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他们眼望上苍
[book_author]赫斯顿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0019
[book_dec]《他们眼望上苍》是非裔美国女作家佐拉·尼尔·赫斯顿的小说。小说描写了反抗传统习俗的束缚、争取自己做人权利的珍妮的一生。珍妮向往幸福的爱情,像一棵开花的梨树,她期待着能有亲吻自己的蜜蜂。她先是被迫嫁给了有六十英亩田产的中年黑人洛根,后又跟随黑人小伙子乔·斯塔克斯到一个建设中的黑人小城去开创新的生活。珍妮不愿只是作为宠物被供养玩赏,不愿坐在空空如也的高椅子上无所事事,在乔死后,又跟随无忧无虑、充满幻想,既无钱又无地位的黑人青年甜点心到佛罗里达去做季节工。他们一起享受着共同劳动的乐趣和黑人季节工群体中丰富生动的诗舞传统。在突然而至的洪水中,甜点心为救珍妮而被疯狗咬伤,得了恐水病。他在神志不清中向珍妮开枪,珍妮被迫自卫还击。最后白人陪审团判决珍妮无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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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内容简介
黑人女孩珍妮经历了三次婚姻,在不同的男人那里,她寻觅着幸福的可能,却都以不幸告终,直到她开枪杀死了第三任丈夫,甜点心的死使珍妮最终挣脱了依附于男性的生命轨迹。 这是历史上第一部超越种族问题、充分展示黑人女性意识觉醒和女性自我救赎的长篇小说,也是佐拉尼尔赫斯顿以诗意语言写就的天才之作,被誉为哈莱姆文艺复兴时期最伟大的作品之一。
[book_title]一
遥远的船上载着每个男人的希望。对有些人,船随潮涨而入港;对另一些人,船永远在地平线处行驶,既不从视线中消失也不靠岸,直到瞩望者无可奈何地移开了目光,他的梦在岁月的欺弄下破灭。这是男人的一生。
至于女人,她们忘掉一切不愿记起的事物,记住不愿忘掉的一切。梦便是真理,她们依此行动、做事。
因此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女人,她埋葬了死者归来。死者并非是有朋友在枕边脚旁哀悼着因病魔缠身而死。她从透湿的、泡得肿胀的、暴死的人中归来;暴死者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审视着天命。
人们全都看到她回来了,因为那是日落以后,太阳已经下山,但它的脚印尚留在天空。这正是在路旁的门廊上闲坐的时候,听消息、聊大天的时候。坐在这里的人们一整天都是没有舌头、没有耳朵、没有眼睛的任人差遣的牲口,让骡子和别的畜生占了自己的皮去。但现在,太阳和工头都不在了,他们的皮又感到有力了,是人皮了。他们成了语言和弱小事物的主宰。他们用嘴巴周游列国,他们评是断非。
看到这个女人回来时的样子,使他们想起过去积聚起的对她的妒忌,因此他们咀嚼着心头的记忆,津津有味地咽了下去。他们问的问题都是辛辣的宣言,他们的笑是杀人工具。这是群体酷行。一种心态活灵活现。传言不胫而走,如歌曲中的和声般一致。
“她干吗穿着那身工作服回到这儿来?难道她找不到一件女装穿吗?——她离开这里时穿的那套蓝缎子女装哪儿去了?——她丈夫弄到的、死了又留给她的那么多钱都上哪儿去了?——这个四十岁的老太婆干吗要像个年轻姑娘那样让头发披到后背上一甩一甩的?——她把和她一起离开这里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扔在哪儿了?——还以为她要结婚呢?——他在哪儿扔下她的?——他把她那么些钱怎么着了?——打赌他和哪个小得还没长毛的妞儿跑了——她干吗不保持自己的身份地位?——”
当她走到他们那儿时,她把脸转向了这些胡嚼舌根的人,开了口。他们匆匆忙忙七嘴八舌地道了“晚上好”,嘴张着,耳朵满怀希望。她的话倒挺使人愉快的,可她没有停住脚,一直朝自己的大门走去。门廊上的人只顾得看,顾不上说话了。
男人们注意到她结实的臀部,好像她在裤子的后袋里放着柚子。粗绳子般的黑发在腰际甩动,像羽毛样被风吹散。而她耀武扬威的乳房则企图把衬衣顶出洞来。他们,男人们把眼睛看不见的留着在心里琢磨。女人们记下了她褪色的衬衫和泥污的工作服,保留在记忆中。这是和她具有的力量进行斗争时的武器,如果以后证明没有什么价值,仍可以作为她有朝一日可能落到她们的地步的希望。
不过直到她家的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为止,没有一个人动,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要咽咽唾沫。
珀尔·斯通张开嘴大笑了起来,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一面笑,一面趴在萨普金斯太太身上。萨普金斯太太鼻子喷着粗气,嘴里啧啧有声。
“哼,你们都替她操心,你们都不像我,我才不去捉摸她呢。要是她连停下来,让人知道知道她过得怎么样的这点礼数都没有,那就让她去好了!”
“她甚至都不值得我们去谈论,”卢洛·莫斯用鼻子拖长了腔调说,“她高高在上,可样子下作,这就是我对这些追年轻小伙子的老太婆的看法。”
费奥比·华生先往前倾着身子,在摇椅里坐定,开口说话:“咳,谁也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可说的,我呢,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而我也不知道。”
“也许我们没有你知道的内情多,可我们都知道她是怎么离开这里的,我们也都肯定地看见她回来了。你企图包庇珍妮·斯塔克斯这种老太婆也没用,费奥比,不管你们是不是朋友。”
“要说老,你们这些说话的人里有的可比她老多了。”
“据我所知,她四十好几了,费奥比。”
“她最多也就是四十岁。”
“对于甜点心这样的小伙子,她可太老了。”
“甜点心早就不是小伙子了,他都三十了。”
“我不管这个那个,她总该可以停下来和我们说上几句话的吧。她这个样子好像我们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似的,”珀尔·斯通抱怨道,“做了错事的是她。”
“你是说你气的是她没有停下来把自己的事都告诉我们。不管怎么说,你们究竟知道她干了什么坏事,要把她说得这样一无是处?就我所知,她做的最坏的事就是瞒了几岁年纪,这丝毫也没有损害别人。你们真让我起腻。照你们的说法,人家还以为这个城里的人在床上除了赞美上帝别的什么事也不干呢。对不起,我得走了,因为我得给她送点晚饭去。”费奥比猛地站了起来。
“别管我们,”卢洛微笑道,“去吧,你回来之前我们给你照看房子,晚饭我已经做好了。你最好去看看她感觉怎样。可以让我们也知道知道。”
“天哪,”珀尔附和道,“我说话说的时间太长了,把那小块肉和面包都烤焦了。我可以在外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我丈夫不挑剔。”
“啊,嗯,费奥比,你要是马上就走,我可以陪你走到那儿去,”萨普金斯太太主动提出说,“天很暗了,妖怪说不定会抓住你的。”
“不用了,谢谢你,我就走这么几步,什么也不会抓住我的。反正我丈夫对我说了,没有哪个第一流的妖怪会要我的。要是她有话对你说,你听着就是了。”
费奥比手里拿着一只盖着盖子的碗急急走去。她离开门廊,大伙儿未问出口的问题一齐向她的后背投来。他们希望答案是残酷古怪的。当费奥比·华生到了珍妮的家门口后,她没有从大门进去沿棕榈树小道走到前门,而是转过栅栏拐角从便门走了进去,手里端着满满一盆褐米饭。珍妮一定是在房子的这一边。
她看见她坐在后廊的台阶上,灯里已经灌好了油,灯罩也擦干净了。
“你好,珍妮,你怎么样?”
“啊,挺好的,我正在泡脚,想解解乏,洗洗土。”她笑了笑。
“我看见了,姑娘,你看上去真不错,像你自己的女儿。”她们两个都笑了,“即使穿着工作服,也露出你女人的特点。”
“瞎扯!瞎扯!你一定以为我给你带了什么来,可我除了自己之外一样东西也没带回家来。”
“那就足够啦,你的朋友们不会想要更好的东西了。”
“我接受你的恭维,费奥比,因为我知道这是真心话。”珍妮伸出手来,“天哪,费奥比,难道你不打算把你带来的那点吃的给我了?今天除了自己的手我什么也没往胃上放过。”她们俩全轻松地大笑起来,“给我,坐下。”
“我知道你会饿的。天黑以后不是满处找柴禾的时候。这回我的褐米饭不怎么好,咸肉油不够了,不过我想还能充饥。”
“我马上就告诉你。”珍妮揭开盖子,说,“姑娘,太棒了!厨房里的事你可真是在行。”
“啊,这不是什么好吃的东西,珍妮,可是明天我多半会有一堆好吃的东西,因为你回来了。”
珍妮津津有味地大吃着,没有说话。太阳在天空搅起的彩色云尘正慢慢沉下。
“给你,费奥比,把你的破盘子拿去,空盘子我一点用处也没有。那吃的来得确实是时候。”
费奥比被自己朋友粗鲁的玩笑逗乐了,“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疯。”
“把你旁边椅子上的那块毛巾递给我,亲爱的,让我擦干净脚。”她拿过毛巾用力擦着。笑声从大路上传到她耳中。
“好吧,看来全能的嘴巴还在某处发威,而且我猜现在他们嘴里说的就是我。”
“是的,不错,你知道要是你走过某些人身边而不按他们的心意和他们谈谈,他们就会追溯你的过去,看你干过些什么。他们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比你自己知道的都要多。心存妒忌听话走样。他们希望你出什么事,就‘听到’了这些事。”
“如果上帝不比我更多地想到他们,他们就是丢失在高草丛里的一只球。”
“我听到他们说些什么,因为我家门廊在大路边,他们都爱上我这儿来。我丈夫烦透了,有的时候他把他们全赶回家去。”
“山姆做得对,他们不过就是磨你们的椅子罢了。”
“对,山姆说他们多数的人都上教堂,这样在末日审判时就能复活。在那一天任何秘密都该公开,他们要在场听到所有的一切。”
“山姆真是个大疯子!和他在一起就会止不住地笑。”
“啊哈,他说他自己也打算在场,好弄清楚是谁偷了他的棒子芯烟斗。”
“费奥比,你那山姆简直就不肯罢休!疯子!”
“这帮黑家伙对你的事感兴趣得要命,要是不能很快弄明白,他们很可能要催自己尽早去到末日审判的地方搞清究竟。你最好赶快告诉他们你和甜点心结婚的事,还有他是不是拿了你所有的钱和哪个年轻姑娘跑了,以及他现在在哪儿,你的衣服都哪儿去了,怎么会搞得你只得穿着工作服回来。”
“我不想烦神对他们说什么,费奥比,不值得费这个事。你要是想说,可以把我的话告诉他们,这和我自己去说一样,因为我的舌头在我朋友的嘴里。”
“要是你有这个愿望,我就把你要我告诉他们的告诉他们。”
“首先,像他们这样的人对他们一无所知的事情说长道短,浪费的时间太多了。现在他们非要来追究我对甜点心的爱,看看做得对不对!他们甚至都说不清生活是不是就意味着一顿玉米面团子,爱情是不是就意味着床上的被子!”
“只要他们能逮住一个名字来嚼舌,他们才不在乎是谁的名字,是什么事情呢,尤其是如果他们能把它说成是坏事的话。”
“要是他们想看想了解,为什么不来吻吻我,也让我吻吻他们呢?这样我就可以坐下来讲给他们听。我是个参加了‘人生大协会’的代表,是的!在你们没有看见我的这一年半里,我就是在总部,在盛大的生活代表大会上。”
她们在夜色初临的清新中紧挨着坐在一起。费奥比迫切地想通过珍妮体验一切,但又不愿表现出这热情来,怕珍妮认为她纯是出自好奇。此时珍妮胸中充满了人类那最古老的渴望——自我剖露。费奥比长久地保持着沉默,但却禁不住地移动着她的脚。珍妮就这样倾诉了一切。
“只要我银行里还存着九百块钱,他们就用不着为我和我的工作服担心。是甜点心让我穿上的——好跟着他。甜点心没有花光我的钱,也没有扔下我找年轻姑娘。他给了我世上的一切安慰。如果他在这儿,也会这么对他们说的——要是他没有走的话。”
费奥比全身涨满了急切的期待,“甜点心走了?”
“是的,费奥比,甜点心走了,这是你能看到我回到这儿来的唯一原因,因为在我呆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再能使我幸福了,那是在南部沼泽地,在烂泥地里。”
“你这么个讲法我很难听懂你的意思,不过有时候我脑子就是慢。”
“不,这和你想象的不一样,所以如果我不把情况给你解释清楚,告诉你什么也没有用。如果没有看见毛,水貂的皮和浣熊的皮没什么不一样。我说,费奥比,山姆是不是在等你给他做晚饭?”
“都做好了等着呢,要是他连去吃的脑子都没有,那就该他倒霉。”
“那好,我们可以就坐在这儿聊。我把房子的门窗全打开了,好让这小风吹一吹。”
“费奥比,我们已经是二十年的亲密朋友了,所以我指望着你的善意态度,我就是出于这点和你来谈的。”
时光使一切变老,所以珍妮说话的工夫,那轻柔的初临的夜色变成了可怕的龙钟老物。
[book_title]二
珍妮感到自己的生命像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有痛苦的事、欢乐的事,做了的事、未做的事。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
“我清楚地知道要告诉你些什么,可是很难知道从哪儿开始。”
“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要是看见他也不会认识他。我也没见过妈妈。在我懂事前好久她就离开了。我是姥姥养大的。是姥姥和她给干活的那家白人养大的。在后院里她有间房子,我就生在那里。主人是西佛罗里达有身份的白人,姓沃什伯恩,他们家有四个孙儿女,我们都在一起玩,因为在那儿谁都管我姥姥叫阿妈,所以我也一直这么叫她。阿妈总是在我们恶作剧的时候抓住我们,把每个孩子都打一顿,沃什伯恩夫人也和她一样。她们从来也没有错打过我们,看来那三个男孩子和我们两个女孩子是够招人生气的。
“我和那些白种孩子老在一起,结果到六岁我才知道自己不是白人。要不是因为有个人来照相,我还不会发现这一点呢。年纪最大的那个叫谢尔比的男孩子谁也没有问,就让他给我们照了一张。大概一个星期以后那人拿了相片来给沃什伯恩夫人看,并且问她要钱。她付了钱,然后把我们大家痛揍了一顿。
“当我们看相片时,每个人都被认了出来,除了一个站在伊丽诺身边的长头发的挺黑的小女孩外,一个也没剩下。我本该在这个地方的,可是我认不出那个黑孩子是我,因此便问道:‘我在哪儿?我看不见自己。’
“大家全都大笑起来,连沃什伯恩先生都笑了。丈夫死后回到家里来的几个孩子的妈妈奈利小姐指着那个黑孩子说:‘那就是你,字母表,你难道不认识自己吗?’
“那时候他们都管我叫字母表,因为有那么多人给我取了不同的名字。我盯着照片看了好久,看出那是我的衣服和头发,所以我就说:
“‘啊!啊!我是黑人!’
“这时候他们都使劲笑了起来,可是在看照片以前,我以为自己和别人一样。
“我们快快活活地住在一起,直到学校的小朋友开始取笑我住在白人家的后院里。学校有个叫梅瑞拉的女孩,长着一头小卷发,每次她看着我就生气。沃什伯恩夫人总是用她孙女们不穿了的衣服打扮我,这些衣服比别的黑人小孩穿的要好,而且她总是给我头发上扎上绸发带,这往往激怒了梅瑞拉,所以她总找我的茬儿,还鼓动别的一些同学这样做。他们把我从游戏圈里推出去,说是他们不能和住在宅院里的人一起玩。后来他们又对我说,别因为自己的穿着而觉得了不起,因为他们的妈妈对他们说了猎狗追了我爸爸整整一夜的事,说因为他和我妈妈的事,沃什伯恩先生和警长派警犬跟踪我爸爸,要抓他。他们可没说人们后来看见他如何设法和妈妈取得联系好娶她。没有,他们根本没提这一段。他们把事情说得特别糟,好杀杀我的威风。他们甚至都不记得我爸爸叫什么名字,可却把警犬那部分熟记在心。阿妈不爱看我耷拉着脑袋,她盘算如果我们自己有房子,对我会好一些。她弄到了一块地和所需的一切,沃什伯恩夫人也送了好多东西,帮了她一把。”
费奥比如饥似渴地听着,这有助于珍妮讲述自己的故事。于是她不断回忆着童年时光,用轻柔、流畅的语言向好友叙述一切,而在屋子的周围夜色愈来愈浓。
她沉思片刻,认为自己懂事的生活是从阿妈家的大门口开始的。一个傍晚阿妈把她叫进屋,因为她发现珍妮听任约翰尼·泰勒在门柱旁亲吻她。
这是西佛罗里达一个春天的下午。这一天大半的时间珍妮都是在后院一棵开着花的梨树下度过的。三天来,她把在干杂活时忙里偷闲得来的每一分钟都消磨在那棵树下,也就是说,打从第一朵小花开放时起,她就在那儿。它呼唤她去到那儿凝视一个神秘的世界。从光秃的褐色茎干到亮晶晶的叶芽,从叶芽到雪白纯洁的花朵,这使她激动不已。怎么个激动法?为什么激动?如同遗忘在另一个世界的一首长笛曲被重新记起。什么曲子?如何记起的?为什么会记起?她听到的欢唱与耳朵无关。世间的幸福正喷出清香,在白天跟随着她,在睡梦中抚爱着她。它和引起她感官的注意又埋藏在她肉体中的其他模模糊糊感觉到的事情联系了起来。这时它们涌现出来,在她的意识之中潜探而行。
她仰面朝天躺在梨树下,沉醉在来访的蜜蜂低音的吟唱、金色的阳光和阵阵吹过的轻风之中,这时她听到了这一切的无声之声。她看见一只带着花粉的蜜蜂进入了一朵花的圣堂,成千的姊妹花萼躬身迎接这爱的拥抱,梨树从根到最细小的枝丫狂喜地战栗,凝聚在每一个花朵中,处处翻腾着喜悦。原来这就是婚姻!她是被召唤来观看一种启示的。这时珍妮感受到一阵痛苦,无情而甜蜜,使她浑身倦怠无力。
过了一会儿她从躺着的地方站了起来,走遍那一小片园子,寻求对那声音与预感的证实。她处处都找到了、看出了答案,除了对自己之外,她对一切造物都有自己的答案。她感到答案在寻找着自己,但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她发现自己来到了厨房门外,便蹒跚地走了进去。屋子里苍蝇嗡嗡唱着乱飞,有婚有嫁。当她走到狭窄的门厅时,她想起姥姥头痛生病在家。姥姥横躺在床上睡着了,因此珍妮踮着脚尖走出了前门。啊!能做一棵开花的梨树——或随便什么开花的树多好啊!有亲吻它的蜜蜂歌唱着世界的开始。她十六岁了,她有光滑的叶子和绽开的花蕾,她想与生活抗争,但她似乎捕捉不住它。哪里有她的欢唱的蜜蜂?在前门及姥姥的房子里都没有答案。她从前门的台阶顶上尽可能地寻找这个世界,然后走到大门口倾身向路的两头凝望。望着,等待着,由于焦急而呼吸急促。她等待着世界的形成。
透过弥漫着花粉的空气,她看见一个光彩夺目的人从路上走来。在过去蒙昧状态下她知道他是又高又瘦的吊儿郎当的约翰尼·泰勒,那是在金黄的花粉赋予他的破衣烂衫以魅力并迷住了她的眼睛之前的事。
阿妈快醒的时候梦见自己听到了声音,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但一直不停,而且逐渐移近。是珍妮的声音。珍妮断断续续的低语声和一个男人的声音,她不太能听出这男人是谁。这使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笔直地坐起身子,从窗子里向外张望,看到约翰尼·泰勒正以一吻伤害着她的珍妮。
“珍妮!”
老人的声音里没有命令和申斥,只有彻底的幻灭,这使珍妮有点相信阿妈没有看见她。于是她从梦境中脱出身来,走进房子里去。她的童年从此就结束了。
阿妈的头和脸看上去就像被风暴折断的一棵老树残留的树根。已经不再起作用的古老的力量的根基。珍妮用一块白布捆在姥姥额头周围,止热用的蓖麻叶已经蔫萎,变成了与老人不可分的一个部分。她的眼光没有穿透珍妮,而是扩散开来,把珍妮、房间和世界融合在一起来理解。
“珍妮,你是一个女人了,所以——”
“不,阿妈,不,我还算不得是女人呢。”
对珍妮说来,这个念头太新鲜、太沉重了。她把它赶走了。
阿妈闭上了眼睛,疲倦地、慢慢地点了许多下头之后才再次开口。
“是的,珍妮,你长成大人了,所以我还是把准备了好久的话告诉你吧。我要看到你马上结婚。”
“我?结婚?不,阿妈,不,太太!我懂什么丈夫不丈夫的?”
“亲爱的,我刚才看到的就足够了。我不愿意让像约翰尼·泰勒这样的穷光蛋黑人、只会卖弄嘴皮的放肆小子拿你的身子擦脚。”
阿妈的话使珍妮在门柱旁的亲吻变得像雨后的粪堆。
“看着我,珍妮,别耷拉着脑袋坐在那里,看着你的老外婆!”感情的尖刺开始割裂她的声音,“我并不想这样来和你谈话,实情是,我多次跪着恳求主不要使我的磨难过于沉重,以致无法承受。”
“阿妈,我只不过是——我没有想做什么坏事。”
“这正是使我担心的,你没有恶意,你甚至都不知道什么东西会伤害你。我老了,不可能永远给你引路,使你不受伤害,没有危险。我要看到你马上结婚。”
“这样突如其来的让我去和谁结婚?我谁也不认识。”
“主会提供的。主知道我这辈子受过磨难。很久以前有人向我提出要娶你,我没说什么,因为那不是我给你做出的安排,我要你在学校毕业,从更高的树丛里摘一颗更甜的浆果,但是看来你不是这么想的。”
“阿妈,是谁——谁向你提出要娶我?”
“洛根·基利克斯兄弟。而且他是个好人。”
“不,阿妈,不,太太!他老在这儿转悠就是这个原因吗?他看上去就像坟地里的骷髅。”
老人直起身,把脚放在地上,推开了脸上的蓖麻叶。
“这么说你不想体体面面地结婚,是吗?你就想今天和这个、明天和那个男人搂搂抱抱亲嘴胡来,是吗?你想和你妈妈一样让我伤心,是吗?我头发还没有白到那个份上,背也还没有弯到那个份上,会让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洛根·基利克斯的形象亵渎了梨树,但珍妮不知道该怎样对阿妈表达这意思。她只是弓着身子冲地板噘嘴。
“珍妮。”
“是,太太。”
“我说话时你得回答,我为你吃了这么多苦,你甭给我坐在那儿噘嘴!”
她用力扇了珍妮一记耳光,逼她抬起头来,两人目光针锋相对。她抬手要打第二下时看见了从珍妮心底涌出、停留在眼中的两滴巨大的泪珠。她看到了那极度的痛苦及为忍住不哭而紧抿的双唇。她打消了打她的念头,把珍妮脸上的浓发撩开,站在那儿伤心,充满了爱怜,在心里为她们俩流泪。
“上姥姥这儿来,亲爱的,像从前那样坐在她怀里。你的老外婆不会伤害你一根毫毛,只要有办法,也不会让别人来伤害你。亲爱的,就我所知道的,白人是一切的主宰,也许在远处海洋中的什么地方黑人在掌权,但我们没看见,不知道。白人扔下担子叫黑人男人去挑,他挑了起来,因为不挑不行,可他不挑走,把担子交给了家里的女人。就我所知,黑女人在世界上是头骡子。我一直在祈祷希望你不会有同样的遭遇。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老人把姑娘搂在自己干瘪的胸前,久久地坐在那儿摇着。珍妮的长腿从椅子扶手上垂下,长长的发辫低垂在另一侧摆动着。阿妈抱着哭泣中的姑娘的头,不停气地唱着一首祈祷赞美诗,半是呜咽半是吟唱。
“上帝怜悯我们吧!这么久都没有发生,但看来总会发生的。啊,耶稣基督!怜悯我们吧,耶稣基督!我尽了一切努力了。”
最后她们俩都平静了下来。
“珍妮,你让约翰尼·泰勒吻你,有多久了?”
“就这一回,阿妈,我根本不爱他,我这么做是因为——啊,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感谢你,我主基督。”
“我再也不这么做了,阿妈,请你不要让我嫁给基利克斯先生。”
“宝贝儿,我让你要的不是洛根·基利克斯,而是要你得到保护。亲爱的,我不是正在变老,我已经老了。不久天使就会拿着剑在某个早上在这儿停下,我不知道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但不会很久了。在你还是我怀抱中的婴儿的时候,我请求上帝允许我在世上呆到你长大成人,他已经让我活着看到了这一天,现在我每天祈祷的是让这美好时光再延续几天,好让我看到你一生有了保障。”
“阿妈,求求你让我再稍稍等一等吧。”
“你别以为我不同情你,珍妮,因为我是同情你的,就算是我自己经受了生育之苦生下你,也不会比现在更爱你了。你妈妈是我生的,可事实是我爱你大大胜过爱你妈妈。不过,你要想到你不像大多数孩子那样,你没有爸爸,也可以说没有妈妈,她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除了我你没有别的亲人了,而我老了,头朝向坟墓了,你还不能独自生活,想到你会给逼得走投无路,是很痛苦的一件事,你流下的每一滴眼泪都从我心里挤出一杯血来。我得在死以前尽量把你安排好。”
珍妮发出了一声呜咽的叹息,老人用手轻轻拍着安慰她作为回答。
“你知道,亲爱的,我们黑人是没有根的枝桠,所以生出许多古怪的事来。特别是你。我是在农奴制度下出生的,因此我不可能实现自己关于女人应成为什么人、做什么事的梦想。这是农奴制对人的一种压制。但是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人怀有希望,不可能把人打击得消沉到丧失意愿的地步。我不愿被人用作干活的老牛和下崽的母猪,也不愿女儿这样。事情这样发生了,这决不是我的意愿。我甚至仇恨你的出生。但我仍然说感谢上帝,我又有了一个机会。我想布道,大讲黑女人高高在上,可是没有我的讲道台。农奴解放时我怀里已抱着一个小女儿,于是我说我要拿一把扫帚和一个锅,为她在荒野中开出一条大路来。她将把我的感受说出来。但不知怎的她在大路上迷了路,等我知道时你已经来到了世界上。因此当我在夜里照料你的时候,我说我要把想说的话留给你。珍妮,我等待很久了,不过只要你像我梦想的那样在高处站住脚,我所经受的一切都算不得什么了。”
阿妈坐在那儿像摇婴儿般摇着珍妮,回忆着,回忆着。脑海中的图景引发了感情,感情又从她心底拉出了一幕幕的活剧。
“那天早上,在离萨凡纳不远的一个大种植园里,一个人骑着马跑来说谢尔曼(1)占领了亚特兰大。罗伯特老爷的儿子在奇卡莫加打仗死去了。于是他一把抓过枪,骑上他最好的马,和其他的白头发男人及少年一起出发去把北方佬赶回田纳西州去。
“他们都在为骑着马出征的人欢呼、哭泣、高声喊叫。我什么也看不见,因为你妈妈出生才一个星期,我还躺在床上。但是不久他假装忘了东西,跑进我的木屋,最后一次让我把头发披散开来。他像平时那样把手埋在我的头发里,揪了揪我的大脚趾,便闪电般随众人走了。我听见大家向他最后高呼了一声,然后主人的宅子和农奴的住处就变得冷清和沉默起来。
“夜凉了以后女主人走进了我的门。她猛地把门推得大开,站在那里拿眼睛和整个的脸盯着我。就好像她过了一百年零一个月,一天也没在春天里生活过。她走近来俯视躺在床上的我。
“‘阿妈,我来看看你的那个孩子。’
“我尽量不去感觉她脸上那股风,可是那风变得那么冷,我在被子里都快冻死了,所以我没能像我想的那样马上动作起来。但是我知道我不得不赶紧按她的吩咐去做。
“‘你最好把被子从小孩身上掀开,快点!’她凶狠地对我说,‘看来你不知道谁是这个种植园的女主人,夫人。不过我要让你知道知道。’
“那时我已经费力揭开了孩子的被子,她可以看见头和脸了。
“‘黑鬼,你那孩子怎么会有灰眼睛黄头发?’她开始乱抽我的嘴巴。开始的那些巴掌我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因为我正忙着给孩子盖上被子,可最后一下抽得我脸像火烧。我心里涌起种种感情,多得不知该怎么办了,所以我没哭,什么也没有干。但是她不住地问我为什么我的孩子像白人。她问了可能有二十五或三十次,就像她自己也忍不住非这么说不可。因此我对她说:‘我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干让我干的事,因为我只不过是个黑鬼和奴隶。’
“这不仅没有如我所想的让她消气,看来她气更大了。不过我想她累了,没力气了,因为她没有再打我。她走到床脚,用手绢擦着手,‘我不愿意在你身上弄脏了手,但明早头一件事就是监工把你带到鞭挞柱前,把你跪着捆在柱子上,再把你背上的黄皮打个皮开肉绽。用生皮鞭在光背上抽一百下,我要让他们打得你血顺脚后跟流!我要亲自数数,要是把你打死了,损失归我。不管怎样,那个臭东西一满月我就把它远远卖掉。’
“她暴跳如雷地走了,把肃杀的严冬留给了我。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复原,但也不能顾及这一点了,在漆黑的夜里我尽可能地把婴儿包好,逃到河边沼泽地里。我知道那里满是有毒的水蛇和其他咬人的蛇,可我逃出来的那个地方更使我害怕。我白天黑夜都躲在沼泽地里,孩子刚要哭就给她奶吃,生怕有人听见她的哭声找到我。我不是说没有一两个朋友关心我,而且仁慈的主保佑我没被抓回去。我真不明白自己整天那样担惊受怕,孩子吃我的奶怎么会没有死。猫头鹰的叫声吓得我要死,天黑以后柏树的枝丫就开始蠕动起来,有两三次我还听见豹子在周围活动。但是我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因为主明白是怎么回事。
“后来在一个晚上我听见大炮像雷一样轰鸣,一直响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看见远处有一艘船,四周一片喧嚣,于是我用青苔把利菲包好,把她牢牢放在树上,小心地向码头走去。那里的人全穿着蓝衣服,我听见人们说谢尔曼要到萨凡纳来迎接船只,我们这些农奴全都自由了。我跑回去抱起了孩子,向旁人打听了情况,找到了住的地方。
“可是过了很久南军才在里士满最后投降,那时亚特兰大的大钟敲响了,所有穿灰军服的人都得到穆尔特里去,把剑埋在地下来表示他们永远不再为奴隶制打仗了。这时我们知道我们是自由了。
“我谁也不嫁,尽管有成堆的机会,因为我不愿让人虐待我的孩子。因此我和一些好心的白人一起来到西佛罗里达这儿干活,好让利菲的路上洒满阳光。
“女主人帮我培养她,就像对你一样。到了有学校可上的时候我送她进了学校,指望她能成为一个老师。
“可是有一天她没有按时回家,我等了又等,可她一夜未归。我提了盏灯四处问人,可谁也没有看见她。第二天早上她爬了回来。看看她的样子!学校那老师把她在树林里藏了一夜,强奸了我的宝宝,天亮前跑了。
“她才十七岁,可出了这样的事!天哪!好像一切又重新出现在我眼前了。好久好久她才好了起来,到那时我们知道有了你了。生下你以后她喝上了烈性酒,常常在外面过夜,没有办法能让她留在这儿或别的什么地方,天知道现在她在哪里。她没有死,因为要是死了我会感觉到的,不过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已得到安息。
“珍妮,也许我没有能力为你做多少事,可是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我拼命积攒,买下了这一小块地,为的是你不用住在白人家的后院,在学校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当你还小的时候这些就够了,但是在你长大能懂事以后,我要你尊重自己,我不愿意别人往你脸上泼脏水,使你永远无精打采,想到白人或黑人男人也许会把你变作他们的痰盂,我没法平静地死去。你可怜可怜我吧,珍妮,轻轻地把我放下,我是一只有了裂纹的盘子。”
(1)谢尔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1820—1891):美国内战时期的著名将领。1864年格兰特东征罗伯特·李时,谢尔曼率领三个军攻进佐治亚州,占领了亚特兰大,给南军以粉碎性打击。
[book_title]三
有的年份是提出问题的年份,有的则提供答案。珍妮不曾有机会去了解事物,因此她只能去问。婚姻能结束无配偶者那无边的寂寞吗?婚姻能像太阳造成白昼那样造成爱情吗?
在她到洛根·基利克斯以及他经常被提到的六十英亩土地那儿去生活之前的几天里,珍妮翻来覆去地询问自己。她一次又一次走到梨树下琢磨着、思索着,最后从阿妈的言谈和自己的推测中为自己求得了某种安慰。是的,婚后她将爱洛根,她看不出她怎么会爱上他,但既然阿妈和老人们都这么说,想必会是这样。夫妻永远是相爱的,婚姻就意味着这一点。就是这么回事。这念头使珍妮感到高兴,因为这样一来事情就不显得那么有害、那么糟腐了。她不会再感到寂寞。
一个星期六的晚上珍妮和洛根在阿妈的客厅里结了婚,有三个蛋糕、大盘大盘的炸兔肉和鸡。吃的东西丰富得很,由阿妈和沃什伯恩太太照料。但是没有人往洛根的车座上放东西使他们风风光光地回家。这是一个孤独的地方,像一个从来没有人去过的树林中央的一个树桩。房子里也没有任何情趣。不过珍妮还是走了进去,等待着爱情的开始。新月三度升起落下,她心里开始苦恼,于是她在做糕点的那天到沃什伯恩太太家去找阿妈。
阿妈高兴得满脸是笑,让她走到面板跟前好吻她。
“仁慈的上帝,亲爱的,看见我的孩子我可真高兴!进屋子里去让沃什伯恩太太知道你来了。呣,呣,呣!你那丈夫好吗?”
珍妮没有到沃什伯恩太太那儿去,也没说什么能和阿妈的高兴劲儿相称的话。她只是一屁股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再不动弹。阿妈忙着做糕点,得意得眉飞色舞,一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过了一会儿,她发现只有她自己在说话,于是便抬起头来看看珍妮。
“怎么啦,心肝?你今天早晨一点精神都没有。”
“啊,没什么,我来问你点事。”
老妇人显得很吃惊,然后大声笑了起来,“可别告诉我你已经怀上孕了,我看看,到星期六就是两个月零两个星期了。”
“没有,反正我觉得没有。”珍妮脸微微发红。
“这没有什么可害羞的,亲爱的,你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和沃什伯恩太太或者别的人一样有合法的丈夫!”
“我没怀孕,我知道没有。”
“你和洛根闹别扭了?天哪,我知道那个满肚子草料、肝火旺盛的黑鬼已经打了我的宝贝!我要拿根棍子打得他流口水!”
“没,他连说都没说过要打我,他说他永远不打算恶意地用手碰一碰我。他觉得我需要多少劈柴就给我劈多少,然后都给我抱到厨房里头来。两个水桶总是满满的。”
“哼,别指望这些能坚持多久。当他这样对待你的时候,他不是在吻你的嘴,而是在吻你的脚,而吻脚不是男人的本性。吻嘴是平等的,因此是自然的,而当他们得屈身求爱时,他们很快就会直立起来的。”
“是的。”
“好吧,既然他待你这样,你为什么到我这儿来,脸拉得和我的胳膊一样长?”
“因为你告诉过我我会爱上他的,可是我没有。也许如果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我能做得到。”
“大忙的日子你满嘴傻话跑到这里来,你有了一个一辈子可以依靠的靠山,这么大的保护,人人都得向你脱帽打招呼,叫你基利克斯太太,可你却跑来和我翻扯什么爱情。”
“可是阿妈,我有的时候也想要他,我不愿意总是他要我。”
“如果你没想要他,你就应该要。城里黑人中间只有你的客厅里有风琴,有一所买下来付清款的房子和紧靠大路的六十英亩土地,还有……上帝保佑!把咱们黑人妇女勾住的就是这个东西,这个爱情!就是它使咱们又拉又拽汗流浃背,从天没亮一直干到天黑。所以老人们说当个傻瓜不会要你的命,只不过让你出汗而已。我看你是想要个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花花公子,每次过马路时都得看看自己的皮鞋底会不会磨穿。你的钱足够买卖他们这种人的,事实上,你能买下他们后把他们送人。”
“我根本没在考虑这种人,可是我也没有把那片地放在心上。我可以每天把十英亩地扔到篱笆外面,都不会回头望一眼它们落到了哪里。对基利克斯先生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有的人永远不招人爱,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为什么?”
“因为我讨厌他脑袋那么长,两边又那么扁,还有脖子后面的一堆肥肉。”
“他的脑袋又不是他自己做的,你净说傻话。”
“我不管是谁做的,我不喜欢那活计。他肚子也太大,脚趾甲像骡蹄子。天天晚上上床前连脚都不洗。他根本没有理由不洗,因为我把水给他都打好了。我情愿挨小钉子扎,也不愿意他睡在床上时翻身搅动空气。他甚至从来不提美好的事物。”
她开始哭了起来。
“我希望结婚给我甜蜜的东西,就像坐在梨树下遐想时那样。我……”
“你哭也没有用,珍妮,姥姥自己也走过不少条路,不过人就是要为这事那事哭的,最好还是听其自然吧。你年纪还轻,谁也不知道你死以前会发生些什么事,等等看吧,宝贝,你会改变主意的。”
阿妈神情严厉地把珍妮打发走了,但那天剩下的时间她干活越来越没精神。当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子里、不受打搅的时候,她跪了那么久,连她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跪着的了。她内心中有一个小湾,在那儿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景象形成了思想,语言又围着思想打转。可是思想的深处有着语言未能触及的地方,而在更深的地方还有思想尚未触及的未定形的感情的深渊。阿妈跪在衰老的双膝上再次进入到无限的可以感知的痛苦之中。到天快亮时她低声说道:“上帝啊,你知道我的心,我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其余的就在你了。”她艰难地拖起身子,沉重地倒在了床上。一个月以后她就死去了。
于是珍妮等过了一个开花的季节,一个茂绿的季节和一个橙红的季节。但当花粉再度把太阳镀成金色,并撒落到世间的时候,她开始在门外伫立,满怀期待。期待什么?她也不十分清楚。她气短,喘粗气。她知道一些人们从来没有告诉过她的事情,譬如树木和风的语言。她常常和掉落的籽粒说话,她说:“我希望你落在柔软的土地上。”因为她听到过籽粒在落下时对彼此这样说。她知道世界是在苍天这块蓝色的草场上转动的公马。她知道上帝每晚都把旧的世界摧毁,在天亮时建起一个新的世界。看着这个新的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形成,从它灰色的尘雾中脱颖而出,实在是太美妙了。熟悉的人和事使她失望,因此她在门外徘徊,向大路的远方望去。现在她明白了,婚姻并不能造成爱情。珍妮的第一个梦消亡了,她成了一个妇人。
[book_title]四
连一年都不到,珍妮就发现丈夫不再用诗一样好听的语言和她说话了。他不再惊叹她长长的黑发,不再抚弄它。六个月之前他对她说:“要是我能把劈柴运到院子里给你劈好,你也应该能把它们抱进厨房来。我第一个老婆从来没有要我劈过柴,她总是一把抓过斧子,像个男人一样劈得碎木片四飞。你真是给惯坏了。”
于是珍妮对他说:“你不依不饶,我也和你一样,你要是能坚持不劈柴、不把柴抱进来,我猜你没饭吃也能挺得住。请你原谅我这样说,基利克斯先生,不过我一根柴都不打算去劈。”
“啊,你知道我会给你劈柴的,即使你对我要多刻薄有多刻薄。你姥姥和我已经把你惯坏了,看来我不得不继续惯下去了。”
不久的一个早晨,他把她从厨房叫到粮仓去,他已经把骡子套上鞍拴在大门口了。
“我说,小不点,帮我干点活,把土豆种给我切开。我得出去办点事。”
“上哪儿去?”
“到湖城去为买骡子的事找一个人。”
“你要两头骡子干吗?除非你打算换掉这一头。”
“不,今年我需要两头骡子,秋天土豆就值钱了,能带来大价钱。我打算用两张犁,我要去找的这个人有一头驯好的骡子,连女人都能使唤。”
洛根嘴里含着一团烟叶一动不动,像测量他感情的温度表。他观察着珍妮的脸,等她开口。
“所以我想不如去看一看。”他加了一句,咽口唾沫来打发时间。但珍妮只是说:“我会给你把土豆切好的。你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大概天黑前后,路不近,特别是如果我回来的时候还要牵一头牲口的话。”
珍妮把屋子里的活干完了以后,便到粮仓里坐下切土豆。但春天来到了她心头,因此她把东西全搬到院子里一个能看得见大路的地方。中午的太阳漏过大栎树的树叶洒到她坐的地方,在地上画出了花边状的图形。她在那儿坐了很久,突然她听到路上传来口哨声。
这是一个城里人打扮、穿着入时的男人,帽子斜斜地戴着,这一带人是不会这样戴的。他的大衣搭在胳膊上,不过他并不需要一件大衣来显示他的穿着。衬衫配着那绸袖箍就够使人看花眼的了。他吹着口哨,擦擦脸上的汗,胸有成竹地走着。他肤色深褐,像海豹皮色,可他的举止在珍妮眼里就像沃什伯恩先生或那一类人。这样的一个人会是什么地方来的,又到什么地方去?他没有朝她这边看,也没朝别的地方看,他只是看着前方。于是珍妮跑到水泵旁,泵水时拼命猛推手把,这样一来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同时也使她满头浓发垂了下来。于是他停下脚步使劲看她,然后问她要口清凉的水喝。
珍妮继续泵着水,直到好好看清楚了这个男人才住手。他一面喝水一面友好地聊着。
他的名字叫乔·斯塔克斯,是的,从乔基来的乔·斯塔克斯。他一直都是给白人干活,存下了点钱——有三百块钱左右,是的,没错,就在他口袋里。不断地听别人说他们在佛罗里达这儿建一个新州,他有点想去。不过在老地方他钱挣得不少。可是听说他们在建立一个黑人城,他明白这才是他想去的地方。他一直想成为一个能说了算的人,可在他老家那儿什么都是白人说了算,别处也一样,只有黑人自己正在建设的这个地方不这样。本来就应该这样,建成一切的人就该主宰一切。如果黑人想得意得意,那就让他们也去建设点什么吧。他很高兴自己已经把钱积攒好了,他打算在城市尚在婴儿期的时候到那儿去,他打算大宗买进。他的愿望一直是成为能说了算的人,可是他不得不活上快三十年才找到一个机会。珍妮的爹妈在哪儿?
“我猜他们死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因为是姥姥把我养大的。她也死了。”
“她也死了!那么谁在照顾你这样一个小姑娘呢?”
“我结婚了。”
“你结婚了?你应该还在吃着奶呢。我敢打赌你还想吃糖奶头呢,是不是?”
“是的,我想吃的时候就自己做糖奶头嘬。也爱喝糖水。”
“我自己也爱喝甜水。多老也不会不爱喝冰凉的糖浆水。”
“我粮仓里有好多糖浆,甘蔗糖浆,你要是想——”
“你丈夫呢,嗯,小姐?”
“结婚以后我的名字是珍妮·梅·基利克斯,原来叫珍妮·梅·克劳弗德。我丈夫去买骡子了,好让我犁地,他留下我切土豆种。”
“你驾犁!你根本不该和犁打交道,就跟猪不该度假一样!你也不该切土豆种。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娃娃天生就该坐在前廊上的摇椅里,扇扇扇子,吃别人特地给你种的土豆。”
珍妮大笑,从木桶里舀出两夸脱糖浆,乔·斯塔克斯压满一水桶清凉的水。他们坐在树下聊着。他正往南到佛罗里达的新区去,可是停下来聊聊没坏处。后来他觉得自己反正需要歇一歇,歇上一两个星期对他有好处。
此后他们每天都设法在大路对面栎木丛中相会,谈论着当他成为大人物时她坐享其成的日子。珍妮久久拿不定主意,因为他并不代表日出、花粉和开满鲜花的树木,但他渴望遥远的地平线,渴望改变与机遇。然而她仍踌躇着。对阿妈的记忆仍然十分强烈、有力。
“珍妮,如果你以为我的目的是引诱你跟我走了以后把你当一条狗对待,你就错了。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你这是真心的,乔?”
“从你答应和我结婚的那天起,我就一天也不会让咱们俩分开。我是一个有原则的人,你还从来不知道受到贵妇人般的对待是什么滋味,我要让你体会到这一点。像你有的时候那样叫我乔迪吧。”
“乔迪,”她向他微笑着,“可是如果——”
“让我来操心‘如果’以及别的一切吧,明天早上太阳出来后不久,我在这条大路那头等你。你来跟我走,以后你一辈子都可以过你应该过的日子。吻吻我,摇摇头,你摇头的时候,满头浓发像天一下子亮了一样。”
当晚,珍妮躺在床上掂量着这件事。
“洛根,你睡着了吗?”
“我要是睡着了,你这一叫也把我叫醒了。”
“我正苦苦想着咱们的事呢,关于你和我的事。”
“是该想想了,从各方面考虑,有的时候你在这里主意也太大了。”
“考虑到什么,比方说?”
“考虑到你是在一个没顶的马车里出生的,你和你妈妈都是在白人的后院里出生和长大的。”
“你求阿妈要我嫁给你的时候可没说这些。”
“我以为对你好你会领情的,我以为能娶你,就能把你变成个像样的人。从你的所作所为来看,你以为自己是个白人吧。”
“要是我有一天会离开你逃跑呢?”
瞧,珍妮说出了他压抑在心中的恐惧。她很可能会逃跑的。这个念头使他身上产生了巨大的痛楚,但是他想最好还是一笑置之。
“我困了,珍妮,咱们别再谈了。没有多少男人会相信你的,他们了解你们家的人。”
“我可能会找到一个相信我的人,和他一起离开你。”
“呸!不会再有像我这样的傻瓜了。好多男人会对你笑,可他们不会去干活养活你,你走不远,也走不长,肚子就会伸出手来抓住脑子,你就会巴不得能回到这儿来。”
“除了咸猪肉和玉米面包,你眼睛里没有别的东西。”
“我困了,不想拿假如怎样把自己的肚肠愁得细成琴弦。”痛苦使他怀恨,他翻转身去假装睡着,她伤害了他,他希望自己使她也受到了伤害。
珍妮第二天早上和他同时起床,早饭只准备了一半他就在粮仓里吼了起来。
“珍妮,”洛根刺耳地喊道,“来帮我赶在太阳毒起来之前把这堆粪运走。你对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关心,你整天在厨房里磨磨蹭蹭,有什么用。”
珍妮手里拿着平底锅,搅着玉米面团,走到门口向粮仓望去。潜伏中的太阳以鲜红的匕首威胁着世界,但粮仓四周的阴影是灰色的,看上去挺实在。手拿铁锨的洛根活像只用后腿站着正笨拙地跳舞的黑熊。
“你那儿用不着我帮忙,洛根,你干的是你的活,我干的是我的活。”
“没有专门是你干的活,我要你干什么就得干什么。赶快,快着点。”
“我妈妈没告诉过我我是急急忙忙地生下来的,现在我为什么要赶快?反正你也不是为了这个在生气,你生气是因为我没因为你有那六十英亩地而卑躬屈膝。你和我结婚并没有抬举我,你要是觉得是抬举我了,我并不感激你。你生气是因为我对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心里早就明白。”
洛根扔下铁锨,朝屋子笨拙地走了两三步,又突然停住了。
“你今天早上少跟我顶嘴,珍妮,不然我要揍你一顿。我这是等于把你从白人的厨房里救了出来。让你体体面面地呆在这儿,可是你却小看我!我要拿那把斧子进去劈了你!你最好还是住嘴!对你们家的人来说,我太老实、太苦累了,就是因为这你才不要我!”最后一句话是半抽泣半喊着说出来的,“我猜有哪个下流黑鬼在朝着你笑,满嘴瞎话骗你,你这该死的不要脸的!”
珍妮没有搭腔,从门旁转过身去,不知怎的就在房子中央一动不动地站住了。她就这样站在那儿,不顺心的事翻腾出来,在心里体会着自己的感觉。震动平息些以后,她好好地把洛根的话想了想,并且把它和她听到看到过的其他东西放在了一起。然后她把玉米面团往长柄平锅里一放,用手压平。她甚至不觉得生气。洛根因为她的妈妈、她的姥姥和她的感情而指责她,而这些是她无法改变的。锅里的咸肉该翻翻了,她把肉翻转推回锅里。咖啡壶里要加一点点冷水好沉淀。她用盘子把玉米饼翻过来,出声地笑了一下。她为什么要损失这么多的时间?突如其来的新鲜感和变化感向她袭来。珍妮急急走出大门转身向南。即使乔没有在那儿等着她,这一变化也必定会对她有好处。
早晨大路上的空气像件新衣服,这使她感觉到了系在腰间的围裙。她解开围裙,扔在路边矮树丛上继续往前走,一面摘下花朵做成一个花束。后来她来到乔·斯塔克斯和一辆雇来的马车等着她的地方。他十分严肃,扶她上马车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有他在那里,就像坐在高高的统治者的宝座上。从现在起直到死去,她的一切将洒满花粉与春光。她的花上会有一只蜜蜂。她从前的想法又触手可及了,但还得创造和使用适合于它的新的字眼。
“绿湾泉。”他对车夫说。像乔说过的那样,日落以前他们在那里结了婚,穿的是丝绸和羊毛的新衣服。
他们坐在公寓的门廊上,看着太阳落入大地的裂缝中,黑夜也是从这同一条裂缝中诞生的。
[book_title]五
第二天在火车上,乔没有用诗一样动听的语言说许多话,但是他把小贩所有的最好的东西买来给她,如苹果和装满糖果的玻璃提灯。他说的大都是到了那个城市以后的计划。那里肯定会需要像他这样的人。珍妮对着他看了又看,对看到的一切感到十分骄傲。他像有钱的白人那样有点发胖,陌生的火车、人群和地方一点也不使他害怕。他们在梅特兰下了火车后,他马上就找到了一辆二轮轻便马车把他们拉到黑人城去。
他们在午后到了那里,时间还早,因此乔说他们一定要到处走走看看。他们手挽着手从小城的一头溜达到另一头,乔注意到只不过十来所不起眼的房子散布在矮棕榈树根间的沙地上,他说:“上帝呀,他们把这叫做城市?哎呀,这只不过是树林里的一个荒莽去处。”
“这比我想的要小得太多了。”珍妮公开表示了自己的失望。
“就像我想的那样,”乔说,“一大堆空话,没人干一点实事。啊,上帝,市长在哪里?”他问一个人,“我想和市长谈谈。”
肩膀斜靠着一棵巨大的栎树而坐的两个人,听到他说话的口气几乎坐直了起来。他们瞪眼望着乔的脸、他的衣服和他的妻子。
“你们俩急匆匆地这是打哪儿来呀?”李·柯克问道。
“从中乔基来的,”斯塔克斯轻快地回答道,“我的名字是乔·斯塔克斯,从乔基来的。”
“你和你的女儿打算和我们一起干吗?”另一个斜靠着的人问道,“很高兴你们来,我叫希克斯,阿莫士·希克斯先生,南卡罗来纳州布福特人,自由、未婚、无牵无挂。”
“啊,上帝,我可还没到有成年女儿的岁数,她是我的妻子。”
希克斯重又倒下身去,立刻对他们失去了兴趣。
“市长在哪里?”斯塔克斯又问,“我想和他谈谈。”
“你性急了一点,”柯克对他说,“我们还没有市长呢。”
“没有市长!嗯,那谁告诉大家该干什么呢?”
“没人。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过我猜我们根本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知道反正我是没想到。”
“有一天我倒是想到了,”希克斯梦呓般地说,“可后来我就忘了,从那以后没有再想到过。”
“怪不得没什么变化,”乔评论道,“我要在这里买进产业,大量买进。等我一找好过夜的地方,咱们男人就得把大家叫到一起成立一个委员会。那样一来就可以开始干了。”
“我可以指给你一个过夜的地方,”希克斯说,“有一个人房子盖好了,老婆还没有来。”
斯塔克斯和珍妮朝他们指的方向走去,希克斯和柯克的眼光几乎在他们的后背上穿了个窟窿。
“那人说起话来像个工头,”柯克评论道,“他真够咄咄逼人的。”
“呸!”希克斯说,“我也和他一样穿的是长裤。不过他那老婆真不赖,我要是不去乔基给自己弄一个和她一样的老婆,那才是婊子养的呢。”
“拿什么去弄个老婆?”
“拿大话,老兄。”
“养个漂亮女人得有钱,她们不缺对她们说大话的人。”
“我的女人不会,她们爱听我讲,因为她们听不懂。我的情话太深奥了,意思太多了。”
“哼!”
“你不信我的话,是不是?你不认识那些我能搞到手的听我话的女人。”
“哼!”
“我出去找乐子、给人乐子的时候,你从来没有见到过我。”
“哼!”
“她遇到我以前他就娶了她,算他走运。我要是起了念头,就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哼!”
“我在女人面前是她们的心肝宝贝。”
“与其嘴上说不如做给我看看。走吧,咱们去看看他打算把这个城市怎么办。”
他们站起身来逛荡到斯塔克斯眼下住的地方。城里的人已经发现了新来者,乔正在门廊上和一群男人说话。穿过卧室的窗子可以看见珍妮正在安顿下来。乔已把房子租下一个月。男人们围在他四周,他在问他们问题。
“这地方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有人说叫西梅特兰,有人说叫伊顿维尔,因为伊顿上尉和劳伦斯先生一起给了我们点地,而第一块地是伊顿上尉给的。”
“给了多少地?”
“大概五十英亩。”
“你们大伙儿有多少地?”
“差不多就这些。”
“太少了,和你们的地连着的地是谁的?”
“伊顿上尉的。”
“这位伊顿上尉在哪里?”
“就在梅特兰,他要是没出门就在那里。”
“等我和我妻子说句话,然后我就去找他。没有地就不可能建城市。你们这么小一点地方,连骂声猫都没法不弄上一嘴毛。”
“他没有地可以白送了,你想要地得有好多钱。”
“我本来就打算花钱买的。”
他们觉得这想法很滑稽,很想笑。他们使劲忍着,但从他们的眼睛里迸出、嘴角边露出的表示怀疑的笑意已足够向任何人表明他们的想法了。因此乔突然走了开去。大多数人跟他一块儿去了,好给他指路,同时也好亲眼看着他的虚张声势被揭穿。
希克斯没有走多远。一等到他觉得自己从人群中溜走不会被发现时,便回转身子走上了门廊。
“晚安,斯塔克斯太太。”
“晚安。”
“你估计会喜欢这儿吗?”
“会的。”
“要是有什么事我能帮一把,你叫一声就是了。”
“谢谢你。”
一阵长久的沉默。珍妮并没有像她应该做的那样急切地抓住这个机会,看上去她好像几乎不知道他在场。需要挑逗挑逗她。
“你们老家那边大家一定都不爱说话。”
“对啊,不过在你们家一定不这样。”
他想了好久,最后明白了,粗暴地说了声再见就跌跌绊绊地走下了台阶。
“再见。”
当晚柯克问起他这件事。
“我看见你溜回斯塔克斯家去的,怎么样,进展如何?”
“谁?我吗?老兄,我根本没到那儿去。我到湖边抓鱼去了。”
“呸!”
“你看第二眼时就发现那个女人不那么漂亮。我回来的路上得经过那房子,好好看了看她。除了那头长发,她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呸!”
“而且反正我挺喜欢那男人,不会去伤害他。她还不及我撇下在南卡罗来纳州的那个姑娘一半那么漂亮。”
“希克斯,要是我不了解你,一定会生气,说你在撒谎。你这样讲只不过是用话在自我安慰。你挺有意,可是脑子太迟钝了。一大堆男人和你一样看到了这女人,可他们比你有判断力。你应该知道你无法把这样的一个女人从这样的一个男人身边弄走。一个可以站起身来一举就用现款买下二百英亩土地的男人。”
“啊,不会,他一定没有买吧?”
“当然买了。口袋里装着地契走的。他明天要在他家门廊上召集一个会。我这辈子还没看见过这样的黑人呢。他要开个商店,还要政府在这里设个邮局。”
这使希克斯很不高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平常人,他习惯了这个世界上的某种方式,而突然变了样子,这使他苦恼。黑人在邮局里工作,这点他一时还接受不了。他大声笑了起来。
“你们都让那个盲流黑子随口瞎扯谎!黑人坐在邮局里!”他发出一种下流的声音。
“他准会这么干的,希克斯,反正我希望是这样。咱们黑人太爱互相妒忌了,所以我们老是像现在这样没法前进。咱们老说是白人压着我们!呸!他们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咱们自己把自己压住了。”
“谁说我不愿意那人给咱们搞个邮局?他当耶路撒冷王也不干我的事。不过因为许多人不明就里,便对他们撒谎,这是无济于事的。你们的常识应该告诉你们白人是不会允许他去开办邮局的。”
“这一点我们可不敢说,希克斯,他说他做得到,我相信他不是随口说说的。我琢磨要是黑人有了自己的城市,他们就可以有邮局和他们想要的一切,不管是什么。而且我估计,白人离得大老远的,才不会管这些呢。咱们等着瞧吧。”
“啊,我等着呢,没错。我琢磨得等到地狱结冰。”
“咳,死心吧,那个女人不想要你。你得明白世界上的女人不都是在松节油提炼厂或锯木场的小房里长大的。有些女人不是你应该去拿叉子叉的,你用鱼肉三明治搞不到她。”
他们又争论了片刻之后就去了乔住的地方,看见他没穿外衣,两条腿大叉开站着,抽着雪茄问人问题。
“最近的锯木厂在哪儿?”他在问托尼·泰勒。
“往亚波布卡方向七英里左右。”托尼说,“打算马上就盖房子吗?”
“老天,是的,不过不是我自己要住的房子,那要等我拿定主意想盖在什么地方以后再说。我琢磨咱们急需一个商店。”
“商店?”托尼吃惊地大声叫道。
“不错,就在这城里开一家商店,你们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能就地买到的话,你们干吗还要跋涉到梅特兰去买那么点玉米粉和面粉?”
“斯塔克斯兄弟,你这么一说,还真不错。”
“老天,当然不错!而且商店还有别的好处。有人来买地的时候我得有一个办事的地方,再说,什么都得有个中心,有个心脏,城市也一样。商店做城里人的聚会处再自然不过了。”
“这话有理。”
“啊,我们很快就会把这个城搞得像模像样的。别误了明天的会。”
就在第二天委员会该在他家门廊上开会的时候,第一车木料运到了,乔迪跟车去告诉他们卸料的地方。他让珍妮把委员会的人留住,等他回来。他不愿意错过他们,可他决意在木料卸下前点清数目。他这些话都白说了,珍妮也白耽误手里的活了。首先,人人都来晚了,然后当他们一听说乔迪在什么地方,就停也不停地去到那里。新木材正快速地往下卸着,堆在那株大栎树下。结果会就在那儿开了,托尼·泰勒充当主席,乔迪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发言。他们定下了一个日子来修路,大家都同意自带斧子和类似工具砍开两条通向不同方向的路。除了柯克和托尼人人都要去修路,这两个人会木匠活,因此乔迪雇他们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盖商店。乔迪自己则将忙于赶着车一个个城市去宣传伊顿维尔,招揽老百姓搬到那儿去。
看到乔迪花在买地上的钱这么快就赚了回来,珍妮感到很惊讶。六个星期之内就有十家人买下地皮搬到城里。一切发生得太快,规模太大,她都跟不上了。商店房顶还没有完全盖好,乔迪进的罐头已经堆在地上,卖得快到他都没时间出去巡回演讲了。商店完工的那一天,珍妮第一次尝到了主持店子的滋味。乔迪让她打扮起来,整个晚上都站在店铺里,大家都穿戴整齐了前来,他不打算让任何人的妻子能比过她。她必须把自己看做系着铃的带队牛,别的女人则是跟着的牛群。因此她穿上了一件买来的衣服,一身暗红色打扮,沿新开出的大路向商店走去,丝绸的衣裙褶边窸窣作响。别的女人穿着精织薄纱或印花布的衣服,年纪较大的偶尔还有系头巾的。
那天晚上没有人买东西,他们不是来买东西的。他们是来表示祝贺的,因此乔打开了一大桶苏打饼干,切了一些干酪。
“大家都来乐一乐,老天,我请客。”乔迪呵呵大笑着,退到了一边。珍妮按他嘱咐的那样舀出柠檬汽水,每人满满一白铁杯。喝完后,托尼·泰勒觉得非常惬意,开始发起言来。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聚集在这里欢迎一位弟兄来到我们中间,他决意与我们同甘共苦,不仅自己来此,还决意把他的,嗯,嗯,把他家庭的光明,也就是说他的妻子带到我们中间来。就算她是英国女王,也不会比现在这样子更漂亮更高贵了。她到这儿来和我们在一起,是我们的快乐。斯塔克斯兄弟,我们欢迎你和你认为应该带来的一切——你亲爱的妻子,你的商店,你的土地——”
一阵开怀大笑打断了他的话。
“行了,托尼,”利奇·莫斯大声说道,“斯塔克斯先生是个能干的人,这一点我们都承认,不过他肩膀上扛着二百英亩土地摇摇摆摆从路上走来的那一天,我得在场看看。”
又一阵大笑。托尼一辈子惟一的演说被这样破坏了,心中有些恼怒。
“你们都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明白怎么——”
“因为你跳起身来演讲可又不会讲。”利奇说。
“你没打岔的时候我说得好好的。”
“不对,托尼,你出了格了。你要欢迎夫妻俩,就不能不拿以撒和利百加在井边相遇的事(1)做比较,要不然就表示不出他们俩之间的爱情。”
大家都同意这个说法,托尼不知道演讲非得说这个不可,有点遗憾。有的人窃笑他的无知。因此托尼气恼地说:“要是你们瞎打岔的人都插完嘴了,咱们就请斯塔克斯兄弟致答辞。”
这样,乔·斯塔克斯叼着他的雪茄烟到了房间中央。
“我感谢大家对我的热情欢迎和向我伸出的友谊之手。我看得出这个城市充满了团结友爱。我决意在这里开始工作,竭尽全力使我们这个城市成为州里的大都会。因此怕你们万一不知道,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们,如果我们想做出成绩,就得和别的城市一样组织起来,如果想办事,按正确的路子办事,咱们就得组织起来,得有一个市长。我,同时代表我妻子,欢迎大家到商店来,欢迎你们享用将会有的其他一切东西。阿门。”
托尼带头,大家大声鼓掌,掌声停下时他站在了房子中间。
“弟兄们,姐妹们,既然没有别的更合适的人选了,我提议选斯塔克斯兄弟当市长。”
“附议!!!”众人七嘴八舌同时说了起来,因此就没有必要表决了。
“现在,让我们请斯塔克斯市长夫人讲几句鼓励的话。”
热烈的掌声被乔本人的发言打断了。
“感谢大家的夸奖,不过我的妻子不会演讲。我不是因为这个娶她的。她是个女人,她的位置在家庭里。”
片刻停顿以后珍妮脸上做出了笑容,但很勉强。她从来没有想到要演讲,而且觉得根本不会愿意去讲。但是乔不给她任何机会作答就讲了以上的话,这使一切都黯然失色。总之,那天夜里她跟在他身后走在路上时觉得很冷。他带着新的尊严大步走着,出声地思考着计划着,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思绪。
“这样一个城市的市长不可能老呆在家里。城市需要建设起来。珍妮,我找一个人到店里来帮忙,在我着手干别的事情时,你可以照料店铺。”
“啊,乔迪,你要是不在,我一个人干不来商店的事。也许忙的时候我可以帮你一把,可是——”
“老天,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干不来,只要有一点点的脑子就行。你也非干不可,我作为市长手头事情太多,这个城市现在正需要引路之光。”
“嗯哈,这儿确实有点黑暗。”
“当然很黑,不能在黑地里在这些树墩子树根上磕磕绊绊的。我马上就召集个会,商量树根和路上黑的事,第一件要处理的事就是这个。”
第二天他自己掏腰包派人到西尔斯罗巴克公司买路灯,通知市民星期四晚上开会表决此事。从来没有人想到过路灯的事,有的人还说这想法没用,他们甚至投了反对票。不过多数人还是支持的。
可是灯买来以后城里所有人都得意起来,因为市长并不只是把它从板条箱中取出往根柱子上一装便了事。他打开包装,让人仔细把灯擦干净,放在陈列橱中展览了一个星期供大家看,然后他定下举行点灯仪式的时间,并传话让奥兰治县的人都来参加。他派人到沼泽地去砍最好最直的丝柏做灯柱,并不断打发他们重新去找,直到找来一根令他满意的为止。他事先已经和市民谈过了这种场合下的招待问题。
“你们都知道,我们不能把别人请到我们城里来又怠慢人家。老天,不能这样。咱们得给他们东西吃,人们最爱吃烧烤全牲了,我自己拿出一整只猪来,看来你们大家应该能再凑出两只来,让你们的女人再做些馅饼、蛋糕和白薯糕。”
那天就是这么办的。女人准备好甜食,男人负责烤肉。点灯式的前一天,他们在商店后面挖了一个大坑,里面填满栎木块,然后把木块烧成一层红炭火,他们花了一整夜才把三只猪烧烤好。汉波和皮尔逊总负责,别的人在汉波往肉上涂浇汁的时候帮忙翻个儿。在不翻肉的时候他们就讲故事,大笑,再讲故事,唱歌。他们开各种各样的玩笑;在调料渗到肉骨头里、肉慢慢烤好时,他们吸着鼻子闻肉香。年轻的男子们临时把木板钉在锯台上,好给女人们当桌子用。这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没事的人就回家休息了,准备参加盛宴。
到午后五点钟,城里满是各式各样的车辆,挤满了人。这些人都想亲眼看到在黄昏时点燃那盏灯。快到时间了,乔把街上所有的人都集中到商店前,发表了一通演讲。
“乡亲们,太阳正在下山,早上造物主再让它升起,晚上造物主让太阳睡觉休息。我们这些可怜的无能的人类无法催它快些升起或让它慢些落下。如果我们在太阳落山以后或升起以前想要点亮光的话,我们只能自己制造。所以才造出了灯。今晚我们都聚集在这儿来点一盏灯,我们到死都将记得这一时刻,这是黑人城的第一盏街灯,张大眼睛看着它,当我把火柴放到灯芯上时,让那光一直进入你们的心灵,让它发光,让它发光,让它发光。戴维斯兄弟,领我们祈祷吧,让我们用最特殊的方式为这个城市祈求祝福。”
当戴维斯加上自己的创造吟诵着一首传统的祈祷诗时,乔登上了专门放在那儿的一个木箱,打开了黄铜灯门,当人们齐诵“阿门”时,他用划着了的火柴点燃了灯芯,这时波格尔太太用女低音唱了起来:
我们将在灯光下行走,那美丽的灯光
来到我主仁慈的露珠明亮闪耀的地方
在我们周围日夜闪耀
基督,世界之光。
所有在场的人都接着唱了起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唱着,直到再也想不出什么新花样的音调和节拍时才停下。然后大家不再出声,吃起烤肉来。
那天晚上一切结束以后,乔迪在床上睡下,问珍妮道:“怎么样,心肝?喜欢当市长太太吗?”
“我看还行,不过你不觉得这使我们有点太紧张了吗?”
“紧张?你是指准备吃的和照顾大家吃饭?”
“不是,乔迪,只不过这使我们有时相处不很自然。你老是出去商量事、处理事,我觉得自己只在原地踏步。希望一切很快就能过去。”
“过去,珍妮?老天,我还没好好开始干呢。我刚一开始就对你说了我的目标是当个能说了算的人。你应该高兴才对,因为这会使你成为一个重要的女人。”
一阵冰冷和恐惧的感觉攫住了她。她觉得远远地脱离了一切,十分孤寂。
很快珍妮就开始感觉到了人们的敬畏和羡慕在她感情上造成的冲击。市长的妻子不像她想的那样只不过是个一般的女人。她和权威人物一起睡觉,因而在市民眼中她就是权威的一部分。她和大多数人精神上只能接近到一定地步。特别是在乔强行在城里挖了一条沟好为商店门前的街道排水后,这一点就更为明显了。他们愤怒地叨咕说农奴制结束了,可是人人还得完成派给的活。
在乔·斯塔克斯身上有着什么东西让市民们惧怕。这不是由于肉体的恐惧,乔不是个爱打架的人,作为男人,他的身量甚至算不上魁伟。也不是因为他比别人文化高。是别的什么东西使男人们在他面前让步。他脸上有种命令你屈服的神情,而他走的每一步都使这变得更为实在。
比方说他那所新房子。两层楼,带回廊,还有栏杆之类的东西。城里别的房子看上去全像“宅院”四周的仆人住处。而且他和别人不一样,房子内外不全部刷好漆他不搬进去。再看看房子是怎么漆的吧:漆成洋洋得意的光闪闪的白色,那种炫耀的白颜色,威普尔主教、杰克逊和范德普尔家的房子才有的白色。这使得村子里的人和他谈话时觉得挺不自在——好像他和大家不一样了似的。还有痰盂的事。他刚刚作为市长——邮局局长——地产主——店主安顿下来,就马上和梅特兰的希尔先生或盖洛威先生一样买了张办公桌,还带一把转椅。他在那儿咬着雪茄烟,不发议论时就一声不吭,加上椅子转来转去,让人心里发虚。他还往那只金闪闪的花瓶里吐痰,这样的东西换上别人会高高兴兴地放在前厅的桌子上。他说那是只痰盂,他从前的老板在亚特兰大银行里就有这么个痰盂,用不着每次想吐痰都得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去,也不吐在地上,那个金色的痰盂就在旁边。但乔比他从前的老板更进了一步,他买了个女人用的小痰盂给珍妮吐痰用,就放在客厅里,痰盂四周还画着一枝枝花。这很出乎大家的预料,因为多数女人吸鼻烟,自然家里有痰盂,可他们怎么会知道时髦人物把痰吐在这样花哨的小东西里?这多少有点让他们感到自己吃了亏,像有什么事瞒着他们了。也许除了痰盂之外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是瞒着他们的,你看人们只告诉他们把痰吐在空西红柿罐头盒里。自己和白人不同就够糟的了,可是自己黑人中还有一个能如此不同,你便不免感到奇怪了。这就像看到自己的姐妹变成了一条鳄鱼似的,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老在鳄鱼身上看到自己的姐妹,在姐妹身上看到鳄鱼的影子,而你希望不是这样。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市民们尊敬他,甚至钦佩他,这是毫无疑问的,但任何在权力与财富之路上行走的人肯定会遇到仇恨。因此在某些场合下发言者站起来需要说“我们敬爱的市长”时,就像说“上帝无所不在”这话一样,人人都这么说,可没人真正相信。这只不过是给舌头上弦的一根摇把。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给市民带来的好处渐渐减少时,他在店里忙着,人们就坐在店的门廊上议论他。譬如那天亨利·匹茨偷了一车他的甘蔗被他抓住,他拿回了甘蔗,把匹茨赶出城去,有些人就认为斯塔克斯不应该这样做。他有那么多的甘蔗和别的一切东西。不过当乔·斯塔克斯在门廊上的时候他们没说这话。而在他收到梅特兰来的邮件进屋去分拣时,人人都说了个够。
西姆·琼斯一旦肯定斯塔克斯听不见他的话时,马上就开了口。
“把那个可怜的家伙这样赶出去真是罪过,可耻。黑人之间不应该这样彼此凶狠相待。”
“我可不这样看,”山姆·华生立刻说,“黑人应该像别人一样学会干活挣自己需要的东西。没有人不让匹茨种他想要的甘蔗。斯塔克斯给他活干了,他还要怎么样?”
“我知道,”琼斯说,“可是山姆,乔·斯塔克斯对人太苛刻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我们身上赚去的,他来的时候并没有这些东西。”
“不错,可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和坐着的地方那时候也没有。说话得公平。”
“可是现在,山姆,你知道他整天光是挺着肚子转悠,告诉别人该干什么。他就爱让凡是能听得见他说话的人都服从于他。”
“他和你说话的时候,你都能感觉到好像他手里拿着根软鞭子,”奥斯卡·司各特抱怨说,“他总是让你觉得要责罚你,让你觉得像穿了件硬角质里子的衣服。”
“他是和风中卷起的一阵旋风。”杰夫·布鲁斯插嘴道。
“说起风来,他是风,我们是草,他往哪儿刮,我们就往哪儿倒,”山姆·华生同意地说,“不过我们需要他这样,要不是他,这个城什么都不是。他不得不有些专横。有的人需要倚仗宝座、统治者的交椅和王冠使人们感觉到他们的影响,他用不着。他的宝座就连在他的裤裆上。”
“我不喜欢这个人的地方是,他和不识字的人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的,”希克斯抱怨说,“炫耀他的学问。你们看我这个样子都不会相信,可我有个兄弟在奥卡拉当牧师,他很有学问,要是他在这里,乔·斯塔克斯就不可能像愚弄你们大家那样愚弄他。”
“我常在想,不知他那小小的妻子和他过得怎么样,他这个人要改变一切,可什么也改变不了他。”
“你知道我也老想这件事,她在店里出点小错时他常数落她。”
“她在店里时为什么要像老太婆似的用头巾包着头?要是我有那样的头发,谁也甭想让我包上头。”
“说不定是他让她包头的,说不定他害怕咱们这些男的有人会在店里摸她的头发。反正我看这事儿挺神秘的。”
“她可真不怎么说话,她出了点错,他那个大喊大叫劲儿真有点让人无法容忍,可她好像根本不在乎,看来他们彼此很了解。”
关于乔的地位和财产,城里的人有一筐子看法,有好有坏,可谁也没有鲁莽到去质问他,反而都屈服于他,因为他就是他们说的那样,不过正因为市民屈服于他,他才是他们说的这个样子。
(1)典出《圣经·创世记》。亚伯拉罕派出使者为他的儿子以撒往迦南地物色女子为妻。使者在拿鹤的城外水井边,遇见利百加肩头上扛着水瓶出来,使者向利百加求水。后以撒遂娶利百加为妻。
[book_title]六
每天早上地球翻过个儿,把这个城市暴露在太阳下。这样珍妮又过了一天。除了星期日,每天都要去商店。假如不用卖货,商店本身倒是个令人愉快的地方。人们围坐在门廊上,把思想之图传给大家观看,这是很有趣的。而思想之图又总是蜡笔画的放大了的生活,因此听人们讲述它就更有趣了。
譬如说迈特·波纳的黄骡子的事吧。在上帝赐给人的每一天里,他们都聊这头骡子,特别是迈特本人在场听着的时候。山姆、利奇和沃特是聊骡子的人中的头头,别的人只是插嘴说几句偶尔听来的关于骡子的消息,而他们三个人听到和看到的关于这头骡子的事似乎比全县人加起来的还要多。他们一看到迈特瘦长的身影沿街走来,及至走到门廊上,他们就已一切就绪了。
“你好,迈特。”
“晚安,山姆。”
“真高兴你正好来了,迈特,我和几个人正要去找你。”
“干吗要找我,山姆?”
“非常严重的事,伙计,严重!”
“是的,伙计,”利奇就会插进来伤心地说,“需要你全力关注。你一分钟也不应该耽误。”
“到底是什么事?你该赶快告诉我。”
“我看我们最好还是别在商店这儿告诉你,鞭长莫及。咱们最好一起沿萨伯拉湖走走。”
“出什么事啦,老兄?我不跟你们一起瞎胡闹。”
“你那头骡子,迈特,你最好去看看,它出事了。”
“在哪儿?它是不是走到湖里让鳄鱼咬了?”
“比这还要糟,女人们抓住你的骡子了。我中午时分从湖边过来时我老婆和别的一些女人把它放平在地上,用它的肋巴骨当搓板呢。”
他们强忍着的笑轰地爆发出来。山姆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是的,迈特,那骡子瘦得让女人们用它的肋巴骨搓衣服,洗完后晾在它腿骨上。”
迈特明白他们又让他上当了,那笑声使他生了气,而他一生气就口吃。
“你是个臭骗子,山姆,你个笨蛋,你、你、你!”
“啊,老兄,发火也没有用,你知道自己根本不喂那骡子,它怎么胖得起来?”
“我我我喂喂它的!我每次喂都给给给它一满杯玉米。”
“利奇知道你那杯玉米是怎么回事。他躲在你牲口棚附近看过,你量玉米用的不是喂牲口的大杯,那是个茶杯。”
“我喂它的,它太小气,不肯长胖。它老那么又弱又瘦是为了气我。怕要它干点活。”
“不错,你喂它,你喊它‘过来’,再加上皮鞭当作料喂它。”
“我就是喂了这下三烂了!不管怎么着我都跟它合不来,让它拉犁它简直拼死命抗拒,甚至连我到牲口栏去喂它,它都把耳朵往后一贴又踢又咬。”
“放心吧,迈特,”利奇安慰道,“我们都知道这东西很坏。我见过它在大街上追罗伯茨家的一个孩子,要不是风向突然变了,它就会追上他,也许还会把他踩死。你知道那孩子想跑到斯塔克斯洋葱地的篱笆那儿去,那头骡子紧追不放,越离越近,这时突然风向变了,把骡子刮出老远,因为它太弱啦,没等这下三烂掉过头来,小孩已经翻过了篱笆。”门廊上的人大笑,迈特又生起气来。
“说不定这头骡子见谁都撒气,”山姆说,“因为它以为它听见走向它的人全是迈特·波纳,又来让它空着肚子干活了。”
“啊,别这么说,别这么说,你马上住嘴,”沃特反对道,“那头骡不会以为我像迈特·波纳,它没有笨到这个地步。要是我觉得骡子分不清的话,我早就去照一张相给它,好让它弄清楚了。我不会允许它对我持这种看法的。”
迈特拼命想说点什么,可嘴巴怎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他跳下门廊怒火冲天地走了。但这也挡不住关于骡子的谈话。还有更多关于这头骡子的故事:这畜生是多么可怜,它的年纪,它的坏脾气以及它最新的罪行。人人都纵情谈论,它的显要性仅次于市长,聊起它来更有劲。
珍妮非常喜欢这样的聊天,有的时候她还编出关于这头骡子的有意思的故事来,可是乔不让她参加进去,他不愿意让她和这样没有价值的人聊天。“你是斯塔克斯市长太太,珍妮,老天,这帮人连睡觉的房子都不是自己的,我真不明白像你这样有能耐的女人为什么会拾他们的牙慧。这些东西一点用处也没有,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人物在消磨时间。”
珍妮注意到他自己虽不谈论那骡子,可也坐在那里哈哈大笑,就是他那种大声的呵呵笑。但当利奇或山姆或沃特这帮能聊的人谈起世上某方面的事情时,乔就总是催她回店里去卖东西。他好像以此为乐。为什么他自己不能偶尔也去卖卖?她逐渐对店铺里面产生了仇恨,也恨那邮局。人们老是在不该来的时候,比如她正在数东西或者记账的时候,进来问有没有信,搞得她火气上来卖邮票找错了钱。还有,有些人的字她辨认不出来,写法特别怪,拼法也和她熟悉的拼法不一样。一般情况下,倒都是乔自己整理邮件,可有时他不在,就得她干,结果总是忙成一团。
商店本身也使她非常头疼。把东西从货架上拿下来或从桶里拿出来,这活儿算不得什么,只要顾客要的是一个番茄罐头或一磅大米,问题就不大。可是如果他们还要一磅半咸肉和半磅猪油怎么办?这就从走几步、伸手够一够变成了数学难题。或者,干酪是三角七分一磅,可有人来买一角钱的。在这类事情上她进行过多次无声的反抗,她觉得这简直是生命和时间的巨大浪费,可乔总是说只要她想做就能够把事情做好,而他要她利用她的这些天赋。她就是不断地和这样一块巨石冲撞着。
头巾的事也总使她感到恼怒,但乔迪很顽固,在店里不能露出她的头发。这似乎太没道理了,但这是因为乔从来没有对珍妮说过他多么爱吃醋。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当她在店里干活时,他是多么经常地在想象中看到别的男人沉溺在她的头发里。有一天晚上他就看见沃特站在珍妮身后,用手背轻轻在她辫梢蹭来蹭去,既不让珍妮知道又享受抚摸她头发的快感。乔在店铺后部,沃特没有看见他,乔真想拿着切肉刀冲上去砍掉那只冒犯了他的手。当晚他便命令珍妮在店里时要把头发扎起来。就是这样。她在店里是给他看的,不是给别人看的。可是他从来没这么说过,他这个人不会说这种话的。譬如说那头黄骡子的事吧——
一天傍晚,迈特手里拿着个笼头从西边过来,“我在找我那头骡子呢,谁见了?”他问。
“早上看见它在学校后面,”兰姆说,“十点钟左右。那么早它就在那么远的地方,一定是一夜都在外头。”
“就是,”迈特答道,“昨天晚上看见它了,可是没有抓住它,今晚非得把它弄回去不可,因为明天我要耕地。我答应了去耕汤普森家的园子。”
“你觉得靠那骡架子能干完那活吗?”利奇问道。
“啊,那头骡子结实着哪,就是太坏,不听支使。”
“对了,人家告诉我是骡子把你领到这个城里来的。说是你本来要往米开诺皮去,可骡子比你明白,把你领到这儿来了。”
“这是撒、撒、撒谎!我离开西佛罗里达的时候就是往这儿来的。”
“你是说你从西佛罗里达一路骑着那骡子到这儿的?”
“当然啦,利奇,可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在那儿呆得挺满意的,可骡子不满意,所以有一天他把鞍子放在骡背上,骡子就把他驮来了。骡子明白事理。那边老百姓一星期只吃一次软饼面包。”
和迈特的打趣中,总含有一点严肃的成分,因此当他怒冲冲走开时谁也不在意。都知道他买肋肉时只买一小条,手里提着小袋的粗杂粮面或面粉回家,只要不花钱,好像什么都没关系。
他走后大约半小时人们听见骡子在小树林边嘶叫,不久骡子就该经过商店门前了。
“咱们给迈特把骡子逮住,乐一乐。”
“嗨,兰姆,你知道那头骡子不愿意让人逮住,你去逮一个咱瞧瞧。”
骡子走到商店前面时,兰姆出去对付它。那畜生把头猛地一抬,两耳朝后一贴,向来人冲去。兰姆为自身安全计不得不逃走了。又有五六个人离开门廊困住了这头暴躁的骡子,捣着它的两肋要它发脾气,可它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快就因不断转动它那副老骨头而气喘吁吁。大家都因捉弄了骡子而兴高采烈,只有珍妮例外。
她掉转头不去看这一幕,自言自语道:“他们真该害臊!这么样作弄一头可怜的畜生!它干活快累死了,给虐待得身体都垮了,现在他们还要把它作弄死。真希望我能按自己的意思来对付这帮人。”
她离开门廊,在店堂后边找了点事儿干,所以她没有听见乔迪是什么时候停下不笑的。她不知道他听见了她的话,但她听见他喊着:“兰姆,老天,够了!你们取乐也取够了,别再傻闹了,去告诉迈特我马上想和他谈谈。”
珍妮回到前门廊上坐了下来。她一句话也没说,乔也沉默着。但过了一会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道:“珍妮,我看你最好去给我把那双旧的黑色高帮绑腿鞋拿来,这双皮鞋真烧脚,鞋挺松的,可还是磨得脚疼。”
她一声不响地站起身去给他拿鞋。她内心中正在进行一场保卫孤弱无助的东西的小小战争。人们应该对孤弱无助的东西有所顾念。她想为此去斗一斗,“可是我痛恨分歧和混乱,所以最好还是别说话,不然不容易和别人相处。”她没有忙着回去,她摸索了好一阵,好让脸色恢复正常。她回到门廊上时乔正在和迈特说话。
“十五块钱?老天,你疯了!五块钱。”
“咱、咱们都让点,市长兄弟,给、给十块吧。”
“五块。”乔的雪茄在嘴上转动,若无其事地把眼睛转向别处。
“如果那头骡子对你市长兄弟还有点用的话对我就更有用了,特别是我明天有活要干。”
“五块钱。”
“好吧,市长兄弟,如果你想剥夺我这样一个穷人的惟一生计的话,我就收你五块钱吧。那头骡子跟了我二十三年了,真舍不得啊。”
斯塔克斯市长故意先摸了鞋才伸手到口袋里掏钱。这时迈特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不过他的手一攥到钱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这回你可赔了,斯塔克斯!不出这个星期那头骡子就可能死掉,它不会给你干活的。”
“我不是为干活才买它的,老天,我买那坏东西是让它歇着,你没有足够的气魄这么干。”
人们尊敬地沉默了下来。山姆看了看乔说:“斯塔克斯市长,这倒是对付这坏东西的一个新主意,我喜欢这主意,你做了一件高尚的事。”大家都表示同意。
人们议论时,珍妮一动不动地站着。人们说完后,她站到乔的面前,说:“乔迪,你做了一件大好事,不是每个人都会想到这样做的,因为这不是一个平常的想法,放了那头骡子使你变成了一个大人物,有点像乔治·华盛顿和林肯。亚伯拉罕·林肯要统治整个美国,所以他解放了黑人,你要统治一个城市,所以你放了那头骡子。你要解放什么必须要有权力,那会使你像个国王什么的。”
汉波说:“你老婆是个天生的演说家,斯塔克斯,我们原来一点也不知道,她用恰到好处的词表达了我们的想法。”
乔用力咬着雪茄向大家笑着,但一个字也没有说。满城的人议论了三天,说如果他们像乔·斯塔克斯这样阔,他们也会这样做。不管怎么说,城里有一头不受管束的骡子是件值得一谈的新鲜事。斯塔克斯把草料堆放在前廊附近的大树下,骡子和别的市民一样一般都在商店左右活动,几乎所有的人都养成了习惯,来时带一把料扔在堆上。它几乎都长肥了,大家很为它骄傲,又开始编造起它作为自由骡的所作所为:它怎样在一天晚上推开了林赛家的厨房门,在厨房里睡了一夜,早饭时给它煮了咖啡才罢休;它怎样在皮尔逊一家人吃饭时把脑袋探进他们家的窗子,皮尔逊太太以为是皮尔逊牧师,递给了它一个盘子;它把塔利太太追赶出了槌球场,因为她体形太难看了;它跑着追上了往梅特兰去的培基·安德森,为的是把脑袋钻到她的阳伞下不致晒着;它听雷德蒙又臭又长的祈祷听烦了,走进了那座浸礼会教堂搅散了礼拜。它除了不让人给它套上笼头和不去迈特·波纳家,别的什么事都干过了。
但过了一段时间它死了。兰姆发现它四腿朝天、瘦削的背脊朝下躺在那棵大树下。这很不自然,看上去也不对头,可是山姆说要是它侧躺着像别的畜生一样死去那就更不自然了;它是看到了死神的降临,和人一样拼死争斗,直斗到最后一口气,自然就没时间把自己弄得像样些,死神也只好将就它了。
消息传开,就像发生了战争结束之类的大事。能停下工作的人全停了下来,围在一起,聊开了。不过最后这头骡子也只能像别的死畜一样被拖走了,拖到小山边。这个距离符合城市卫生的要求,剩下的就是秃鹰的事了。人人都参加了拖出仪式,这个消息使斯塔克斯市长提前起了床。他的两匹灰马正在树下,有人正摆弄着马具,这时珍妮给乔送早饭来到了店里。
“老天,兰姆,你走以前把店门锁好,听见了吗?”他快速地吃着早点,一只眼睛瞧着门外套马的人的动作。
“乔迪,你干吗要他锁店门呀?”珍妮吃惊地问道。
“因为没有人在这里照顾商店了,我自己也要去参加拖骡子。”
“我今天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干,乔迪,为什么我不能和你一起去拖骡子?”
一时间乔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什么,珍妮!你不会愿意让人家看见你在拖骡子的人群里吧?人挨人人挤人的,这帮人还一点不懂礼貌。不行,不行!”
“你不是会和我在一起吗,是不是?”
“是的,可虽说我是个市长,我到底是个男人,市长的妻子可就不一样了。总之,他们可能会要我在死骡子面前说上几句话,因为这事不同一般。但是你不许和这帮粗俗的人一起去。你居然会要求去,我很吃惊。”
他擦去嘴上的火腿汁,戴上了帽子,“进去把门关上,珍妮,兰姆忙着弄马呢。”
又一阵大声的建议、命令和毫无用处的评论之后,全城的人护送骡尸而去;不,是骡尸与全城的人一齐离去,把珍妮一人剩下,站在门口。
在沼泽地上为骡子举行了隆重的仪式,他们模拟人死时的一切做法,斯塔克斯首先为死去的公民致颂辞,说死者是我们最尊贵的公民,死后人们是多么伤心,大家非常喜爱这讲话。这比修建学校更增加了斯塔克斯的分量。他把骡子膨胀起的肚子当做讲台,站在上面,手比划着。他下来以后大家把山姆推了上去,他先像学校老师一样谈到这头骡子,然后他把帽子又像约翰·皮尔逊那样戴上,模仿他布道的样子。他说到骡子天堂的欢乐,这位亲爱的兄弟已离开这个苦恼谷到了那里,骡天使在周围飞翔,几英里长的嫩玉米和清凉的水,一片纯麸皮的草场,一条糖浆之河从中流过。最美妙的是,没有迈特·波纳拿着套犁的缰绳和笼头来败坏风俗。在那天堂中,骡天使可以骑在人身上,亲爱的死去的兄弟在天堂闪闪夺目的宝座旁自己的位置上将俯视地狱,看到魔鬼在地狱毒热的阳光下整天让迈特·波纳犁地,而且用皮鞭往他身上猛抽。
说到此处姐妹们假装高兴,大叫大喊,男人们不得不扶住她们。大家痛快之极,最后才把骡子交给了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秃鹰。它们高飞在送葬人的头顶上,举行着盛大的集会,附近一些树上已栖息着它们弓着肩的身影。
人群一走远,它们就盘旋而下,近处的越飞越近,远处的也飞将而来。一个圈子,一个猛扑,张开翅膀往上一飞,圈子越缩越小,直到饿得更凶的或胆子更大的几只落在了尸体上。它们想开吃了,但牧师不在场,因此派出信使给栖息在一棵树上的头领送信。
鹰群必须等着白头的头领,但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们互相推挤着,因饥饿而生气地啄着头。有的从骡头走到骡尾、骡尾走到骡头。牧师大人一动不动地栖息在约两英里外的一棵枯松上,它和其他的同类一样早已嗅出气息,但出于礼节它必须佯作不知稳坐着等候通知。然后它才笨重地起飞,盘旋下降,盘旋下降,直到群鹰饥饿地欢跳着迎接它的到来。
终于它落到地上,围着尸体打转,看看它是不是真的死了。它检查了鼻子和嘴巴里面,从头到尾仔细查遍后跳上骡身低了一下头,其余的秃鹰跳动着做出了回答。在这以后它站稳身子问道:
“这人是怎么死的?”
“脂肪太少,太少。”齐声回答。
“这人是怎么死的?”
“脂肪太少,太少。”
“这人是怎么死的?”
“脂肪太少,太少。”
“谁来承担它的葬礼?”
“我们!!!!!”
“嗯,现在行了。”
于是它按仪式啄出了骡眼,盛宴便进行起来。黄骡子从城里消失了,只是在门廊的谈话中还被提到,再有就是孩子们偶尔冒险兴发,去看看它那变白了的骨头。
乔满心欢喜情绪极佳地回到店里,但他不愿让珍妮看出这一点,因为她正绷着脸,他对此很不满意。他这样安排,她没有理由绷脸。他费了这么大劲,她连点谢意都没有,而她应该好好感谢他才对。他简直给了她满身的荣誉,给她造了一张高高在上的椅子,好让她坐在上面俯视世界,可她倒好,噘开嘴了!他并不想要别的女人,可是有的是女人想得到她的地位。他真该打她的嘴巴!不过他今天不想打架,他拐着弯地对她进行攻击。
“珍妮,今儿早上在树林子里,我和那些人在一起笑了半天,他们那份逗乐劲儿让你没法不笑,不过我还是希望我的市民多关心点儿正经事,而不要在胡闹上花这么多时间。”
“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乔迪,总有人想笑想玩的。”
“谁不爱笑爱玩?”
“你这个说法很像是你不爱这些。”
“老天,我才不会说出这样的瞎话来呢!可是现在正是干事业的时代,看见这么多人只要能吃饱肚子然后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满足了,真是件可怕的事。想起来我有时候挺难受,可有时候又挺生气。有的时候他们说些话简直让我想笑得要死,可是我就是不笑,免得给他们鼓了劲。”珍妮采取了息事宁人的做法。她的看法并没变,不过嘴上同意了。她的内心却在说:“就算这样吧,你也用不着对这件事大做文章。”
不过有的时候山姆·华生和利奇·莫斯间永无休止的争论会迫使乔捧腹大笑。他们的争论永远没有终结,因为他们争论的惟一目的就是比赛各自的夸张本领。
也许利奇来时山姆正坐在前廊上。如果没有可供谈论的人在场,那就什么事也没有,如果像星期六晚上那样大家都在,利奇就会满脸严肃地走上前来,好像忙着想事连寒暄都顾及不上了。一旦别人问他怎么了、想让他开口的时候,他会说:“这个问题快把我逼疯了,山姆对此事非常了解,我想知道点情况。”
沃特·汤马斯一定会说话,怂恿旁人谈下去:“是的,山姆了解的情况多得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必定会把你想知道的事告诉你的。”
山姆开始认真地做出要避免这场争斗的姿态来,这样把门廊上所有的人都吸引了进去。
“你怎么会要我来告诉你呢?你总是声称上帝在街角遇见了你,把他的秘密都和你谈了,你用不着来问我什么事,是我要问你。”
“你怎么个问我法,山姆,谈话是我起的头呀?是我问你。”
“问我什么?你还没告诉我题目呢。”
“我不打算告诉你!我打算一直不让你知道,你要是真像你假装出来的那么机灵,你可以自己去弄明白。”
“你害怕让我知道是什么事,因为你知道我会把它驳得体无完肤。谈话得有个题目,不然没法谈。如果一个人没个范围,就没有停止的地方。”
此时他们已经是世界的中心了。
“那好吧,既然你已经承认你没那么机灵,弄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那我就告诉你。是什么使人不被火热的炉子烫伤,是谨慎还是天性?”
“呸!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什么难题呢。这个问题沃特可以回答你。”
“要是谈话对你太深奥了,你为什么不对我实说,然后闭上嘴?这类事沃特回答不出来,我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一切自己安排,如果它需要我整夜不睡来琢磨,沃特不可能对我有什么帮助,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那么利奇,我来告诉你。我要掰开揉碎了地和你谈,是天性使人躲开火热的炉子。”
“哼哼,我就知道你会如此这般说话!可是我要纠正你。那根本不是天性,是谨慎,山姆。”
“没这么回事!天性告诉你别乱摆弄火热的炉子,你就不去摆弄。”
“听着,山姆,如果是天性,那谁都用不着注意别让孩子碰炉子了,对不对?因为小孩自然就不会去碰它的。但是小孩是会去碰炉子的。因此是谨慎,不是天性。”
“不是,是天性,因为天性让你谨慎,这是上帝创造的最强有力的东西。事实是天性是上帝创造的惟一的东西,他造了天性,天性造了别的一切。”
“天性根本没有造出别的一切,还有好多东西根本还没有造出来呢。”
“你说说看你所知道的天性还没有造出来的东西。”
“它没造出来头上长角的母牛,好让你可以骑在它身上紧抓住那角不放。”
“对,不过这不是你的论点。”
“对,这就是我的论点。”
“不是。”
“那么我的论点是什么?”
“到现在为止你还没有论点。”
“他有论点,”沃特插进来说,“火热的炉子就是他的论点。”
“他知道得挺多,可是他还没能证明他的论点呢。”
“山姆,我说是谨慎而不是天性使人避开火热的炉子的。”
“儿子怎么能出现在爸爸之前呢?天性是一切的开始,自从人成了人,本性就使人避开火热的炉子了。你说的那个谨慎只不过是只嗡嗡叫的小虫子,它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它,它有与别的东西相像的眼睛,与别的东西相像的翅膀——什么都像别的东西,就连它的嗡嗡叫声也是别人的声音。”
“喂,你在说些什么?谨慎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东西,要不是因为有了谨慎——”
“说出点什么谨慎制造出的东西来给我听听!你看看天性都做了些什么!天性如此强大会让黑母鸡生出白鸡蛋。你倒说说看,为什么,是什么使男人嘴巴周围长出胡子来?天性!”
“那不是——”
门廊沸腾了。斯塔克斯把店交给送货的赫齐卡亚·波茨,到门廊上坐在了他那把高椅子里。
“你看看霍尔加油站那儿的那个无赖大畜生——一个大老无赖。它把房子外面的人全吃光,然后把房子吃掉。”
“啊,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能吃房子的坏畜生!这是撒谎。昨天我在那儿,没有看见那种事。它在哪儿?”
“我没有看见它,不过我估计它在后院里的什么地方。可是他们把它的相片放在前门外了,我今天晚上经过时看见他们在钉它。”
“好吧,如果它能吃掉房子,为什么没有把加油站吃了?”
“那是因为他们把它捆了起来,所以它吃不了。他们有一张很大的图,说明它能一次喝掉多少加仑辛克莱高压浓缩汽油,还说它已经一百多万岁了。”
“没有一百万岁的东西!”
“那张图就挂在那里,谁都能看得见。他们看见了东西才能画出画来,对不?”
“他们怎么能知道它一百万岁了?谁也不是那么久以前出生的。”
“我猜是根据它尾巴上的圈吧。喂,那些白人想知道的事都有办法知道。”
“那么这么长的时间它都在什么地方?”
“他们在埃及捉住它的。看来它总在那儿转悠,把那些法老的墓碑石吃掉。他们还有它吞吃时的相片呢。在这样的坏畜生身上本性可强了。本性和盐分,征服者大约翰(1)这样的强人就是由这两样构成的。他是个有盐分的人,能给什么东西都增加滋味。”
“是的,不过他是个超过常人的人,独一无二的人。他不挖土豆,不耙干草,不让人鞭打,他也不逃跑。”
“啊,要是努力,别人也能这样。我自己就有盐分。如果我爱吃人肉,可以每天吃个人,有的人毫无价值,他们会让我吃的。”
“天啊,我就爱谈大约翰的事,要不然就聊聊老约翰。”
但这时布奇、梯蒂和大个儿走了过来,走路的样子显得她们挺漂亮似的。她们像春天的嫩芥菜叶一样有股清新的风味。门廊上的年轻小伙子们定会告诉她们这一点,买东西请她们吃。
“我订的货现在到了。”查理·琼斯宣布道。他争先走下门廊去迎接她们,但他的竞争对手很多,推推搡搡地向姑娘们献殷勤。他们都求她们想到什么就买什么,请允许由他们付钱。他们求乔把店里的糖全包上,另外再去定购些。要所有的汽水和花生——什么都要!
“姑娘,我爱你爱得发疯了,”查理继续给大家逗乐,“除了给你干活和把我的钱给你之外,我什么都愿意替你去做。”
姑娘们和其他人都大笑助兴。他们知道这不是求爱,而是在表演求爱,大家都是剧中人,三个姑娘是舞台上的中心人物,直到戴西·布朗特在月光下沿街走来才告结束。
戴西踩着鼓点走着,看她走路的样子你几乎都能听见鼓声。她肤色很黑,自己知道白衣服穿在身上很漂亮,因此她打扮起来时就穿白衣服。她有双黑色的大眼睛,白眼珠闪闪发光,使她的眼睛像新铸的硬币一样发亮,她也知道上帝给女人眼睫毛是干吗用的。她的头发算不得直,是黑人带鬈的头发,但有一丝白人头发的味道,就像捆火腿用的那根细绳,根本不是火腿,但因为捆过火腿,就有了火腿的味道。她的头发厚厚地披散在肩上,刚好在一顶大白帽下露出来,恰到好处。
“上帝,上帝,上帝,”还是那个查理·琼斯惊叫着向戴西冲过去,“圣彼得让他的天使们这样跑了出来,想必天堂里现在是休息时间。已经有三个男人为了你躺在那里快要死了,而这儿又有一个傻瓜心甘情愿为你去坐牢。”
这时其余的单身汉已经拥到了戴西身边,她红着脸炫示着自己。
“要是你知道有什么人要为我而死,你可知道得比我还多,”戴西仰起头说,“我倒想知道这人是谁。”
“哎呀戴西,你知道,为了你吉姆、戴夫和兰姆都快要把彼此杀死了,你别站在这里说这种装傻的话了。”
“真要是这样他们可都是大哑巴了,他们可从来没对我说过什么。”
“嗯哈,你说得早了点,这儿呢,吉姆和戴夫就在这儿门廊上,兰姆在店铺里面。”
戴西的狼狈使众人大笑起来,小伙子们也不得不扮作情敌的样子,只是这次大家都知道里面有真实的成分。尽管如此,门廊上的人对他们的表演看得津津有味,而且需要的时候都帮上一把。
戴夫说:“吉姆不爱戴西,他不像我这样爱你。”
吉姆愤怒地吼道:“谁不爱戴西?我知道你说的不是我。”
戴夫:“那好吧,咱们现在马上来证实一下,看谁最爱这个姑娘。你甘愿为戴西坐多少年牢?”
吉姆:“二十年!”
戴夫:“看见了?我告诉你了那个黑鬼不爱你,而我,我要恳求法官处我绞刑,决不接受轻于无期徒刑的判决。”
门廊上传来长长的大笑声。于是吉姆要求进行一番考验。
“戴夫,如果戴西傻到嫁给了你,你愿意为她做些什么?”
“我和戴西早就商量好了,如果一你定要知道,告诉你我买一辆旅客火车送她。”
“哼,就这呀!我要给她买艘轮船,然后雇人给她开。”
“戴西,别让吉姆拿大话哄住了你,他什么也不打算给你买。一艘小破船!戴西,只要你说声要,我就为你把大西洋清干净。”人们大笑起来,然后又静下来听。
“戴西,”吉姆说,“你知道我的心以及我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如果我坐着飞机在天上高高飞时往下一看看见你在走,知道你得走十英里才到家,我就会下飞机来陪你走回去。”
这时爆发了一阵大笑声,珍妮沉醉在其中,后来乔迪把她的兴致全破坏了。
波格尔太太沿街向门廊走来。波格尔太太已经有好几个孙儿女了,但她爱脸红,有股卖俏的劲头,竟掩盖了她已下陷的双颊。她走路时你能看到她脸前有把扇动着的扇子,看到玉兰花以及月光下寂静的湖泊。说不出明显的理由为什么会看到这些,可事情就是这样。她的第一个丈夫原是个马车夫,为了能得到她,“学了审判”。最后他成了传教士,和她一直生活到去世。她的第二个丈夫在弗恩斯橘园干活,但当他得到她青睐后就试图去做个传教士。他只当到讲习班的头头,不过也算是献给她的一样东西,证明了他的爱情和自尊。她是海洋上的清风,她驱动着男人,但决定到什么港口的是舵轮。这天晚上她走上台阶,男人们看着她,直到她走进店门。
“老天,珍妮,”斯塔克斯不耐烦地说,“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波格尔太太要买什么?你等什么?”
珍妮还想继续听他们的表演和最后的结局,只好不高兴地站起身走进店里。她怒冲冲地回到门廊上,满脸不满意的神气。乔看见了,上来了三分火气。
吉姆·威斯顿偷偷借了一角钱,然后就大声恳求戴西允许他请她一次。她最后就同意让他给买个腌猪爪。他们进店时珍妮正在准备一份大订单的货,因此兰姆接待了他们,也就是说他到后边小桶里去拿腌猪爪了,却空着手走了回来。
“斯塔克斯先生,猪爪都卖完了!”他叫道。
“啊,没卖完,兰姆,上次从杰克逊维尔进货时我买了整整一桶猪爪,昨天才到的。”
乔进来帮兰姆找,但他也找不到那新到的一桶猪爪。于是他走到桌子旁,在挂在钉子上的存根里翻着。
“珍妮,最后那张提货单呢?”
“就在钉子上挂着呢,没有吗?”
“没有,你没按我说的放好。要是你的心不老惦记着街上,而是总想着你的活儿,说不定有时候还能把有的事办好。”
“啊,在那儿找一找,乔迪,提货单不会到别处去的。要是没挂在钉子上,那就在你桌子上,要是找一下你准能找到。”
“有你在这里本来不应该需要我找什么东西的,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了要把所有的单据挂在那根钉子上!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了,为什么你不能按我说的去做?”
“你确实喜欢指挥我,可我看到的事却不能让你去做。”
“那是因为你需要有人告诉你怎么做,”他生气地回答说,“要是我不这么做就糟了。得有人去替女人、孩子、鸡和牛动脑筋,老天,他们自己简直不动脑筋。”
“我也知道些事情,而且女人有的时候也动脑筋!”
“啊,不,她们不动脑筋,她们只是认为自己在动脑筋。我能举一反十,你见十也反不出一来。”
此情此景多了以后,就促使珍妮考虑自己婚姻的实质。后来她拼命和他顶嘴,不过这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乔反而更嚣张了。他要她绝对顺从,而且要一直斗到他觉得她绝对顺从了为止。
就这样她咬紧牙关逐渐学会了缄默。他们婚姻的灵魂离开了卧室住到了客厅。每当有客人来,他们就在那儿握手接待,却再也没有回到卧室中去,因此像教堂中有圣母玛丽亚像一样,她在卧室中放了点东西来象征婚姻的灵魂。卧床不再是她和乔嬉戏的长满雏菊的原野,它只是她又累又困时躺卧的一个地方。
和乔在一起她的花瓣不再张开。明白这一点时她已经二十四岁,结婚已七年。有一天他在厨房里扇了她一阵嘴巴后她明白过来。事情因一顿饭而起。有的时候这类事情往往对所有女人都是个磨难。她们计划着、安排着、干着,可不定哪个灶魔王会偷偷往她们的锅里盆里放进点没烤透的、没味的、糊巴巴的东西。珍妮做饭很拿手,乔也盼着这顿饭好躲开别的杂事。因此当面包没有发起来、鱼靠骨头的地方没怎么熟、米饭又是焦的时,他就扇了她耳光,直打得她耳朵嗡嗡响。他说她脑子有毛病,然后昂首回到商店去了。
珍妮在原地不知站了多少时间,沉思着。她一直站到有什么东西从她心田跌落了下来,于是她搜寻内心看跌落的是什么。是乔迪在她心中的形象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但她细细一看,看到它从来就不曾是她梦想中的血肉之躯,只不过是自己抓来装饰梦想的东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抛弃了这一形象,听任它留在跌落下的地方,进一步审视着。她不再有怒放的花朵把花粉撒满自己的男人,在花瓣掉落之处也没有晶莹的嫩果。她发现自己有大量的想法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无数的感情从来没有让他知道过。有的东西包好了收藏在她心灵中他永远找不到的一些地方。她为了某个从未见到过的男人保留着感情。现在她有了不同的内心和外表,突然她知道了怎样不把它们混在一起。
不等乔迪有时间派人来叫她,她便洗好澡,换上干净衣服和头巾,来到了店里。这是她向事物的外表低了头。
乔迪在门廊上。和每天这个时候一样,门廊上挤满了伊顿维尔人。她来到商店的时候,乔迪和往常一样正在作弄托尼·罗宾斯太太。珍妮看得出来,乔迪在粗俗地取笑罗宾斯太太时正斜着眼睛偷看自己,他想与她和好,他那大大的笑声是出自对罗宾斯太太的作弄,也是为了笑给她听的。他渴望和解,但得依他的条件。
“老天,罗宾斯太太,你明明看见我在看报,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打搅我?”斯塔克斯市长假装不高兴地放下报纸。
罗宾斯太太做出可怜的样子用可怜的声音说:“因为我肚子饿,斯塔克斯先生,真的饿了,我和我的孩子们都在饿肚子,托尼不给我饭吃!”
门廊上的人等的就是这句话,他们轰地大笑起来。
“罗宾斯太太,托尼每星期六到这儿来像个男子汉那样买食物,你怎么能装饿呢?你真该丢三个星期的脸!”
“要是他买了你说的那么多东西,斯塔克斯先生,天知道他拿着干吗了,他可没有往家里拿,我和我可怜的孩子们真饿极啦!斯塔克斯先生,求你给我和孩子们一小块肉吧。”
“我知道你不需要肉,不过你进来吧,我要是不给你肉你是不会让我看报的。”
托尼太太真是喜极欲狂,“谢谢你,斯塔克斯先生,你真高尚!你是我见到过的最了不起的绅士。你是个皇帝!”
放腌猪肉的箱子在店铺最里面,往里走的时候托尼太太心急得有时踩了乔的脚跟,有时又抢到了他的前面。有点像看见人拿着肉向盛食盆走来的一只饿猫,跑几步,奉承一番,自始至终不断发出催促的叫声。
“确实,斯塔克斯先生,你就是高尚,你同情我和我可怜的孩子们。托尼什么也不给我们吃,我们饿极了。托尼不给我饭吃!”
他们来到装肉的箱子前,乔拿起大切肉刀,挑了一块肋肉要切。托尼太太就差没围着他跳舞了。
“对了,斯塔克斯先生,给我这么宽的一小块肉,”她比画着连手腕带手这么宽的一块,“我和孩子们饿极了!”
斯塔克斯简直没去看她比画的多少,他看到的次数太多了。他看好了小得多的一片肉,把刀子切了进去。托尼太太伤心得差点倒在地上。
“天可怜见,斯塔克斯先生,你不会把那么小的一块肉给我和我所有的孩子们的,是吧?天哪,我们饿极了!”
斯塔克斯只顾切下去,伸手拿了一张包装纸。托尼太太从给她的这块肉旁跳开,好像那是一条响尾蛇。
“我不要!就给我和我所有的孩子们那么一小块咸肉!天哪,有的人什么都有,可是他们那么小气那么没个够!”
斯塔克斯做出一副要把肉扔回箱子里去盖上箱盖的样子,托尼太太像闪电般扑来把肉抓在手里,往门口跑去。
“有些人胸膛里没有心,他们宁愿看着一个可怜的女人和她无依无靠的孩子饿死,总有一天上帝会把这些小气得没个够的人抓起来的。”
她走下商店的门廊,十分愤怒地走了。有的人大笑,有的人大怒。
“如果那是我的老婆,”沃特·汤马斯说,“我就把她宰了。”
“特别是如果我像托尼一样把工资全给她买了东西的话。”柯克说,“首先我永远不会在哪个女人身上花托尼花在她身上那么多的钱。”
斯塔克斯回到门廊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他在店里停留了一会儿,把肉钱加在托尼的账上。
“嗨,托尼让我迁就着她点。他从州的北边搬到这儿来指望能改变她,可是没成功。他说他舍不得离她而去,又不愿杀了她,所以除了迁就忍耐没别的法子。”
“那是因为托尼太爱她了,”柯克说,“她要是我的老婆我就能制得住她,我要么制服她,要么杀了她,省得她在大家伙儿的面前出我的洋相!”
“托尼永远也不会打她的,他说打女人就像踩小鸡,他声称女人身上没有地方能打,”乔·林赛带着挖苦和不赞成的口气说,“就算是一个今天早上刚生的小孩,如果做出这样的事,我也会杀了他的。只有出自对她丈夫卑鄙的怨恨她才会干出这等事。”
“这话千真万确,”吉姆·斯通同意地说,“就是这个原因。”
珍妮做了一件她从未做过的事,这就是她插入了谈话。
“有的时候上帝也会和我们女人们亲近起来,把秘密告诉我们。他对我说他没有这么造你们,可你们都变得这么聪明,这使他多么吃惊。如果你们终于发现,你们对我们的了解连你们自以为有的一半都不到时,你们会多么吃惊。当你们只有女人和小鸡要对付时,把自己装做全能的上帝是多么容易。”
“你话太多了,珍妮,”斯塔克斯对她说,“去把跳棋盘和棋子给我拿来,山姆·华生,你是我网中之鱼啦。”
(1)征服者大约翰(Big John de Conquer):原指在黑人巫术中有多种功法的一种植物的根。赫斯顿在她的作品中用它来象征John the Slave,一位在黑人民间传说中幽默而有智慧、类似中国传说中阿凡提的人物。
[book_title]七
岁月使争斗之心从珍妮脸上完全消失了,有一段时间她以为也从她的灵魂中消失了。不论乔迪做了什么,她一句话也不说。她学会了怎样说一些话留一些话。她是大路上的车辙,内心具有充沛的生命力,但总被车轮死死地压着。有时她探向未来,想象着不同的生活,但她大半是生活在自己狭小的天地里,感情的波动像林中的树影,随着太阳而出没。她从乔迪处得到的只是金钱能买到的东西,她给出去的是她不珍惜的一切。
时而她会想到日出时的一条乡间大路,想着逃跑。逃向何处?逃向什么?于是她也想到三十五岁是两个十七岁了,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也许他没什么价值,”她告诫自己道,“但在我的嘴里他是个人物。非得这样不可,否则我的生活就没有了意义。我就撒谎说他是,要不然生活就只剩下一个店铺和一所房子了。”
她不看书,因此她并不知道自己是反映天地万物的一滴水,体现了人类企图从卑贱状态爬上没有痛苦的绝顶的努力。
有一天她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影子料理着店务,拜倒在乔迪面前,而真正的她一直坐在阴凉的树下,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衣服。这儿有人正从孤独中孕育出夏日风光。
这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情况,但不久以后就变得很寻常了,她也不再感到惊讶。它像一服麻醉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好事,因为这使她顺从地接受一切,到了这种地步,她像土地一样漠然地接受一切。无论是尿液还是香水,土地同样无动于衷地把它们吸收掉。
有一天她注意到乔不是坐到椅子上,而是站在椅子前跌落下去。这使她从头到脚好好看了看他。乔不像原来那样年轻了,身上已经有什么东西死亡了。他再也站不直了,走路时腿弯着,脖子后面僵直,过去威风富态使人害怕的大肚子现在松松地耷拉着,像悬在腰上的重负,好像不再是他身体的一个部分。他的眼光也恍恍惚惚的了。
乔迪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些,也许在珍妮之前老早他就看到了,而且怕她会看出来。因为他开始老是谈论她的年龄,好像他不愿意自己老了的时候她还年轻。他老是说:“你出去前应该披点什么在肩膀上,你已经不是一只出壳不到一年的小母鸡了,你现在是只老母鸡啦。”有一天他把她从槌球场叫了下来,“那是年轻人玩的,珍妮,你在那儿跳跳蹦蹦的,明天就该起不了床啦。”如果他想瞒骗她,那是打错了算盘,一生中她第一次看到一个人没有头盖骨、完全裸露的脑子,在他狡黠的想法从口腔隧道中冲出之前她早就看到它们在他脑中的凹凸处跑进跑出了。她知道他内心很痛苦,因此她一句话也不反驳随它过去。她只是拿出一些时间给他,等待着。
店里情况逐渐变得很糟。他的背越痛、肌肉越松、人越瘦,就越爱对珍妮发脾气,特别是在店里。在场的人越多,他越是拼命挖苦嘲笑珍妮的躯体,好把注意力从他自己身上移开。有一天,史蒂夫·密克逊要买嚼用烟草,珍妮没有切好。反正她特别讨厌那把切烟草的刀,用起来特别不灵便。她笨手笨脚地捣鼓着,切下去的地方离印子老远。密克逊并不在乎,他举着那块烟开玩笑地逗珍妮。
“你瞧,市长兄弟,看你太太干了什么,”烟块切得很滑稽,因此大家都笑了起来。“女人和刀子——不管什么样的刀子——总也搞不到一起。”大家善意地嘲笑了一阵子女人。
乔迪没有笑,他从店里当邮局用的那一侧匆匆走过来,拿过密克逊手里的那块板烟重切,齐齐地按印子切下,瞪着珍妮。
“老天!一个女人在店里一直呆到和玛土撒拉(1)一样的年纪,可是连切块板烟这样的小事都还做不来!别站在那儿冲我转你的突眼珠,看你屁股上的肉都快垂到膝盖弯上了。”
店里发出哄然大笑,但大家脑筋一转停住了笑。如果你猛地一看这事很可笑,但仔细一想就变得很可怜了。就好像在挤满人的大街上,当一个女人没有注意的时候有人扯下了她的一部分衣服。而且珍妮走到屋子中间站下,直冲着乔迪的脸开了口,这是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事。
“你别把我的长相和我干的活混在一起,乔迪,等你对我说完了怎么切板烟,那时你再告诉我我的屁股端正不端正。”
“你说什、什么,珍妮?你怕是疯了吧。”
“没有,我没有疯。”
“你准是疯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是你先开始揭开衣服说人的,不是我。”
“你怎么啦?你又不是个年轻姑娘,提提你的长相觉得受了侮辱。你不是个谈恋爱时的妙龄少女了,你是个快四十岁的老太婆了。”
“对了,我快四十岁了,可你已经五十了,为什么你不能有时候也谈谈这一点,而总是冲着我来?”
“珍妮,我就说了说你不再是个年轻姑娘了,你用得着生这么大的气吗?你这把年纪了,这儿没人想讨你做老婆。”
“我不再是个年轻姑娘了,可我也不是个老太婆。我估摸着自己看上去就是这个岁数,但是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是个女人,而且我知道这一点。这可比你强多了。你腆着大肚子在这里目空一切,自吹自擂,可是除了你的大嗓门外你一文不值。哼!说我显老!你扯下裤子看看就知道到了更年期啦!”
“天堂里的上帝啊!”山姆·华生惊讶得倒抽了一口气说,“你们今天可动真格的了。”
“你说什、什么?”乔质问道,希望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你听见她说的话了,你又不聋。”华生奚落道。
“我情愿挨小钉扎也不愿听人这样说我。”利奇·莫斯怜悯地说。
这时乔·斯塔克斯恍然大悟,他的虚荣心在汪汪出血。珍妮夺去了他认为自己具有的一切男人都珍视的男性吸引力的幻觉,这实在太可怕了。希伯来人第一个君王扫罗的女儿对大卫就是这样做的(2)。但珍妮走得更远,她在众男人面前打掉了他空空的盔甲,他们笑了,而且还将继续笑下去。此后当他炫耀自己的财富时,他们就不会把二者放在一起考虑了,他们将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东西而怜悯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当他审案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像戴夫、兰姆和吉姆之流的饭桶也不会愿意和他交换位置,因为在别的男人眼里,有什么东西能为男人没有力度辩解呢?裤子破了裆的十六七岁的无礼年轻人嘴里说着低声下气的话,眼睛里也会对他流露出冷酷的怜悯。在生活中已经不再有什么可做的了,雄心大志毫无用处。还有珍妮那残酷的欺骗!做出那低三下四的样子来,而一直都在蔑视他!嘲笑他,现在又鼓动全市的人这样对待他。乔·斯塔克斯找不到话来表达这一切,但是他知道这种感受,因此他使出全身的力气狠揍珍妮,并把她从店里赶了出去。
(1)玛土撒拉(Methuselah,本处拼作Methusalem):《圣经·创世纪》中以诺之子,据传享年969岁。
(2)原文为“The thing that Saul’s daughter had done to David”:据《圣经》记载,扫罗(前11世纪)是古以色列第一代国王。大卫(前11世纪至前962年),古以色列第二代国王,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建立统一的以色列帝国。大卫早年曾在扫罗王宫中供职,并娶扫罗王之女米甲为妻。扫罗将女儿嫁给大卫,意在加害于他。但米甲曾设计保护大卫。据《旧约·撒母耳记下》,大卫王将耶和华的约柜抬进城里,米甲在窗户里观看,见大卫在耶和华面前踊跃跳舞,心里非常蔑视,并出言讽刺说:“以色列王今日在臣仆的婢女跟前露体,如同一个轻贱人无耻露体一样,有好大的荣耀啊!”两人的关系自此疏远。
[book_title]八
从那天晚上起,乔迪把东西搬到楼下一个房间里就睡在那儿了。他并不真正恨珍妮,但他要她这样想。他爬开去舐自己的伤口。在店里他们话也不多。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事情已经平息了,一切看上去是这样平静和安宁。但是这种平静是休战状态,因此必须想出新的念头,找出新的话来说。她不愿像这样生活,为什么乔可以时时刻刻这样对待她,而她让他丢了一次面子他就生这么大的气?乔这样对待她已经多年了。好吧,如果他们之间必须要保持一个距离,那也只好如此。乔迪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可能消了气,不再像陌生人那样对待她。
同时她也注意到乔全身变得有多么松松垮垮,像一块熨衣板上挂着许多袋囊。他眼角下的肿泡垂在颧骨上,从耳朵上垂下的带毛的肿泡浮在腭下的脖颈上。软绵绵的肉囊从耻骨垂落,坐着时就搁在大腿上。但是就连这些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像蜡烛油一样越耗越少了。
他还有了新交。过去他从不放在心上的人现在似乎倍受青睐。他一向看不起草药郎中之类的人,但现在她看到一个从阿尔塔蒙特泉来的骗子几乎天天都要上门,她一走近他们就压低了声音,或干脆不出声了。她不知道驱使他的是一种困兽犹斗的希望,他希望在她眼中自己仍有着过去的躯体。草药郎中的事使她很是遗憾,因为她怕乔指望这个无赖给他治好病,而他需要的是个大夫,而且是个好大夫。他不吃饭,她很担心,后来才发现他让戴维斯老太婆给他做饭。珍妮知道自己做饭比老太太做得好得多,也比她干净。于是她买了牛骨给他做了个汤。
“不了,谢谢你,”他简短地对她说,“就这样我想好起来已经够难的了。”
她先是惊得目瞪口呆,后来感到很伤心,因此她径直去找她的亲密好友费奥比·华生,把一切告诉了她。
“我宁肯死也不愿让乔迪觉得我会伤害他,”她哭泣着对费奥比说,“我们俩之间并不是一切都那么愉快,你知道乔是如何崇拜自己亲手干的一切,但是在天之上帝知道我不会做任何伤害人的事。这样太卑鄙,太不光明正大了。”
“珍妮,我以为事情会过去,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自从店里那桩事发生后,人们就在说乔给‘斗败了’,是你干的事。”
“费奥比,很久很久以来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引鱼上钩,可是这事真——真——啊,费奥比!我该怎么办?”
“你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装不知道,现在你们俩散伙离婚已经太晚了,你就回家去,坐在你那大椅子上什么话也别说。反正谁也不会相信那些话的。”
“想想看,我和乔迪一起过了二十年了,现在还得担上要毒死他的恶名!费奥比,这简直是要我的命!我心里是一阵接一阵地悲痛。”
“这是那个自称足智多谋的大夫、其实是个一文不值的黑鬼为了讨好乔迪给他说的一通鬼话。他看出来他病了——好久了,谁都知道他病了,我猜他又听说了你们俩不和,他的机会来了。去年夏天他这只大蟑螂就打算在这一带卖大土蛇来着。”
“费奥比,我根本不相信乔迪信他那通鬼话,他从来也没相信过他的胡说八道。他假装相信,就为了让我伤心。我站着一动不动,拼命做出笑的模样,简直要死了。”
此后的许多个星期她常哭,乔渐渐虚弱得无法料理事情,卧床不起了。但他仍残酷地不许她进入他的病室。家中人来人往,人们用盖碗端来肉汤或其他供病人吃的食物,丝毫也不把她当乔的妻子对待。过去除了来干仆役的活外从未进过市长家院门的人现在大摇大摆以他的心腹的面目出入。他们来到店里,得意洋洋地察看她做的事,回到宅子里去向他报告。说什么“斯塔克斯先生需要有人代他照料照料,到他能起来自己照料时为止”。
但乔迪再也起不来了。珍妮让山姆·华生把病室里的情况告诉她,得知他所说的情况,她让他到奥兰多去请个医生来,她没有告诉乔她派人去请医生,因此他根本没有机会拒绝。
“就是个时间问题了,”大夫对她说,“一个人的肾脏停止了工作是不可能再活下去的。他两年前就该治疗,现在已经太晚了。”
于是珍妮开始想到死神。死神,这个住在遥远的西方有着巨大的方方的脚趾的奇特的存在。那居住在平台一样既无墙壁又无房顶的直立的房子里的巨大的存在。死神要掩护物干什么?什么风能吹向他?他站在他俯视世界的高屋中,整天全神贯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刀剑出鞘等待着使者来召唤他。他从有天地之前就已经站在那儿了,现在她随时都可能在院子里看到他翅膀上掉落的羽毛。她又悲伤又害怕。可怜的乔迪!不该让他独自在屋子里挣扎,她让山姆进去建议让大夫去看他,但乔拒绝了。这些用药治病的大夫对付正儿八经的病还行,可是对付他这病他们无能为力。一等那足智多谋的人找出埋藏着的对他的诅咒是什么,他的病就会好了。他根本不会死。他就是这么想的。但山姆告诉她的却是另一种情形,因此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山姆没有告诉她,第二天早上她也会知道,因为人们开始聚集在大院子里的棕榈和楝树下,那些过去不敢涉足此地的人悄悄走进院子,但没有到房子里去。他们往树下一蹲,等待着。谣言这只无翅鸟的影子笼罩在小城上。
那天早上她起床时下定决心要到病室去和乔迪好好谈谈。但她独自坐了很久,墙从四面向她压来,四堵墙要把她挤压得透不过气来。她很怕在自己颤抖着坐在楼上时乔会辞世而去,这使她鼓起勇气,来不及喘过气就到了他的房里。她并未按预先想好的那样用随便的快活的态度打开话题,有个什么东西像牛蹄一样压住了她的舌头,而且这时乔迪,不,是乔,凶恶地看了她一眼,这一眼里充满了外层空间那无法想象的寒冷。她必须和一个在十倍于无限空间之外的人谈话。
他面对着门侧身躺着,好像在等待什么人或什么东西的到来,脸上有种变化不定的表情,眼光虚弱但仍很犀利。透过薄薄的床罩她可以看到他那原来腆出的大肚子缩在身前的床上,像个寻求庇护的无依无靠的东西。
洗得不干不净的床单使她为乔迪的自尊心难过,他向来都是那么干干净净的呀。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珍妮?”
“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他发出一阵低沉的咆哮声,像躺在沼泽中将死的猪企图赶走对自己的干扰,“我到这间屋子里来为的是躲开你,可是看来没有用。出去,我需要休息。”
“乔迪,我来这里是要和你谈谈,我就是要谈。我这样做是为了咱们俩好。”
他又发出了低沉的咕哝声,慢慢翻身仰躺在床上。
“乔迪,也许我不是一个完美的妻子,但是乔迪——”
“那是因为你对人没有应有的感情,你应该有点同情心,你又不是一头猪。”
“可是乔迪,我本意是想待你好的。”
“我给了你一切,你却当众嘲笑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不对,乔迪,这不是因为我没有同情心,我的同情心多得用不完,我根本从来没有机会来表示我的同情心,你从来也不让我表示。”
“对了,什么都怪我好了。是我不让你表示出感情来!珍妮,我所需要的、我所期望得到的正是感情!现在你却跑来责备我!”
“不是这么回事,乔迪,我不是到这儿来责备什么人的,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不然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他低低说道。
他的眼睛中充满了茫然与恐惧,她看到他脸上的惊恐神情,答道:“是的,乔迪,不管那只大蟑螂为了骗你的钱对你说了些什么,你活不长了,快死了。”
从乔迪虚弱的身躯里发出了一声深沉的呜咽,像在鸡窝里敲击一只低音鼓,然后声音升高,像长号的尾声。
“珍妮,珍妮,别对我说我要死了,我不习惯这样想。”
“乔迪,其实你本来不会死的,要是你让——大夫——不过现在再提这些也没有用了,这正是我想要讲的,乔迪,你不愿意听。你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了,可是你一点也不了解我。你本来是可以了解我的,可是你忙于崇拜自己亲手干的事情,在精神上粗暴对待人们,结果是许多本来可以看得见的东西你也看不见了。”
“离开这儿,珍妮,别上这儿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说的。你改变一切但什么也改变不了你——就连死也没法使你改变。但是我不走出这个房间,我也不闭上嘴。现在在你死以前就得听我这么一次。你一辈子为所欲为,恣意践踏他人,然后宁死也不愿听人家讲这些。你听着,乔迪,你不是那个和我沿大路一起逃跑的乔迪了,你是他死后留下的躯壳。我随你逃跑是要和你一起过美好的日子,可你不满意我。不行,得把我自己头脑里的想法挤掉,好为你的想法在我脑子里留下地方。”
“闭嘴!但愿你遭天打五雷轰!”
“我知道。现在你快死了才明白,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你想得到爱和同情的话,你就得不但安抚自己还要安抚别人,可你只安抚自己,从未试图去安抚别人。净忙着听自己说了算的声音了。”
“这通撕破脸的讲话!”乔迪低声说,脸上和胳膊上沁出了汗珠,“滚出去!”
“所有这一切卑躬屈膝,一切对你命令的服从——我沿大路跑向你时想从你身上看到的可不是这个。”
从乔迪嗓子里传出争斗的声音,但他的眼睛不甘心地望着房间的一角,因此珍妮知道他并不是和她在进行这一场徒劳的斗争。那个方脚趾者的冰冷的剑已切断了他的呼吸,他的手尚在做着痛苦地抗议的姿态。珍妮使这双手平静地躺在了胸口上,然后久久地端详着死者的面孔。
“坐在统治者交椅里这差使对乔迪来说太残酷了。”她大声地咕哝道。多年来她第一次对他充满了怜悯。乔迪对她、对别人都很不好,但生活也粗暴地对待了他。可怜的乔!也许如果她知道有什么别的方法可以尝试的话,他的脸现在就不一定是这个样子了。但是她一点也不知道那别的方法会是什么。她思前想后,寻思不知是什么使人形成自己的看法,然后她想到了自己。多年以前她曾告诉年轻的自己在镜子中等待着自己,她很久没有记起这件事来了,也许她最好去看一看。她走到梳妆台前,仔细地看着自己的皮肤和容貌。年轻的自己已经消失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漂亮的妇人。她扯下头上的包头巾,让浓密的头发垂了下来。沉重的、长长的,光泽犹存的头发。她仔细审视了自己,然后梳好头,重又把头发扎了起来。这时她像上浆熨衣服般把自己的脸弄成人们想看到的模样,打开了窗户高叫道:“你们大家来呀!乔迪死了。我丈夫离我而去了。”
[book_title]九
乔的葬仪是奥兰治县的黑人见过的最壮丽的场面了,机动车拉的灵车,凯迪拉克和别克牌的小汽车,亨德森大夫坐着自己的林肯车,还有从四面八方来的成群的人。代表秘密教团的各种色彩,金色、红色、紫色,充满魅力与自得,各自具有使未得真传的人连做梦也想象不到的权力与荣誉的象征。农场的人骑着骡子,小孩子骑在哥哥姐姐的背上。埃尔克斯乐队的人排列在教堂门前奏着“平安地在耶稣怀中”,鼓点节奏如此突出,那长长一列鱼贯进入教堂的人简直都能轻快地合着音调走。这位小镇闹市的小国王和他到来时一样是伸着权力之手离开奥兰治县的。
珍妮像上浆熨衣服般使面孔僵硬起来,戴上面纱来参加葬礼。面纱像一堵石与钢筑成的墙,葬礼在墙外进行,一切与死亡、埋葬有关的话都说了,有关的事都做了。完毕了,结束了,再也不会发生了。黑暗,深洞,消亡,永恒。外面是饮泣与哭号,在昂贵的黑丧服里面是复活与生命。她并未探向外界,死亡也未伸向她内心来破坏她的平静。她把自己的面孔送去参加乔的葬礼,她自己则随春天到世界各地去欢笑嬉戏。过了一会儿人们结束了仪式,珍妮便回家去了。
那天晚上她上床睡觉之前把所有的包头巾全都烧了,第二天早上在家里活动时,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根粗粗的辫子,甩动着直垂到腰下。这是人们从她身上看到的惟一变化。她按原来的方式经营店铺,只是在晚上她坐在门廊上听大家说话时,派赫齐卡亚去照料晚上来买东西的顾客。她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匆匆忙忙地做改变,她有整整下半辈子的时间由她自己随意支配。
白天她大多在店里,但晚上她在自己的大宅子里,有时在孤独的重压下房子整夜吱嘎作响,哭叫不停。于是她睁大眼睛躺在床上,向着孤独提出问题。她问自己是否想离开这里回到老家去设法寻找母亲,也许去照料外祖母的坟墓,总的说来就是重访往昔的踪迹。在这样挖掘自己内心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对很少见面的母亲毫无兴趣,她恨外祖母,多年以来她向自己掩饰这一仇恨,将它包在怜悯的外衣下。过去她准备到天边寻找人,对世上的人来说,她能找到人们,人们能找到她,这是最重要的;但是她却像只野狗被鞭打,沿小路跑着去追逐东西去了。一切都依你如何看待事物而定,有些人眼睛看着烂泥水坑,可看见的是有大船的海洋。但阿妈属于另一类人,就爱鼓捣零碎废料。阿妈把上帝所造物中最大的东西——地平线拿来,捏成小到能紧紧捆住外孙女的脖子使她窒息的程度。地平线是最大的东西了,因为不管一个人能走多远,地平线仍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她痛恨那位在爱她的名义下扭曲了她的老妇人。多数人其实并不彼此相爱,而她的这种恨极其强烈,就连共同的血缘关系也并不能战胜它。她在自己心灵深处找到了一块宝石,希望在人们能够看见她的地方行走,使宝石到处闪光,然而她却被当做等鱼上钩的鱼饵,放到市场上出售。当上帝造人时,用的是不停歌唱、到处闪光的材料。可是后来有的天使妒忌了,把人剁成了千百万块,可人仍然闪着光、哼着歌。于是天使又捶打他,他就只剩下了火星,但每一个小火星还是亮闪闪有自己的歌声。天使便把每个小火星涂上泥,小火星感到孤独,就互相寻找,可是泥层又聋又哑。和所有跌滚着的小泥球一样,珍妮曾试图让人们看到自己的闪光。
100页珍妮很快便发现,在南佛罗里达州做一个有钱的寡妇是件极难的事。乔迪死后还不到一个月,她便注意到过去与乔从无深交的男人远道驱车来问候她,并主动要求做她的顾问为她效力。
“一个女人孤零零的很可怜,”人们一再对她说,“她们需要帮助,上帝从来就没有打算让女人一切靠自己。斯塔克斯太太,你从来没有经受过摔打,从没需要靠自己过,你一直受到很好的照料。你现在需要有个男人。”
珍妮对这些好心人感到好笑,因为她知道,他们知道许多女人都是独自生活的,她不是他们看到的第一个,但别的那些女人大多很穷。而且她也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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