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黄蔷薇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9728 [book_dec]匈牙利作家育珂摩尔著，周作人译。《黄蔷薇》的翻译，在一九一〇年，待得出版，已是一九二五年（北京新潮社），两年后，商务印书馆将其列入“世界文学名著”丛书再版。译竣之初为何未能卖出，大约因行文之古奥的缘由。商务之印出，乃由蔡元培介绍，据一九二〇年日记：“八月九日，校阅旧译《黄蔷薇》。”“十日，往大学，寄蔡先生函，又稿一本。”“十六日，晚得蔡先生函附译稿。”“十七日，上午寄商务印书馆译稿一本。”“十月一日，商务印书馆送来《黄蔷薇》 [book_img]Z_11016.jpg [book_title]序 育珂摩耳（JókaiMór，一八二五至一九〇五年），匈加利人，卒业于巴波大学，为法学博士。一八四八年匈加利革命，与诗人裴彖飞（Petöfi）共预其事，裴彖飞战死，育珂仅以身免。二十年后，独立告成，乃被选为众议员，在职者三十年。育珂生涯虽多涉政治，而甚嗜艺文。著作至二百数十卷，大抵为历史小说，属传奇派，人皆称之曰匈加利之司各得（Scott），而作者自言，则志在法之于俄（Hugo）也。戊申五月余曾译EgyazIsten一卷，易名《匈奴奇士录》，印行于世，顾尤爱其ASárgaRózsa，辄复翻为华言，并存原题，曰《黄蔷薇》。是书一八九三年作，育珂年已六十九矣。文学史家贝谛（BeothyZsolt）评骘素严，乃极称许之，谓足以永作国民文学之华饰云。书之体式，取法于牧歌。牧歌（Eidyllia，idyll）者始于希腊，相传佃牧女神（Arternis）祭日，牧人吟诗竞胜，是其滥觞，至谛阿克列多斯（Theokritos，生基督三百余年前）始著为文。初本诗歌，后嬗衍成小说，叙农牧生活，二世纪中朗戈斯（Longos）著《列色波思故事》（Lesbiaka）四卷最胜。文艺复兴后，传入欧洲，一时牧歌小说（pastoral）盛行于世，至十八世纪而衰。育珂生传奇之世，多思乡怀古之情，故推演史事者既多，复写此以为故乡纪念，源虽出于牧歌，而描画自然，用理想亦不离现实，则较古人为胜，实近世乡土文学之杰作也。书中所言阿尔拂德，为纯粹摩陀尔（Magyar）种人所居地，平原广远，介帖萨多瑙二川之间，帖萨者即退伊思，匈加利有此，犹俄国之有伏尔伽大川，古今文人往往取材于此，诃多巴格即临其流，其地风俗物色，皆极瑰异，育珂少时久居其乡，故能言之甚晰。奥匈人赖息（EmilReich）著《匈加利文学史论》，有云，平原（Puszta）之在匈加利者，数凡三千，而夺勃来钦左近之诃多巴格最有名，常见于裴彖飞吟咏。诸平原为状，各各殊异。或皆田圃，植大麦烟草，荏粟成林，或为平芜下隰，间以池塘，且时或茂密，时或荒寒，时或苍凉，时或艳美。……旅人先过荒野无数，渐入一市，当见是中人物如绘，咸作大野景色。有村人甚谨厚，其妇称小天（Mennyecske，匈加利妇人之尊称），便给善言。又有羊豕牛马之牧者，衣饰不同，人亦具诸色相。牧羊人（Bojtár）在草野间，视羔羖一大队，性温和，善音乐，且知秘密医方，盖所牧羊或病，辄自择草食之，旋愈，牧者审谛，因以博识草木，熟习天然，类术士焉。牧牛者（Gulyás）掌大物牝牡，秉性因野莽好斗，怒牛奔突欲入泽，辄与之角，又斗原上窃牛之贼。牧豕者（Kondás），最下性阴郁不得意，又善怒，易流为盗。唯牧马者（Csikós）最胜，日引多马游食草原之上。筝与箫为匈加利乐器，马亦匈加利国兽，谚有云，摩陀尔人天生居马上（LóratermettaMagyar）也。乡人贵胄，无不善骑，其爱马亦至，故诗人亦以之入诗，不异亚剌伯人。牧马者勇健敏捷，长于歌舞，能即兴赋诗，生与马相习，所以御马与马盗之术皆晓彻，披绣衣，广袪飘扬，又年少英武，女郎多爱慕之。第众中最奇特者，莫如可怜儿（SzegényLegóny），即原上暴客，世传其事，多吊诡之趣，盖人谓其违法逆经，必缘败北于人世，或伤于爱恋故也。若夫景色之胜，则为海市（Délibáb），每届长夏，亭午溽暑，空中往往见城寨楼塔，大泽山林之象，光辉朗然。行人遇之，如入仙乡，而顷刻尽灭，不留踪影。为匈加利平原者盖如此。（第二十七章《裴彖飞论》）此说匈加利原野情状，圉牧生涯，至为清楚，可作本书注解，因并译录之。岁在庚戌十二月译者记。 [book_title]第一章 在昔诃多巴格尚无车往来，彻阿尔拂德全域，无一轨路，而诃多巴格川亦未疏治，二轮水磨，辗转小川中，轧轧作响，水獭居芦荻间，亦安稳无恐。一日拂晓，有人跨马过札谟大平原来。人或计程，以夺勃来钦为中心，则札谟平原，正在诃多巴格川水极边。然问客来何从，去将安往，乃不可晓。平原浩茫，中无径路，马蹄车辙之所留遗，野草生焉。故极目天垂，惟见丰草，更无一树，一井畔辘轳，或一茅舍，为无边绿野破岑寂者。马任意而行，骑者据鞍假寐，倾其首，首左右动，而足犹着镫不失。察其状为牧人，束袖着腕际，盖衣袂宽博。不便与戴角之兽处也。服青裆，黑衣，有纽结数行，表衣亦黑色，绣作银华，以革带束之肩头，袳然下垂。左手搅辔，右腕悬一鞭，别有巨梃缚鞍桥之上。冠缘广而上轩，侧插黄色蔷薇一枝。马或昂首，鞯褥振动，骑者辄醒，即引手抚冠，审花在否。随去冠，搴花齅之。意甚怡悦而花实无香。旋复簪之，昂其首，如欲仰见之者。小声作歌，如以袪睡，歌曰， “不以酒家垆，近在咫尺间， 金尊与玉碗，此中多乐欢，—— 不以是因缘，胡尔长流连，不早相归还？” 顾歌未已，复俯而点其首。又忽惊觉，则花已弗见，勒马寻之，草深如海，中杂黄覆盆子，鸡儿草，及白苹之花。未几，得黄花插冠上，续歌曰， “小园有甘棠，繁英覆全树。—— 的的翦秋罗，缭乱华无数。 娇女初解情，芳心永倾注。 适意不在远，是我句留处。” 歌已入寐，又失其花，复返索视，则落赤蓟丛中，牧人怒，蹴之几死，以蓟乃敢犯其所爱蔷薇也。随上马行。今使此子能识忌讳者，当不以黄蔷薇三上其帽。使彼通鸟语，当见黄雀数百，早起迎朝阳而噪，曰，毋簪花，毋簪汝黄蔷薇。顾诃多巴格牧人，乃刚愎不知疑惧。今日以寻此花，天色渐晏矣，若抵札谟牧场，当在饮牛时，将为督牧者所诅骂。顾诅亦无伤，人苟得黄蔷薇插冠侧，更不畏督者矣。 时坐下马忽鸣，牧人惊起，见有人来，跨骢马，色苍赤，有白毛如星，马相识而嘶，乘者为什珂（Csikós，此言圉人），广袖飞扬，表衣纯白，上绣郁金香华，肩头盘罥索，鞍不系带也。马上人亦故知，各走相就。二人风采迥别，而皆具匈奴本色，不异自东方来时。牧人广脊背，短小精悍，圆颜绛颊，而须眉口辅之间，颇露狡狯，短发苍褐，目光浅黑，外观若碧色。什珂则壮健而轻佼，面微长，受日色转为金黄，眉目端整，目黑，灼灼有光，须亦黑色，翅然自卷，玄发垂肩，卷曲成波纹。马相见鼓鼻而歕。什珂先言曰，“火伴善来。晨兴何早，抑夜来未寐耶？”牧人曰，“谢汝问讯，诚如汝言，果有物使我湛瞑，亦使我清醒者。”什珂曰，“第适从何来？”牧人曰，“但自摩多平原来耳。吾适在兽医家也。”什珂曰，“乃在兽医家耶？然则曷弗趣杀尔马。”牧人曰，“何也？”什珂曰，“不杀何待？乃为医师老马所及，彼方以半时前过此，乘小车臬兀而行，趣摩多牧场也。”牧人曰，“是何伤？彼牧羊儿白骡，及汝骢马者亦屡尔。”什珂曰，“……火伴，第汝冠上黄蔷薇抑何美耶！”牧人曰，“孰得之则簪之耳。”什珂奋然曰，“愿彼无悔此言！”举拳摇之，广袖豁然而落，臂肘皆露。二人遂叱马分道而去。 [book_title]第二章 牧人向牧场而进，无何，札谟小山，合欢短林，及汲水辘轳三具，错落见天际，顾相距尚数里。牧人取冠上蔷薇，裹以绛巾，纳衣袖中。圉人则促马，反向而行，远见一带碧色，有如烟雾，乃诃多巴格川流横于前也。今行方就黄蔷薇所生处，诃多巴格全区，仅有此花一树，生逆旅小园中。人言昔有客自比利时携来，移植于此。华发终夏不绝，五月而始，至十一月犹蓓蕾盈枝，其色若黄金，无花香，但有酒气，人闻其香，如饮麝梨之酒。酒家女郎，恒摘花供客，人亦称之曰黄蔷薇。然逆旅主人，何以有女，则无知者，以老人未尝娶妇，意为过客所遗，遂收养之，今乃长成也。女颊不绛赤如蔷薇，乃作乳色，复非病容，盖生意盎然，隐伏于内。每微笑则光辉焕发，如映爝火，口角生涡，嫣然宜笑。目光深黯，莫辨青黑，以人若被睐，便失魂魄，无复识别。黑发编为辫，束以黄绶，邻女以榅桲汁润发令缩，而女发则天然鬈曲。女又善歌，其声滋美，每当悲欢哀乐，无时不歌，盖乡曲女郎，非歌无以度日，以歌能令劳作忘惓，行道忘远，独居忘日永也。是日黎明，太空受朝阳，染作绛色，女耘小园中，歌声宛转可闻。老人素不视事，而令女当垆，沽酒治庖，且司会计，老人惟自视其蜂巢，今日以蜂衙集，尤少闲暇。时忽闻庭中有马蹄声，间以犬吠，如迎熟客。老人呼曰，“克罗理可进。不闻犬吠声耶？当有客至。趣往视客！”女止耘，整其衣裙，著鞵既，就水钵浣其手，拭以垂韨，已复去之，别着素鞸，广而洁白，裙带间悬锁钥一组。女解所被缊巾，以手掠发，旋折蔷薇一枝，簪发侧。老人见之嚄唶言曰，“又折蔷薇，将以贻逻者耶？”女曰，“是何害？岂逻者不得插华盔上，如常人耶？逻者何贱之有，亦视其人何如耳。” 女人室，则不见逻者，而见平原少年。圉人兑契山陀尔也。女见之拍手呼曰，“山陀尔，山陀尔！汝今归耶？”什珂矗立不动，以空杯敲案，徐举其首，颓唐言曰，“将酒来！”女复呼曰，“山陀尔！”而什珂不应，惟大言曰，“吾语汝将酒来。”女曰，“别后相见，乃作此态，当问讯耶！”什珂闻言似觉，亟改容，去帽置案上曰，“问娘子无恙！”女吐舌曰，“叱！”怒摇其肩，顿足径趣酒场。旋持酒来，仍以温语问询曰，“汝何以呼我为娘子耶？”什珂曰，“以汝……乃娘子耳。”女曰，“第汝未尝以是相呼。”什珂曰，“彼一时，此又一时也。”女改语曰，“酒已至，他无所须耶？”什珂曰，“诺，今已可矣。后或有需，未可知也。”女鼓舌作声，傍之坐板榻上。什珂举瓶一吸而尽，随手掷地上，瓶立碎。女徐问曰，“奈何毁吾酒瓶？”什珂曰，“俾无人更能饮此。”因出纸币三枚掷案上，乡人名之曰狗舌，每纸直百钱，二以沽红酒，一偿瓶值也。女持帚扫碎瓶去之，又入酒场阑干后，将酒一瓶出，仰视什珂，欲迎睹其目光，而山陀尔知之，故引冠覆眉。久之，女得间夺其帽，去发上黄蔷薇，将为之插帽缘锦带之上。什珂见之，亟夺帽去曰，“可留华遗他人，当有胜于我者。”女急曰，“山陀尔，汝为此，岂欲我啼耶？”什珂曰，“汝言伪，故啼亦不诚。罗却茀尔珂不以今晓去此，插汝华冠上耶？”女闻言色不转赧而化白。曰，“天神知我！”什珂不及词竟，掩其口，曰，“毋妄渎神人，……且吾亦不知，汝耳上金环，何自来也？”女笑曰，“莽夫哉！环故汝所贻，吾第就乌跋罗斯金工镀之耳。”什珂执女双手，徐徐言曰，“克罗理，吾今不再呼尔娘子，惟愿毋相面谩，此最可贱也。人恒语曰诳狗，而狗实未尝诳。如盗在庄外，或有急难，抑闻主人归，其鸣声皆异，无有乖错。狗不知诳，惟人乃面谩，不如犬吠之诚耳。吾平生不知作伪，天生吾舌，不可歧曲，且诳又不称须眉，修髯如戟，而诳语如懦夫，冀免扑责，甚可丑也。昨秋军书至时，将召平原中人去为走卒，市人乃力谋留止，以牧人去，牛马将不蕃息，遂以金赂检校者，密由医师传语，令人伪疾，俾得免役。罗却茀尔珂如计，自言耳聋，不能闻鼓角，而其耳实至聪。中夜闻牛鸣，且能辨其声，知为逸牛之误入群中，抑老牝呼其亡犊也。吾惊绝，心念竖子乃知诪张耶。比及我，众言吾心悸，吾曰，‘今若心悸，是非心病，乃为彼诃多巴格酒家黄蔷薇故也。’人皆肘我，令听医师言。医乃谓我病心扩张，吾曰，‘吾心中仅足容一女郎，无他也。’官遂籍我为兵，而甚见重，亦不截吾发，但令至摩什该官厩为圉卒。未半岁，市会出千金见赎，命复牧马。吾会将力作偿之，第当以双手得金，不恃口舌，差不同耳。”女夺手，欲以戏笑解之，曰，“山陀尔，汝食官米几时，乃学得说法来耶？尔良辩捷，若礼拜日至乌跋罗为宣教师，正相宜耳。”什珂曰，“今毋戏谑。吾知汝心事，汝盖谓女子纤弱，舍诳而外，无术自卫，将为人所凌。惟兔有足，惟鸟有翼，女有歧舌。虽然，吾为人未尝欺凌孱弱，兔伏林下，鸟居巢中，吾所弗扰，女郎若有真情，吾亦不以词色相怒。唯汝若诳，吾则穷推之，譬之素颊丰靥，乃汗于脂泽。今视汝手中蔷薇，含苞未发，吾若吹息，便瓣瓣开放，吾愿汝为此花，以心魂属我。汝今直言，纵其事甚伤吾心，吾亦弗怒，且当见恕耳。”女曰，“第将何以酬我？”什珂曰，“正视汝余情之长短为差尔。” 女知牧者晨饮，必得肉腊番椒及白饼佐酒，遂进之。什珂不拒，就靴中抽雕柄长刀出，割饼肉啖之。时有犬入门来，摇其尾，径诣什珂，以鼻摩其靴，便卧作呵欠。女曰，“婆特里犹识汝也。”什珂曰，“然，犬甚忠诚，惟女子善忘耳。”女曰，“山陀尔，惜哉！当事急时，乃不知小作谰言，尔者人将不捉汝至摩什该为走卒。当知男子远征，使女郎独处，乃为不智，亦不应使紫丁香华，低垂篱外，令行道之人，得随意攀折也。”什珂方食，饼自口落，便掷以与狗。曰，“此言诚耶？”女曰，“奈何弗诚？汝不知歌辞耶？歌云， 独行风雨中，邂逅谁家子， 不惜锦袍湿，为女温玉体。” 什珂曰，“然，然歌又云， 愿得长偎倚，奚知风雨斜。 绣衣一何艳，灿烂见银华。 狗去！尔犹如此，欲求肉腊，始摇尾耶。”时庭中马忽鸣，女出视，未几返。什珂曰，“适何往者？”女曰，“吾已系马厩中矣。”什珂曰，“孰命汝絷耶？”女曰，“自昔皆然也。”什珂曰，“今则不然，吾当即行。”女曰，“何尔急遽，不少饮啖，岂饼肉犹不佳，不及官中食美耶？姑待之，当更为取佳味来。”遂就壁龛中，出烧鸡一盘，以麦粉涂鸡肉煎之，冷而后食，牧人之珍羞也。什珂问曰，“此何人之馂余耶？”女曰，“客来逆旅者众矣。孰出钱者，即能得之耳。”什珂曰，“然则夜来有贵人驻此耶？”女曰，“然，有二人自维也纳来，二人则夺勃来钦人也，今晨二时而行。汝倘弗信，当出客籍相示。”什珂曰，“否，吾信之。”酒家巨猫汤谟，初坐炉侧盥面，是时起立，伸其腰，复拱背穹然，随跃下，至客坐处，举前足搔靴，人言此示人明年雪深当几许也。旋跃入什珂怀中，枕腕际。又一一为舐其指，已而偃卧，鼓息有声。女曰，“视之，猫且媚汝也。”什珂曰，“然，至昨卧何人怀中，则吾不之问也。第鸡值几何？”女曰，“汝非他人。何得言值？然今何以火急，将何往耶？”什珂曰，“至摩多平原，将访兽医，……吾为彼寄书来也。”女曰，“今往当不值，彼方以晨三时过此，来问二客，比闻皆行，已驱车向札谟平原去矣。一客为摩勒维亚伯爵家执事，伯爵欲买匈加利牛，畜之庄中。又一人则画师也，出小册写我入图中，亦并画牧者。”什珂曰，“然则牧人亦宿是耶？”女曰，“然，以牧人为客乡导，过札谟平原也。”什珂曰，“乡导之人，乃后客一时而行，思之颇可笑。”女曰，“汝乃穷追如法吏，彼为诀别来，今将远行，恐不复得相见矣。”言次，情不自禁，眼角有泪珠，莹然欲落。什珂知之，故作弗见，俾女得拭其眼，什珂出红泥烟斗，衔之口中。烟斗在口，意曰禁接吻也。已而问曰，“牧人远行，乃何为者？”女曰，“彼当趣摩勒维亚为主牧者，视札谟所购牛牲。当得石室一，米谷若干，年俸六百金，行将为绅士矣。人亦咸重之，以匈加利牛群，非匈人弗能治也。”什珂曰，“汝则何如，不亦将赴摩勒维亚，为主牧者妻耶？”女笑骂曰，“奴子，汝知我弗行？知我舍汝外，无他人也？使不为汝及平原所牵者，当行矣。我固汝之奴耳。”什珂曰，“是不尽尔。孰有为汝目光所摄者，纵远在地角，必复来归。汝饮以狂药，令长相思，或以一发缚衣袖，牵之可至，虽天川不为隔。我亦然耳，自吾见汝日后，便化为痴，永见捉弄矣。”女曰，“即吾亦宁非痴？吾恒自诧，不审后将奈何。基督祭夕，镕锡共卜者，实为谁氏？所冠帕头，又谁之赠？纵彼不言为结纳之物，吾岂弗喻。顾汝在乌跋罗斯市，与游女荡妇舞踏，吾岂尝相从诇视。”什珂曰，“倘汝不以黄蔷薇插其冠上者，便即无恨。”女曰，“今以汝冠来，亦有一枝为对，簪之可耳。”什珂曰，“否，吾所欲得，乃汝贻牧人之蔷薇，此花不归吾手，将终生不得宁逸。”女乞之曰，“山陀尔，山陀尔，毋为此言！汝二人毋为我而斗，——仅为一枝黄蔷薇也。”什珂曰，“事必出此。彼不杀我，则我杀彼，二者陨一乃已。”女曰，“汝方云不复相怒，今良言也。”什珂曰，“吾不怒汝。凡女子善忘，男子则守信也。”女曰，“天乎，吾未尝一日忘汝。”什珂曰，“其然，如歌所云， 玉臂属他人，衷心常念汝。 虽然，吾非无情人，且今不为斗很来，第欲汝知我尚生耳，虽自知吾死，反足福汝。”女呼曰，“山陀尔，汝岂欲吾往购燧木耶？”（此节当系隐语意颇晦未能详。）什珂曰，“燧木奈何？女子行事皆尔。倘尔坠沟中，当从犹太人得燧木三匣，饮茶一杯已耳。顾不如善避沟浍，斯为上策。”女曰，“勿复言此。汝犹忆吾二人初遇时，共为游戏曰，‘吾坠井中，孰引我出？兑契山陀尔！’不知后乃信然也。”什珂曰，“第当日不知劬劳乃为他人。……”又叹曰，“唉，其时远矣。陀罗志摩风磨之歌，犹未传唱也。”女曲身近之曰，“歌亦何奇？汝先诵，吾将识之。”山陀尔倚壁而坐，一手按冠，一置案上，乃发声而歌，神气颓丧，与悲歌相称也。歌曰， “陀罗志摩地，风磨何峨峨！ 天风忽见背，空轮将奈何。 鹧鸪何无情，翻飞来相诀。 宛转就新欢，恩爱中断绝。 若问磨轮何不转，为念人世欢情短。” 此歌生于平原之中，因而流及四方，如飘蓬之花，因风而转。山陀尔先唱，女和之，凡数过，调始谐合，遂合奏之。及末，二人当接吻，则曲终矣。顾歌声未已，什珂即取烟斗衔之。女曰，“尔辄以烟斗纳口中，此物至可憎。”什珂曰，“此于我甚合，以我亦可憎人也。”女曰，“然，竖子良可憎。若汝者只合变作丝竿，插户后耳。”因推之以肘。什珂曰，“然今撩我何为者？”女曰，“我乃撩汝耶？吾何求于汝！纵以升斗计售，且不欲得一。吾岂盲且，乃爱及汝。倘欲求竖子如汝者十人，配吾十指，正易易耳。”女声色皆厉，婆特里亦受欺，疑恶客忤其主人，遂跃起而吠，女见之大笑。而什珂不动，亦不觉可笑，惟默然端坐，口衔烟斗，斗不燃火，亦无烟草。女乃调之曰，“嚄！汝乃自夸其美，不肯为人一笑。因笑当哆口眇目，令尔美损也。”什珂曰，“夺勃来钦市人，未尝以我美，有所馈贻。”女曰，“而我则贻汝。岂吾赠犹未厚欤？”什珂曰，“赠有余，尚足容一他人也。”女曰，“汝复言此耶？徒以一黄蔷薇，乃尔介介衔及火伴。且彼亦可念耳！倘市井豪子，欲得蔷薇，则自有花畦，红黄绛白，颜色俱备，可自采择。然俗歌云何， 乡曲小家女，村里少年儿。 同俦不见顾，谁与慰相思。” 什珂曰，“汝岂右彼人耶？”女曰，“是亦谁咎？将女郎作歌寄意者之罪，抑男子闻歌会心者之罪乎？”什珂曰，“然则汝任其过欤？”女曰，“汝不言已恕我耶？”什珂曰，“吾践吾言。”女曰，“然则更爱我乎？”什珂曰，“姑待之。”女曰，“忍哉此言！”什珂曰，“吾今爱汝矣。”女曰，“顾如昔日之爱。”什珂起立，以烟斗插帽缘上，径持女郎，注视其目，言曰，“克罗理，汝知痁疾有二，一寒一热也。热者暴烈，而寒者持久。其一速去，一则数来。然今当直言不作隐语。今日之事，罪诚在我。非我吹息花中，则蕾犹未发，蜂蝶飞蛾，无由闻香而至。吾诚爱汝，惟今则有异。当如寒痁，执守不去。吾谨视汝，如母之爱女，逮吾得为圉人长，当共诣长老合婚，尔后相从，无有渝易。惟今若有人徘徊汝侧，神则佑我，纵来者为吾父之子，亦碎其头矣。今吾手在此。”遂出手授女，女摘金环置其掌中。什珂曰，“不然，可仍着环。如尔言，此本吾银环，新镀作金者，吾不能弗信。”女收环着之，而心别有在，盖女深于情，寒痁之爱，乃所弗悦。湛思少选，随脱圉人表衣，悬酒场阑干之后，客有饮酒不能偿者，辄褫衣为质，亦悬其处。女语什珂曰，“汝勿急急，今犹未晏也。兽医非午后不能返摩多牧场，因彼当检视所卖牛牲，一一书契为证，汝今往，但得见其佣媪耳。不如居此安，且不恐遇雨，此间无骤雨，亦无女子之泪，能溺汝也。汝顷所言，令我甚欢，当终日不忘。”什珂曰，“我为汝购一物来，亦知吾远地相念，为何如者。今在衣袖中，可往取之。”女探表衣之袖，中有叩火具，火绒，烟草匣，钱囊之属，末得一包，裹以银丝，启之则黄色玳瑁栉一具。女见之色喜，曰，“此贻我者耶？”什珂曰，“不尔，更以遗谁？”凡乡间女郎，如盘发栉上，则已上头，身既有属，人不得加以昵称，女亦不复歌不知在他年当作谁家妇之曲矣，克罗理临镜，挽发绕栉，色益艳美，乃回身曰，“汝今可吻我矣。”张臂迎之，而什珂却之曰，“不然，吾会当立温，今犹寒战也。”女被拒，大愧而颦蹙，然犹力作温柔之色，而胸中则爱怒交战，其怒盖亦正为其爱也。女少间乃曰，“今炙鱼时，为汝作所好歌，可乎？”什珂曰诺。女至灶下，就鱼笼中取川鱼一尾，以厨刀劙其腹背，洒以青盐番椒，贯竹签上，置煨炭之侧炙之，以妙音作歌曰， “仓皇入野宿，为语酒家妇； 炙鱼灶火中，将柑佐春酒。 女郎为我侦，极目望平芜。 原上何所见，传语毋踟蹰。” 是歌自有神趣，令人闻之，如见平原浩荡，远有海市，又恍忽闻牧羊人笛声，及牧牛者吹角，应作反响，声甚哀切，且读女郎为我侦，极目望平芜，原上何所见，传语毋踟踌一绝，觉贝达尔（即平原中剧盗）一世艰辛，尽于数言。鱼既焦黄，女即进之山陀尔，食炙鱼法，以手执串，一手持小刀，剔肉食之，其味甚旨。凡女郎待其所欢，亲炙鱼食之，意即示深爱，又视男子欢然饱餐，乐复何极。时克罗理续歌曰， “女郎忽惊呼，亲言事已急， 甲士八九人，刀兵耀如雪。 健儿跨青骢，一跃飘然逝。 大野浑无边，蜃楼见天际。” 昔二人同作此歌，至健儿跨青骢一句，圉人辄掷其帽，上触屋梁，又以拳击案有声，而今日独不尔。女问曰，“汝何为不复酬和，岂此歌尚不悦汝耶？”什珂曰，“我何悦？吾非贝达尔，亦与剧盗无情愫。甲士亦善人，能尽其职。惟彼狗盗，始命女郎为斥候，逮见甲士盔尖，便遁走大野，弃鱼酒不复顾矣，乃犹作歌，以自夸美，懦夫哉盗也！”女曰，“汝食官米以来，且变行矣。”什珂曰，“吾未尝变，惟时异尔。汝可翻裘外向，第犹是一裘耳。谚云，蓬陀（皮袄之称）毕竟是蓬陀也。”女曰，“岂不知男子以如是陈言，诏其所欢，乃为忤辱耶？”什珂曰，“恨吾不学，意摩勒维亚贵人，夜来驻此，当必善戏谑，有以相娱也。”女曰，“纵无戏谑，然亦不痴坐，有如野彘。画师尤倜傥年少，而少短，盖仅及我颊际耳。”什珂曰，“然则汝二人乃较量身长耶？”女曰，“不然，吾教之作俗舞，画师乃跳踉，如二月乳羔，腾跃谷仓中也。”什珂曰，“第牧人奈何？彼见画师与汝并舞，不折其颈耶？”女曰，“何为折颈？彼辈方饮酒为乐耳。”什珂曰，“善，此非吾事。但更将酒来，毋得酸薄如醋者。吾将再引古语曰，鱼在三水，不得欢乐。第三种水，盖云酒也。”女曰，“汝称吾酒为水，乃重辱也。”什珂曰，“无伤，今为我取樽酒来。”山陀尔索樽酒，非也。樽酒者，自城市来，樽口封绿蜡，侧贴标纸，青红不一，上书金字，盖仅宜绅士，或有官禄者饮之耳。克罗理赴土室取酒，心乃悸动，以女忽忆往事，尝有吉迫希妇人，为之占运，酬以敝衣，妇又相告曰，“倘尔欢子，心渐冷落，尔欲撩之复炽者，事甚易易。可以橙汁和酒饮之，并纳此草根少许，是名胖侏儒，男子饮此，爱当复炽，将不辞毁垣越壁而从汝矣。”女因念今日正可试药，以诃禁之。草根黝然，卧箱屉中，圆顶肿足，状若傀儡。古昔相传，是乃灵草，掘时能作大噭，闻其声者猝死。人乃缚诸犬尾，牵而拔之。神人吉尔开，尝以此草蛊阿迭修斯，暨其伴侣。（吉尔开者，日之女，能化人为豕。阿迭修斯漂流过其岛，流连久之，见诃美洛斯诗中。）药学者采之，则别有他用，名之曰AtrogaMandragora。至其草为毒药，则女所未知者也。 [book_title]第三章 朝阳未上，诃多巴格逆旅中客，出门而去。所云逆旅，虽仅一道周传舍（原名却尔陀），顾非荒凉颓废，芦苇覆檐，鸱枭巢于梁上，如诗人画师所想象者。瓦宇一栋，中有客室，可以安居，亦有酒窖，庖厨丰洁，不亚城市。屋后为华圃，下临诃多巴格川水，水流无声，两岸皆芦荻杨柳之属，参差下垂。出门即大道，前有石桥，凡九孔，夺勃来钦市人，谓桥坚实，盖由匠人以牛乳和石灰所致，而居民则云，以用诃多巴格所产蒲陶酒故，桥石勼合，不废圮也。 客凌晨而行，其故有二。盖画师欲观平原日出，此景绝异，非目击其奇者，莫能彷彿得其形似。且所卖牛畜，亦非黎明不能分离。春时，牛多孳乳，牧人侵晨入群中，径将其犊去，母牛乃自从之行。平原中牛，性极暴厉，若遇生人，将触之至死，惟与牧者习耳。客驾车二乘，将赴牧地，其地荒僻，虽平原居人，且需导而行，顾御者识道，不患迷失，故任牧人留酒家中。牧者言当后发，必于中途相及，车遂先行。画师居维也纳，以山水绘名世，时至匈加利漫游，收集物色，以入画图，能作匈奴方言。其伴为摩拉维亚土田主神宝伯爵家马监，今使来视牛，未为得人，不若别遣村农，较为胜任，盖爱马者，鲜解厩外事也。顾其人亦有一长，以能解匈加利语，昔为骑兵大尉，驻匈加利时，曾从其地少女，学操此语，有伯爵家牧者二人，为之侍卫，皆壮士，各持小铳。别有二客同行，一为勃夺来钦巡官，一则畜牛主人，客今当就此群中，择取种牛牝牡二十四头者也。 当启行时，残月昏黄，明星闪烁见空际，遥望东方，曙色已作。主人为画师言，头上明星，是名游子之镫，可怜儿（即贝多尔别称）仰视此星，叹曰，“天佑予！”遂盗牛而遁，得免于难。画师闻之叹服，言曰，“美哉！犹狭斯丕尔（英国诗人，生十六世纪，著戏剧甚多）之诗思也。”马疾驰一时许，已入大野。野色空阔，杳无边际，惟见上有苍空，下有碧草而已，此外更无他物，如一鸟雀，或食蛙之鹳，破其岑寂者。画师益叹美不置曰，“如此色彩，如此渲染，又以反比而见调和，盖天工也。”主人曰，“今固甚善，然待蚊虻马蝇一至，便恼人矣。”画师曰，“且是芳草如茵，与小池浊水相映，抑何佳耶。”主人曰，“君谓此行潦耶？吾侪称之曰托卓戈。”时闻顶上有黄雀鸣声，画师惊视曰，“嚄，何来黄雀，乃尔佳美。”主人曰，“雀今犹瘦，逮麦熟时，乃始可得耳。”未几，曙光益上，蔚蓝天色，转为黄金，太白明星，为日先驱，已灿然见天末。有晕色如虹霓，笼罩草上，随人影而动。驾车驷马，出灭绿草原中。久之，遥见有物黝然，则合欢木平林，小丘三数，土色微青。主人告客曰，“此札谟之鞑靼冈也。其地昔有村落，为鞑靼所毁，古寺废址，在荒草丛中，及今犹存，野犬掘穴，时爬土出入骨焉。”客曰，且是又岂‘髑髅之地’也耶？”主人曰，“不然，非髑髅之地，此只是饮牛井畔三辘轳耳，吾侪行近牧场矣。” 众既抵林下，遂止车以俟医师。医师方发摩多平原，乘独马小车，臬兀而行。画师就小册中作图，时而狂喜，呼曰，“如此物色，如此布置，善夫善夫！”主人则劝客勿画此丛棘，秽恶可憎，不如写合欢木一本，亭然独立，较为清疏，顾画师勿听。已而医师驱小车，斜向而至，亦不止车，惟呼曰，“问客无恙。”又曰，“驱之驱之，及朝阳未至，可趣行。”车驰良久，遂抵大牧场，是为诃多巴格平原中最胜，有牛千五百头。共居一牢，时方伏息，寂尔无声，为睡为醒，乃不可知，顾未尝见牛有枕首地上，瞑目而卧者，如汉勒德（狭斯丕尔作剧中人名）独白所云，“睡与？将梦与？”一言，乃于牛为不当也，画师复惊喜呼曰，“此画图也。植角成林，中伏老特，蓬头漆黑，皴纹满颈。荐上卧牛，一望黯然，四周水草，色作新绿，后映黄雾，远见牧人爝火明灭，为之点缀，是当传之永久，使不朽也。”遂一跃下车，语主人曰，“君可先行，吾已见牧舍，当于是相会。”因展绘具坐榻，置册于膝，略图其景，主人则驱车而去，时忽有牧犬二头，见平原中有生客，大嗥，疾奔之，然画师了不为慑。犬白衣而黑鼻，收入图中，可以助景。犬亦不噬人，惟端正作胡坐，已而起立客侧，意似询曰，“彼何人也？”复坐，伸首窥册，曰，“此又何物耶？”画师戏笑，以绘彩涂二犬颊，一赤一碧，犬怡然受之，未几，顾见火伴颜色，疑是他犬，因相斗不可解，而适有人至，御独轮小车。其人盖童子，日推车从牛后，掘原上所遗树根，载之归，是名穷炭，平原居人，用以为薪，焚之有异臭，人兽皆喜闻焉。童子以车介两犬间，逐之去，叱曰，“趣逭。”盖平原中犬，不畏鞭箠，而独惧一轮车。童子状甚慧黠，衣青色，布袴绣作红花，为客将命来，云，“画师可至牧舍，其地可图者多也。”顾牧原之图，犹未竣事，画师语童子曰，“汝能以小车御我耶？当以此金为汝酬。”童子曰，“唯，吾尝数御牛子，较君尤重也。今可登。”画师以此计，事得两成，坐一轮车中，安抵凯阑（即牧舍所以避风之处），而画亦竟。 尔时众已下车，引维也纳来客，与督牧者相见。其人风貌，为匈加利平原住民本色，颀长而壮，发方颁白，须髯翘然，久凌寒暑，面作赭色，连眉几于为一，以常视太阳故也。平原中通言凯阑。是为人畜藉庇风暴之所，盖风为牧人大敌，霖雨寒冰，则所弗恐，但转裘外向，引冠覆眉，便可相对，若遇风乃需庇障，以风在大野，实具雄威，倘牛群在水草之地，为旋风所袭，苟无林木，中途为阻，将长驱而入彖伊思川中矣。牧舍以厚板为围，有广檐三所，牛得退伏其下。牧人之居，则一小舍，以泥涂壁，状若燕巢，然其地非供偃息，以室小不能容，止以藏皮衣及其革鞄而已。鞄名般克，以小牛革为之，留足不去，截颈着以锁，中贮烟草番椒及钱货，壁间悬表衣，夏着绣衣曰须尔，冬则披裘，曰蓬陀，是亦为牧人被荐，夜即服此，露卧地上。惟督牧者得息檐下，以板桯为榻，头上庋食架，贮麦饼，圆而大，又一筩，中藏七日之粮，其妇居市中，每礼拜日下午，辄为将食来，牧者小舍前有一地，编苇为篱绕之，下砌砖石，而无屋顶，是曰跋萨罗，即庖厨也。有木三叉，下悬巨釜，用调牛羹肉糜，童子即司其事。篱间插长柄之勺，制以锡。督牧者见客，便询曰，“贵人不将牧者来，已放诸何地耶？”畜牛主人，其名曰塞伽太，代答曰，“以与酒家女郎小有勾当，故后耳。”督牧者曰，“唉，贝多尔行将湛醉归来尔。”画师闻言大喜，亟诘曰，“贝多尔？……岂吾小友乃贝多尔耶？”督牧曰，“不然，吾仅用此为佳名耳。”画师叹曰，“吾至欲一见贝多尔，写之图中也。”督牧者曰，“第客未必得见，吾辈不惧贼也。倘彼敢徘徊是地，早踶之去矣。”画师曰，“然则诃多巴格野中，无复贝多尔在耶？”督牧者曰，“是未可言。牧羊人中，不乏鼠贼，牧豕者亦时变剧盗，而牧马者溺于爱恋，或失意化为贝多尔。顾未闻有牧牛人行劫者。”画师曰，“是何也？”督牧者曰，“以终日与牛伍，牛性静且智也。故牧牛人不与饲羊豕者共坐饮酒。”马监问曰，“然则牧者其平原中贵人耶？”督牧者曰，“然，贵人之中，侯伯为尊，惟牧与圉，在野人间，正犹是也。”马监曰，“岂平原中无平等耶？”督牧者曰，“人世常存，永无平等。生为贵人，虽服村农之衣，不失其尊。纵邻人牛马，放逸在外，亦决不攘为己有，惟驱之返其主人，第当贸易，或作小诪张，则吾所难言也。”马监曰，“不然，贵人临马市时，互相面谩，亦复常习，无可非难。”督牧者曰，“而牛市尤甚。故吾劝君，及今善用眼镜检校，逮君驱牛去后，吾不复问矣。”马监曰，“诺，谢汝诫言。” 时医师忽至，呼曰，“客趣出，至灶前观日出也。”画师先奔，急展册图之，而不得成。因绝望呼曰，“嗟夫，此妄相也！其色若何？大地深碧，天垂笼紫雾，太空青黄，上有绛云一抹。嚄，紫光忽作，朝日将上，炬火今起于天际，若三角塔，火焰环绕之，又如赤铁，而光益灼烁，不可正视。唉唉，日乃五角，顶渐圆如鸡卵，其下复敛，上愈扁平，今俨若地菌矣。不然，状如罗马水瓮。此妄相也，不可以画。今有浮云来，日已变形为爱神，翳其目，又如长髯议士。唉，使吾画日五角而有须，众必囚我狂人院中矣。”因投其笔曰，“匈加利人。百事俱异寻常，如今观日出，实见其景而不可得象，吾意日出不当如是也。”医师乃为言，此第光之幻象，与海市同。以颢气层积，热度不等，光受反折，故成此相。画师曰，“然此终不可得象，吾几不自信所见也。顾奇景亦不久即灭，如蜃楼之现，逮朝日出地，金光汹涌，不复可仰视，赪红天宇，忽转金色，地平一线，亦上下化合矣。 朝阳一上，卧牛皆动，千五百头牛角之林，一时并乱。大特摇颈下悬钟，丁丁作响，群牛应之，皆牟然鸣。画师又狂喜曰，“善哉善哉，此华格那尔（日耳曼音乐大师）之合奏也。如闻管箫画角铜鼓，相和而鸣，此何如声，亦何如景！是则《神之曙光》之末曲也。”主人曰，“然也，牛今趋井畔，牛母各呼其子，故鸣耳。”言次，有牧者三人，亦趋而就井。井上有巨桁，制甚坚实，牧者引辘轳汲水，倾之槽中，为事甚劳，日凡三反。客见之问曰，“若用机械，以马力引之，不尤简易耶？”督牧者曰，“吾侪亦有一机。而牧者乃自愿力作，不欲以是惊扰其马也。”别有牧人，乃就群中检萨该多氏所有牛，一一将其犊出，槛之圈中，母牛自从之入。萨该多氏指之曰，“此吾牛也。”马监曰，“第牧人奚能于千牛之中，辨谁为萨该多氏有者？岂汝乃一一识之欤？”督牧者回首视客，意似怜之，曰，“岂客曾见有二牛相肖者乎？”客曰，“由吾视之，牛皆等耳。”督牧者曰，“然在牧人眼中则否。”客不复争，惟言所选种牛皆佳。时童子来报，顷居树上遥望，见有牧人疾驰而来。督牧者曰，“今乃骤马来耶？第使来相见。吾将挞之，至于自忘其姓。”客曰，“君岂信将挞之耶？”督牧者曰，“不也，凡挞牧人者，当杀之。且彼又吾之所宠也，吾抚之长，为之灌顶锡名，吾盖竖子之神父也。”客曰，“然君又听其去，令将牛至摩拉维亚，何耶？”督牧者曰，“然，此正吾所以护竖子也。吾不忍见其沦亡。竖子爱诃多巴格逆旅女郎，此非佳事，以女郎已有欢子，是一什珂，今方从军，倘得假来归，二子相遇，将如怒牛之斗，不可以解。不若听之远去，取他乡少女为妇，而忘此黄蔷薇也。”兽医已检视所卖牛，各书契为证，童子则以朱写客名第一字于牛背，盖牧人者皆知书也。时闻马蹄有声，牧人已驰至，长途奔走，益以朝来爽气，睡意为之一醒，至牧场外下马，执辔而行。督牧者立牛阑前，遥呼曰，“唉，汝游民，乃偕鬼物流连何地耶？”牧人不答，惟解鞍鞯，去其络头。马口满白沫，牧人以衣裾摩其胸，又为拭沫去之，易以绊索。督牧者又呼曰，“汝顷何来？嚄，竖子。汝后同行贵人一时而至，何也？”牧人仍默然，抚弄其马，取鞍辔悬架上。督牧者怒而大号曰，“汝犹不答，抑待我为汝耳穿孔耶？”牧人乃曰，“主翁知我，吾故聋且喑也。”督牧者曰，“吾惟诅汝生日不祥耳。吾昔督此言，岂为汝嘲我地耶？且汝不见朝日已上乎？”牧人曰，“朝日已上，又岂我之罪欤？”众闻之皆笑。而督牧者益怒曰，“竖子之慎，毋撄我！吾倘一举手，或撕裂汝，如未漂之布也。”牧人曰，“唯，吾亦不愁为布。”督牧者不禁笑曰，“竖子善哉言！”又曰，“客有能辩者，可以日耳曼语与谈。”马监遂进语之曰，“汝甚佼壮，官奚为不捉汝去为骑兵，乃获免役，其故安在？岂有何缺陷耶？”牧者呙口而睨客，盖乡曲少年，不悦论此，惟答曰，“吾思官不捉我为兵，殆以吾鼻有二孔故耳。”督牧者曰，“是子惟能谰言，即此可见也。贝多尔，趣去饮牛，……非也，吾告汝何言，且汝岂醉耶？抑不见牛母皆已入圈，孰为将大特出耶？”盖将特出牢，事甚非易，而茀尔珂则独擅其技，至牛所，温存抚摩之，如弄羊羔，徐引之出立客前。牛为萨该氏多畜，状甚伟美，广颡短角，巨目有黑环，额发蓬松，牧人为之搔爬，牛则为舐其手。牛主人曰，“是畜仅见三草耳。”盖牧人以草荣枯，纪年岁，一草犹一夏也。画师见大特，依牧人而立，此景至佳，即欲图之。曰，“牧者当立此，手扶牛角。”顾牧人不惯为笵，踯躅不宁。画师每遇笵者躁勤，辄与谈笑以慰遣之。时众皆往视牛，遂语牧人曰，“闻牧者将牛入市，能诪张以欺生客，信耶？”牧人曰，“然，顷牛主人与客言，即有欺罔。彼言牛方三藏，顾其口中，已无一犬牙留遗。”言次，启牛口示客，以证其说。画师固爱绘，顾尤重正义，闻言亟止画曰，“吾图矣成。”即掩卷起，径就牛阑中索马监，告以故。马监大惊，检所购牛二三头，皆无犬牙，乃呼督牧者语之曰，“君昔诫我，货牛者善欺，吾故不欲受罔如是。牛悉无犬牙，老甚不堪用矣。”督牧者拉其髯笑曰，“诺，吾知之，事见去岁实录。德法之役，有将军见绐而败，正坐不知牛无犬牙故也。”马监惊曰，“牛乃无此耶？”兽医曰，“然。”马监怫然曰，“吾安知牛口中事者，平生未尝为牛齿医，吾事惟在马厩中耳。”盛怒未泄，乃往责画师，故相陷纳，诘之曰，“汝胡为此言者？”顾画师虽知牧人绐己，然默不言。已而童子来招客，言朝食已具，其争乃憩。 童子在平原中，职兼治庖，今日治牧人朝餐，曰退斯多司加萨，即肉糜也。既成，将瓦罐出，置之三足几上，客环之而坐，各持长柄勺一，挹而食之，皆称曰美。食既，督牧者偕牧人啖其余，童子则刮釜底焦饭而已。时萨该多氏自入灶下点茶，曰匈加利之咖啡，平原中人，无不知者。法煮红酒至热，入糖及肉桂丁香调之。早起跋涉野中，饮之为味滋美。童子涤釜汲水，悬之火上，待客闲游返时，牛羹可成，当得别尝异味也。茀尔珂为导，指点野外物色，一一示客，如避风之所及葬牛围场。且曰，“昔时牛毙野中，即舍之去，肉攫之鸟飞至，啄之俱尽。今则不然，新有律令，牛死，当就摩多牧场，告牛医，医至检视，记其病因，乃命瘗之。顾吾侪见肉佳，弃之可惜，因割一二脔，切而煮之，曝日中令干。收贮囊中，欲作牛羹时，出肉腊数握，投釜中，即足食矣。”画师疑视牧人，随询督牧者曰，“君之宠牧，岂亦有时诚言耶？”督牧者曰，“甚鲜，惟顷所言诚，盖此生第一次也。”画师曰，“然则敬谢君牛羹之赐矣。”督牧者曰，“君弗惊，无害也。自天生诃多巴格以来，即有此习，君可视诸子，皆壮且健，复奚加者，顾实啖牛腊以长。彼博士学者，纵言之甚厉，而于吾匈加利人则无伤也。”马监闻言，密戒从者，毋得尝羹。画师曰，“顾又安知非老狯故造此言，使吾辈不敢染指，彼乃从而笑之也。”马监曰，“姑待之，且视医师啖此否，以彼当孰知其实也。” 未几，海市已见，其为物神妙，所谓人寰之梦境也。天陲见大海，巨浪相逐，自东徂西，小山点点杂其间，状若岛屿。合欢丛木，倏成森林，野中牛群，则化作大路，夹道皆高楼巨室。海上有小舟三数，乱流而渡，则马远行原上也。海市变化，以日出后为最，有时邻村景物，悉见室中，相距至近，持镜望之，道上行车，皆历历可数，寺塔人家，倒映波间。第当阴晦之日，则在地平线下，不可得见。客睹海市，皆叹异不止。萨该多氏大言曰，“今可令日耳曼人绘之。”而画师则自摘其发，呼曰，“嗟乎，吾何辜，乃令见异景而不能收之图中欤！此其何物耶？”督牧者曰，“何耶，此海市耳。”画师曰，“然海市又何也？”督牧者曰，“海市者，诃多巴格之市海也。”顾茀尔珂善言辞，胜于主人，乃为解之曰，“海市者，神之灵迹，所以慰藉吾侪牧者，无使长日居平原中而生厌倦者也。”画师终乃询诸兽医，答曰，“吾所知则尤浅。昔读弗阑美伦（法国天文学者）之书，中记蜃楼，有见于亚非利加沙漠，阿列诺珂河上，或在锡该利亚者，亦尝读洪巴尔德，庞普阑特记述，顾世无学者，知诃多巴格亦有海市，实则每当夏时，自朝至暮，无日不见。匈加利天然物色，空自隐没，不为艺林所赏，有如此也。”医师对客，盛倾其感慨，顾亦无暇长谈，以职守所在，当遄返摩多兽医院，遂与主客别，复乘小车，过平原而去。 时牛群已放野外，牧人从其后，驱之益远。牧场四周，水草尤肥，顾春时，牛皆在远郊，逮夏一日至，草多枯焦，而近野无恙，犹可用也。众牛将去，与阑中牛别，景甚动人，两相呜呼，如乐之合奏。马监方与主人交易，且摒当启行。主人受币，漫纳衣囊中，了不经意。马监见之，告以在野田间，幸善藏贮，而主人不听，但曰，“吾平生虽屡经掠夺，顾未尝见苦于盗贼，其知劫夺欺谩人者，皆世所谓士君子也。”督牧者亦受酬，且语客曰，“吾以地主之谊，有一言相进，君既购牛母可并挈其子去，此计之得也。”马监曰，“不然，吾侪携多牛奚为，徒尔扰攘耳。抑将求车以载之耶？”督牧者曰，“犊自有足，能徒行也。”马监曰，“固也，顾牛当乳，将令吾行多滞，且伯爵买牛，非欲求纯匈加利种，乃将以配西班牙牛，使之蕃殖耳。”督牧者曰，“如君言，则固当别论尔。”百事俱备，牛群当先发，马监遂出佣契授茀尔珂，警官与以出境符牒，牧人受之，与牛券等并纳囊中，又悬铃于牛颈，褫表衣，缚诸角上，与众诀别，上马以俟。督牧者为将行橐至，中贮饼饵干肉大蒜，足七日之食，可达密司珂支也。老人又为之述道中行程，当先至波伽尔，以春雨故，什该之地，道路泥泞，不可以过，惟野宿林薄间，逮至退伊斯川畔，须俟舟以渡，倘川水方涨，可止而待之，善饲牛，勿轻涉险也。次复授以诫言，居异域时，当自谨饬，无为夺勃来钦羞。曰，“去后当善从主人言，毋自放逸，毋忘到语，毋背教宗，凡遇斋日，当与祭勿懈，毋妄费资财。倘受室后，当善视其妻，生子则锡以匈加利名字。暇时即草数行致神父，寄书资几许，不吝见返也。”言已，为行人祝福，遂令去。时摩拉维亚牧夫，方放牛出牢，欲之驱上路，而牛既得脱，悉四奔，牧夫追之，则却立，怒欲相牴，未几，复入阑就其犊。督牧者见此，遂语茀尔珂曰，“可去，为彼孱夫援手。”画师则曰，“不如鸣鞭以慑之。”督牧者曰，“鬼会折汝鞭耳。汝欲使之散走地角耶？此非马比也。”马监大呼曰，“吾思牛当两两缚其角，俾不得动。”牧人曰，“勿扰，第任吾为之。”随作长啸，即有一小犬，自凯阑中跃出，大吠，入群牛中，四向驰走，以爪搔奔牛之足。未二分时，牛复整然成列，随大特而行。牧人亦跃马从之，呼曰，“趣行，罗萨，却珂，该绥。”盖二十四牛，皆各有名，呼之悉听命，悬铃大特，则曰毕思该，谊曰骜者也。大特为率，众牛靡然从之，过大野而去。众立而望之，良久，行入海市之境，牛忽化为大物，如古代巨象，色黑如墨，足渐长，与他牛相接，蠕蠕前行，而影皆倒悬，牧人守犬从其后，首亦下向。画师倒卧草上，张其四体，叹曰，“吾至维也纳美术会中，倘以是告人，人必踶我们出门外矣。”萨该多氏摇首曰，“此非佳兆也。幸钱已入吾囊中，可无恐耳。”督牧者亦独语曰，“然，牛犹未抵家也。”马监则曰，“吾观此景滋佳。人何不借地，招客观之，可以得利。”萨该多氏傲然曰，“信然，此景倘可取携，人必将之至维也纳去矣。唯夺勃来欠未必遂肯听之耳。” [book_title]第四章 医师乘小车，徐行野上。马自识途。不烦鞭策，惟纵辔听之行。医师端坐思索，时出小册书其上。忽举首，见一牧马者，疾驰而来，势甚狂暴，似人马皆已丧神。马向车而奔，已复止立，跄踉仄行，又反奔去，骑者仰首，身曲如弓，两手挽马缰，马则振鬣，厉声鸣嘶。医师见之，亟揽辔挥鞭，骤马追之。行少近，已识马上人貌，乃呼之曰，“兑契山陀尔。”骑者似亦识之，缓其缰，俾马得前，马知旨，径至车侧，止不复动，惟坌息而喘，摇首喷歔，亦有含意，但不得言耳。什珂坐鞍上，其身反张，仰首向天，缰已弛坠，而足犹力挟马腹。医师复呼曰，“山陀尔孺子。兑契山陀尔。”顾什珂似不闻，或闻之而不能言。医师降车就之，抱之下马，又问曰，“孺子何所苦耶？”而什珂不答，闭口，屈其颈，呼吸甚骤，目大张，炯然有异光，瞳子扩大，状其怖人，医师以什珂卧草上，为之诊视，独语曰，“脉乱，时急时绝，目睛扩大，牙关闭，角弓反张。嗟夫，孺子乃中毒矣！且其药盖毒草也。” 医师遇什珂地，在诃多巴格逆旅与摩多村落之间。盖什珂方将归村，而途中疾发，顾神意清明，犹自支柱，逮痉挛已作，手足不复听命，羁勒既乱，马亦惊跃，喷沫满其口。医师初欲扶什珂登车，顾身重不可举，而听之卧荒野间，则又不可，援者未至，鸷鸟已来，将撕裂其体矣。马傍立，谛视不动，若有所知，时俛首视其主，促声而喷者数四。医师遂语之曰，“汝今可助我。”大野之马，盖兽身而人心，故能通人意，见医师力不能胜，随引首衔主人裆，提之离地。医师藉其力，得抱什珂入车中，拾马缰理之，絷诸辕后，遂驱车向摩多小村而去。 村中有病院药局各一，然以疗牛马者，且医师亦一牛医耳。今际危急，固当竭力相助，而所疑难者，则为力所能及否也。第一事，即当检其毒为何，将为木鳖，抑莨菪耶？而医师不能辨。意但饮以黑加非，必无害，乃入庄中呼其从者。加非既调，而病者不能饮，其口坚闭不可启，二人以凿强分其齿，然后灌之，医师又命曰，“头上罨冰，以芥子膏帖其腹。”顾室无他人，遂自起为之。又至案头，作书一纸，呼从者语之曰，“汝听之，善记吾言。可速驱车至诃多巴格逆旅。以此信致主人，若主人弗在，则命其家御者，急驾车至市，造医师之家，授以函，当待之同至。吾乃兽医，不能为人治疗，今事急，需助甚亟，可告医师将其药函来。汝又寄语逆旅女郎，搜肆中加非，悉持之返，当医未至时，病人不可无饮也。汝去，善为之。”从者受命急行，骢马方入槽，呼息未定，复当驰向逆旅。克罗理方在廊下，汲水灌鹤嘴花，见车至，呼而问之曰，“沛思多，汝来何事匆遽？”从者曰，“有信致主人。”女曰，“主人方在园中，招蜂群入巢，汝虽往，亦恐不见理耳。”从者曰，“第医师有命，当趣将车入市，逆良医也。”女曰，“迎医何为？岂有人卧病，抑孰乃痁作耶？”从者曰，“非也，兽医过大野，拾诸途中，病者盖什珂。兑契山陀尔也。”女失声而呼，水罂坠于地。曰，“山陀尔耶？山陀尔乃病耶？”从者曰，“然，病甚。乃欲攀墙而上，啮其枕衾，盖若或鸩之矣。”女闻言，以两手攫户自支，乃得不仆。从者续曰，“兽医不知所中何毒，乃苦圉人至此，故将召市上医师视之。”女口中喃喃有言，而不可辨。沛思多又曰，“吾乞娘子勿坚持其户，俾吾往见主人。”女不答。惟吃吃语曰，“岂医师不知其毒为何耶？”沛思多曰，“兽医惟命汝，可尽以肆中加非予我，医未以药至时，但得以加非饮之，以不知圉人饮何毒，未能投药也。”言已即往园中，索逆旅主人。女自语曰，“医师不知，顾我则能言之，纵得罪亦无怨，吾苟一言，医师当能下药救之矣。”遂奔入室，启箱取人形草根出，纳怀中。嗟夫此草，孰传此方，以祸人者，孰或听之，二者皆可诅也。女又取加非碾之为末，沛思多为老人所留，命助之收蜂，良久返，则加非已满一器。沛思多曰，“今与我加非。吾当行矣。”女曰，“吾亦同行。”沛思多故慧黠，即知其故，曰，“娘子勿来。山陀尔病，汝不宜见之，其痛苦甚，视之令人寒颤，且医师亦必弗许也。”女曰，“吾正欲与医师有言耳。”沛思多曰，“然则谁复当垆视客者？”女曰，“婢及童子皆在，当能为之。”沛思多曰，“即行，亦当先语主人。”女曰，“否，彼将阻吾行。今可去，毋多言。”遂排从者，径出庭外。攫车侧一跃而上，即执辔，以箠乱击马背，驱之急行。沛思多后至，奔且呼曰，“娘子，克罗理，且少止车！”因坌息力奔，幸马已疲，才将登陂，车行少滞，乃得及，攀援而登。女策马不已，意骢马一生，虽亦受鞭箠，顾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矣，逮至村外，有沙地，不可驰驱，仅得徐步，女不复可耐，即下车，携加非之罐，横过草田，径造医师家，比至，逆喘不能言。医师自窗间望见，出至廊下，当之曰，“克罗理，汝至乎？来奚为者？”女坌息言曰，“山陀尔何如？”医师曰，“山陀尔病矣。”女立室外，病人呻吟声历历可闻，女问曰，“其病奈何？”医师曰，“吾犹未能知，且不欲妄罗织人也。”女曰，“然吾知之。有一女子，饮以药，吾知其人，彼以药和酒，欲使爱己，乃适致之病。吾知其人为谁，且知其事若何。”医师曰，“克罗理君，毋轻许人，是乃重罪，须有实证也。”女曰，“证故在此。”探怀出草根，陈医师前。医师惊呼曰，“嗟夫。此AtropaMandragora（曼陀罗华），盖剧毒也。”女以两手掩面曰，“顾我安知此乃毒药耶？”医师曰，“克罗理，毋更惊我，不尔将逾窗遁矣。然则鸩山陀尔者，岂信汝也耶？”女默然颔其首。医师曰，“第汝奈何为此？”女曰，“山陀尔遇我少情愫，因忆昔有吉迫希妇人言，倘以草根调酒饮之，能招之复返。”医师曰，“汝何以与吉迫希妇人往来，乃何利耶？尔倘入学，塾师自能教汝，识别毒草，汝乃不往，徒就流亡老妪，习诃禁之术，今则何如？孺子不已驯耶？”女哀乞曰，“彼其将死也欤？”医师曰，“岂彼非死不可耶？不然，其魂魄尚相结合，不尔易散也。”女呼曰，“然则彼生耳。”遂长跽，执其手吻之。医师曰，“勿吮我手，手皆涂芥末，当令汝口肿也。”女将吻其靴，亦弗许，则吻其足迹，伏身砖砌之上，以口亲靴泥印。医师止之曰，“今可起，更有所问询，汝已将加非至乎？已碾而烙之耶？甚善，医未至时，当以此饮之。幸汝示我孺子所服草根，以吾今知当用何药解之矣。汝可善自为，亟去此地，以汝所为，乃为大罪，医至当报官，法吏且将推问，今速遁，伏处遐方，此人更能知汝也。”女以垂韨拭泪曰，“吾不遁也。一身在此，不敢惜命。吾获罪而受谴，当也，但必不去此，闻室内呻吟之声，拘我使不能行，如梏在足，幸医师见悯，俾吾得近其傍，为之浴额扶枕，拭颊间汗，吾愿足矣。”医师曰，“此乃汝愿耶？使我从汝言，乃令鸩人者还视被鸩者疾，人将以我为狂，缚而投诸牢中矣。”女闻言，颜色凄苦，问曰，“然则医师乃信以我为凶人耶？”因四顾，见曼陀罗华犹卧窗棂间，即攫得之，医师未及阻止，女已纳诸口中。医师曰，“克罗理，幸弗以毒草为戏，毋啮此物，速取之出。吾当允汝往视病人，虽吾已前言，此景非汝所宜见，盖惨苦之状，非柔情之人所堪平视者也。”女曰，“吾知之，汝之使者已告我矣。云面目皆变，不复可识，色若死灰，额有黯影，汗流被颊，张目直视，光若琉璃，口闭不启，张之则喷沫，呻吟转侧，切齿掉臂，曲身反张，状至惨澹。顾愿以此为吾罚，闻其呻呼，见其痛苦，如以利刃刺吾心也。且吾纵不得入，而此景宛然，如在目前，与亲临其地，无以异也。”医师曰，“善，今试视勇气为何如。可将壶去，中注加非，无使匮乏。顾慎之，苟泣失声，便当推汝出门外矣。”遂启户使女入室，女见其欢僵卧榻上，乃几昏厥，相别曾几时，红颜年少，忽成丑恶，今视其状，但令人哀耳。医师召从者至，女捧加非壶而立，力遏其泪。医师或微闻啜泣声，辄睨之，女便假为咳嗽，以自掩盖。时二人以芥子膏敷病者足底既，医师语女曰，“今以加非来，注其口中。”然甚事不易，二人力持其臂，俾不得动，医师曰，“克罗理，可启其口。不然，汝当以凿强分其齿。毋恐为，彼必不吞之，第衔之至固，有若机钳耳。”女如言。医师曰，“徐以壶嘴注加非于口中。汝甚聪慧，吾当荐诸大悲女众，为护疾人也。”女闻言作微笑，而心则几碎矣。已而曰，“但得彼不瞠目视我，斯善耳。”医师曰，“然，二目瞿然，状至怖人，吾亦云尔。”久之，药力似已及，病者少苏，呻吟渐息，掣纵亦解，惟额热如火炙。医师乃教女以冷水湿布罨头上，未几复易之，女一一如命。医师称之曰，“吾视汝大有毅力，可佳也。”时病者眼睑忽阖，目中凶光，灭不复见，女乃大喜。无何，口呙亦弛，可随意启闭，是或以及时进药，故得近解，亦或以中毒未深故也。逮市医至时，病者已有起色，二医师以腊丁语相问答，女不能解，惟以意度之，知所言为己事。医诊视书方已，即乘车返市，有警吏同乘而至，独留不去。医师方行，复有一车，径入庄来，则逆旅主人，来索其女，众语之曰，“翁无怒，女郎已见拘，不能归也。汝不见警吏在耶？”主人曰，“吾尝言之矣，女郎失意，便化作狂易。顾此非我事也。”遂返，驱车向诃多巴格而去。 [book_title]第五章 女终宵坐病榻之侧，不离跬步，亦不听他人为代。前日之夜，亦达旦不寐，而哀乐乃大异，今即为其报也，女倦甚，时坐而假寐，但闻病者微呻，立复惊觉为易额上罨布，又自以冷水浣目，使之清醒，鸡初鸣，病人乃得入睡，张其四体，鼾声大作。女始而大骇，疑其垂死，既乃转喜，盖鼾息整调，不异健者，且坐听其声，可以祛睡。逮鸡再鸣，则转为微瞑，已而醒，随作呵欠。病人已能呵，更无可恐，痉挛时亦尽解，凡病瘛疭者，及得欠呿则愈，故一欠之直，万金不是过也。女将以加非进，病人摇其首，微语曰，“水来。”女遂趣邻室，叩医师户，告以病者索水，可饮之否。医师披衣蹑屣而出，亲往视之，喜曰，“疾行就愈，觉渴乃佳事，可与以水，纵饮之。”病人饮尽一器，复颓然入寐。医师语女曰，“今彼方熟睡，可就室少休，吾当启户而卧，自将意视之耳。”顾女不听，但坚乞留此，得隐几假寐，足矣。医师乃去，未几，女惊醒，则见朝阳已上，黄雀鸣于窗间。病人犹安卧，方在梦中，唇吻微动，如有所言，继作微笑，半启其目，而状甚疲，即复阖。女见其唇焦枯，似欲得饮，低语之曰，“吾当更以水进耶？”病人闭目答曰，“诺。”女将水器至，顾昔日健者，今乃无力举盂，持至唇际，女遂扶其头而饮之。饮时半犹微瞑。首方就枕，忽朗吟曰，“奈何不爱有情世，此姝彼美皆鲜花。”（原云吉迫希女郎匈加利女郎二者同是华也。）其声靡靡然，殆醒睡之交，续其梦中之高歌欤。 [book_title]第六章 一二日后，什珂疾已瘳，能自起立，盖生长原上，体极强健，故危机一去，即不复偃卧室内，大野中人，皆与床榻无缘也。至第三日，遂语医师，将复归牧马。医师曰，“孺子且少待，有人欲见汝也。”其人为谁，则市中推官，得医报告后三日，偕秘书及警吏各一人，至摩多来问其事。初召克罗理讯之，女一一直言无所隐。但云因挚爱山陀尔，饮以药，乃欲使之爱己，以此辩解，秘书悉录之入简册，令女自签署。次当俟什珂疾已，集两曹质之。什珂居病院中，未尝对医师一述女名，佯若不知女亦在此，为之视疾者，且什珂病少间，女亦隐不复出矣。会讯之时，推官先覆诵案牍，令女听之，女一一承对，无有异言。次乃命山陀尔至，什珂入室，乃忽变行，举止风度，悉酷肖戏剧中马盗，令人见之，几疑场上优人，方演贝多尔也。推官问其名，则瞪目而视，大言曰，“汝问吾大名耶？名曰兑契山陀尔。吾未尝伤人，亦不作贼，胡乃使甲士拘我至此？且我非文官所辖，吾乃皇帝之兵卒，孰有讼我者，可诣将军麾下，吾当待罪其处。”推官曰，“少年无怒。今非有人讼汝，特以有事相关，欲得汝为证，所需惟此耳。汝今告我，曾以何日造诃多巴格酒家耶？”什珂曰，“吾当语汝。是何讳之有？第先遣甲士去，毋立我后，苟少近我，虑或性发，将酬以老拳也。”推官曰，“少年勿尔矜急，甲士非以守汝。第语我，何时访克罗理？女出酒相款，是何日耶？”什珂曰，“诺，吾当定神思之，吾曾一诣诃多巴格逆旅，时为去年，地母祭日，即村人佣聘牧羊者之时也。尔后官捉吾为兵，未尝复往。”女呼而止之曰，“山陀尔。”什珂答曰，“唯，山陀尔吾名也。人为我锡名如是。”推官曰，“然则三日前汝未尝往耶？尔时女郎以曼陀罗华和酒饮汝，乃令汝病。”什珂曰，“是日吾未至诃多巴格，亦不见克罗理。吾曾一饮其酒，此盖半年前事矣。”女呼曰，“山陀尔，汝乃为我故，故作妄语耳。”推官怒曰，“少年毋面谩，以罔长官。女郎已自白，以曼陀罗华根和酒鸩汝矣。”什珂曰，“然则自是女郎诳耳。”推官曰，“特女不惧严谴，自甘坐罪，其故安在？”什珂曰，“其故安在？女郎狂乱，便尔谵语，无复理故。克罗理女士以吾少相过从，因衔我，今以罪自诬，将使人怜其无辜，遂吐实，以女名相告，是儿即令我颠倒失神，以蛊酒见饮者也。吾俪欲言，当言其名，弗欲即弗言。克罗理女士恨吾归后，未尝往访，故以此计相报酬也。”女盛气向之曰，“山陀尔，汝终身不作妄语，今何所苦而为此耶？昔者但得一言，可免兵役，汝则弗听，今乃妄语，谓三日前未尝造我。然则吾发上之栉，又谁所贻耶？”什珂笑曰，“何人所贻，女郎自熟知之，较我为审也。”女曰，“山陀尔，汝幸勿尔。吾获谴，即荷校受笞，无所怨，吾颈在是，断之亦可，惟幸勿言汝已忘我，且未尝相过，以此实较死尤难堪也。”推官大怒曰，“男女私情，汝曹可自决之，毋喋喋于此。吾第以鸩酒事，欲知罪人为谁耳。”女遂诘什珂曰，“言之，今言之。”什珂曰，“诺，倘必欲吾言，亦无不可，当尽以相告。三日前吾过阿哈德平原，遇吉迫希流人，张幕露处，有一女子。目如木李，立穹庐前，招吾笑语，要我入室。众炙乳猪一，共相啖食。吾饮其酒，觉有异味，顾以女唇甘，遂忘其苦。”女闻言大呼曰，“汝诳，汝诳也。此汝咄嗟之间，所自造作者也。”什珂乃大笑，一手按顶，弹指作响，朗声作歌曰，“奈何不爱有情世，此姝彼美皆鲜花。”盖什珂此计，初非成于顷刻，当疾作之夕，女坐床侧，为之理枕润额，尔时什珂首犹岑岑然，乃思索得奇计，救其故欢。推官愤然，以拳撞案曰，“汝曹毋敢谰言，以法为戏者。”什珂正色曰，“孰乃以法为戏耶？吾当誓诸神，以明所言皆实。”因举三指。女狂呼曰，“汝勿尔。毋得伪誓，以丧其灵魂。”推官怒骂曰，“鬼行攫汝。汝二人皆狂易也。”又顾秘书曰，“可录圉人所言吉迫希女郎事。至罪人何在，则当问警吏，自追捕之，此其职也。今二人可去。倘有事，当更相召。”女遂得释，惟小经磨折，亦其应得也。什珂则留俟牍成，署名于末。女乃立廊下，待其出，骢马即系庭前合欢木下。什珂先就医师，谢相援之恩，医师傍听，已知推问情状，及什珂言既，遂语之曰，“山陀尔，吾虽屡见名优演贝多尔，顾未有胜汝者。”什珂曰，“吾所行当，抑否耶？”医师曰，“甚当，汝盖丈夫也。唯若遇女郎，幸少慰藉之，事至于此，良非意计所及。”什珂曰，“吾无恨于女郎。谢公高谊，天当福汝。”既出至廊下，女遮而止之，握其手曰，“山陀尔，今日汝乃何作？汝为伪誓甘使魂魄湛沦，又以妄语欺人，皆徒为我故。且欲救我得免鞭笞，幸逃严谴，至忍言未尝爱我，汝奈何为此耶？”什珂曰，“此吾事也。第有一言相告，吾侪二人中一，吾当永与为仇，无有已时。汝勿啼，所言非汝也，吾亦不敢复视汝目，以其中见吾影象。且吾自视此身，已不值一衣上敝纽矣，神其祐汝。”言已解马骑之，疾驰向大野而去。女立而望之，良久，至泪下承睫，目昏不复可见乃已，又寻地上，拾什珂所弃敝纽，藏之胸前。 [book_title]第七章 牛群至波伽尔渡口，不可以过，果如督牧者言。退伊斯，塞郁，海那特诸川，皆方泛滥，水及徒杠之梁。渡舟已曳上，系岸上柳树间。大树带根，为水所拔，悉乘浊流而下。凫雁鸬鹚䴙䴘之属，群游水上，不复畏弓矢。交通既断，伯爵牛群止不得前，而夺勃来钦乌跋罗斯二镇居民，欲趣赴阿诺特期市者尤困窘。车皆露立行潦中，客则聚集渡头酒家，互诉其苦。茀尔珂独去为牛购刍草，乃载一车而返，曰，“纵得速发，犹有三日闲居也。”众中有一媪，业卖炙肉，亦赴市者，携一大铁釜，豚肉鲜肥，皆切作片，今及时得售，乃以玉蜀黍茎干构一茅舍，设食肆焉。拾水上浮木焚之，不需买薪。酒家老翁处，有酒可沽，酒味辛烈而人称其佳，以其地更无佳酒，胜于此者也。匈加利人外出，恒携烟草及食囊自随，故食品亦不忧匮乏。众聚一室中，顷刻相识。夺勃来钦靴匠，与乌跋罗斯鞣工，二人本旧知。一衣估，人皆字之曰叔，卖姜饼者，着长袍赤襟，自觉异于凡众，则别案而坐，然亦共笑语。已而一马侩入，唯以其鼻勾曲（犹太人之特征），故仅得立谈而已。逮牧人至，客让一席与之，盖以牧者任重，故靡不致敬。摩拉微亚牧夫，则留室外视牛。众谈笑甚欢，而犹静饬，以彭陀尔夫人尚未至也。夫人一至，便高谈满坐，更无人得羼一语者。今其车犹滞途中，故后，偶于逆旅遇其妹婿，因与同行，其人盖木工，方携箱笼，上绘郁金香华，赴阿诺特市求售，而夫人则以皂角蜡烛周给世间者也。牧人进时，室中皆满烟气，不可辨物。靴匠方询鞣工曰，“叔可告我，以汝居乌跋罗斯，近珂多巴格逆旅，当知酒家女郎，以何物鸩什珂者？”牧人闻言惊愕，如中丸贯胸。鞣工曰，“无他，克罗理为圉人调羹，乃杂以鸦爪耳。”饼师曰，“不然，吾所闻有异。克罗理盖以芫华和蜜汁中。即人用以毒鱼者也。”鞣工曰，“然夫，客所知必较我为广，以贵人佩金锁子也。唯官召乌跋罗斯军医，剖死者体，则爪在腹中，遂渍白酒中，留为后日之证。”饼师曰，“汝乃竟杀牧人，吾则未闻其死，但发狂易，已致诸蒲陀，凿顶启一孔，盖毒气悉聚其处，须纵之出也。”鞣工曰，“致诸蒲陀，信然耶？人但送之入地下耳。以吾妇闻诸明器师，是人即亲以纸花散什珂棺上者，此盖实事也。”饼师曰，“且勿争，今契摩克夫人亦将脍炙在此，彼自夺勃来钦来，后发一日，当得其实，可呼问之。”顾夫人方炙肉，不能起立，仅得由窗间传语。媪亦言什珂已葬，夺勃来钦僧侣，诵经墓上，方丈大师，则为之说法作别也，时有三人同声问曰，“第女郎则奈何？”夫人曰，“女郎奈何？已偕其欢子遁矣。其欢盖牧者，女鸩什珂，即从其教，今二人方招集徒党，谋为暴客也。”茀尔珂靖听之。饼师曰，“甚矣，讹言之惑人也，吾惧夫人所闻未真，官已捕女郎，加以桎梏，甲士拥卫之，送之入衙。吾家小子，亲见之来也。”牧人亦听之不少动。顾忽焉众乃大扰，则彭陀尔夫人已至。夫人先行，次为御者，复次为妹婿，曳一巨箱。匈加利语至温雅有礼节，即一货皂角之人，犹别有尊称，曰伊法淑尼（意曰少妇，前译作夫人）也。室中人见之皆噪曰，“彭陀尔夫人，当能见告，鸩什珂之女郎，今已奈何？”夫人曰，“诺，此甚易耳，但先容我少得定息。”言次遂坐巨箱之上，若在日用几榻，一经此重，便立粉碎矣。客曰，“今人已捕克罗理，抑女遁耶？”夫人曰，“官已鞫女定谳，决为大辟，明日当闭死囚牢中一日，弃市之期，则后日也。今朝刽手自绥该特来，寓白马旅舍中，以黄牛馆中人，拒而不纳。此事至实，万无有讹，以我闻诸旅舍门者，彼就我求烛，为言如此。”客曰，“第女郎当得何死法耶？”夫人曰，“依古法，当坐藁上焚之。第官以女为良家子，且其父亦善士，故但刎其首去，盖贵人例皆断颈也。”饼师曰，“夫人勿复道此，岂人在今日，犹论族望耶？当四八以前，（千八百四十八年匈加利革命之年。）吾若披银扣之衣，众辄以我为贵人，过沛思德之桥，未尝索税。而今则吾虽披……”言未及竟，衣估遮止之曰，“褫汝银扣之衣，毋想扰为。”众曰，“且容夫人言其所闻。女郎杀人，乃何故耶？”夫人曰，“其事甚异，盖一罪生二罪也。数日前，有摩拉微亚贩牛人，至此买牛，其人携多金，克罗理见之，告其所欢牧者，二人遂共杀牛商，投之诃多巴格川中。顾圉人素亦有情于女，时适见之，三人初共分所盗金，而后复鸩什珂灭其口。”靴匠问曰，“牧人今何在，宁已逮捕耶？”夫人曰，“倘可获者，已捕之矣。顾牧人已遁不见，警吏方大索野中，且悬金物色之，吾曾亲见案牍，孰有生擒之者，予百金。且我亦故与牧者稔也。”今也，使山陀尔易地为茀尔珂者，其景当不同，将有大事起，陡以巨梃掷案上，蹴坐榻倒地，呼曰，“吾即其人，即悬金相物色之牧者也，汝侪孰欲得百金者？”尔者客则惊起四奔，或入窖室，或攀援入烟突中。顾牧人性情，乃颇殊异，终生皆敬谨从事，且与牛为伍，能知捕牛攀角者之为不慎也。时以肘凭几，晏然问曰，“岂夫人读物色之榜，故识牧人耶？”夫人曰，“不然，吾见此人，焉得不识，盖彼曾屡就我求皂角也。”马侩欲自炫其智，乃曰，“然牧人求皂角何为？凡牧童皆着青衣袴，无待浣濯，以其布悉先以猪脂煮之也。”夫人曰，“善夫，其然耶？求皂角乃仅为浣衣用耶？岂牧人不薙须眉，将或终岁蓄长髯，如犹太马侩耶？”众哄然大笑而号。马侩窘甚，自语曰，“吾自多事，何所为耶？”牧者仍徐问曰，“夫人或未知牧人之名欤？”夫人曰，“吾奈何不知其名？第今适忘之。吾识其人，不异吾子，其名正在吾舌尖上也。”牧人曰，“得无罗却茀尔珂乎？”夫人曰，“然然，是也。言在吾口，汝乃夺取之，汝亦或知其人耶？”牧者默然，不曰已识其人，不异吾父之独子，惟徐叩烟斗之灰，又纳之，起立，以梃倚草榻之侧，示已有主者，人不得复占之，随就案上烛火，燃其烟斗，出室而去。众复聚议之。一人曰，“此人胸中，殆有物重如铅，压其良心之上。”或曰，“吾甚不欲见其目光。”又一人曰，“得无其人于鸩什珂事，有所与耶？”马侩复冒昧出言曰，“吾愿客容我一言。吾昨在阿哈德平原买马，亲见死者兑契山陀尔，颜色鲜美，有如甘棠，彼且为我捕驹也。此言万万真实，无可疑者。”众皆恚，呼曰，“何也？然则吾侪在此，乃互作妄语相欺罔耶？狗可去，速逭！”言未绝，众即攫其领，挥之出门外，撞毁其冠。马侩抚摩破帽，漫骂不已，既乃悟曰，“吾自多事，何所为耶？犹太人即作诚言，亦孰听者？”是时，牧者往语摩拉维亚人，可入室饮酒，己当代为视牛，室中有空榻，侧倚木梃，可坐也。二人既去，牧者乃拾穷炭一片，藏衣袖中。彼将何所用之乎？未可知也。 [book_title]第八章 出诃多巴格以外，人无有知穷炭者，幸也。是物出原上，顾非草花之属，野中牧者，用以为薪，盖动物之炭也。尝闻一匈加利富人，会当丧乱，将谋避地，因暂僦居瑞士，顾四周皆高山，不能见惯也。每夕辄独坐室中，取原上所产穷炭一片，投炉中焚之，闭目嗅其气，乃恍忽如身在大野，牛马徐动，微闻铃声，故乡物色，皆在目前。今试念之，彼明智之士，坐闻穷炭之烟，且能移情动兴，其效若此，然则此章所记，正亦事所应有，无可疑讶者尔。 行人俟波伽尔渡头者二日，至第三日，粮食既竭，客心亦急，不复可耐。至夜半，舟子乃来报。退伊斯水已大下，渡船已装，及晨可济矣，众有车者悉以车下舟，一一相排比，次牵马下，复次则驱牛入舱，顾舟小不能尽容，杂杳殊甚，人复相挤，温和而实厉，凡入剧场者所熟知也。既而巨特亦登，惟牧人及其马尚在岸次，最后下。摩拉维亚牧夫，则处牛车之间。而舟犹未得即发，以曳舟之缆，受水而急，须曝日中，及弛乃可行。湿解化作微烟，濛濛而起，状若汤气。未几，牧人倡言，当乞舟子为客调辣鱼羹食之。其时食物已尽，惟余一锅，而川水方落，鱼则甚易得，舟人以桨刺其鳃下，即获鲤鱼鲟之属，甚肥大，遂批鳞切之，投锅中，下燃微火。然鱼虽得，而犹有难，则问孰有番椒是也。匈加利人恒自携食囊，各赍其粮，唯今以淹留三日，即番椒亦尽。而若无番椒，则鱼羹亦不成。牧人自袖中，取一木匣出曰，“吾适犹有少许在此。”众既绝食，而独留其余，俾共享之，其识甚远，众以此甚德之。釜在渡舟之尾，牧人欲往就之，而牛适介其间，乃循舷而往，盖人不欲以番椒之匣，轻授他人，亦无足异。时舟子以番椒治鱼，——亚勘著书言曰，“番椒，毒草，惟野蛮部落敢食之。”——牧人潜以穷炭投灶中，人皆不之见。顾靴匠即言曰，“吾意番椒必已焦，何来此香味耶？”衣估曰，“香味耶？否，吾谓此盖臭味耳。”然牛闻油气，效乃尤速，大特渐踯躅不宁，引首齅烟，摇项下悬铃，牟然而鸣，既而俛首举尾，大声怒号，群牛闻之皆动，左右腾跃，或人立，互乘其背，牛悉聚舟侧。彭陀尔夫人号曰，“圣母马理亚，圣女安娜，其护此舟。”靴匠戏言曰，“夫人辄起，坐舟之彼侧，当立平。”而舟已甚危，众力攀渡舟之索，俾勿转覆，然舟大倾侧，舷与水接。忽焉，特大吼，即跃入水中，群牛从之，一刹那间，二十四牛皆下。时渡舟方在中流，牛悉游泳，向岸而去。摩拉维亚牧夫大呼曰，“速返，速返。”二人盖欲返舟至渡头，自往要之。而众皆叱曰，“孰言返者！吾侪必渡，赴市已太迟矣。”牧人晏然言曰，“孺子毋号哭，吾当驱之来归耳。”遂引马至舟末，跨之，以靴歫刺马腹，马逾阑跃入中流。靴匠乃慰牧夫曰，“视之，牧人即追而及之，毋惧为。”马侩以舟中无地可容，且不欲厕足牛群中，致惊其马，独留岸上，意乃相反，呼舟中渡客语之曰，“汝曹不复得见此牛矣！但自可向空呼啸招之耳。”靴匠怒骂曰，“约诺（古希伯来豫言者）敢复狂言，焉得食余残骨射之耶。”牛乱流而渡，既抵浅濑，徒涉竞登。牧人从而后，以牛善泳，较马速也。牧人登岸，解肩头巨鞭，鸣之。众闻之语牧夫曰，“今彼方招之返也。”顾不知鸣鞭牛后，乃驱之速行。众见牛逸，新得谈资，更讨论不已，舟子初誓言，今日之事，已数见不鲜，牛自诃多巴格来者，易中怀乡之病，渡舟方行，辄发狂暴，投水而逸，奔返大野。饼师多读书，善知其故，曰，“人亦怀其家乡，此情同也。”彭陀尔夫人曰，“牛必已归家，就其小子矣。牧者使其母子生离，此正大误也。”靴匠为怀疑派人，则曰，“然吾意有异。往闻人言，牧者至狡狯，欲使牛逸，辄以脂膏少许，入烟斗中焚之，牛闻其气，即发狂瞠视，四方奔散，牧者乃得乘间有所图谋。吾顷闻香味，有似此物。”饼师曰，“然叔闻此，奈何不奔去？”众哗然大笑。靴匠曰，“姑待之，俟登岸后，当相报耳。”而摩拉维亚牧夫，见牛奔逸，乃无可笑乐，亦无足研究，为博物志资料，惟咆哮怨诅，如被火之流民，渡舟老人，杂操斯拉夫方言，乃慰之曰，“孺子勿号！Mjestekat！（斯拉夫语即云勿号）牧人必不盗汝牛。冠侧铜板，上镌夺字者，非掠夺者之略字，乃云夺勃来钦市也。彼不能夺牛而走，逮渡舟返，牛当已至，牧人行驱之归耳。唯今若人舡，当系母牛三头为一群，大特则以绳缚角，絷之铁环上，更无有失，但汝当赋渡资二倍也。”及舟抵彼岸，众皆登陆，复载客返至渡口，已历一时有半。牧夫亟上岸求牛，大索渡头，而竟杳然。马侩则言怒牛狂奔，向林薄间去，未几即入杨柳丛中，隐不复见，牛不趁大路，惟下风而奔，以首向地，扬其尾，如为蚊蚋所苦。时有陶工后至，载瓷器一车，自乌跋罗斯来，言中途遇群牛，后从骑者并一犬，疾驰而过，趣札谟之野，至诃多巴格川畔，人牛皆跃入水中，为丛苇所蔽，不复可见。牧夫闻之，哆口不能言。舟子乃曰，“国人（摩拉维亚人亦斯拉夫种故云），汝今乃可以号矣。” [book_title]第九章 阿哈德平原，盖杂色马群之牧地也。厩舍在中，四周皆大野，远接天际，举首一望，但见群马食草其中，此外更无一物。马具诸色，而匈加利语繁富，一一有其名，曰骠，曰，曰骊，曰，曰颡，曰驳，曰，曰，曰骍，曰，曰，曰䯄，其中尤珍异者，则为乳白马，以马备种种毛色，或称杂色牧场。若人家马厩，则大有异，其所畜养，大都一色，或一种耳。夺勃来钦养马者，多将其化马寄阿哈德牧地，其处终年放逸，不见皂枥，惟有圉人长，记其每岁繁殖之数而已。良马善小走者，亦出其地，有名于四方，多远来求之。盖凡马不能行沙地，如使山国产马，驰阿尔拂德大道，便立颠蹶矣。马群零星散处，随种马而行，游牧原上，盖马常啮嚼弗辍，学者言昔䄂斯大神，剖额产雅典那时，以是诅马，俾常食草而不得果腹云。有圉人四五，骑而视马，马可千余匹，皆玄驹，有桀骜不驯者，以巨箠鞭之。此间制度，与牧牛场同，亦有凯阑，小舍，庖厨及井，顾独缺御一轮小车之童子，无穷炭，亦无牧犬。盖马性憎犬族，苟或遇之，无论为狗为狼，皆踶而去之，不能相容也。 时已卓午，远游马群，皆徐徐来归，自就井次。忽见有二车，自诃多巴格大桥而来，圉人长为一老人，躯干短大，以手障目，远望来者，识所驾马，即知客为谁。言曰，“一人为珂陀尔密诃利，一则沛利勘萨穆尔，马侩也。吾阅历，知二人今日当过我。”山陀尔在侧，惊问曰，“历上乃书有此事耶？”老人曰，“孺子，然也。万事皆详却什氏历中。阿诺特牛马市期，在礼拜日，沛利勘当来此求马也。”老人言果中，客为购马来，一为马主人珂陀尔，一则贩客沛利勘。珂陀尔貌至和易，颜圆，常现笑容。短须翘然，皤其腹，披编织表衣，冠圆帽，手持一杖，细而长，顶刻镂作鸟首形。其所有马群，适立池畔，马为之领。沛利勘则癯瘦，鼻大而曲，长须髯，以常试马故，背与足少弯曲，高冠广缘，上植鹤羽一枝，裆作棋局纹，外衣短袍，布袴拥肿，下束长靴中，囊中藏烟草盒，半露于外，执一长鞭。二人下车，径趣凯阑，与圉人长执手为礼。什珂等受主者命，皆出至牧场。二人跨马，挥巨鞭鸣之，驱驹使列队而走。珂陀尔马，即杂其中，总可二百匹，有逸野未经人手者。马群走成弧形，过客前，马侩指一牝驹曰，“吾欲此驹。”山陀尔立其旁，即褫衣掷草上，右手执罥索，以绳端绕左腕，骤进投其索，疾如电火，索下，勒驹颈次，几缢之。群驹皆鸣嘶而去，此独留不得行，昂首跳踉，且踶其足，顾皆无效。圉人屹立不动，有若铁铸，手执罥索，广袖飞扬，披其肩际，状如古希腊罗马所传驯马者之象也。什珂徐收其索，马虽力抗不行，顾竟牵之至，目暴突，鼻孔怒张，呼吸欲绝，什珂以手挽其颈，就耳畔作数语，为解其缚，马忽帖伏如羔羊，俯首受羁绊，随系之车后，马侩即出饼杂盐食之，为之镇惊。如是者凡三复，山陀尔未一偾事，至第四次，罥索少弛，乃下络马腹，马未受缢，力犹盛不易服，因踊跃奔驰，曳圉人行数十步，顾山陀尔终竭力制之止。沛利勘语珂陀尔曰，“此戏甚可消遣，较在黄牛馆中斗丸尤胜也。”珂陀尔曰，“然，此其特技也。”马侩乃启盒，取烟草一枝授什珂，山陀尔出燧，燃而吸之。所选四驹，已分絷马侩车次，二马在后。一与副马并。一居前骖之次。沛利勘亦出烟草，就山陀尔乞火燃之曰，“吾友，汝良健者也。”圉人长嚄唶言曰，“然，使彼不病，当尤健耳。”什珂傲然，昂其首曰，“吾几曾病者？”老人曰，“不病乃何为？卧摩多病院，阅三日夜。”什珂曰，“人奚能卧摩多病院中？此乃疗牛马者耳。”老人曰，“然则尔时汝何为者？”什珂曰，“饮酒酩酊耳。凡男子皆分所得为者。”老人捻其须，似恚且悦曰，“汝视贝多尔莫不如此，决不肯自言其病，虽天下富贵，不之易也。” 未几，交易之时至，四驹之值，凡八百拂罗林。沛利勘探里衣夹袋，出其钱囊，四方褶叠，以鳄皮为之，其中虚无金钱，惟皆符券，半多空白，亦有已署者，马侩就其中择取一纸，言曰，“吾素不携金资，惟有此物耳，盗贼欲得，即取之，但徒劳而无益尔。”珂陀尔曰，“我则愿受之。沛利勘君书署，值与金同也。”沛利勘自携文具而行，遂自袴囊出一小墨壶，鹅毛之笔，则插长靴中，又语什珂曰，“倘汝能以马假我，则书案亦成矣。”山陀尔为将马至，遂凭鞍书名于券上。山陀尔傍视，意甚惊异，非特圉人为然，即马亦尔，场中群驹，方数受震慑，有四火伴遂见俘虏，今乃群聚来观，如好事小儿，不复恐惧。——然珂陀尔氏实赂以夺勃来钦蒸饼，招致之也。——中有一斑马，则倚首马侩肩上，视其作书，盖前此未尝得见钱券也。马亦有所疑，唯不能言。山陀尔乃问曰，“值凡八百拂罗林，而汝书八百十二拂罗林十八克洛札尔，何也？”沛利勘曰，“此无他，以我本当予以现金故也。珂陀尔君今第署名纸背，则券已成，明日晨但持至钱肆，当得八百拂罗林，而除十二拂罗林十八克洛札尔，以为利息，而吾亦以是得三月不需赋也。”什珂曰，“但汝若终不赋则奈何？”沛利勘曰，“尔者则钱贾复取之珂陀尔君耳，此券之所以非信不行也。”什珂曰，“券之利，有如此耶？”沛利勘问曰，“岂汝未见一钱符乎？”山陀尔大笑，皓齿皆露，曰，“一圉人与一钱券，相去何远哉？”马侩曰，“然汝友罗却茀尔珂则有异，而其人唯一牧者耳，彼善知钱符为何物。吾适有其一券，汝倘欲见之，当相示也。”因搜纸片中，久之得一纸，持与什珂，券值十拂罗林。什珂惊问曰，“岂沛利勘君乃识牧者耶？以吾所知，汝未尝贩牛也。”沛利勘曰，“识牧人者非我，盖吾家老妇也。彼以私财自营金工事业，吾素未过问，二月前，茀尔珂来，持双耳环，欲裹以金，且涂之甚厚。”山陀尔震惊，如受蜂螫，曰，“白银之环耶？”沛利勘曰，“然，银环，制甚精美。涂金之费，总十拂罗林。及成，即持之去，殆以遗人者。然无资以偿，遂留此券，当于地母祭日赋之。”什珂曰，“此券是耶？”瞠目视之，鼻孔哆动，张口露齿，状若含笑，而手中纸乃微颤，把持甚坚，良久不释。沛利勘忽发大惠，曰，“吾视汝甚悦此券，今便相赠，以当酒资。”什珂曰，“第此十拂罗林，非细事也。”马侩曰，“然，自汝视之，良非细事，顾我亦非浪子，每一购马，即轻掷十金者，此中自别有故。吾甚欲得一机缘，挥去此券。如世说所言靴工与蒲陶田故事。……”什珂曰，“然则此岂赝券耶？”沛利勘曰，“不然，是了无所伪，皆诚甚，吾当为言其故。可善视之，此云罗却茀尔珂，次云居某地，复次则云赋于某地。今此两处，皆当书夺勃来钦，而彼愚妇人乃一书诃多巴格然，茀尔珂固居诃多巴格境中也，但使彼书作诃多巴格逆旅，吾犹得造其地候之，第今安能周游诃多巴格，及札谟平原，遍访其中无数牧场，以吾腓肉饲牧犬耶？吾与妇人哄者屡矣，今得去之，当无复口舌，汝可受之，倘汝不畏牧人及其犬者，当知以何法索取此十金也。”什珂曰，“多谢君厚惠。”随折其纸，藏衣袋中。诃陀尔耳语圉人长曰，“少年得十拂罗林为酒资，意甚感激，盖惠施者还得其赏也。”珂陀尔多读日报，喜阅七日新闻及政治评论，故能作此雅言。老人曰，“小子何悦之有？彼知茀尔珂已以礼拜五日赴摩拉维亚，鲜得复见其面及十拂罗林矣。唯彼喜以此券得结耳环一案，盖此中有一女郎，为之也。”珂陀尔举杖，以鸟首就唇际曰，“嚄，若尔，则事大有变局矣。”老人曰，“孺子乃吾义子，吾爱之至，彼善豢马，人莫能及，吾曾力为筹画，谋脱兵籍。茀尔珂为吾老友督牧者义子，亦健者也，二人本良友，顾鬼乃使女郎介其两间，今若相见，将互相吞食矣。幸吾老友定计，遣茀尔珂至摩拉维亚伯爵家为牧人长，故诃我巴格复得安静，免于多事也。” 山陀尔见二人私语，知所言为己事，即他去，匈加利人不惯潜立檐下窃听人语也。遂驱马至井次，他马亦已群集，其地有圉人五，辘轳三，马千五十，圉人当各挽辘轳，汲水满桶，倾之槽中，凡二百十次，日日为之，朝暮三反，故终日不患无事，以劳其筋骨也。山陀尔居火伴中，不使人觉其有异，惟忻喜跳跃，有如天鹨，啸歌不歇，至大野之上，皆满歌声。歌曰， “敢云穷且贫，行行驱六骊。 六骊何，原上多健儿。 颜色如渥丹，壮哉少年时。” 火伴闻歌而和之，未几，远近皆相闻。山陀尔是日，状极愉悦，有如俗言，心感先兆，时为狂喜也。逮日下，众驱马至凯阑侧牧地，圉人亦就其处露宿，时童子为持折芦至，是名什勒开黎，即用作炬火，又燃灶中，温其夕餐。什珂之食，与牧人大异，无羊豕之肉，盗诸邻村，如剧中什珂所言者，盖羊豕牧地，尽在诃多巴格川水极边，圉人倘欲盗得羔豚，当行一日之程，乃可至也。亦无牧童所食死牛肉糜。圉人长之妻居市中，为众治餐，足七日之食，其食清洁，可以进诸士夫，是为黑麦酢汤豚肉，盐菜，肉腊。什珂五人，与圉人长共食，童子亦与焉。牛马游牧野中，入夕乃见区别。牛饮水后，即群处牢中，反刍嚼之，静伏不动，有似哲人，而马则否，入夜犹食，残月未下，则马亦啮草不辍也。饭后，众环爝火而坐，山陀尔问老人曰，“叔语我，马终日食草，其故事奈何？使大野遍地生饼饵，吾亦不能尽日啖之也。”老人曰，“诺，吾当语汝，惟汝勿笑，事在往昔，尔时太学诸生，犹着三角之冠，吾亦闻之一老人，言如弗真，其魂当得湛沦。古时，有一圣者曰摩顿，今其人犹在，唯未尝至诃多巴格来。圣摩顿盖匈加利人，常在马背之上。时有一帝，名曰马帝摩洛德，人称之如是，因其曾以马欺圣摩顿故也。圣摩顿作客帝廷，絷马御厩中。一日黎明，圣摩顿欲去，语帝曰，‘可与我马，纵吾行路。’帝曰，‘不可，马方食也。’圣摩顿待之及午，复请之。帝曰，‘今不可行，马方食也。’圣摩顿又待之及夕，索其马，帝曰，‘吾语汝，汝不能得马，马犹食也。’圣摩顿乃怒，掷书地上，诅帝及马曰，‘吾诅汝，当永得马名，无能超脱，惟合二名一气呼之。马则当终生食草，而不得果腹。’自是而后，马皆常食不辍，无有足时。汝若不信此说，可至缥渺之乡，登高山之巅，当见一瞽马，可问之，自将为汝详言，盖彼即其人也。”老人述既，众皆致谢，随起为别，乘马各去，归其牧所。 [book_title]第十章 时为春宵，物色滋美，夕阳方落，余光犹见天际，既而夜色徐下，薄雾柔白如羊毛，笼罩四野，新月如镰，出札谟山上，状若窥人，其上有明星灼然，是欢子之星，早上而复速降者也。山陀尔就牧场之旁，择一席地，为度夜计。乃先放马，解其辔头，植杖于地以悬之。反鞯覆鞍，是为角枕，其被则即绣衣须尔也。旋出食余饼饵，持以饲马，语之曰，“小马微昙（谊曰跌踢），今汝可去，自啖刍草。汝未尝终日食如他人，惟长在羁绊，逮驰骤一日，人犹欲使汝曳机汲水。第人自可欲之，彼岂谓马与犬同耶？”随以袖为马拭目曰，“今可去，自择芳草食之。惟勿远行，月既没，明星亦隐，便可来归。吾不絷汝，如牧牛儿所为，亦不效农夫汝足，吾第呼曰，微昙来，汝闻声而返可耳。”微昙闻主人言，皆解其意，既脱鞍辔，乃跃起，踶其后足，自投地上，辗卧数四，已复起立，振其鬣，举首而嘶，遂奔向草原，喷呼有声，挥其长尾，以驱蚊虻。什珂卧草地，柔软如锦榻，以广野为枕，苍空为帐，繁星缀之。时夜已阑，唯大野如小儿好弄，犹未肯寐，亦或不得瞑也。原上皆满声音，微妙柔和，不可辨别。市中兰若鸣钟，或牧犬吠声，皆逴远不可闻。而夜鸟作沙声鸣芦荻丛中，如闻鬼噭，泽莺巢苇间，与泽中，呜呼相和，杂以千百蛙声，合为繁响。断续之间，诃多巴格水磨之音，亦历历可闻。顶上有鹅野鹤，哀鸣飞过，例作长阵，远映苍穹，不甚可辨。虻蚋飞舞空中，密如云烟，作呻吟之声，闻之凄苦，时或闻马嘶焉。昔者首未安枕，即已湛睡，今夜独不能寐，惟仰视青天，星斗阑干，一一知其名，皆老人之所教也。北辰居中，未尝易位，傍有二星，曰圉人之骖。数变色者，则曰孤女之目。闪烁见天末者，曰刈禾星。而游子之镫，则尤光明。三星聚者，是曰三公。七星群处，则曰七女。其明灭雾中者，曰天之牖。什珂久视天星，几次呼而语之，块垒在中，欲一倾吐，心负巨创，不得宁佚，但得有人，听其牢愁而慰其寂寞，则疾或少已，而大野广漠，虚无人也。 明星既没，月亦下，马遂去草壤，来归其主人。徐步而前，如恐惊寐，又引颈窥之，审已入睡未。什珂曰，“否，吾未寐也。老友可来。”马大悦而鸣，随卧其侧。什珂曲肘着地，以手承头，马本有知，犹可与语，乃曰，“微昙，汝视之，天下女郎，莫不如此，外金而内银，方作诚言，半皆妄语，及为妄语，半亦诚言，人终莫能知其心曲也。……汝知吾爱女若何？每趣逆旅，欲汝急行，以靴距刺腹，至于流血，又系汝门外，使立风雪泥淖，严霜烈日中，其事数矣。尔时吾未尝念汝，惟知爱女而已。”马怀往事，状如微笑，意若曰，“主人当日固如此也。”什珂曰，“且亦知女爱我若何？女以蔷薇簪汝耳后，编汝苍鬉，束以锦绶，又亲以粔籹饲汝。逮既跨鞍，犹挽我与语，且抱汝颈，欲更少淹留，不使行也。”马微鸣应之，“昔女郎固尝为此也。”什珂曰，“逮彼乞儿潜入其地，窃女郎之心，劫其半以去，倘使得其全者亦善，可将女郎，与之俱去耳。顾今乃留之于此，半为天赐，而半为鬼祟也。”马似欲慰之，遂以首枕主人膝上。什珂大言曰，“天乎，其掊此贼子！毋使妄摘人蔷薇者，得逃其罚。……使吾杀其人，吾固知其母当号耳。”马以尾鞭地，如亦怒发者。什珂曰，“然吾焉得而杀之？彼今已逾山而去，去之远矣。且汝微昙复不能负我，飞而从之。不然，汝当伴我共处此牢愁之中耳！”今日之事，微昙诚不能为力，乃卧地，伸其颈，以示天命不可逭，但能顺受而已。唯什珂尚有所言，不肯即听其寐，乃呼之曰，“汝且勿睡，吾亦未瞑也。他日时至，会当永息。今且容吾二人长得相守，汝不弃主人，吾亦不以等身黄金，易我老伴。汝犹忆当日助医师举我入车中耶？尔时吾僵卧原上，鸷鸟鸣呼，盘旋头上，汝以齿啮衣，乃举我起，……然耶？汝皆忆之耶？……毋惧为，吾将不复过诃多巴格大桥，亦不入诃多巴格逆旅，吾誓之，今凭昊天而誓，吾决不复造女郎之居，践其阈。倘食吾言，星斗不复临我。”马闻巨誓，乃举前足，蹲踞如犬状。什珂曰，“第汝无虑吾侪将终老此乡，人奚能恋此草原，死守不去，吾儿时见三色大旗，因风翻展，骑士侊侊，群从其后，甚欣羡之。无何，复见骑士归来，或死或伤，大旗则倒拖泥淖之中。……顾其事可一而不再，他日时至，吾侪当自檐下出大旗树之，年少健者，跃马从之往，析珂萨克人之骨也。其时汝当从我，闻角声而行耳。”微昙陡起立，若已闻画角之音，以前足踏地，竖鬣昂首，大声一嘶，如军中前驱，原上牡马，皆嘶以应之。什珂曰，“尔时吾侪得以了此一重公案，不待号泣呼冤，而愤毒自愈，此后更无女郎鸩酒，或其朱唇，足以丧予，惟当死于劲敌之一剑耳。吾乃僵卧战场之上，汝当傍立守视，俟人来埋我。”言既，遂佯死，徐仆地上，张其两膊，以试微昙。马初凝视之，继见主人不动，乃起，耸其双耳，以鼻摩其肩，又不动，则踯躅绕之行，顾蹄声犹不能使之醒，马乃至其侧，衔肩上表衣，将举之起，什珂遂启目，以两手抱微昙颈曰，“汝盖吾良友也。”马亦大悦，露齿而笑，踊跃奔走。如腾驹，盖喜主人伪死，唯以相戏耳。既而自卧草上，伸其四体，今盖微昙欺其主人，亦佯死也。圉人更呼与语，且唤其名，微昙皆不听。什珂遂倚首于马颈，可以当枕。未几，马举其首，顾见主人已寐，因复静卧，达旦不动。 黎明，马犹未动，忽焉闻原上有声，乃大声而喷。什珂惊醒跃起，马亦起立。朝日将上，东方作黄金色，微雾濛然，远见有一马，疾驰而来，上无骑者，微昙所闻，盖即此也。是盖野中牧场逸马。春时，马感生气，多奋发，牧童之马，终岁与牛伍，恒苦岑寂，苟得闲，辄绝辔奔去，闻风而行，趣邻近马厩，主客乃相斗，而客常败，以多未着蹄铁也。什珂见逸马，将先捕之，乃驾马加鞍，手执罥索，驰而逆之。顾索无所用，马行既近，自奔就什珂，长鸣一声，微昙应之，二马盖故知也。什珂曰，“是何故耶？马甚似茀尔珂所乘白面䯄，顾当在摩拉维亚久矣。”二马相遇，皆作微嘶，又各齅其胸肊。什珂益惊曰，“此茀尔珂马也。毛间有L.F.二字为识，且幼时所蒙踶痕，亦犹在也。”逸马带缰与俱，绳端缚一木橛。什珂问曰，“白面公，汝胡复来诃多巴格者？”因攫其辔，马亦不辟易。什珂曰，“汝何自来？主人又安在？”顾马弗之理，亦不解其语，以马终生处牛群中，更何所知耶。什珂乃闭之枥中，又以其事告圉人长。未几日渐上，此事本末亦明。有一童子，自札谟平原来，状至急遽，至忘其冠，远见什珂，即奔赴之，呼曰，“山陀尔叔无恙，马在此耶？”什珂曰，“然，第何以得逸耶？”童子曰，“马发狂，终日鸣嘶，吾欲制之，以尾击我，几矐吾目，夜中乃带索而逸，吾遍求之至于今。”什珂曰，“然其主人又安在？”童子曰，“彼犹偃卧，以日来大劳顿也。”什珂曰，“何事劳顿乃尔？”童子曰，“此三日间事，山陀尔叔，岂汝犹未闻之耶？摩拉维亚人之牛，至波伽尔渡头，发为狂易，自舟中跃入川流，复奔返札谟牧场，牧人不能制止，因与牛偕归。”什珂曰，“然则茀尔珂今复居家中耶？”童子曰，“然，顾督牧者大怒，几欲杀之，吾未见老人诅骂，有如夜来之甚者。尔时牛自野奔归，茀尔珂叔从其后，马口喷沫。大特鼻亦血出，室中惟闻老人詈声，曰鬼，曰奴子，曰缢木，络绎不断。且二次举其杖，将挞牧人，挥杖空中有声，而竟未下，亦奇也。”什珂曰，“第茀尔珂云何？”童子曰，“彼但言牛自发狂，无能为力。老人则云，‘汝鬼，此汝蛊之也。’茀尔珂叔云，‘第吾蛊之何为？’老人云，‘以汝先已受蛊故，黄蔷薇已禁厌汝，如其厌山陀尔也。’二人遂共论汝，而吾不能知其详，以牧人批我颊逐去，云我听何为，此非吾事也。”什珂曰，“二人乃议我，且言黄蔷薇耶？”童子曰，“黄蔷薇之事，吾不深知。唯礼拜五日，众驱牛行时，茀尔珂叔入小舍，取其革囊，乃自袖中出一绛巾，中裹黄蔷薇一枝，初齅之，旋持至唇际，吾疑其将食之矣，已而揭冠里，纳花其中，复冠之，此或即禁厌乎？”什珂陡挥其梃，击道周毛蕊花，黄英飞散。童子曰，“此帝烛草，何害于汝，乃折之耶？”顾一击之意，则本不在此，什珂曰，“今牛将奈何？”童子曰，“昨日摩拉维亚牧夫徒步而返，与老人议良久，今当驱牛至帖萨孚勒，且将犊与俱，但驱之过桥，当不复投水中。人言牛归就其犊，而茀尔珂叔但笑不言。”什珂曰，“茀尔珂今仍偕行耶？”童子曰，“然，以老人聒之，不使少休。唯牧人不欲即行，谓牛奔走长途，须得休止一二日，彼亦熟睡终朝，自波伽尔长驱至札谟，良非儿戏也。故老人已许其休息二日。”什珂曰，“二日耶？二耶？是过多矣。”童子曰，“吾不知也。”什珂曰，“唯我知之。不然，二日之期，恐将延为永息耳。”童子曰，“今当及众未起时，速将马返，以老人诅骂牧者，彼则取偿于我。待他日吾为牧人时，亦当殴御车童子，以泄吾愤。今去矣。山陀尔叔，神其祐汝。”什珂曰，“神祐我久矣。”童子遂登马背，以足挟其腹，而马不肯行，忽反身欲复入牧场，童子不能御。什珂怜之，乃取巨箠，鞭马后足，又鸣之二三次。马俯首疾驰，过平原而去，其直如矢，童子几堕，力以两手攫马鬉自支。什珂时忽有所悟，呼童子之后曰，“为寄语茀尔珂，云兑契山陀尔致意问讯也。”然童子去已远，闻言与否，乃不可知矣。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次日，什珂至凯阑，告圉人长曰，“吾少有私事，欲得半日暇，以亭午去，及夕当返，可乎？”老人曰，“孺子可去，惟有约法，毋得入诃多巴格逆旅。汝解吾言乎？”什珂曰，“吾当如言，不一蹑足逆旅中。”老人曰，“善，吾知汝能践言也。”顾什珂此时，乃隐其半不言，曰第或卧席上，舁而入室，则非所计也。是日午后，什珂行时，天气酷热，苍空变为酪色，颢气温湿，海市变幻，尤多奇景。空中无鸟雀飞鸣，皆伏草间不复出，蚊虻马蝇之属，则大繁衍，盛肆其虐。马行甚徐，时举后足，或掉首以驱飞虫。什珂纵辔任之行，而马亦不失道。风雨将至，已见朕兆。未几，行至诃多巴格桥畔，什珂忽惊曰，“不可。老友，不可以往！吾昔凭昊天而誓，不复过诃多巴格大桥矣。”但幸而誓中未言不渡诃多巴格川水，因回马至风磨之下，其处川水清浅，可徒涉而过。及中流，水少深，马当游泳数武，然什珂不以为意，绣袴亦湿，惟曝烈日中，不久可干。既济，遂驰向逆旅，马亦疾走，且鸣，亦闻有嘶声应之，则合欢木下系一马，即其旧侣白面䯄也。诃多巴格逆旅，初无庭院，盖屋外即草原，无篱落为之界隔，顾逆旅中人，乃假为庭院之用。其地有一案及板榻二，客即饮酒其处。什珂下马，絷之庭树，与白面䯄相去不远。别有长耳公二头，方立树荫之下，侧近园篱，有伏牛花，绿叶低垂，乃引颈就之，而终不可及。主皆坐案侧饮酒，时虽炎暑，而肩披蓬陀，反裘外向，唯彼夏日披裘，实以求荫也。倾绿杯中酸酒饮之，吟牧羊之歌，呜呜不已，闻之生倦，客盖牧羊人，其所乘则驴也。什珂坐榻端，以巨梃置案上，远望天际重云，蓬勃而起，地平现作黑线，有黄色巨柱，旋转半空，则扶摇之风作也。时牧羊人歌曰， “留淹酒家垆，蹇驴转惆怅。 驴无惆怅为，愿得少闲放。 会当驱羝羊，挥鞭从之往。” 什珂闻之，不复可堪，叱曰，“辟斯多，足矣！勿复为是悲歌。可速跨汝蹇驴，从羊群之后去，毋待酩酊不能行也。”牧羊人曰，“嚄，山陀尔公今日，何其不悦也！”什珂曰，“汝如多言，吾当更不悦耳。”乃卷袖露肘，今方盛怒，孰有当其道者，立与之斗矣。牧羊人互作耳语，知原上礼法，如圉人在坐，则牧羊人仅得蹲踞其侧，圉人曰去，亦不得不出也。一人乃以杯敲案曰，“吾侪速偿酒资，风雨且至。”女郎闻声而至，故若不见什珂者，惟出应客，为计酒值，受狗舌一纸，返其余金，又拂拭案上残酒。牧羊人既乘驴，不复恐惧，乃更高歌曰， “吾犬巨且猛，豺狼不敢撄。 健儿三两人，驱羊上郊坰。 问我更何为，终日跨驴行。” 去既远，女郎乃语什珂曰，“吾宝，今日相见，乃无一语问讯耶？”什珂厉声曰，“吾名兑契山陀尔。”女曰，“然则乞君恕我。今胡不入酒室耶？”什珂曰，“否，吾居此足矣。”女曰，“入室当不岑寂。”什珂曰，“吾视马知之，第彼行当出而就我耳。”女曰，“今当何以相进？赤酒，抑白酒耶？”什珂曰，“否，吾无需是，惟为将麦酒来。”盖麦酒不能下毒，瓶塞一启，泡沫皆出矣。女心知其意，然忍其冤苦，不复有言，将酒一瓶至，置其前。什珂曰，“何也？吾岂靴匠弟子，乃仅为我置一尊酒耶？”女曰，“诺，君无怒，当更将之来。”遂去，携酒瓶一缚至，凡六尊，悉列案上。什珂曰，“今可矣。”女曰，“吾当启瓶塞耶？”什珂曰，“弗需，吾自为之。”遂取瓶以敲案角，断其颈，倾酒大盏中。尔者饮资将昂，以碎瓶亦当偿，顾贵人饮酒，则不计此也。女时飘然他去，摇其腰支，耳上金环，琐碎作声，女发已解，不复绕栉，发端束绵绶，因风翩翻。意若曰，汝待我如此，故吾对汝亦尔。什珂默坐饮酒，女歌廊下曰， “委曲此中事，妾知君不知。 一旦会知之，君心行自悲。 重念昔时欢，今就他人抱。 妾固将啼泣，君亦当号咷。” 歌及末句，户訇然而阖。女复入室，则见案上空瓶三焉。女取之，又拾玻璃碎片，承之以鞸。三尊既罄，什珂意复转，女过其侧时，潜以手抱其腰。女亦不拒，曰，“今可复呼汝为山陀尔耶？”什珂曰，“汝常得呼之。顾今欲何言？”女曰，“汝亦欲何言？”什珂曰，“汝目赤何耶？”女曰，“以吾甚欢也。方有人求我。”什珂曰，“谁也？”女曰，“威佛勒吉逆旅老人。其人鳏而多赀。”什珂曰，“汝许之欤？”女曰，“人如将我往者，胡为弗许。今纵我去！”什珂曰，“汝诳也。汝欲自盖其诳，乃更作妄语。”遂去其手。女曰，“汝犹饮酒耶？”什珂曰，“奈何弗饮？”女曰，“第饮麦酒多，会令汝泥醉。”什珂曰，“吾欲以酒浇胸中炽火。汝多以烈酒与室中人，可之热发，俾二人可得相匹也。”而女乃缄口，不以室外人事，语室中人。什珂遂自将命，发声而歌，盖人所常用以嘲牧童者。词曰， “吾居彼得村，生为牧牛儿， 驱牛入平野，水草任所之。 火伴入林去，披风更带雨， 吾卧毳榻中，焉知风雪苦。” 歌声未绝，牧人已出，一手持赤酒之瓶，上覆巨杯，一手执梃，置酒案上，次投其梃，遂与什珂相向坐。二人不执手为礼，亦不问讯，惟各一颔首如喑者。已而什珂先言曰，“火伴，汝远行归耶？”牧人曰，“吾倘欲去，即复行耳。”什珂曰，“复赴摩拉维亚耶？”牧人曰，“然，吾苟不变计，则往。”二人皆举酒饮之。少顷，什珂又言曰，“汝何不取妇？”牧人曰，“吾于何处得妇者？”什珂曰，“不然，吾语汝，……可挈汝母往。”牧人曰，“媪不肯以摩拉维亚全域，易夺勃来钦故居也。”什珂曰，“汝已与尔母诀耶？”牧人曰，“吾已告别矣。”什珂曰，“且已与督牧者决算佣赁耶？”牧人曰，“然。”什珂曰，“然则汝已无负于人耶？”牧人曰，“异哉问也！吾无负债，即牧师处且无所负。此何预汝事者？”什珂摇其首，又断瓶颈，欲注酒牧人盏中，牧人则以掌覆杯。什珂曰，“汝奈何不饮麦酒？”牧人曰，“吾守古例。蒲陶大麦，亦得。大麦蒲陶，无聊。”什珂遂自饮，既尽一尊，乃始说法，亦饮麦酒者之常癖也。言曰，“火伴，当知世间更无罪眚，过于妄语者。吾昔曾一作妄语，虽非以自利，而心犹负疚，至于今日。若牧羊人，诳固无伤，而马上健儿则不可。牧羊人始祖，即为罔人，以色列家长雅各，使己手粗厉如亚索，以欺其父。（《旧约·创世记》，雅各以羊毛蒙手，伪为其兄亚索，以欺瞽父。）故今其苗裔牧羊之人，亦终身面谩，不足为异。顾是但宜牧羊人为之，而牧牛人则不可也。”牧人大笑曰，“山陀尔，吾思汝甚宜作牧师。汝善说法，降神祭日，乌跋罗斯说教师所言，不是过也。”什珂曰，“其然耶？然火伴慎之！吾为良牧师，于汝无害，若为良律师，则汝不可忽耳。汝言不复负人一钱，信耶？”牧人曰，“信然。”什珂曰，“非诳耶？”牧人曰，“吾何诳为？”什珂曰，“然则此何物？此纸为何，汝识之耶？”言次，自囊中出券，进诸牧人鼻次。牧人愧且恚，色转，跃起怒问曰，“汝何从得此物者？”什珂曰，“其来甚正。火伴且坐，吾非诘问汝，但说教耳。数日前，有客来牧场购马，书券付之，吾疑而问之，客为言其故。且云汝善知钱符之用，因出此券相示，诉其苦辛，谓中有缺逸，券仅书赋于诃多巴格，而诃多巴格一言，则意甚广漠。故吾今持之来，可正其误，毋使马侩谓牧者欺人也。可书之曰，赋于诃多巴格逆旅庭中。”什珂此时，词色和蔼，牧人闻之，不复疑虑，意其所争，但在圉牧之道德而已。遂曰，“诺，吾当如命。”即敲案，克罗理方立户后潜窥，闻声即出，见二人了无斗意，惟互相商量，意甚惊异。二人曰，“克罗理，乞为将笔墨来。”女遂自客室取文具至，立而望之。什珂舒纸牧人前，指之言曰，“券上已书赋于诃多巴格，今可益之曰，逆旅庭中。”牧人曰，“奈何书庭中？”什珂曰，“无他，……以他无可言耳。”时风暴将至，先有炎风骤起，黄尘如云，塞满天地，肉攫厉鸣，飞舞空中，燕雀小鸟，已悉隐匿人家檐下，有巨声如吼，掠大野而过。女呼曰，“汝侪奚不入室耶？”什珂曰，“否，不可。吾侪当于庭中了此事矣。”牧人书已，什珂握笔就纸背大署曰“兑契山陀尔”。牧人问曰，“汝自书其名，此何意耶？”什珂曰，“吾书此，以期日至，当自我赋此十金也。”牧人曰，“汝奈何代我偿之耶？”什珂曰，“以此乃吾债也！”攫冠加顶上，目光炯然如炬火。牧人变色，今始乃知之矣！女郎见其且书且语，一无所解，但自思曰，“二人皆稚子耳。”摇其首，金环复鸣。曰彼，曰此，又曰黄蔷薇，殆共论己事耳。什珂折券，呼女授之，和容言曰，“克罗理，幸藏此纸，收之箱笥中。倘马侩沛利勘自阿诺特市返，饮酒此处者，可与之，为言吾二人罗却茀尔珂与兑契山陀尔所寄，期至，当有一人偿其金。孰为其人，后自知之。”女郎集笔墨，将之去，入廊末客室中。二人乃独处门外焉。 [book_title]第十二章 什珂饮酒将尽，牧人亦倾赤酒余沥入杯中，二人以杯相撞曰，“祝汝康健！”皆一吸而尽。什珂以肘凭案言曰，“火伴，诃多巴格平原，不大且美哉！”牧人曰，“然也。”什珂曰，“吾意昔摩西引犹太人，仿偟野中者四十年，其地广袤，当亦不过是。”牧人曰，“汝恒读圣书，当知之审。”什珂曰，“虽然，诃多巴格广大，而犹无地足以容我与汝。”牧人曰，“吾亦云然。”什珂曰，“然则盍去其一！”二人执梃而起，梃盖本小栎，出郤多林中，其端铸铁令重。二人径就其马，牧者例不徒斗也，逮女郎出，则已皆在马上。二人不复有言，各引马相背行，一左向，一右向，如惧风雨将至，因先奔窜者。顾马行相去可二百步，二人皆返顾，回马举梃，以靴距刺马，疾驰奔凑，此平原中之决斗也。其法虽简而实甚难，马上斗剑，是在其技。剑若中，辄负巨创，执梃者则当俟二马相遇时狙击之，尔时无可辟易，亦不能排除，孰善命中者则得胜耳。二人骤马相近，各以梃敲头，复纵马去。什珂受梃，首少前倾，据鞍而摇，顾即举首，正其坏冠，盖顶适当梃柄，故伤甚微。什珂一击，则善于命中，梃末当其颅，牧人侧倾堕鞍，仆地上。什珂随下马，复以梃挞之，自顶至踵皆遍，此盖古例也。倘使大人先生，效其法为决斗，斯必甚有可观者。什珂挞已，以杖末挑牧人冠，裂其里，中有黄蔷薇一枝，已枯槁矣。取掷空中，以梃迎击之，花瓣片片飞散，如蛱蝶因风而舞。女立户次遥望，什珂自马上呼与语曰，“吾不已告汝耶？”又指牧人曰，“人在此，可将彼进，善为抚视。汝今可得而有之矣！”时有霹雳落于水磨之侧，风暴已至，满天皆爆烈之声。女曰，“使汝被击，吾当以身覆汝，为汝障翼。尔时汝始知我爱汝为何如耳！”山陀尔趣马，入风雨中去，雨下如瀑，杂以冰雹，疾雷震耳。女立而望之，逮为风雨所遮，不可复睹。时而电光骤发，雨中尚隐约见人影，未几遂没。或自今而后，女亦不复见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