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塞童话集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8701 [book_dec]本书收录了黑塞的二十篇童话作品,涵盖其整个创作生涯,也见证了他的人生轨迹。黑塞的童话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童话作品,却同时深受东西方童话传统的影响。从他十岁时创作的《两兄弟》,到他1933年写就的最后一篇《鸟儿》,它们见证了黑塞试图运用这一体裁记录自己身为一个艺术家的内心世界的尝试。与同时代的很多欧洲作家一样,黑塞密切关注着周遭发生的一切:科技的迅速发展、物质主义的兴起、世界大战的爆发、经济的腾飞和衰退……凡此种种,以及他个人所经历的创伤、疑问和梦想,都在艺术童话的世界里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book_img]Z_11020.jpg [book_title]矮人 一天晚上,年老的说书人策科在码头边上说: “各位,你们要是愿意听的话,我今天想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一位美女、一个矮人和一味迷情酒,关于所有新老历险和故事的永恒主题:忠贞和背叛、爱情和死亡。 贵族巴蒂斯塔·加多林之女玛格丽塔·加多林小姐是当时威尼斯的第一美女,为她而作的诗和歌比大运河沿岸豪宅的拱窗和春夜游弋于葡萄酒桥和海关大楼博物馆之间的贡多拉小舟还要多。千百位贵族男子,年轻的、年老的,威尼斯人、穆拉诺人或帕多瓦人,没有一位夜里阖眼不梦到她、早上醒来不想念她的,全城的贵族小姐没有几个不嫉妒她的。我没有资格细述她的容貌,只能简单地说她是个高挑苗条的金发美人,挺拔得像棵小柏树;天爱其发、地恋其足,据说提香一见她就表示希望整整一年非她不画。 衣裙织物、拜占庭金丝锦、珠宝首饰,美人一样不缺,她的府第富丽堂皇,铺着中东的五彩厚地毯,柜中珍藏大批银器,彩缎和精美瓷器让桌面熠熠生辉,美观的拼花地板装点客厅。天花板和墙上或挂哥白林织锦,或绘明艳图画。仆从如云,小舟和船夫应有尽有。 所有这一切精致悦人的物件别的府第自然也有,有比加多林府更大更富的宅邸,更满的橱柜,更美的器皿、墙纸和珠宝。当时的威尼斯富甲天下,但是玛格丽塔小姐唯一拥有、让许多更富的人家艳羡的珍宝是一个名叫菲利波的矮人,身长不足三尺骨(1),鸡胸驼背,一个绝妙的小人儿。菲利波是塞浦路斯人。当维托瑞亚·巴蒂斯塔先生把他从旅途带回家时,他只会希腊语和叙利亚语,而现在他能说一口地道的威尼斯话,仿佛就降生在河岸街或圣约伯教区。女主人有多美,矮人就有多丑,他的奇形怪状更衬出她的曼妙高贵,宛若一座岛屿教堂的塔楼和一家渔舍比邻。矮人的双手又皱又黑,指关节弯曲,走路姿势无比滑稽,鼻子大得不像样,宽宽的双脚还是内八字,不过衣冠倒是如王侯般考究,披绸着缎。 仅凭这副相貌矮人就成了一宝,或许不仅在威尼斯,在全意大利包括米兰都没有更奇特更滑稽的人了,若是出售,定有王侯将相争购。 但即使在宫廷和富城有在矮小丑陋上可与菲利波一较高低的矮人,若论心智天赋,他却无人能及。仅凭智力而论,他完全有资格加入十贤人委员会或掌管一家公使馆。他不但精通三门语言,熟知历史掌故,还能出谋划策、发明创造,既能述古又能编新,既会出良策又擅恶作剧,能轻易把人逗笑,也能让人灰心丧气。 天晴时,小姐坐在阳台上按当时的流行晒白美发,这时她总是让两名侍女、她的非洲鹦鹉还有矮人菲利波作陪。侍女把长发打湿梳通后摊晒在宽边遮阳帽上,不时喷洒玫瑰露水和希腊香水,同时讲述城里最近发生或即将发生的大事小情:谁家死了人、谁家办宴会、谁家办喜事、谁家生孩子、谁家失了盗及种种奇事。鹦鹉拍打着鲜艳的翅膀表演三项绝技:吹歌、像山羊一样咩咩叫、道“晚安”。矮人则静静地坐在一旁,在阳光下阅读古籍卷宗,既不听姑娘八卦,也不管身边的蚊群。每回都是这样,过了一阵子,鹦鹉渐渐垂头打起瞌睡,侍女越说越慢,最后停嘴,神情疲惫地默默干活,因为比起威尼斯豪宅顶楼的阳台来,世上难道还有什么地方的正午阳光更猛烈、更让人犯困吗?一旦侍女把她的头发弄得太干,甚至笨手笨脚地扯痛了她,小姐就会生气地骂人。那就到时候了,她会叫道:“把他的书收掉!” 侍女把书从菲利波的腿上拿走,矮人恼怒地抬头看看,迅速平静下来,礼貌地问女主人有何吩咐。 小姐就吩咐:“给我讲个故事!” 矮人答:“我想想。”然后开始想。 有时他想得太久,女主人不耐烦地催他。矮人就镇定地摇摇对他的身材来说太大太重的脑袋,冷静地回答:“您请再稍等片刻。好故事就像一头尊贵的野兽,栖身在暗处。我们常得在山谷和森林外头守候很久,它才肯出来。让我想想!” 等他想够了,一开始讲,他就再也不停了,一口气讲完,滔滔不绝,就像从山中流出的一条河,映出从小草到蓝天的一切事物的倒影,鹦鹉睡了,梦中时而磨磨弯喙,发出嘎嘎的声音;小河水波不惊,房子的倒影纹丝不动,就像真的一样;太阳直射平平的屋顶,侍女拼命抵抗睡意。而矮人一点也不困,一旦开始施展本领,他就成了巫师和国王。他熄灭太阳,迅速把静听的女主人时而带入黑黢黢的森林,时而带到冰冷的蓝色海底,时而带上神秘的陌生城市的街道,他的说书术学自东方,那里说书人地位很高,是像孩子耍球一样玩弄听众灵魂的术士。 他的故事极少从异国开始,那是听众的灵魂不易靠自身力量飞到他乡。他总是从一样能看见的物事开始,有时是一个金发卡,有时是一条丝巾,总是从身边的具体物件起头,不知不觉中把女主人的思绪引到他指向的地方,开始讲述这些宝贝从前的主人、工匠或卖主,故事流淌得自然而缓慢,从宫殿的阳台到贩子的小船,从小船到港口、到船上,再到世上最远的地方,听众感觉亲身旅行了一趟,身体虽然还在威尼斯静坐,精神却已兴奋或害怕地漂洋过海到了异国他乡。菲利波就是这样讲故事的。 除了这些大多来自东方的迷人童话之外,他也讲古往今来的真实历险和事件:埃涅阿斯国王的艰难旅程、塞浦路斯王国、约翰内斯国王、维吉利乌斯魔法师、亚美利哥·韦斯普奇的远航等等,而且他还会创作并讲述最离奇的故事。有一天,女主人看着打瞌睡的鹦鹉问他:“无所不知的人,你知道鸟儿现在梦到了什么吗?”他思考片刻后马上开始讲述一个漫长的梦境,仿佛他本人就是那只鹦鹉。刚讲完,鹦鹉就醒了,像山羊似的咩咩叫着拍打翅膀。还有一回,小姐捡起一颗石子扔过阳台栏杆,石子掉进下面的运河里,可以听到拍击水面的声音。小姐问:“菲利波,现在石子会去哪儿呢?”矮人马上说石子落水后如何遇到水母、鱼儿、螃蟹、牡蛎、溺水海员的尸体、水神、精灵和海仙,活灵活现地描绘它们的生活。 和许多富有美丽的小姐一样,玛格丽塔天性高傲狠心,但她很喜欢矮人,要求别人善待尊重他,只有她本人会偶尔捉弄他取乐,毕竟是她的财产嘛。她时而抢走他的书,时而把他关进鹦鹉笼子里,时而在客厅木地板上绊他一跤,不过她这样做并无恶意,菲利波也从不抱怨。但是他什么都记在心里,有时会在寓言和童话里暗示一下、讽刺几句,小姐也不以为忤。她提防着不真惹恼他,因为人人都认为矮人懂秘术和禁术,确信他懂某些动物的语言,能预知天象,但当有人逼问他这些事时,他大多保持沉默。而他只要耸耸歪肩、摇摇沉甸甸的大脑袋,别人就笑得忘了追问了。 每个人都会喜欢某个生灵,表达自己爱的能力,菲利波也不例外。除了爱书以外,他养了一条小黑狗,就睡在他房里,一人一狗发展出了一份奇特的友谊。小狗原本是一个痴情郎君送玛格丽塔小姐的礼物,小姐又转送给了矮人,不过情况有点特别:刚来头一天狗就出了事,被一扇落下的门击中,砸断了一条腿,眼看要被宰杀,矮人就求主人把狗留给自己,主人答应了。在他的照料下,小狗康复了,对救命恩人感恩戴德。但是它的腿愈合后弯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和主人更配了,菲利波时常会因此遭人嘲笑。 矮人和狗的爱在有些人眼里滑稽可笑,但这份爱并不欠缺真心和诚意,而且我认为,有些富有的贵人,最好的朋友对他们的爱也及不上菲利波对瘸腿哈巴狗的爱。菲利波给狗起名叫菲利皮诺,昵称菲诺,对它温柔得像对一个小孩子一样,陪它聊天,给它带来可口的点心,让它睡在他窄小的矮人床上,耐心地陪它玩耍,总之,把一个漂泊无根的苦人儿的全部爱意都献给了小狗,因此承受了用人和女主人的许多讪笑。可是大家很快就会笑不出来了,因为这种爱不仅给狗和矮人,而且给全家带来了大难。我为一条残疾小哈巴狗讲了这么多话,你们可别恼,小事招大难的例子还真不少呢。 众多富贵美男盯住玛格丽塔,将她铭记于心,可是小姐本人却依然矜持冷淡,仿佛眼里根本没有男人。这不仅是因为夫人——朱斯蒂尼亚尼家族的唐娜·玛丽亚——去世前对爱女严加管教,小姐本身也天性高傲、抗拒爱情,不负其“威尼斯最狠心美人”的雅号。帕多瓦的一位年轻贵族为了她与米兰的一位军官决斗身亡,当人们把死者留给玛格丽塔的遗言说给她听时,小姐白皙的额头上连一丝最浅的阴影都看不到。追求者为她写的十四行诗,她只拿来说笑。当城里最显赫家族的两位子弟几乎同时郑重求婚时,她不顾父亲的激烈反对和热情劝说,同时拒绝了两人,致使家庭长期不睦。 不过长翅膀的小爱神可是个不愿放过任何战利品的调皮鬼,更不愿放过这么一个美丽的猎物。人们都见过不少这样的例子,最冷淡最矜持的女人坠入情网后也往往最痴心,宛若严冬之后迎来的明媚春天。在穆拉诺岛园林的一场节庆活动上,玛格丽塔把心给了一位年轻骑士和航海家。此人名为巴达萨尔·莫罗西尼,刚从地中海东部返回,他无论在地位或仪表上都不输给这位钟情于他的小姐。女方白皙轻盈,男方则黝黑强健,显然曾长时间在海上和国外游历,是个冒险家,深棕色前额闪烁着思想,挺拔的鹰钩鼻上方的黑眼睛透出热情聪慧。 当然他也很快就注意到了玛格丽塔。一打听到她的芳名,他就立即设法把自己介绍给他们父女,并送上大段客气的恭维话。到午夜宴会结束前,他在礼节许可的范围内一直待在小姐身边。尽管他是在跟别人交谈,但是小姐听得比听布道还专心。自然巴达萨尔被一再要求讲述他的旅行事迹和他克服的种种险境,而他说起话来彬彬有礼又兴致勃勃,人人都乐意倾听,虽然他的全部话语其实都是说给一位小姐听的,而后者一个字都不肯听漏。他轻轻松松地说起最奇异的历险,宛若谈论家常便饭,也不像一般航海家,尤其是年轻人爱做的那样自吹自擂。只有一回说起和非洲海盗作战时,他提到自己身负重伤,伤愈后左肩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玛格丽塔听得屏住了呼吸,既神往又害怕。 最后巴达萨尔送玛格丽塔父女去河边,双方告别后,他还在黑漆漆的水边久久地目送小船,直至船上的火炬渐远、完全隐入黑夜,才返回友人身边。贵族青年们由美女作陪,在花房里喝着希腊黄葡萄酒和阿克乐姆红甜酒,度过了温暖的余夜。其中有个富裕又会享乐的威尼斯青年吉亚姆巴提斯塔·真塔里尼,走到巴达萨尔面前拍拍他的胳膊说: “我多希望你给我们讲讲旅途中的爱情历险啊,估计今晚是没指望了,因为加多林家的美人带走了你的心,不过你知道这个美女是个冷硬的无心人吗?她就像乔尔乔内画中的女人一样完美无缺却无血无肉,只可远观。说真的,我劝你离她远点,还是你有兴趣成为第三个落选者和加多林家用人的笑柄?” 巴达萨尔笑而不答。他喝了几杯光润如油的塞浦路斯甜葡萄酒,提早离席回家了。 次日他就选了个好时机去漂亮的加多林府拜访老先生,尽量表现得文质彬彬的,讨他的欢心。当晚,巴达萨尔带着歌手和乐手,为美丽的小姐献上一首致敬歌,效果很好:小姐站在窗边听歌,甚至还走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当然全城立即开始议论此事,包打听和长舌妇们连两人要订婚的事都知道了,还开始推算结婚日期,此时巴达萨尔还尚未披上华服、亲自向玛格丽塔的父亲求亲——因为巴达萨尔鄙夷当时由一两个朋友代为求亲的风俗。但是不久后,消息灵通人士就欣喜地看到自己的预言成真了。 当巴达萨尔向加多林先生说出希望和后者结为翁婿的愿望时,老先生深感窘迫: “尊贵的年轻绅士啊,”他恳切地说,“我绝无低估您的求婚给鄙家带来的荣耀之意。但是我仍要恳求您打消念头,这会给双方省去很多痛苦和麻烦。您长年在外,远离威尼斯,不知道这个死丫头曾将我带入何等困境,因为她已无理拒绝了两次荣耀的求婚,她眼里没有爱情和男人,我承认我宠坏了她,无法迫使她放弃执拗。” 巴达萨尔礼貌地听着,但不肯收回求婚,而是想方设法鼓励不安的老先生,直到加多林终于答应和女儿谈。 女儿的反应可想而知,尽管为了保持身份,她还是发表了几句异议,尤其在父亲面前还扭捏了一会儿,但其实在问她之前,她心里就已经说了“我愿意”。答复一到,巴达萨尔立即奉上一样小巧而贵重的礼物,给准新娘戴上金戒指,第一次吻了她美丽而骄傲的双唇。 如今威尼斯人是既有看点又有谈资和艳羡的对象了。没人记得曾经见过如此气派的一对:都是大高个,身材相当,女方金发,男方黑发,两人都是眼高于顶,在地位和高傲上他们是棋逢对手。 只有一点让气派的准新娘不悦:情郎说自己不久后非得再去塞浦路斯一趟不可,因为要亲自做成几笔要紧的生意,回来后才能举办婚礼,而全城现在就开始像期待一场公开庆典一样期待它了。目前这对新人还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幸福。欢庆、礼物、情歌、惊喜,巴达萨尔让玛格丽塔样样不缺,一有机会他们就待在一起,还不顾严格的礼法乘着隐蔽的小舟秘密出航了几回。 若说玛格丽塔的高傲狠心对于一个受宠的贵族小姐是难免的,那么她那位情郎自大霸道的本性也没能通过航海生涯和少年得志稍有收敛。越是在求婚时拼命装得亲切稳重,达到目的后就越是要恣睢放纵。本质狂野任性的他当上航海家和富商后更是惯于随心所欲,不顾他人。奇怪的是他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准新娘所处的环境,尤其讨厌鹦鹉、小狗菲诺和矮人菲利波。他一见他们就生气,想方设法折磨他们,让女主人烦他们。每回到访时,他的大嗓门一在盘旋楼梯上响起,小狗就惨叫着逃之夭夭,鹦鹉拍着翅膀大叫大嚷,而矮人则撇着嘴一言不发。说句公道话,玛格丽塔虽然没有为鹦鹉和小狗出过力,倒是为菲利波美言过几句,不过她自然不敢惹恼自己的情郎,因此无力或无意制止一些小小的折磨和刁难。 鹦鹉的末日很快就到了。有一天,因为巴达萨尔又折磨它,用一根小棍子戳它,生气的鸟儿用硬邦邦的尖嘴把巴达萨尔的一根手指啄出了血,巴达萨尔就让人扭断了它的脖子,把它扔进了府邸后面黑乎乎的小河里,鹦鹉就这样寂寞地死去了。 过了不久,小狗菲诺的厄运也来了。有一天准新郎刚踏进小姐的府第,惯于一见此人立即消失的小狗马上藏进楼梯的一个暗角,可巴达萨尔好像忘了什么东西在船上而又不愿让仆人看到,猝不及防地又走下楼梯。受惊的菲诺汪汪大叫着猛地一窜,害得巴达萨尔差点跌倒。巴达萨尔踉踉跄跄地和小狗一起冲到楼下,惊恐的小狗一口气跑到门口,门前宽大的石阶直接通向小河。巴达萨尔怒骂着猛踢一脚,小狗飞落水中。 这时,听到菲诺的吠声和哀鸣的矮人到了门口,站在巴达萨尔身旁,后者正笑看着半死的小狗在水里惊恐地挣扎,听到动静的玛格丽塔也走到二楼阳台上。 “请您发发善心,快派船去!”菲利波气喘吁吁地叫道,“主人,请派人救它,快!它快淹死了!噢菲诺!菲诺!” 但是巴达萨尔笑着禁止打算解开缆绳的船夫开船,菲利波又求女主人,而玛格丽塔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阳台。矮人在暴徒面前跪下,求他饶小狗一命,可是巴达萨尔生气地转身喝令矮人回房去,他本人则在河边一直站到菲诺喘着粗气沉下去为止。 菲利波走到顶楼,在角落里坐下来,双手撑住大脑袋凝视前方。过了一阵子,来了个侍女传他去见女主人,后来又来了个男仆唤他,可他一动不动。他在那儿一直坐到晚上,最后女主人亲自提着罩灯上来找他,站在他面前,看了他一会儿。 “你干吗不起身?”她问。他不答。“你干吗不起身?”她再问了一遍。矮人抬头看看她,轻声说:“您干吗杀我的狗?” “不是我杀的。”她辩道。 “您明明可以救它,却让它死了,”矮人哀声道,“噢宝贝!噢菲诺,噢菲诺!” 玛格丽塔发火了,厉声命令他起身睡觉去。他默默地服从了,但是整整三天都不说话,仿佛他也死了。他不肯进食,对周围的事情和言谈也不闻不问。 这些天里小姐很是不安,她从各个渠道听说了些情郎的事,让她深感担忧。人人都说在外游历的巴达萨尔是个风流浪子,在塞浦路斯等地方有大批情人。说得有根有据的,弄得玛格丽塔疑心重重、担心害怕,想到情郎即将再次出游,她就忍不住唉声叹气。最后她实在无法忍受了,有天早上巴达萨尔到访时,她倾诉了自己的担心。 他则笑着答道:“小宝贝儿,小美人儿,流言不尽真实,但多数不假。爱情就像把我们卷入的浪花,无法抵挡。不过我明白应该如何对待我的新娘、如何对待一位尊贵的小姐,所以你不必担心。我在一些地方见过美女,也爱过几个,但是无人能与你相比。” 眼看他风采翩翩,她不再深究,笑着抚摸他粗硬的棕色头发,可是情郎一走,小姐的担忧又全回来了,弄得她无法安心。骄傲的女子头一回感受到了爱情那种使人谦卑的暗痛、感受到嫉妒,在丝绸被褥中辗转难眠。 苦恼的小姐决定找菲利波倾诉。恢复常态的菲利波似乎已淡忘了小狗的枉死,玛格丽塔晒头发时,他又坐回阳台上读书讲故事。只有一回她又想起了此事,当时她问他在想什么这么入神,他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回答:“愿天佑贵府,主人,我就快走了,不是生离就是死别。”“怎会如此呢?”小姐惊问。矮人照常滑稽地耸耸肩说:“我感觉到的,主人。鸟死了,狗也死了,矮人还留着做什么?”小姐正色禁止他这么说,矮人就不说了。小姐以为矮人不想这事了,又对他亲切起来。而矮人呢,小姐对他倾诉忧虑时,矮人却为巴达萨尔说话,一点也看不出有记恨之意,于是他又几乎重新赢得了女主人的全部信任。 一个夏夜,海上吹来徐徐凉风。玛格丽塔和矮人登上小船,让船夫划出去。小船靠近穆拉诺岛时,威尼斯城宛如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的白色幻景,这时小姐命令菲利波讲个故事。她躺在黑色软榻上,矮人坐在对面,背靠高起的船头。太阳挂在远山边,被粉红雾气笼罩的群山影影绰绰,穆拉诺岛上响起几处钟声,热得昏昏欲睡的船夫懒洋洋地划着长桨,弯腰的船夫和小船在长满海草的水里留下倒影,偶尔开过一艘挂三角帆的货船或渔船,帆的三角暂时掩去了远处城市的楼顶尖塔。 “讲个故事给我听!”玛格丽塔下令。菲利波垂下沉重的大脑袋,把玩着真丝礼服的金流苏,沉思片刻后开讲了。 “我出生前很久,我父亲还住在拜占庭,当时他遇到了一件怪事。他开了一家诊所,并且助人解困,因为他从一个士麦那(2)波斯人那里学到了医道和巫术,两样都很精通。不过他是个实诚人,既不肯招摇撞骗也不愿阿谀奉承,只靠自己的手艺,结果遭到很多骗子和江湖郎中的嫉恨,所以早就有意还乡。但是我可怜的父亲想先在异乡挣点钱再回去,因为他知道老家亲友的穷苦。可惜他在拜占庭一直不走运,只能眼看着骗子和无能之辈轻易发财。他郁郁寡欢,拼命寻找靠正当手段脱困的机会。虽然他根本不缺客户,帮助了千百个受苦受难的人,但是这些人大多贫寒,他不忍心多收酬劳。 眼看前景黯淡,我父亲决定不再继续等钱,尽快靠步行离开这座城市,或者到某艘船上找份活干。不过他打算再等一个月,因为他用占星术卜算出自己会在这段时间交到好运。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并没有好运到来。最后一天到了,他悲伤地把自己那一点点家当收拾打包,决定次日一早动身。 最后一天晚上,他在城外的海滩上走来走去,可以想见他愁肠百结。太阳早已下山,星星在静谧的海面上闪烁。 这时父亲突然听到近旁传来一声哀叹。四顾无人,他顿感心悸,以为这是旅程的凶兆。但是紧接着又传来一声更响的哀叹。他鼓起勇气叫道:“谁?”这时他听到岸边啪啪作响,一回头,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岸边躺着一个人。他以为是船只失事遇难或溺水者,赶紧跑过去帮忙,结果却惊奇地见到一个美丽苗条、肌肤雪白的海仙子,上半身露在水面上。接下去发生的事更是让他惊讶万分,因为仙子用恳求的口气问道:“你是住在黄巷的希腊巫医吗?” “对,”父亲和气地回答,“尊驾有何吩咐?” 这时年轻的海仙子又开始哀诉,她伸出纤美的双臂,唉声叹气地请我父亲可怜她的相思,为她做一味强效迷情酒,因为她在对情郎无望的相思中煎熬。她边说边用美丽的双眼哀切地看着他,他的心软了,当即决定帮她。不过他先问她何以为报。仙子答应给他一串可以绕女人颈项八圈的珍珠。“不过,”她说,“这个宝贝我要看到你的巫术生效后才给。” 这一点父亲不担心,他对自己的手艺有把握。他赶回城里,把打好包的行李重新拆开,火速调制仙子要的迷情酒,次日凌晨就回到岸边,递给还在那儿守候的海仙子一小瓶宝水。仙子开心地道谢,要我父亲次日夜里来领取她承诺的丰厚报酬。父亲离开海边,心急如焚地过了一天一夜,倒不是信不过迷情酒的效力,他是对海仙子的话没信心。次日夜幕降临时,他惴惴不安地回到老地方,没过多久海仙子就出来了。 但是当可怜的父亲看到自己的法术造成的后果时,他顿时惊呆了!海仙子笑着过来,把右手拿着的一串沉重的珍珠项链递给他。我父亲看到她抱着一个美少年的尸体,从死者的衣服上他认出这是一名希腊水手。死者脸色惨白,鬈发在水中漂荡,海仙子抱着他温柔地摇晃,就像摇着一个孩子。 父亲吓得大喊一声,咒骂自己和自己的法术。海仙子一听,突然抱着情郎的尸身沉入海底,珠链就留在沙滩上。眼看大祸铸成,无可挽回,我父亲捡起珠链,藏在大衣里带回房间,拆成单颗珍珠出售。他用卖得的钱上了一艘开往塞浦路斯的船,以为可以就此脱困,但是钱上沾的枉死者的鲜血使他不断遭难,最后他的家当被暴风雨和海盗洗劫一空,又遭遇海难,他一路乞讨,两年后才回到家乡。” 女主人一直躺在软垫上专心听着。矮人讲完故事,不再说话,小姐也陷入沉思,船夫停下船,等待返航的指令。这时小姐才像从梦中惊醒一样向船夫挥挥手,拉上门帘。小船迅速掉头,如同一只黑鸟向城市飞驶而去。独坐船板的矮人神情严肃地凝视着黑色的水面,仿佛在构思一个新故事。很快小船就到了威尼斯,匆匆穿过帕纳达河和其他几条小河到了家。 当夜玛格丽塔睡得很不安稳,正如矮人预料的那样,迷情酒的故事给了小姐启发,也想用此法拴住情郎的心。次日,她开始和菲利波谈论此事,不过没有直奔主题。出于胆怯,她提了很多问题。她表示很想知道哪儿可以弄到这样一味迷情酒,如今是否还有人知道配方,此酒是否有毒有害,味道是否会让人起疑。聪明的菲利波信口回答所有问题,仿佛并未觉察到女主人秘密的心愿。小姐只好越说越明,最后索性直接问他能否在威尼斯找到人调制这种酒。 这时矮人笑道:“主人似乎信不过我的手段,我父亲可是个伟大的智者,您好像认为我连这种最简单的巫术都没学到。” “那么说,你自己会做迷情酒喽?”小姐欣喜地叫道。 “小事一桩,”菲利波回答,“不过我不明白您为何需要我的手艺。您明明已经如愿以偿地和一个富有的美男子订了婚。” 但是美人不肯松口,步步紧逼,最后矮人半推半就地答应了,拿到了买秘药配料的资金,主人还答应事成后送他一份厚礼。 魔酒两天后就调好了,装在一个原先放在主人梳妆台上的蓝色小玻璃瓶里,矮人随身带着。巴达萨尔去塞浦路斯的日子近了,必须抓紧。几天后,巴达萨尔向新娘提议某天下午两人秘密出游,因为夏日炎炎,没人会划船出去,所以对玛格丽塔和矮人来说是个良机。 到了说定的那天,巴达萨尔的船开过府邸后门,玛格丽塔已经准备妥当,还带上了菲利波。矮人带了一瓶葡萄酒和一篮桃子,跟在两人后面上了船,坐在船夫脚边。巴达萨尔很不乐意菲利波同去,但是忍住了没说话,因为他觉得在出远门前多听情人的话是上策。 船夫开船了,巴达萨尔拉上船舱的帘子,和准新娘卿卿我我,矮人安静地坐在船尾眺望巴卡罗利河两岸阴森森的高楼,小船经过古老的朱斯蒂尼亚尼宫和旁边的小花园,直开到大运河末端的环礁湖,众所周知,如今那儿矗立着美丽的巴洛奇宫。 封闭的船舱里偶尔传出浅笑轻吻,时而是片言只语。菲利波无动于衷地凝视水面,看一眼阳光下的河岸、圣乔治马焦雷教堂的尖顶,又回头看一眼小广场的雄狮石柱,偶尔也看一眼卖力划桨的船夫,或是用在船板上捡到的一根柳枝划水。他的脸一如既往地丑陋,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想到了淹死的小狗菲诺,想到被掐死的鹦鹉,想到无论是动物还是人,所有生灵都离死很近很近,除了死亡,我们在世上无法预见或预知任何东西。他想到父亲、故乡和自己的一生,一丝嘲讽浮上脸庞。他想,处处都是这样,智者总是听命于蠢人,人生多数像一部蹩脚的喜剧。他低头看看身上的丝绸华服,笑了。 他静坐着笑了很久,等待的一刻终于来了。舱里响起巴达萨尔的声音,接着是玛格丽塔的,小姐喊道:“菲利波,酒和杯子呢?”原来是巴达萨尔口渴了,现在该借上葡萄酒的机会送迷情酒进去了。 他打开小蓝瓶,把瓶里的水倒入杯中,再倒满红葡萄酒。玛格丽塔掀开帘子,矮人把桃子递给小姐,把杯子递给准新郎。小姐疑虑重重地看看矮人。 巴达萨尔端起杯子送到嘴边,这时他的目光落到还在面前站着的矮人身上,突生疑心。“等等,”他叫道,“你这种坏蛋最靠不住。你先尝了我再喝。” 菲利波镇定地回答:“是好酒。” 可巴达萨尔还是不放心。“不敢喝吗,小子?”他诘问道。 “对不起,老爷。我喝不惯。”矮人回答。 “我命令你喝。你要是不喝,我一滴也不会喝的。” “尽可放心。”菲利波笑着从巴达萨尔手中接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还给对方。巴达萨尔看了他一眼,然后一饮而尽。 天很热,环礁湖面上闪闪发光,照得人眼花。这对恋人又拉上帘子遮阳。矮人坐在一边的船板上,手抚宽阔的前额,抿着丑陋的嘴,表情很痛苦。 他知道自己再过一个钟头就要死了。迷情酒有毒。濒死的心中升起异样的渴望。他回头看看威尼斯城,想到刚才的思绪。他默默地盯住闪光的水面,回顾自己的一生。这是单调而困苦的一生,智者听命于蠢人,一出老套的喜剧。这时他感到心怦怦乱跳,前额渗出汗水,他苦笑一声。 没人听见。船夫睡眼惺忪地站着。帘子后面,美丽的玛格丽塔在暴病的巴达萨尔身边手足无措,眼看着情郎在怀抱中死去,尸体渐渐凉却。小姐哀叫一声冲出船舱,看到身着丝绸华服的矮人安详地躺在船板上,死了。 菲利波为小狗报了仇。遭了厄运的小船载着两名死者返回,轰动了威尼斯全城。 多娜·玛格丽塔疯了,不过还活了几年。有时她坐在阳台栏杆前对驶过的船只叫道:“救它!救救小狗!救救菲诺!”但是大家都看惯了,没人理她。 (1903) * * * (1) 德国旧长度单位。 (2) 士麦那是土耳其第三大城市伊兹密尔的旧称,是地中海地区最古老的城市之一。 [book_title]影子戏 用白石建成的宫殿正面宽阔气派,朝向莱茵河的高窗外面,河水、芦苇和柳树组成一派明媚风光。远方的青翠丛林在白云下方构成一个优美的弧形,只有刮燥热山风时,才能看到许多亮白的宫殿和农庄点缀其间。静静流动的河水中,宫殿的倒影骄傲又欢快,如同一位妙龄女郎。宫前小树的绿枝垂入水中,墙边漆成白色的游船在河上荡漾。宫殿这一阳面无人居住,自从男爵夫人走后一直空着,只有最小的房间一直住着诗人弗洛里贝尔特。遗羞夫家的男爵夫人昔日的欢喜小朝廷如今只剩下这几艘白船和不声不响的诗人了。 自逢家门不幸,男爵就搬进了房子的阴面,一座孤零零的巨型罗马塔楼映衬得狭窄的院落更显阴森,再配上潮湿的灰墙和低矮的窗户,紧靠背阴的庭院有个黑乎乎的花园,长着大片古老的枫树、杨树和榉树。 诗人独居宫殿阳面,膳食从厨房拿,至于男爵,他常常数日不得谋面。 “我们就像住在宫里的影子。”诗人对一位来访的故交说,此人在死气沉沉的宫里住了一天就坚持不住了。曾为男爵夫人的盛会创作寓言故事和颂诗的弗洛里贝尔特在这个欢乐小朝廷解散后自愿留了下来,因为性情单纯的他怕世路和生存斗争远甚于怕深宫寂寥。诗他久已不作了。刮西风的时节,看到大河和黄沼地远处的风景和云彩,晚上听到园中大树摇动的声音,他脑海中会浮现出无法记录下来的无词长诗,其中一首《主之呼吸》讲温暖的南风,《心灵慰藉》是赏嫩绿的春草有感。这些无词诗不能朗诵或吟唱,但他有时会梦到、感觉到它们,尤其在夜晚时分。此外他的时光大多在村里度过,和金发孩童玩耍,见了大大小小的姑娘一律如见贵妇一般脱帽致意,逗得她们哈哈大笑。他最幸福的时刻是路遇阿格纳斯,貌似少女的著名美人阿格纳斯夫人。他深鞠一躬,夫人则点头回礼,盯着他窘迫的眼睛,笑着走开,仿佛一缕阳光洒过。 荒芜的宫殿花园旁边只有一幢房子,就是阿格纳斯夫人的住宅,以前是宫殿客房,夫人的父亲当过护林员,由于完成了某些特别任务,现任主人的父亲把房子送给了他。阿格纳斯夫人青年守寡,丧父后就与一名侍女和一位瞎眼姑妈一起住在那座孤宅里。 阿格纳斯身着简洁美观而且永远崭新的淡色长裙,面庞像少女一般细嫩小巧,深棕色头发编成粗辫绕在秀气的头上。赶走失贞妻子前就爱上了她的男爵如今再次陷入爱河。他们早晨在森林里幽会,夜里泛舟到河滩边的芦苇小屋里,夫人微笑的少女面庞贴住男爵早白的胡须,细嫩的十指爱抚男爵强悍的猎人之手。 阿格纳斯夫人每周五去教堂祷告,布施乞丐,赠送村里的穷苦老妪鞋子,替她们的孙子梳头,帮老妇缝补,她离开时,小屋里会留下一位年轻圣女的柔和光彩。男人无不钟情于她。得她欢心的男子,只要时机合适,吻手以外也能吻到柔唇,幸运的美男子还可以放心大胆地在夜里翻窗入室。 此事尽人皆知,男爵也不例外。但是夫人依然微笑着走自己的路,目光纯真得宛若一个对男性毫无兴趣的少女。偶尔新来一个情郎小心翼翼地追求她,就像追求一个拒人千里的冰山美人,陶醉在征服成功的自豪中,不解为何其他男人会微笑着听之任之。她的宅子静立在黑乎乎的花园边上,墙上爬满蔷薇,寂寞得如同一个森林童话。夫人待在家里,出出进进,鲜嫩温柔得宛若一朵夏日早晨的玫瑰,天真的脸庞容光焕发,秀气的头上盘着粗辫。穷苦老妪吻她的手祝福,男人鞠躬致意,一转身就窃笑不止,孩童向她讨东西吃,让她抚摸脸颊。 “你怎么这样?”男爵偶尔会目光阴沉地斥问。 “你有资格管我吗?”她把玩着棕发,惊奇地反问。最爱她的是诗人弗洛里贝尔特。他一见夫人,心就狂跳;听到有人说她的坏话,就伤心难过,摇着头不肯相信;孩童说起她时,他眼睛闪亮地偷听,仿佛在听一首歌。对阿格纳斯夫人的梦想是他所有想象中最美的,他用西风、远方青林和葱绿春草等所有心爱的美好事物围住她,把自己那稚气又无用的生活中的全部思念和热忱都投入此景。初夏的一个晚上,寂寞许久的宫殿迎来些许生气:院子里响起一声号角,宫里当啷当啷地驶入一辆马车。主人的弟弟带着一个男仆到访了,高大的美男子生着山羊胡子和一双凶悍的眼睛。他在波涛汹涌的莱茵河里游泳,来了兴致就射银色的海鸥,常骑马去附近城里,醉醺醺地回家,偶尔嘲弄老实的诗人,隔几天就和哥哥闹腾一番,劝哥哥改造这个新建那个。他说得轻松,因为他娶得好,发了财,而哥哥却贫困落魄,麻烦不断。 客人来访是一时兴起,住了不到一周就懊悔了,但他压根不提要走的事,他若真要走,哥哥绝不会难过。客人见到了阿格纳斯夫人,决定追求她。 很快,夫人的侍女穿上了客人送的新裙子。很快,侍女开始在花园墙边从客人的男仆手中接过信和花。又过了几天,客人在一个夏日中午在一座森林小屋里和阿格纳斯夫人幽会,吻了她的纤手、小嘴和白皙的脖颈。而当两人在村里路遇时,他深深鞠躬,她则像豆蔻少女一般腼腆答谢。 又过了几天,独自在家的客人晚上偶然见到一条小船从河上驶过,船上除了舵手以外还有一个美女,好奇的客人由于天色昏暗而看不真切。几天后他就较有把握了:当晚乘船驶过漆黑的莱茵河、消失在河滩对面的正是他午间在森林小屋用心深吻的佳人和他的哥哥。 客人的心沉了下去,噩梦连连。他对阿格纳斯夫人的爱并不像爱一个好玩的猎物,而像爱一件珍贵的文物。每个吻都让他又惊又喜,惊喜自己居然有幸征服如此娇嫩纯洁的生灵。因此他对她比对一般女人远为看重,他想到自己的青年时代,心怀感激、眷顾和柔情拥抱她,这个和自己的兄长夜奔的女人。现在他恨得咬自己的胡须,双眼喷出怒火。 而诗人弗洛里贝尔特则继续过着平静的日子,既没有看到身边发生的事情,也没有察觉到宫里弥漫的紧张气氛。客人偶尔的戏弄折磨令他不快,不过他曾经有过类似经历,习惯了。他尽量避开客人,整天待在村里,或是和莱茵河畔的渔民混在一起,在充满馨香暖意的夜晚尽情遐想。有天早上他发现宫廷院墙上新开了几朵黄玫瑰。连续三年夏天,他都把这种罕见玫瑰的初生花朵放在阿格纳斯夫人家的门槛上,能够四度为她献上这种谦逊的无名问候,他深感欣慰。 当天中午,客人在树林里遇到了美人。他没有问她前两夜的行踪。他直视着她平静天真的双眼,表情可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今晚去找你。给我留扇窗子!” “今天不行,”她温和地说,“今天不行。” “我偏要去。” “下回去,好吧?今天不行。今天我没空。” “就今晚,今晚不去就永远都不去了。你看着办吧。” 她躲开他,走了。 当晚客人在河边一直守到天黑,但是并没有船来。于是他走到情人的宅子前面,躲进灌木丛里,腿上架着猎枪。 周围安静温暖,茉莉花发出浓香,漫天飘浮的白云后面现出小而黯淡的星星。一只鸟儿在园子深处低唱,只有一只。 天快黑透时,宅子一角轻手轻脚地走来一个男人,偷偷摸摸的架势,帽檐压得很低,虽然天黑得没人能认出他来。他右手拿了一束玫瑰,泛出微弱的亮光。埋伏者端枪瞄准,扣上扳机。 男人到了宅前抬头看看,房里一片漆黑。他走到门前,弯腰在铁门把手上印下一吻。 这时火光一闪,一声巨响,接着园内又传来一声微弱的回响。捧玫瑰的男人跪倒在地,仰天摔倒在石子地上轻轻抽搐。 枪手在暗处等了好一会儿,但是没有人出现,宅子里也是万籁俱寂。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弯腰看看死者。那人的帽子掉了,枪手惊讶地认出了诗人弗洛里贝尔特。 “连他也是一个!”枪手长叹一声,走了。黄玫瑰散落一地,有一枝就掉在死者的血泊里。这时村里的钟敲了一点,天上灰云密布,下面那巨大的宫殿塔楼就像一个站着睡觉的巨人。莱茵河浅吟低唱着缓缓流过,黑园里的那只孤鸟一直鸣叫到午夜过后。 (1906) [book_title]神秘的山 耸立在一圈美丽名山中间的黄山默默无闻、不受待见。据说此山无法攀登,这倒无所谓,因为周边攀登难度不等的山有十几座之多。素来无人问津的黄山只有邻近人家知道,进山的路远且难行,路边风光单调,山顶景色估计也是乏善可陈,再加上山崩频发、风口骇人、积雪盈尺、岩石易碎,此山久负恶名。在众多名山环绕下,这块既无美色又无魅力、粗俗无味的巨石就这样凄凉寂寞地矗立着,虽说无名无分,倒也省去了修公路、盖房舍、架电缆、铺铁轨的烦扰。据说南坡山脚有些草场牧舍,但南坡绝对无法远足,更无法攀援,因为山体半当中有一块由易碎岩石构成的竖直长崖,夏季泛棕黄光,“黄山”之名正是由此而来的。 山若相由心生,而不像人的面相常起误导作用的话,黄山准是个充满戒心和恶意的主儿:一侧是冗长、倾斜、单调的悬崖,另一侧由碎石、冰碛和积雪构成一个杂乱斑驳的蠢物,顶部山脊隘口重重,并无清晰整齐的山顶。 但是它沉着地固守在蛮荒寂寞中,平静地观察着邻山受到的关爱,并不与谁为敌。它够忙的了:要抵挡风雨并保持溪渠畅通,春天要确保积雪消融,照顾沮丧的石松和矮松,保护无忧无虑、笑容满面的娇花,忙得无暇思考;夏天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可以晒晒太阳,暖暖身子,闲看旱獭嬉戏,静听山脚悦耳的牛铃,有时远方也会传来怪异的人声,一个轻松小世界发出的含混不明的声音。它爱听人声,不过对内容并不好奇,夏季小憩时,它对底下传来的喊声、钟声、哨声、枪声等无伤大雅的问候虽然不解,但仍然慈祥地点头致意,任由那个欢快天真的小天地去折腾。想到初春刮燥风的日子和早夏的夜晚,这上头只有困苦、呻吟和灭亡,石壁塌陷,岩石滚落,洪水肆虐,它的生活成了一场面对上百个强敌的无休止厮杀,时而怒火冲天,时而惊心动魄,想到这些,底下那些小打小闹在它耳中宛若稚童欢叫:长夏无聊,不知看似坚固永恒的生活实际上建立在多么薄弱的基础上。 但是世上终究并无一物能幸免于人类觊觎,即便是石缝中生出的一根细草,弃掷路边的一块顽石,最后也会被某个人好奇而贪婪地发现、触摸,这正是孩童的天性。 村里有个钟表匠之子策斯科·比翁迪。他是个充满激情但性格孤僻的年轻人,不能以常见和恰当的方式享受人生。尤其是姑娘们没能耐拴住他、让他快乐,虽然他很讨姑娘欢心,有本事支使她们。策斯科为人高傲,喜怒无常,兴致上来就去找姑娘,但是态度专横,不识温情。姑娘一旦到手,他刚有点开心陶醉的意思,又会由晴转阴,由热转冷,拂袖而去。由于这个性格,他四处树敌,身边最终只剩下寥寥几个依赖又害怕他的伙伴,他需要酒友或打架帮手时对其呼之则来,旋即又挥之则去。虽然父亲传授了钟表手艺,但是这条强壮伟岸的汉子并不满足。成年后,只有光景不好时他才肯恩赐般地搭把手,其余时间就随心所欲地度日。全年的开销用度,他主要靠夏季时不时地为登山客做向导挣得,不过他并非有客必带,有个外国人曾经惊奇地对他说:“别处的向导得出示资格证才能上岗,在这儿却是您挑客人。” 除了其他怪癖以外,他也早就习惯了独自在山里转悠,凭着任性和贪婪的激情探查树木、石头和野兽,体会靠自身力量克服艰难险阻的喜悦。独游群山时,这个暴脾气的汉子坚强冷酷、无所畏惧。对于这个只有在少数特别时刻才能享受生活的人来说,危险和紧张能够安抚他的心灵。当他千辛万苦地登顶后,在严寒中稍事休整、将冰镐插入积雪拄着、弯腰用淡灰色的眼睛审视上山路时,当身为开拓者和征服者在无人走过的山谷观察岩石、甩出绳索套住一块突出的黑古岩时,他坚毅的脸庞有时会现出一种稚气而野性、宛如幸灾乐祸的表情,强烈的控制欲在心中暗暗欢呼。 日复一日,性喜开拓、不走老路的他越来越频繁地进入几乎无人踏足、没有哪块处女地被发掘过的黄山野岭。他渐渐爱上了背负恶名的黄山,而天下并无徒劳的爱,阴沉的黄山也一点一点对他敞开了心扉,指点他看到藏宝,不介意这个孤僻的人常常来访并探索自己的秘密。人山之间渐生一种准密友关系,相互了解,相互认可。策斯科发现有些面目狰狞之处其实却是坦途,碎石之间还有明媚的小小花岛,在这儿那儿捡一块美丽的云母和几朵花儿回家,老山袖手旁观,由他自便。 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但人类对大自然终究无法摒弃贪欲而满足于友爱,一旦心满意足、感到主人释放出的善意,就想据对方为已有,恨不得掠夺、战胜、击败过去的朋友。策斯科亦不能免俗。他爱黄山,喜欢在谷中和坡上远足,喜欢躺在山脚下小憩,但是一旦熟识,不知餍足的他又起了征服之心。 此前他满足于对没名气的黄山略有认识,不时在山里转上几个钟头,了解水流方向和雪崩区域,观察岩石和植被。有时他也小心地向上攀登一段,看看能否找到一条路,通往恶名远扬的山顶。这时黄山就会静静地关上大门,拒绝亲近,朝他掷几块石头,好几回让他迷途到晕头转向、精疲力竭,把北风吹到他的后颈,从他贪婪的足底抽走几块脆裂的石头。这样一来策斯科就垂头丧气又心领神会地返回了。虽觉此山脾气欠佳,但因自己也异于常人,他就不好见怪了。 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第二年夏末,策斯科看黄山的眼光越来越贪婪,渐渐不再视其为朋友和偶尔造访的散心地,而视为忤逆自己的寇仇,要坚定不移地占领、侦察,有朝一日攻打并且征服它。他决心有勇有谋,或直接或迂回,总之要不择手段地降服骄傲的黄山。旧日的爱慕成了嫉妒和猜疑,而且由于黄山安静而坚决的反抗,昔日情终成心头恨。 有三四回,这个顽强的登山者爬了上去,每回都有一点小小的进展,在这场持久战中终成胜者的愿望随之也日趋强烈。但是黄山的抵抗也更坚决了,夏季结束时,策斯科因坠崖几乎冻饿而死,断了一臂,回村时,居民业已报告他失踪死亡。卧床休养期间,山上积起了新雪,眼看今年已无可作为,策斯科更加坚定了征服这座他现在痛恨的恶山的决心。他已研究好要沿着哪些水沟上山,相信自己找到了登顶的通道。 次年夏初,黄山不安地发现故人又来了,仔细研究冬天和雪融造成的变化。他几乎天天来细查,有时还带来一个帮手。终于,一天下午,他背着行李来了,伙伴也在。两人不慌不忙地向上登了三分之一,选了一处铺开羊毛被褥、取出烧酒过夜。次日清晨,两人小心谨慎地踏上一条无人走过的山路。 有一段午间被坠石封住的险路,策斯科已然熟识,一早就轻松地安然通过了。三个钟头以后,路就难走了。两人默默地拉着绳索攀登,避开竖直的峭壁,迷路后又吃力地返回。这时出现了一段好走的路,两人松开绳索,大步前进。接下来是一片容易对付的积雪,然后是一块光滑的竖崖,远看难行,走近了发现有一小片横向的石头,有些地方长着草,宽到能够一步一步地爬上去。策斯科觉得此后应该通行无阻了。这次不能登顶就算了,但最大的困难似乎已经克服,下回若能避免重犯今天的错误,他就能登顶。他还进一步想到自己其实无需伙伴,决定下回择日单独上山,成为登顶黄山的第一人,不让旁人分享战果。 他开心地踏着山间小径领路,灵巧敏捷得像一头山羊。 但他一时还上不去。山转了个弯,就在过弯口时,对面突然刮来一阵大风。他背过脸去抓被吹走的帽子,谁知踏错一小步,顿时坠入深渊,就在同伴眼前消失了。 同伴战战兢兢地弯腰向下看,隐约看到策斯科落到底下的一堆石头上,一动不动地躺着,估计已经死了。他不顾危险在附近转了几个钟头,也没找到策斯科,最后精疲力尽,为免自己也被大山吞噬,只好无功而返。等他踉踉跄跄、灰心丧气地回到村里,天已黑透了,村里组织了五名男子进山搜救,带好铺盖炊具,当夜就出发了,准备在山脚下露营,天一亮就进山。 此时策斯科并没有死,但是摔断了腿和肋骨,躺在那段山崖底部的石滩上。他听到同伴的喊声,也尽量大声回应,可惜对方听不到。后来他又静听了几个钟头,听到同伴还在找他。他不时喊上几句,可是同伴总是找错地方,让他恼火。他觉得自己现在躺的地方他们以前走过,应该不难找。最后他终于明白同伴必须返回,接下去的十几个钟头都不会有人来救他了。 他的双腿都断了,小腹切入一块石片,绞痛不已。策斯科觉得自己生还的希望渺茫。他相信大家最终能找到自己,但自己能否撑那么久就难说了。他动弹不得,又伤重难愈,难以抵御寒冷的长夜。 他低声呻吟着躺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想到很多对于此刻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他想起一位曾随他学舞的姑娘,如今早已嫁为人妇。那段他一见她就心儿鹿撞的时光,如今忆及,感觉无比美好温馨。他又想到一个因为这位姑娘而被他揍得半死的同学,后来出国留学,成了山脚下唯一的医生,现在将由此人为自己包扎或是开死亡证明了。 他想到自己一次次进山,想到第一回进黄山的情景。他又想起自己当时如何独自顽强地探索这片与世隔绝的荒漠,渐渐爱上了它,觉得它比人类可亲。他忍痛转头四望,又仰望上空。黄山平静地与他对视。策斯科看着老伙计在春天激烈的生死搏斗和秋天降雪之间的夏季小憩,在夜色中神秘而哀伤地矗立着,风化的山体斑驳开裂,衰老而疲惫。夜幕降临,山顶上有一丝微光一闪即逝,荒山上笼罩着无垠的凄凉寂寞,沉默的山崖旁边时而缓慢犹疑地浮起雾气,其间可见遥远而凄清的星空,远方的山谷隐隐传来水流声。 策斯科·比翁迪用濒死的双眼注视着这一切。他看着这座他自以为熟悉的山,第一回发现它身上那种千年孤独和哀伤的尊严,第一回发现并认识到大千世界,山和人、羚羊和飞鸟、星辰和造物,万物的生与死都是一种无法摆脱的规律,一个人的生死和一块石头受山水冲击而滚下山坡、变成碎片,或在日光雨水中渐渐风化没有区别。当他呻吟着、心灰意冷地等待死亡时,他感到山中、地上、大气和星空中传来同样的呻吟,弥漫着同样的凄冷。尽管他很痛,他却并不感到孤独,尽管他觉得自己慢慢死于山中是悲惨而荒诞的,他却并不觉得这比时时处处都在发生的事更悲惨更荒诞。 而这个一辈子不满意、感到必须与全世界开战的人,他第一回吃惊地感觉到世界的和谐与永恒的美丽,他竟然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意见。他最后看了一眼在群星照耀下耸立在青色寒夜里千疮百孔的山脊,最后听了一遍山谷中看不见的流水淙淙。这时他感到双手发僵,生硬的脸上绽放出一丝野性而满意的笑意,有点像幸灾乐祸,但其实是表示他理解并赞同发生的事情,表示这回他不再倔强地反抗并我行我素,而是同意并支持一切。 黄山把他留下了,哪儿也找不到。村民痛心疾首,因为人人都想把他葬入墓园,但他长眠山石并不逊色于安享天年后长眠在老家教堂的暗处,对规律的执行也无二致。 (1908) [book_title]诗人 传说中国诗人韩赋少时有奇癖:万事皆求尽善尽美,而此癖恰为诗艺所必需。韩住黄河岸边,按本人心意,得慈亲相助,已订良家闺秀为妻,只待择吉迎娶。韩年方弱冠,面若美玉,文质彬彬,学富五车,因佳作若干少年成名,虽无巨富却家境颇丰,又得佳人陪嫁,更是锦上添花。得到贤淑佳人的韩赋原本堪称十全,但其心意却并未满足,韩立志要成为大诗人。 一天晚上,河上庆祝灯节,韩独自徜徉对岸,背靠一棵垂向水面的大树,见水中千灯闪烁,船筏上姣花美眷互致问候,听水波私语,歌女浅唱,琴音絮絮,笛声婉转,淡蓝夜空如同庙宇穹隆。随性独自观景的少年心跳不止,虽极欲过河加入众人,与其友共庆节日,又盼置身事外,用绝妙诗文反映万物:夜空之蓝、水中之灯、游人之兴、隔岸倚树静观之愿。少年感觉自己心性独特,既想洞察世间之美,又盼袖手旁观。思量此事,心生伤感,结论是:只有做到能够用诗来贴切地反映世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和深刻的满足;凭借诗的影像,他才能成熟起来,拥有一个永恒的世界。 韩忽闻异响,惊见树旁立一紫袍老者,神态庄重,韩不识,一时恍惚,不知是梦是醒,遂起身施见尊长之礼。老者微笑吟诗,合辙押韵,美轮美奂,韩所思所感尽在其中,几乎惊厥。 “尊驾何人?”韩深鞠一躬,“能察我心。尊驾妙诗,晚生诸师无一能及。” 老者露出一种完人的微笑,道:“若求诗成,请来西北山中大江源头鄙宅一叙。吾乃至言大师也。” 老者说完走进树荫不见了,韩遍寻无果,以为是自己疲劳过度引起的梦境,匆匆走到船旁参加节庆,但是在话声和笛音之间,他一再听到老者神秘的声音,他的神志似已随老者而去,呆坐在欢乐的人群中,眼光迷离,众人皆笑其犯了相思病。 几日后韩父拟请亲友择吉娶亲,但新郎反对道:“请恕儿不孝,父素知儿痴心于诗,友人虽赞,儿自知学问尚浅,乞准独自苦学,若成家立业,恐无心向学。今儿尚年幼,无所羁绊,愿潜心于诗,以求欢誉。” 父闻言大惊:“儿诗痴也!竟欲延佳期。或与新妇有隙?为父愿助儿和解或另择佳人。” 但儿子发誓爱新妇如前,并无嫌隙,并禀明灯节得师托梦传讯一事,表示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从师学艺。 “善哉,”父亲说,“准儿一年圆梦,此或为神明所托。” “或需两年,”韩犹豫道,“谁人可知也?” 父亲闷闷不乐地放他走了。少年致函别过新妇后即刻上路。 多日后他到了大江源头,见有竹屋独立。江岸树边所遇老者坐在房前草席上弹琵琶,见客人敬畏地走近,既不起身也不说话,只是微笑着信手拨琴,妙音如白云掠过山谷,少年呆立着神游天外。最后,至言大师放下琵琶进屋,韩赋以弟子礼跟从。 仅一月,此前自做的诗韩已尽数鄙弃、剔出记忆,又数月,前师传授之诗也已尽忘。师生几乎不交一言,大师只默默教琴,直至乐声浸润韩生全心。 某日韩成小诗一首,述秋日二鸟飞过,甚喜,然未敢呈师,当晚在屋旁吟唱,师不发声,只轻拨琵琶,不久天寒渐黑,劲风起,虽为仲夏,暗空中疾飞过两只白鹭,其美好完善远胜韩诗,令韩伤感无言,心生自卑。老者每每如是。一年后,韩琴艺渐熟,但视诗愈难而高贵。 两年后,少年思乡,想念慈亲和新妇,求师放回。 师点头笑道:“汝为自由身,去留随心。” 学生马不停蹄地上路了。一天清晨,他走到老家河岸,翻过拱桥,眺望对岸的家乡。他遁入父亲的花园,从卧室窗户听到父亲睡梦中的呼吸。他溜进未婚妻家的花园,爬上一棵梨树,从树梢望去,见未婚妻坐着梳头。把眼前所见和思乡时的想象一比,他猛省自己天生是当诗人的材料,因为诗人梦想中的美丽和妩媚在现实中永远无法找到。他下树、出园、过桥、离乡,回到深山幽谷。就像从前一样,大师坐在屋前草席上抚琴,没有起身问候,而是吟了两句描绘艺术之喜的诗,深刻悦耳得让少年热泪盈眶。 韩赋继续留在至言大师身边。琵琶学成后,大师教他弹筝,岁月如西风中的雪花一样消融。他又被乡愁战胜过两回。第一回他趁夜暗行,可在走到山谷的最后一弯时,夜风拂过挂在房里的筝,乐声追上来唤他回头,他无法抗拒。第二回他梦到自己在园中种下一棵小树,发妻伺立一旁,儿女用酒和奶浇树。醒来时月光照进房间,他坐起身来,惘然若失,见大师在身畔安睡,白须微颤,他心中突然涌上一股恨意,恨这个毁了自己前程的人。他正想扑上去弄死他,老人睁眼慈悲一笑,化解了学生的怨恨。 老人轻声说:“切记,汝可随心行事,回乡植树或恨我杀我,都不要紧。” “岂敢恨师,”诗人动情地说,“如恨天也。” 于是他继续留下来学筝,后又学笛,继而在大师指导下作诗。他慢慢学会了用看似浅近直白的语言搅动读者的心,宛若风儿吹皱水面。他写初升的太阳在山边踟蹰,写鱼儿轻快地潜入水底,写嫩柳在春风中摇摆,而读者不仅感受到日出、鱼戏和柳树悄语,也感受到天空和世界奏出短暂的完美音乐,读者会想到自己的爱憎,有喜有悲,男童想到嬉戏,少年想到恋人,老人想到死亡。 韩赋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大江源头大师身边度过了多少个年头,常常觉得自己昨晚才刚刚进谷,听到大师的琴声,他也常常感到世间的生死和时代都在自己背后跌落不见了。 一天早上醒来时,屋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大师已无影无踪。仿佛一夜之间就换了季,小屋在寒冷中发抖,大批候鸟飞过山边,虽然迁徙的时候尚未到来。 韩赋背上琵琶,下山返乡。遇到的路人都向他行见尊长之礼。回乡后,父、妻、诸亲均已亡故,宅邸也已易主。当晚,河上再庆灯节,韩独自站在黑暗的对岸,背靠老树抚琴,妇人看着夜色陶醉而忐忑地长叹,少女遍寻抚琴人不见,感慨从未听过如此妙音,而韩只是笑而不言。看着灯影闪烁的河水,他分不清影像和现实,正如他心中分不清今日和少时邂逅大师的那个节日。 (1913) [book_title]笛梦 “给,”爹递给我一支小骨笛,“拿着,在国外靠手艺逗人开心时别忘了老爹。你得赶紧游历世界,长点见识。我特地定做了这支笛子给你,反正你除了唱歌什么也不想干。不过要记住,只唱悦耳的好歌,别辜负了主赐你的天赋。” 爹是个学者,不通音律,以为那支漂亮的笛子我一拿起来就会吹。我不想扫他的兴,于是道了谢,揣上笛子走了。 我家所在的山谷,到宫廷大磨坊那一段我是熟的,世界就从那里展开,而我很喜欢。一只蜜蜂飞倦了,停在我的袖子上。我带上它一起走,好在我歇第一站时就有信使给老家捎信。 路旁是森林和草地,河水欢快地流着。我发现世界和老家区别不大。花草树木、麦穗和榛树纷纷问候我,我唱起它们的歌,它们听得懂,就像在老家一样。这时我的蜜蜂也醒来了,慢慢爬到我肩上起飞,绕着我飞了两圈后可爱地嗡嗡低鸣着,掉头径直飞往家乡。 这时林子里走出一位金发少女,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头戴宽檐遮阳草帽。 “你好啊!”我说,“你去哪?” “给收庄稼的人送饭,”她说着过来和我同行,“你呢?” “我去看世界。爹要我去的。他要我给人吹笛子,不过我现在还不会,得学。” “噢,那你会点啥呢?总得会点啥吧。” “其实也没啥。我会唱歌。” “啥歌呢?” “啥都能唱,早晨、晚上、花草、树木、鸟兽。比方说我现在可以唱林子里走来一个姑娘给收庄稼的送饭。” “你行吗?唱来听听!” “好啊。不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布丽吉特。” 于是我唱起了戴草帽的漂亮姑娘布丽吉特,她的篮子里放着什么东西,花儿目送她,花园篱笆上的蓝旋花伸手去摸她,等等。 她认真听着,说:“真好听。”我说我饿了。她掀开篮子盖头,拿了一片面包给我,我边吃边大步前进,可是她说:“用不着边走边吃。吃完再走吧。” 于是我们坐到草地上,我吃面包,她棕色的臂膀抱着膝盖,看着我吃。 等我吃完了,她说:“再给我唱点吧!” “好啊,唱什么呢?” “唱一个被爱人抛弃的姑娘的伤心。” “这不能唱。我不了解这种感觉,而且人不该伤心。我要一直唱欢快的好歌,我爹说的。我给你唱布谷鸟的歌吧,要不就唱蝴蝶。” “那么你对爱情一无所知喽?”她问。 “爱情吗?我知道的,这是世上最好的东西。” 我马上开始唱日光爱红罂粟,日光和花儿如何开心地嬉戏。我唱雌雀鹰等雄雀鹰,雄鹰一来,雌鹰立即假装受惊飞走。我唱棕色眼睛的姑娘,少年过来唱歌,得到一片面包,不过现在他不要面包了,他想问她要一个吻,想凝视她的眼睛,他唱个不停,直到她笑着用双唇封住他的嘴。 这时布丽吉特把头凑过来,用双唇封住我的嘴,闭上双眼,然后又睁开,我看着眼前的棕黄色星星,里面有我的影子和几朵白色草花。 “世界很美,”我说,“我爹说对了。现在我替你拿着东西,我们去找你的伙伴吧。” 我提起篮子,我们俩一起走,她的步子和着我的步子,她的快乐配着我的快乐。凉爽森林的欢声笑语传到山下。我还从未如此开心地走过路呢。我又精神百倍地唱了一阵子,最后实在唱不动了,内容太多:谷底、山上、河里、一草一木,全都絮絮不已。 我不由想道:要是我能同时听懂并咏唱这千百首歌,花草、人类、云彩、阔叶林、赤松林和飞禽走兽,再加上大山大海和日月星辰的歌,若是所有歌儿能同时在我胸中唱起,那我就成上帝了,而且每首新歌都应该是天上的一颗星星。 想到这个,我沉默了,觉得很古怪,因为以前从未这么想过,但是布丽吉特突然停下脚步,拉住了篮子的把手。 “我得上山了,”她说,“我的伙伴就在上面的田里。你呢,你去哪?跟我走吗?” “不,我不能跟你走。我要去看世界。谢谢给我面包吃,布丽吉特,谢谢你的吻,我会想你的。” 她接过篮子。隔着篮子,她用棕色的眼睛再次看了看我,她的唇贴住我的,她的吻甜美无比,几乎让我喜极生悲,于是我赶紧道声“再见”,就急匆匆地往前走了。 少女慢慢上山,在森林边缘垂着头的榉叶下停住,向下望着找我,我挥挥手,又挥挥帽子,她点点头,然后就像一幅画一般静静地消失在榉木林中。 我继续赶路,一路想着心事,直到路拐了个弯。 路边有家磨坊,旁边有艘船停在水面上,船上有个男人独坐着,似乎专门在等我,因为我脱下帽子一上船,船就开动了,顺流而下。我坐在中间,那人在船尾掌舵,我问他我们去哪儿,他抬起头用混浊的灰眼睛看看我。 “去你想去的地方,”他低声说,“顺流出海或者去大城市,由你定。都是我的。” “都是你的?那你是国王喽?” “有可能,”他说,“你是个诗人对吧?那就给我唱首船歌吧!” 我打起精神,我怕这个严肃的灰眼男人,船在河上悄无声息地飞驶,我唱起了这条大河,它托着船、映着太阳、在石岸边欢叫着前进。 那人面无表情地听着,我唱完了,他像在做梦似的点点头。突然他也唱了起来,吓了我一跳。他也唱大河、唱河边的山谷,他的歌比我的更美更雄壮,听起来截然不同。 他唱道,大河像个跌跌撞撞的破坏者一样从山中流下,阴森野蛮,生气自己被磨坊制约、被桥梁跨过,它恨自己不得不托举的每艘船,在波浪和长长的绿色水草之间,它笑着晃动溺死者苍白的尸身。 我很不喜欢这些,但是歌声优美又神秘,我心神迷乱,惴惴不安地一言不发。若这位高贵聪明的老歌手低咏的内容属实,那我所有的歌都是胡闹和儿戏了。那样的话,世界的本质并非像主的心一样善良光明,而是黑暗扭曲、邪恶阴森,森林沙沙作响,并非在作乐而是在呼痛。 我们继续前进,影子越来越长,我每唱一回,天就阴暗一分,我的声音也更轻一分,那人每回都应和一曲,把世界唱得更晦涩、更惨淡,搞得我更尴尬、更悲伤。 我的心很痛,后悔没有留在岸上、留在花儿或者漂亮的布丽吉特身边。为了在越来越浓的黑暗中安慰自己,我又放声高唱,对着夕阳唱布丽吉特和她的吻。 天黑了,我收了声,舵手唱起来,他也唱爱和情,唱褐眼睛和蓝眼睛,唱湿润的红唇,他在渐暗的河上沉痛地唱着,悦耳动人,但他歌中的爱也是阴森可怖的,成了一个致命的秘密:人类在困苦和欲望中惊慌而委屈地攫取、用以相互折磨致死的秘密。 听着他的歌声,我感到疲惫而沮丧,仿佛我已漂泊多年,历经艰难困苦。我感到那人身上有一股悲伤恐惧的冰冷暗流侵入我的身体,潜入我的心中。 “所以至高至美的并非生,”我终于怨恨地喊道,“而是死。悲伤的国王啊,那就请给我唱一首死亡之歌吧!” 于是舵手唱起了死,我从未听过这么美的歌。但死也并非至高至美,也不能给人安慰。死即是生,生即是死,两者纠结在一场永恒的、疯狂的爱之战中,而这正是世界的终点和意义,由此生出一种能够赞美一切痛苦的假象,形成一片影响所有喜悦和美丽、用黑暗包围它们的阴影。但是喜悦透过黑暗,燃烧得更加热烈美丽,爱情在暗夜里闪闪发光。 我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已被那人的意志占满。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平和而悲悯,灰眼睛里满是痛苦和世界的美丽。他笑了笑,这时我鼓起勇气哀求:“我们回去吧!我怕这黑夜,我想回去找布丽吉特,或者回家去找爹。” 那人起身指着黑夜,灯笼照亮了他瘦削硬朗的面庞。“没有回头路,”他认真而和气地说,“要探索世界,只能一路向前。那个棕眼睛姑娘是最好最美的,你离得越远,她越好越美。不过你毕竟有权指定方向,我可以让你掌舵!” 我沮丧至极,但只能承认他言之有理。我满怀乡愁地怀念布丽吉特和故乡,前不久还近在咫尺、归我所有、现已离我而去的一切。但我现在要取代那人去掌舵。只能这样了。 于是我默默起身向舵走去,那人默默迎上来。我们相遇时,他凝视着我,把灯笼递了过来。 我坐到舵边,把灯笼放在身旁,这时我发现船上只有我一个人,那人不见了,我感到毛骨悚然,不过并没有被吓倒,因为我料到了。那次美好的散步、布丽吉特、爹、我的老家,我觉得全是梦境。老迈沮丧的我一直在夜里行船。 我知道那人喊不回来,真相让我全身冰冷。 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我走到船边弯下腰,举起灯笼,漆黑的水里有一张坚硬严肃的脸注视着我,灰眼睛,一张苍老睿智的脸,那就是我。 既然没有回头路,我就继续在黑暗中夜航。 (1913) [book_title]奥古斯图斯 莫斯塔克路上住着一个新婚燕尔就不幸丧夫的年轻女人,独居小屋,伤心地等待遗腹子降生。孤身一人的她一心只想着将要出世的孩子,没有哪样值得羡慕的好东西是她没为孩子谋划到的:墙上镶着镜子、花园里有喷泉的石头楼房,在她眼里配儿子只不过刚刚好,至于前程,他至少应该成为一位教授或国王。 这位不幸的伊丽莎白寡妇的隔壁住着一个很少出门的老头,身材矮小,胡须花白,头戴一顶流苏帽,手拿一柄绿伞,伞骨还像古代的伞一样是用鲸须做的。小孩子们怕他,而大人们认为他这样深居简出一定有原因。他常常很久不露面,但是晚上偶尔会听到从他年久失修的老宅里传出优美的音乐,仿佛是由许多柔和的小型乐器合奏出来的,这时路过的小孩会问母亲,宅子里面唱歌的是不是天使或河仙,而母亲会不以为然地回答:“不,肯定是个八音盒。” 人称宾斯万格先生的小老头和伊丽莎白之间有一种特殊的友谊。他们俩从不交谈,但是每当矮小的老先生经过伊丽莎白窗前,总是友好地和她打招呼,伊丽莎白则感激地点头回礼,对他颇有好感,这时双方都会想,我若有朝一日遇到困难,一定去找邻居求教。天快黑时,伊丽莎白总是独坐窗前哀悼亡夫、盼望孩子。她想得迷迷糊糊时,宾斯万格先生会轻轻打开一扇窗,从他黑暗的小屋里传出给人慰藉的音乐,仿佛云层中透过的一丝月光。而老人在后窗种了几棵老的天竺葵,经常忘记浇水,但它们总是绿油油地开满了花,从无一片枯叶,因为伊丽莎白每天清晨都浇灌照料它们。 秋天快到了,有一天晚上风雨交加,莫斯塔克路上空无一人,可怜的寡妇感觉自己即将临盆,孤零零的很是害怕,可是夜深时突然来了一位老妇,提着灯笼走进她家里,烧好水,铺好棉布,把接生要做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伊丽莎白听凭她照料,直到孩子降世、在新做的襁褓里睡大地上的第一觉时,她才问起老妇的来历。 “是宾斯万格先生派我来的。”老妇说。疲倦的母亲睡着了,次日早上她醒来时,牛奶已经热好,屋子也收拾干净了。儿子躺在身边叫喊,他饿了。老妇已经走了。母亲抱起儿子,看到他漂亮壮实,心里高兴,想到亡夫不能看到儿子,眼里又涌上泪水,抱紧婴儿,又开始笑,直到两人都睡着了,母亲醒来时,发现牛奶又热好了,还有一盆热汤,小孩儿也换上了干净的尿布。 不久后母亲恢复了健康,可以照顾自己和小奥古斯图斯了。这时她想起儿子该施洗了,但是还缺一个教父。那天晚上,天已经黑了,邻居家里又传出优美的音乐,她决定去找他,她胆怯地敲敲黑乎乎的门,邻居和善地说:“请进!”迎上来开门,但是音乐突然停了,房间里有一盏小小的旧台灯,前面放着一本书,陈设都和普通人家一样。 “我是特地来向您道谢的,”伊丽莎白说,“多亏您派那位好太太来帮我,等我又能干活赚钱了,我很乐意付她工钱,不过现在我有另外一件心事:孩子该受洗了,教名奥古斯图斯,和他爸爸一样,但是我谁也不认识,不知道找哪位当他的教父好。” “这一点我也想到了,”邻居捋着白须说,“孩子若能找到一位善良富裕的教父就好了,可以在您有困难时照顾孩子,可惜我也只是一个孤老头,朋友也不多,也推荐不了什么人,除非您愿意接受我的自荐。” 可怜的母亲高兴地向矮老头道谢,同意让他当孩子的教父。接下来那个星期天她抱孩子去教堂受洗,那位老妇也来了,送孩子一塔勒(1)银币,母亲不肯收,老妇说:“请收下吧。我老了,需要的东西都有。这一塔勒或许能给孩子带来好运。我很乐意为宾斯万格先生效劳。我们是老朋友。” 然后他们一起回家。伊丽莎白为客人煮咖啡,老先生送来一个蛋糕,就算一场正规的洗礼宴了。等他们吃饱喝足时,小孩早就睡着了,这时宾斯万格先生谦和地说:“我当了小奥古斯图斯的教父,很乐意送他一幢王宫和一整袋金子,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只能在教母给的一塔勒之外再添上一个。不过只要我能做的,就一定为他做。伊丽莎白太太,您肯定祝愿孩子得到很多美好的东西,您现在想想什么对他最好,我可以设法让愿望实现。您可以为儿子许一个愿,只能许一个。您好好想想。今晚您一听到我的小八音盒响起,就在孩子的左耳旁许愿,愿望就会成真。” 说完他就告辞了,教母也一同离开。伊丽莎白很吃惊,若非摇篮里摆着两个塔勒、桌上放着蛋糕,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她坐在摇篮旁边摇着孩子,思考着美好的愿望。一开始她想祝他富裕、英俊、强壮或聪颖,可每个愿望都有顾虑,最后她想:哎呀,只是小老头开个玩笑罢了。 天黑了,她几乎在摇篮边睡着了,招待客人的辛苦、怕这怕那的烦心、思考愿望的费神弄得她精疲力竭。这时隔壁传来悠扬的音乐,非常悦耳,她还从未听过哪个八音盒奏出这么动听的音乐。伊丽莎白清醒过来,现在她又相信邻居宾斯万格和他的教父礼物了。可是她想得越使劲,越想让儿子得到多些,她的脑子就越乱,越是做不了决定。她苦恼得眼里含泪。这时音乐越来越轻、越来越弱了,她想,若此时再不许愿就太迟了,一切都完了。 她长叹一声,弯腰到孩子的左耳边小声说道:“儿啊,我祝你,祝你……”优美的音乐快停了,她吓得飞快地说:“祝人人都爱你。” 音乐停了,黑屋子里静得吓人。忧惧交加的母亲倒在摇篮上哭着说:“儿啊,我给你许了个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愿,可这或许并不合适。而且即使人人都爱你,也不会有人像妈妈一样爱你爱得这么深。” 奥古斯图斯就像其他孩子一样慢慢长大了。他是一个漂亮的金发男孩,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浅蓝色眼睛,不但在妈妈那儿得宠,而且人人都喜欢他。伊丽莎白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洗礼日许愿实现了。因为孩子才刚刚长到能走路、能走到小巷里,到别人身边,就人人都觉得他长相漂亮、聪明活泼,比别的孩子都强。人人都伸手给他,仔细看他,对他特别好。年轻妈妈对他微笑,老年妇女送他苹果。不管他在哪里做了坏事,都没人相信是他做的。即使铁证如山,大家也会耸耸肩说:“这么可爱的孩子,真没法生他的气。” 注意到这个俊小子的人也会去找他妈妈,妈妈以前什么人也不认识,只能揽到很少一点针线活,现在她出名了,人人都知道她是奥古斯图斯的妈妈,乐善好施的人多得出乎她的意料,母子俩渐渐衣食无忧。不管他们去哪儿,邻居都高兴地和他们打招呼,还目送这对幸福的母子。 不过最好的东西还是在隔壁教父家。晚上他常请孩子去家里玩,家里光线很暗,只有黑色的壁炉里燃着一点火苗。矮老头把孩子拉到身边,让他坐在地上的一张羊皮上,陪着他看静静的火苗,给他讲很长的故事。有时,一个故事讲完,孩子困了,在寂静的黑夜中眯缝着眼睛看火,这时暗处传出一种甜美的多声部音乐,有时他们俩静听了很久以后,房子里会突然出现许多长着白色或金色翅膀、闪闪发光的孩童四处飞旋,有的灵巧地绕着对方飞,有的成双成对地飞,就像在跳一支漂亮的舞蹈,他们边飞边唱,歌声充满了喜悦与和谐的美丽。这是奥古斯图斯听到和看到过的最好的东西。后来回忆童年时,安详的教父、昏暗的小屋、壁炉的火苗、屋里的音乐和天使的神舞会在他记忆中重新浮现,让他感到乡愁。 男孩渐渐长大,有时会惹妈妈伤心,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到洗礼之夜。奥古斯图斯兴致勃勃地走街串巷,大受欢迎,接受别人馈赠的核桃、梨子、蛋糕和玩具。别人送他东西,给他吃的喝的,抱他坐在腿上,放任他在花园里摘花。他常常很晚才回家,不情愿地把妈妈做的汤推到一边。妈妈伤心地哭泣,孩子觉得厌烦,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妈妈若要责罚他,孩子会叫嚷抱怨人人都对他好,只有妈妈坏,弄得妈妈沮丧万分。有时她真的很生孩子的气,但当他躺在床上睡着了,烛光照亮他天真的小脸,这时妈妈的严厉一扫而空,小心地亲吻孩子,生怕弄醒他。这是她自己的错,许愿希望人人都爱奥古斯图斯。她有时候会想,自己若是从未许过此愿就好了,这时她又会因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又难过又惊讶。 有一回她正好站在宾斯万格先生家的天竺葵前用小剪子修剪枯萎的花,这时她听到两家人的后院里传来儿子的声音。她倾身一看,发现儿子倚在墙上,仰着漂亮而有点傲气的脸,身前站着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女孩。女孩恳求说:“喂,你乖,亲我一下好吧?” “我不。”奥古斯图斯说道,把手插进口袋里。 “亲一下嘛,求你了,”女孩又说,“我送你一样好东西。” “什么东西?”儿子问。 “我有两只苹果。”女孩怯生生地说。儿子扭身做了个鬼脸。 “苹果我不要。”他鄙夷地说道,打算走开。 但是女孩抓住他,讨好地说:“等等,我还有一个漂亮的戒指。” “拿来看看!”奥古斯图斯说。 女孩给他看戒指。儿子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把戒指从女孩手上脱下来,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对着光看了看,挺喜欢的。 “好,那就亲一下。”他随便地说道,草草地在女孩嘴上亲了一下。 “现在我们一起去玩儿,好吗?”女孩亲切地问道,挽住他的胳膊。 但是他推开女孩,粗暴地喊道:“别再烦我了!有的是孩子要陪我玩儿。” 女孩哭着走出院子。儿子显得很厌烦、很生气。他转了一下戒指,看了它一眼,然后吹着口哨走掉了。 妈妈拿着花剪站着,被儿子对待他人之爱的冷酷和轻蔑惊呆了。她忘了剪花,连连摇头,不断地自言自语:“他是个坏人,他没有良心。” 过了一阵子,奥古斯图斯回家来了。妈妈找他谈话,儿子笑着用蓝眼睛看着她,没有一点负疚感。然后他又开始唱歌讨好她,无比滑稽可爱又温柔。妈妈又笑了,宽容地想,对孩子的事不能那么较真。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轻易放过孩子的恶行。宾斯万格教父是他唯一敬畏的人,当孩子晚上去教父家时,他说:“今天壁炉不生火,也不放音乐,小天使很伤心,因为你做了坏事。”这时孩子就默默回家倒在床上哭泣,此后有几天他会尽量表现得善良乖巧。 但是壁炉生火的机会越来越少,教父不接受眼泪或亲热的贿赂。奥古斯图斯十二岁时,教父家的神舞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遥远的梦了。偶尔他在夜里梦到一回,次日就会更加蛮横地叫嚣着指挥众多伙伴横冲直撞。 母亲早已厌烦了人人夸儿子,赞他如何可爱、热心等等,她只剩下了为他担心。有一天老师上门拜访,告诉母亲,有人愿意送孩子去外地读书,然后上大学。母亲和邻居商量了一下,不久后,一个春日的早晨,驶来一辆马车,一身漂亮新衣的奥古斯图斯登上车,辞别母亲、教父和左邻右舍,他要去首都了,还要上大学。母亲最后一次梳好他的金发,祝福他,马车上路了,奥古斯图斯去了陌生的世界。 几年后,奥古斯图斯已经上了大学,头戴红帽,留着小胡子,他再次回乡是因为教父写信告诉他母亲病重、不久于人世。小伙子是晚上到的,大家敬佩地看着他下车,车夫替他把一口大皮箱拎进家里。妈妈奄奄一息地躺在低矮的旧房里。帅气的大学生看到,白色枕头上那张苍白干枯的脸现在只能用宁静的眼神问候他了,他哭着跪倒在床边,吻着妈妈不再温热的双手。他在床边跪了一夜,直到妈妈的手冷了,眼睛失去了神采。 宾斯万格教父帮奥古斯图斯安葬了母亲后,教父拉着年轻人去他家。小伙子觉得教父的房子更加低矮昏暗了。他们在黑暗中对坐良久,只有小窗透进微光。矮老头用骨瘦如柴的手捋着白须,对奥古斯图斯说:“我把壁炉生起来,这样就不用点灯了。我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现在你母亲死了,不会很快再见到你了。” 说着他在壁炉里生起一小堆火,把椅子挪近,小伙子也移过去。两人坐了很久,看着木柴渐渐燃尽,火星越来越少。这时老人和气地说:“别了,奥古斯图斯,祝你顺利。你母亲是个正派规矩的女人,她在你身上花的工夫比你知道的要多。我本想再给你奏一回乐,让你再看一回天使,可你明白这做不到了。不过你别忘记他们,你要知道,他们仍然在唱歌,而且,若是你有朝一日带着一颗孤独而热切的心期盼他们的话,你可能还有机会再听到他们的歌声。现在我们握手告别吧。我老了,要睡了。” 奥古斯图斯伸手和教父告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悲伤地走进自己荒凉的小屋,最后一次在故乡睡觉。入睡前,他听到隔壁轻轻传来优美的音乐,他再次听到了童年的音乐。次日一早他就走了,很长时间人们都没有他的消息。 没过多久,他已经忘记了宾斯万格教父和他的天使。富丽堂皇的生活围绕着他,他也乐得随波逐流。他策马穿街走巷,嘲讽地打量那些仰视他的姑娘,他游戏人间,轻盈地跳舞,潇洒地驾车,在豪饮中度过喧闹而辉煌的花园夏夜。他做了一位寡居富婆的情郎,富婆供给他金钱、服饰、马匹等他需要和渴望拥有的一切东西,他们俩去巴黎和罗马旅行,他睡她的丝绸被褥。不过他的真爱是一个性情温柔的金发平民姑娘。他们常常夜里冒险在姑娘父亲的花园里幽会。他出门时,姑娘会给他写长长的情书。 但是有一次出门,他没有再回去,他在巴黎交了新朋友。他厌烦了富婆,而且早已无心向学,所以他就留在异乡过上流社会的日子。他养马、养狗、养女人,大笔大笔地输钱赢钱。到处都是追着他跑、委身于他、为他服务的人,他一概笑纳,就像小时候笑纳那个女孩的戒指一样。吸引人的魔力从他的双眼射出,双唇吐出。女人对他柔情似水,朋友对他顶礼膜拜。没有人发现他的心变得空虚贪婪,灵魂病态扭曲,他自己也麻木不仁。他有时候会厌烦被众人追捧,他会乔装改扮,独自穿过异乡。他觉得各地的人都一样愚笨,太容易到手,到处的爱都滑稽可笑,全都追着他跑,特别知足。男男女女的卑躬屈膝令他厌恶。他成天离群索居,只让狗陪伴自己,要不就在秀美的山区狩猎,追杀一头鹿比被一个娇生惯养的美女追求令他更为愉悦。 有一回在海上旅行时,他遇到一位年轻的公使夫人,这是一位生性严肃、身材苗条的北欧贵族,她清高沉静,在众多贵妇和谈笑风生的人中间鹤立鸡群。小伙子见到她后细细打量,夫人只是随便一瞥,小伙子立刻感到他平生首次领略了爱情的滋味。他决心赢得她和她的爱,从此以后他每时每刻都出现在她的身边和眼皮底下。由于他本人总是被大批欣赏他、想接近他的男男女女环绕,他和这位严肃的美妇人在旅行者中宛若一对王侯夫妇。而金发美人的丈夫也对他赞不绝口,竭力讨好。 他一直没有机会和夫人独处,直到轮船抵达一座南方港城,游客纷纷下船游览,好在坚实的大地上待几个钟头。他紧跟意中人,终于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中拦下她交谈。市场周围遍布昏暗的小巷,他把她带进一条感觉可靠的小巷,夫人突然发现身边没有同伴,只有他们俩单独相处,不禁心生怯意。他趁机大献殷勤,捧住她颤抖的双手,求她和他一起留在陆地上私奔。 夫人脸色发白,低头轻声说道:“这可没有骑士风度。请让我忘记您的话吧。” “我不是骑士,”奥古斯图斯喊道,“我是恋爱中的人,恋爱中的人眼里只有恋人,心里只想和恋人相伴。美人,和我一起留下来吧,我们会幸福的。” 她蔚蓝的双眼认真而严厉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我爱您呢?”她难过地小声说,“对,我爱您,常常希望您是我丈夫,因为您是我爱上的第一个男人。唉,爱怎会如此误入歧途?我从未想到自己竟会爱上一个不纯洁善良的人。但我留在丈夫身边的决心要比这种爱意强烈千百倍,虽然我不怎么爱我丈夫,但他是一个正派高尚的骑士,这是您不了解的品质。现在请您再也别跟我说话了,送我回船上去,否则我就请路人帮忙制止您的非礼行为。” 不管他哀求还是发狠,夫人转身就走,他只好默默跟上陪她回去。到了船上,他让人把行李搬上岸,独自悄悄离开了。 这位大众宠儿的好运就此到头了。他素来痛恨德行,对其鄙视践踏,一大乐趣是施展魅力勾引良家妇女,迅速结交善良人,利用完后就扬长而去。他对女人始乱终弃,使她们陷入悲惨的境地;他引诱大家子弟堕落;他过着花天酒地、穷奢极欲的日子。但是他的心里没有快乐了,四面八方送上门来的爱在他的心灵中无法激起共鸣。 他闷闷不乐地住在海边一座美丽的豪宅里,喜怒无常、满怀恶意地折磨来访的女人和朋友。他渴望侮辱他们,表现出对他们的极度鄙视,他厌烦了被不请自到、不想自来、无功而得的爱所环绕,感到自己肆意挥霍、只有得到而从不付出的人生毫无价值。有时候他特意饿上一段时间,只是为了重新体会到一种渴望,满足内心的要求。朋友圈里纷传他得了病,需要独自静养。来了很多信件,他一封都不看,大家忧心忡忡地向仆人探听他的状况,而他孤零零地闷坐在海边的宅子里。他以往的生活空空如也,徒劳无功,毫无爱的痕迹,就像一片涌动的灰色咸潮。他蜷缩在高窗前的椅子上清算自己的过往,模样看起来很丑。白海鸥随风飞过,他用空洞的目光看着它们,眼中没有一丝喜悦和关心,只有他的唇还在微笑,笑得僵硬而邪恶,他终于想好了,摇铃叫来男仆。他要安排一天宴请所有朋友,其实是打算用一幢空屋和自己的尸体惊吓嘲讽他们,他决定在客人到访前服毒自尽。 在所谓宴请前的那天晚上,他把仆人全都打发出去,房里寂静无声。他走进卧室,把一种烈性毒药掺进塞浦路斯葡萄酒里,把酒杯端到嘴边。 他正想喝时,有人敲门,他不予理会,门开了。一个小老头走进来,关心地拿走奥古斯图斯的酒杯,用熟悉的声音说:“晚上好,奥古斯图斯,你好吗?” 奥古斯图斯吃了一惊,又气又愧,他嘲讽地说:“宾斯万格先生,您也还健在呀?好久不见,您倒是一点也不见老。不过您现在来不方便,老伙计,我累了,正想喝一杯助眠。” “我看出来了,”教父平静地回答,“你想喝一杯助眠,这是能帮上你的最后一杯了。不过你喝之前我们先聊会儿吧,孩子。我走了很远的路,你不会介意我喝一小口提提神吧。” 他端起杯子放到嘴边,奥古斯图斯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举杯一饮而尽。 奥古斯图斯面如死灰地扑到教父身上,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他急叫道:“老头儿,你知道自己喝了什么吗?” 宾斯万格先生点点睿智的白头,笑道:“我看到了,是塞浦路斯葡萄酒,很好,你的日子过得不错,不过我的时间紧,不想打扰你很久。你就听我说两句吧。” 六神无主的奥古斯图斯惊慌地盯着教父浅色的眼睛,生怕他会随时倒下。 而教父惬意地在一把椅子上落座,慈祥地对小伙子点点头。 “你担心这口酒会害了我吗?放心吧!你关心我,这真好,出乎我的意料。不过现在我们还像从前一样谈谈吧!我感觉你对这种轻飘飘的生活厌倦了,我理解。等我走了,你可以再斟满酒喝掉。不过眼下我得对你说两句。” 奥古斯图斯靠着墙,听着年迈的小老头慈祥悦耳的声音。这从小熟悉的声音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感到一种深切的羞愧和悲哀,仿佛直视着自己那纯洁的童年。 “我喝光了你的毒药,”老人继续说,“因为是我害你受苦的。你洗礼那天,你母亲为你许了一个愿,我帮她实现了,虽然这个愿望很蠢。你不必知道是什么愿望。这个愿望成了诅咒,你自己也感觉到了。我很难过事情变成这样。如果能看到你再来我家,坐在壁炉前听小天使唱歌,我会由衷地高兴。这个不容易做到,眼下你也许认为你的心再也不会又变得健康、纯净和开朗了。但这是可以做到的,我想请你试一试。你那可怜母亲许的愿害了你,奥古斯图斯。你不妨允许我也满足你的一个愿望,你意下如何?估计你不会要金钱和物质、权力和爱情,这些东西你够多的了。你考虑一下。如果你知道一种能够把你被毁掉的生活变得更美更好、让你开心起来的魔法,那你就许愿要这个吧!” 奥古斯图斯沉思着一言不发。但是他精疲力竭、灰心丧气,过了一阵子,他说:“谢谢你,宾斯万格教父,但是我想我的生活已经理不顺了,我最好还是做您来之前我计划做的事吧,不过我还是感谢您来看我。” 老人认真地说:“我明白你的难处,不过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奥古斯图斯,或许你会想起迄今为止最想要的是什么,或者你可以想想小时候,妈妈还活着,晚上你时不时地来我家玩,当时是有过开心的时候的,对吧?” “当时是开心过的。”奥古斯图斯点点头。他感到幸福童年的图景遥远而模糊,就像照一面很旧的镜子一样。“但是这一去不复返了。我不能许愿重新变成小孩。那样的话,就一切重来了!” “重来一遍没有意义,你说得对。但是你再想想在家的时候,再想想那个你上大学时夜里在她爸爸花园幽会过的姑娘,想想那回乘船时结识的金发美人,想想所有的幸福时刻,你觉得生活美好而有价值的时刻。这样你也许可以明白是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快乐,你就可以许愿了。为了我试一试吧,孩子!” 奥古斯图斯闭上眼睛回想自己的生活,就像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看远方最初的那个光点,他看到最早的时候,自己身边是光明美丽的,渐行渐暗,直到一片漆黑,什么也不能再让自己开心。他越是思考回忆,越是觉得那道遥远的微光非常美丽、值得追求。最后他认出它来了,眼里涌出热泪。 “我愿意试试,”他对教父说,“请把没能帮助我的老魔法解除吧,请让我有能力爱别人!” 他哭着跪在老友身边。他一跪下就感到心中燃起对老人的爱,这种爱意正在奋力寻找久已遗忘的言语和神情。教父温柔地把他抱起来,抱到床边放下,撩开他滚烫前额上的头发。 “好的,”教父轻声对他说道,“好的,宝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奥古斯图斯突然感到非常困倦,仿佛一瞬间老了很多岁。他睡着了,睡得很沉,老人悄悄地走出了空荡荡的房子。 一阵喧哗声吵醒了奥古斯图斯,他起身打开房门,发现客厅和每个房间都挤满了来赴宴却发现房里空无一人的昔日友人。他们既生气又失望,他迎上前去,试图像往常一样用微笑和打趣挽回他们的心,却发现自己的魔力消失了。他们一见他就破口大骂,他无奈地摊开双手笑着,结果他们愤怒地扑了上来。 “骗子!”其中一个人叫道,“你欠我的钱呢?”另一个叫道:“我借你的马呢?”一个美女怒骂:“全世界都知道我的秘密,都是你传的!你这个可恶的家伙,我恨死你了!”一个面容憔悴、脸都气歪了的小伙子喊道:“看你把我害成什么样子了!引诱少年堕落的魔鬼!” 就这样骂声不断。人人都对他竭尽侮辱,而人人都有充分的理由,很多人揍他。这伙人走之前还砸烂了镜子,拿走了很多贵重物品。奥古斯图斯从地上爬起来,垂头丧气,萎靡不振,他走进卧室照镜子,打算洗把脸,镜子里是一张枯槁丑陋的脸,眼睛红红地流着泪,额头上还在滴血。 “报应啊。”他自言自语地洗掉脸上的血。才想了一会儿,屋里又响起了人声,另一伙人冲上楼来:他抵押房产的放债人、老婆被他勾引的男人、儿子被他带坏的父亲、被解雇的男女仆人、警察和律师。一个钟头后,他被捆绑着塞进车里送进了监狱。人们跟在后面叫嚷,唱着讥讽的歌。一个野孩子从窗子里扔出一块泥巴,正中犯人的面部。 全城都在议论这个曾被众人爱戴的恶人的恶行,没有一样恶习不被揭发,他本人没有一样不承认。他早已遗忘的人来到法官面前说出他多年前的恶行。拿过他好处、偷过他东西的仆人说出他见不得人的隐私,每张脸都充满厌恶和仇恨,没有一个人帮他、夸他、为他开脱、记得他的好处。 他听之任之,让人把自己从牢房带进带出地见法官、见证人。他惊奇又伤心地用生病的眼睛看着这许多生气、愤怒、敌对的面庞。在每张脸上,他都在仇恨和扭曲的外皮下看到一种隐蔽的魅力和心的光芒在隐隐闪烁。所有人都爱过他,而他从未爱过他们。如今他向所有人赔罪,努力回忆每个人的好处。 最后他被关进监狱,不得接受探视。高烧昏睡的他在梦中与亡母、初恋女友、宾斯万格教父和在船上结识的北欧淑女交谈,醒来后发现自己孤苦伶仃地苟且偷生,他感到无比寂寞,非常渴望见到别人,他还从未如此渴望过哪种享受或财富呢。 出狱后他苍老多病,默默无闻。世界一切如常,人们在大街小巷驾车、骑马、散步。市场上出售水果、鲜花、玩器和报纸。只有奥古斯图斯无人问津。他曾经听着音乐、喝着香槟搂抱在怀的美女乘着豪华马车经过他身边,扬尘落在他的头上。 但是富贵时让他感到窒息的空虚寂寥完全消失了。当他跨进一家的大门乘一会儿凉,或是进别人后院讨口水喝,他总是惊讶于主人听他说话时流露出的厌烦和敌意,同样是这些人,从前听了他傲慢冷漠的话后,却曾心怀感激、双眼发亮地答话。但是,现在看到每个人,他都满心欢喜,深为感动。他爱玩耍上学的孩童;他爱坐在小屋前长凳上摊开枯槁的双手晒太阳的老人。看到爱慕地注视姑娘的小伙子,收工回家后抱着孩子的工人,静悄悄急匆匆乘车出诊的文雅聪明的医生,穿着劣质衣服晚上在城郊灯笼下站街、连他这个被唾弃者都招揽的穷丫头,他觉得人人都是自己的兄弟姐妹,人人心里都记着亲爱的妈妈、优越的出身或是获得美好高贵使命的迹象,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既可爱又古怪,引起他的思考,他觉得没有一个人比自己差。 奥古斯图斯决心周游世界,寻找一个可以帮上别人忙、向人表达爱意的地方。自己的外形不再讨人喜欢,他必须接受这一点:脸庞消瘦,衣服和鞋原来是一个乞丐的,嗓音和步态也失去了魅力。孩童怕他,因为他的白须乱蓬蓬地垂着;衣着考究的人躲避他,觉得不自在,怕脏;穷人也不信任这个陌生人,担心他抢走自己的残羹剩饭。所以他很难帮上别人的忙,但是他勤于学习,不厌其烦。他见到一个够不着面包房门把手的小孩,就帮上了孩子的忙。有时会出现一些比他境遇更差的人,盲人、瘫子等,他可以搀扶一把或稍事安慰。要是他实在帮不上忙,他就高兴地给予别人自己仅有的东西:一个开朗善意的眼波、一声温暖友好的问候、一脸理解同情的神色。他学会了观察路人的期望和需求:有人需要开心的高声问候,有人需要静静的一瞥,还有人需要清静不受打扰。他每天都惊觉世上苦难之多,而人类仍然能够快乐地生活,他发现苦难旁总有欢笑,丧钟旁总有童歌,困境和邪恶旁总有良善、戏谑、慰藉和笑颜可寻,觉得美好而振奋。 他觉得人生安排得极妙。拐过街口时,一群学童蹦跳而来,眼里透着勇敢、乐趣和青春之美,即使他们嘲笑捉弄他,也没有关系,甚至可以理解:当看见橱窗或是井里的影子时,他觉得自己确实其貌不扬。他不再在乎取悦别人或是施展魅力,昔日的他风头够盛了。现在让他觉得美好喜悦的是观察他人在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上奋斗,感受,坚持不懈、竭尽全力、骄傲而欣喜地追求目标,这在他眼里是一场精彩的演出。 其间,冬去春来,夏天又到了。奥古斯图斯病了,在一家济贫医院躺了很久,有幸心怀感激地静静观察疾病缠身的穷人坚韧不拔地战胜死亡、继续生活。令人欣慰的是在重病人的脸上看到坚忍,在康复者的眼里看到生趣,同样美好的是死者平静而庄严的面庞,而比这一切都更美的是整洁秀丽的护士的爱心和耐性。但是这段时间也过去了,秋风吹起,奥古斯图斯又上路了,向着冬季进发。发现自己进展缓慢,他颇为焦虑,因为他还想去那么多地方,想要凝视那么多人的眼睛。他的头发白了,眼睛在红红的、病态的眼睑后面傻笑,渐渐地,他的记忆也模糊了,感到世界一直就是今天这个样子。但是他心满意足,觉得世界很好,值得珍爱。 冬天来了,他到了一座城市,漫天大雪飞进黑暗的街道,有几个还在外面玩的野孩子向游子扔雪球,此外已是万籁俱寂。奥古斯图斯疲惫不堪,他走进一条眼熟的小巷,接着拐进另一条,他妈妈和宾斯万格教父的房子就在眼前,低矮老旧,立在冰冷的雪地里,教父家有扇窗子还亮着,在冬夜发出平和的红光。 奥古斯图斯走过去敲门,小老头迎上来,默默地领他进屋,屋里暖和安静,壁炉里生了一点火。 “你饿吗?”教父问。奥古斯图斯不饿,他笑着摇摇头。 “那你一定累了吧?”教父又问,他把那张旧羊皮铺在地上,两个老头肩并肩地蜷缩在上面,看着火焰。 “你走了很远的路。”教父说。 “噢,路上很好,我就是有点累了。我可以睡你家吗?我明天再上路。” “可以的。你想不想再看看天使跳舞?” “天使?对,想看的,要是我重新变成小孩的话。” “我们很久没见了,”教父又说,“你变得这么美,你的眼睛又像你母亲在世时那样善良柔和了。你来看我真好。” 衣衫褴褛的游子精疲力尽地坐在老友身边,他还从未如此疲惫过,屋里的暖意和火焰让他心神恍惚,他分不清今昔了。 “宾斯万格教父,”他说,“我又做了坏事,妈妈在家哭了。你去跟她谈谈,告诉她我会改正的。好吗?” “我去,”教父说,“放心吧,妈妈爱你。” 火势渐弱,奥古斯图斯瞪大疲倦的眼睛看着淡红的火焰,就像小时候那样。教父把他的头抱在怀里,一种优美喜悦的音乐在黑暗的小屋里柔和欢快地响起,千百个光灿灿的小精灵飘来,快乐而敏捷地互相环绕、成双成对地在空中盘旋飞翔。奥古斯图斯把柔嫩的孩童般的感官在重新找到的天堂悉数打开,看着、听着。 有一回他仿佛听到妈妈唤他,但是他太累了,而且教父答应他会和妈妈谈。他睡了,教父把他的双手叠好,听着他渐渐静止的心跳,直到小屋黑透。 (1913) * * * (1) 一种曾在欧洲使用的银币名称。 [book_title]众神之梦(1) 我无依无靠地孑孑独行,周围一片漆黑,我边走边找,想搞清楚光亮都逃到哪里去了。这时我看到一幢新楼,窗户闪闪发亮,门中透出白昼般的强光。于是我穿过一扇门,进了一个亮堂堂的大厅。厅里聚了很多人,神情专注地静坐着,他们都是来学术牧师这里寻找慰藉和光明的。 人群前的讲台上站着一位身着黑袍的学术牧师,他神情平和,双眼透出聪慧和疲倦,口齿清晰,态度和蔼,声音平静而有感染力。他身前竖着很多画着神像的白板。这时他走到战神像前讲解道,古代战神形象的产生是由于古人当时尚未认识到世上所有力量是统一的,所以有此需求和愿望。古人只看到单个的和当前的力量,故此需要并创造出了单个的海神、陆神、猎神、雨神和太阳神。战神也是如此产生的。这位智识的仆人细致而清晰地讲述何处产生了战神的首批图像、何时为其献上首批祭品,后来随着知识的胜利,此神就不再为人所需要了。 讲到这里,他一挥手,战神消失了,白板上出现了睡神的像。就一会儿工夫,睡神的事也讲完了,我本想再听一会儿这位可爱的神的故事的。睡神像不见了,接着上场的是酒神、爱神和农耕、狩猎、家庭三女神。各有千秋的神明闪亮登场,作为早期人类社会的反映,被依次评说一番,此神因何失去重要性。神像一个接一个地黯淡消失,每回都激起我们轻轻的理性欢呼,同时心中又有一丝同情和遗憾。但是有几个人不断鼓掌大笑,还叫“去他的!”,搞得有些神像学者还没来得及讲解就消失了。 我们又听到,出生和死亡不再需要专门的象征,然后是爱情和嫉妒,仇恨和愤怒,因为人类渐渐厌烦了所有神明,并认识到:无论是在人的心里还是在大地和海洋的内部,都不存在各种单个的力量或性质,总共只有一种“原力”在往来运作,而人类智慧的下一个重大任务就是破解这种力量的本质。 这时厅里越来越暗,或许是由于图像暗了,也可能是由于我不了解的其他缘故;我发现这座神庙里也没有纯正永恒的源泉能够照亮我,于是我决定逃出去寻找更亮的地方。 但是还没等我把决定化为行动,厅里更暗了,众人开始骚动,高声叫嚷,像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惊吓的羊群一样挤来挤去。没人有兴趣听智者说话了。一阵令人厌恶的恐惧和紧张笼罩了人群。我听到叹息声和喊叫声,看到大家愤怒地挤向门口。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厚得像硫磺蒸气,天黑透了,但是在高高的窗户后面闪烁着一缕不安的霞光,红得阴郁,就像着了火。 我昏倒在地,大批逃难者从我身上踩过。 等我醒来、用流血的双手撑起身子,我发现房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开裂的墙体慢慢倒塌,随时可能砸到我的身上。远处传来一片含混的噪音和雷声。破墙外面,天空闪耀着红光,如同一张疼痛、流血的人脸,但是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闷热消失了。 我从智识之庙的残骸里爬出来,才看到半个城市成了火海,火舌烟柱直冲夜空。断壁残垣中间横七竖八地躺着尸体,四周一片死寂,我能隐约听到远处烧得劈啪作响,风呼呼地吹,更远处传来一种狂暴可怖的嚎啕声,仿佛大地上的所有民族都在哀叹惨叫。 世界灭亡了,我想,而我一点也不惊讶,仿佛早就等着这一天似的。 这时烧毁的城市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少年,双手插在口袋里蹦蹦跳跳,敏捷又开心,他停下脚步,吹出一声悦耳的口哨,这是我们拉丁语学生时代的友谊哨,少年是我的好友古斯塔夫,上大学时饮弹自尽了。我们俩一下子都变回了十二岁。燃烧的城市、远方的雷声、世上角角落落发出的狂风怒号,我们都觉得极为精彩,传到警醒的耳朵里真是好听。噢,现在一切都好了,我终年苟延残喘的噩梦过去了,湮没了。 古斯塔夫笑着指给我看缓缓倒下的一座宫殿和一座高塔。全没了也不可惜,可以造更新更美的。谢天谢地古斯塔夫回来了!现在生命又有意义了。 倒塌的大楼上方升起一大团灰云,我们俩充满期待地默默凝视着,飞扬的尘土中现出一个吓人的怪物,伸出一颗神头和两根巨臂,神气活现地走进烟雾缭绕的世界。这是战神,和我在学术庙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不过这个是活的,体型庞大,被火光映红的脸上现出少年沾沾自喜的笑意。我和古斯塔夫未交一言就一致决定跟他走,我们飞速前进,穿过城市的火海,冲进漫漫黑夜令我们心醉的狂风暴雨中。 到了山顶,战神欢呼着停下脚步,挥舞他的圆盾。看啊,从大地的每个角落里升起巨大的神形,兴奋地向他走来:男神和女神、魔鬼和半神。爱神飘飘荡荡,睡神踉踉跄跄,狩猎女神袅袅婷婷,表情严厉。神来了一个又一个,络绎不绝。神明的光辉让我目眩,我不由得垂下眼帘,等我再次举目四望,我发现在场的不止我和我亲爱的朋友了,来了很多新人,在夜幕中跪拜重返人间的众神。 (1914) * * * (1) 黑塞1924年编写《绘本》(副标题“描述”)时(《众神之梦》两年后首次在该书中发表),给此文加上了以下“前言”:现在距离世界大战爆发已经过去十年了。世界各地关于那段时间的回忆录中,有众多关于这场战争的预感、预言、真梦和预景,其中也有作假的,而我最不愿意的莫过于加入这些预知者和预言家的行列!同其他人一样,1914年8月发生的事也让我大吃一惊。不过,同千百人一样,我也曾在此前不久感觉到这场新灾难。至少我在战争爆发前八周做过一个怪梦,还于1914年6月底记录了此梦,只是这并非档案式的逐字逐句记录,而是我创作的一篇文章,但是其主要内容、战神等的出现确实是我梦到的,并非虚构。我特此发表1914年6月的记录,目的非为志异,而是希望引起一些人的严肃思考。——编者注 [book_title]外星异讯 我们这个美丽星球的一个南方省份遭了大难,一场伴随着特大暴雨和洪水的地震侵袭了三个乡镇及其全部花园、田野、森林和农场。人畜死亡无数,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掩埋死者和装饰坟茔的鲜花不够。 其他事情自然全都迅速办好了。灾难一过,通讯员立即奔走邻近地区;全省所有高塔上都可以听到领唱员吟唱着哀婉动人的诗句,众所周知这是自古以来对慈悲女神的问候,音调使得人人动容;同情乐助者纷纷从各城各乡赶来;那些失去家园的可怜人,亲友和路人热情邀请他们来家里同住;四面八方捐助衣食、车马、工具和木石等;老弱妇孺被善意的双手殷勤地扶走,伤员的伤口被仔细清洗包扎,人们在废墟中寻找死者;其他人则出发去清除崩塌的屋顶,支撑松动的墙壁,为尽快重建做好准备。尽管空气中还有灾难带来的一丝恐惧,众多死者还促使人们保持哀伤肃静,但是所有人的脸庞上和话声里都能感受到一种喜人的志气和温柔的庄严。因为人人心中都涌动着一种令人振奋的精神:决心团结一致,努力做好一件极有必要、美好感人的事情。起先大家还都畏缩沉默,但很快就能在各处听到欢欣的声音,轻声吟唱着赞美团结的歌曲,可想而知唱得最多的是那两句古老箴言:“有福了,帮助蒙难人;其心饮善,岂非如同旱园畅饮甘霖,报以感恩之花?”和“众人齐举,我主心喜”。 但是现在出了那件令人痛心的事:花朵短缺。找到的第一批尸体已用捡自被毁花园的鲜花绿枝装饰好了。然后大家开始去邻近地区寻花。可最最不幸的是,遭难的恰恰是应季花木最大最美的花园所在的三个乡。这里绝无仅有地种植着一望无际、美丽鲜艳的水仙和藏红花,每年大家都来观赏,而现在一切全毁了。本地风俗讲究选用时令花朵掩埋每位死者和每只死去的动物,而且,死亡越是意外,越是悲伤,葬礼就越要光彩夺目,现下大家茫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省里最高寿的长者,也是第一个乘车赶来救援的人,发现自己一下子被问题、请求和怨言包围了,很难保持平静开朗。但是他牢牢控制着自己的心,目光澄明友善,声音清晰礼貌,白须下的双唇一刻也没有忘记绽开与劝告众人的智者身份相衬的安静慈祥的微笑。 “朋友们,”他说,“诸神降灾考验我们。所有被毁物件,我们均可迅速为我们的兄弟重建,我感谢诸神让我虽已年迈但还有幸经历大家会聚一堂,拨冗帮助我们的兄弟,但我们要从何处寻到将死者转世大事装饰美丽的鲜花呢?因为只要我们一息尚存,就不能让这些倦游者没有妥当的花礼而草草入土。这是你们的意见吧?” “对!”众人喊道,“正是我们的意见!” “我知道,”老人用慈父般的语调说,“我只想说我们要做什么,朋友们。我们得把所有今日无法掩埋的倦游者送进至今积雪的高山夏庙安眠,让他们在花到之前容颜不改。但是世上仅有一人能帮我们弄到大量时令鲜花,就是国王。所以我们要派一个人去请国王相助。” 大家又点头应和:“对!对!去找国王!” “是啊。”老人继续说,人人都欣喜地看到他的白须下闪动着美丽的微笑,“但是我们派谁去找国王呢?此人要年轻力壮,因为路途遥远,我们得给他配一匹最强健的马。此人也要俊美善良,眼睛炯炯有神,好让国王的心抗拒不了。话他不用多说,但是他的眼睛必须会说话。或许最好是派一个孩子去,全乡最美的孩子。但是谁能担此重任呢?我需要你们的帮助,朋友们,如果有人愿意自告奋勇,或者有人知道适当人选,请告诉我。” 老人停下话来,用清澈的眼睛环视四周,但是无人出列也无人自荐。 他又说了一遍,两遍,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才十六岁,几乎还是一个孩子。他低着头红着脸,向老人问好。 老人一眼看出此人正是合适的信使。但是他笑着说:“你愿意去送信,这太好了。但是为何偏偏是你自告奋勇呢?” 少年抬眼看着老人说:“如果没有别人报名的话,就让我去吧。” 人群中有一个人叫道:“派他去吧,长者。我们了解他。他是本乡的,地震毁了他的花园,那曾经是全乡最美的花园。” 老人和气地凝视着少年的眼睛问:“你很心痛你的花吧?” 少年轻声回答:“是的,不过我报名并非因为这个缘故。我有一个亲爱的朋友,还有一匹年幼漂亮的爱马,都在地震中死了,现在躺在厅里,需要花朵随葬。” 老人把手放在少年头上祝福他,又很快为他找到了最好的马。少年立即跳上马背,拍拍马脖子,点头辞别众人,冲出村子,横穿过潮湿荒芜的田野,上路了。 少年整整走了一天。为了尽快到遥远的都城找到国王,他选择走山路。当晚,天快黑时,他牵着马走上一条陡峭的路,穿过森林和山坡。 有只大黑鸟给少年带路,他还从未见过这种鸟儿。他跟着鸟儿走,直到它停在一座敞开的小庙的屋顶上。少年把马儿安置在树林里,穿过木柱走进简陋的小庙。他只见到一块用做祭石的黑岩,这种石头本地没人见过,石头上有一个怪异的神明标志,他也没见过:一颗心,心上有一只野鸟在啄。 他向神明施礼,献上一朵在山脚下摘到、插在衣服里带来的蓝风铃花。然后他在一个角落里躺下,他感到很疲倦,想睡觉。 但是他睡不着,原本睡眠每天都是不请自来的。不知是山上的风铃花、那块黑石头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散发出一种深邃痛苦的气息,那个吓人的神明标志在昏暗的厅里闪着幽灵般的微光,坐在屋顶上的那只怪鸟不时扇动巨翅,发出宛若风雨击打树木的声音。 于是,夜半时分,少年起身走出神庙,抬头看着鸟儿。鸟儿拍着翅膀看着少年。 “你为什么睡不着?”鸟儿问。 “我不知道,”少年说,“也许因为我感觉到了悲伤。” “你感觉到了怎样的一种悲伤呢?” “我的好友和爱马都死了。” “死亡有这么糟糕吗?”鸟儿嘲讽地问道。 “不,大鸟,死亡并不糟糕,只是一种告别,我不是因为这个悲伤。糟糕的是我的朋友和爱马无法被掩埋,因为我们没有花了。” “有比这更糟的事。”鸟儿不耐烦地拍着翅膀说。 “不,鸟儿,肯定没有了。没有花礼掩埋的人无法按照心愿再生。不办花礼就掩埋死者的人会在梦中看到死者的影子。你看,我现在就睡不着了,因为我死去的朋友和马还没有花。” 鸟儿磨着弯嘴,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小伙子,若你除此之外未曾经历过其他事情的话,那你就不懂悲伤。你从没听过有人谈论大恶吗?仇恨、谋杀和嫉妒?” 少年听到这些话,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思考了一会儿,谦虚地说:“也许吧,鸟儿,我记得古书和童话里有。不过那不是真事,要不就发生在还没有花和善神的远古时代。谁会去想那个?” 鸟儿发出刺耳的轻笑。它伸长身子对少年说:“你想让我领你去找国王?” “啊你已经知道了,”少年开心地叫道,“对,要是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领路。” 于是鸟儿悄无声息地降到地面,展开翅膀,命令少年把马留在原地,自己带他去找国王。 少年骑上鸟背。“闭眼!”鸟说,他照做了。他们飞过漆黑的天空,安静柔软得像猫头鹰在飞翔,只有冷风在少年耳边怒号。他们飞啊飞啊,直飞了一整夜。 清晨来临了,他们保持安静,突然鸟儿喊道:“睁眼!”少年睁开眼,发现自己到了森林边缘,身下第一缕晨光中是耀眼的平原,晃得他睁不开眼。 “就在这儿,森林旁边,我们再会。”鸟儿说完就像离弦之箭一般射入蓝天消失了。 少年从森林走进宽广的平原,觉得很奇异。身边的景象大变。他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草地和森林与老家类似,太阳高照,风嬉游在花草间。但是既见不到人也见不到牲畜,没有房子也没有花园,仿佛像老家那样遭受了地震:房屋残骸、折断的树木、毁坏的篱笆、弃置的劳动工具散落一地。少年突然发现田野中间躺着一个没有掩埋的死人,已经腐烂了一半,可怕极了。少年心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恐惧和一丝恶心,因为他从未见过这种场景。死者的脸都没有遮住,似乎已被鸟啄和腐烂毁掉了一半,少年移开视线,折了一些绿叶和花朵遮住死者的面孔。 整个平原上弥漫着一种辨识不清的气味,恐怖而压抑,湿热黏滞,不肯散去。又有一具尸体躺在草丛中,被群鸦包围,还有一具无头马尸,一些人畜的骸骨,全都孤独地暴晒在阳光下,似乎没人想到给死者安排花礼和下葬。少年担心是一种难以想象的不幸杀死了全国人。死者太多,他只好不再折花给他们盖脸了。他眯着眼睛走开,心中害怕,腐尸味和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涌来,千百具残骸和尸堆传来一股无法言说的惨痛之浪,越来越大。少年觉得噩梦缠身,感到这是来自上天的警告,因为他死去的朋友和爱马还没办花礼,未曾下葬。他又想起了黑鸟前夜在神庙屋顶上说的话,恍惚又听到了它尖厉的声音:“有比这更糟的事。” 他现在发现鸟儿把他带到了另一个星球,眼前的存在是千真万确的现实。他想起幼时听远古恐怖故事的感觉。现在他又感到了这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恐惧,恐惧后面是心头宁静喜悦的安慰,因为这些事情已过去了很久很久。此地的一切都像一个恐怖童话,这个遍布暴行、死尸和食尸鸟的怪异世界似乎是在既无意义又无道理地遵守一个费解的奇特规定:美善之事不得发生,万事皆须邪恶、愚蠢而丑陋。 这时他看到田野上走来一个活人,不是农民就是雇工。他快步走上前去打招呼。等到走近了能看清对方时,少年大吃一惊,他的心中突然充满了怜悯,因为此人奇丑无比,几乎不像一个太阳的孩子,而像一个惯于只想到自己的人,一个惯见处处永远发生错误、丑事和恶行的人,一个长期生活在可怖的恐惧之梦中的人。他的眼睛、面庞和周身没有一丝愉快、善良、感激和信任。最简单、最自然的美德,这个可怜人似乎样样都缺。 但是少年控制住了自己。他友好地走近这个可怜的、像是被不幸标记过的人,兄弟般地问候他,笑着和他说话。丑八怪像僵了似的站住,用混浊的大眼睛惊奇地瞪着他,他的嗓音粗糙单调,宛若低等生物的吼声,但他还是无法抵御少年目光中的开朗、谦恭和信任。他瞪了少年一会儿,满是皱纹的糙脸上现出一种类似笑容的表情,很丑,不过很柔和惊讶,宛若一个刚从大地最底层上来的重生灵魂首次绽开笑容。 “你要什么?”此人问这个异乡来的少年。 少年按老家的风俗答道:“朋友,谢谢你。请告诉我,我能否为你效力。” 农夫沉默了,惊奇而窘迫地笑着,少年问他:“朋友,请告诉我,此地这种可怕的景象是怎么回事?”他环指四周。 农夫努力想弄懂他的意思。少年再问了一遍,农夫说:“你从没见过吗?这是打仗,这儿是战场。”他指着一片黑色废墟喊道:“这儿原先是我家。”少年关心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农夫垂下眼帘看着地。 “你们没有国王吗?”少年又问,农夫说有。少年问:“国王在哪儿呢?”农夫打了个手势,很远的地方有一片营帐,看起来很小。少年把手放在农夫额头上告别,然后走了。农夫双手抚额,忧伤地摇摇沉重的脑袋,久久地站在原地盯着少年的背影。 少年穿过废墟和惨烈的战场,走啊走啊,一直走到营帐边上。到处都是带兵器的男人,跑来跑去,没人理会他。少年穿过人群和帐篷,找到最大最美的那顶,就是国王的。他走了进去。 帐篷里面,国王坐在一张简陋的矮床上,大衣放在身边,床后的阴影里蜷缩着一个仆人,已经睡着了。国王垂头坐着沉思。他的脸庞俊美而忧伤,一绺白发垂在晒黑的额头上,宝剑搁在身前的地上。 少年恭敬地默默行礼,就像向自己的国王行礼一样,然后他双臂交叉在胸前,静立等候,直到国王抬眼看他。 “你是谁?”他厉声问道,皱起浓黑的双眉。但是他的目光停留在少年纯洁开朗的五官上,少年信任友好地看着他,国王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我见过你,”他沉吟道,“要不就是你像我小时候认识的什么人。” “我是从外地来的。”少年说。 “那就是一个梦,”国王轻声说,“你让我想起了我母亲。和我说说话吧,给我讲点什么。” 少年开口了:“是一只鸟儿带我来的。我国经历了一场地震,我们想安葬死者,但是缺花。” “缺花?”国王说。 “是的,花全都没有了。对吧,太糟了,若是死者不经花礼就下葬,因为他本该在荣耀和喜悦中转世的。” 这时少年突然想起来无数死者还曝尸在外面那片可怕的原野上,他停住了,国王看着他点点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想去找我国国王,向他讨很多花,”少年接着说,“但是当我到了山上的庙里,那只大鸟来了,说要带我去见国王,然后就飞着把我带到你这儿来了。亲爱的国王,那是一个无名神明的庙,鸟儿停在屋顶上,石头上有个非常怪异的神明的标志:一颗心被一只野鸟啄着。当夜我和大鸟谈了,但是现在我才理解它的话。它说世上的痛苦和悲惨比我所知的多得多。现在我到了这里,经过那片巨大的田野,看见了无边的悲惨和痛苦。比我们最可怕的童话里写得还要惨烈很多。现在我到了国王你这里,想问你,我有无可以效力之处。” 国王一直专心听着,试图挤出笑意,但是他俊美的面孔严肃而悲伤,他笑不出来。 “谢谢你,”他说,“你可以为我效力。你让我想到了母亲。谢谢你。” 国王笑不出来,少年很难过。“你这么伤心,”他说,“是因为打仗吗?” “对。”国王回答。 少年忍不住要在这个极为消沉但他能感到十分高尚的人面前打破礼貌的规则,他问道:“但是请你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在自己的星球上打仗呢?这是谁的错?你本人也有错吗?” 国王盯着少年看了很久,似乎因问题太过放肆而不快,但是他受不了在对方清澈纯洁的目光中长时间看到自己阴郁的目光。 “你还小,”国王说,“这些事情你不懂。打仗不是谁的错,是自己发生的,如同暴雨和闪电,而我们这些不得不打仗的人不是发起者,而是受害者。” “那你们死得很容易喽?”少年问,“我们老家的人尽管不太怕死,大多数人愿意走,很多人高兴地去转世,但绝不会有人敢杀人。贵星球上想必有所不同。” 国王摇摇头。“我们这儿尽管杀人不少,”他说,“但我们认为这是最重的罪行。只有打仗时允许杀人,因为打仗时没有任何人是出于仇恨或嫉妒、为牟私利而杀人,人人都是在做集体要求他做的事。不过你若认为他们死得容易,那是不对的。要是你看看我们那些死者的脸,你就会发现这一点。他们死得很艰难,艰难而反感。” 少年听了这一切,为这座星球的人生活的悲伤和沉重感到震惊。他还有很多问题,但是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永远不会理解这些黑暗而可怕的事情的来龙去脉。他也感到自己并没有去理解它的强烈愿望。或许这些可怜人属于低级生物,没有善神指引,受到魔鬼统治,或许该星球上存在一种怪异的厄运,一种错误。而且他觉得,如果继续盘问国王,逼他回答、忏悔,这太尴尬、太残忍了,那样只会让他觉得痛苦和屈辱。这些暗中害怕死亡却依然互相屠戮的人,他们的脸会变得像那个农夫似的,粗野得没有尊严,像那个国王,悲伤得深切而可怕,他虽然同情他们,但还是觉得他们怪异甚至可笑,可笑愚蠢得让人既难过又羞愧。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他忍不住要问。若这些可怜人真是落后者、迟到的孩子、一个滞后而战乱的星球的子女,若他们的生活是一场以绝望厮杀结束的颤栗的战斗,若他们弃尸在野甚至吃人,如同远古恐怖童话中写的那样,但是他们心中还是应该有对未来的预感、关于神明的梦、某种灵魂的萌芽,否则这整个丑恶的世界就只是一个荒诞的毫无意义的错误。 “抱歉,国王,”少年恳切地说,“抱歉,我还想再问你一个问题,然后我就离开这个怪国家。” “问吧!”国王说,这个少年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既觉得他是一个优秀、成熟、睿智的大人,又觉得他是一个需要爱护、不能和他计较的孩子。 “异国的国王啊,”少年说,“你让我伤心了。你看,我是从另一个国家来的。庙顶上的大鸟说得对:贵国的苦难远远多于我能想到的。你们的生活像是一个噩梦。我不清楚统治你们的究竟是神明还是魔鬼。国王你看,我们那儿有个传说,我以前以为是童话,是虚无缥缈的故事,传说我们也曾经历过战争、谋杀和绝望。我国的语言里早就没有这些恐怖的话,我们在古老的童话书里读到过,觉得很可怕,也有点可笑。今天我看到这些都是事实,我看到你、看到你们正在做着、忍受着我只从远古恐怖传说中听说过的事情。不过现在请你告诉我:你们内心是否感觉到自己做得不对?你们难道不盼望善神,盼望智慧开明的引导?你们从未梦想过一种更美的生活:个人愿望符合众人的利益,理智有序,人人相互体恤,友好相处?你们从没想过世界是一个带来幸福和健康的整体,而有意识地崇拜热爱它、为它效劳?你们不知道我们所说的‘音乐’吗?还有礼拜和极乐?” 国王垂着头听完了这一席话。当他抬起头时,他的脸变了,闪烁着一丝微笑,尽管他的眼里有泪。 “美少年,”国王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个孩子,还是一位智者或神明。但是我可以回答你,你刚才所说的我们都知道,我们心里都有。我们能够感觉到幸福,感觉到自由,感觉到神明。我们知道史前一位智者的传说,此人听说世界是一个天上各个空间和谐共处的整体。你觉得这样够了吗?看,也许你是来自彼岸的亡灵,但即使你就是上帝本人,也没有一样你心中的幸福、力量和意志,我们心中没有感觉、映照和浅影。” 他突然站了起来,少年惊讶地跟着起身。因为有一刻国王的脸就像朝阳一样,浸润在一抹清澈的、没有阴影的微笑中。 “走吧,”他对少年叫道,“你走,让我们去打仗、去屠杀!你让我心软了,让我想起了母亲。够了,够了,亲爱的英俊少年。去吧,快逃,在新战役开始之前!我会想起你的,当血流成河、城市变成火海之时,我会想到世界是一个整体,我们的愚蠢、愤怒、野蛮仍然无法把我们分开。别了,替我问候你的星球,替我问候那个以啄心之鸟作为象征的神!我应该认识这颗心和这只鸟。还有,来自远方的漂亮朋友,要是你想到你的朋友,那个打仗的可怜国王,不要想到他坐在床上伤心,而要想到他眼中带泪、手上沾血地微笑!” 国王没有叫醒仆人,亲手掀起帐帘让少年出帐。少年想着自己的新经历,穿过平原返回,在天际的晚霞中看见一座熊熊燃烧的大城。他跨过人和马匹的腐尸,天黑时分到了山林边缘。 这时大鸟已从云中降落,把少年载上双翅,他们在夜色中像猫头鹰一样安静而柔和地飞翔。 少年从一场不安稳的睡眠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山中小庙里,庙前的湿草中站着他的马儿,天亮了,马正在嘶鸣。但是大鸟、他的异星之旅、国王和战场,他全忘了。只是他的心灵中留下了一块阴影,一点痛感,就像一根小刺,像一种无用的同情,隐隐作痛,也像一个未酬的小愿望,我们暗中希望向它示爱、分享它的喜悦、看到它的微笑,它会一直在梦中折磨我们,直到我们最终遇到它为止。 少年骑上马,花了一整天时间来到祖国的都城,找到了国王。事实证明他是一个合格的信使,因为国王仁慈地接见他,抚着他的额头说:“你的眼睛对我的心说了话,我的心答应了。你的请求在我听取前就已实现了。” 少年立即拿到了国王的特许令,全国所有的花,他要多少就给多少,还派了随从和车马护送。几天后少年绕过山,沿着平整的道路回到本省本乡,这时他带着各式车辆、箩筐和骡马,满载着花园和北方常见的暖房里最美的花,足够掩盖死者的身体、装点他们的坟茔了,也够按照风俗为纪念每位死者种一朵花、一丛灌木和一棵小果树了。少年随即也装点并掩埋了好友和爱马,并在他们的坟上种了两朵花、两丛灌木和两棵果树,此后,他的痛苦消失了,转化为安静而愉快的怀念。 心愿满足、任务完成后,那夜旅行的记忆开始搅动他的心灵,他请亲友让他独处一天,在思考树下坐了一天一夜,异星上的见闻清晰地在记忆中展开了。有一天,他去拜访老者,请求私下交谈,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老人听完后静坐沉思良久,问道:“我的朋友,这一切是你亲眼目睹还是梦到的?” “我没把握,”少年说,“估计是梦。但请允许我这么说,若此事确为我的感知,我觉得也无甚差别。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悲伤的阴影,异星上的一阵冷风吹进了幸福生活。因此,尊敬的长者,请告诉我该怎么做。” “明天你再去那座山,”老人说,“爬上那个你见到庙的地方,我觉得那个神明象征很是古怪,我闻所未闻,可能是异星之神。不过也可能是那座庙和里头供的神特别古老,是我们的先祖供奉的,来自人类还有武器、恐怖和死亡畏惧的古代。宝贝,你去庙里献上鲜花、蜂蜜和歌曲吧。” 少年道了谢,遵从老人的建议,拿了一碗初夏第一个蜂节献给贵宾的优质蜂蜜,还带上了琵琶。在山里他又发现了当时摘蓝风铃花的地方,找到了那条在森林里上坡、他不久前牵马步行的陡峭山径。但是他没能再找到那座庙所在的地方,还有那座庙、那块黑祭石、木柱、屋顶和屋顶上的大鸟,当天没找到,次日也没找到,他打听的人当中也没有一个人听说过这座庙。 于是少年返回老家,路过慈爱缅怀庙,进去献上蜂蜜,弹奏琵琶唱了一首歌,向慈爱缅怀庙的神讲述了他的梦、另外那座庙和那只鸟、那个可怜的农夫和战场上的尸体,还格外详细地描述了军营中的国王。然后他安心地回到家里,在卧室里挂上世界一体的象征,在熟睡中消化这些日子的经历。次日早上,他开始和邻居一起唱着歌,在花园和田野里努力消除地震的最后痕迹。 (1915) [book_title]法尔敦 年集 通往法尔敦市的路穿过起伏的山丘,路旁时而是森林,时而是辽阔的草场,时而是农田。越靠近城市,路边的农庄、挤奶场、花园和乡村别墅越多。大海离得很远,看不见,世界似乎只有丘陵、漂亮的小山谷、草场、森林、农田和果园。这个国家不缺水果、木材、牛奶、肉类、苹果和坚果。村庄秀丽洁净,民众总的来说忠厚勤勉,不爱危险或刺激行为,每个人都满足于邻居不比自己过得好。法尔敦国就是这样,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也是类似的,只要不出什么特别的事。 这天早晨,通往法尔敦市(与国家同名)的漂亮道路自第一声鸡叫起就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此种景象一年仅有一次,因为城里今天有大型集市,方圆二十里内没有一个农民、农妇、师傅、伙计、学徒、男仆、使女、小子和丫头不是连续几周盼望着、梦想着去赶集的。不过没法让人人都去,因为牲口、小孩、病人和老人也得有人照顾。轮到留守看家的人就感觉自己几乎一整年都白过了,为从清早起就温暖喜庆地挂在夏末蓝天上的暖阳感到可惜。 妇人姑娘挎着小篮子,小伙子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每个人的扣眼里都插着一朵丁香或紫菀,身穿节日盛装,女学生梳着漂亮的辫子,在阳光里还湿漉漉的油光发亮。驾马车的人在鞭把上扎着一朵花或一根红带子。还有更考究的,马儿宽宽的皮饰两旁挂着擦得亮闪闪的铜片,直垂到膝部。路边来了几辆马车,车上用拗弯的榉枝搭了一个绿篷,篷下挤着一堆人,怀里抱着篮子或者小孩,好多人高声齐唱,间或驶来一辆花车,装饰着红蓝白各色彩旗纸花和绿榉叶,车里传出嘹亮的乡村音乐,树枝之间,金色的圆号和喇叭影影绰绰地、静静地闪着光。天亮后就被迫一直走路的小孩子哭起来,汗流满面的母亲赶紧安慰,有些孩子被好脾气的车夫收留。一个老妪用童车推着一对双胞胎,都睡着了,两个熟睡的孩子脑袋中间的枕头上躺着两个衣着光鲜、发辫精致的布娃娃,脑袋和孩子的一样圆,脸颊一样红润。 住在路边而今天不去赶集的人,这天早上过得特别热闹,两眼不停都看不过来。不过这种人不多。有个十岁男孩坐在一个花园的台阶上哭,因为他得独自留下来陪奶奶。等他坐够了也哭够了,正好看到几个村童路过,他一跃而起,蹦到路上,加入了他们的队伍。离此处不远住着一个老光棍,不想去赶集,因为怕花钱。他打算在到处热闹非凡的今天,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修剪花园里长高了的山楂树篱,因为该修了,而且他也一待晨露稍干就操着修树篱用的大剪刀兴冲冲地动手了。但是才干了不到一个钟头,他就停工了,气乎乎地躲进屋里,因为走路或坐车经过的小伙子看到他剪树篱,都惊讶地瞪大眼睛,嘲笑他勤快得太晚了,而姑娘们听了都哈哈大笑;当他生气地举起大剪刀威胁他们时,人人都笑着向他挥帽子。现在他坐在屋里拉上百叶窗,但是羡慕地从门缝里向外张望。怒气渐渐平息,他看见最后几个稀稀拉拉的赶集客匆匆走过,仿佛奔赴极乐世界,他忍不住穿上靴子,往皮钱包里放了一塔勒金币,带上手杖,打算出发。这时他突然想起来一塔勒是一大笔钱,于是又掏出来,换了半塔勒放进钱包,系上带子,把钱包放进口袋,锁好房门和园门,一通狂奔,在到达城里之前追上了好几个行人,甚至还追上了两辆马车。 他走了,房子和园子空了,街上尘埃落定,马蹄声和铜管乐声渐逝,麻雀从收割后留有残茬的耕地过来,灰头土脸地寻找热闹后的余物。街上空空的,一片死寂又热气腾腾,从很远的地方偶尔隐约传来一两声欢呼和音乐声,好像是管乐。 这时从森林里走出来一个男人,宽帽檐一直压到眼睛上方,不慌不忙地独自走在冷冷清清的公路上。他身材高大,步伐坚定沉稳,像一个常走远路的人,身着式样普通的灰衣。他的双眼从帽檐下专注而安静地看出去,就像一个对世界无欲无求但是对每件事物都仔细观察、不漏过一样东西的人的眼睛。他什么都能看见。他看见沿途无数杂乱的车辙;他看见一匹马的蹄印,左后蹄是拖着走的;他看见一片灰蒙蒙中的远方,法尔敦市耸立在山上,屋顶隐隐放光;他看见有个花园里一个矮个子妇人心慌意乱地跑来跑去,听到她在喊人,但无人应答;他看见路边有一小点金属的亮光,弯腰捡起一看,是一个闪亮的圆形铜片,从马颈圈上掉下来的,他塞进了口袋里;他又看见路边有一列老的山楂树篱,有几步的长度新剪过了,起先剪得精细整洁,显得兴致盎然,但越剪越差,一处剪得太深,另一处又留下了散乱多刺的枝条未剪。此人又在路上看到一个布娃娃,头部显然被车轮辗过,还发现一块黑麦面包,融化了的黄油在面包上闪闪发光。最后他发现一个结实的皮钱包,里面塞着半塔勒。他把娃娃靠在路缘石上,面包掰碎喂麻雀,钱包塞进裤袋。 路上鸦雀无声,人迹罕至,路两边的草坪边缘沾满尘土,被阳光烤焦了。旁边有家农庄,空无一人,鸡跑来跑去,在太阳的暖意中昏头昏脑地叽叽咕咕。一个绿油油的菜园里,有个老妪弯腰站在干涸的地里拔草。陌生人问她到城里还有多远,可她耳聋听不见,他提高音量,她只是茫然地朝他看看,摇摇白发苍苍的脑袋。 再往前走,他听到城里传来音乐,时而响起,时而沉寂,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悠长,最后变得持续不断,像一道远方的瀑布,乐声和人声混在一起,仿佛所有人都在纵情狂欢。路旁现在出现了一条河,宽阔而安静,水上游着一群鸭子,水下有棕绿色的水草。这时道路开始上坡,河转了个弯,上面架了一座石桥。矮矮的桥身上坐着一个男人,瘦瘦的裁缝身材,歪着头睡着了,帽子掉在地上,身边坐着一只滑稽的小狗守护他。陌生人怕他跌下桥去,想叫醒他,不过往下一看,发现桥身不高,水也很浅,就让他继续坐着睡了。 走过一条陡峭的小径,就是法尔敦城门,敞开着空空如也。陌生人走进去,他的脚步在小石板路上发出响亮的回声。两边的房子前面都停着一排卸空了的车。从其他弄堂里传出噪音和模糊的奔忙声,但是这里一个人也看不见。小巷完全在暗处,只有楼上的窗户能照进日光,陌生人坐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小憩了一会儿,离开前,他把刚才找到的黄铜马饰片放在车夫座位上。 他刚走了一条小巷,身边就响起了噪音和年市的喧闹。百十个摊子上,小贩们叫嚷着卖货,孩子们吹着银喇叭,肉铺老板从大烧锅里捞出整串湿漉漉的香肠,看台上高站着一个江湖郎中,戴着厚底角质眼镜,热切地透过镜片向外看,脖子上挂着一块写满人类疾病、缺陷和残疾的牌子。有个留黑色长发的人牵着一匹骆驼。骆驼高昂着长脖子傲慢地俯视众人,豁唇嚼来嚼去。 这个从林子里出来的人细细打量每个人,任凭人群把他推来搡去,这儿看看出租连环画的小书摊,那儿念念糖姜饼上印的格言,但是哪里也不住脚,似乎尚未发现想找的东西。他就这样慢慢向前走着,到了主广场,广场的一个角落里有个卖鸟的。陌生人听了一阵子众多鸟笼里发出的鸣声,轻吹口哨回应着红雀、鹌鹑、金丝雀和篱雀。 突然他发现身边有东西闪闪发光,亮得炫目,仿佛全部阳光都被聚在了这一点上。他走近再看,发现是挂在一个铺子里的一面大镜子,它的旁边又挂着上百面大大小小的镜子,方的、圆的、椭圆的都有,挂在墙上的、放在桌上的、拿在手里的和又小又薄贴身放在口袋里、以免忘记本人尊容的镜子。卖镜子的人站着,用一面晃眼的手持镜聚光,让反光在铺子里舞动,嘴里不停地喊道:“镜子,各位先生,买镜子!法尔敦最好最便宜的镜子。镜子,各位女士,漂亮的镜子!进来看看吧,都是真货,上等水晶!” 陌生人在镜子铺边站住了,似乎找到了目标。挑镜子的人中有三个乡下姑娘,他走过去看着她们。三个都是健康而有朝气的村姑,不好看也不难看,穿着结实的鞋子和白色长袜,金色发辫被阳光照得发白,年轻的眼睛充满热情,每个姑娘都拿了一面镜子,但是没有拿大的、贵的。她们边犹豫不决地考虑要不要买,感受选择带来的迷人烦恼,边怅然地、做梦般地打量着明亮镜子里的自己:嘴、眼睛、脖子上的小首饰、鼻子上的几点雀斑、笔直的头路、粉色的耳朵,她们的神色安静而严肃。站在姑娘身后的陌生人看到她们睁大眼睛,郑重其事地凝视着镜中的形象。 “唉,”他听到头一个说,“我多想有一头长可及膝的红金发!” 第二个姑娘听到女友的愿望,轻叹一声,专心地看着自己的镜子。然后她红着脸坦白了自己的心愿,怯生生地说道:“要是也容我许个愿的话,我想有世上最美的手,又白又嫩,手指修长,指甲粉红。”她边说边看自己持镜的手,手并不丑,只是稍短略阔,由于干活而变得粗硬。 第三个最矮小也最快乐的姑娘欢叫道:“愿望不错,不过你知道吗?手不是关键。我希望马上成为全法尔敦国跳舞最棒最灵巧的女人。” 这时姑娘突然吓住了,猛一转身,因为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后面还有一张陌生人的脸,黑眼睛熠熠放光,正是她身后的陌生人,她们三个一直没有注意到。她们惊奇地看着他的脸,他对她们点点头说:“姑娘们,你们许的愿很好。你们是真心的吗?” 小个子姑娘把镜子放到一边,把手藏到背后,被陌生人吓了一跳的她决定教训对方一下,试图想出一句厉害的话,但是她直视着他,发现他的眼睛充满力量,让她觉得窘迫。“我许什么愿和尊驾有关吗?”只说出这一句,她就脸红了。 但是另一个想要美手的姑娘对高个子男人产生了信任感,因为此人有一种父亲般的威严。她说:“对,我们是真心的。难道有比这些更好的愿望吗?” 镜子商走了过来,其他人也在旁边静听,陌生人把帽檐推上去,大家看到他白皙高耸的额头和凌厉的眼神。他友好地对三个姑娘点点头,笑着宣布道:“看,你们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姑娘们先是相互打量,然后赶紧看镜子,全都惊喜得脸色发白。一个姑娘长出了浓密的及膝红金鬈发,另一个用最白嫩修长的公主般的美手拿着镜子,第三个突然穿上了红皮舞鞋,脚踝纤细得像一头鹿。她们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长出美手的那位喜极而泣,靠在闺蜜的肩头幸福地哭泣,泪水流进了闺蜜的红金色长发里。 镜子铺里出奇迹的故事一下子传开了。一个目睹全过程的年轻学徒睁大眼睛站着盯住陌生人,仿佛化成了石头。 “你不想也许个愿吗?”陌生人突然问他。学徒吓了一跳,他茫然四顾,试图找到许愿的灵感。这时他看到一家猪肉铺前挂着一大串粗粗的红干肠,就指着香肠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要这样一串干肠。”看哪,香肠一下子就套上了他的脖子,旁边看见这一幕的人开始大笑大嚷,人人都拼命往前挤,现在每个人都想许愿,而且也都获准了。下一个轮到的人就聪明了:想要一套礼拜天穿的料子衣服。话音未落他就已穿上了一套崭新的华服,连市长也不会有更精致的。然后来了个乡下女人鼓起勇气求十个塔勒,刹那间塔勒就在口袋里叮当作响了。 现在人们看到奇迹真的发生了,喜讯迅速越过集市,传遍全城。镜子铺前一下子围满了人。很多人笑着戏谑,也有些人狐疑不信。但是很多人已经发了许愿热,被欲望和担忧煎熬得双目灼灼、面庞滚烫,因为人人都担心源泉会在自己舀到水前干涸。男孩求蛋糕、弹弓、狗、成包的坚果、书和地滚球,女孩高兴地抱走新衣、发带、手套和阳伞。一个扔下奶奶跑来的十岁男孩被年集搞得激动万分,嗓音清脆地说想要一匹小马,但必须得是黑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