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鸽翼 [book_author]亨利·詹姆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40068 [book_dec]长篇小说。詹姆斯著。作于1902年。家境平凡的凯特·克罗依与记者莫顿·丹什是一对经济拮据的英国恋人,两人情投意合,却因囊中羞涩无法结婚。一次凯特偶然结识了富有的美国女继承人米莉·蒂尔,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米莉来到英国后,其巨大的财富吸引了形形色色之人来到她身边,有人真心诚意,有人图谋不轨,年轻的米莉见识到了古老欧洲的复杂人心。不久,米莉身患绝症,临终前得知了凯特的计划:她试图让莫顿接近米莉,骗取她的财产。最终米莉给莫顿留下一笔巨款后撒手人寰,凯特与莫顿是否能够如愿获得财富、过上向往的生活呢? [book_img]Z_11012.jpg [book_chapter]第一章 [book_title]作者前言 《鸽翼》出版于1902年,我记得很早就想写这本书,我实在记不得是何时产生了灵感。书写得很长,但最初的构想不复杂,说得再简单一些,就是一个年轻人对生活充满渴望,但天不从人愿,她罹患重病,不久于人世。可是,她对世界充满眷恋,希望在有生之年将心里的情感充分表达出来,这样才不算白到世上走一趟,毕竟,有爱的生活才是生活,不管能爱多久。后来,我反复酝酿,有时放下了,然后又捡起来,终于拿定了主意,却觉得这个主题有点可怕。我琢磨过人物形象,但人物形象至多只占了我的一半心思,我的另一半心思在于人物为实现“生活”目标的挣扎,她的历险,她的得失,那是无比宝贵的经历。我从一开始就觉得,这些事情值得我仔细斟酌,珍贵的东西都值得仔细斟酌,珍贵的东西有很多,但这件事特别值得费一番心思。我的想法是,我得让这个心存警惕而又乐于冒险的姑娘多一些纠葛,多一些反复,这样才能吸引注意力,同时能够产生一定的神秘感,这就是故事的魅力所在;不至于让故事变成“大白话”,当下就流行大白话,所有的情节,乃至人物的面貌一览无余。我的这个人物包藏着许多秘密,也可能充满矛盾,她会让人如获至宝,但也可能对人要求很高,让人绞尽脑汁。首先,她是个病人,但这个事情十分难以拿捏。这种情况可能激发人们的高尚情怀,即使是世界上最善于掩饰的人,面对这样的病人,也会同情心大爆发。 是的,这个年轻的病人是这本书的中心人物,她的身体恶化,她的心路历程,都会让人们无比关切。对于她的情况,以及跟她有亲密关系的人,都需要巧妙的处置。对此,我不断思索,思路渐渐清晰,与此同时,这个人物的魅力和她身上的谜团却与日俱增。看待人物,至于要那么直接吗?何必质疑我为什么让主人公“生病”呢?其实,主人公面临死亡和危险,是很值得回味的,是进入那种有趣的状态的最佳捷径。一个能够激发强烈感情的人,一个让人们发现各种意外、意识到各种关系的人,为什么不能占据中心位置呢?诚然,在这种情况下,可能不适合安排各种活动,尽管这个人的感情是极其丰富的,她的求生欲是无比强烈的。她的求生欲的确值得回味,从本质上讲,诗人是不会关注死亡的。就让他关心这个病得最重的病人吧,让诗人感兴趣的,是活着的状态,如果活着不容易,需要抗争,那么,诗人会更加兴趣盎然。生命可能在抗争中消逝,但可能因此迸发出精彩的火花。况且,每个人身上也都有弱点,这一点不用害怕批评。例如《一位女士的画像》中的拉尔夫·陶切特,他体弱多病,让人堪忧,但这并非缺点,我反而觉得他可能产生很好的效果,会展现很积极的一面,让生活变得有趣、生动。原因肯定不在于他的性别,因为男人面临死亡的时候比女人更简单粗暴,手法更庸俗。对于他的情况,我采取顺其自然的态度,而对于如今这个,我赋予了更多的意味,最终她将彻悟,得到升华。 于是,这绝非详述某个人如何倒下的故事。我不是说我不把这个人当作受害者,她确实遭遇了一股无法抵御的力量,但是,在我的意识中,她始终在抗争,她用尽生命的最后一丁点儿力气,渴望抓住最后的希望,渴望推迟最后一刻的到来。这样的态度,这样的举动及其所表达出来的强烈热情,以及最终获得的成功,不正是戏剧的灵魂吗?对于灾难,不应如此刻画吗?面对灾难,不应有抗争吗?我的年轻女主人公就是抗争者,她极力抗争宿命,她想抵抗所有对她不利的力量,虽然这些力量最终得逞了,因为它们实在非常强大,但是,面对压迫,这个年轻人毫不气馁,依然感情丰富。这样的人,尽管她不是一个健康的人,难道不值得我们将中心舞台给予她,不值得我们将聚光灯照在她身上吗?她对生活有憧憬,她的抗争有目的,这又决定了其他人的态度,将其他人卷入她的抗争行为之中。如果说她是想在所剩不多的日子里尽量经历生活的美好,如果说这个愿望需要其他人的帮助才能实现,那么,他们的参与(他们无法摆脱她的魅力)也成了这部戏剧的组成部分,他们应了她的请求强化了她的幻觉,各有各的原因,各有各的企图,各有各的动机和出发点。有些比较高尚,有些就不那么高尚;但是,这些都构成了她的经历,都构成了她心目中的生活。所有人都是身不由己,像是受到海妖的蛊惑,他们既害怕又向往,乃至沉迷而不可自拔,从而情愿偏离既有的航道,和她一起面对奇怪的苦难,当然也寻求更奇怪的机遇,他们要面对千年一遇的问题,要形成新的见识。她的情况大体如此,剩下的就是细节问题。最重要的细节,自然就是在这个年轻姑娘的面前,生活必须是极其美好的,如果说她最大的痛苦在于她必须放弃,那么,鉴于她拥有的条件,我们就更应该替她感到惋惜。 她确实应有尽有,只缺少一样最宝贵的保障,她有自由,有钱,做人机灵、可爱,让人迷恋,她身上的每个优点,都表明她也应该拥有美好的未来。自从她的设计者产生了最初步的构想,最让他难以放下的,就是为她设计最恰当的形象,尤其是要找到五十个理由,表明她的社会地位。她应该是在纽约老枯枝上开的最后一朵鲜花,因为只剩她这一朵花,所以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几乎无所不能。然而,这些条件对她十分重要,我在此不想详述,尽管相关事项到了后来也不一定详述得了。对于《鸽翼》的女主人公而言,这意味着极大的自由,她可以自由行动,自由选择,自由欣赏,自由接触,她拥有世界上无与伦比的独立,这应该是我们最为关切的。我很久之前就设想有一种美国年轻人比其他任何年轻人更堪称是“所有时代的继承者”(至于理由,我刚才已有提及,但在此不想详述);因此,有机会塑造这样的人物形象,是极有价值的。作为所有时代的继承者,如果突然认识到你根本无法继承任何东西,而且这种意识逐渐增强,那么,我感觉,这样的角色是最为合适的。否则就有吹牛的嫌疑,这个人物就难以成立。这样一来,我想我至少可以保持主题的完整性。因为这本就跟人有关,而关键在于谁不会被这件事卷进来,我会像慈祥的父母看着第一次骑马的孩子爬到马背上一样,观察事态的发展,我要为事态的发展创造条件。 我观察到的结果,是这个禀赋极高而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年轻人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里,而这个局面是自然而然的,虽然富有戏剧色彩。因为她对生活的渴望,她的出现不也给别人带来了难题吗?因此,别人给她出难题就是自然而然的。这种事情确实令人悲哀,有讽刺意味,更重要的是凶险的,对于她本人而言如此,对于她的身边人而言也是如此。如果说她的故事主要是说她被人家带进了陷阱,那么,她让别人陷入同样尴尬的境地,就要付出代价。我为她设计了一个贴身的守护者,但是,我们这个年轻朋友在她的周围卷起了一个漩涡,就像一艘大船沉没一样,或者说像大公司破产了一样,漩涡的吸引力那么强大,周边的事物都被卷进去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如此,我感觉,对于我的情感之船,这个戏剧性的漩涡不只是她一个人造成的,这里面也有其他人的手(她自己的手也难逃干系,因为她总是那么慷慨大方,经常是始作俑者)。 关键的是,如果说她肯定会陷入困境,那么,这个困境要很快设计好、构建好,让凶险的氛围等着她,也等着我们。我发现,这个任务不仅紧迫,还能激发灵感,为做好这个事情,首先要找到灵感,找到“钥匙”,否则将寸步难行,就像没买票坐火车,还想占据一个座位,根本就没门。为此,我已经拿到了钥匙,我很早就意识到,如果不事先构筑好陷阱,设计好陷阱里的详细情况,就不可能充分展现米莉在陷阱里的挣扎,无法表现她在陷阱里的痛苦,《鸽翼》这本书肯定无法写得这么长。如果说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是故事的一半,而受她影响的其他人是另一半,那么,我可以自由选择从哪一边开始。如果说那个等着她的小世界意味“深”长,那么,同样,我的勋章可以吊着摇摆,正面和反面都可以呈现在观众面前,观众爱看正面就正面,爱看反面就反面。我希望两面都凹凸有致,字迹和图像都一样清晰,虽然那个纽约年轻人处于中心位置,但周围的一切也都一览无余,这就是我的“钥匙”。因此,我必须知道什么时候从一面开始,什么时候从另一面开始。通常,一个有条理、有追求的人,会从周围开始,然后逐渐缩小范围,最终抵达中心。完整的进程就是这么展开的,其中有许多很有意思的公式。 自从我在第一章做好了铺垫,米莉还没有出场的时候,勋章就已经吊着了。但我想不起来有什么事情可能触发人们的好奇心,会让人想起探索另一面,甚至深入后方遥远的世界。提着勋章的手还算讨人喜欢,我认为原因在于没有做“系列”的功夫。我较短篇的小说都不成系列,而我们在此讨论的这部长篇巨著(也包括两三年后出版的《金碗》)恰逢期刊盛行,编辑掌权,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值得庆幸的是,高山上还有冰冷的山脊,敢于面对编辑的冷眼。酸葡萄有时是有毒的,故事讲得好的人又有了腾挪辗转的空间。尽量达到出版条件的人,总是有他们有趣、吸引人的一面,但他们的魅力是有限的,因为出版的要求和好作品的要求并不一致,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就作品创作而言,他们是空洞、黑暗的。如果不算有害,那也是对才华的束缚,良工巧匠就喜欢受到这样的束缚,就像良驹喜欢被人们套上马鞍。不过,最好的才华不会苟且妥协,而是听从最高的召唤。我记得很清楚,就这个故事而言,我的分段,我的整体节奏,都遵循永恒的规律,没有受制于流行而短暂的偏好。因此,我的情节变化是很好的,我甚至认为这本书是一个普遍规律的注脚。 首先,按一定的顺序变换中心事件是“有趣”的,也就是说,从一定的视角,根据主题重要性来确定哪个事件为中心,然后相应地加以处置,这就像是将处理得足够坚实的材料,跟垒石头一样搭起来,整整齐齐,每一块的分量、大小都经过严密设计,称重合理,不仅结构要稳重,还要美观。我一开始介绍凯特·克罗依,就是在垒第一块石头,我记得,那是书的开头,具体事件并不清晰,但效果要好,要具备足够的支撑力。所谓支撑力,就是要制造恰当的氛围,形象要足够鲜明、足够完整,力度要充分,所以,到后来这个人物隐退到阴影下的时候,要跟在阳光下的时候一样感受鲜明。这就是我设置的基础条件,我觉得,对于这个部分,我再怎么表现并不算过当,如果后来发现这个部分存在不足,有缺陷,那么,有再好的意图也是无法实现的。我说过,这是个完整的流程,而这个流程是从垒基石开始的,这就是我的朴素的计划。然而,计划是一回事,落实的结果是另一回事,如今看来,我感觉这些基石倒更成了亮点,按原计划,这些应该是衬托亮点的。回头看看,原来想强调的价值不见了,原先设计的环节掉了,原来希望成为背景的倒成了亮点,我感到很悲哀。当然,这种事情十分正常,比较敏感的人还可以从中找到一个规律,即艺术家的感染力取决于他所犯的错误。他要被最初的对象背叛到什么程度,要上当多少次,要上了什么样的当,才能成为替代对象的真正主人?例如建桥的人,他要先测量实际水深,因此构筑桥墩,他至少要知道水有多深,才能知道桥墩该设在什么位置。然而,桥最终跨越河面,跟原来的测量毫无关系,跟最初的美好设计也没有关系。原来的设计属于幻觉,虽然当时是必要的存在,但最终的桥梁,不管是单拱桥还是多拱桥,才是最终的现实。后来,那个建桥的人来到桥下,听着桥面上车水马龙,这时他终于明白,那才是人们落到实处的桥。 构建凯特·克罗依的意识,让它承受那么多分量,原先可能觉得需要好几百块坚固的石头,如今看来,可能几十块也就够了,而且还不需要那么坚固。她那个落魄而又烦人的父亲,按原计划,应该是要成为笼罩着她的阴影,要左右她的情感,让她感到羞愧,让她不耐烦,让她感到压抑,反正,他的有害影响必须展现无余,他应远远不止是言而无信的人。但是,如今看来,除了一两个乞讨可怜的场面之外,这一切都在哪里呢?那一两个场面根本说明不了他的道德秉性。在凯特的世界里,他只能算是一个“偷窥者”,而原来他应该是一个相貌不凡但像恶魔般的存在,他发现他的位置被人占了,他在不在,女儿都不在乎,于是,他戴上长期以来为他打掩护的帽子,装着无所谓走了,而这一幕即代表着他对生活的极端失望。对于他,言而无信就足够了。总之,每个人,即使是当红的舞台明星,也会有这么一天,要满足于扮演小角色,这样日子才过得下去。我承认,我此时没有兴趣一一列举没有营造出来的重要场面,对于其中大部分失误,我可以找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个理由就是一条很奇怪的规律,即画面和戏剧性之间的矛盾,画面嫉妒戏剧性,而戏剧性对画面存有怀疑。两者都对表现小说主题很重要;然而,它们相互诋毁,相互拆台,每一方面都要说:我才是正宗,其余的都是扯淡。对于围观的人,要调解这个矛盾,可以引用“天使的妥协”(也许是魔鬼),即无论什么事,都需要一点点帮助才能做好,因此,即使对于对立面,总是要心存感激的。因此,我的构造要站得住脚,不一定要大肆渲染莱昂纳尔·克罗依的堕落,让他安静地走也是足够的,虽然我总是觉得很遗憾。莫顿·丹什是谁、是干什么的、他有什么习惯、住在哪里,这些细节照说应该细致描写,像仙女和牧神总是围着赫耳墨斯,把花环戴到他的头上。人们总觉得每一点都要充分渲染,但是,这样一来,这个故事不就成了地址和事件的慷慨罗列?难道这个年轻人的状况,包括他的个人、职业和社会背景必须描写得足够详细,我们才能心满意足?同样,对于劳德夫人,我们也要细致刻画,包括她的个人信息,这样我们才能感受到她的存在?按这个道理,女主人公的“闺蜜”斯特林厄姆太太,作为波士顿人的代表,也需要细致入微的描写;米莉在英国社会的各种接触也必须深入写实;再接着,威尼斯的情况,包括女主人公身边的朋友,都需要用放大镜来看;同样,丹什最后的立场和意识变化,都需要用更精细的线条来编织,甚至考究到要用丝绸、金线,要用粉色和银色的丝线来纺织。 毫无疑问,这不是说完整的结构不存在,不是说我们不能够寻找到线索,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找到,可以一条条地找出来加以研究。毫无疑问,整体而言,每一条线索都是有意义的,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的构造是有章可循的。整体设计的应用是持续的、有案可查的,虽然我很少考虑这个问题。第一章就有这样清晰的脉络,如我上文提到,第一章作为基础,由很多块石头构成,每一块都起到一定的作用,然后加起来构成一个整体。我们两个年轻主角的意识是相互关联的,我很早就意识到,我必须将意识融合在一起。莫顿·丹什必定要在年轻姑娘的思想海洋里游泳,但是她的思想并非一面镜子,只会映射别人的思想。有时候,她的思想会起作用,有时候,他的思想会起作用,如果是好的设计,则不是将这些时刻固定好,达到泾渭分明,各自为政。我什么时候不清楚过?我会在一个中心设定之后去做另一个中心,同时将前一个中心彻底放弃吗?我不承认有什么高出一等的流程,我们既然致力于构筑中心,从一个中心走向另一个中心,那么,首先每个中心都要选择好,设定好,这是基础,然后,这些中心就真正成为中心,不必多加处理。当然,简单处理的前提是要确定一个视角,而且,各行为者之间的视角要有共通之处,这样才会紧凑,才会有整体,才会前后连贯,不至于松散、无力。这个真理包含着一个场合区分的秘密,我们可以选择将对象处理成画面,也可以处理成场景,但我们会选择最能在一幕戏中实现最完整表达的一种方式。而且,所有场面也都是一个更大场面的组成部分,在挤压之下,画面和场景之间的界线会失去作用。 我猜测,第四章开头那一长段就属于这种情况,当米莉引起意识震动的时候,有许多生命的中心,很密集,但是,最终一起都归到一个头下面。在这一段,她被带入劳德夫人的圈子里,到了后来,在这一部分还有一段跟它配合,像是作说明,就是在危机显现、行为规则发生变化的时候。我的人物意识(包括智慧、好奇心、热情和应激响应),或者说是镜子,都按一定的规则进行交替,就这样,凯特的意识也成了中心。她的意识主要在威尼斯发挥作用,所有事件和人物,无论清晰还是模糊,无论轻重,都是从她的视角处理的,也是从丹什的视角处理的,而他们之间的意识互动要费许多笔墨。凯特的意识成了贯通整场戏的头绪,在米莉租用的豪宅里,她仔细观察她的这个朋友的奢侈派对,并将这个派对与兰开斯特大门的场面进行对比。也许,对于米莉的处境,凯特的意识可能反映得更为清晰,丹什的意识更加丰满,斯特林厄姆太太也有一段时间温情爆发(在我最初的计划中,她本要发挥某种传统的作用,但此时感觉一点用处也没有)。凯特和丹什的关系,或者说丹什和凯特的关系,原来曾经断过,这时也要再断了,而这个关系也反映在米莉的意识镜子之上。对于这些方面,如果采用客观的镜子,换言之,就是作者相对冷漠的确认或者单薄的保证,所有的形象会显得那么粗鄙,没有血性,不是卖弄知识,就是卖弄特权。 在威尼斯的高潮时刻,我们要了解这个备受摧残的磨灭的状况,只能通过丹什的猜测,以及凯特单独去找丹什时的表现。在这种时候,我们得以批判性地加以审视,得以认识行为的目的和性质,得以了解简单机构的有趣之处,尽管作者毫不掩盖对中心偏颇的失望。我经常不能保持一分为二的平衡,《鸽翼》是个最好的例子(这已经受到大众猛烈批评了)。我采用权宜的中介,总是招人埋怨,但绝非冒失,这一回,人们恐怕不仅仅是抱怨了。回想起来,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迫切地需要掩饰,我从来没有像这样要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演绎一个主题,而要演绎这个主题困难重重。当然,每个小说家都知道,有困难才有灵感,而要让作品具有魅力,困难必须是自然存在的,不是刻意制造的,不是走向歧途造成的。《鸽翼》很可能属于后者,属于错误而畸形的,我觉得,这将给文学批评家一个很大的口实,尤其是那些靠批评新作家发财的批评家。批评家的眼里净是骗人的伎俩,他们的职责就是识别并谴责,所谓的短缩法即骗人的伎俩,是企图让某些色块表达完整图像的意义,有些伪装让人产生尺寸的幻觉。因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指出我们织的网过于杂乱,而我们必须通过错位,从而制造质量的幻觉,而不产生尺寸的幻觉。这一点很容易遭到批评家的注意,他们原本就在寻觅“畸形”的踪迹。 与此同时,我认识到,在本书的前半部分,不仅不存在畸形,我觉得条理十分清晰,连贯性很好,有些幻觉,从来没有失检,顺着线索,还是可以得到好处的。从一开始,作者就认识到他的任务是表明先出场的两个年轻人被一股自然的力量牵到了一起,要表达一种夹杂着忧虑和遭到约束但很顽强、很自信的热情。我描绘的画面,是两个人产生了亲密的感情,两情相悦,无视任何障碍和阻力,利用他们的智慧和过人的能力,想到了利用“猎物”的资源进一步发展关系的办法。他们绝非普通的一对情侣,莫顿·丹什和凯特·克罗依都极善于创造财富、抓住机遇,这在当时是让人敬仰的能力,而他们采用的手段不带一点粗俗的色彩,他们将激烈的情感和高超的人际关系技巧相结合,给一个纯真朴实的年轻人织了一张网。如果我想渲染,我可能就不会赋予这么高的价值。同样,到了最后,他们用同样的智慧和技巧,给那个动了感情的女主人公当头一棒,我也给予很高的价值。很有意思,我让米莉跟别人建立了密切的关系,她心里激烈荡漾,迫切希望得到确认,但最终看到了真相,最终本能地释怀。同样很有意思,我设计了这个年轻姑娘的情感起伏,为她设计了一座亮堂的豪宅,让豪宅里上演一部大戏。 不过,这些说明不了细节的处理,例如丹什去美国之前和劳德夫人之间的那次对话。这是通过凯特的视角见不到的,尽管当时我们已经用这个年轻姑娘的眼睛来看,用她的肺来呼吸。也就是说,在我们的无意识中,丹什在兰开斯特大门的所见所闻,已经被她对他可能的遭遇的担心所取代,这是个同化、融合的过程。那么,我这样显然的偏离算是糊涂了吗?是不是蒙蔽了理智?不,肯定不是,因为我已经打开了进入这对年轻情侣主观世界的大门,大家仔细阅读前两章会看到。(不管在什么时候,包括此时,我都是希望大家仔细阅读的,我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大家会仔细阅读,我想,既然大家都仔细阅读了,我说的事情大家是都能理解的。欣赏一件艺术作品,接受一个难以抗拒的幻觉,在我看来,是我们无比的奢侈体验,而如果这个作品不需要仔细观赏,那么,我认为这个体验就不算奢侈。能够给最奢侈体验的,给我们最多乐趣的,是无论我们给予多少压力都不会开裂的表面,就像冬天湖面冰层足够厚,人们可以在上面滑冰,如果有开裂,我们会听到,但那种体验不能说是奢侈的。)我没有通过丹什的眼睛看世界是另一回事,因为我已经做好了预备,有时还是用得着的。所以,无论如何,前两章搭建的石头还是很整齐、很牢固的。我从第三章开始搭建另一个块,这块新的石头也方方正正,也就是转向了另一个中心。在此,我还是十分谨慎,这个中心一定要做得稳重。那主要是米莉·蒂尔的事情,同样,我也设计了一面镜子,那就是她那位忠心耿耿的闺蜜。 这两个闺蜜的意识交集,展示了主题的另一面,同时排除了其他的侧面。如果说在某个特别的时刻我让斯特林厄姆太太承担直接面对我们的责任,是因为我觉得一出戏有价值,我故意让她来演。有一天傍晚时分,在高山上,我们的女主人公居然道出了机密。但是,我后来发现,这个事情不用再交代,不用给予任何位置,不用刻画任何形象,也就是说可以简而化之,所以,斯特林厄姆太太只能被牺牲掉。第五章又是一块新石头,设定了新的场合,这时的中心是米莉几乎膨胀的意识。此时,我重新燃起渲染的热情,我发现渲染的机会无所不在,形成一个富有弹性但很确定的系统。我是说,我尝试了一下深度,结果这个系统很有韧性。在这个系统下,“场合”很协调,我有时(不是很经常)会把场合切割得很小,这是最有可能变糊涂的情况。有些场合还是比较宏大,希望保持高水平的清晰度。整个作品中心,实际上落在第五章,这是一个错误的支点,好像是做足了铺垫,但其实是虚妄的,还是短缩图,虽然有所放大。不过,我自己再仔细阅读之后发现,这里面有很大的魅力,很有意思,作者是本能地在用间接的方式刻画一个形象。最近,我不断认识到,我不喜欢用直接的方式,尤其是对于米莉而言,采用间接的方式,倒显得更加善良、更加仁慈。这让我感到很欣慰,用这种迂回的方法来刻画她,或者说采用道听途说的方式,更适合用于刻画一个纯洁无瑕的公主。这样一来,她就能承受周围的那么多压力,所有声音和动作就不至于那么惊人,所有清晰和模糊的形象都有了巨大的魅力。这一切都来自画家对于她的丰富想象,而这个画家只是通过一个个对她有兴趣的人,通过这些人的眼睛看着她,换言之,这些人的眼睛就是他观察她的窗口。所以,说到公主,那就像躲在皇宫大门对面的阳台上,在便于观察而不冒失的角落,当她乘坐金色马车进出大门的时候,偷偷地瞄着那个神秘的影子。但是,我对这种窗口和阳台的利用也是不多的,那对我而言是奢侈的。至于我在《鸽翼》中是否发现了什么,包括超级细腻的手腕或者品位、设计或者本能,那么,我要承认,我虽然已经跨越了我的空间界限,却没有将所观察的如数奉献。这个“失误”让我持续面临批评的压力,我希望在别的地方能卸下这个包袱。 亨利·詹姆斯 [book_title]第一节 她,凯特·克罗依,等着她的父亲进来,而他却昧着良心,让她一直苦等。她几次走到挂在壁炉架上方的镜子前,盯着自己在里面的影子。她脸色十分苍白,这是因为她非常愤怒,差一点就不想见他,一走了之。不过,她还是留了下来,只是换了个位置,从破旧的沙发换到扶手椅上,那椅子套着光滑得像是上了釉的布套,她以前曾摸过这个布套,觉得滑溜溜、黏糊糊的。她看看墙上那些灰黄的印迹,看看那本孤零零放了一年的杂志,它们跟一盏彩色玻璃小台灯和陈旧的白色针织装饰桌垫一起,强化了大餐桌淡紫色桌布所营造的感觉;同时,她时不时地从房间的落地窗走出去,到小阳台上去站一会儿。从这里看出去,外面丑陋的小街道并不比这丑陋的房间更能让人心情愉悦;街道公所的正面又黑又矮,即使作为后墙也算是矮的,本应遮蔽里面的隐私,但实际上一览无余。从屋里看街道的感觉,与从街上看这屋子的感觉一样,可以说是千百分的相似,甚至还更差。因此,每一次转身进屋,每一次不耐烦地想不再等他的时候,她闻着屋里弥漫的微微的腐朽气息,都会更深切地感到,如今她真是一无所有了,要钱没钱,要名声没名声。她之所以继续等,从某种意义上讲,是因为她不希望在已有的众多羞耻之外再添胆小鬼的骂名,因自己个人的消沉遭人耻笑。看看外面的街道,看看这个房间,摸摸那张桌布,摸摸那块桌垫以及那盏小台灯,她感觉稍许感到了一些尊严,因为她至少没有躲避,也没有撒谎。这一切,尤其是自己鼓起勇气准备与父亲展开的面谈,是这个世界上最龌龊的;不过,她不是已经准备好接受最龌龊的现实了吗?她尽量让自己伤心,这样她才不至于愤怒,可她伤心不起来,所以她很愤怒。可是不幸,这饱受挫折、难以责备,而后又被命运标上记号如同公共拍卖场上的“货物”一般的不幸,如果不在这些腐朽的气息和景象里,又在哪里呢? 父亲的一生,姐姐和她的一生,以及两个早死的兄弟的一生,乃至这幢房子的全部历史,就像是一串华丽而繁复的词组,甚至像一部音乐剧,然而,开头堆砌了一些空洞的单词或音符,继而突然中断,连这些空洞的单词或音符也没有了。起初,这一家人气势恢弘,俨然必将踏上金玉铺成的康庄大道,可不知为什么,没有发生任何不测情况,他们却突然崩溃,无可奈何地倒在路边的尘土中。这些问题在奇克街得不到解答,但问题本身却在这里赫然耸现,女孩一次次走到镜子和壁炉前,这也许是躲避问题的捷径。其实,这也表明她试图摆脱笼罩心头的最龌龊的感觉,因此等会儿又可以装笑脸,难道不是吗?她盯着那已失去光泽的镜面,她的眼神如此专注,肯定不只在欣赏自己美丽的容貌。她扶了扶头上插着羽毛的黑色帽子;摸了摸帽子下面像瀑布般的浓密乌发;眼睛盯着她那张漂亮的椭圆脸蛋,不仅看正面,侧面也看得很仔细。她的衣裳上下都是黑色,反衬之下,她的脸庞显得更加清秀,她的秀发显得更黑、更和谐。在外面的阳台上,她的眼睛看起来是蓝色的;而在镜子里面看却是黑色的。她长得很漂亮,不过她的魅力并非某个相貌特征或某件首饰的作用,那是她给人留下的整体印象。这种整体印象相当持久,要说它的来源,只能说整体不是具体部分的总和。她身材不高但显得挺拔,她不用动就显得风度翩翩,她身材不魁梧却总能引人注目。她身材苗条,衣着朴素,沉默寡言,却总是存在于人们的视线之中,总是能愉悦人们的视觉感受。通常,她戴的首饰比较少,但比别的女人更娇艳,有时,如果场合需要,她戴的首饰多了些,却感觉十分淳朴,与别的女人相比,她总是那么得体,对于其中的秘诀,她自己也不清楚。对于她身上的种种奥秘,她的朋友们都有所了解,他们的解释也大致相同,就是说她很聪明,不管人们将这个解释当作她个人魅力的来源,还是她个人魅力所产生的结果。如果在父亲寓所黯淡的镜子里,除了自己漂亮的脸庞之外,她还看到了其他的景象,那可能就是:她终于挺住了,她没有崩溃,她没有自轻自贱,她没有自甘沉沦。她自己感觉,她并非用粉笔做了记号准备拍卖的物品。她还没有放弃,如果说在代表他们家历史的那个断句里,她是最后那一个单词,那么,这个句子的结尾必定还会有些意义的。有一小阵子,她眼珠子一动不动,很明显是在幻想,如果她是男人,她将如何扭转这一局面。她要小心呵护那个姓氏,那是她最热爱的名称,尽管她恶心的父亲对它造成了种种伤害,但也不是没有任何指望的。正是因为这些淌着血的伤口,她对这个名称更加疼惜。但是,像她这样一文不名的女孩,除了放弃,又能如何? 当她父亲终于出现的时候,她跟往常一样立刻意识到,对父亲的一切指望都是徒劳的。他给她写信说他病了,病得很重,都出不了房间了,说必须马上见她;如果说这是他耍阴谋的伎俩,这是十分可能的,那么,他甚至不屑于按诈骗的正常套路,适当抛光粗糙的表面。不管出于什么邪恶动机,他就是想见到她,而她也有强烈的愿望跟他谈谈;但是,她此时强烈地预感到,父亲必将对她恣意妄为,因此,她又回想起从前的情景,每次父亲要伤害她,尤其是伤害她可怜的母亲,都是要经过精心谋划、设计圈套的,这让她感到了新伤旧痛,她的心在滴血。跟他保持任何关系,不管多么短暂或疏浅的,都必定受到他的伤害;至于其中的原因,那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他并不希望这样,他肯定经常感觉到,要不这样的话,对他自己还是有好处的,可是他必定还是会犯错误,无论是什么错误,只要有可能,他都会犯,每当他靠近你的时候,你就会越发觉得他是无可救药的。以前,他可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也可能待在卧室里躺在床上接见她。这次,她不必再到那个隐秘的房间里去,觉得十分庆幸,但是,要是真让她进去的话,她还不至于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诡诈。他们每一次见面,她都觉得似曾相识;他撒起谎来,就像从抓得油腻光滑的旧扑克牌中随便抽一张打出来,而你只好坐在他身旁,眼睁睁地看着他耍手段。令人头疼的是,并非你会听到谎言,而是你根本听不到实话。他可能是真的病了,但与他的任何接触,都不可能是直截了当的,这次也一样。他也可能就要死了,但凯特不知道他要提供什么样的证据,她才敢于相信。 他的房间在楼上,据她所知,就在他们现在所待的这个房间的上面:其实,他已经不在这房子里住了,当然,如果她斗胆刨根问底的话,他要么会矢口否认,要么就借机发飙,穷凶极恶。不过,这次她已经不会再问他了;这不仅是因为在与他面对面的时候,她再也不会产生徒劳的愤怒,还因为他吹一口气,伤感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他同样吹口气也会让愉悦感顿时消失:不过,她觉得即使在后一种情况下,她也能找到靠近他的立足点。他已经不再能让人快乐了,这实在没有人性。他完美的外表撑着他漂了这么长时间,现在基本还是完美的;不过,人们很久以前就在任何场合下对此习以为常了。对于一个人有多好,事实胜于一切。他的模样与往常并无二致,粉红色的皮肤,银白色的头发,笔直的腰杆,挺括的衣服,似乎是世界上与不愉快最不搭界的人。他特别像一位英国绅士,像是一个功成名就、生活安定的正常人。和外国人一起在餐馆吃饭的时候,外国人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英格兰养育的人是多么完美啊!”他的眼神很和蔼,让人觉得很安全;他的嗓子清晰浑厚,显然没有大声嚷嚷过。幸福的生活像一个美女,在半路上与他迎面相遇,然后就转过头来,陪着他一起走,一只手挽住他的胳膊,温柔地让他自己决定前进的步伐。对他只是稍有了解的人会羡慕地说:“他穿着多得体啊!”对他了解稍微深一些的人则会反问:“他穿着多得体?”刚才,他女儿的眼中闪过一丝快乐的光芒,其实那是因为他一下子让她觉得滑稽,似乎这个恶心的地方是属于她的,是他来看望她,她是主人,而父亲是客人,情绪很脆弱,需要特别呵护。他会令你产生荒谬的感觉,他有一种神秘的本领,能够完全扭转主客关系:以前,如果她妈妈愿意见他,他都会使出这样的本领。至于他是从哪里来的,大家都不大清楚,不过他曾在莱克斯汉姆花园住过。凯特万分不耐烦,但还是轻描淡写地说:“您好多了,我很高兴。” “不好,亲爱的,我很不好;你瞧,我刚出去看了医生,就是街道拐角的那个混蛋。”克罗依先生做了个手势,想表示那医生的手艺实在拙劣,连他自己都会。“我正在吃他给我弄的药。这就是我让你来的原因,让你看见我真正的模样。” “哦,爸爸,我早就看到你真正的模样了。我想,现在我总算找到能正确描述你真正模样的词了:‘你很漂亮——我们别再说这个了。’(1)你一直都很漂亮,现在看起来可爱极了。”同时,他也在审视着她的容貌,当然,她也知道他肯定会这样做的,还会对她所穿的衣服进行识别和评价,也可能会提出异议,从而表示他对她还有兴趣。实际上,他对她可能毫无兴趣,但她可以断定,在这个世界上,他也就会对她感兴趣。她经常想,在他所处的境况下,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开心,这段时间,她又琢磨起了这个问题。她之所以让他开心,是她长得漂亮,具有可观的价值。不过,他的另一个孩子也有某些相似的特征,但是,那个孩子从未让他产生任何快感,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怜的玛丽安也算漂亮,但他肯定不会在乎。其中的关键是,她姐姐不管长得怎么漂亮,现在已沦为寡妇,自己都几乎不能糊口,还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小孩,是不会有什么现实价值的。然后,她问他到那个地方住了多久,当然,她很清楚这个问题提不提都一样,即使他会回答,他的回答与事实真相之间也没有什么共同之处。事实上,她也没有听到他的具体回答,不管他的回答是否真实,因为她一心惦记着她自己想要跟他说的事情,这其实就是她一直耐心等待他的原因,这桩心事让她暂时忘却了对父亲的怨恨。没等多久,她就将她的心事都说出来了。“是的,我现在还是愿意跟您一起去。我不知道您到底想跟我说什么,不过,即使您没有给我写信,在一两天之内,您也会收到我的信。事情就这样了,我是等到想明白了,才来见您的。我想得很明白了,我要和您一起去。” 这些话产生了显著的效果。“跟我一起去哪里?” “哪里都行。我要和您住在一起,在这里也行。”她脱掉手套,坐了下来,似乎她早已经胸有成竹了。 莱昂纳尔·克罗依与往常一样,貌似心不在焉地在房子里摇来晃去,似乎听完她的话之后,正盘算着寻找借口,以便安全撤退:这让她马上意识到,她低估了他的准备。他不希望她跟着他,更不希望她与他住在一起。他之所以叫她来,就是要有风度、高姿态地抛弃她,让她离开,他是要做出牺牲的。但是,除非她愿意放弃他,否则所谓的风度和姿态,都将无从谈起。因此,他的策略就是欲擒故纵,让她爱来就来,让她觉得不是非要离开不可。然而,她对他目前的尴尬无动于衷,她自己也觉得,她简直是铁石心肠。对于他的种种姿态,她已经看够、看透了,她可以不感到丝毫内疚地剥夺他表现任何新姿态的奢侈权利。随后,在他的话音之中,她发现了一丝轻微的慌乱。他说:“哦,我的孩子,对于这个,我是绝不同意的!” “那么,您准备怎么办?” “我正在想,”莱昂纳尔·克罗依说,“你别以为我的脑袋一直都是摆设。” “那么,您想过我说的事吗?”他女儿问,“我是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他站在她面前,双手掩在身后,两脚微微叉开,身子微微地前后摇晃着,似乎是踮着脚尖,要往她身上靠。貌似他真的在用心思考。“不,我没想过。我不能想,也不要想。”这实在冠冕堂皇,结合全家人对他的绝望,她又一次发现,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凭他的外表揣度他的内心。他的花言巧语,一直是她母亲背上最为沉重的十字架;与他任何恐怖的行为举止相比(感谢上帝,他们不知道他究竟干了些什么),他的巧言令色,世人必然是见得更多。由于他的特别类型,他肯定是个无法共同生活的可怕丈夫;他的特点会给发现他可恶的女人带来不幸影响。凯特难道对他的特点不很了解?让有这样长相、这样风度的父亲单独过日子,对她来说肯定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如果说有许多事情她不知道,甚至都没梦到过,那么在这时候,他们俩就会达成共识,认定他是处境窘迫、值得可怜的人。如果说他认定他小女儿的美貌是她的价值所在,那么他一开始对自己的价值判断就更加准确。令人感到吃惊的不是他的价值帮了他那么多,而是居然没给他更多的帮助。不过,他的价值一直在做着贡献,这是古老、永恒、不断重复的旋律。她对他的耐心,正表明他的价值眼下在起作用。随即,她清楚地看到了他所采取的路线。“你真的要我相信你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她必须考虑自己的路线。“爸爸,您相信什么,我想我不会在乎。而且,我从未想过您会相信我。我也从未想过别人会相信您。爸爸,您知道,我真的不了解您。” “你是不是觉得你可以胡说八道?” “哦,亲爱的,不,不是。这无关紧要。如果说我到这时候还不了解您,可能就永远不会了解,那也没有关系。我觉得能跟您一起生活就行,是否了解没有关系。当然,对于您日子过得好不好,我一点也不知道。” “我过得不好。”克罗依先生的回答听起来喜气洋洋。 他女儿再次看了房间一圈,她很惊讶地发现,房间里的东西不多,给予她的启发却有那么多。她最大的感觉是这里很丑陋,丑得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这丑陋足以给别人力量。这是生命的中介,是生命存在的可恶迹象。这个发现令她的回答更有说服力。“哦,抱歉,但我觉得您的生活好极了。” “你是不是要老话重提,说我居然还没有自己了断?”他神情轻松、愉快地质问。 她认为这个问题没有必要回答;她坐着不动,只管说她自己觉得有实质意义的话。“您了解我妈妈的遗嘱。她去世前,曾经担心给我们留下不多,事实上,她留下的确实极少。我们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按遗嘱,玛丽安一年两百,我也是两百,我又让给了玛丽安一百。” “哦,你这傻瓜!”她父亲叹了一口气,他毕竟是过来人。 “您和我一起,这一百可以解决一些问题。” “那其余的问题呢?” “您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吗?”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双手插进口袋,转身走到她已经打开的窗户前站住。她没再说什么,那个问题已经把他推到了窗前。屋里顿时一片寂静,街上水果贩的叫卖声,伴随着三月温和的空气,惨淡的阳光——与房间颇为格格不入,还有奇克街上熟悉的嘈杂声,飘然而入。过了一小会儿,他转身走回来,仿佛已经忘记了她的问题。“我不明白你怎么突然这么紧张。” “我想您应该猜得到,不过我可以明白告诉您。莫德姨妈为我介绍了一门亲事,不过,她也提出一个条件,要完全拥有我。” “除此之外,她还能要什么呢?” “哦,我不知道,应该可以要别的东西吧。我又不是那么珍贵的战利品。”女孩的口气冷冰冰的,“以前可从没人说要我。” 她父亲的表情一向从容平静,可此时,与其说是显得很感兴趣,倒不如说是很惊讶。“没人向你提过婚事?”仿佛对于他莱昂纳尔·克罗依的女儿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或者说,即使是在亲密无间的父女之间,这样的坦白与她这么高昂的情绪和这么漂亮的相貌也是很不相称的。 “从来没有富有的亲戚提过。她对我非常好,但她说,我们该把话都说明白了。” 克罗依先生表示完全同意。“当然是的,是该说明白了。我能明白她的意思。” “真的吗?” “哦,当然。她的意思就是说,如果你和我切断关系,她就会对你很大方。你说到她的条件,当然就是这个意思。” “好吧,”凯特说,“我之所以感到紧张,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我就来了。”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他完全理解;然后,过不了几秒钟,他就相当自然地反客为主。“你真的以为我有条件接纳你吗?” 凯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口齿清楚地说:“是的。” “那么,你果真是傻瓜,比我想象的还傻。” “为什么呢?您的日子过得不错啊!瞧您神采奕奕。” “哦,你不是一向都那么恨我吗?”他含糊不清地说,然后再一次心事重重地朝窗外凝视。 “人都不只是珍贵的记忆。”她似乎没有听见他说了什么,自顾自地说,“您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您很漂亮,我们早就达成共识了。您知道,我觉得您比我条件更好。再说,毕竟我们是父女关系,这个事实是不容否认的,我想,这个关系对我们应该是有作用的。我刚才跟您说过,我不了解您的生活状况,我也不在乎。”她毫不懈劲,紧跟着说,“不管是什么状况,我都会接受。就我而言,我会为您做力所能及的一切。” “我明白了。”莱昂纳尔·克罗依先生接着说的话极其务实,“那么,你能做什么?”她没有马上回答,而他则趁她短暂的沉默继续追问:“你可以说,你放弃了你姨妈,展开你美丽的翅膀向我飞来。可是,我想知道,你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呢?”她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于是,他便进一步发挥:“请你记住,在这迷人的关头,不管你说得多么感人,我们都没有多少财产,别人向我们伸出一根树枝,我们还不足以拒绝。亲爱的,我真喜欢你刚才的慷慨陈词,嘴上说放弃是很容易的。但是,如果一个人只能喝清汤,他就不能不要汤勺,你的汤勺就是你的姨妈。请注意,你的汤勺在一定意义上说也是我的。”她站起身来,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努力的结局,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然后走回到她刚才看过几次的可怜的镜子前。她再次挪了挪帽子,就在此时,她父亲又说了一句话,他刚才的不耐烦语气已经变成赞叹:“你真棒,不要让我耽误了。” 他女儿转过身,面对着他。“莫德姨妈的条件,具体说就是我必须完完全全地与您断绝关系;永远不能见您,也不能与您说话,不能给您写信,甚至不能走近您或向您打招呼,不能与您保持任何形式的联系。总而言之,您必须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他不高兴的时候,似乎总要踮起脚,看起来好像很开心,自信满满。人们说他有几个难以形容的特点,这就是其中之一。有时,对伤害到自己感情的人,他的打击手段是令人赞叹的,除非他自己放弃。反正,他现在就是踮着脚的。“亲爱的,我要毫不犹豫地说,你莫德姨妈的这个要求非常恰当。”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多了,但一开始还觉得相当恶心,便没有马上回答,所以他便有时间继续说下去,“这就是她的条件,好吧。那么她的承诺是什么?她答应为你做什么?你必须想一点办法。” “您是说,让她觉得我舍不得您?”她过了一阵子问。 “哦,这个协议真恶毒、真残忍。我这个可怜的老爸爸,还要承受骨肉分离的痛苦,不过我没有意见。我毕竟还是你爸爸,真的放弃之后,不至于什么也得不到。” “哦,我想她的意思是我会得到许多。”这时她说话的口气中有了一点喜悦。 他的回答也显得无比慈祥:“那么,她会给你东西吗?” 女孩接着把她的表演进行到底。“多多少少吧,我想。很多东西我敢说我是可以想当然的,是女人之间可以互相帮忙的事情,您是不会明白的。” “我没有必要明白的东西,我一向都不大明白。”他继续说,“你知道,我只希望你有足够的良心,你要明白,你有这个很让人羡慕的机会,说到底,见鬼,还是因为我的功劳。” “我承认我不明白,”凯特说,“这件事跟我的‘良心’有什么关系。” “那么,亲爱的姑娘,你应该为自己感到羞愧。你们这些冷酷虚伪的人,”他情绪突然变得很激动,“证明了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准极低。在这个粗俗、野蛮的时代,家庭情感完全沦陷了。从前,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我是说像我这样的父亲,像你这样的女儿是极其珍惜的,如果在商业社会,我就是你的‘资产’。”他侃侃而谈,“我不只是说,如果你有正确的情感,你可能为我做些什么,我更想说,你会和我一起做些什么,这才是你的机会。”接着,他很冷静地说,“我是说,其实这两种情形本质上是一致的。你要明白,利用我不仅仅是你的机会,而且也是你的责任。要说明你有家庭情感,你得看看我能干些什么。如果你和我一样还有亲情,就会发现我还是有价值的。亲爱的,从我的身上,你还是可以掏出一辆大马车的。”他的离题,更确切说是高潮,由于不合时宜的回忆,减损了一些效果。他突然想起他女儿刚才说的事。“你真的决定把你那一点遗产让出去一半吗?” 她先犹豫一下,然后大笑。“不,我没做什么‘决定’。” “你明摆着是要让玛丽安占便宜,不对吗?”他们面对面站着,可是她没有直面他的质问,于是他继续往下说,“你知道,除了这三百,她还有丈夫的遗产,这就是你的道德观吗?”这位孤傲的、肆无忌惮的长辈大声质问道。 凯特毫不费劲地找到了答案。“您是不是认为,我应该把一切都给您?” “一切”两字显然让他很震撼,决定了他回答的语气。“绝对不是。你刚才说要给我什么,我都拒绝了,你怎么会提这样的要求呢?至于我的看法,随你怎么理解。我想已经表达得够清楚的了,我的提议,你要么接受,要么就放弃。我的提议只有一个;这是我所有的赌注。简而言之,是我对你责任的构想。” 女孩带着疲倦的笑容,盯着她爸爸,仿佛“责任”两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有某种奇怪的形状,可映入她的眼帘。“对这种事情,您真是绝了!”她马上接着说,“我想我必须明白告诉您,如果我在姨妈的协议上签字,我就会严格执行,遵守所有要求。” “这就对了,亲爱的。我强烈希望你有这样的荣誉感。干什么都要认真。你姨妈能为你做的事情是无限的。” “您是说她会把我嫁给好人?” “不然我还有什么意思?把你嫁个合适的人……” 看他犹豫,她便问:“然后呢?” “然后,我会再和你商量,恢复关系。” 她环顾左右,然后捡起太阳伞。“是不是在这个世界上您最害怕她?我的丈夫,如果真嫁人的话,再怎么也不如她可怕吗?如果这就是您的意思,那还有点意思。不过,这也得看什么样的人是好人,不是吗?”凯特收起伞的褶边,然后接着说,“您不至于认为您心目中的好人会劝您和我们一起住。” “不,亲爱的,绝对不是。”对于她所假想的担忧或希望,他似乎并没有埋怨,而是以一种理解的宽慰来应对两种责难。“我把你完全交给你姨妈,我自己可以闭上眼睛,就用她的眼睛看路,不管她选择了什么人,我都会满怀信心地接受。如果她觉得这个人非常好,我也会觉得好,你想她是个那么势利的人,而且,我觉得她不管选择什么人,她肯定相信这个人会对我够狠。这也没关系。我只希望你能遵从她的意愿。”克罗依先生郑重声明,“亲爱的,如果我有办法,你绝对不会穷成这样。” “那么,再见吧,爸爸。”显然,她经过反思后,不得不放弃进一步的争辩。“您肯定明白,我们现在分别,要过很长时间才能再见。” 她的同伴这时产生了一个绝妙的灵感。“为什么不直接说永别呢?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做事情从不半途而废。如果我答应你把自己从你的世界里抹擦掉,那么,我一定使用一次就能擦拭干净的海绵,而且会充分浸泡,然后好好抹擦。” 她那张漂亮的脸平静地朝向他,久久地看着他,仿佛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我说不清您是什么样的人。” “我也不比你清楚,亲爱的。我一辈子都在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结果还是没想明白。什么也不是,真可怜。如果我们有很多人,每个人都看懂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那么,我们不知道能干成什么事情。不过没关系。再见了,亲爱的。”他的表情有些茫然,似乎在猜她是否要跟他吻别,不过没有因此而感到尴尬。 事实上,她又多待了一会儿,希望把事情弄得更清楚。“我希望这里有人——以防万一——能够见证,我已经向您做了明确表态,我是愿意来这里的。” 她父亲问:“你要我把女房东叫来吗?” “您可能不相信我。”她接着说,“不过,我原来确实希望您能找到办法。不管怎么样,让您感到不舒服,我很抱歉。”说后,他转过身去,像刚才一样,走到窗前,凝视着小街。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您听我说……可惜没人见证,您只需要说一句话。” 他答应的时候还是背对着她。“如果你觉得我还没有说过,那么我们刚才的时间都是白费了的。” “我来找您,恰恰跟姨妈要我做的事有关,都跟您有关系。她要我作选择,好吧,我的选择就是与她一刀两断,跟您在一起。” 他终于转过身来。“亲爱的,你知道你让我觉得很不舒服吗?我已经很努力把话都讲清楚了。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但是,她没有理睬他说什么;她的心思显然不在这里。“爸爸!” “我真不明白你到底怎么啦。”他说,“如果你还这么糊涂,那我就以我的名誉担保,牵着你的手,叫来一辆马车,把你安安稳稳地送到兰开斯特大门。” 她确实很茫然,恍恍惚惚的。“爸爸!” “这太过分了。”他严厉地说,“什么事?” “我这样说您可能觉得奇怪,但是您确实能够为我做些事,帮我一些忙。” “这不正是我要让你感受到的吗?” “是的,”她很有耐心地回答,“但您的帮法错了。我说的话是完全诚实的,我也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坦白说,在一个月前,我还不觉得您能帮我或支持我。事实是,情况变了,我面临一个新的难题。尽管如此,我也不指望您能为我做什么事情,只要您不把我赶走,不把您自己从我的生活中抹擦掉就好。只要您说:‘好吧,既然你愿意,那我们就在一起吧!我们不用过早担心以后怎么过,或者在哪里过,我们有信心,总是能找到办法的。’这就是我希望您能为我做的一切。我必须跟您在一起,这对我有利。您明白了吗?” 如果说他不明白,并非因为他没有仔细地盯着她。“你面临的新难题,就是你现在坠入爱河了,你姨妈也知道,而且,我敢肯定,由于某些原因,她痛恨而且反对这件事。她完全可能!我闭上眼睛也相信她会。请你走吧!”虽然他说话时没有怒气,而是充满无限的悲伤,但他还是把她赶了出去。她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打开房门,以此作为情感的最完整的表达。然后,他虽然深感不以为然,但还是表现出慷慨的同情。“如果她指望你,那么,我就要为她感到遗憾,这个受骗的女人。” 凯特在风口站了一会儿。“她不是我最同情的人,虽然她在许多方面都受了骗,但她还不是最可怜的人。”她解释说,“她不至于真的指望我吧。” 他没有直接回应她的质疑。“你是同时在欺骗两个人,劳德夫人和另外某个人,对吧?” 她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我不想欺骗任何人,尤其是劳德夫人。”她似乎把一切都看明白了。“您拒绝了我,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把事情简明化了。我就要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看好的路。” “你所谓的路,就是嫁给一文不名的无赖,对吧?” “您自己那么小气,胃口却那么大。”她说。 这句话又让他提起了精神,虽然狠狠瞪了她一眼,但是,这从来都是他表达憎恶的极限。“如果你卑鄙到引起你姨妈的憎恨,那么你的卑鄙也一样会引起我的争议。如果你不是想着某个完全不合适的人,那么,你说这些话又意味着什么呢?那个既像乞丐又像小偷的家伙是谁?”在此过程中,她没作任何反应,他就一口气说完。 接着,她的反应很冷淡,但又毫不含糊。“他有很好的潜质,完全能够充分利用您。事实上,他非常希望对您好。” “那他肯定是一头呆驴。而且,你怎么就以为,像他这样一无所有、毫无希望的人,你还能把他调教得让他对我好?”她父亲不给她机会回应,而是继续追问,“呆驴有各种各样的,有正确的呆驴,有错误的呆驴,而你似乎就是从那些错误的呆驴中精心挑选了一头。你姨妈对这种人肯定非常了解,我告诉你,我完全信任她对这种人的判断能力;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听到人家说有哪一个人她看不透。”接着就是他最后一句话,“如果你真想公然藐视我们俩的话……” “怎么样,爸爸?” “嗯,亲爱的孩子,虽然你可能天真地认为我已经微不足道了,但我想我也还不至于没有办法让你感到后悔。”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阴沉着脸,但似乎并非是在考虑其中的危险。“如果我不蔑视你们,您知道,那并非因为我怕。” “哦,如果你不蔑视我们,”他反唇相讥,“也可以表明你非常勇敢。” “这么说来,您根本不能为我做任何事情,对吧?” 于是,他冲着站在楼梯平台上、面对着弯弯曲曲的楼梯台阶、被一种奇怪氛围所包围的她,明白无误地表示,她的任何请求都是徒劳的。“我从不妄称我会做超出我责任范围的事情;我已经给了你最好、最清楚的建议。”他又很激动。“如果我让你不高兴,你可以去找玛丽安,去寻求她的安慰。”他不能原谅她居然把她母亲留下的一丁点儿遗产跟玛丽安分,其实,她本应该跟他分才对。 [book_title]第二节 自从她妈妈死后,她就到劳德夫人那儿去了,其中的压力、艰辛和漫长的煎熬,让她回味无穷。她别无选择:她自己的家里一贫如洗,随着女主人病入膏肓,未付的账单不断累积,她又不能拿任何东西来换钱,因为这里的一切都属于“遗产”,至于遗产的命运如何,那是个绝对令人生畏的秘密;她和玛丽安曾经担心遗产所剩不多,实际上也跟她们想象的差不多;不过,女孩感觉,那些遗产本质上是给玛丽安和她的孩子们留下的,她自己终将一无所有。那么,她到底想怎么办呢?说句实话,她很想放弃,放弃自己的权益,若非受到莫德姨妈的强烈干涉,她无疑早就放弃了,现在莫德姨妈的干涉尤其强烈,对于她的干涉,要么全部接受,要么全部拒绝。然而,到了那年冬末,她却几乎说不清自己决定要采取什么立场。她只能又一次啼笑皆非同时又不敢露任何声色地接受别人的解释。多年来,她最终总是任由他们按自己方便的方式处理,这似乎就是生活的规律。 兰开斯特大门那堂皇、气派的大厦,就在海德公园和南肯辛顿赛马道的另一侧,自从她的孩提时代,直至她长成了大姑娘,乃至现在,那里一直是她年轻而模糊的世界的极限。她自己的生活圈相对比较狭小,虽然也有一些比较远的目标,常常沿着街道向远处眺望,那些地方已经让自己感到自惭形秽,但兰开斯特大门还要更远很多。她生命中的一切,最多发生在克伦威尔路的周围,再远也没有超过肯辛顿公园。相比之下,兰开斯特大门的生活非常遥远。劳德夫人是她唯一的姨妈,是很亲近的,不像婶婶或者舅妈之类的,因此,不管在从前,还是大麻烦到来的时候,她总是所有人中最适合做指示的人;在我们年轻女士多年来一直珍藏着的印象中,劳德夫人所做的指示与实际情形都不是很一致。对克罗依一家的年轻人而言,这位亲戚除了让她们感受到自己的社会分量之外,就是让她们知道自己不能指望什么。凯特的知识面拓宽之后,重新思考了这些事情,并没有发现莫德姨妈还会做出什么不同的举动,但她也发现有许多事情本应该是什么样的;她同时还发现,如果她们一直有意识地生活在极北地区的寒流下,那么,她们会做的事情可能不会更少。比较肯定的是,如果说劳德夫人讨厌她们,讨厌的程度也不如她们想象的那么深。无论如何,她会时不时地来看她们,也会定期邀请她们去她家,目的在于要表明,她其实不想讨厌她们。也可以说,她与她们保持这种关系,就是她怀念妹妹的最佳途径。凯特知道,可怜的克罗依太太对她姐姐一直有怨气,因此,她让玛丽安,她的儿子们,还有凯特自己形成了一种特别的态度,每逢莫德姨妈邀请她们去她家的时候,她们会向莫德姨妈表示他们可以自足,不过,她们还是接受并非常感谢她的慷慨。凯特后来发现,她们之所以形成了这种态度,是因为她并未满足她们的需求。对她所提供的援助,她们总是接受得很勉强,不过那并非因为援助过多,而是太少,这伤害到了她们的心。 我们这位姑娘站在俯视公园的朝南的窗前,向外远眺,可以发现许许多多新鲜事物,虽然有些新东西只不过是旧事物的变样或者翻新而已,而因为新鲜事物太多,她越来越觉得生活的面孔是那么陌生。她年龄已经很大,她觉得等到二十五岁再重新考虑就太晚了,而且,她最大的感受就是遗憾:她竟然没有更早发现。这个世界与她通过初级读物认识的大不一样,不管是更好还是更坏,所以她觉得过去的岁月都是虚度的。如果她早些明白,她就会多做些心理准备,会更好地面对。她每天都有新发现,有些是关于自己的,也有关于别人的,而有两个发现交替着特别引起她的焦虑。第一个发现,是物质的东西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强。她红着脸感觉到,如果说与从前的某些方面相比,现在的生活就像一件装饰得极漂亮的衣裳,那么,关键就在于各种花边和绲带或者说缎带绸布丝绒的作用。也就是说,她可以通过类似的方式获得快感。她非常喜欢姨妈为她安排的住所,这里十分漂亮,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一样东西,但是她也十分害怕她的亲戚洞察到这个真相,所以感到极其不安。说实话,她的这个亲戚确实是个天才。从早到晚,这里的一切都可以让人嗅出她的存在;但是,与她这样的人相识程度越深,只会让你更提心吊胆,这当然也许是很奇怪的。 女孩的第二大发现是,莱克斯汉姆花园的那个家时时浮现在她的脑中,让她日夜挂念,虽然劳德太太不会很在意。整个冬天,她几乎都惦记着,因为她都是一个人待着;最近所发生的事情,让她可以享受到一定程度的清净,而就她清净或者说孤独的时候,她最能感受到身边这个人的影响。莫德姨妈坐在楼下,距离可算很远,可是她的存在,对于一个敏感的外甥女来说,就是一种很大的压力。这位敏感的外甥女感觉到,她的背后被人家做了记号,人家还在背后死死地盯着她。十二月份的一个天色阴沉的下午,她一直坐在楼上的火炉旁,心里翻滚着各种各样的认识。而正是因为她认识得太多,才离不开那里,她只能不时地在照着火光、包着绸缎的小沙发和那幅巨大的灰色米德尔塞克斯地图之间来来去去,无休止地徘徊着。如果她真的走下楼去,放弃这个避难所,在途中必将遭遇自己所发现的某些威胁,到时她就不得不面对,要么就得惊慌逃窜;此时,这些威胁就像在天空中隆隆作响,似乎从远处轰炸自己所在堡垒的炮声。这几个星期里,她几乎喜欢上了给她制造悬念、向她施加压力的种种情形:母亲去世、父亲沉沦、姐姐困苦、一家人的前景越来越暗淡,特别是她自己很确切地意识到,如果她选择自己认为体面的生活方式,即仍然为别人做奉献的话,那么,她自己也必将一无所有。她认为她可以按兵不动,这段时间她伤心是正当的,她正利用这个借口拖延,而她所要延缓的是屈服,虽然她也不能确切说明白到底要屈服于什么;但有时自己会想明白,那就是屈服于莫德姨妈的存在和她的个性。莫德姨妈的存在十分奇妙,她的整体存在是模糊的、缥缈的、无所不在的,但有些部分却是很清晰、触手可及的,不过,无论如何,她的存在蕴含着坚定的意志和高超的手段。凯特十分清楚,她总有一天会被吃掉,就像一个浑身颤抖的小孩,先关一两天再轮到她,但迟早要被送进母狮的笼子里。 那个笼子就是莫德姨妈的房间,那也是她的工作室,她的会计室,她的战场,总而言之,是她施展特别能力的场所。它位于底楼,门朝大厅开着,当我们年轻的女士进出大厅时,那简直是狱卒的哨房,或是桥梁道路上的收费站。那个小孩能意识到有一头母狮正等待着她,而这头母狮也知道身边有一块相当鲜嫩的肉。她同时也是一头很适合作表演的母狮,很漂亮,不管关在笼子里还是在什么地方,相貌都非同寻常;魁梧威严,色彩鲜艳,像永不败坏的绸缎,也像呜呜作响的号角和闪闪发亮的宝石,她的眼睛像玛瑙,光彩夺目,全身皮毛乌黑发亮,面容光滑靓丽,胜似得到精心呵护的瓷器,而且,似乎因为皮肤过于紧绷,这种感觉在弯角处特别强烈。她的外甥女悄悄给她取了个绰号,不过她只在私下叫叫而已:在异想天开的时候,她从嘴里冒出“市场上的不列颠女神”几字,对!就是不列颠女神,肯定不会错,只是她的耳朵上多夹了一支笔。她觉得,女神要是头上戴一顶头盔,一手拿一面盾牌,另一手拿一支三叉戟,或者拿一本账本,她的形象就更加完美。然而,凯特觉得,不能说她的力量主要来自她那线条简单而又宽阔的身材;毕竟她每天都在研究她的这位同伴,迄今为止最大的发现就是,自己以前过于轻信类比。她发现了不列颠女神庸俗艳丽的一面:她浑身插满色彩鲜艳的羽饰,长裙拖地,她的家具精美绝伦,胸部上下起伏;她的品味低俗,说话的用词和语调也不上档次,但是,如果过于关注这一面,必将产生错误的导向,引发某种危险。这位不列颠女神性格复杂,非常难以捉摸,既讲究实际,又激情洋溢。她装着偏见的口袋,和装着钱的口袋一样深。钱就是印着她头像的硬币,人们大多是通过这个头像认识她的。简言之,在她咄咄逼人而又防守紧密的表面背后,随时酝酿着取决于她的智慧的行动。我们已提及,我们这位处身城堡之中的年轻女士,就认定她是一位围攻的发起者。她的存在之所以让人觉得可怕,是因为她一向随心所欲,又缺乏道德准则。因此,在安静的时候,凯特总能清晰感受到她的威胁,因此这位年轻的女士只能徘徊并躲藏于阁楼之上,看着楼下斗志昂扬、手段圆滑的年长女士占据几乎整个地盘。但是,说到威胁,除了生命和伦敦,又有什么能对她构成威胁呢?劳德夫人恰恰就代表着伦敦,代表着生命,她的声音就是围攻的号角,她就是最致命的杀手。当然,真的不列颠女神还会有所顾虑,而莫德姨妈却没有,即使要她费尽心思也不会让她动摇。 然而,凯特极少与可怜的玛丽安分享这些印象。当然她还经常去看她的姐姐,而且都自称与她无所不谈,毫无保留。她之所以坚持不跟莫德姨妈做最后的摊牌,就是因为她这样可获得更多自由,能为这位与她关系亲近得多却又不幸得多,况且莫德姨妈明确表示她们间没有任何关系的亲戚帮点忙。她的处境让她感到很痛苦,尤其是她与姐姐的来往,让她感到了血缘关系在生活中的作用,当然并不总是能令人振奋或让人感到甜蜜,更使得她失去勇气,同时束缚着她的手脚。现在,她正面对着血缘关系的影响;她对血缘关系的意识,似乎产生于她母亲去世的时候,当然,她母亲的去世也让她失去了部分血缘关系,现在与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就是她最关心的人,包括阴魂不散的父亲、恶狠狠的姨妈以及那些无遗产继承份额的小外甥和外甥女。她把这种关系,特别是与玛丽安的关系扛在自己的肩上,是因为她明白这种血缘意识能带来什么影响。很早以前,她便对这种关系有过盘算;当时,作为家里的第二个孩子,她觉得世界上没有人和玛丽安一样漂亮、一样迷人、一样聪明,她想玛丽安必将拥有幸福与成功的未来。现在实际情况变了,但她还是必须表现与从前一样的态度。她的判断对象已不像从前那么漂亮,而且判定她很聪明的依据也不再显而易见;而且,她现在成了寡妇,一切希望都落了空,精神低落,脾气暴躁。但是,凯特不仅一如既往地,而且更深切地觉得她是自己的姐姐,是自己的人。凯特总是觉得姐姐会让她做各种事情;每次站在切尔西租金低廉的小房子门口,她总要先问问自己这次姐姐可能会叫她干什么,然后才走进门去。她明显发现,失望可能使人变得自私;玛丽安让她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想当然,她震惊于姐姐的平静——这是这可怜的女人唯一平静的时刻。在她眼里,凯特不过是低她一等的妹妹,妹妹的生命不过是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资源。她的存在完全是为满足切尔西这幢小房子的需求,但是她已经发现,人奉献得越多,自己剩下的就越少。总有人想抓别人来吃,而在吃的过程中,他们自己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吃人的时候,总等不及品尝出什么味道就吞下去。 她进一步作出推断,这样的不幸,或者说这样的不舒服,不会马上发生或马上看得见。人们所看到的通常不是自己真实的样子,很难了解真实的状况。就她而言,因为她从未让玛丽安看自己真实的样子,玛丽安不可能意识到她自己看见了。因此,凯特觉得,她并没有装好人,因为她确实牺牲了自己,她是装傻,因为她把很多本不属于自己的事情都藏在心里。其实她知道,姐姐在竭力促成她向莫德姨妈投降;她也明白,如果你过于在乎自己的穷,你就会变得更穷。要利用莫德姨妈必须通过凯特,而至于凯特因此会落到什么下场,那是玛丽安最不关心的。也就是说,凯特必须把自己豁出去,玛丽安才会得到利益;玛丽安渴望获得利益,但忘却了应有的尊严,而凯特为了保持她们俩的适当尊严,就不得不自私,不得不采取自己心目中更理想的行动,绝不能为四个小家伙去捡人家散落的面包屑——而这可能是最自私的行为。对于大外甥女嫁给康德利普先生,劳德夫人痛心疾首,简直恨之入骨,至今还没有缓和。康德利普先生在一个乡村教区当牧师,在那里随处可见他那圣人般的面孔,外界对他的批评也无处不在。他之所以坚持展示那副面孔,是因为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展示,否则他无法面对这个世界,而且他对于体面的生活没有愿景,也不知道什么是正当的事情。莫德姨妈对他的批评是一贯尖锐的,她甚至觉得为他的死而伤心,绝对是个错误。她是个不依不饶的人,对死者的身后人视而不见已经是最仁慈的表态了。她经常把婚礼与葬礼混为一谈,认为都是不祥的仪式,事实上,她参加了玛丽安的婚礼,之前她给玛丽安送去了一张颇为大方的支票,不过对她来说,那只不过是承认她与康德利普太太曾经存在一定的关系。她不喜欢吵吵闹闹而又没有前途的小孩,也不喜欢整天哭哭啼啼而没有任何作为的寡妇;因此,她就让玛丽安自己想悲伤多久就悲伤多久,这在以前一定是奢侈的特权。凯特·克罗依很清楚地记得她们母亲是如何应对的,但玛丽安显然没有利用好,才致使她们姐妹俩都这么可怜。从理论上说,在两个人里面,如果一个不被人注意,另一个就会非常引人注目,算是对另一个人的弥补吧。那么,哎,如果不是极强的自尊心驱使,凯特绝不会破坏这个平衡的。与她父亲见面之后,我们年轻的小姐越发深刻领会到了这一点。 “我不能想象,”那天玛丽安说,“你怎么不考虑我们目前的处境?” “哦,求求你,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凯特反问,“我觉得已经给了你足够的证据,让你知道我多么为你考虑了。亲爱的,我真的想不出你还想怎么样!” 玛丽安当然早有好几种准备,不过依然感到几分意外。她已经预见到妹妹担心什么;但是目前的情况相当特别,似乎是个不祥之兆。“嗯,你自己的事情,我当然不能干涉,你也可以说没有人比我更不适合跟你说教。不过,即使你想永远与我断绝关系,这一次我不会沉默,我不认为你有权利自暴自弃。” 孩子们的晚饭已经吃完,这也算是他们母亲的晚饭,而对于他们的阿姨而言,这可能只是中午饭;两位年轻的女士面对着皱巴巴的餐布、四处乱丢的围嘴、刮得一粒米都不剩的盘子,以及清煮饭食的弥漫气味。凯特相当客气地问能否将窗户打开一些,而康德利普太太则毫不客气地回答说她高兴开就开。她肯定经常这样回答那些小孩们的问题。四个小孩在那位矮小的爱尔兰女家庭教师不太高明的控制之下乱蹦乱跳、大喊大叫地出去了。这位女家庭教师是他们的阿姨为他们找来的,她肯定经常在想尽早离开,否则有可能成为烈士。在凯特的心目中,这些小孩子的母亲与从前温柔的玛丽安已经大不一样,她彻底成为康德利普先生的遗孀,当然凯特也想这可能是因为她已经是四个小孩的妈妈。她是康德利普先生留下的一件破烂遗物,他似乎是口径很小的漏斗,而她就像被人家硬从漏斗挤过一样,发皱了,没用了,身上都是他的印子。她脸色红润,身材发胖,这并不是哀伤的应有表象;不像克罗依家陷入窘境的人,倒是和她丈夫两个未嫁出去的妹妹很像。凯特觉得,这两个妹妹确实经常来看她,并总是赖着不走,非要分享她们的茶点以及黄油面包,凯特觉得这对家里的财务不无影响。关于她们,玛丽安很敏感,她这位善于观察、权衡的更亲近的亲戚很奇怪地发现,批评她们就像是在批评她自己。如果这是结婚的必然结果的话,那么,凯特便要怀疑结婚的意义了。不过,无论如何,这可以郑重表明一个男人——还是这样一个男人——会让一个女人变成什么样。她还发现,这两位康德利普小姐总是对着她们兄弟的遗孀提起莫德姨妈,但她毕竟不是她们的姨妈!于是,她就对兰开斯特大门的事情滔滔不绝,言语之间显得异常粗俗,比克罗依家的任何人在谈论这种事情时更粗俗。然后,她们便添油加醋,说一定要盯住兰开斯特大门,而这自然成了凯特的责任。我们年轻的女士总是成为她们品头论足的对象。其实,玛丽安并不喜欢她们,但她们毕竟是康德利普家的人,是在与玫瑰花,也就是跟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长大的。她们居然与她谈起死人的事,而凯特则从未谈起过这样的事。在她与姐姐的关系中,她只能静静地听她口若悬河。她心里常常问自己,这到底是不是结婚的结果!按这样想,玛丽安的警告是很自然的。“我不明白,”她回答说,“哪里特别让你觉得我有危险?你可以放心,我绝对不会放弃自己。我倒是觉得,我自己已经被抛弃了。” “难道你不觉得,你要嫁给莫顿·丹什吗?”玛丽安说。 凯特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你是否认为,如果我真有这个念头,我就必须告诉你,这样你就能插进手来,劝我回头?这就是你的想法吗?”她的姐姐也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她又说:“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提起丹什先生。” “我之所以提起他,是因为你不提他。我知道一些情况,但你从来都不提起他,我自然会想起他的事,或者应该说是你们的事。如果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对你有什么希望,那么,我的梦想,当然也是我的牵挂,即使告诉了你也是没有用的。”但是,事实上玛丽安已经很兴奋,她是必然要告诉凯特的,而且,凯特也知道,她肯定就丹什先生和两位康德利普小姐有过交流。“我之所以指出这个人的名字,我想是因为我非常害怕他。如果你真的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他真的使我充满恐惧,说实话,我既害怕他又讨厌他。” “那么,在我面前说他坏话,你就不觉得有危险吗?” “是的,我觉得很危险,”康德利普太太坦白地承认,“那么,我该怎么说他呢?也许,我根本不应该提起他。我刚才说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 “亲爱的,让我知道什么?” “我认为这无疑就是我们碰到的最糟糕的事情。”玛丽安立即回答。 “是因为他没钱吗?” “是的,这是其一。而且,我也不信任他。” 凯特很平静但很直接地追问:“你不信任他什么?” “嗯,他肯定不会得到,但你必须得到,也必将得到。” “然后给你?” 玛丽安对此早有准备。“首先要拿到手,无论如何不能拱手送别人。到时我们再看看。” “这倒没错。”凯特·克罗依说。她最痛恨这种话,但是,如果玛丽安决意要如此粗俗,还能怎么样呢?这让她又想起两位康德利普小姐,还更加厌恶她们。“你做事情的方式,特别是你什么都想当然,我很喜欢。如果我们想嫁给一个非让我们散尽黄金的先生就能嫁到的话,我不知道我们有什么事情要做。我还没有发现附近有很多这样的人,也没有发现我对这样的人有什么兴趣。亲爱的,你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谈到不切实际,我比不上你,凯特,我是眼前有什么就看到什么,你却视而不见。”姐姐说完停顿了很久,足以让妹妹的脸上出现不安的表情。“我眼里的男人都是莫德姨妈看得上的男人,换句话说,我想要的钱也只是莫德姨妈的钱。我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你做她要你做的事情。并非是我要你做什么,我要你做的,就是她要你做的事。对我来说,这就够了。”玛丽安说话的声调从来没有这么低沉。“我不信任莫顿·丹什,但我信任劳德夫人。” “你的想法跟爸爸一模一样,真有意思。你可能很感兴趣,我可以告诉你,他昨天就是这样跟我说的。你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么理直气壮。” 玛丽安显然很感兴趣。“他去找你了?” “不,是我去找他。” “真的?”玛丽安不敢相信,“为什么?” “去告诉他,我决定要去跟他在一起。” 玛丽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要离开莫德姨妈?” “是的,我想去跟爸爸一起。” 可怜的康德利普太太脸色红一阵白一阵,似乎充满恐惧。“你决定了?” “对,我就是这么跟他说的。我不能隐瞒。” “天啊,你有什么好隐瞒的?”玛丽安吸了一口气,她显然很伤心。“他是谁啊?你怎么能跟他说这样的话?” 她们面对面,眼里满含泪水的是玛丽安。凯特看着她眼里的泪水,过一会儿说:“我是经过再三考虑才跟他说的。不过你不用觉得委屈,我不去了,他不要我。” 她的姐姐还喘着大气,要平静下来还得过一段时间。“我可以保证,如果他说要你,我必定不能要你。我当然觉得很委屈,你竟然想去跟他过!如果你真的去爸爸那里,亲爱的,你就不要来找我。”她说话的语气恶狠狠,希望她的同伴能知难而退。她觉得,这是她威胁妹妹的最好方式。“不过,他不接受你,说明他是聪明的。” 玛丽安总是很聪明的;根据她妹妹私下的评论,她确实是相当了不起。不过,凯特也有办法掩饰她的愤怒。“他不要我,但他与你一样,也信任莫德姨妈。他威胁说,如果我离开她,就诅咒我。” “所以你就不离开她?”女孩没有回答,她的姐姐便急忙接着说,“你当然不会离开她,对不对?我看得出你不会。然而,我还是希望你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亲爱的,你是有责任的。你考虑过你的责任吗?这是最伟大的责任。” “又来了。”凯特笑着说,“爸爸也是张口就说责任,还说了一堆大道理。” “哦,我没什么大道理,但我可以说,我比你更懂得生活;也许甚至比爸爸更懂一些。”这时,玛丽安似乎看见了那个人,目光和语气中都充满善意的嘲讽。“可怜的爸爸。” 她说完就叹了一口气,好像在表示对他既往不咎,她妹妹不止一次听到她这样说他,跟说“亲爱的莫德姨妈”的口气一样。听到这样的话,凯特立即转过身去,打定主意打算离开。她们都是可怜人,但至于哪个人更不喜欢莫德姨妈,那是很难说的。妹妹提议说别再谈这个话题,因为她不希望过于唐突结束这次见面,因此她可以从容引退。然而,玛丽安似乎不想放过她,最终,凯特被迫把话挑明。“你刚才说莫德姨妈看得上的男人,是指谁?” “除了马克勋爵,还有谁?”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混蛋?”凯特板着脸问,“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话一说出口,她便责怪自己,她为了两个人的面子那么努力克制,现在到底怎么啦?玛丽安肯定不会花力气照顾谁的面子,而她发飙的理由也很粗俗。她希望妹妹能利用兰开斯特大门,她认为只有通过妹妹才能获得那里的财富。可是,她现在不明白,为什么人家会利用这种势利的关系,来到她自己家里来侮辱她。她似乎认为,她们家之所以困难是凯特造成的,还故意揭她的伤疤。然而,对于妹妹的追问,她没有解释,而她的妹妹觉得,这应该还是康德利普姐妹探听到的情报。她们的生活比玛丽安更困难,却执意像狗一样,把鼻子压到地面,到处搜索气味,而玛丽安整天穿着宽松的衣服和鞋子,从未费劲去干这种事情。凯特有几次怀疑,康德利普姐妹可能是命运给她送来的警告,来向她暗示,如果她生活得太过随意,让岁月白白流失的话,那么,到了四十岁她会变成这个样子。有时,别人对她的期望不像是玩笑,目前的情况的确如此。她不仅必须和莫顿·丹什吵架,才能让包括康德利普姐妹在内的五位观众满意,她还必须开始追求马克勋爵,理论依据是有付出就有回报。劳德夫人的手已经拿着奖品要给她了,不过,这奖品是一个铃铛,她的手一碰,铃铛就会响,引起公众的喧哗。经过非常深刻的反思,凯特发现这些人的假想有致命的弱点,发现她姐姐的期望终究是要落空的,尽管康德利普太太还是认为,如果能满足她们姨妈的要求,让她们的姨妈高兴,她们的姨妈会很大方的,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假想。对象的确切身份是个细节问题,实质性的问题在于,她觉得什么类型的男人与她的外甥女匹配,因此才愿意给她们提供援助。玛丽安总是说结婚就是“配对”,但那也是小细节问题,反正,劳德夫人一直等着帮她找到正确的对象,不管是马克勋爵,还是某位更好的人选。总之,玛丽安能接受更好的人选,不管是谁,但绝不能容忍差得很多的人。凯特又一次面临重大选择,她可能要先牺牲掉丹什先生,才能否决马克勋爵这个对象。因此,他们便非常温和地分了手,只要她能证实她与任何人都没有偷偷摸摸的关系,她就可以暂时不用担心马克勋爵的事情。她在离开的路上想,她已经拒绝了所有的东西和所有的人,这样自己应该松了一口气,但同时也彻底地断送了她的未来。她的未来必将一无所有,这将是她与康德利普姐妹的共同之处。 * * * (1) 原文为法语。 [book_chapter]第二章 [book_title]第一节 每天晚上的黄金时刻,莫顿·丹什先生都是在他的报社里度过的,白天他倒是很悠闲,至少会让人觉得他很悠闲,这算是补偿吧。因此,当其他有正经工作的人士消失在大众视线之外的时候,在城里的不同角落遇见他并不是稀罕的事。这一年冬末,他不止一次在下午三四点拐进肯辛顿公园,在人们的眼中,他就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人。事实上,他似乎有挺明确的目标,一般都朝北边走去;但是,一旦到达目的地,他的行为就明显缺乏目标。他会从一条小巷晃到另一条小巷;中间会毫无缘由地停下来,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却又不知道在看什么,有时会在椅子上坐下来,一会儿又换到板凳上,再过一会儿又站起身,左右前后不停徘徊,还是跟刚才一样茫然,一样没有目标。非常明显,他这个人要么就是无事可做,要么就是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考;同时也不容否认,既然他给人家的印象这么模糊,他就有责任加以澄清和证明。况且,他的相貌也使得人们几乎无法看出他的职业。 他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是典型的英国年轻人。在一定意义上,给他归类并不是不可能的,比如可以说他是一个绅士,一个受过教育的绅士,一个理智健康、彬彬有礼的绅士;然而,即使他不算超常也不反常,他的表现却未能给观察者提供直接的启发。他太年轻,当不了议员;他太轻浮,不够格参军。也许还可以说,他的举止过于优雅,不适合伦敦城,另外,他的性格多疑,因此也不是教会的人士,虽然他的着装很像。另一方面,他过于轻信,不适合担任外交使节,甚至不适合从事科学研究,他对诗歌也太多纯粹的感觉,但在艺术方面,这种感觉却又少得可怜。你可能要透过他的眼睛,才能发现他的属性;但是你从他的眼睛里又什么都看不到。丹什的眼神看似很茫然,却又不显得懦弱,看似生无可恋,却又不见得是空心萝卜。也许,这是因为他双腿修长,不时要伸展一下;他的头发很直,头形很漂亮,只是没有干净整齐过,而且经常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头会突然昂起来,同时双臂上扬,十指相扣,从后面抱着头,与天花板、树梢及天空进行长时间的交流。简言之,他就是心不在焉,他很聪明,但很可能不顾靠他最近的东西,却非要去够距离他很远的东西;对于传统,他的批判多于遵循。他能让人发现青春活力的奇妙,青春就像各种珍贵金属的混合物,而且正处于熔化沸腾的状态,至于最终会铸成什么形状,成为价值多大的器件,必须等待冷却之后才能见分晓。他这个混合物的成分很有趣、很复杂,如果说他会着急,那肯定有颇为微妙的规律,这个规律不易掌握,但是一旦掌握,是很有好处的,好处之一就是你可能发现他不仅仅会发脾气,有时也会非常宽容。 我们刚才提到,在冬季最温和的日子里,丹什先生经常在肯辛顿公园里沿着靠兰开斯特大门的一侧散步,而在恰当的时候,凯特·克罗依会从她姨妈的房子里出来,穿过马路,从最近的入口进入公园。当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的行动容易招人耳目,所以有些反常。如果他们想勇敢、无拘无束地约会,约会的地点应该在室内;如果要保守又要隐秘一些,也应另找地方,最好不要在劳德夫人的窗口下。事实上,他们没有一直待在那个地方,而是四处走,像是悠闲地散步,有时会找一两张大树底下的凳子坐下,要保持一定的距离,当然也跟别人保持距离。刚开始时,凯特似乎总让人家看得见,如果有人执意要看到的话。她明确表示,她不是无耻的人,也不粗俗,公园很迷人,在公园里散步是有品位的;如果她的姨妈非要从起居室里瞪着她,或者让人跟踪她,她要明白地告诉姨妈,那是轻而易举的事。事实上,这对年轻人的关系相当奇怪,他们表面的举止很明白,但动机隐藏得很深,至于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力量,我们会给予充分的估量,不过同时也很明显,如果他们真的结为连理,那肯定是互补定律在起作用。如果他们之间最终达成深层次的和谐,那并非因为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事实上,除了情感,他们没有任何共同的地方;人们可以解释,那是因为他们都觉得一方所缺的东西,另一方却很富有。有雅量的年轻人最崇拜大自然所未赋予他们的东西,这自然不是什么新鲜的观点,但从这一点看来,我们两位年轻人都是很有雅量的。 莫顿·丹什经常自言自语,从很久之前就这样,说如果一个女人有诸多与他不同的特质,而他却不娶她,那么他就是一个傻瓜;凯特虽然不具备哲学家的思辨能力,却也很快看到这个年轻男人身上有一种珍贵的特质,那是在她一生中未曾有过的,而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就永远不会出现;具体是什么说不清,但总而言之,那就是智慧。凯特觉得,丹什的智慧取之不竭,因此神秘而又强大,而且,丹什不遗余力地证明了这一特质是切实存在的。她绝对相信,她遇到的所有人中,没有哪一个人能表现出这样的智慧。虽然她偶尔也听见质疑的流言,她曾经觉得,她一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证明这个流言的真伪。然而,就在她遇见丹什先生的那天,她知道机会真的来了,一个绝无仅有的机会;当时,女孩几乎马上就知道出现在她面前的是什么,这是她长期引以为荣的事情。这个场合触发了许多美好的事情,因而确实值得纪念;当时,丹什的感觉与凯特似乎不谋而合,他也发现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丹什经常觉得自己在生活面前过于软弱,他唯一的长处就是善于思考,而他通过逻辑分析之后认定,他必须设法拥有生活,这是极其迫切的需要。但是,这个想法只是在虚无的空间里滋长,必须呼吸真正的生活气息才能维持生命力。这位聪明而浮夸、善于思辨又富有热情的年轻人,充分认识到了自己和凯特两个人的需求和优点。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她母亲去世之前,而她母亲的去世,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快乐的时光;此后的几个月中,他们的世界一片漆黑,他们之间似乎竖起了一道屏障,凯特感觉,他们的开始和结束方式是一样的。 她经常回味他们两个人关系开始的那段美好记忆。那是一位女士为了撒大网捕大鱼而租借一个所谓的“艺术馆”举办的一次派对上。当时,她邀请了一位西班牙舞蹈家,他是城里所有人都很喜欢的明星,一位美国吟诵诗人,他也有一大群拥趸,以及一位被全世界视为奇迹的匈牙利小提琴手,她通过这些人的吸引力,召集来了许多名流。凯特觉得,在母亲的屋檐之下,她一直默默无闻,碰巧有机会见识几个圈内人士。她跟其中两三位热衷于扩大这个圈子的人有一些联系。一位好心的女士,她妈妈的朋友,也是艺术馆派对组织者的亲戚,主动将她带到这个派对,并把她介绍给两三个人,接着就发生了一连串事情,包括她和一位身材高大、帅气但不修边幅、稍显笨拙但总体而言不算令人讨厌的年轻人说了一些话。这位年轻人给她的最初印象是有些孤傲,神情漠然,与周围环境的氛围格格不入,人家把她介绍给他认识的时候,他好像一直在设法逃走。不过,那天晚上他告诉她,事实上就是因为见到她,他才最终没有逃走,而且,他如果错过这次见面的机会,他会感到终生遗憾。说这些话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尽管这样的话分量很重,但到了午夜一切都显得很自然。最初,她觉得难以理解他为什么会那么勉强、那么漠然,因此有些忧虑。但是,过不了五分钟,他们之间就产生了默契,相互都能理解,她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感觉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他们还有一次意外相遇,然后两个人都直愣愣地看着对方,比在艺术馆派对的时候持续的时间更久;但是,对于两个英俊漂亮的年轻男女而言,这本来应该是一件很小的事情。问题是,他们不仅仅是目光相遇;他们的其他感官、意识机能都相遇了。后来在回忆这次邂逅时,凯特认为这是一次偶发事件。事情是这样的,她发现公园围墙边靠着一张梯子,便爬了上去,看看公园的另一边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可是,当她爬到梯子顶部的时候,她发现另一边也有一位年轻人同时爬到墙顶,正好与她面对着面,他的目的跟她肯定是一样的。于是,两位好奇的人便站在各自的梯子上,你看我我看你,一动不动。最重要的是,他们就一直站在梯子上,像鸟儿站在树枝上一样,到天很黑了才下来。事实上,凯特确实感觉像鸟儿栖在枝头,有一种悬空而下不来的感觉。简而言之,他们都相互怀着极大的兴趣;当然,要不是六个月后一件偶然的事,他们的结局不过如此而已。当然,这样的事情是相当自然的,在伦敦城里可谓司空见惯:有一天下午,凯特搭乘地铁,却猛然发现自己与丹什先生面对面站在一起。她从斯隆广场站上车,目的地是皇后大道,当她好不容易挤上车的时候,车厢里已经差不多坐满了,丹什先生已经在车厢里,就坐在对面一排座位的远端;她马上看见了他,当时,天已经黑了,他们中间隔着六七个人,在找座位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直接走到他那边去,好像他们是一同来到了阳光灿烂而空无一人的沙漠。他们两个人都没有一点迟疑;各自的眼光穿过拥挤的车厢,找到了对方,俨然她早知道他会坐在哪个位置,而他也正等着她进来;虽然在这种条件下,他们只能用小动作或微笑相互致意,或默默对视,这期间他们交流的内容就是,他们本应该在下一站下车,但他们并没有下去。事实上,凯特很确切地知道,下一站就是丹什真正的目的地,那么,他不下车的目的便只是想找机会与她说说话。为了这个目的,他只得让车一站一站地往前走,直到肯辛顿大街。一位乘客下车之后,他才得到那个机会。 他很快占据了她对面的那个座位,他的敏捷身手,也让她看到了他缺乏应有的耐心。因为两边挤满了陌生人,因此,对于他们想要交谈的愿望,这个机会的作用并不大,这一局限对他们的影响是其他任何东西所无法比拟的。但是,这个机会对他们很珍贵,他们都十分珍惜,而他们当场就都感觉到,这个机会总是有用的。他们的机会绝不止于起点,而是一直向前延伸,从肯辛顿大街延伸到诺丁山大门,然后再从诺丁山大门延伸到皇后大道,简直无休无止。到诺丁山大门站时,凯特右边的乘客下车,丹什便一跃抢占了那个座位,当然这不能算是太大的便宜,因为另一位女士同样飞快占据了他原来的座位。当着她的面,他几乎什么都没说出来,或至少她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什么。她心里还惦记着一件事,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他戴着单片眼镜,眼镜的位置始终不变,她觉得这个人肯定从一开始就发现了她,尤其是她很奇怪的反应。如果连这么个人都发现了,那么丹什呢?到达她的目的站时,他马上跟着下了车,这就是对那个问题的回答。那是真正的开始,是一切事情的开端,而另外一次,艺术馆派对上的那一次相遇,充其量不过是“开始的开始”。有生以来,她从未放纵过自己,之前的所有的放纵,基本上都是小小的历险,按世俗的标准,都是有目标的。他陪她走到兰开斯特大门,然后她再陪着他离开兰开斯特大门,用她自己的话说,这就像是女佣对着面包师傻笑一样。 她后来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就像是女佣与面包师之间的关系。她可以对自己说,自从那一刻起,从严格意义上讲,这就是他们俩之间关系的范围和极限。当时,他很自然地请求她赐予他拜访她的机会,而她,这位不算很年轻的年轻女士当场就理智地答应了,她不想假装成暖房里的鲜花。她非常清楚,那是她唯一可能采取的立场,这样一来,她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现实中的伦敦女人,很现代,很坦率,也很有尊严。当然,她随即跟姨妈说了实话,竭力争取她的许可,事后想来,虽然她没有具体说这个新朋友的背景,但她还是觉得,姨妈这次表现得相当温和,很出乎意外。这正表明她的女主人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而从此,她就开始琢磨,用粗俗的话讲,就是莫德姨妈到底想“搞什么鬼”。“亲爱的,你想接待谁都可以。”莫德姨妈一向反对人家随心所欲,但这的的确确就是她的回答,对于这样出乎意料的事情,肯定是值得仔细琢磨的。对此有很多种解释,这些解释也是相当有意思的,对于被困在楼上的凯特而言,其中的意思和她平时郁闷的推断是一致的。莫顿·丹什就在下个星期天来访,劳德夫人还是一如既往,表现得相当大度,允许她的外甥女与他单独见面。她与他单独见面的时间是再下个星期天,目的是去邀请他吃晚饭;那顿晚饭过后,他又来了两三次,然后,凯特就有足够的理由认为,他主要都是冲着她来的,尤其是凯特确信,女主人并不喜欢他,这就是很明显的证明;而且,这还进一步证明了她的厉害。如果她只是一般的厉害,那么她很可能会直接表达自己的厌恶;而此时,她似乎试图将他看透,以便找到处理掉他的最好方法。这就是我们年轻的女士回到楼上反思的问题之一;屋里还算安静,只能听见毫无相干的声音。她忽然发现一条真理,如果你希望得到的人被人家送上门来,那就完全可以接受。于是,她便倚着窗口,脸上露出笑容。如果莫德姨妈想把人送来给她,她是不会让任何人代劳的;这种事情总是要她亲手做的。 不过,女孩最不解的是,关于她本人的价值,人家为什么要花费这么多心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她的同伴迄今为止似乎害怕让她不高兴,那么,她对自己的处境该如何看待呢?如果说丹什先生可能被接受,那么,原因可能在于人家害怕如果他没有被接受,她就可能做出表达不满的行为。她姨妈难道不会想到她可能会与她断绝关系、脱离关系的危险吗?当然,这个危险是夸张的,她不至于会做出如此毛糙的事情;不过,劳德夫人很可能就是这么想的,她相信她有这种倾向。因此,她到底在她身上押了什么赌注?通过保持目前的关系,她到底能获得什么利益?对此,她的父亲和姐姐都有自己的答案,他们都不在乎她自己对这个问题有什么看法:在他们看来,兰开斯特大门的女主人想通过她发大财,对此的解释就是说经过更近距离的观察,她突然被她迷住了,觉得她太有魅力了。对于这个反复无常的富婆的迟到的认识,他们表示由衷的认同和赞赏,而且,这件事情事先并没有策划,他们就越发激动;因此,他们为她设想了多种可能的前景。凯特知道自己的分量,她认为自己是漂亮的,而无疑又是棘手的,感觉自己聪明但又冷酷,而且,她胸怀野心,但又很不成熟,所以,非常遗憾,她做不到若无其事,也不会装傻,以获取生活的宁静。她在理智的时候会相当安静,甚至过于安静,而在理智缺失的时候,她则会烦躁不安。此时,她正处于——两种极端之间的较好状态,至少她认为如此。她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她那个希望破灭的妈妈在弥留之际,趁莫德姨妈在梯道上质询护士之机,也不忘提醒她,人总是相互利用的,现在,她就是被人家利用的人。妈妈临死之前依然相信,自己当时正在努力利用那个人。 凯特见过克罗依先生之后不久,便与丹什先生一起去散步;不过与往常完全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坐着交谈。他们坐在湖边的大树下,俨然一对老朋友,有些时候谈得特别起劲,好像正致力于解决他们年轻人广袤世界里的一切问题,也有些时候静静地坐着,肩并着肩,也许更紧密,以至于过往的人们认为他们是已经订婚很久的情侣,人们确实很容易做这样的判断。他们看起来绝对不像是一年之前初识,而且大部分时间又没有联系的新朋友,至少是交往好多年的老朋友。事实上,他们都把对方当成老朋友,关于他们曾经约会过几次,那也只是迷离恍惚的感觉,似乎很多,而对于未来,他们也希望有更多的机会,而且差异越小越好。他们之所以希望维持现状,与陌生人的推测分析不同,他们之间仍缺少正式、最终的共识。丹什很早便向她提出这个问题,但她的回答是为时尚早,当然,这是个模糊又方便的回答;正因如此,后来才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们一致承认,他们认识的时间太短,尚不足以订婚,不过他们也认为,对于做其他任何事情,这段时间是够长的,对他们而言,结婚有点活像一座尚未修建通道的寺庙。他们都是该寺庙中的人,而且已经在大院里相聚过,但目前只能偶尔相聚。然而,凯特并没有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因此,对于父亲的猜疑,她很难理解源头在哪里。伦敦传播谣言的能力是远近闻名的,玛丽安也必定得到了消息,因为莫德姨妈与两者都未曾直接接触,更证实了伦敦的这种神奇能力。肯定是有人看见了他们。当然,她没有躲过人家,她从未做任何努力来掩人耳目,那也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但是,人家看见了什么呢?他们做了什么?她恋爱了,对此她很明白,但这完全是她自己的事情,而且,她感觉自己从前的行为,乃至当前的行为,都是异常中规中矩的。 “我觉得,事实上我很肯定,莫德姨妈有写信给你的意图,我想你最好做好准备。”他们一见面,她就对他这么说。不过,她随即又说:“你要想好如何应对她。我很清楚她会跟你说些什么。” “那么,你能告诉我她会说什么吗?” 她思考了片刻。“不能告诉你,否则就没意思了。她想好的事情,她会尽最大力气去做到。” “你是说,她认定我是一个无赖?无论如何都配不上你?” 他们又是紧挨着坐在一只椅子上。此时,凯特又略微思考了一下。“是配不上她。” “哦,我知道,那是当然的。” 他认为这算不上一个问题,而是一个真理。不过,他们之间交流过而且相互推翻过的真理并不算少。然而,凯特却让这一条完全通过,只是说:“她一直表现得那么好。” “我们也一样。”丹什郑重声明,“我想,你也知道,我们的行为举止一直是极为得体的。” “对于我们自己,乃至对于一般的人而言,确实如此,但对她而言就不然。”凯特说,“对她而言,我们简直是魔鬼。她一直在给我们套绳子,所以,如果她真的让人叫你去,那你就必须掂量好自己的立场。” “这个我一直都很明白。我更关心你的立场。” “好吧,”凯特过了一会儿说,“她所关心的,是你会从她的手里夺走什么。”他看着她,一直看着她,不管哪一位不希望她孤单寂寞的人,为了她的未来,都可能希望他的凝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珍惜的,希望她永远不会觉得够了。她自己的感觉是,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必须拥有它,都必须完完整整地占有它;而且,十分奇怪,她已经觉得,她可以想办法将它与其他陌生的事物一起占为己有,私自珍藏,却不用付出丝毫代价,她甚至可能已经开始行动了。他们是恋人,她毫不回避这个事实,她欣然接受,也为他感到高兴。不过,她是与众不同的人,因此,她对这种事情的看法与传统观点不是完全一致。她坚持认为,这等事本来就是他们的权利,完全可以想当然,因而甚至算不上什么大胆的行为;不过,丹什虽然同意她的看法,但他很惊讶她为什么会对问题这样简单化,对她的价值观也很惊诧。生活不可能一帆风顺,必定充满坎坷,与此同时,他们相互拥有对方,这就足够了。这是她的逻辑,可是,对他而言,他们并未真的相互拥有,这才是问题的关键。然而,他又一直觉得,若是一味强求肯定是不妥的。要把劳德夫人排除在计划之外,那是不可能的。她跟这件事情关系密切,而且她的立场肯定很坚定;因此必须敞开大门,让她进来。她总是坐着大马车进来,而他们只能一起无可奈何地坐着,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大马车在他们周围绕一圈,好像首长在检阅部队,最后威严十足地从车上下来。我们的年轻人感觉,她很粗俗,但也很高贵,而且这些远非她的全部。她认为他缺乏生活资源,这并非因为她粗俗,尽管这可能极大地助长了这种观点;她的强大和威胁,也并非因为她有这个缺点。 至于生活资源,似乎别人都很充足,唯有他缺乏,而他生活资源的匮乏,确实是很丑陋、很令人讨厌的事情,尤其是他们俩在口头上随便认定凯特的生活状况很“滑稽”,他缺乏生活资源的丑陋更为明显,甚至是无耻。事实上,他有时也反问自己,凯特的生活状况虽然滑稽,但是,他的某种意识可能更为滑稽:他私底下竟然也不能相信自己有致富的一天。他是有很强的致富信心的,但是,经过分析之后,他却理解不了致富的逻辑,虽然他比别的任何人拥有更好的见识。他同样很清楚自己在智力和体力上都并非那么不济事,他清楚自己既不是笨蛋也没有残疾;但是,他知道自己确实没有机会。他知道这是不容置疑的,而且说来奇怪,他并没有觉得这种情况令人沮丧,或者会束缚他的手脚。不过,现在他不得不考虑这种状况对他的婚事的负面影响,这是他首次权衡这个影响的分量。他跟凯特并肩坐着的时候,天平总是在他面前晃动着,而当他在说话或听她说话的时候,这座天平的形态总是那么奇怪。有时右边低,有时左边低,从未碰巧出现平衡。因此,他必须面对一个问题:让一个女人跟着你冒险,与基于良心承认冒险的结果充其量就是一起过苦日子相比,究竟哪一种更卑鄙?换句话说,为了钱而结婚,和害怕结婚后没钱相比,哪一种更令人觉得羞耻?他的情绪与观点虽然经历了种种波动,但是,他的思维还是很清楚,他认定自己不管是否结婚,都是不会有钱的。他的思想一直遵循着这条准则,他的面前曾经出现无数的赚钱之道,他完全可以通过报纸抓住这些赚钱之道,这种事情对他来说是稀松平常的。他非常明白自己的能力,这是他另一个清晰的认识,他身上有被幸运之神的大拇指点过的印记,甚至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他写文章用于发表极其轻松,他十岁的时候,就没什么东西能阻挡他,到二十岁,能阻挡他的同样几乎不存在,这首先是他自己的命运,其次也是大众的命运。当然,他斜靠在椅子上,把头向后一仰,双手交叉抱住的时候,那无数的赚钱之道肯定是他幻想的对象,但是,他又觉得,这些赚钱的门道都是属于别人的。就在一刹那间,他比从前更清楚地认识到,他这个同伴的处境更丝毫容不得将他们的关系简单化。首先,他看到了她本人的立场,因为她极其坦率地交代了她去找父亲谈话的结果,也说到了在姐姐家的情形,在人家的眼中,她的价值只在于以某种方式修补那位不幸女人的残缺的希望。 她相当激动地喊:“我们全家人都是失败者!”然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了他,甚至还有更深刻的含义:她父亲愚蠢、残忍和邪恶,给他们带来了耻辱;她母亲受尽伤害,遭到抢劫和抛弃,对这个家也做不出什么贡献;她有两个小弟夭逝,一个是家里的长子,十九岁时死于伤寒,后来他们发现,那伤寒是在一个不干净的小地方住了一个夏天而染上的;另一个可谓是鸡群里的金凤凰,在不列颠海军当兵,却溺水死亡,况且不是死于海上事故,而是有一次假期到船友家里做客,在一条小得可怜的河里游泳抽筋死去的;至于玛丽安,她那恶心的婚姻,就是把不幸的脸的另一侧转过去,让命运女神再打一次,她今日的穷困,她那些没教养的孩子,她那些过分的要求,以及那些令人讨厌的客人,都说明了命运女神下手够狠。凯特做上述描述时无丝毫保留,也没有任何停留,丹什觉得这也是她的魅力,无拘无束,还有点幽默诙谐,对于丹什而言,最有吸引力的是她似乎很渴望摆脱这一切不祥的阴影。对于这一切,她看得太早、太清晰了,以她智商之高,心中肯定是历历有数、早有准备的。因此,如果说她在刚才的宣泄中言辞激烈,根本不像淑女,那很可能是因为他们已决定要直截了当地交流,允许使用夸张的措辞。他们两人都很肯定,如果说不存在捷径,那么,至少思想王国的大门是向他们敞开的,他们对任何东西都可以随意畅想,言下之意也可以用他们喜欢的言辞加以表达。这样的言辞表达,当然只在他们两人之间使用,只会提高他们的趣味。这也表明,他们两人不在一起时所说的任何话,对他们而言都是没有任何趣味的,而最让他们自我满足的是假想在别的任何地方,他们不管说什么都只是敷衍而已。应该补充一句,我们的年轻男士十分清楚,在这样的亲密关系中,获益最多的还是凯特。他总是觉得,与他相比,她有更多的生活遭遇需要宣泄,当她在叙述家里的悲剧,因此冲淡当前的兴奋感觉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的家史不值一提。他最关心的问题,自然就是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可是,她对自己在奇克街历险的描述,并没有让他看清这个人的形象。坦率地说,克罗依先生从前到底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在好多年之前,我大约十五岁的时候,可能发生了什么事情,让人家都受不了他,先是外人不跟他来往,后来我母亲也跟他断绝关系。我们当时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凯特解释道,“不过,我们后来知道了,而且十分奇怪,是我的姐姐率先发现他干了什么好事。有一个阴冷的星期天,由于出现罕见的大雾,我们都没有去教堂,她在书房的火炉旁边突然跟我说起这事。当时,我正靠在台灯边看一本历史书,我们没有去教堂的时候都必须看历史书,突然听到她的声音穿破萦绕在屋里的雾气:‘爸爸做了坏事。’很奇怪,我居然当场就相信了她的话,而且从此以后一直相信,虽然她接着并没有跟我多说什么,没说是什么坏事,没说她是怎么知道的,也没说他会怎么样,反正,与他有关的其他事,她一概没说。我们总是感觉,他有很多事情,而且一直有新的事情在发生,因此,只要玛丽安说她自己肯定已经知道,那就已经足够,那时我就相信了她的话,那似乎是相当自然的。而且,我们是不会去问妈妈的,我一句话都没跟她提过。可是,很奇怪,妈妈最后居然主动跟我提起这件事,这是很久以后的事。当时,他已经不跟我们住在一起非常久了,我们也已经习惯。她肯定有些担心,甚至认定我对她的观点有某些看法,因此这样做便是最佳的选择。她与玛丽安一样突然跟我说:‘如果你听到什么关于你爸爸的坏话,除了说他可恶之外,你必须记住,那都是绝对谬误的。’于是,我就知道那都是真的,虽然我记得当时我对她说我当然知道那不是真的。她本来很可能要告诉我说那是真的,结果却让我驳斥对他的任何指控,我想,她自己倒不一定会反驳。然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一直都觉得很奇怪。这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那么的优雅,竟然没有人跟我说过那样的话。他的身边一片寂静,其实,世界已经把他剔除了。在人们眼中,他是不存在的。然而,我一直非常肯定。事实上,我现在知道的不比以前多,但我心里却比从前更肯定。”女孩最后说,“这就是我爸爸的全部情况。如果说这不能证明我相信你,我不知道什么才能满足你。” “我非常满意,”丹什急忙声明,“可爱的宝贝,但我还是没有受到许多启发。你知道,你其实也没跟我说什么具体内容。你说的话都很模糊,我甚至都以为是你错了。既然谁都说不清,那么他到底干了什么坏事呢?” “他什么坏事都做过。” “哦,什么都做过!这样说也没什么意义。” “好吧,”凯特说,“他肯定做过具体的坏事,谢谢上帝,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他的下场就是人们都不愿意提到他。我想,你不用花多少力气就可以弄清楚。你可以调查一下。” 丹什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做了补偿:“不管怎样,我都不会去调查什么,我宁愿丢掉舌头,也不会去找人家问这种事情。” “你不觉得跟我也有关系吗?” “什么跟你有关系?” “我爸爸的耻辱。”她的声音向他传递了她的自豪感和悲观情绪,但比从前更深刻。“这样的事情,必定是人生中的大事。” 她说完,他就盯着她,而她把他的凝视收藏到记忆的最深处。“关于这件大事,我希望你跟我多透露一些情况。”接着,他仿佛要与她辩论似的问,“他有参加什么俱乐部吗?” 她神情凝重地说:“他曾经参加过,有许多。” “他后来退出了?” “他们开除了他。我很肯定。你应该能相信。”女孩换个话题,但她没有停下来。“我去找他,就是要跟他说,我要去跟他一起过,尽可能为他营造一个家。但他就是不理睬我。” 对此,丹什显得极其诧异。“你刚才跟我说,每个人都跟他划清界限,你却主动提出来要去跟他一起过,你受得了他吗?”年轻人顿了一会儿,终于发现其中包含着极大的美德。“你真勇敢!” “跟他一起过日子就算勇敢吗?”她不愿接受这个褒奖,“那不算勇敢,恰恰相反,我是为了自救,为了逃避。” 他跟刚才一样诧异,似乎她在跟他说一件极神秘的事,他一时半刻难以领会。“逃避什么?” “逃避一切。” “是不是也包括我?” “没有。我向他提起你,我告诉他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他同意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丹什说。 “听都不想听我解释。他不愿帮我,不愿救我,不愿为我伸出一根手指头。我刚要开始说,他就退缩,然后用他惯有的方式,把我推了出来。” “谢谢上帝。”丹什说,“所以你又回来找我了。” 她接着说的时候,好像所有可能的场景都呈现在她眼前。“非常遗憾,因为你会喜欢他的。他很了不起,非常有魅力。”她的同伴又笑了,他再次深深地感觉到,跟她相比,他所认识的其他女人都那么平常。接着,她又说:“他也会尽力让你很开心的。” “即使他打心眼里不喜欢我?” “反正,他很乐于取悦别人。”女孩解释说,“所以我说他很了不起。他会欣赏你,对你不会随心所欲。他不喜欢的是我,因为我喜欢你。” “谢天谢地,就他这样子,你还这么喜欢我。”丹什大声说。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出乎意外地说:“没有。我跟他说,只要让我去跟他一起过,如果必要的话,我也愿放弃你。但我说什么都不管用。所以说,他无论如何不愿接受我。说到底,你知道,我还是没有逃掉。” 丹什感到不理解。“你想逃避我吗?” “我想逃避莫德姨妈。他认定,我要帮他,就必须利用她,只有利用她才可以帮他,玛丽安也这么想,她也希望我利用莫德姨妈来帮她。”她解释得很清楚,“所以我感觉到处碰壁。” 年轻男人想了想。“你姐姐也把你推出来?” “哦,是的,很用力地推。” “你也跟她说愿意跟她一起生活吗?” “如果她愿意,我马上就去。那是我最大的优点,我有很强的亲情,这算很傻?”凯特说得很坦率,“有时,想起可怜的妈妈,我就好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但又不能哭出来。她经历了很多事情,都是他们害的,我现在终于知道了有哪些事情,我以前就是一头猪。我现在的处境比她当时好多了。那是玛丽安,还有我爸爸,说给我听的。对于他们俩,我的处境都有很大的价值。”她不停地说下去,说得非常明白,也很有讽刺意味,她不懂得怎么模糊表达。“他们都眼巴巴地盼着兑现我的价值。” 今天,这对年轻人的谈话,尽管中间有一些停顿,整体而言节奏是很快的,比从前更快,也挺紧张,像阴沉天空中的一道闪电。丹什目不转睛地盯住她,这是从未有过的。“所以你一直很紧张?” “当然。这是一直在我耳朵里回荡的声音。所以,我不禁要问自己,我是否有权拥有自己个人的幸福,除了运用我的聪明才智,把自己变成腰缠万贯的人,然后把钱分给人家,我是否还有别的什么权利。” 丹什停顿了一下。“哦,通过这样的方式,你也可以得到自己个人的幸福。” 她和他一样没有直接回答。然后,她简洁又平静地说:“亲爱的!” 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他的反应也是很平静,很简洁。“我们明天结婚,问题就可以解决的话,你是否愿意?我们可以不通过教堂。” “等你先见过她以后,我们再好好计划。”凯特马上回答道。 “你算是说你爱我吗?”丹什问。 他们的对话既直截了当,又好像经过深思熟虑,她接着的回答,把这种感觉表达得淋漓尽致。“你自己害怕她。” 他露出一丝呆滞的笑容。“像我们这样杰出、有志向的年轻人,都应该小心!” “是的。”她没有任何回避,“我们绝顶聪明。不过,这个过程中肯定存在乐趣,我们应该尽可能享受这种乐趣。我认为,”她很勇敢地补充说,“我们的关系是很美的,一点也不粗俗。我觉得浪漫是有好处的。” 于是,他开怀大笑,比刚才的微笑豪放得多。“你肯定担心你自己会抛弃我!” “不,不,这种想法很庸俗。不过,”她承认,“我也确实觉得我有可能做出某种卑鄙的事情。” “放弃我够卑鄙吗?” “我绝不可能放弃你。你还没有受伤就别哭出来。我想要的任何人或者任何东西,我都不会放弃,我都会尽力。”她最后说,“我认为我肯定会这样对待他们的,你也是一样。” “他们?”年轻人冷冷地说,“谢谢!” “你不在乎他们吗?” “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充其量,他们就是给我制造麻烦的人。” 对于这些她那么重视又那么不幸的人,他居然纵容自己这样胡说八道!他刚说完就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他预料她会大发雷霆。不过,她最美妙的一面,就是即使情感很激烈,她也只是散发温柔的光芒。“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明白,如果能够避免愚蠢的行为,我们就可以心想事成。我们应当好好利用她。” 他盯着她。“让她养我们吗?” “等着瞧吧。” 他想了想。“我们可以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凯特接着又沉默了一阵子。“我没问过她。这段时间极其敏感,我没求过她什么,甚至没靠近过她。她一直盯住我,她用那漂亮的镀金爪子抓住了我。” “瞧你说的,”丹什说,“她简直是一只兀鹫。” “她就是一只大雕,她的嘴喙也是镀金的,她还有强壮有力的翅膀,可以随意翱翔。如果说她是天上飞的,比如说是一只用丝绸缝的大气球,那么,我从未主动踏进她的吊舱。我是她看中的。” 她虽然轻描淡写,但表现了极大的感染力,所以,他就像看某位绘画大师的杰作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她肯定发现你身上有巨大的价值!” “我身上有宝藏!”她大声说,随后站起来,伸直身子。“她都看到了。就这样。” 没错,她身上确实有宝藏。因为她还站在他面前,他也一直面对着这个现实。“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要想办法搞定她?” “你先去见见她。”凯特似乎有点不耐烦。 “要向她下跪吗?”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她说完就气呼呼地走了。 [book_title]第二节 在追上她之前,他的眼光在她后面跟了很久,从她头部的姿态,以及她步伐的骄傲中,看到了劳德夫人的部分理由。他也发现,自己正处于这些理由的对立面,于是本能地皱了一下眉头;不过,面对莫德姨妈的灵感的这个源头,他还是准备遵从这个同伴的指令,不管这算是迫不得已的屈服,还是有利可图的妥协。她喜欢怎么样,他就会怎么样,自己的好恶也许无足轻重。他将尽一切力量帮她,她背对着他随口抛出来的指令,就像一条巨大的鞭子,抽在万里无云的空中,发出清脆的劈啪声,这可能就是她让劳德夫人看中的优点。他也许不会下跪,他还不大情愿,但他会很有耐心,也会表现得很有理智,也可能不管理智不理智,最关键的是,他会运用最上乘的外交手腕,会运用一切聪明才智。此时,他正用力晃着他的脑袋,看看大脑里面还有多少聪明才智,有时,他也晃动他那块寒酸、陈旧但自己珍惜得不得了的手表,想让它再次走起来。当然,如果他很快就要失败与投降,那并非里面的“要素”(这是专业的新闻词汇)不多,尽管他们俩能凑在一起的要素,大多不是他自己的。他并不认为这一场灾难,即使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会直接牺牲他们的可能性,他倒是觉得,这将明确证明想让劳德夫人改变主意必然是徒劳的。不久之后,他来到那位夫人空旷的客厅,兰开斯特大门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大,那位女士给他发了封“对方付款”的电报,让他在必要的情况下等她一会儿,因此他就等着,这时,他想他们还是要坚持原来的想法,虽然其中的困难充斥着这里的全部空间。 他一个人在客厅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觉得应该有一刻钟,莫德姨妈让他一直等着,他则持续进行观察,也不断进行反思,于是,他问自己,对于一个像这样对待人的人,到底还能指望什么?时间是由她提议的,因此,她的迟到无疑只是她存心让他难堪的大阴谋的一部分。然而,当他来回踱步,感受着她那些庞然大物、绚丽浮华的家具所传达的意义,探索她的各种记号和标志的时候,他不怀疑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迎接难堪的场面。他甚至不自觉地产生一个观点,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退路,况且,对于一位有很强自尊心的男人,撤退是极大的耻辱。目前情势不清,因此他不能做任何表现,他真的丝毫没有表现,倒是女主人在他的周围表现得十分全面,面前这些庞大、沉重的家伙,咄咄逼人,似乎具体而微地诉说着这个女主人的故事。“她的言行举止,表明他就是一个极粗俗的人。”他后来差点对凯特这样评价劳德夫人,但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憋在了肚子里,怕说出来可能会产生什么危险。不过,这种印象很明显,他相当肯定,有一天凯特也会跟他说同样的话。这种感觉目前确实极明显,更有甚者,有些奇怪,他还觉得这位可怜的女人一点也不愚钝或者陈腐,相反,她的粗俗之中有清新的气息,她豪放而勇敢的本色表演真的很美。总而言之,她是他所遇见的最强大的对手,他俨然进入一头母狮的笼中,手里却没有鞭子,也就是说,他可能连还嘴的借口都没有。他唯一的借口就是他爱那个女孩,可是在这样的地方,那种借口廉价得让人心痛。凯特不止一次跟他说过,她的姨妈“激情澎湃”,说到“激情”的时候,她还特别加重语气,可能希望他能好好想想,看能不能——其实他应该,将它转变成可利用的机会。此时,他还不明白能转变成什么机会,可是,他等得越久,事情就变得越复杂。毫无疑问,他在某些方面还有不足。 通过慢慢来回地走,他不仅测量出了这个地方的宽度,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不足,那就是他的穷困,而且,他与从前一样都不敢妄称他能逆转这种状态,就像不能将广袤的沙漠变成绿洲。兰开斯特大门看起来很富有,感觉很豪华,按他目前的状况,他自己都不敢想象会有一天能跟它拉近距离。对于周围的事物,他越带着批判性的眼光看,就越进一步肯定自己最初的审美反应。虽然凯特曾多次跟他说她讨厌这里的品味,但他从来没有预料到,他居然会如此“在意”一位独立自主的女士如何装饰自己的房子。这时,这座房子的语言正以无与伦比的激情,向他描绘着这个女主人的各种联想与概念,以及她的理想和能力。他确切地感到,他从未见过这么多东西无一例外都这么丑陋——很残忍,让人心惊肉跳。他很高兴终于给这一切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词:“残忍”。他可以用这个词为题写一篇文章,这篇文章的内容都在脑子里,唾手可得。他可以写,在这个人们为信仰错误的神祇而感到自豪的时代,所有沉重的恐怖都兴旺发达,都昂首挺胸。如果说他从劳德夫人家里得到的材料最终只能写成一篇短文,那将是一个笑话。然而,其中的关键,其实应该说是其中最恶心的是,尽管这篇文章很容易写,但他还是觉得,在如此沉重的恐怖面前,他根本笑不出来。这些恐怖的成分不能一概而论,不属于维多利亚时代中期或早期,属性相差很大。唯一显而易见的是,它们光彩夺目,而且肯定是不列颠的产物。它们形成一个种类,包含众多珍贵的材料,例如珍稀木材、名贵金属或宝石。他做梦都从未梦见过这样的流苏、扇形花边、纽扣或者带子,做工这样精致、考究,他也从未梦见过这么多镀金和玻璃的物品,这么多缎子和毛绒,这么多红木、大理石和孔雀石。不过,他感触最大的应该算是那些毫无必要的装饰和错误的花费,那是在证明她有钱,也是对她的道德和良知的考验。他觉得,这些东西最终是对自己的思想境界的否定,对此,他第一次感到不能抱任何希望。它们无情的差异在他面前展露无余。 不过,他与莫德姨妈之间的面谈,却完全没有出现他预期的局面。劳德夫人虽然激情澎湃,但此次她既没有威胁他,也没有恳求他。她的进攻手段和防御武器肯定都唾手可得,但她连碰都没碰过,甚至不曾想起,事实上,她表现得非常和蔼,他后来才正确地认识到,她对这种事情可谓驾轻就熟,手段非凡。后来,他又有另一个正确的发现,结果让这件事情更加复杂;他觉得这应该说是她善良的本性。换言之,她之所以和蔼并非是在耍手段,他还不至于值得她精心算计,相反,她之所以和蔼,那是因为她相当喜欢他。从那一刻起,她就越发让人喜欢,不过,如果他真的喜欢上她,谁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这是他自然要面对的风险。实际上,此时她正在与他搏斗,而且只用了一只手,以及只用了一星半点的火药。十分钟之后,他不用她做任何解释就认识到,她刚才让他一直等,并非存心要伤害他,此时,他们已经共同面对过她的真实目的。她本想让他自己琢磨她会跟他说什么,是希望他自己能够弄明白,她对此相当有信心,也确实很有眼光。她现身之后提的第一个问题,实际上是问他是不是没有领会到她的暗示,而这个问题牵涉的事情颇多,完全可以开展一场坦率、畅快的讨论。他知道,对于她所谓的暗示,他是完全理解的,过不了一会儿,她就会让他原谅她的显摆;如果他不是特别小心的话,肯定会深入理解她以及她的初衷,肯定也包括她的想象和钱包的力量。然而,他又觉得,他并不害怕理解她,即使他理解了她,对自己最脆弱的情感也不会产生任何伤害。人的思想活动很容易把人出卖,尤其是在付诸行动或出现行动必要的时候,一切都简单明了;那么,如果阻止不了,就让它完全活动开吧。错误本身很有趣,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很容易会犯错误。他必须拿出他最高的才智,才能抵制错误。相比之下,劳德夫人的才智可用于做任何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她开始陈述对凯特的看法之后,他就开始思考,然后认定她是不会恨他的。她表达得很充分,关键是他是否想全部听进去。很肯定,这就是她当时想表达的全部意图,为她说一句公道话,她确实没有盘算着什么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没打算走得更远,你要知道,我是不会走很远的。我不在乎你怎么跟她转述,也许你跟她转述得越多越好,反正,没有什么东西是她不知道的。我不是想说给她听,我主要是说给你听,如果我想让我的外甥女听见,我会直接跟她说。”莫德姨妈说得很和蔼,非常简单,又非常明确,她的言下之意是,尽管跟一个聪明的人说一句话不一定够,但对于一个好人说一句话是肯定够的。而我们这个年轻人的理解是:她之所以喜欢他,是因为他是个好人。根据她的标准,他的为人肯定够好,好到可以为了她而放弃她的外甥女。可是,按他自己的标准,他足够好吗?在她更完整表达自己的观点的同时,他在想,如果事实证明他真的有那么好,那么,这一切就该全部结束了。“她是世界上难得的好姑娘,当然,你可以夸口说你知道。不过,不管你知道多少,我知道的肯定至少和你一样多,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的比你多得多,而且,你相信她有多好,我也相信她有多好。我这样说并非因为她是我的外甥女,这不算什么,即使我有五十个外甥女,如果不是我真的喜欢,我一个也不会带到这里来。我不是说我不会为她做其他的事情,我是不能忍受跟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许是我运气不错,我很早就看上了凯特。对你而言可能很不幸,我就希望凯特跟我在一起。总而言之,有凯特在我身边,你说多好就有多好,我一直都觉得,她将是我晚年的依靠和安慰。我已经关注了很久,我一直把她当成宝贝,就像存在银行里的钱,我一直存着,看着它一天天增值。你知道,这项投资已经开始有了回报,你可以仔细想想,如果不是有人出很高的价钱,我是否会答应交易。我在等着,不过,谁是最好的交易对象,我心里已经有数。” “哦,我很明白,”丹什说,“你心里最好的交易对象,并非是我。” 非常奇怪,在说话的时候,劳德夫人的脸色像是夜间反射着光线的窗户,而当她不说话的时候,这扇窗户就像放下了窗帘。她不说话他才有回答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从来就不那么轻易等到,不过,要打断她的话更是不容易。她脸上的熠熠光辉,无论如何,对她的客人都不是好事。“我叫你来,不是要让你听‘并非’——我叫你来,是要让你听‘正是’。” “当然,”丹什笑着说,“这样更好。” 他的女主人似乎觉得他说的话无关紧要。于是,她接着说:“我希望她更上一层楼,最好登到顶层,周围光芒四射。” “哦,你自然是想把她嫁给一位公爵,所以迫切地要清除所有障碍。” 这时,她的反应是放下了窗帘,这迫使他不得不觉得,他可能表现得过于轻浮,也许甚至相当下贱。在年轻冒失的时候,一些冷心肠的公众人物也是这么看他的,但是,在他的记忆中,还没有哪一位女士给他这样的冷眼。然而,最重要的是,他从中发现了这个同伴的城府有多深,因而也看清了凯特未来的命运走向。“你不要那么不讲道理!”有一段时间,他很害怕他的朋友会这样驳斥他,然而她并没有。她只是说:“我希望她嫁给一位了不起的人。”这句话让他以为她会这样放过他。到此为止,他觉得已经够了,如果还不够,她接着所说的话肯定足以让他觉得够了。“对于她,我有自己的看法。你明白了吧!” 接着,他们面对面坐着,他慢慢意识到了其中的深义,也就是她希望他能理解的含义,如果说他愿意去理解的话。再者,如果说她真的求了他,她是请求他表现出应有的智慧,她相信他有这样的智慧。诚然,他也不是完全没有理解能力的人。“我当然明白,我实现不了任何美好的梦想。你的眼光十分犀利,我绝对佩服。我完全明白自己的不足,谢谢你没有用更加粗俗的方式提醒我。”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是要让他接着表演,充分暴露自己精神的贫乏,如果他的确能接着表演的话。在这样的场合,只要他想有所表现,那只能表现他的不足,除非他比较喜欢表现自己的愚蠢。事实非常明白:按劳德夫人的标准,这当然是唯一的标准,他是微不足道的人物,他也知道什么样的人算大人物。他本想坦率直接一些,可是,就在此时,在他的内心深处涌起了一阵恐惧。莫德姨妈业已做了明确的表述,但他后来说不清她具体是怎么表述的。“我认为,你其实并不如你想的那么要紧,而且,我也不想费那个事驱逐你,否则你会变成烈士。你和凯特在公园里的表演,应该是为了让我看的,我觉得很可笑。我想亲自跟你见一面,因为你这个年轻人是很讨人喜欢的,我想跟你商量点事,这种事情不难,也完全应该。难道你觉得我有那么蠢,如果没有必要,我还会跟你吵架吗?这种必要性肯定是不存在的,那太荒唐了。哪一天我张开嘴巴,就可以把你的头咬下来;你看,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都没有张开嘴巴。我做事情一般都很讲究,各方面都考虑得很周全。我希望你了解我的计划,也希望你自己认识到,你不符合我的这个计划。你可以尽力靠近我的标准,也可以在周边绕,不用害怕你会造成伤害,你可以一直惦记着它!” 他后来觉得,如果说她并没有说得很绝对,那是因为她很快就发现,他已经跟上了她的思路。他很高兴她没有让他做任何承诺,也没有让他发誓不再介入,不过,他还是用个人的名誉做了担保。之后,他把这些都跟凯特做了汇报,而他最先想起来的,他也跟那女孩提起,是他像一对情人心照不宣分手时说的一样:“我当然非常希望你以后还能把我当成一个朋友。”这就算跟上她的思路了吧,他是这么跟凯特汇报的,但是,这里面的含义很深,他们也许会说,必须单独深入探讨才能理解。除了刚才提到的这些事情,在他与莫德姨妈见面结束之前还谈到了许多事,不过,他的整体印象是她并没有把他当成危险人物,这一点是最重要的。这次和这个年轻女人见面,是有许多事情要说的,就在前一天晚上,人家突然跟他说,他应该到美国去待十五至二十个星期,这是他学习提高的机会,也可以为报社做点贡献,这样说算是恭维他了。其实,从社会学角度发表一系列美国来信,已经在他内心酝酿了很久,这正是他实现这个夙愿的最佳机会。这个机会刚刚到来,所有的想法就涌现到了丹什的脸上,至少落到了他的肩上,所以他从那只墨迹斑斑的办公桌上惊讶地抬起头来。他跟凯特说,他不能够拒绝,他现在的处境不允许他拒绝什么,不过,他又说他被选中跑这趟差使,他自己感到挺困惑。他不知道该如何衡量其中包含的荣誉,他觉得很糊涂,他从未想象自己是干这级别差事的人。他还说,对于他的混乱感觉,他当时就跟他的经理交代了;结果他所得到的答案却异常明白。大概的意思是说,他所做不到的,正是他们不想要的。他们说,他的来信能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可以自己斟酌,不用害怕。 不过,此外还有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就是他必须马上动身。他的使命,他们在报社都把一般的任务称为“使命”,最好在六月底结束;为实现这一目标,他一周的时间也不能浪费;按他自己的理解,他的观察必须面面俱全,而且,出于国家层面的原因,根据舰队街总部的通常要求,他的调查必须切中要害。丹什告诉凯特说,他请求了一天的时间来做决定;他觉得他应该首先跟她说一下。因此,她安慰他说,这件事反而更能表明他们俩的心是在一起的,他把这样重要的事告诉她,征求她的意见,她感到非常自豪,不过,对于他这个马上要执行的任务,她完全能够理解。她为他的前途感到欣喜,极力支持他立即去执行;她肯定会想念他,这是当然的事情,但她几乎没有流露出这种情感,而是兴高采烈地谈论他未来的所见所闻,以及他未来可能达到的成就。她夸夸其谈,以致让他笑出来,说她天真,但他也不想跟她说,他终究还是微不足道。此外,她对舰队街的认识十分准确,着实让他大吃一惊。他必定要跟她谈起这个话题,那是他们所希望的。要让他抛弃幻想,让他走遍整个美国是不够的。其实,他们知道他不会挺着鼻子到处凑,也不会参与流言蜚语,这是他们看上他的表面原因。他们希望来自美国的新闻要有新的气息,从今以后,他就是这个方面的楷模。 “你这样深明大义,是记者的理想妻子!”丹什无比崇敬地说,虽然他也觉得她好像希望他赶紧走。 可是,她对这个褒扬并不是很在意。“我是在乎你,你怎么不说?” “哦,对,这句话应该这么改:你真关心我!” “是真的!”她表示同意。“这样能弥补我的愚蠢。”她接着又说,“既然有机会表现,我想说我对你的未来是有期望的。” 他的未来是必然话题,她既然提到了,他也很想跟她汇报一下,他觉得他们的命运主宰者有什么看法。但是,他从舰队街带来的消息,占了汇报的机会;但是,在他们的谈话中,各种要素迅速融汇,各个部分难以分清。在我们的年轻男士和她告别之前,他终于明白刚才凯特为什么那么平静,好像都跟她没有关系,虽然是通过很曲折的途径看明白的,但他还是觉得很开心。他们都很高兴,因为他很好地回答了她的问题:他表现出了足够的耐心。几天前,她强烈要求他去见她的姨妈,就是为了检验这种可能性。如果说跟那位女士相处一个小时后,丹什还不觉得他和她的见面已经达到目的,那么,随着凯特梳理了这些可怜的事实,他对这些事实就有了更深入的理解。 “她同意你去,那还不够吗?” “确实够了,她肯定觉得够了。非常可能,我是说劳德夫人觉得可能,我也许不会成为她的障碍,所以,通过一定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