一直守护着我的旅行。啊,那河!我理解它。那是由祖先到我传承下来的一种默契。那憧憬或潜藏或隐蔽在某个地方,但它没有死。它就像古老篱笆上的玫瑰花,今天依然生机勃勃。在祖母和母亲那里,这条河打地下流过。在父亲那里,这条河是涓涓细流。在我这里——它不变成泱泱大川,又会怎么样呢?它明丽如彩练,它欢然似神曲! 祖母死后,从陈旧的柜子里发现了数帖熙明夫人的日记和家藏的古本《圣经》。《圣经》收在螺钿雕漆的书匣里,外面裹着锦缎。日记凡五帖,封皮背面印着银粉铺底的小松树,扉页上是一位牧师书写的两三行《圣经》中的文字。牧师出生于西班牙,在南方某殖民地长大成人。他的那些异国文字我无法判读,然而那种发音,不能不令人联想到两只古老的玻璃球相互摩擦发出的清脆的音响。 夫人自身就是我们的远祖,她是一位热心的教徒。她的丈夫也一样。她丈夫的城堡位于南国一处海湾附近,就像如今我的这座寂寥的住居。 夫人日记上的日期不太准确,从五月一下子跳到八月,八月十日之后的十六日其实是十一月十六日。自然也有未标明日期的。她丈夫体弱多病,为了照顾病人,她似乎没有过上一天安宁的日子。而且,城堡中随处飘荡着的、含蕴着昏黄、绛紫、灰暗等种种光影的空气,消磨了她的柔顺的时间。 夏季的一天,她在日记中这样写道。 那天,快到中午的一段时间里,她的丈夫安然入睡了,宁静的病房里,一切都陷入恍惚的状态。屏风上的寒山拾得、绘有泥金画的雕漆家具、榻榻米鲜艳的缎子镶边,还有朦胧地守在城主床铺一旁的他的“疾病”的精灵……夫人唯有这一刻,才会从愁闷而哀伤的护理中解放出来。她对随侍在一旁的侍从叮嘱一番,然后穿过阴冷的走廊。这段走廊被上面投下的光线映射得微微发亮,连接着抬头可以窥见天上明朗阳光的楼梯。夫人登上楼梯,脚下发出阴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 身子靠在楼阁的栏杆上,感受到季节的姿影和温度。太阳强烈地照射着一直闲置无用的积满尘埃的廊柱和墙壁,赋予这些东西新鲜的韵味和明朗的色彩。遥远的城墙下方,城门隐约可见,从那里开始是坐落在一段缓缓斜坡上的市镇——犹如洪水季节,巨流随处狂奔,各种断垣残壁一股脑儿堆满逼仄的街道——黝黑、低矮的屋宇栉比鳞次,重重叠叠,一律以同样的角度沿斜坡倾斜着,绵延到海滨。有的房顶,烈日像照在漆器上,光芒四射。市镇郊外,连着一片黑魆魆的松林。远方,可以看到浩渺、宁静的大海。海面上空阴云密布,看不到水平线。唯有那一带变成了阴湿的沙地,雨云层层聚合,经久不散。也许是幻听吧,夫人从那里听到了好似远雷的轰鸣。她想到自己郁闷的心情一如这浓密的雨云,并随着雨云一同扩散开去。也许是夫人的这种担心,使她将视线从那些风景上转移开了吧?她离开栏杆,又走向对面的栏杆,由于城堡位于广袤的山麓地带,这边栏杆的正前方,面对着柔和的山峦。对面的山略显遥远,而右手一带丘陵般平缓的山坡,正亲密地向这里逼近。 眼下围绕着好几层白色的围墙和堞城,清晰可睹。树木蓊郁,枝叶茂密的樱树丛中,蝉声如潮。遍山绿叶明暗离合,显现出微妙的调和。山巅一带,清风掠过,掀起一阵喧嚣,林木动摇,光明闪耀。有一处山腹凹陷似棚架,那一带树木稀疏,草木的枝干光耀夺目。闪光的草丛里,时时浮现着银亮的白点,看样子那是百合花。微醺的风拂拂吹送,闪光的东西依旧闪光,仿佛凝结为天上的一瞬,兀自不动了。这时,空气清新无比,就连远方难得一见的雾气萦绕的远山,以及淡蓝色的海洋,也都变得伸手可及了。随之,于宁静之中,万物皆可触摸的豪奢的情怀,就在她的心里冉冉升起。夫人憔悴而白皙的面庞,这时无疑出现了平素所没有的明朗而愉悦的神色。抑或是她那绵软似蒲团的肥硕的右手,悄悄触摸坠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所致吧?又或许是那动作给了她自身一种超自然的欢快之情吧? 她想起来了。那是去年春天丈夫还很健康的时候,有一天她和侍女们到凹陷的山腹采摘野菜。嫩草刚刚抽芽,草叶上凸现出细长的叶脉,无比温润、柔和。采着采着,来到凹陷之处,只见上方垂挂下来一条细流,说是瀑布,又嫌太小。凹陷的上边,可以看到美丽的鲜花,那里竟然有一股淙淙流淌的清泉不断倾泻下来。因为山路险峻,那天只好勉强折返回来了。——这段回忆十分强烈,使她再次凝望着那处凹陷。此时,凹陷变得就像佛龛一样。 这种凝视于无意识中含蕴着痛切的希望。这种清纯的转瞬即逝的希望未必是纤弱的,尽管这种希望连她本人都没有觉察。不敢肯定,这类希望绝对不会趁某种机会推动神的意志。希望随着美丽的羽翼向目的地飞翔,借此为即将发生的某种奇迹做好准备。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凹陷的百合花丛里,有个雪白的东西闪闪发光,好像是树干,但似乎很纤弱,不住地随风飘荡。凝睇一瞧(是翅膀在起作用),似乎直奔这个方向走来。夏日的阳光依然毫无变化地普照大地。蝉声聒噪,铺天盖地。从草木嫩绿的溪谷到树林浓密的丘陵,一切都闪现着温暖的光辉。她眨着眼睛,打算仔细将那光亮的物体瞧个明白。看上去虽然模糊一团,但那似乎是个披着乌亮的长发的女子。她身穿白色的长裙,一个白色的光点稍一离开身子,就会泛出同样的银白的光点,莫非那女子手里拿着一朵百合花?不用说附近,就是在都城,也看不到这种穿着奇特而高雅的女子。夫人被女子的姿影深深吸引,全然没有注意她装束上的怪异…… 她觉得有些奇怪,既像一个陌生的人,又像是相熟的人,老是觉得在哪里见过。面貌上不敢肯定,因为她一直闪闪发光。 蓦然间,她借助光亮,看到那女子胸前坠着一个更加耀眼夺目的东西,一种直感震撼了夫人。这时,夫人觉得那个女子的脸上满含微笑,一双奇异的眸子正对这边凝望。 夫人感到一阵眩惑。转瞬间,凹陷上的一切,夫人再也看不见了,深切的反悔在她心里慢慢扩散。啊,那是十字架!圣母胸前闪光的东西是十字架。夫人用手触摸一下自己胸前的十字架,她看到那一带洒满灿烂的阳光。她想象着从那里向这边瞧着的女子眼里自己的姿影,那上面重合着女子的姿影。她对自己心中的傲慢感到颤抖。她真想跪下来。然而,一种东西支撑着她,使她无法跪下。一切都像梦幻一般。眼下,她的心中既没有天堂的繁华,也没有“良心”的喜悦,她空无一切。感动包裹着她的全身。感动本身,没有欢喜,没有悲叹,它是一种生命力。夫人思忖着,人一时竟然能看到一切,这是可怕的,也是珍贵而又美丽的。尽管看到一切,但于瞬间之中却无法获取一点意义。不久,酝酿于心灵中的东西,就会将自身的意义,极为徐缓地渗入“已见之物”的表面。然而,夫人所惧怕的是,莫非那种意义,已经同真正的意义相去遥远,根本无缘吧?接着,她对自己那瞬间的凝视一味悔恨起来。“啊,我要是一开始就双目紧闭,跪下来祈祷,那该多好!那时,真正的意义就会以一副纯洁无垢的姿影,活生生映现在我眼前。”悔恨和喜悦交织在一起,每当这个时候,她的整个身子就像鼓胀的风帆,填满了喜悦、悔恨和其他各种感怀。终于,夫人跪下了。祈祷不久像鸽子一样飞向四方。祈祷只能是生命力的流露。她已经不是人体了,她的生命力,如今就是她自身。长久的祈祷之后,她感到浑身轻松,犹如刚刚睡醒的孩子。夫人惶悚地环顾四周,只见那雨云迅速布满城楼的上空。她茫然远眺,眼看着风景染上一层淡墨色,耳畔似乎传来轻微的歌唱。夫人猛一回头,一只蜂子正在那里懒洋洋飞翔。她这才发现,对面庇檐下有一个大蜂巢,以烟雾迷离的大海为背景,一些蜜蜂麇集在蜂巢周围…… 这天的日记,夫人的笔墨在跳跃,有几行文字潦草得出奇。其他时期都很规整,文字也有几分冷淡。只有这一天,写得不像是她本人的事情。只有这天……书页上的那朵“小花”开放了。 看来,这奇迹她只告诉了那位牧师。牧师没有以此作为传道的手段,在这一点上,他不失为少有的品德高尚的人。 夫人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长期以来,成了我永久的课题。细想想,也许只有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憧憬才会成为摄取的美好手段。憧憬很早之前,就在她的心中成长。她的祖先在她心里播下了珍贵的憧憬的种子。那种子生出嫩叶,茁壮成长。为什么呢?因为夫人对于人世,对于美好的人世抱着一颗高贵的心。“圣母”显现前的那一刻,带着嫩叶的蓓蕾充满勃勃生机,眼看就要绽放。 花开意味着生命的诞生。莲花开放时,鱼儿在雾气萦绕的池子里睡觉,又圆又大的叶子上面,停歇着青色的、身体清亮的小飞虫。莲花绽开的声音,也许谁也没有听见过,但是那声音,一边支撑着摇曳不定的花朵,一边像钟声一样,越过山山水水,传向远方的故乡。人听到了,也许以为是鸡舍里群鸡振翅的响声吧?实际上,这也许是人的生命脱离母体之后,刹那间窥视蓝天的呱呱之声。人一生都相信这哭声,成长中的孩子,也只让他们获取这一个确证。这些孩子的父亲或祖父……一切听过这种声音的人,直到临终之前才会懂得生命的真正意义吧。这时候,人将再一次听到菡萏开放时飞越千山万水的响声。 夫人登上高高的楼阁,她靠的是即将开花的力量。她的这朵花准备就照那样开放。 就是说,开花的憧憬正巧碰上了那圣洁的幻影。假若没有碰上,那个女子永远都不会出现,因而永远也不会消泯。她将以不鲜明或无可鉴别的彩色,自始至终永久隐藏在夫人的心目中。正因为如此,那个女子的微笑含有一种奇异的、无法回避的东西。危机时常使人们的嘴唇浮现微笑。幻影中的女子快速向这边走来,她是为了逃脱不可避免的深渊。然而,她转瞬即逝了。——不对!也许那危机反而为熙明夫人所有了。犹如古代的高僧看到地狱的情景,夫人也许清清楚楚看到了天地的分界线。为了这种生命力很少冒犯的危险,自那之后过了半年光景,她便皈依于神的安息之中了。 三(上) 平安朝出现了衰微之势,鹤之林[佛祖涅槃,沙罗双树林亦为之变白似鹤羽,继而枯死。]繁茂的枝叶也时时泛白。而且,庄园里不平静的谣传也流入了庶民的耳朵。这个故事就诞生于这个时期。这本书就是献给据闻是我的远祖、一位地位很高的殿上人[允许上殿的官员、贵族。]的。其中的一卷,至今依然收藏在我家的书库中。揭开书匣的时候,我感到作者旷世的热情,这同我血统的某一特征极为类似。这么说来,这本书和我们家族共居一处、度过了长久的岁月——仅凭这一点,它早已同我的血统结下了不解之缘,不是吗?本来,这个故事的作者并非一个出身高贵的女子。她同我的家族始终没有任何缘分。但是,她同我上述那位远祖一直保持着秘密关系。某年夏天,男方接连几夜暗访女子绣闼。这本故事书就着笔于当时的回忆。女人热情如火,男人冷若冰霜。而爱的纽带虽历经风险亦未断绝。女子曾经入宫随侍——虽说职位不高——有了这段经历,她言谈举止总带着几分高雅。男方夜夜来会,女子苦心经营,一手将香巢拾掇得窗明几净,美丽而又温馨。她不温不火,凭着当年宫中女官的谨慎,有效地平静了男人焦躁的情绪。 话说这位女子,本来有一位幼年相好,他不久进入京城附近一座山寺,剃度修行。由于俗根未断,烦恼日炽,欲火难忍,遂不择手段,千方百计,频繁致书于女子。未几,那位殿上人情薄意淡,眼看秋令将来,凉飔侵身,女子复又寄情于那位已经落发为僧的幼年相知了。 要说女子移情旧好的动机,多少有些耍小性儿和嘲谑之意。虽说如此,对一个冷淡无情的男人突然撒起娇来,又不为她自负的性格所能容许。不过,她内心里时时怀着不安,生怕这样下去,最后被两个男人一同抛弃。这万端思绪给她带来了古典式的困惑和悲戚。 故事开始叙述了这段过程,写完下一段就结束了。这个故事由下人自昔日尼寺携出,将自身行状有意编为有形之故事,献给已经将自己忘却的那位贵人,借以表示忏悔和谢罪。此女子良苦之用心,但愿不被人硬是作为当时宫女文学热之仿效而加以嗤笑吧? 月明之夜,竟然也为如此精心的策划留下一个不合道理的显证……女子在山寺附近小丘的松树下边焦急等待,周围泉水四溢,声声可闻。粉状的飞沫形成水的焰火,喷洒在夏日的胡枝子花上。萤火虫在茂密的叶尖儿上闪光,女子满含爱怜地看得出神。她不认为那萤火虫是在“自焚”,它只是虔诚地在体内守卫着外部强加来的那盏灯笼……女子朦胧觉得那是多么柔顺而美好的一生,全然没有预料到自己的人生也与此相似…… 不一会儿,远处一棵高大的松树下面,一个弓着身子的人明显地滑了一跤。那男子极力不发出声响,一边注意四周的动静,一边战战兢兢朝这里走来。女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屑一顾地瞧着男人的脸孔……但其后一想,觉得他一个修道僧敢于冒犯戒律和自己一同私奔,瞧着男人那狼狈的样子,也就不再苛责他了。 两人沿着河滩的沙碛一路奔波,远远地逃离了都城。河滩上草木繁茂,沙碛里长出了一簇簇水母子草和鸭跖草,湿漉漉的夜露不住流淌下来。萤火虫幽幽离开草叶,渐去渐远,不久便融进星光之中了……男人对她说,现在去投奔他的一位远房伯父,在那里略作准备,然后回纪伊老家。女子同意了。在她看来,这些都是男人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但如今可以依靠的只有他一个人,所以只好默不作声了。 他们溯流而上,河水哗哗地流淌。女子渐渐顺从了。同刚才相反,男人精神焕发,女子垂头丧气。 “啊,这声音多可怕呀!” “不不,海不会那样……”男人只是随口应和。 出了伯父家门,一路直奔纪伊。这时,男女两者的关系和在京城时大不一样了。女子变得温柔体贴,全心全意指望着这个男人,仿佛她早把那些咄咄逼人的回信忘得一干二净了。 “大海?大海是什么东西啊?我出生以来,从未见过那些可怕的东西。” “海就是海嘛,不对吗?”男人说着笑了。 ——抵达男人的家乡纪伊的时候,远近景物已经染上浓丽的秋色。从回到家中那天晚上起,有两三天光景,女子被喧闹的海潮吓得心惊肉跳,她一直躺着不动,根本不敢打开格子门。 第四天早晨,女人痛下决心,为了不让丈夫看到自己因害怕而变得心神不安的样子,趁着丈夫不在,一个人独自走向海边。一出家门,她就看到海水像一条细细的缎带,闪闪发光,但汹涌的波涛,一直震动着她的脚下。她捂着脸径直向岸边奔跑,潮风打耳畔吹过,涛声在身边轰鸣。当她感到脚心踩到干燥而温暖的沙滩上时,浑身绵软,不由颤抖起来。女子终于松开捂在脸上的双手。 辽阔的海面无边无际,看起来一切景物都各得其所,浑然天成。头顶上晴空万里,彩云飘动,如画卷一般闪耀着金光。右前方一带是翠绿的长长的地岬,犹如一条优雅的臂膀将海面紧紧搂在怀里。女子第一次看到大海,她心潮激荡。正如人受到突然一击很少能立即感到疼痛一样,女子一刹那,似乎体会到一种和自己预想的恐惧似是而非的东西。她胸中刚有所感,海神早已进驻她的心间了。被杀之前虽然预料到被杀,但却出乎意料地冷静——女子处于这种奇妙的恍惚里,其中虽有着命定的预感,但预感毕竟不会波及现在,它只是美好而孤立的现在。绝缘的世界也有一时的清纯,那里呈现着无与类比的被动的姿态。过去是主动,今后还将是主动,然而不能没有被动。伴随沉没的清纯的放逸,可以容纳一切,而又不为一切所沾染。这不就是“圣母”一样的胸怀吗?神秘的丰蕴的怀思,被包容的恍惚,所有这一切,女子一旦身处其中,然而又旋即离去。 难以救助的重荷和畏惧压在她头上。大海在她胸中卷起狂涛巨澜。她似乎被罩在一只大缸下边,成了瓮中之人了。 一回到家里,女子瑟缩着身子,盖上被潮风弄湿的被子…… 自那天起,女子的心情发生了变化。昨天还是个贫穷的僧人,今日忽然变成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她对他暂时点燃的热情和信赖,又逐渐淡化和冷却下来。对一个靠不住的比丘不管是冷淡还是抱着自我优越之感,那都情有可原,可她现在的内心实在有些奇妙。男人对她也毫无办法。她借口害怕大海而长卧不起,一跟她说话,她就反应强烈,随口顶撞。若是如此心情,还是向丈夫敞开心怀诉说一番才好,可她根本谈不上什么“敞开心怀”,更看不出依靠丈夫的样子。她经常一时兴起,飘然来到海边,凝神伫立,痴痴地眺望着往来如织的渔船。最后,总是满脸苍白,心神不宁地走回家来。 渐渐的,夫妻两人在言语起居之间,开始孕育着一种莫名的危险。有时候她正要蹲下身子关紧障子门,不想再看到大海,谁知这时丈夫突然“哗啦”一声打开门,一头闯了进来。女子泪湿襟袖而不干,这样的日子渐渐增多了,可是,每当男人躬身跟她搭话,她总是柳眉倒竖,诟詈不止。 又一个春天来临了,女子一个人独自偷偷地逃到了京城。是大海可怖,吓得她无法忍受,还是讨厌那个男人?但至少不是因为男人变得可怕起来。她一到京城,就落发为尼,身在尼寺,遂于青灯黄卷之余,写下了这个故事。女子于结尾之处,记下这样一段感想: 出奔的路上,只是感到男人既可怕又可信赖,现在想想,那也许是预先一心将男人当做海神的缘故。男人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我都从中看到了海神的影子。 这篇古风的女人逸事就此结束了。不过,我在这里根据阅读远祖系谱所获得的默契,想略作一些解释。我认为,所谓“预先当做男人”的大海的形象,以及初见大海时她将感情移归于大海,还有那位失去海的象征意义的男人的空寂……所有这些事项之间,总使人感到存在着一种暗示。 ——就是说…… 细想想,对海的恐惧不就是变相的憧憬吗?经年累月无意中深埋于地下的阴沉木,那种被掩没被压抑的憧憬,总有一天会一展风采。这好比一个天真活泼的孩子,整天关在房子里,就会变得少言寡语,性格内向。但是这种恐惧不同于一般常见的那种粗俗与鲁莽的“恐惧”,它虽然强烈摇撼着现实的人,但绝不会加害于他。这种恐惧,说不定还会于严厉的叱咤声里,促使某种精神因素发育和成长呢。人因恐惧其心理呈现被动状态,从而获得壮美的迅速崛起的余地。恐惧是一种“力量”,它推动人们走向不可估量的、目看不见的——“神”——所希望的“更加高贵”的前方。这本来同憧憬所起的作用完全一致…… 解读这个故事的人一定会饶有兴趣地发现这种征兆吧。因为,真正的恐惧与作为憧憬假象的恐惧,两者之间的差异会立即了然于眼前。 那个因为害怕大海终日偃卧不起、且又不肯向丈夫一诉衷肠的女子,当时究竟靠什么忍耐下来的呢?诚然,那女子将自己的全部信赖都奉献给她所畏惧的对象——大海,而死死缠住大海的衣袖不放吧。两种恐惧之差就在这里。 此外,大海同我家系谱有缘,还有一个例证…… 三(下) 这里有一枚照片。这枚照片呈椭圆形,嵌在硬硬的厚纸里。照片周围是一圈金色的蔓草花纹,用变体文字缀着照相馆的名字。……这是祖母的一位姨母留下的表情亲切的纪念小照。 这照片犹如一片干枯的花瓣,可以窥见其内里深藏着岁月缓缓的流动,以及几个夏天里强烈的阳光。 一位年轻的夫人。一身粉红的柔美的舞蹈服,裙子里支撑着鲸骨,像个胀鼓鼓的花篮(可以微微瞥见银色舞鞋的尖端)……然而…… 室内榻榻米正中央铺着一小片波斯地毯,夫人柔软的足心(透过极薄的鞋底)微显迟疑地站在上面。夫人周围摆着光琳[尾形光琳(1658—1716),江户中期画家。初学狩野画风,不久倾慕光悦、宗达的装饰画风。亦长于泥金画、染织等工艺。代表作有《红白梅图屏风》等。]风格的六双屏风,以及绘着竹林七贤的隔扇。也许长久以来处于微弱灯光里的缘故,古色古香的家具散射的光泽,就像一个极端疲惫的人所特有的严厉的眼神…… 不用说,光凭照片是弄不清这些模模糊糊的家什是如何摆设的。可祖母记得很清楚,每当她把照片捧在手里,我就听她叨咕着,这个东西放在哪里,那个东西放在哪里,说得头头是道。就连我也大体知道那里的情景。 祖母对我说,那间屋子是很少使用的祖先的佛堂…… 年幼的时候,夫人只透过墙缝看过大海。她心目中的海凭着她少女时代的情感慢慢发酵。几年后,她对大海的向往强烈了,那可是她本人无可驾驭的一种“生物”啊!她出身公卿之家,直到六七岁仍无缘见到大海。虽说有一次瞥见过大海,但那时自己还是个脚步蹒跚的幼童,只朦胧记得,海的表面像从未见过的蓝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到哪里才能见到大海呢?海离这里远吗?到大海去要乘什么东西呢?” 属勤王派的哥哥,当时因失意,年纪轻轻陷入绝望之中,心灰意冷,憔悴不堪。 “什么大海,不管走到哪里都没有。即便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这些道理你不懂……”哥哥回答她,脸上挂着凄凉的微笑,她猜不透哥哥的真正意图…… 少女时代,全家迁往东京,途中经过海边。少女怀着眷恋的心情,久久凝望着眼前的美景:夕阳像熔岩一般布满海面,海鸟发出阵阵哀鸣,展翅飞向天空。 自那时起,少女看到大海渐渐地不再感到满意了。她现在似乎朦胧地觉得,那位死去的哥哥一番神秘的话语,宛若芬芳的熏风穿过耳畔,只等潜入花草丛中之后才会散发出香气。憧憬犹如一条蛇,眼下正在蜕皮,只有在这个时候,恍似病痛缠身的憧憬,才能彻底摆脱重负,心性安然,平静似一湾清水。然而,这绝不等于说,少女已经失去眺望大海的兴趣了。 蛇更衣之后,对于大海的希望,更加转向别的方面了。虚幻而又柔美的蛇衣之后,等待着更加欢然跃动的憧憬。远海上漂浮着晴明而神奇的岛影,岛上的居民身穿色彩迷人的丽衣,硫酸雨般的阳光潇潇而降,孔雀和鹦鹉相互嬉戏……暗秘的宗教、人所不知的祭典、兴隆繁盛的王国……她胸中满怀着这样的幻影。为了去热带,必须首先经过大海。因而,她对大海的憧憬始终没有消失…… 因为父亲有一段时期从事外交工作,时常有泰西之人出入家门。这些身穿白麻制服、头戴钢盔的异邦来客,他们带来的礼物是身个儿魁伟的“椰子”和南国缀有英文说明的摄影集。她总是带着好奇而亲切的眼神……时而像遥望故乡的风物……时而像注视着自己的内心……凝望着这些礼品。不用说,她的怀想不是针对来客本人,而是他的装束和礼品为她载来的“心情”……这种心情君临于那“人”和礼品之上,如佛光一般包裹着人和物,具有一种使周围的一切渐渐与之类似的兴奋剂般的作用……她的怀想就是如此。——夏天的夕阳水一般波光闪闪地倾泻下来的时候,她忘我地沉溺于热带的空想之中。(夕阳如雨,经过众多喧嚣摇曳的树叶的过滤,化作水沫般错综复杂的小圆点——看上去犹如哭泣时泪眼中一连串重叠的镜头——透过一扇窗户,穿越镶着花边儿的窗帘,向着富有北欧情趣的坐垫、安乐椅的麻布罩以及壁炉台上给人以清凉之感的小石子,一股脑儿胡乱倾泻过来,犹如闪烁不定的火焰,房内猝然发亮了,转瞬间又暗了下来……) 就这样,她的憧憬渐渐增强,她由此也使自己坚强起来。可恼的夏天让她等得很不耐烦,这是因为她对大海和热带的憧憬主要是在夏天的早晨,或者落日之前果实芳醇的时刻里才能得到实现。她沉醉于憧憬里,这确实是一种忘我的毅力。而且,不论在任何场合,忘我总是朝着排他的道路推进,换句话说,就是抹消一切存在于“他”中的“我”。抹去“我”的时候,那奇异而强大的生命,反而又在原处剧烈地喷涌出来。 由于那时候几乎没有“避暑”的习惯,夫人好几个夏天都没有看到大海,她心中甚为不满。她之所以对丈夫很不满意,是因为她一点儿没有想到,丈夫不会像她那样,心中存在着对于“夏”的憧憬…… 这枚华美的照片就是夏季的一天拍摄的。那是个雷雨之宵,闪电犹如从巨石击碎的缸缝闪现,迅疾闪耀,紧接着传来一连串石破天惊般的轰鸣,震荡着夫人家中宽广的客厅。丈夫坐在一律欧风装饰的客厅中央等待着夫人。洛可可雕花大门敞开了,身着上述盛装的夫人走了进来。 “摄影师就要到了,你就在这座房子里拍摄吧。” “这个嘛……”夫人的眼睛里闪现出一丝狡黠的光亮。她带着一副明朗欢乐的表情,这和丈夫死人一般苍白羸弱、骨瘦如柴的样子很不相称。她右手呼啦呼啦摇着粉红的香罗扇,显得悠然自得,一无所思。“那么,在哪个房间好呢?”丈夫又问。这时,侍女敲门,和肥胖的摄影师一起进来了。雷鸣似乎变小了。胖子摄影师夸赞起夫人的装束来了,他的话里实在掩饰不住对她满心的倾慕之情。丈夫说:“今天特意赶制出来的,为了避免明晚宴会弄脏衣服,打算提前拍照下来。”他说话之间,眼里不时火一般闪过一丝不安的神色。 丈夫还想再说下去,他刚要张口,就被夫人年轻动听的嗓音打断了。夫人的声音十分柔和,涓涓流淌着浅红色的涟漪…… “这个房间不合适,那么,还是换个房间,到佛堂里去吧!” 这句话仿佛将丈夫那颗孱弱的心彻底击碎了。夫人的话里无形中包含一种不容更改的语气。丈夫站起身子,他像个梦游症病人。摄影师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那个房间,侍女立即着手收拾起来。摄影机放置在佛龛旁边,点着明亮的灯光…… 丈夫微微颤抖着身子。那间屋子曾经是属于他的“领地”,自从离开那里,他就日渐衰老了。他必须回到那里去。啊,可他再也回不去了。昔日,他和那间屋子之间的“排拒”互不上下。自从出了那间屋子,屋子的“排拒”战胜了他。但那屋子一直空着,成为他唯一的安慰。这间空屋,同时也是他的支柱。——如今,那里被充填了,而且是个无与伦比的瑰丽的生命。屋子自身犹如一朵生意盎然的鲜花,整间屋子都对他都投以华丽的排拒。屋子里阳光灿烂。——然而,那却是不久屋子有力的灭亡的标记。也是丈夫本人灭亡的标记。 丈夫从那美丽的排拒的反面,看到了被华丽击败的屋子的苦闷。他用手捂住了脸。屋子奇迹般闪耀着光辉,中央浮现出戴着花冠的年轻夫人的姿影。 拍过照片的第六天,伯爵去世了。夫人当着众多的吊客,坐在灵床的枕畔,始终没有流一滴眼泪。人们离去后,夫人这才抱着遗体放声恸哭。——漫长的丧期,犹如百合也只能开出黑色花朵的丧期,缓缓地过去了。 丧期过后不久,在一位豪商的追求下,夫人同他共张花烛之宴。这位新丈夫出身微贱,在南海工作,内地又没有居所。世人开始感到惊讶,继而则饶有兴致地看着事情如何发展。夫人希冀对方心中也有自己那种憧憬的种子,这既是她最大的期望,也是她爱情的价值所在。拨亮憧憬的炭火——这就是目下夫人心中保有的较之以往更加重大的意义。因前夫的死,绝望将她提升到那一领地时,拨亮炭火的行为,已经不再是欲求,而只能是前世因缘,是使命。因而,新丈夫想一个人到东京找房子,而夫人一味规劝他再赴南国。 ——轮船一旦离开海岸,紧绷绷的彩带仿佛失神般地被剪断了,五颜六色的送行的人们,犹如各种颜料混合在一起,越离越远,渐渐归于一色的寂寞之中了。刚在那里相互交流的悲欢任其到哪里寻觅,都不会再见到了。“进船室去吧。”新丈夫说。夫人眼含热泪,缓缓走进船舱。其间,不知为何,她蓦然想象着自己的背影。因为心情郁闷,妻子有点脚步踉跄,这个也被丈夫看在眼里了。 ——海岛上的日月,除了自家生活之外,再没有其他可以寻求欢乐的去处了。东京的轮船一到,定购的各种物品准时送到这座居宅里。此外,还有丈夫从美国购买的东西,也源源不断送到家里来。这两种颇为时髦的巧妙的融合,都来自夫人精心的安排,以至于那些来访的美国客人,都误以为见到了“瓷器之国的女王”。……这些年月里,夫人狂热追求的憧憬未能实现,这是因为她是在远离憧憬的地方度过的。但是,虽说处于破灭和失意之中,但生活并未降下帷幕,因为夫人自己一味坚持拒绝回京城。 不过,打从来到这块地方之后,她的生命之泉干涸了。憧憬的夜莺已经没有歌唱的时机了。静谧的“日本之女”的衰萎,刻印在怠惰的“海岛之女”的形象上,了无痕迹地相互贴在一起了。…… 夫人的一位老相识,作了一次漫长的南国之游,临结束时,有一天来这座居宅看望她。回国后发表了一篇游记,其中一段写道: 伯爵夫人(我至今依然沿用旧称描写夫人)对我说了这样的话。 “住在这里时时都能看到大海,心情很是高兴。要说一天中最快活的,莫过于瞧着那片椰林背后的夕阳落山的时刻了。”伯爵夫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看不到一点儿阴郁、憔悴的影子,我甚至又窥见往日那副华贵而美丽的形象了。 夫人身居微暗而洁白的房间里,整日斜倚在藤椅里,编织衣物,浏览书籍,给南国的珍禽喂食。有时,她也会为我斟上一杯洋酒。吃饭时,夫君也过来一起用餐。漫长的南国之旅,我只有这一回在她家吃到那么美味合口的饭菜。…… 夫人不久和丈夫分手回国了。她在乡下一片广阔的地面建造了纯日本风格的房屋,夫人直到去世都住在那里。她孑然一身的女尼般生涯,一直持续了将近四十年。同过去的岁月完全不同的是,夫人的纯洁被誉为世上未亡人的一面镜子。世人对于夫人同苛酷的热带离缘——他们对夫人自愿待在那里毫不知情——皆以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向一个被欺骗的女子寄予一种微嫌不光彩的好意。但是,每当有人访问山庄,她面对来客,偶尔也谈谈过去,既不像追忆往事,也不是发牢骚,只是回忆一下年轻时对大海火一般的憧憬。…… 沿着寂静的杂木林小路,登上长满滑溜溜苔藓的斜坡,就会窥见一座黑色横木大门,船板墙壁的上方遮盖着繁茂的樱树和米楮,枝叶交错,一团浓绿。老夫人总是在最里面的一座房间接待客人。蝉鸣嘒嘒,坐在那间屋子可以隐约听到阵雨般的狂啸。铺着石板的美丽的庭院,树影婆娑,簌簌低语。 “怎么样,讲讲那段大海的故事吧,我很想听一听,实在给您添麻烦了。” “不必客气——说到哪里了呀,那是多么执着的快活的心情啊。……您觉得我身上还多少保留着那些东西吧?” 她回答着,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然而,紧接着她又突然提出:“还是到院子里走走吧,虽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看到走在前边的老夫人步履轻捷、动作稳健,人们恐怕不会不感到吃惊吧。走过竹林,穿过凉亭,站在面对后院的高台上,她默默地倒背着手,眺望着远方。 高台上榆树和槲树葱茏茂密,周围的枫树像喝了琼浆玉液一片殷红。落叶纷纷,不断掉落在脚下已经堆积的腐叶上面。 从这里望过去,古旧的街衢尽收眼底。城镇远方可以看到迷离惝恍的稀疏的松林。大海像装在光洁的杯盘里发出宁静的光亮。上面散落着两三朵绣球花一样的东西,缓缓移动,那是白帆。 老夫人神情坚毅,白发皤然,微微闪动,描摹出一个沉稳的银白的轮廓。她伫立不动,默然无语……啊,她在流泪?她在祈祷?谁也无从知道。…… 猛然回头张望,风吹着高大的槲树梢头,发出飒飒的响声。忽地一阵风来,枝叶纷披,可以瞥见炫目的晴空。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焦虑心情升上心头。宾客也许有着一种与“死亡”为邻的感触吧。生命一如旋转中的陀螺的静谧,就是说时时和死的静谧为邻…… ---昭和十六年初夏 [book_title]中世某杀人惯犯留下的哲学日记摘抄 □月□日 杀害室町幕府二十五代将军足利义鸟[作者假设的历史人物]。女人们身穿着百合、牡丹花纹的礼服并排而卧,将军神态自若地躺在她们身上,手拿红漆烟枪吸着鸦片烟。他睡眼蒙眬,摇响了南蛮国制造的彩色玻璃的大铃铛。他没有预料到杀人犯会来。将军反而怀疑杀人犯才是将军。他被杀后血迹干涸之后好似朱砂,将华丽的云锦包边的铺席涂抹得色彩斑斓。 杀人犯知道,杀人者只有通过被杀才能实现自我完成。而且,这位将军绝不是杀人犯的后裔。 □月□日 杀人一事,伴我长大成人。杀人是我的发现,是走近已被遗忘的生的手段。我所梦想的广大无边的混沌中的杀人,是何等美丽!杀人犯是造物主的反面。其伟大是共通的,其欢喜和忧郁也是共通的。 杀害北之方[对公卿妻室的敬称]珑子。霍然退避时的美艳,引起我的注意。因为没有比死更大的羞耻。 她或许巴望着被杀。她的眼睛闪耀着苦苦探求的安然的泪光。我的刀尖儿刺入一件重物——我感到金银和锦缎的崩落。奇妙的是,杀人犯的钢刀拼命支撑着渐渐消隐的灵魂。这种支撑具有无与伦比的无情之美。……如今,那个小巧的洁白的下巴颏儿,宛若一件白瓷,从暗夜的底层浮现出月光花般的表情。 □月□日(论意志) 对于杀人犯来说,落日最使其痛惜。杀人者的魂魄和辉煌的落日极其相似。落日具有的忧郁,是极度收敛的热情发散出来的瘴气,它直接杀害美本身。 杀害乞丐一百二十六人。把这些下贱的垃圾,一个接一个痛痛快快地除掉。杀人犯的意志无比健康。 较之走向新的美的意志,污秽麇集的场所的颓相——其原来面貌就是彻底的美的明证。所谓“健康”这种修辞究竟是什么? 一股腥风吹过杀人的街衢。人们没有感觉出来。这种飘扬着美丽帆影的城镇,缺少赴死的意志。 □月□日 杀害能乐剧青年演员花若。他的嘴唇痉挛了,犹如一朵绚丽夺目、摇曳不定的绯红的樱花。能乐的戏衣,以火焰大鼓[大型鼓的别称,鼓面衬以火焰形装饰板]和桔梗的花纹,紧紧怀抱着冷寂、残酷且沉重的,犹如棠棣花蕊般苍白的,濒死的柔软肉体。我的刀从那副肉体中拔出来了。为了他那描绘着青紫色的彩虹、华丽地飞溅而出的鲜血……忠实享受着这一切的少年,如今相信了杀人者瞬间的默契。使得该失去的东西尽皆失去,杀人犯也要获得享受。杀人犯挺身出现于危险的场所。因此,他是献身者——不断流逝之物。他有埋头向前的火焰般的意志。他边杀边生,又不断走向死亡。 □月□日(杀人犯的散步) 春季里风和日丽的一天,杀人犯悠然地散着步。他的敬礼颇为闲雅。春天的森林迎接他,轮回般地喧嚣不止。小鸟唱歌,我也想唱歌。小鸟呀,快唱吧,我也唱。经过多次邀请,小鸟终于唱起来了。 然而,眼下是痊愈的季节。等待、背叛以及一切规制均可带来痊愈。这种痊愈,对于他——杀人犯来说,是最为痛心的季节。他认为,不论来自何种病患的痊愈,都是无益的。他不能向那里献身。在那种场合,他不能做个献身者。 杀人犯蔑视对痊愈的热情。他不是为了使鲜花再度作为鲜花的杀人犯。他只是为了使花成为久远的花,才变成了杀人犯。 这样的思考,使他豁达的脚步犹如朝露浥浥的蝴蝶的翅膀,稍稍飘荡起来。春云浮动。森林在丰润的风里翻动着灰白的叶背。 因而,他感到沉痛。森林、泉水、蝴蝶和飞鸟,满目忧伤的花鸟图。道路和太阳。所有这些色彩斑斓的时象…… 促使他悲痛的东西,那不是悔恨吧。在他追击着生的眼睛里,注入泪滴的不是悔恨。那也许是他自身的健康。为了徘徊于季节的流域,他没有新衣裳。凶器不是万能的,他那不能屠戮自己健康的凶器。 诬蔑的表情之于他,曾经显得很高贵吗?还有,对于痛苦的尊崇之于他曾经显得很怯惰吗?他的魂魄无目的地啜泣,为了世上那些极为娇弱的东西,为了实现自己的满足,他再次亲自拿起了凶器。 □月□日 人们欢迎他——杀人犯时唱的歌 冥府洞里阴风劲吹 晦暗的天空尽头 太阳乘着西风 烂漫地沉落下去 (罪恶之光充满自身 姿态明丽,玲珑剔透) 对于众人,是他者 对于诸神,是他者 像花一般完美—— 轰隆隆沉落下去 不要迎接 成熟的东西 带着那力量转瞬间哭泣 带着那悲叹久远地杀戮! □月□日 杀害游女紫野。为了杀她,必须首先刺杀她身上众多的衣裳。至于她自身,衣裳的核心——直到衣裳深处重重叠叠的内里,我是不能到达的。在未到达内里之前,她早就死了。一刻,一刻,她将永远地死去。她要死了,带着百千亿兆的死…… 对于她,死只不过是一种舞蹈。舞蹈曾寄宿于她体内,那之后世界才再次有舞蹈。风花雪月,熊熊烈火,盛开的花朵,驻足不前的,流动、徘徊于栅栏边的,所有的一切都是舞蹈。游女紫野酣睡的时候,舞蹈在她额前呼吸,香气四溢。 她处于殷红的死的馨香之中,自由自在。她越是无碍,我的刀刃就愈加深入地刺向她的死。这时候,刀刃具有新的意味。不是进入内部,而是走向内部。 紫野的无碍刺伤了我。不,无碍向我陷落而来—— 我由陷落而开始献身,就像所有的早晨都从玫瑰花瓣的边缘开始。 杀人犯知道得很多,很多。(诚如知道杀戮一般) 有着向陷落的祈祷。献身者必须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孱弱的个体。极端聪敏的我们,对于这些全都知道,正如玫瑰花知道曙光何时来临。 □月□日 今天,杀人犯到海港去,驶向明朝的海盗船准备出航了。朝阳照射在海边的矮松树上。 他要见一个朋友,他是海盗头头。这个海盗头头陪他到停泊中的一只船,只见像弯弯的果树枝一般缀满珊瑚的铁锚,沉在琉璃色的水中。难得一见的午前,管领着这里的一切。 “你在走向未知!”杀人犯怀着满心的羡慕问道。 “未知?你们是这么说吗?用我们的语言,就是这个意思:向着失去的王国……” 海盗会飞。海盗长着翅膀。我们没有界限。我们没有过程。我们没有不可能,就等于也没有可能。 你们叫做发现。 我们只说看见。 越过海洋,海盗随时可以回到那里。我们围绕鲜花初绽的岛屿巡航的时候,就能嗅到那座海岛隐藏着黄金的火焰。我们是无他的。我们越过大海,一旦变成盗贼,财宝已经永远地成为我们的自身之物。天生的一切皆属于我们所有。新近猎获的百名美丽的女奴,一看到我们,就感到永远属于我们。创造,发现,都只是“在于恒久”。在于恒久——因而不是普遍存在。 未知,意味着失去。因为我们是无他的。 杀人犯啊,不要像鲜花那样窒息于完美之中。海,而且只有海,才会使海盗做到无他。跨过横在你面前可厌的门阈,越过那船舷!强者就是好。弱者不能回归。强者可以失去,弱者只能使之失去。对面的世界在他们眼里一闪而过。 成为海吧,杀人犯啊!潮风从山顶上的松树掠过,海盗们心里像扇扇子一般激动不已。我们也向八幡神供币祈祷吧。我们的祈祷是向既存、既定的祈祷。或可称某种缘分的祈祷。无他者的祈祷永远皆如此。 成为海吧,杀人犯啊!海是无限的有限。当宇宙在玲珑的蓝色的波涛上落下影像的时候,那影像已经有了。 赭红的土丘后头难得一现的教诲师们,一看到我,恐惧得跪下了。碧蓝的海峡潮水底下,青白的鲨鱼群,摇动着珍珠贝游过去了。八幡的旗影下,几度聚集着死亡,南面海岛吹来丰醇的季风,很快将死亡赶走了。 “在想些什么呀?杀人犯!你必须做一名海盗。不,你曾经是海盗。你说,如今是回归,还是不回归?” 杀人犯闷声不响。止不住的泪水,簌簌流淌。 和他者保持距离,不能逃开那里。距离首先在那里。逃离,也要从那里开始。 距离,在世上也是玄妙的。梅香,在纯净的黑暗里扩散。香气,就是距离。成熟于静静白昼的果实,是距离。为什么呢?因为成熟,就是距离。 年少,这是何等严格的恩宠啊!或许还会有相信成熟机能的、宇宙性的、生命的苦味吧? 为了风,远方的草木闪着光亮。风一旦走近的时候,草木一片黯然。风,也许就是这样一次次超越我们的心灵而吹过吧。世界的辉煌,就是这样一刹那。 花开,究竟是什么?秋日渐渐衰微的阳光下,日渐凋零的一朵菊花,为何要求得完美?为何要保持轮廓?为何就不能动一动呢?它为何充满崩溃的可能呢?而且,它为何可以久远存在呢? 面向海盗,没有界限的地方就没有久远。那么说来,又会怎样呢?为此,杀人犯的眼泪不要擦去。要是那样,就不能擦去。 一朵玫瑰花开放了,这是轮回巨大的慰藉。只因有了这个,杀人犯忍耐住了。他不会冲向未知。他的胸中,总有一种东西妨碍他的跳跃。同时,也支撑着他的跳跃,优柔地,又是无情地。恰似花在盛开的时候,那花萼也不会舍弃清澄的绿色。它在支撑着,为了使众多花朵不像蝴蝶那样飞散开去。 海盗啊,你听说过云雀山[能乐剧之一,横佩右大臣丰成,听信谗言欲杀死女儿中将姬,家臣们不忍下手,遂将中将姬藏匿于云雀山。乳母佯狂卖花,将其养大]的故事吗?中将姬的乳母为了卖花而佯狂,徘徊于盛春时节的云雀山上。这是一则无比美丽的故事。卖花吧,海盗啊!为此,扮作愁眉苦脸的疯子吧。 □月□日 杀害肺痨者。他的蟹骨般的肋骨,绿泥似的脑髓,还有那胡桃壳内侧一样的坚固的耳朵,早就引起我的憎恶。但是,今天这些东西都使我高兴地微笑。何其幽默,何其潇洒的表现啊!肺痨者“一切交给你”的话语,他们的黑暗时代风格的处世术。 因此,原始人最接近文明人。昼夜完全一样。 (“夜的贵族”的后裔体会到死的典雅,他们以为就连被杀都是重大敬意的标记。) 这种生存方式——松岛沙滩静静退去的潮水般的生存方式,以往曾经更加华丽和庄严。如今,螺钿已经剥落。此时,夜的反面闪现着和白昼不同的难得一见的时刻。这难道没有一个人看到吗? 为了学会无为的美,需要有霸主的豁达。已逝的室町的将军们,一边同泥金画般的黑夜战斗;一边在泥金画般的无为中睡觉。流动的,无休止地紧张着。这,就是无为。知道熟悉的脚步的,只有无为。它觉悟到了天然的常规里隐藏的浓淡…… 因为,献身的意志就像候鸟一样豁达,意志只显示憧憬。没有人这么说过吗? 春天的小鸟飞来,站在樱花盛开的高栏上鸣叫的时候,云的来去比平素更加激烈的时候。……夏天的云彩火一般燃烧,不久就是秋天,支撑着丰穰的季节。…… 身披铠甲,只有铠甲没有受伤,没有人这么说过吗?杀人者也要歌唱。你们怯惰。你们怯惰。你们怯惰。称你们是勇者。 □月□日 杀人犯不被理解的时刻即意味着死亡。即使在不被理解的密林深处,不是小鸟也在歌唱,鲜花也在盛开吗?使命,已经成了一个弱点。意识,已经成了一个弱点。为了变得极端的孱弱,杀人者会在自己所极为蔑视的这些弱点里,保有应该献出奇妙的祈祷的早晨。 [book_title]远游会 让葛城夫人这样心地纯洁的母亲吃尽苦头的正史,真是个不争气的儿子。自打他犯事以来,夫人白天吃不下饭,夜里睡不好觉,一直为儿子的前途担忧。世间的脸面也必须维持,加之,还有个在宫里供职的丈夫的升迁问题。儿子的事一旦暴露,丈夫对上面、对世人必须有个交代,必须引咎辞职。万一出现这样的局面,葛城家的收入也就断绝了。 原来,正史偷了同学的自行车,转手卖了。 事情最后没有登在报纸上,葛城夫人对这件幸运事看得很重。不过,这种想法有她的偏见,其实,世人对于宫中侍从的儿子盗窃自行车这等小事儿,早已不感兴趣了。 她把没有被起诉的儿子,寄养在仙台某严于教子的家庭(当然,这种处置撇开夫人的偏见不说,无论如何也算不得高明),从此她放下心来,整日价沉溺在甜蜜的母爱的泪河里。撑不到三天,就给儿子写一次长信,寄去他喜欢吃的点心和牛肉罐头。不久,那边家长来信忠告说,又写信,又寄东西,只会使正史更想家,还是注意些为好。于是,夫人从此失去了生活唯一的安慰。 这个时期,她很苦恼,对儿子这种自作聪明的安排使她感到后悔。还是把儿子叫回来吧,然而,夫人有着不可为外人道的享乐的本能,舍弃享乐的痛苦不亚于对儿子的思念。同时,为了惩罚自己对儿子的冷酷处置,还是巴望一直维持这种寂寞的离居生活。 一天,葛城夫人接到一封写给儿子的远游会的请帖,这是以丈夫名义加入的骑马俱乐部寄给家族会员的。平时,寄给儿子的信件都转到仙台去了,但这份请帖对他不但没有好处,而且会给他闭门思过的生活徒增忧郁。最好的办法是撕掉,夫人刚想动手,蓦地闪过一个念头,还是留下来了。 正史偷自行车是为了卖钱给一个女子买礼品的。那个女子看来很贪心,作为学生,葛城夫人月月给正史的零用钱足够他花的了,可总嫌不够,一开始,他要多少母亲就给他多少,有一次坚决不给了,儿子为了弄到钱,就跟同学用扑克牌赌博。结果,正史输得好惨,欠了那个同学一屁股债。正史一半为了泄愤,把那个同学的自行车偷去卖了,然后,佯装一无所知地还了债,剩下的钱全用在买礼品上了。说幸运倒也确实幸运,正史之所以没有被起诉,是因为被盗一方是个惯赌,他害怕罪行暴露就没敢深究,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了。 那位让正史一心一意不惜千金换取其欢心的女子,葛城夫人还没有见过。听说,她的名字叫大田原房子。从正史嘴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她也是同一俱乐部的会员,而名字则是夫人千方百计从那位被盗的牌友嘴里打听到的。不知道她的年龄,也不清楚长什么模样儿。正史似乎有她几张照片,可从来不拿给母亲看。 夫人的亲戚和朋友范围之内,找不到有姓大田原的人。这个姓虽说也不是没听到过,但很难判定那女子是大田原夫人,还是大田原小姐。 葛城夫人对未见过面的房子抱有感情(虽然显得有些可笑),绝非出于敌意。葛城夫人缺少憎恶的本能,但也不是那种对一切放任不管的人。她没有用憎恶和敌意判断或评价一个人的习惯,这势必使得夫人将宽容用于各个方面,就连一般只能抱持敌意而采取的行动,她也是满含着宽容的微笑加以实施。她很想见见大田原房子,就像前面反复强调的,不是出于敌意。然而,这种单纯的好奇心里又暗含着一头乱发般的热情的痛楚。 大田原房子无疑会出现于远游会上。见面问问情况,葛城夫人务必想获得一个心满意足的回答。 她打电话报了名,叫女佣整理了一下久已未用的骑服,仔细擦干净马靴。 远游会四月二十三日举行,那天正当星期日。 因为参加的人比俱乐部原有的马匹多,行程分为三班。第一班早晨由丸之内俱乐部出发,午前九时许到达市川桥;接着,由预先等在那里的第二班换乘,直奔目的地千叶御猎场。第一班人则乘接送的汽车到达那里。第三班也早已守在目的地了,全体人员一起吃午饭,下午由第三班骑马径直返回原地。 葛城夫人打了电话之后,又担心房子会不会参加。她走访了大手门俱乐部,幸好房子也报了名,登记在第一班,配备的马名叫“乐阳”。夫人便在第二班“乐阳”一项,填上自己的名字,分配马的人同意了。这样一来,她就不担心会把别人错认成大田原房子了。在预先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她表现出异样的兴趣,急不可待要见那个引导儿子堕落的女人。葛城夫人关于房子什么也没问,就回家了。 她担心当天的天气,那天乌云低垂,钝光外泄,不时露出晴天,看来不会有雨。葛城夫人身穿骑服,在市川车站下车,两只揩拭得十分洁净的马靴,后跟上套着镀金的马刺,闪闪发光。手里握着装有猎犬头饰的德国制皮鞭。 夫人四十八岁,优雅的绵纸一样干爽的肌肤,光艳白皙,不施粉脂,每逢笑起来,抬头纹和酒窝历历可见。不过,那横向的纹路决然看不出是衰老的标志,反而使得她那素描般妩媚的表情,平添了几分青春的活力。客观地看起来虽说如此,但葛城夫人的心境却和媚态相去甚远,所以她的表情公然违背了她的内心。就是说,夫人有个优点,她不大在乎雇用的代言人对自己是否忠诚。 头脑机敏的人一看就明白,葛城夫人本来的美丽,应该存在于这种假想的青春以外。说起来,那是一种美终于让步于真实的谦虚的谛念之美,只有那种美才是真正的优雅。 早晨,市川市商店街的店员们,一直睁大眼睛盯着这帮陌生人的身影。经过这里的有绅士,有少年,一律是身穿骑服、脚蹬马靴的打扮。尤其是葛城夫人那副蝴蝶领结配合马靴的飒爽英姿,引来路边玩耍的孩子们奇异的目光,他们好奇地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走着。直到夫人忽然想起什么,向路旁的交警打听市川桥方位的时候,才发现身后这群不太客气的随从。 “出什么事了吗?”年轻的交警不解地反复问道。 “从刚才起老是有人这样问呢。” 葛城夫人简单地回答后,就顺着交警指示的路线匆匆走去。桥跟前已经站着五六个会员,他们看见夫人的身影,老远就跟她打招呼。 其中有老熟人莲田医学博士夫妇,葛城夫人就和莲田夫人聊起家常。十分钟过去了,不久,已过了九点二十。 “看来要迟到啦。”莲田夫人说。 骑马的一行应该经过对岸河堤,隔着一条江户川,两边分别是千叶县和东京都,这边是千叶县,对岸是东京都。市川桥上来往的汽车很多,左方三百米处架着一座铁桥,时时有国营电车从桥上通过。第一班人马通过桥下河原,再次登上河堤,由市川桥西端向这里走来。 荒草离离的河原,到处分布着静静的水洼,微风吹过,水面上撒粉似的荡起层层涟漪。 “啊,看见啦!看见啦!” 一个少年跳跃着喊道。他脚下的马刺铿锵作响,脚后跟踢起两三个小石子,滚落到河堤下面去了。 周围是广漠的风景。大凡河面上的景象都是这样的吗?以河流为中心,呈现出一派寥落而广袤的领域,阴霾的天空下,人迹稀少的旷野犹如一片荒寒的平原,荡漾着悲哀的色调。市川桥上,卡车和轿车熙来攘往,警笛高鸣,桥梁上灰黑的钢铁骨架傲然耸立。这一切同河原上的寂寥,互相虽然毫无关联,但却给风景本身酿造出一种黯淡、不安而紧张的气氛。对岸远远望去,工厂街林立的烟囱冒出的黑烟飘散开来,看起来犹如低垂的云流。 让少年喊出“看见啦”的第一匹马,在大人们的眼里却一片模糊。马队走的道路是预先划定好的,肯定是从左侧铁桥下面钻过来到达这里。 葛城夫人一直朝那边凝望。这时,树荫下出现一团如河崖上的红土似的东西,挺然而立,摇摆,跳跃,那是最先到达的一匹马。那匹马登上河堤闪电形状的小路,站立在河岸上,马鞍上的骑手扭转身子,回顾着走来的方向。那姿态眼下看得十分清晰,只是脸部的表情难以辨认。 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桥下,中间交混着两三头白马。这些马打乱了队列,和领头的一匹马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一匹接着一匹,在同一片树荫里时隐时现。 一看,先头的一匹马朝着市川桥西端快速前进,同后面的人马拉开了距离,已经走到桥梁上了。卡车驶过来了,轿车也驶过来了。一匹栗色马与车队并行,沿着桥梁一侧奔来,看不清骑手是谁。嗒嗒的马蹄声冲破汽车喇叭和自行车铃混杂的声响,震荡着钢筋混凝土的桥面。 “是室町!” “胡说,鼻子是白的,是明潭!” “不是明潭,一定是山锦!它有摇头晃脑的习惯,绝对是山锦!” 少年们互相争论着。云层闪开了,淡淡的阳光照射下来,几何交错的铁架在桥面上留下了模糊的影像。马队穿过斑驳交错的阴影走来,距离越来越近,渐渐可以看到骑手的容貌了。 骑手脸上没有胡须,但是露在便帽下边的头发白亮如丝,雕像般的脸型,高高的鼻梁,敏锐的眼睛,紧凑的下巴,虽说都没有明显的特征,但那一副端正的容貌,表明这位初老的绅士的一生,是在组织、纪律和意志完全融合的生活环境里度过的。他的筋骨像楷书一般硬挺,仪表堂堂,不见一丝柔弱,连同那一身经太阳晒黑的皮肤,看上去就像一尊不受年龄腐蚀的刚毅无比的铜雕。朴素的英式上装,白手套……一副奇伟而豁达的骑姿,处处凸显着骑马只是他日常生活的一件小事。精湛的骑术,使得马的步伐在贴身而过的汽车的警笛中一丝不乱。 “果然是明潭!”少年惊叫起来。 然而,葛城夫人看见骑手,一下子惊呆了。他原来是由利将军。 见到一个出乎意料之人,对于夫人来说简直是个奇迹。并非因事出意外而成为奇迹,而是同夫人最近时时想起由利先生的心态不谋而合,终于在今天见到了他。她觉得这才是真正的奇迹。我们心中某些隐蔽的愿望,一经实现,往往会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 大约三十年前,当时由利先生是大尉,她拒绝了他的求婚。没有任何理由,不是嫌弃,也没有强迫。两人虽然相差十多岁,但从两家的门第、财产状况考虑,也并无妨碍,这是一门无可挑剔的亲事。尽管如此,少女身上的一丝傲慢使她回绝了。没有阻挠,没有任何妨碍两人结合的因素,正是这些有利的条件,使她感到自己的自由受到了侮辱。尽管不是强制而成的婚姻,机敏的她就像全身处于危险中的兔子,预感到那种过于优越的条件所形成的暗暗的强制力量,还有那一无障碍的本身控制她行为的极不合理的力量。然而,这位少女一颗傲慢的心,又和意想不到的脆弱毗邻,可说只是脆弱的铠甲。一旦碰到下一门亲事,她就后悔以前那样的拒绝所带来的意外的空虚的心绪,所以连对方的面孔都没有仔细看清楚,就遵照父母之言一口答应了。就这样,她嫁到了葛城家。 结婚以后,夫人变得更加天真、清纯,也养成了稳健和顽强的性格。那种骄矜、伶俐、偏激而武断的少女形象消失了。从某种意义上说,结婚反而使她变成一位真正的少女。外观上看,一切少女的特征,过了少女的年龄以后,才会趋于十全十美。她的性格(称性格也许不适当)或她的素质,宛如花叶绝不相碰的辛夷树一般,满带着悲剧的色彩。葛城夫人的心里,一直残存着与季节不相衬的部分,而且,眼下年近半百,夫人依然是个不知污秽为何物的孩子。 近来,她在各个地方都听到人们提起由利将军的名字。将军绝算不上豪爽,他只是个笃实、廉直、同政治毫无关系的军人。他的名声有口皆碑。他所征服的许多地方,因战争失败,一片空旷,他光辉的征服行为在人们的记忆中淡薄了。然而,他因同当时的宰相发生冲突而被迫退役的经历,后来在接受战争审判时反而挽救了他。他的名字同英式的正义感相提并论。而且,将军所怀抱的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1865—1936),英国作家。作品有长篇小说《吉姆》,诗歌《营房歌谣》等]式天真的帝国主义信念,就像现在没有作用却不断增值的古董一样受到珍视。他是如今已经绝灭的古老的正义、廉洁、忠心、信义和礼节等光辉的化身。如今,企图为这样的化身寻找生活下去的途径,那只能白费工夫。 葛城夫人相信他的恒久不变的爱情。她长年以来,之所以有意避开同由利先生见面的机会,就是因这唯一的理由。拒绝他求婚这件事,涵泳于时光的流水之中,宛若浸在水中的花朵,绽开了花瓣。它成了夫人一切梦想的素材。假如那时候……假如那时候啊。对于各种可能性的详细的推测,使她活跃于形形色色、五彩斑斓的生活景象里,哪怕最为不幸的可能,也能使夫人在幻想中获得欢乐。 “他要是变得一贫如洗,我也必须做黑市生意才能活下去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那位黑市商人也常到家里来,她原是海军大将夫人,但也够可怜的。不过我兴许也并非办不到。我也可以做个八面玲珑、灵活机动的商人哩!” 幻想,具有一种专制的秩序。如今,葛城夫人坚信,由利将军高尚的人格、近乎洁癖的道德,尤其是传统而坚毅的行为,所有这一切,都是对她永恒而隐秘的爱的明证。在她身上,故作冷淡的恋人的自负以及教育家的自负,兼而有之。 由利先生一下马,立即被众人围住了。他在马背上一表人才,一旦下马走在地面上,身个儿显得有些矮小。他摘掉便帽,擦擦额上的汗水。他的满头白发呈波浪形,丰神潇洒。 “看来大家都要迟到了,因为从那边出发晚了。准时到场集合的,只有三个人。” “明潭今天表现怎么样?”一个年龄最小的少年问道。 “出发时很有劲头,现在有些累了。右侧的后蹄子本来就不很灵活。还要多多注意,下面该是你了吗?”他用亲切的口气问道。 那少年支支吾吾地说:“不,我骑的是玄武。” 玄武是给初次参加的人骑乘的老马。 “是我。” 莲田博士主动回应道。博士上马时,由利先生出于礼貌,手里攥紧了马缰绳。明潭浑身被汗水打湿了,毛森森的肚子一鼓一瘪,急速地喘气。 这时,由利将军和葛城夫人的视线碰到一起了,夫人微笑起来。作为原将军,他的双颊不太容易放松开来。他颇有礼貌地点点头,这种礼节里,包含着那种一时想不起来对方是谁,先回礼再说的一副神情。但是,夫人对他的客气的回礼感到很满意。 “都这把年纪了,还像年轻时候一样腼腆,他是害怕人多吧。” 夫人思忖着。 两人几乎没有交谈的余暇,一行人陆续到达了。市川桥桥头二十多匹马杂沓而来,第一班的人分别在河堤上勒住缰绳下了马。孩子们远远围作一圈儿,看着这种奇怪的集会。 “乐阳是哪一位的?” 飞扬的沙尘中一位少女,一只手姿态优雅地牵着马,一边随处打听着。她年纪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身上紧裹着做工精美的蓝色骑服,纤细的腰肢仿佛用双手可以一把抱起来。她头发蓬松,圆脸上一双眼睛闪耀着清炯的光亮。那娇美的姿态宛若一尊皇妃人偶。一双颇显沉重的马靴使她脚步不太灵活,那副风情就像一个由着性儿长大的少年。一场激烈的运动之后,双颊泛起曙光般的红晕,由此可以窥探她那令人爱怜的快活的情绪。葛城夫人一眼看到这位少女,立即喜欢上她了。 “乐阳是哪一位的呀?” 少女又一次发问。她的嗓音满含娇羞,几乎听不见了。 葛城夫人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她迎向那位少女。她就是大田原房子。 “谢谢啦。” 夫人接过缰绳说道。少女笑着吐了口气,抬起两手将头发向后拢一拢。她眉毛浓密,两眉间以及嘴唇周围,长满了蒲公英絮毛似的细细的汗毛。 “这下子放心啦!这马性子很坏,一路上我给它欺负到啦。” “它有什么怪癖呢?” 乐阳神经质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斜睨着夫人。 “怪癖,谈不上。只是懒散,老是掉队,光是为了跟上队伍,就累成这副样子。” “出发!”第二班领头的人,骑在一匹白马上高喊。葛城夫人匆匆上马,失去了互相通报姓名的机会。人马在江户川河堤列队前进的时候,马背上的葛城夫人回头寻找房子的姿影。两三位同龄的少女之中,房子挥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葛城夫人高扬着马鞭回应她。 二十匹马分成两组。在长满青草的江户川河堤上快速前进。太阳再次躲进云层,河面上映照着阴沉的天空。可以看到河水边上稀稀落落分布着钓鱼人的背影,他们不时扭头目送着马队。钓竿扬起来了,钓丝甩出去了。葛城夫人一边不断用鞭子抽打迟钝的乐阳,一边受到这种单调动作的驱使,脑子一直围绕刚才见到的一个初老的男人和一个孩子气的少女打转转。这种反复的思虑中,存在着某些错综复杂的疑问。一种影子罩在她心头挥之不去,在笑,在徘徊。夫人还不能确切地加以命名,她为这种不安而苦恼。道旁砖瓦建筑的玻璃工厂里窜出一条狗,狂吠不止。卧在道路中央的黑牛,受到迎风奔驰而来的马队的惊吓,狼狈地跑下河滩。黑牛奔跑的样子,在城市里难得一见,那头陀袋似的大兽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惹得马背上的人们大笑起来。 不久,一行人又恢复了整齐的步伐,渡过长长的木桥。 葛城夫人经过一阵疾驰,此时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风从正面吹着她的脸庞,搅乱了她的思绪,只给她留下一抹荒凉的寂寞。究竟是什么样的思考,最后给她带来这样的心绪呢?已经寻觅不到一点痕迹了。她眼下所能尝到的,只有着难以说清楚的寂寞。她也不想勉强追究个中因由。 一行人过了桥,踏上行德町的混凝土街道。马蹄声迅速变得响亮了,葛城夫人从思虑中清醒过来。 “又是汽车!我的马今天有点儿歇斯底里。” 一旁驶过的红色的邮政汽车,惊扰了马的脚步,后面的莲田夫人一边控制住马,一边喊道。 一行人向左转变成一列,一踏上田间小道,就闻到原野上吹来的远方海洋温馨的潮风。看不见大海。前方一团昏暗的森林就是御猎场。战前,宫内省[掌管皇家事务的机关,1949年改称宫内厅]时常在这里举办猎鸭会,招待外国使臣。 到达目的地后,每匹马都有马夫亲手喂燕麦和水。莲田夫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根胡萝卜,慰劳她喜欢的这匹马。 院内宁静的水池旁边的草地上,胡乱摆着椅子和桌子。已经到达的第一班和第二班人马,青年们,夫人们,男士们,各自围作一团,说说笑笑。由利先生坐在啤酒桌旁,一边喝啤酒,一边扬起脸笑着。房子和其他几位小姐以及少年们,正在以水池为背景拍摄纪念照。 “我们到哪儿去呢?” 莲田夫人问,葛城夫人沉默了一阵子,终于加入了那些无聊的夫人们。 会长通知说,午饭准备好了。大家一同走进室内,享用火锅。葛城夫人四周,依然围坐着一帮子夫人,她们不厌其烦地反复谈论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高雅的话题。 吃罢饭有娱乐活动。原骑兵大尉老干事朗诵诗歌。祖孙三代在御猎场以笛声唤鸟的能手,演奏千鸟笛音乐。那灵妙的人工的鸣啭,令全场人员如醉如痴。麻鹬、中杓鹬、小杓鹬、蒙古鸻、黑胸鸻和翻石鹬……所谓千鸟,就有这么多种类。它们鸣声各异。翻石鹬声音虽然不太好听,但姿态优美,两腿艳红,羽毛鲜艳,故被比作京都女子。 但现在不是鹬飞来的季节。许多人不停地瞅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既看不到飞翔的羽翅,也听不到银笛般的鸣叫。只是并不存在的鸟的啼鸣,依旧在这座过了季节的闲雅的庭院回荡。 葛城夫人望着窗外草地上散乱的空无一人的椅子,心中又唤回刚才在马上开始整理的不安的思绪。 “今天,我有一个奇怪的发现。我所见到的诱使正史堕落的女子,原来是个清纯可爱的少女。不,尽管是清纯的少女,我还猜不透她。现在的女孩子,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不过我也四十八岁了,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是好是坏。她是个无辜的稍带任性的可爱的姑娘。” 坐在对面桌子旁的房子,朝她微笑着打招呼。葛城夫人也微笑着还了礼。 “大家都是好人啊!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恶人。不过,这样一想,我又不放心了。引诱正史堕落的,正是那少女的清纯。正史爱那种清纯,所以堕落了。这样说来,难道罪恶真的存在于爱之中吗? “……由利先生又怎么样呢?他是个优秀的男人。他是那样永远地爱着我,世上没有一句关于他的谣言。每当听到人家谈论他的杰出的表现,我就加紧自身修养,磨练自己的贞淑品格。我要为他作出贡献,这种想法使我安下心来。不过……男女的事,我搞不懂,真的不懂。他没有因为我而跌倒,这是为什么?他向我表明火炽的爱,被我一口回绝之后,在世上还是那样一帆风顺,这又是为什么?那么说,他也许并不是十分爱我……” 大家离开餐桌,吵吵嚷嚷地走向庭院。 葛城夫人不由自主地分开众人,向由利将军走去。他把皮鞭夹在胳肢窝里,点上一支雪茄烟。 “好久不见了。”夫人说。 “啊,真的好久了呀!”将军应道。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有多少年呢?” 两人向水池边走去。草地上盛开着野菊花,从这里到池中的小岛上,架着一道一半腐朽的木桥。 “到那岛上看看吧。” “好啊,不过,那桥很危险。” 将军拉起夫人的手走上桥面,葛城夫人对于这份殷勤感到很是受用。 “今天我看到儿子的女朋友了。” “那好啊。” “也是一次间接的相亲。” “你这位母亲能耐真大呀。” “其实,她是个很好的姑娘,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有这样的媳妇也就满意啦。” 由利先生微微带着迷茫的表情望着她,葛城夫人觉得他的眼睛似乎在一心探索着什么。她一面嘀咕,一面不停地在手里转动着德国制的鞭子。这根皮鞭上用白漆罗马字写着KATSURAGI[“葛城”的罗马字拼写法]。这一行字不大,也不显眼。由利先生凑近眼前,用那完全衰老的视线一个劲儿瞅着,想放声读出这几个罗马字来。葛城夫人看到了,她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然而,心地善良的她,自己忍住了,故作镇静地将鞭子举起来,使将军的眼睛看得更清楚。过了一会儿,由利将军在交谈之中若无其事地将这个名字含混过去了。 “可不是嘛,如今这个时代,有年少的儿子、女儿的父母亲们,真是操心啊。葛城夫人年轻的时候怎么样呢?” “我倒没什么呀。”葛城夫人回答。 由利将军对她那种亲昵的语调有些愕然,但依然装作一无所知,他爽快地说道: “既没有被人喜欢的烦恼,也没有喜欢上什么人的烦恼,对吗?” “我什么也没有。” “是这样啊?不过,我也许有过,可是都忘却啦。” “我也是。” “全都忘却啦。” 由利将军狂笑起来,他的笑声在水池上静静地回荡。这时,将军霍然站起身,左右摇摆着皮鞭,做了个“不行,不行”的表示。葛城夫人也跟着起立,看到之后,脸上带着尴尬的微笑连连摆手。 水池对面,大田原房子被一群朋友包围着,对着这边“咔嚓”一声,刚刚揿下照相机的快门。 [book_title]鸡蛋 说起偷吉、邪太郎、妄介、杀雄和饮五郎这五个人,可都是超一流的性格开朗的学生。他们一个个人高马大,说话大嗓门,好吃懒做,从来不去上学。五个人都是赛艇部会员,平时照旧过着比赛时集训式的生活。他们找到一处二十铺席大的私人旅馆,合伙出资租下一间屋子作为宿舍。这间屋子是已故房东后来扩建的,据说他得了象皮肿,身子越胀越大,害怕将来普通的住房容不下。五个人互相竞赛,看谁最会睡懒觉,每人都规规矩矩守着常年不加整理的床铺。 偷吉总是一副永远睡不醒的样子,对同学的东西老想伸手伸脚。本以为他在打盹,其时,同学桌下的栗子饼盒子早已空了。有时候,他穿错同学的制服外出,这还不算,一次还出过这样的洋相:他发现钱包里有好多钱,甚是奇怪,以为自己喝醉时拿了别人的钱包,立即交给警察了。 邪太郎,见了女人就走不动了。他从来不放过一个可意的女子,这一手很不简单。一天夜里,他盯上一个女子,进入二重桥,不巧宫内厅门卫拒绝他进门。他跳进护城河,以拨手泳悄悄接近石头城墙,越过石墙,看到那个女子正在朝皇宫内走去。邪太郎继续跟在她后头。他看到卧室里皇后陛下,从床上伸出雪白的御足,女子掏出一把镊子,顺利地从御足上拔出一根刺来,解除了皇后陛下的痛苦。原来,那女子是被指派到外头买镊子的女官。那位女官回宿舍时,躲在树林中的邪太郎一把将她抱住,女子掏出类似果树剪刀般的镊子威吓他,没出息的邪太郎,一溜烟逃窜了。 妄介是个爱撒谎的天真的青年,提起他撒谎真是了不起。他说:“太阳打东方升起,月亮也打东方升起,因为我亲眼所见,所以是真的。”他心平气和地讲述着。他说:“今天我看见一位年纪很大的老爷爷,这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是真的。”眼下虽说没有一个同学相信他,但大家都煞有介事地一边听一边笑。昨天,妄介读了普鲁塔克[Plutarchos(46—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的《名人列传》,所以讲出下边一席有趣的笑话来。安东尼和克莉奥佩特拉出去钓鱼,安东尼的钓钩没有钓到一条鱼,于是他暗暗指使渔夫潜水预先将鱼挂在钓钩上。可是,这条鱼怎么这么快就上钩了呢?克莉奥佩特拉一眼看穿了这个骗局,当场大加赞扬,第二天则亲自暗中指使潜水员,在安东尼的钓钩上穿上一条咸鱼。并大笑赞扬他真有本事,竟然连咸鱼都能钓到。然而,学识渊博的四个同学,将《名人列传》都翻烂了,也没有找到这出笑话的出处,这才知道他是撒谎骗人,个个挤眉弄眼,暗暗窃笑。 杀雄生性鲁莽,专爱打架。上小学时,这个冒失鬼患上了伤寒病,住院,吃清汤照脸的流食。他瞅准护士聊天儿的时候,抓住飞来窗台上的麻雀,用自己发高烧的身子烤熟了,一连吃了十多只。结果,他的病霍然痊愈了。上初中时,他到校园森林里逮了一条大青蛇,做成火锅吃了。浑身顿时精力旺盛。夜里,趁着那位平时对学生十分严厉的老校长正在熟睡,他把窜地鼠火药蹭在校长的秃头上,在两只已经聋了的耳朵上挂上鞭炮,一起点火。校长的脑袋立即变成火花四溅的火球,两边的耳朵分别窜出一丈多长菊花瓣儿似的火龙,蔚为壮观,直到现在,依然传为美谈。没想到,经过这次温热疗法,校长的秃头渐渐长出黑头发,耳聋也好转了。为此,杀雄还领到一张奖状。 饮五郎呢?是世上少有的酒鬼。幼年时代,曾经掉进老家酒厂的酒桶里,快要淹死的时候,只见酒桶的酒不住下降,一直降到他的肚脐眼旁边,所以站在酒桶中的他轻易得救了。原来这孩子想到就要淹死了,干脆先猛喝一气再说。 这样的五个人住在一起,吵吵嚷嚷,给周围造成的麻烦就不用说了。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从不认为自己是弱者,更不想去做什么贤者。五个人都认为,他们的世界里只有小艇和自己的肉体。女人、美酒和食物,自有别的世界专门制造、发送,随时都可以拿来享用。没有确信,世界就不存在。因此,有着这一确信的五个青年,要是仰起头来,一同张开大嘴狂笑,毫无疑问,太阳也会大吃一惊,确信产生动摇,猝然坠落下来,掉进五人中某一个人的口中,烧伤他的舌头。 不仅如此,五个学生为了保持他们健康活泼的、旁若无人的活力,他们懒得讲究什么卫生,早餐时吃生鸡蛋,是他们每天必不可少的事。 一脚踢开从不折叠的被子,一齐围在中间一张大矮桌边,五个人各自面对房东主妇送来的早餐饭盘。五个人胃口好得像饿狼,恨不能把中央的矮桌一口吞了。 主妇给每人一个一个地盛饭,其间,偷吉用筷子尖儿往脊背上挠痒痒;邪太郎用筷子尖儿蘸着酱汤汁在桌面上乱涂乱画;天真烂漫的妄介将筷子垂挂在两个嘴角边,龇着牙;杀雄用筷子打死十多只桌面上的苍蝇;饮五郎显现出对吃饭一副漠不关心的神情。 他们有个奇怪的习惯,吃饭前一律张大嗓门高喊:“谢谢上苍赏饭!”然后在每人的小碗一端磕破鸡蛋,一齐吞吃下去。主妇在他们用餐之前,照例急匆匆跑回楼下,这位中年妇女,必须保护好明治三十二年制造的老朽的鼓膜,以免被震破了。 街坊邻里如今也习惯了,当初五人刚搬到这家旅馆的时候,将近中午一阵可怕的叫喊和紧接而来的震耳欲聋的炸裂声,将一些人吓得逃出了家门。每天早晨鸡蛋典礼的野蛮的震响,一直传到四面八方。 偷吉闷声不响地吞下鸡蛋。 邪太郎一边舔舌头,一边赞叹:“舌头的这种感觉,简直就像舔女人!” “那小鸡崽儿,就是从鸡蛋里生出来的,一点儿不错!”妄介一边吃,一边不失时机地撒着谎。 杀雄冷笑一声,一语中的:“还是活的东西好吃啊。” “真想喝一碗鸡蛋酒呢!”饮五郎总是一句话。 五个人都露出十分满意的表情,哗啦啦敞开口里的仓库大门,狼吞虎咽,将所有的饭菜吃个精光,然后对着天花板跷起毛扎扎的小腿,各自躺下来。抽烟的人暂时将身边同伴的额头当做烟灰缸使用。 一天晚上,五个人到赛艇部一位前辈家里吃饭,桌上摆满了极其丰盛的山珍海味,计有:凉拌芝麻象肉,黑金鱼水藻和两三只豉母虫混煮的风味羹,长颈鹿颈肉甘露煮小鱼等。他们每人吃了十碗米饭,比平时更加兴高采烈,互相挽着臂膀放声高歌。不用说都喝了酒,酒发散至全身,就像树液渗透到橄榄树叶的叶梢一样,仿佛敌人的游击队已经钻进自己一方司令部的地板下面,千万遍来回转圈子。为了和其余四位同学喝个一醉方休,饮五郎酒兴特别高,这个晚上,饮五郎一个人喝了一斗五升九合[10合为1升,10升为1斗]日本酒、两打半啤酒、一升九合九勺烧酒、三瓶法国白兰地以及五瓶威士忌,前后不到五个小时。饮五郎思忖着,最好能修炼出一门本领,在自己胃里钉上一根钉子,永远挂着一只带红布条的瓶拔子,不管什么酒,连瓶一起吞进肚子,在胃里拔去塞子,让其自动流淌,接着再一口将空瓶子吐出来,就像蛇吞鸟蛋,吸干汁液后再吐出蛋壳一般。 其余四人高声唱起赛艇部的加油歌,打破了饮五郎那种形而上学的思绪,他也只好打着饱嗝,合着节拍高唱: 灾祸之源 来自小船 形似妖妇 大腹便便 蔑视流水前进 前进,我们的小船 饮五郎“嗝、嗝”地合着节拍,大家放声大笑,继续唱道: 嫉妒是魔女 我们不气馁 美貌,速度 肉体,技巧 大家肩并肩 前进,我们的小船 嗝,嗝 比赛休息的日子 静静的海岸 沐浴在树荫的日影里 心情爽快地说: “我们不要男人。” 前进,我们的小船 嗝,嗝,嗝 他们笑着,说着,唱着,互相挽着膀子一同沿着离前辈家不远的山坡路,曲曲折折地走下来。已经是深夜,稀稀落落的街灯在两边高高的石墙上投下了光影。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山坡下似乎有电车线路,但既听不到电车沉闷的轰响,也听不到汽车喇叭的鸣叫。 末班电车已经过去两小时了,五个人打算胁迫一辆破旧出租车,杀价送他们回家。如果威吓过了头,说不定司机会把车子迅速开到交警旁边,尖着嗓门控诉五个人的罪行。 走了好久,就是看不见公路。一片陌生的房屋挤满山坡,当他们走到这里一条又黑又湿的小路上时,才好容易发现走错了路。这条小路五个人肩并肩根本走不开,只得分成三人一组和两人一组。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总会到达那条大道上的。” 一个人叫道。于是,五个人又唱又喊,沿着小路继续前进。 小路两侧一排排错落的房屋,寂静无声。小窗上的亮光只不过是远处街灯的反射罢了。有的地方树立着按摩和妇产科的广告牌,上面的字黑乎乎的,看不清楚,只能依稀辨认出“欢迎首次来诊”、“午后出诊,星期日除外”的字样。杀雄一看到广告牌,就忍不住想拔掉,因为互相挽着膀子,很不自由,就作罢了。 小路一侧时时有生着苔藓的低矮的石头,泛着潮湿的霉味儿,脚下的地面溜滑难行。 “现在,你没听到哨子声吗?”一个人问。 “没有。”另一个人回答。 确实有哨子声,不是一个两个,而是许多哨子一阵乱吹,遥相呼应着向这里走近了。前面弯曲的角落里,传来了匆忙而杂乱的脚步声,他们听到声音后停住了脚步。 好几个警官堵住了五个人的去路。警官们个个将制帽深深压在眼皮上,没有挥舞警棍,只是握在手里,斜斜地支撑在眼前的地面上。他们不说一句话,一步步向学生们逼近。 这群胆大包天的家伙看到事情不妙,为了逃跑转头看看后面。这时,后头也拥上来一堆帽子深深压着眼皮的警官。前后的人数不断增加,后面赶来的警官,在人群深处呼哧呼哧直喘气。 “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正要回旅馆。”偷吉首先用半睡半醒的声音,沉静地问道。 “逮捕你们。”最前面的警官用奇妙的嗓门尖声地回答。 “我们没有干什么坏事。” “逮捕你们。”警官又重复一遍。 偷吉环视一下同伴的面孔,迅速递了个眼色。年轻力壮的五个人默契地一齐扑向前后的警官,经过一番激烈打斗,五个人都玩起大车轮动作,揪起敌人一个个扔了出去。黑暗中时时传来坚硬的东西“咔嚓咔嚓”炸裂的响声。其间,只觉得脚下的地面滑腻腻的,脚底板被粘住,一齐摔倒了。对方的人马蜂拥而上,给他们一个个铐上了手铐。 警官们将每个人的两只腕子铐在一块儿,路的宽度只能容下三人通过,前方渐渐高了起来。走在先头的偷吉来到路的拐弯处,就着街灯的光亮随便瞥了一眼给自己戴上手铐的警官的侧影。这么一看,就像脊背浇了一桶凉水一样后悔不迭,心想真不该看啊。原来,警官个个都是将帽子深深压在眼皮上,帽子底下根本没有脸。 他们一行被警官团团包围,小心翼翼登上小道。其他吵吵嚷嚷的伙伴也都变老实了,偷吉心想,他们想必也和自己一样,发现这些警官都没有脸吧。但是,想起刚才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决心订正自己眼睛的错觉。 接着,他由反方向的左侧观察警官的面孔。只见那侧影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清清楚楚描画出一个白皙而规矩的椭圆形。那灰白的肉块,鼓胀着圆滚滚的面颊,十分坚硬,表面上闪着光亮。 “哦,这些家伙都是鸡蛋!” 偷吉心想。他忽然想起用自己坚硬如石头般的脑袋撞击他,打碎他的脸壳。谁知,那个鸡蛋警官机警地把脸一转,躲过了偷吉的进攻。 登上陡坡,崖头上出现一座壮丽的建筑。因为不常到前辈家里来,五个人对这一带房屋都不熟悉。这座建筑呈现棒球场形状,是雪白的新式圆形馆舍,所不同于棒球场的是上面覆盖着圆拱形的屋顶。也许是建筑师不愿打破这种圆满的形态,一边有一座瞭望台一样的凸起部分,与地表呈四十五度角,在不用柱子支撑的状态下长长地向天空伸展。 警官推开沉重的大门,他们一行被带了进去。内部的结构类似一座宽阔的圆形剧场,阴暗,寒冷。开始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感到聚集着许多人,衣服窸窣作响,听起来倒像是上面的象牙牌子互相摩擦发出的铿锵之声。 他们被带到圆形建筑的中央,模模糊糊看到眼前摆着庄严的白色讲坛,俨然坐着三位审判官,黑色制服上的金线明灭可睹。审判长的脸满是麻子,颜色赭红,越看越像个大鸡蛋。依次而坐的法院书记官、法官、刑警和律师等,一律都是鸡蛋。五个人眼睛逐渐习惯了,他们发现济济一堂的数千名听众,一个个都是鸡蛋。 鸡蛋刑警突然开口。其实,他根本没有口,只是从内部发出一种尖利的音响: “请求法庭对被告偷吉、被告邪太郎、被告妄介、被告杀雄和被告饮五郎等五名不法学生,判处死刑。被告们冒渎鸡蛋之神圣,对鸡蛋恣意进行破坏活动,不仅供其食用,而且每天早晨一同打碎鸡蛋,通过这种音响,努力宣传推广鸡蛋食用法。自从鸡蛋供食用以来,此种屈辱的历史虽然漫长,但以此种露骨而尖锐的形式吞吃鸡蛋,实所罕见……” 鸡蛋律师站起身来,这是一只瘦小而似乎又不好吃的鸡蛋。 “刚才刑警说了,鸡蛋壳比这五名被告的皮肤还硬,用软弱的皮肤打碎坚硬的鸡蛋,这不叫弱肉强食,而应该称为一种反抗行动。” “坚硬就是脆弱。”刑警极力辩解,他用感伤的语调说,“尽管我们在形式上是卓越的,但被告们在思想上是卓越的。思想不拘于多少,都带有暴力性质……” “可是正如大家知道的,被告们都是赛艇部会员,他们怀抱的所谓思想,很难认为是社会的普通理念,也许叫做一种力量更合适。” “力量就是最初的思想。假若力量最初没有打碎鸡蛋壳,那么是谁发明鸡蛋可供食用的思想呢?必须把他们的力量看做是这种危险思想的行动。不,他们正因为满脑子都是鸡蛋可供食用的思想,所以才能发挥出那种力量。”——刑警越说越兴奋起来,蛋壳内部透出闪光的红潮,“卑职坚决请求判处五名被告死刑,具体如下:偷吉处以煎鸡蛋刑,邪太郎处以炒鸡蛋刑,妄介处以煮鸡蛋刑,杀雄处以荷包蛋刑,饮五郎处以鸡蛋酒刑。” 听到这番请求,旁听席上个个喜形于色,众多鸡蛋“咔嚓咔嚓”相互碰撞着,众多蛋黄在蛋壳里相互传递着欢笑的波浪。五名学生满脸不平,人人撅着嘴。只有饮五郎看样子欢迎这样的判处。 “关于刑警的请求,”瘦小的鸡蛋律师加以反驳,“究竟用何种方法对人实行鸡蛋式的处刑,我想问一问具体的做法。人的蛋白质里果真含有可供做煎鸡蛋的成分吗?” “当然有。”刑警理直气壮地应道,“既然每天吃掉我们一个,把人煎了自然也能做成煎鸡蛋,这是科学真理!” “你是说,人体内已经分解的蛋还能还原为鸡蛋,是吗?” “是的,因此鸡蛋式的处刑,从化学上说,是完全可能的。” “但这里产生了一个矛盾,这种处刑只不过是由鸡蛋亲自将重新组成的鸡蛋再次虐杀,做成人所食用的鸡蛋菜肴罢了。干脆不用死刑,而是使鸡蛋从五人身体中复活过来,为被他们吃掉的鸡蛋的遗属带来福音,这样不是更好吗?” “言语荒唐!”——鸡蛋刑警慷慨激昂,脸撞到柱子上,差点儿打碎了蛋壳,“我们应该报复。坚决要求煎鸡蛋!煎鸡蛋……” 五个学生听着这种阿呆陀罗经[江户时代流行的讽刺时世的俚语、童谣]般的争论,终于有时间冷静地环顾一下全场了。事实上,依然是半醉半醒。邪太郎环顾场内,他想,假如旁听席上有美女,就给她递眼色。没想到个个只是稍有大小之别,完全没有个性,因而使他大失所望。鸡蛋女人们,只想努力从衣着上表现个性,杂沓的衣服令人吃惊。一个鸡蛋穿着宫廷礼服,戴着丝带女帽。妄介感到无聊,便踏起了步子,鞋子撞着地板,发出金属似的脆响,令他大吃一惊。 “这地板是铁的!”他低声告诉同学,他们不以为然,用鼻子尖儿冷笑着,并不打算踩响地板。妄介一跃而起,环视着四周。刚来这座建筑前时所看到的瞭望台似的突出的纤细部分,变成向上倾斜的陡峭的走廊,连接着圆形的部分,宛若圆形部分的骨架伸出的把柄。妄介获得灵感,照旧带着撒谎时那嬉皮笑脸的语调跟同学咬耳朵。 “喂,看!这座建筑多像大平底锅啊!” 四个人听他这么说,茫然地朝瞭望台望去。但是,从平底锅里面看,平底锅很难看成是平底锅了。四个人想,妄介这小子,就喜欢撒谎。 白色的隐隐约约的审判台上,鸡蛋审判长左右晃动着身子,似乎在征询两边审判官的意见。不久,审判长站起身来宣布判决。满堂听众一下子紧张起来,为此,全场弥漫着阴冷的空气。审判长同样尖起嗓门,用庄严而响亮的音调郑重宣判: “辩护人的意见脱离鸡蛋的道德,犯了人道主义的错误。依照刑警请求,现对五个被告判处死刑,根据鸡蛋刑法第八十二条之规定,立即执行!” 旁听的人没有高声欢呼,只听到震耳欲聋的互相撞击蛋壳的声音。十名警官走到学生们身旁,只听妄介低声而有力地喊道:“还磨蹭什么?干吧!”其余四人只好相信妄介的谎言,戴着手铐,一齐朝瞭望台奔逃。走廊变成一道铁沟,确实像平底锅的把子。五个人跑到顶端,把子尖端一下子摇晃起来。五个人的体重平均一百一十多公斤,相当于五百六十多公斤重的秤砣压在把子尖上。此时,场内一片大混乱,平底锅正好翻个个儿,轰然鸣响,数千个鸡蛋掉落下来,声音传向千百里外。被吵醒的人们全都从黎明前的窗户跳出来,跑出了家门。数千个鸡蛋互相撞击着掉落在地面,打得粉碎,四处流淌。蛋黄和蛋白像经过搅拌器搅拌过一般,完全混合在一起,像一座大蓄水池。这时,附近一家石油公司一辆漂亮的蓝色油罐车,正巧打这里经过,油罐全都空着。五个人断然决定这座庞大的蛋液池归他们所有,一同努力将蛋液装满油罐,请司机帮助运到旅馆。 从此,偷吉、邪太郎、妄介、杀雄以及饮五郎,每天早晨只得吃煎鸡蛋。每天每人即使干掉一块坐垫儿大的蛋饼,还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吃完。附近的人们每天早晨照例听到一阵喊叫,但打碎鸡蛋的炸裂声没有了,多少受到些安慰。就这样,这些愉快的伙伴们,每天早晨失掉了打碎鸡蛋的乐趣,不过,那种一齐打碎鸡蛋的做法,也实在有些叫人受不了,眼下只好作罢了。 [book_title]写诗的少年 写起诗来那么容易,一首接着一首,一下子就写成了。一本印有学习院校名的三十页的杂记本,很快就用完了。为什么能在一天里写出两三首诗来呢?少年感到很惊讶。少年生病躺了一星期,编成了一本《一周诗集》。他把笔记本封皮挖成一个椭圆形,露出第一页上Poésies[法语,诗歌]这个词,下面则用英文标上12th.→18th .MAY 1940。 他的诗在学校高年级同学中受到好评。“全是谎言!”他想,“说我十五岁如何如何,大家只不过是在起哄罢了。” 但是,少年确信自己是个天才。因此,他对高年级同学狂妄地宣称:不要说什么“我认为……”,不论什么事都应该说“那是……”。 他因手淫过多患了贫血症。但他对自己的丑事并不放在心上。诗毕竟和生理上这种可厌的感觉不是一码事,诗也不同于其他一切事物。他在制造微妙的谎言。因为写诗,他学会了制造微妙谎言的方法。只要语言美就行。因此,他每天都认真读字典。 少年一旦精神恍惚,眼前总是出现一个比喻的世界。毛毛虫们使樱树叶子变成花边儿,投出的小石头,越过明丽的槲树,去探望大海。吊车一把抓起阴霾的海面上皱巴巴的被单儿,寻找下面的溺死者。金龟子接近的桃子化着淡妆,疾步如飞的人的周围,宛如佛像背后的火焰,空气乱流翻卷,缠绕不散。晚霞是凶兆,呈现着浓碘酒的颜色。冬季的森林向空中伸展着假肢。还有,暖炉旁的少女的裸体,看上去像火红的玫瑰,一旦靠近窗户,才发现那是一枝纸花,冷得起鸡皮疙瘩的肌肤,幻化成一片起毛的天鹅绒花瓣儿。 实际上,世界发生这种变化的时候,他感到无上的幸福。诗诞生的时候,自己必然处于这种无比幸福的状态,对此少年并不觉得奇怪。他头脑里清楚地知道,诗产生于悲叹和诅咒,产生于绝望和孤独。然而,他不知道是否有必要为此对自己更有兴趣,给自己提出一些问题。他虽然认为自己是天才,但奇怪的是,他对自己并不抱多大兴趣。外界一直使他迷醉。或者换一种更恰当的说法,就在他莫名幸福的瞬间,外界已经很顺利地呈现出他所希冀的局面。 诗这种东西,是为保证他一时的幸福而出现,还是诗产生之后他才会获得幸福呢?这一点还不十分清楚。他只是感到,这种幸福可以换来久已希望得到的东西,它和跟父母一起旅行那种幸福全然不同,不是人人都有的幸福,而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幸福。 无论是对外界,还是对自己,少年都不喜欢久久加以注视。引起注意的一切对象,如果不快速转变,他立即就感到厌倦而停止观看。例如,一簇簇绿叶的光辉,那亮晶晶的白色的部分发生变化,在五月的正午,看上去就像夜间樱花一样。他对那些确定不移、很少变幻、缺乏情趣的物象,以“不可成为诗”而淡然处之。 考试的题目皆不出意料之外,迅速做完,懒得再看一遍,匆匆交卷,全班第一个走出教室。这时,他从校门前边穿过上午空无一人的操场,看到国旗升降台旗杆顶端的圆珠发出耀眼的金光。于是,他心中立即涌起莫名的幸福。没有升旗,今天不是节日。然而,今天是他心灵的节日,那珠子的光辉是在为自己祝福吧。少年的心轻快地脱离了肉体,开始考虑诗了。这瞬间的恍惚感,充实的孤独,不比寻常的轻松,无孔不入的鲜明的酩酊,外界和内面的亲和…… 这种状态没有自行到来的时候,他试图利用身边之物,硬要唤起同样的酩酊。例如,他透过虎斑玳瑁香烟盒,窥视屋内情景。他用力晃动母亲的液体粉底瓶子,看见粉末在一阵剧烈的翻动之后,将清水留在上层而徐徐沉落下去的情景。 他一无感觉地使用着“祈祷”、“诅咒”和“侮蔑”等词语。 少年参加了文艺部。一个委员把钥匙借给他,他高兴时可以随时到屋内独自埋头研读喜欢的辞书之类。他爱看《世界文学大辞典》浪漫派诗人这一项,这些诗人的肖像绝不长毛扎扎的胡须,他们既年轻又漂亮。 他对诗人的短命很感兴趣。诗人不能不早死。即便早夭,十五岁的他时间还长着呢。少年从这种数学的安心感出发,以幸福的心情考虑夭折。 他很喜欢王尔德的短诗《济慈墓》:“他的一生,被剥夺了生命、爱情和青春,这里是殉教者青春的卧床。”……这里是殉教者青春的卧床。现实中不幸的灾祸,恩宠般地袭击了这些诗人。这令人惊讶的事确实存在。他相信预定的调和,诗人传记中的预定的调和。相信这一点,相信自己的天才,这两者对于他来说完全相同。 对于自己的长篇悼词,对于死后的名誉,他考虑起来十分愉快。但是,一想到自己的遗骸,就有点难为情。他热烈地想着:“像焰火那样活着,一瞬间绚烂地照亮整个夜空,又转眼消失尽净。”他想来想去,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到别的生存方法了。他讨厌自杀。也许,预定的调和将会体面地将他杀死吧。 诗,开始具有一种倾向,它使少年变成精神的懒汉。更具精神性的勤勉,就更会热心地考虑自杀。 举行朝礼的时候,学监叫到他的名字,命他到学监室去一趟。被叫到那里,意味着比被叫到教员室将受到更严重的处罚。“抓到把柄了!”同学们吓唬他。他面色苍白,两手不住颤抖。 学监用铁筷子挑起火钵里的死灰,一边写着字,一边等着少年。他走了进去,听到一声亲切的招呼:“坐下吧。”他没有挨一声骂。学监读了他登在《校友会》杂志上的诗,特地就诗和家庭,询问了一番。最后说道: “席勒[德国剧作家、诗人席勒(Schiller,1759—1805),“希尔莱尔”是其以前的日语读法]和歌德,是两种典型。你知道席勒吗?” “是希尔莱尔吗?” “是的,你不要成为席勒,应该成为歌德。” 少年走出学监室回到教室的路上,满脸带着不高兴的神色,拖着脚步。歌德和席勒,他都没有读过,但见过肖像。“我讨厌歌德,那是个老头子。席勒很年轻,我喜欢席勒。” 比他高五年的前辈、文艺部主任R,对他很照顾。他也很喜欢R。为什么呢?因为R很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个不得志的天才,他没有考虑年龄之差,同样认为这少年也是天才。天才和天才应当成为朋友。 R是侯爵家的嫡子。他以利勒·亚当[Philippe Auguste de Villiers de L’Isle-Adam(1838—1889),法国象征派作家。作品有《残酷故事》和《未来的夏娃》等]为榜样,以出身于公卿之门而自豪,对于古代贵族文艺传统的耽美的爱恋之情,也被他写进作品。R还将诗和小品集在一起,自费出版过一本小册子,令少年甚为嫉妒。 两个人每天都互致长信,写信成了他们每天必不可少的乐事。少年这里几乎每天早晨都收到一封R发来的杏黄色的西式信件。信不管多么厚,重量都可想而知。这种体积大而分量轻的信,给人一种装满轻松感情的感觉,使得少年高兴非常。两人在信的末尾,都各自附上好多近作和当天写的诗作。实在来不及的时候,就捎带一些过去写的旧诗。 信的内容无所不包,从对前封信上的诗的评价开始,直到没完没了的闲扯,听过的音乐,家人的日常琐事,对于美少女的印象,读书心得,从一个单词到一首诗的世界所获得的创作经验,以及昨夜里的梦等等,都一一详加叙述。对于这种习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和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点都不感到厌倦。 但是,少年发现,R的信中有着自己信里决然没有的、通达世故的些许忧郁和不安的阴影。对于现实的危惧,对于即将面临的人事的惶恐,都给R的信罩上一层凄清和苦寂。这位幸福的少年,感到这些同自己无缘的阴翳绝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我是否会被某些丑恶之惊醒呢?少年既没有这样想过,也没有这种预感。例如,歌德最终就是被这些情感所袭击,久久忍耐着度过老年时代。这种事不会落在他的头上的。不论是美丽,还是丑恶,青春都和他相距遥远,自己心中发现的丑恶全都忘得无影无踪了。 迷乱艺术和艺术家的幻想,使得世间天真的少女注目于艺术家的这种幻想,他自己也被这种幻想深深吸引住了。他对自我存在的分析与研究没有兴趣,但他自己一直梦见自我。他自己属于那种使得那位少女的裸体幻化成假花的、变幻无穷的比喻的世界。少年顽固地认为,创造美好东西的人,不会丑恶。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命题,随之浮现于脑际,亦即美好的人有没有必要继续创造美好的东西。 有必要?听到这种回答,少年无疑会发笑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并非因必要而诞生。所有这些,即便被他全部拒绝,依然会使他从诗这方面动手在纸上写字。既然称为必要,就应该有某种缺乏的前提。但他没有,无论怎么考虑,都想不起来。首先,诗的源泉,他一概以“天才”这个方便的词一语道破;另一方面,又不相信自己尚未意识到的深深欠缺的东西,即使相信,他也不用“欠缺”这个词表示,他只喜欢称作天才。 话虽如此,但并不意味少年对自己的诗作完全缺乏批判的能力。例如,他认为受到高年级同学热烈推崇的四行诗之一,显得轻薄而令人羞愧。诗的大意是:如此透明的玻璃的切口,既然是蓝晶晶的,那么,你清亮的眼眸也会藏着许多的情爱。 他人的赞赏当然使少年感到喜悦,在沉溺其中的过程中,傲慢拯救了他。实际上,他对R的才能也并不十分赞赏。R在文艺部的前辈中,确实有显眼的才能,但是他的语言在少年的心目中,没有特别形成一种重量。少年的心里有个严冷的地方,假若R不用尽一切语言赞扬少年的诗才,他恐怕也不会承认R的才能吧。 他每每尝到宁静的无上的幸福,但他很清楚,自己缺乏一个少年应有的粗豪的感动。一种称为“附属战”的棒球比赛,学习院中等科和附属中学春秋各举行一次。学习院如果吃了败仗,比赛一结束,低年级的拉拉队就会围住痛哭的选手,大家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少年不哭,他一点也不感到悲伤。 “棒球比赛失败了,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呢?”他想,那种哭泣的面颜距离他的心很远。少年确实知道自己易感的东西,但这种易感,全都朝着和他人不同的方向。另一方面,他让人哭泣,他自己心里却毫无所动。 少年所写的诗中,渐渐增多了恋爱的素材。他没有恋爱过。然而诗只依托自然物的变幻而作成,这使他感到厌倦,兴趣随之转向歌颂时时刻刻内心的变化。歌颂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少年对此一点也不觉得惭愧。他一开始就有这种想法,确信所谓艺术就是这么一回事。他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没有任何感叹。事实上,他看不到自己尚未经历的现实世界和他的内心世界之间存在的对立和紧张,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相信内心世界的优越;或者根据某种不合道理的信条,认为眼下这个世界自己尚未体验过的感情,一概都不存在。为什么呢?这是因为,对于他内心敏锐的感受性来说,这个世界一切感情的原形,即便有时仅仅是一种预感,也被他捕捉到手并反复体验,他认为,其余的体验都是由这些感情元素适当组合而存在。感情的元素是什么?他下了个独断的定义:“那就是语言。” 其实,语言真正的个性化用法,他还没有彻底掌握。但他也认识到,从辞书中寻找的众多语言,越具有普遍性就越含有多种多样的内容,这些语言本身就具有个性化的每个人不同的使用法。然而,他未必想到,这种各不相同的使用法,只有通过体验才能写出丰富多彩的文字。 我们内心世界和语言的最初碰撞,既是个性和普遍性的接触,也意味着受到普遍性磨炼的个性开始有所收获。这种难以表达的内在经验,在十五岁少年的心中得到了充分的积累。为什么呢?因为他碰见一个新词语时所感到的生疏,同时也使他内心体验到一种未知的感情,从而促使他表面上保持着同年龄不太相称的平静。一旦受到某种感情的侵袭,他就立即能从此种感情在心中引起的生疏感中找出适当的内容,思索可以表达此种意义的语言,利用这种语言为目前的感情简单命名,加以处理。这已成为他的一种习惯。因此,少年知道所有一切,包括“绝望”、“诅咒”、“恋爱的喜悦”、“失恋的忧伤”、“苦恼”和“屈辱”等等。 将这些命名为“想象力”,是很容易的,但是少年为这一命名犯了犹豫。既然称为想象力,那么必须学会一想到他人的痛苦自己也能深感其苦的所谓情感转移。少年的冷酷,使他绝不可能感受他人的痛苦,少年自己毫无所痛,他只会一味喃喃自语:“那是个痛苦的人儿!这个我很清楚。” 五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上完课,少年到文艺室去,想找个人说说话再回家。他在路上遇到R。 “真巧,我正要找你谈谈呢。” R说道。这幢临时搭建的木板房教室以前是校舍,用三合板隔开,作为各个社团的活动室。他们两个走进这座建筑之中,文艺部位于楼下一个黑暗的角落。体育部的房间里吵吵嚷嚷,传来欢笑声和唱校歌的声音。音乐部的房间里,响起悠远的钢琴声。 R将钥匙插进污秽的木板门的锁眼。锁开了,但那门必须用身子撞一下才能打开。 屋内没有一个人,尘埃散发着一种亲切的气味。走在前头的R拉开窗户上的插销,把沾满尘土的两手伸到窗外拍了拍,然后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 双双落座后,少年立即开口说道: “我昨夜做了个美丽的梦,打算今天回家之后给您写信呢(少年认为做美梦是诗人的特权,他很得意)……似乎是一座红土山丘,红土的颜色十分鲜艳,夕阳照射在红土上,颜色愈加艳红夺目。这时,右面出现一位拖着长条锁链的人,锁链的一端连着一只比人大出四五倍的孔雀。那只孔雀收束着双翅,慢慢被牵到他的眼前。这只孔雀浑身都是鲜艳的嫩绿,闪闪发光,漂亮极了。孔雀离我越来越远了,我凝神目送着它,直到看不见为止……这真是个奇怪的梦。我的五彩的梦,必然带着无比鲜明的颜色。根据弗洛伊德关于梦的定义,那只浑身艳绿的孔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哦。”R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R一反寻常。平素他虽然脸色不好,但说话时声音里总含着宁静的热情,以一种始终不变的热烈的反应回答少年的疑问。然而,如今却看不到他往常的这种态度了。他显然很不情愿地听着少年的独白,不,他根本就没有听。 他的颇为考究的高高的制服领子周围,沾着一圈薄薄的油垢,暗淡的光线映在金色樱花领章上,闪闪发亮,使得他那比别人高大的鼻子更加突出地显露出来。特大号的鼻子固然挺秀、美丽,但整个鼻官却浮现着困惑的表情,在少年眼里,那正是苦恼的结晶。 桌面上摆着积满尘土的陈旧的校稿、圆规、笔芯断掉的红铅笔、校友会杂志的合订本以及写了一半的手稿等东西。少年喜欢这种文学性的杂乱。R像收拾东西一般,把手伸向那份陈旧的校稿。于是,他那洁白而纤细的手指立即沾上鼠灰色的尘埃。少年噗嗤笑了。但是,R没有笑,他咂了咂舌头,掸掸两手,说: “我呀,今天有话跟你说。” “什么事?” “事实上,我……”——R稍稍迟疑了一下,接着一口气说了出来,“我很苦恼,我遇到一件很倒霉的事情。” “你恋爱了?” “嗯。” 接着,R谈起眼下的处境。他爱上一位年轻的有夫之妇,被父亲知道后给拆散了。 少年瞪大眼睛,直愣愣瞧着R的身姿。“这里有人正为恋爱苦恼,我这才看到恋爱就在眼前。”但是,这不是一道很好看的风景,说起来,只是近似不愉快的风景。R失去了往常的活力,表情颓丧,心中闷闷不乐,就像常见的那些丢失东西或没赶上电车的人的神色。 尽管如此,听到前辈对自己袒露了恋爱的心声,让少年的虚荣心痒痒的。他有点高兴,他还是想试图表现一番满心真切而悲悯的同情。但是,现实中正在恋爱的人的凡庸的姿影,使他有点无法忍受。 “真是不幸,不过,肯定能依此写出一首好诗来。” 少年的心里好容易浮现出安慰的话语。 “哪里还谈到什么写诗。” R有气无力地应道。 “但是,往往在这个时候,诗可以给人以救助,不是吗?” 少年蓦然想起自己写诗时无上幸福的状态。他认为,借助那种无上幸福的力量,可以战胜任何不幸和烦恼。 “不能那样做,这个你还不懂。” 这句话刺伤了少年的自尊心。少年的心冷了,他企图报复。 “要是真正的诗人、天才,碰到这种时候,诗不正是获救的手段吗?” “歌德写了维特,将自己从自杀中救出来。”R应道,“但是,歌德写这首诗时从内心里感到,诗不能拯救自己,除了自杀则无路可走。” “假如是那样,歌德为何没有自杀呢?写诗和自杀如果是相同的话,他为何没有选择自杀?歌德没有自杀,到底因为他是胆小鬼,还是因为他是个天才呢?” “因为是天才。” “那么说……” 少年还想再追问下去,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歌德的利己主义最后将歌德从自杀中挽救出来,这一观念虽然还不明确,但却在心中朦胧地浮现出来。少年想利用这一观念为自己辩护,这个欲望十分强烈。“这个你还不懂。”R的一句话深深刺伤了少年的心。到了他这般年纪,一种年龄上的劣等感比任何感觉都更深切。虽然少年没有从嘴里说出,但他此时却产生了一个鄙视R最切当、最有力的理论。“这个人不是天才,因为他恋爱了。” R的恋爱确实是真正的恋爱,但绝不是天才的恋爱。藤壶和源氏[日本古典小说《源氏物语》的男女主人公]之恋、佩里亚斯与梅丽桑德[法国音乐家德彪西作曲的歌剧《佩里亚斯与梅丽桑德》的男女主人公]之恋、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法国流传于十二世纪的宫廷悲恋故事]之恋以及克莱芙夫人和内穆尔公爵[法国女作家拉法耶特夫人(Madame de La Fayette,1634—1693)代表作《克莱芙王妃》的男女主人公]之恋……他举出各种非道德的恋爱例证来掩饰自己的苦恼。 少年一边倾听,一边发现R的告白中没有任何一项未知的要素,他为此而感到惊讶。一切都被书写,一切都被预感,一切都被重复。被书写的恋爱要生动得多,被诗颂扬的恋爱要美丽得多。他对R为实现更大的梦想而走进现实很不理解。他不明白,R为什么会产生对凡庸的欲求。 R说着说着,心情显然轻松起来,于是便滔滔不绝地谈起自己的恋人如何美丽。她虽然是个绝色的美人,但在少年眼里浮现不出任何影像。R说,下回给他看照片,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出一个有效的结论。 “她夸奖我的额头很漂亮。” 少年看着R撩起的头发下面露出的额头,秀美的前额在户外微弱的光线反射下,皮肤表面带着淡淡的光亮,清晰地描画出两只看不见的大拳头合在一起的形状。 “好一个大锛儿头!”少年暗想,但他一点都不觉得漂亮,“我也是个大锛儿头,这和漂亮完全是两码事。” ——这时,少年似乎有所觉悟。恋爱也好,人生也好,他看到这类认识中必然混入的一些滑稽的夹杂物,舍此人类就无法在人生和恋爱中生活下去。认为自己的大锛儿头漂亮即此一例。 不过,少年也许将抱有相似的信念继续度过人生吧。动辄就会觉得“我也许活着”,这种思考里包含着可怖的因素。 “你在想什么?” R像往常一样,亲切地问道。 少年咬着下嘴唇笑了。屋外稍稍暗了下来,可以听到棒球部训练的叫喊,以及撞到球棒上的球弹向天空的刹那间清脆而明快的响声。 “说不定有一天,我也不再写诗了。”少年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想。但是,他同意识到“自己不是诗人”还有一段距离。 [book_title]海和晚霞 文久九年晚夏,这里有必要附加一句:文久九年,即公元一二七二年。 年老的寺男[寺院里做杂役的用人]带着一个少年,向镰仓建长寺后面的胜上岳攀登。寺男结束了白天里的杂役,喜欢在这霞光绚烂的傍晚,赶在日落之前,登上胜上岳峰顶。 少年本是村里的儿童,经常到寺里来玩,因为既聋且哑,受到村中孩子们的排斥,寺男看他可怜,就带他到山上去。 寺男名叫安里,有一双清澈的蓝眼睛,高鼻梁,眼窝深陷,乍看起来,和常人相貌不一样。因此,那些顽皮的孩子背地里都习惯管安里叫天狗。 他说起话来,一点也不怪,没有明显的外国人的语调。安里伴同这座寺院的开山祖大觉禅师来到这里,已经二十多年了。 夏天的太阳西斜了,开山堂周围,阳光被山岳遮挡,罩上了一片阴影。高耸的山门宛然成了光与影明显的分界线。这个时刻,树木茂盛的寺院境内,阴影迅即增多了。 然而,安里和少年正在攀登的胜上岳西侧,依旧沐浴着尚未减弱的日光。满山蝉声聒噪。荒草丛生的山路两旁已初现秋色。有些地方,曼珠沙华盛开着红花,艳丽夺目。 两人登上山顶,也不擦汗,听任清凉的山风吹干肌肤。 放眼望去,建长寺的众多塔头[大寺院境内的小寺院],尽收眼底:西来院、同契院、妙高院、宝珠院、天源院和龙峰院。山门一旁生长着一棵圆柏,原是大觉禅师由母国宋朝带来的苗木培育的。从这里也可以看见,那棵树龄不大的幼木,枝叶上聚满了晚夏的阳光。 坐落于胜上岳山腹的内殿屋脊就在眼下,再下边则是高耸的钟楼。禅师坐禅窟下方,每年花季四月,遍布的樱林鲜花似海,如今樱树的叶子则是一派浓荫。透过林木空隙,可以窥见山麓的大觉池,水面上映射着灰白的光影。 安里想看的不是这些景色。 镰仓山谷起伏的远方,是一线光闪闪的海水。整个夏季,这里可以看见太阳落在稻村崎一带的海面上。 深蓝的水平线连接天空的地方,低浮着一堆堆积云,看样子纹丝不动,实际上像松散的瓠子花瓣,静静地绽开来,一点点变幻着形状。上面是稍稍退色的晴空,云层虽然早已变浓了,但内里的光线却给云朵刷上一道杏黄的光影。 空中呈现着夏秋相互争斗的景象。这是因为,远离水平线的高空,横向拖曳着广阔的鱼鳞状云彩。这种鱼鳞云在镰仓各个山谷上头,平铺着柔和而纤巧的云斑。 “啊,简直就像羊群!” 安里用衰老而嘶哑的嗓音说道。那位聋哑少年坐在一旁的岩石上,仰起头凝神注视着寺男的面孔。寺男自言自语时也是这样。 少年什么也听不见,少年的心里什么也不明白。但是,他那清澈的眸子多么明亮,他虽然不知道安里说些什么,但安里所要说的意思,仿佛直接从那双澄澈的蓝眼睛接收到自己眼睛里来。 正因为这样,安里宛若真的在对少年说话。那语言不是他平时操的流利的日语,而是夹杂着故国家乡中央山地方言的法语。假若给别的顽童听到了,一定会感到这种母音很多、珠圆玉润的国语,很不像天狗说的话。 安里再一次叹着气说道: “啊,简直就像羊群。塞文地区的那群可爱的小羊羔怎么样了呢?它们生了孩子,又有了孙子和曾孙,一个个都死去了吧?” 他坐在一块岩石上,这里可以望到没有被夏草遮挡的海面。 蝉鸣响彻整个山野。 安里澄澈的蓝眼睛转向少年说: “你听不到我在说话吧?但你和那些村里人不同,你相信我说的一切。我就说了啊。说的这件事情你一定很难理解,但还是听下去吧。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把我的话当成是真的。” 安里絮絮叨叨说起来,每当说不下去时,总是做出一个很少见的奇怪的动作,仿佛想用那动作重新打开思路。 ……很早以前,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不,还要更早些,那时我是塞文的羊倌。塞文是法兰西美丽的中央山地,这里位于皮拉山南麓,是图卢兹伯爵的领地。这么说你也不会明白。这个国家的人,连我的母国的名字都不知道。 那是一二一二年,第五十字军临时占领了圣地,后来又被夺回去了。法国人沉浸在悲痛里,女人们又一次穿上了丧服。 一天黄昏,我放牧归来,赶着羊群登上一座山丘。天空格外晴朗。我的随身猎犬低声吼叫着,耷拉着尾巴,一直躲在我的身后边。 我看到基督穿着闪着白光的衣服,从山丘上向我这里走来。同绘画上看到的一样,生着髭须,脸上充满极其慈爱的深沉的微笑。我伏在地上,主伸出手来,摸着我的头发说道: “夺回圣地的就是你呀,安里。你们这些少年,要从异教徒土耳其人手里夺回耶路撒冷。集合众多的同志,到耶路撒冷去吧。地中海的海水将会分开,为你们开辟走向圣地的道路。” ……我确实听他这么说的,接着,我就昏过去了。狗舔着我的脸,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冥蒙的暮色里,看到眼前的狗正瞅着我的面孔。我的全身被汗水濡湿了。 回来之后,这事我谁也没有告诉,因为我想,没有人会相信我的话。 过了四五天,一个落雨的日子。我一个人躲在值班小屋里,和上回一样,黄昏时分,有人敲门,出去一看,门外站着一位年老的旅人。他向我乞讨面包。我仔细端详着他,高高的鼻梁,包在灰白的胡须里,神色庄严,眼睛深沉,清澈得有些令人生畏。外头下着雨,我说:“请进屋吧。”他没有理睬。一看,他虽然从雨中走来,但浑身的衣服一点儿也不湿。 我一阵恐怖,说不出话来。老人感谢一番之后,离开了。临走时,他用清晰的嗓音在我耳边说道: “上回对你说的事,你都忘了?还犹豫什么?你是神派遣的人啊!” 我想去追赶那位老人。 可是,四周一片黑暗,夜雨潇潇,老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了。羊羔们互相紧紧依偎着身子,不安地啼叫着,这叫声在雨里听得很清楚。 ……那个晚上,我没有睡着觉。 第二天,我出外放牧,对一个最要好的羊倌,终于讲了这件事。他是一个虔诚的少年,一听完我的话,浑身颤抖,跪在苜蓿花丛里,对我拜了拜。 不到十天,附近的羊倌们便聚集在了我的周围。我绝不是一个傲慢的少年,但大伙们都主动做我的弟子。 这时候,风闻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位八岁的预言家。这位年幼的预言家一面说教,一面上演奇迹。据说他用手摸了摸盲目少女的眼睛,少女眼前立即大放光明。 我和弟子们赶往那里,预言家夹在其他孩子们中间一起玩耍,不时发出奇怪的笑声。我跪在那个孩子面前,将主的话一一告诉了他。 那孩子长着奶油似的肌肤,金色的鬈发罩在露出青蓝色静脉的前额上。他见我跪下,收敛起笑容,两三次咧了咧小巧的嘴唇。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只是茫然凝望着连绵起伏的牧场的地平线。 于是,我也朝那个方向望去。那里生长着高大的橄榄树,树梢过滤着阳光,枝枝叶叶,从内里浮泛着一派光明。清风吹过,那孩子带着一副庄严的神情,用手触触我的肩头,指着那里。这时,我清晰地看到那树梢聚集着众多的天使,不住扇动着金色的羽翼。 “向东走,朝着东方一直走下去!遵照主的教导,走到马赛就好啦。” 孩子用一副和刚才迥然不同的语调,庄严地说道。 传说向四面八方扩散开去,法兰西各地陆续出现类似的事件。十字军中战死者的孩子们,有一天,带着父亲遗留的刀剑,走出了家门。又有的地方,过去在院子里喷水池周围玩耍的孩子们,忽然扔下玩具,向侍女索要些面包,出走了。一旦被母亲抓住斥骂,就说要去马赛,不肯回家。 一座村庄的广场上,天还没有亮,孩子从床上悄悄爬起来,到那里集合。他们一边唱着圣歌,一边出发了,不知要走向哪里。大人们醒来一看,整个村子,除了不会走路的婴儿以外,所有的孩子都走了。 我的同伴越来越多,我带领他们准备到马赛去。这时,我的父母来找我了,他们哭了,责备我太鲁莽。可是,我众多的弟子把我的缺乏信念的父母赶了出去。和我一同踏上旅途的少年不下一百人。法国和德国各地集合来的数千名孩子,都加入了这支十字军。 这趟旅行很不容易。不到半日的旅程,最幼小最孱弱的孩子倒下了。我们流着眼泪掩埋了同伴的尸体,旁边树立了小小的木十字架。 另一支百多名孩子的队伍,误入鼠疫流行地带,全部倒毙,不剩一人。我们的队伍里,也有一名少女,因疲劳而精神错乱,跳下山崖死了。 奇怪的是,凡是将死的孩子,都必定会看到圣地的幻影。这恐怕不是今天已经荒废的圣地,而是盛开着百合花的充满蜜糖的沃野。我们为什么能知道这些呢?因为他们临死前讲述了这个幻影,即便不讲,他们的眼睛似乎都面对着广阔的光明。 总之,我们到达了马赛。 那里已有数十名少男少女在等我们。大家都在想着,到达之后海水就会左右分开。我们走到那里,人数只剩下三分之一了。 我被一群喜笑颜开的孩子簇拥着走向海港。海港内桅杆林立,水手们都好奇地望着我们。我站在岩壁上祈祷,夕阳照射着海面,绚丽夺目。我做了长时间的祈祷。大海依然如故,水波浩渺,海浪毫不知情地向岸边涌来。 然而,我们没有气馁。主一定在等待人都到齐之后才下命令吧? 孩子们陆续到达,大家都累了,也有的患了重病。我们白白等待了好几天,海水到底没有分开。 这时,一位看来信仰十分虔诚的汉子走过来,向我们布施。他很客气地提出,打算用自己的船送我们到耶路撒冷去,以便获得一种荣誉。有一半人犯起犹豫没有上船,其余的半数包括我自己,勇敢地登上了船。 这只船没有驶往圣地,船头转向南方,到达埃及的亚历山大港。我们全都被卖给了那里的奴隶市场。 ……安里久久地闷声不响,他似乎对当年那件事情仍然感到很遗憾。 天空已经布满晚夏时节壮丽的晚霞。鱼鳞云一派艳红,有的云朵在横空里拖曳着长长的红黄两色的彩旗。大海方向,天空像熊熊燃烧的火炉。周围的草木,映照着空中的火焰,呈现着奇异的绿色。 安里的话直接面对晚霞,似乎是在向晚霞诉说。他的眼里仿佛出现了海光潋滟中的故乡的风物和故乡亲人们的面孔。他又再一次看到自己少年时代的身影,看到羊倌小朋友们的身影。夏天炎热的日子,他们脱掉粗布衣衫,光着一只膀子,少年雪白胸脯上露出玫瑰色的ru头。被杀害和战死的年轻的十字军战士们的群像,耸峙于海洋上空的晚霞之中。他们没有戴头盔,金发或亚麻色的头发映着落日,看上去好像戴着火焰的盔甲。 幸存的少年也都云散各地了。在漫长的奴隶生活中,安里没有遇见一个熟悉的面孔。他也终于没有去过一次曾经十分向往的耶路撒冷圣地。 安里做了波斯人的奴隶,后来又被卖到印度。在那里,安里听到铁木真的孙子拔都西征的消息,想到祖国的安危,他哭了。 当时,大觉禅师来印度学习佛教,一个偶然的机缘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