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死馆杀人事件 [book_author]小栗虫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775 [book_dec]《黑死馆杀人事件》,作者小栗虫太郎。该书讲述了一个神秘、充满谜团的降矢木家族发生过几起令人不解的命案,该书与《脑髓地狱》、《献给虚无的供物》、《匣中失乐》并称日本推理四大奇书。降矢木,一个神秘、充满谜团的家族,居住在神奈川县一栋满溢妖异氛围、被称为“黑死馆”的西式城堡中。该家族多年前便发生过几起令人不解的命案,最后皆不了了之。这次,悲剧再度发生,黑死馆中的丹尼伯格夫人不幸遇害,尸体竟然还绽放出圣洁光芒,恰似被一层光雾包裹。然而,这只是开始……难道凶手真的是水、风、火、土四只精灵? [book_img]Z_11029.jpg [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序言 推理小说界的“怪物”江户川乱步出道整整十年后,同为“怪物”的小栗虫太郎出现了。我总觉得,两人之间恰巧十年的时间差并非偶然。我本想趁着江户川出道满十年,再加上有小栗这么优秀的新人出现,推理小说界也算是后继有人,邀请江户川庆祝一下。但这个想法最终也没有实现,现在想来还是觉得很遗憾。 江户川和小栗都可称为“怪物”,两人在一些方面也有相似之处。比如说出道前的经历都有些暧昧模糊,登上文坛之前都度过了十分艰苦的岁月,在文学上也都投入了很长的时间。这与我和大下宇陀儿是全然不同的,这一点很有趣。 被人称作“怪物”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而且随便叫别人“怪物”也是非常不礼貌的行为。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江户川和小栗是“怪物”。虽被同称为“怪物”,但两人的妖异有全然不同之处。江户川通过一流的、引人入胜的故事,将读者引入妖异的世界;与此相对,小栗则是通过让人觉得晦涩难懂的、出色且充满力度的文章,展现出一个妖异的世界。如果将江户川的作品比作日本江户时代的通俗绘图小说的话,那么小栗的作品则是中欧中世纪的通俗绘图小说。 总之,小栗虫太郎是一位很不可思议的作家。他写的故事中,有种异样的阴影,其中包含着深不见底的、渊博的知识。在这一点上无人能望其项背,有传言称,江户川乱步即便是在白天,也会拉上窗帘,在屋里点上蜡烛写小说。如果这个传言属实,那么小栗虫太郎一定是将羊皮纸放在摆满曲颈瓶和坩埚的桌子上,用鹅毛笔进行创作。 我有种预感,在不远的将来,小栗虫太郎将不再会被归为推理小说家。即便是这本《黑死馆杀人事件》,他最初的立意可能也并不是想写一本推理小说。我认为,他不会也不想尝试去创作大众小说和推理小说,而是期待写出一些不同的东西。 小栗虫太郎带着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黑死馆杀人事件》登上文坛,他今后将会有怎样的发展?又将如何发挥他“怪物”的一面呢?我和读者们拭目以待。 ---甲贺三郎 ---昭和十年三月晦日 ---于堂岛河畔旅社 [book_title]自序 《黑死馆杀人事件》已经完成,相比之下,之前发表的几个短篇作品显得有些渺小而悲哀。不仅如此,本作品在《新青年》杂志连载期间所受到的评价都是重量级的,无论褒贬。事实上,在这样的旋涡中煎熬,我已经身心疲惫。自从推理小说出现在日本以来,像我这样被仇视的作家,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吧!然而,得到的狂热喜爱也不少,尤其是平常对推理小说毫不在意的纯文学界,也发出了无数鼓励的声音。 我从没想抛弃这个战场,更不会退却。在遭遇这种反复的同时,我也意外地知道,挑剔的推理迷人数众多,其中支持自己的读者也不少,心情也就安定下来。不管怎样,这部作品意义非凡,它是我所谓贫瘠理想的累积。 之前经常被问到“这部长篇的构思如何得来”,在此,我想说的是,主要是源于歌德的《浮士德》。不过只要我头脑中浮现一个鲜活的场景,就能很轻松地一气呵成,这是我独特的写作习惯,比如本作品第三章中,有关在暴风雪的夜晚造访墓室的场景描写。因此,说《黑死馆杀人事件》的构想源于“莫扎特的葬礼”似乎也不过分。 十二月的那天,狂风暴雪,“乐圣”莫扎特的葬礼正在举行,来送葬的只有宫廷合唱团团长安东尼奥赛耶利,莫扎特的挚友休斯麦耶尔,以及另外四个人。莫扎特的灵柩到达坟场门前时,这些人相继离去,只剩下灵柩车的车夫和迎接灵柩的挖墓人哈休卡。这种悲哀在艺术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所以,可以说是莫扎特之死给我带来了《黑死馆杀人事件》。 ---小栗虫太郎 ---昭和十年四月 ---于世田谷的草屋 [book_title]序章 降矢木家族释义 法水已解决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命案[1] ,却未公开宣布此事,致使谣言四起,称事件已陷入迷局。就在谣言传出的第十天,主持调查工作的主管不得不放弃对拉札列夫遇害事件凶手的追查。原因是从臼杵市耶稣会神学院时代以来就被称为神圣家族——有着四百年历史的降矢木——的宅邸中,突然出现犹如黑色疾风般、毒煞的恐怖气息。这座降矢木宅邸一直被人称为“黑死馆”,谣传终有一天这里必定会发生不可思议的恐怖事件。当然,这种臆测的出现,与降矢木宅邸的建筑特点不无关系。据说它是伊斯坦布尔海峡以东绝无仅有的建筑物,即便是现在,见惯了凯尔特文艺复兴式城堡的极度华丽,这座建筑物尖塔与瞭望台的线条也同样让人心生奇异——仿佛古老地理书上的插画。在它落成之初,也就是明治十八年,河锅晓斋[2] 与落合芳几[3] 为宅邸锦上添花地绘上了龙宫公主像,画像的绚烂色彩随着斗转星移渐渐暗淡。时至今日,不论是建筑物还是人都不再保留丁点儿幼稚的幻想,自然变色让斑驳的痕迹看起来甚是荒凉,被侵蚀的石面也仿佛在不知不觉间化为笼罩宅邸的薄雾。 正因为如此,整座宅邸看起来充满了神秘感。但是,被说成“妖氛之地”,并非因为宅邸模仿了普罗旺斯的城墙,而是因为它内部存在着无数错综复杂的谜团。事实上,这座宅邸自落成至今,先后发生过三次离奇事件,均动机不明且有人死亡。此外,宅邸里除了现在的主人旗太郎之外,还生活着四位外国人,组成了弦乐四重奏乐团。据说他们从婴儿时期到现在为止四十年的漫长时间里一直足不出户……存在这样诡异的传说,黑死馆外也就仿佛形成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墙壁。 图画中的人物与建筑一道朽败了,就像癌细胞在扩散。若从遗传学角度来看,这种家族所具有的一定历史价值,更像是奇形怪状的真菌;若从已故的降矢木算哲博士的神秘个性推测,再看看现在奇异的家族关系,又会觉得这里像是阴森森的荒废寺庙。 当然,任何一种可能都只是因为臆测而导致的幻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座城堡里存在着会破坏神秘和谐感的奇妙气氛。这种瘟疫般的气氛产生于明治三十五年,也就是第二桩离奇的死亡事件发生的时候。在此次丹尼伯格夫人死亡之前约十个月时发生了诡异的算哲博士自杀事件,留下旗太郎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继承者。失去家族中心支柱所造成的影响,包括更为严重的家族裂缝,使众人开始深切地感受到,若人类心中产生了恶念,那么裂缝必将扩大,直至将余下的人们全部拖入犯罪深渊,并随之引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恐惧。 然而,从表面上看,降矢木家族却出人意料地未出现任何异常,哪怕是细小的气泡也没有。可能是那像毒气一样的空气还未达到饱和状态吧!不,与水面的平静相反,暗黑的水底已经暗流汹涌,逐渐集聚的水流化为狂暴的骤雨,意图使神圣家族的每个人血液停止循环。事件深藏了惊人的深奥和诡秘,法水麟太郎不仅要找出狡猾诡诈的凶手,还必须与死去的人们博弈。 在此事件开幕之前,笔者首先得整理清楚,法水搜集到的惊人的与黑死馆相关的资料。这些资料得益于他本人对中世纪乐器、福音书手抄本和古代时钟的奇特爱好。这些收藏不仅外人看了会惊叹于其偏奇和毫无遗漏,就连检察官看了都惊叹得无言以对。见到法水这种如减肥一般的努力,应该会明白他确实倾听过水底洪流的声音。 这天,一月二十八日的大清早,在经历了风雪天发生的事件后,天生羸弱的法水身心的疲惫还未完全消除,前来拜访的支仓检察官说起杀人事件,法水脸上立刻浮现出厌烦之色。 “法水,这次可是降矢木家的事呢!被杀的是第一小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夫人,是毒杀。”检察官赶紧说完。听闻此话,法水的面孔变得神采奕奕,他猛地站起身,很快从书房抱着一沓资料回来,然后坐下。 “支仓,轻松点!这可是发生在全日本最令人不可思议的家族的杀人事件,花费一两个小时准备相关知识是必须的。之前那个狗房杀人事件[4] 中,中国古代陶器只能算单纯的装饰品。可是,算哲博士的收藏品则不同,都是自加洛林王朝[5] 以来的工艺品,很难说其中有没有混杂波西亚之壶。像福音书手抄本那种东西,也不是一看就能了解的,所以……” 说着,他拿开放在上面的《一四一四年圣加仑修道院发掘记》和另两册书,把一本贴着华丽绫布外皮、装帧精美的书递过来。 “纹章学?”检察官惊愕地叫出声。 “嗯,是寺门义道的《纹章学秘录》,稀有珍品哦!这种奇妙的纹章,你以前见过吗?” 法水指着由二十八片橄榄叶组成的桂冠包围着“DFCO”四个字母的奇妙图案。 “这就是降矢木家的徽纹,从他们家做天正遣欧使的千千石清左卫门直员时起就存在。为何它以丰后王普兰师司怙(大友宗麟)的花押为中心,又围着一部分佛罗伦萨的市徽旗呢?请看下面的注释。” ——居·麦克(即千千石)送给杰纳罗·科巴达(威尼斯的玻璃工人)的一篇文章,出自《克拉西奥·阿克瓦毕回忆录》。 (前略)这天,神父贝雷里奥邀请我参加巴达利雅修道院的圣餐仪式,抵达修道院门口时,诡异的一幕发生了。大门打开后出现一位高大的骑士,定睛一看,他佩戴着巴洛萨寺领地的骑士勋章。他睁圆双眼,对我高声说道:“法兰切斯科大公妃比安卡·卡贝萝殿下在皮萨·美第奇家隐秘生下你的女儿,已命黑奴奶妈带着女婴等待在篱墙外,请你立刻前去接她。”我一阵骇然,答复他后,骑士转身离去。我即刻在修道院领了赎罪符后动身去往篱墙。然而在归途的船上,黑奴死在印度果阿,于是我将婴儿取名直世,并创立降矢木家。回到国内,我依旧有很多纷乱的妄想,并觉得天主并未帮助我消除那些诱惑的障碍。(以下略) “也就是说,降矢木家族源自传说中凯瑟琳·德·美第奇的私生女比安卡·卡贝萝。这母女二人都是残酷的罪犯:凯瑟琳以杀害自己的近亲而闻名,并领导了圣贝西尔穆斋日残杀行动;她的女儿出生在毒妇卢克雷齐娅·波吉亚死去的一百年之后,并且是与之不相上下的恐怖人物,有‘长剑的暗杀者’之称。传到第十三代,算哲又是一位神秘人物。”说着,法水把夹在书尾的英文剪报和一张照片取了出来。 检察官已经掏出手表看了好几次,说道:“天正遣欧使一案的始末我已大致了解,不过,这与祖先的血缘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已经是四百年后的事情了。虽然,从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这点来说,史学、法医学与遗传学有所相通……” “没错,一般来讲法学家还会附诗一首,”法水忍不住对检察官的讽刺报以苦笑,“不过也并非没有例证。夏尔科的随笔中有记载,科隆有个男子对弟弟开玩笑,说祖先是除掉恶龙的那位圣徒圣乔治,结果这位弟弟杀死了背地里侮辱修女的女仆。另外,关于菲利浦三世烧死全巴黎的麻风病患者的传说,在传到第六代时,落魄的贝特兰也想如法炮制,焚杀所有花柳病患者。夏尔科于是得出结论,这是由血统意识引发的王族性妄想。” 说完,法水催促检察官接着看面前的照片。 照片来自报纸上的自杀报道。照片中正是算哲博士,一个白胡须已经长得快到夹克最底下的纽扣的老人,他神情忧郁,仿佛心底熊熊燃烧着灵魂的苦闷。但是,检察官的视线却被另一张英文剪报所吸引。它出自《曼彻斯特邮报》,发行于一八七二年六月四日,剪报上是一篇注明“约克特派员报道”的小新闻,标题为《日本医学生被逐出圣鲁克疗养院》,内容令人咂舌。 ——由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推荐而来的日本医学生降矢木鲤吉(算哲以前的名字),因与理查·巴顿等人的交往令人瞩目,又与诽谤耶克斯塔教区主教、目前因是否疯狂而颇受争议的术士罗纳德·坤西交往过密,于本日被遣回原籍学校。坤西持有巨额来历不明的金币,经严密追查,他已承认是将秘藏的布雷手写本《维基格斯咒语法典》《瓦第冯一世触疗咒语集》、希伯来文手写本《犹太秘释义法》(神秘数理术,包括诺塔利亚、狄姆等人提出的各种术法)、亨利·克拉穆梅尔的《神灵书写法》、编者不明的拉丁语手写本《迦勒底五芒星召唤术》,以及“荣光之手”(腌渍绞刑犯手掌的风干之物)等出让给降矢木所得。 法水用兴奋的语气对检察官说:“因为得到了这些东西,算哲博士与古代咒法的因缘也就明晰了。这实在太可怕了!如果黑死馆的某处真的存在《维基格斯咒语法典》,我们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凶手,还有另外一个敌人。” “怎么讲?咒法书和降矢木家又有什么关系?” “据说《维基格斯咒语法典》是所谓的技巧性咒术,它把现代科学包裹上诅咒与邪恶的外衣。维基格斯本是拥护阿拉伯和希腊科学的西尔维斯特二世的十三位使徒之一,可惜他们有勇无谋,在罗马教会发起大启蒙运动,其结果是十二人被作为异端焚杀,只有维基格斯秘密逃脱,才有咒语法典的诞生。后来的那些咒语法术,像波卡尼格洛的筑城术、瓦邦的攻城法、杜霍克罗萨的魔镜术、卡里奥斯特罗的炼金术,甚至波基杰尔的瓷器制造法、荷亨海姆与格拉哈姆的治疗医学,都深受其影响,所以它的法术非常惊人。另外,犹太的秘释义法号称能创造四百二十种暗号,其他东西则被称为纯正咒术,都是些荒唐无用的东西。所以,支仓,真正让我们害怕的只有《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这本书。” 后来事情果然如法水所预测的那样发展,但此时他的话并未引起检察官的重视。趁法水在隔壁房间换衣服,检察官拿起另一本书,翻到折起书角的部分。那是一篇杂文,名为《当世的零保久礼博士》,作者是田岛象二(号醉多道士,写过《花柳事情》等),刊登在明治十九年二月九日的《东京新志》第四百一十三号。 ——此次流浪的旅程发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此处省去若干闲谈)近来大山街道游人如织。此处之所以如此吸引观光客,是因为神奈川县高座郡葭钊出现了一座宫殿般的西洋城堡,该建筑是由长崎的大分限[6] 降矢木鲤吉所建,以下是详细介绍。 鲤吉起先是在小岛乡的疗养院学习,师从荷兰军医梅迪尔霍德,明治三年全家搬至东京。后来他去往德国,就读于布朗史瓦克普通医学学校,又转到柏林大学深造,八年后获得两个学位,预计今年年初回到日本。据说为博取他的法国妻子——德蕾丝·西诺莉的欢心,他早就于两年前先派遣英国工程师克劳特·戴克斯比来到前面提到的地方,开始封闭修建号称国内前所未见的大型西洋城堡。周围景观仿照萨佛斯谷,城堡则仿照德蕾丝家在托勒威纽庄的城堡的造型而建,以免其法国妻子过于思念家乡。遗憾的是,可怜的德蕾丝因为高烧死在了回日本的轮船上。后来,讽刺文学家大鸟博士指出,这座城堡实际并没有采用中世纪城堡常见的屋顶形式,而是将屋顶统统削掉,并模仿了普罗旺斯城堡的城墙。据传前者曾是收容黑死病死者的地方,所以嘲讽它为黑死馆。 检察官读完这篇文章,换上外出服的法水也恰好出现,只是法水又深深地让自己陷在椅子中,他皱着眉头,因为执拗的电话铃声正在响着。 “估计是熊城打来电话催我了。尸体又不会自己消失,我们晚一点再过去也没事。我还是先给你讲完黑死馆落成以后发生的三桩离奇的死亡事件吧,还有算哲博士那些令人费解的怪异行径。算哲博士回国后,日本大学也授予他神经病学与药理学两个学位,然而他并未担任教授职位,只是默默过着隐居的单身生活。最特别的一点是,算哲博士一天都未曾住过黑死馆,还在明治二十三年对刚刚建成五年的黑死馆的内部进行大面积翻修,修改了戴克斯比的设计。尔后他在宽永寺后面为自己另建住宅,黑死馆成了他弟弟传次郎夫妇居住的地方。 “算哲博士自杀前的四十多年岁月里,在学术界,可以说相当寂寂无闻,仅有一篇《关于杜德尔家梅毒与犯罪的考察》的著作,和八木泽医学博士有过辩论。据说那场辩论是这样的,明治二十一年,八木泽博士提出一种犯罪本质遗传论,主要针对颅骨鳞部[7] 和颞窝[8] 畸形者。算哲博士则提出反驳意见。随后一年的时间双方都在进行辩论,最后达成一致——以人类进行遗传实验。然而,就在人们翘首期盼事件的后续发展时,两方的对立突然不自然地消失。不可思议吧,大概是两人形成了某种默契。 “然而,怪异离奇的死亡事件,接连不断地发生在算哲博士不在的黑死馆里,虽然这与之前的辩论毫无关系。首先是明治二十九年,算哲博士的弟弟传次郎在妻子住院期间,带情人神鸟节到黑死馆,并于当晚因颈动脉断裂死于神鸟节的裁纸刀下,随后神鸟节也自杀于其身旁。接下来是六年后,也就是明治三十五年,算哲博士已是鳏夫,他的堂妹笔子夫人与京都演员岚鲷十郎住在黑死馆,笔子夫人被她所爱的岚鲷十郎勒杀,随后岚鲷十郎也自缢于现场。这两桩杀人事件都没有明确的动机,可以说是不该发生的事,所以最后不得不以冲动性犯罪结案。 “黑死馆失去了主人,当时年仅三岁的津多子——算哲的异母侄女,暂为主人。她后来成为大正时代后期颇有名气的新剧演员。再后来嘛,你应该也知道,她成了东京神惠医院的院长夫人,院长是押钟博士。大正四年,算哲博士的爱妾岩间富枝怀孕生子,产下了现在的黑死馆主人旗太郎。此后三十多年算是平安无事,直到去年三月,第三次离奇的死亡事件发生了,同样动机不明,那就是算哲博士的自杀。” 法水顿了顿,从一旁的资料里找出记录册。 “你看这里的描述……” ——伤口是从左侧第五和第六肋骨之间贯穿,深入左心室,伤口边缘齐整,是一般短剑刺入造成。算哲在房间中央呈仰卧状,脚朝房门,头朝着内侧帷幔,双手紧紧抓握剑柄。面部表情松弛,略显痴呆,又仿佛有些许悲痛的感觉。案发现场门窗紧闭,光线昏暗,在家的人也称未听到任何异常声响,房间内也没有凌乱的迹象。此外,据说事件就发生在死者抱着西洋玩偶进入室内后不到十分钟。说到那玩偶,和真人大小一样,身穿波旁王朝末年斜纹丝织服饰,平时都放在帷幔后面的床铺上。那把用来自杀的短剑,推断是玩偶的护身符。另外,调查算哲的日常生活状况,他完全没有自杀动机可言。一位颐养天年的学者为何会有这样愚蠢的行为?着实令人费解—— “支仓,你有什么想法?此事虽然和第二桩离奇的死亡事件相隔三十多年,死因也调查得很清楚,可是仍然有共同点,那就是动机不明。你难道不认为丹尼伯格夫人身上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内情吗?” “这种逻辑推理只是泛泛而谈吧!”检察官似乎有异议,“第二桩事件后,事件之间的关联性就已经完全中断。那位京都演员并不是降矢木家的人,不是吗?” “是的!看来你也下功夫调查过了。”法水的表情有些浮夸。 “但是,最近的推理小说作家中,出现了一位叫小城鱼太郎的异军人物,其作品《近世迷宫考察》中谈到了著名的裘达毕家族崩溃录。 “裘达毕家族在汉诺威王朝末期最为煊赫,最终以和降矢木家族同样的方式覆灭了。初始的事件发生在家主裘达毕准备入宫的一个早晨,他当时身为宫廷诗文朗诵师,妻子安送他出门。关于安红杏出墙的谣传闹得满城风雨,裘达毕一只手环抱安的肩膀,假意与她吻别,另一只手猛然抽出短剑刺向背后的帷幔。血染红了帷幔,然而痛苦死去的却是他的大儿子瓦尔达。裘达毕惊惶之下,回手一剑刺入了自己的心脏。七年后,裘达毕的小儿子肯特自杀身亡。据说起因是朋友把酒杯掷向他的脸颊,要求与他一决胜负,而他却置若罔闻,以至于被他们挖苦、嘲笑,最终因羞愧而自杀。又过了两年,裘达毕唯一还在世的女儿乔吉雅也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结婚当晚,她与新婚丈夫发生争执,结果被对方冲动之下勒死在床上。这就是裘达毕家族的末日。 “这三桩事件的发生只能用命运论才能解释,然而小城鱼太郎却发现了其中具有科学性的原因,得出的论断为‘瞬间产生的右侧脸颊格布勒麻痹遗传症’。这样就可以解释,裘达毕之所以杀死大儿子,是因为他的右脸毫无知觉,当妻子用手碰触他的右脸时,他却误以为妻子的手是伸向后面帷幔里躲藏的情人,从而造成这样的结果。小儿子的自杀当然显而易见,右脸对掷过来的酒杯毫无意识……女儿应该也是因为格布勒麻痹导致她不满意丈夫的爱抚,结果惨遭勒死。 “当然,推理作家们对故事情节总是擅长幻想,对降矢木家的三桩事件来说,其关联性多少也有所暗示,并能开阔眼界。但是,发生如此重大的事件,所涉及的领域应该不仅仅是遗传学,其背后隐藏的可怕内幕绝对是深不可测的。” “嗯,被杀害的如果是家族继承者倒还可以理解,但是,丹尼伯格夫人就有点……”检察官晃了晃头,“对了,刚才的调查报告中提到的那个玩偶是什么?” “那个呀,据说是算哲博士特地向波希米亚著名的玩偶工匠——柯贝兹基定制的等身大小的自动玩偶,是对德蕾丝夫人的回忆。但是,弦乐四重奏乐团的那四个人,被博士从国外带回日本的时候还是婴儿,后来的四十多年都未离开过黑死馆,这是最令人不可思议的。” “不,他们曾出现在一年一度的演奏会上,有少数乐评家见过。” “这样啊,那他们一定有可怕的白蜡烛般的皮肤吧?”法水的表情变得严肃,“博士是如何让那四个人过着如此奇怪的生活的?并且,这四个人为什么会选择默默顺从?在日本,人们对这些现象往往只是感叹其不可思议,却并不会深究。幸好有一位好事之人被我在美国无意发现,他对这四个人进行了细致的调查,包括他们各自的出生地和身份。我估计这是与这四个人相关的唯一的资料吧!” 法水拿起桌上最后的文件,那是一本发行于一九〇一年二月的《哈德佛福音传教士》杂志,他继续说:“你读读那篇作者名叫华洛的文章,重点是记叙教会音乐的那部分。” ……听说具有纯粹中世纪风格的神秘音乐人存在于日本某处,这不得不让人称奇!在音乐史上,也就只在斯图盾根城堡曾经出现过六位蒙面乐师,是由曼海姆侯爵卡尔·狄奥托培养的。于是,在这个有趣传说的吸引下,我竭尽全力深入调查,终于得到这些乐师身份的信息。 第一小提琴手葛蕾蒂·丹尼伯格,出生于奥地利基罗尔县冯利安柏村狩猎区,是当地监察长维里克的三女儿;第二小提琴手嘉莉包妲·赛雷那是意大利人,父亲是布林迪西市的铸金师加利卡里尼,她排行第六;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是俄罗斯科卡萨斯州塔根兹西斯克村人,是地主穆格基的第四个女儿;大提琴手奥托卡尔·雷维斯是匈牙利人,父亲是康达图镇的医师巴德纳克,他是二儿子。可以说,四人都出身名门。但是拥有这支弦乐四重奏乐团的降矢木博士,是否真的同卡尔·狄奥托一样热衷洛可可艺术风格,则无从考证。 有关降矢木家族的资料,法水能搜集到的全都在这里了,检察官的头脑已经被其错综复杂的内容搞得混乱不堪。“维基格斯咒语法典”这几个字,仿佛梦中惊现的白花般深深印在他的眼底,挥之不去。他的脸上浮现骇然的神色,喃喃地沉吟着。而法水,此时的他又如何能想到,即将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杀人史上前所未有的怪异尸体呢? [book_chapter]第一章 尸体和两扇门 [book_title]一 奇迹的荣光 私铁T线路的终点站位于神奈川县内,沿途都是防风用的橡树林和竹林,一派司空见惯的相模北部景观。可是一旦上了能够远眺黑死馆的丘陵,风景却大相径庭,仿佛来到了麦克白的领地考特所在的北苏格兰。没有树木,没有花草,也没有水分,这些都消失在海风吹至此地之前。土壤更不带一丝湿气,风化成酷似岩盐的灰色,底部呈现乌黑色,坑坑洼洼,顺着平缓的坡度倾斜下去。这种荒凉随着景物一直延伸到钵状的底部墙壁。据说形成赭褐色土砂的原因是,当时因建设需要,移植过来许多生长于高纬度地带的植物,因为不适应环境,在短时间内死亡。不过在大门前面,有一条车道整修良好。主楼被削去了一片,破损的墙壁下方露出一扇铁门,装饰着蓟草与葡萄叶的纹路。 因为前一晚的一场冬雨,此时,天空中厚实的云层低垂着,再加上气压的变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温暖的感觉。时不时有闪电掠过,随后响起几声牢骚般的闷雷。阴郁的天空下,眼前黑死馆那巨大的两层建筑像被涂抹上一笔笔的淡黑色,中央教堂的尖塔和两侧的瞭望台尤其显眼,整体看来就像是一幅反光的黑白画。 在大门前停好车,法水立即走向前院。城墙背后是低矮的红色网格围栏,缠绕着蔷薇丛,再往后则是勒诺特尔[9] 风格的花园,呈几何图案样式。几条步道贯穿花园,处处都有装饰,如列柱式小亭子、水神雕塑、裸女或动物的雕像。中央大路中间是用红砖斜列拼铺而成,两侧边缘用的是翠绿色釉瓦,所谓的点缀式铺设大概就是如此吧。主建筑物四周环绕着整齐的水松树篱,看得出是精心修剪过的,而城墙四周的树篱则是用柏木修剪成的形态各异的动物造型或字母的缩写。另外,在主建筑水松树篱前方有一个喷泉,上方是帕纳塞斯[10] 群像。法水刚一走近,喷泉立即发出奇妙的声音,同时有水烟喷了出来。 “支仓,这就是声控喷泉,这声音和喷出的水,全都是利用水压控制的。”法水一边随口说着,一边注意躲开水烟。 检察官预感到自己会因为这种巴洛克风的刻意炫技而产生厌恶之情。 树篱前的法水静静注视着主建筑物。它呈长方形,中央有一部分是半圆形的突出,左右两侧各有一列突出的房间,并且房间的外部灰泥墙壁上贴上了蔷薇色的小石片,是典型的古罗马风格。这是礼拜堂无疑。然而,这些房间窗户的样式却是另一种风格,蔷薇形状的玻璃嵌入拱形格子中,中央是由彩色玻璃制成的圆花窗,上面绘有十二星座的图案,或许是风格的冲突引起了法水的兴趣。除此之外,其他部分则是层层堆积的玄武岩,高达十尺的窗户把整个黑死馆严密地封闭在其中。礼拜堂左侧的玄关,带着门环的大门旁站着便衣刑警。看到这种情景,法水的考证之梦也该清醒过来了。 只是在这期间,检察官仍不时察觉到法水绷紧着神经的状态。从看起来像钟楼的中央高塔开始,法水沿着外形古怪的房屋窗户和烟囱密集的瞭望台,还有陡斜的屋顶观察了一遍后,转而将视线移向墙壁,微微颔首。这样的状况反复出现多次,很明显法水是在比较、验证着什么。果不其然,法水开始在这座城堡摸索,尽管还未见到尸体,却丝毫不影响他在此探寻结晶的企图。 玄关尽头就是大厅,等候在此的老仆人引领众人来到右侧的大楼梯间。脚下是镶嵌了百合与深红色七宝[11] 图案的马赛克地板,接近天花板、旋转回廊的部分装饰的是彩色壁画,两者对照鲜明,反倒让中间朴素的墙壁更加惹人注目,难以言喻。走上马蹄形螺旋楼梯,经过一段走廊,接着是一道短楼梯延伸至楼上。走廊的三面墙上都挂着画,中间是一幅《解剖图》,左边墙上是杰拉尔·大卫的《希萨穆尼斯剥皮死刑图》,右边则是德·托利的《一七二〇年马赛的黑死病》,三幅画都是放大的复制品,尺寸都在长七尺、宽十尺以上,都是阴森森的气质,挂在这里的意图难免令人生疑。 然而,法水的目光最先关注的却是两具中世纪盔甲武士,站立在《解剖图》正前方,均单手握着旌旗旗杆,缀织从旗杆顶端垂下来,在画上方连成一体。右边的缀织图案是一位英格兰地主,身着贵格会教徒服饰,一手摊开领地地图,一手拿着制图用的英亩尺;左边的缀织图案则是罗马教堂的弥撒场景。两种图案都是上流家庭常见的象征图案,代表富贵和信仰。检察官原以为法水只是随意看看,不料他却特地找来仆人,问道:“这两具盔甲武士是一直放置在这里吗?” “不,昨夜才放在这里的,直到七点都还在两侧的楼梯旁。我看到它们出现在这里是八点过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样。知道蒙特斯潘夫人[12] 的克勒尼宫[13] 的人肯定了解,按照常规,盔甲武士应该放置在楼梯的两侧。支仓,你试着抬一下。” 法水微微点头,继续对检察官说:“如何,毫不费力对吧?从十六世纪开始,盔甲只用作装饰,而路易王朝后,由于镂雕发展了更多细致的技艺,对厚度的要求增加了,最后盔甲变得工艺精美但穿上后却没法走动。从这一点上来推断,这两具盔甲是在多那泰罗[14] 之前制造的,大概是马萨哥利亚或者桑索维诺[15] 的作品吧!” “哎,你什么时候成了菲洛·万斯(美国推理作家范·达因笔下的人物,一位颇具艺术气息的名侦探)?只简单说一句‘可以轻易抱起的重量’就行了,哪有必要讲解一堆呢?”检察官的语气带着不满与嘲讽,“不过,这两具盔甲武士摆在楼上或是楼下有什么不同吗?” “当然,摆放在这里非常有必要。你看这三幅画,分别表现的是瘟疫、刑罚和解剖,对吧?然后凶手在这里加上了一项—— 杀人!” “开什么玩笑!”听到这话,检察官的眼睛不自觉瞪大了。 法水的声音略带亢奋,继续说道:“不管怎样,这正是这次降矢木事件的象征,凶手扬起旗帜宣告杀戮开始,这也代表凶手向我们宣战。你仔细观察这两位盔甲武士,右边这位用右手握住旗杆,左边这位用左手握住旗杆,对吧?如果是摆在楼梯旁,情况应该正好相反,右边的用左手握旗杆,左边的用右手握旗杆,如此才能保证整个画面的平衡感。照此看来,应该是被人把左右放置错了,也就是说,按惯例从左至右,应该先是代表富贵的英亩尺,再是代表信仰的弥撒旗帜。那么,放错之后……凶手恐怖的意志就昭然若揭了。” “怎么讲?” “把Mass(弥撒)和Acre(英亩)连起来读读看,就是Massacre,信仰与富贵调换一下顺序,就变成了屠杀。” 检察官一时哑然。法水望向他,接着说:“但应该不仅仅是这些,我打算再研究一下这两具盔甲武士的位置,找出更明确的含义。” 法水转头问老仆人:“昨夜七点到八点这个时段,有没有人目击盔甲武士发生变动的状况?” “没有,那个时段我们都在吃晚饭。” 之后,法水把盔甲武士分解成一片一片的,仔细查看了周围,包括画和画之间的笼形壁灯,还有被旌旗挡住的《解剖图》的上方,但一无所获。画作的背景外围只是混杂排列着的各色条纹而已。接着,众人离开走廊,走上另一层楼梯。这时,法水不知突然想起什么,本来已走到楼梯中间的他,又折返下楼,在刚才走过的大楼梯的顶端站住了,拿出口袋里的记事本,开始数楼梯的阶数,然后在格子纸上画出类似闪电的线条,举动颇为奇怪。 检察官也不得不折回去看他。 “没什么,只是一些暂时的想法,”法水可能顾虑楼上的老仆人还在,轻声回应了检察官,“等我有确切的答案后会告诉你的,目前还没有任何可以解释清楚的材料。刚才上楼时,我好像听到从玄关那边传来警车发动的引擎声,而那位仆人却能同时听到另一种细微的声音,即使响亮的声音显而易见会掩盖它。支仓,要知道,那种细微的声音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听见的。” 法水是如何察觉到这种相互矛盾的现象呢?然而他又接着说道:“不过,我认为那位仆人并没有嫌疑。”他连仆人的姓名都不想问清楚,这样的结论检察官自然难以判断。这相当于法水自己提出了一个谜题。 楼梯尽头连着一道走廊,到达楼梯顶端就是一间戒备森严的房间,房门是由铁栅栏做成的,接着是几阶石梯,房间深处似乎是像金库门一样泛着光亮的黑漆门板。那是古代时钟的储藏室,当法水了解这些收藏品的惊人价值后,也就充分理解收藏者为何如此警戒了。以该处为基点,走廊向左右两边延伸,犹如隧道般黑暗。因为每一区都有房门,所以龛内的电灯在白天也都必须点亮。左右墙面上唯一的装饰是用陶土绘制的红线。 不一会儿,在右边道路的尽头向左转,到了方才那条走廊的对面。短短的拱廊出现在法水的侧边,列柱后排列的是日式盔甲。圆形天顶下的大楼梯间的圆廊处就是拱廊的入口,尽头是另一道走廊,入口的左右两侧是六瓣形壁灯。正要进入拱廊内时,法水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竟一脸惊愕地停住了。 “这里也有。”法水指着左侧一列坐姿盔甲(以坐姿置于柜上)最前面的那个。 检察官脸上不自觉露出些许厌烦,反问道:“那个有绯缄缀的盔甲吗?上面是有三只黑毛鹿角的头盔,有什么奇怪之处?” “头盔被换掉了,”法水淡淡地回答,“对面的全部都是吊盔甲(指吊在空中),第二具鞣制皮革所做的盔甲,戴的是狮子啮台星前立细锹头盔,从缀可知,那是地位较高的年轻武士所戴。但是,这边却是优雅的绯缄搭配凶猛的黑毛鹿角头盔。支仓,俗话说,一切的不和谐之下都暗藏了邪恶。” 他随即向仆人求证此事。仆人的脸上不禁露出惊叹之色,接着确切地回答:“是的,就在昨夜之前,一切都跟你说的一样。” 他们继续穿行于左右并排的众多盔甲之间,直到踏上对面走廊。那是个出口封闭的走廊,左侧房门通向的是主建筑一侧螺旋楼梯上的露台,右侧第五扇门通向的就是命案现场。厚重的房门两侧都是质朴的浮雕装饰,刻画了耶稣医治驼背的人的场景。然而,与这里一门之隔的另一边却横躺着葛蕾蒂·丹尼伯格的尸体。 门一打开,就看到调查主任熊城一脸愁容,正看着他对面的一位妇人。妇人背对着门口,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熊城咬着铅笔后面的橡皮,一见到两人,立即瞪了瞪眼,冷淡地说了声:“法水,死者在帷幔后面。”他似乎有点不满意他们来迟了,同时中止了对妇人的讯问。熊城在法水到达这里时,就立即停下自己的工作。他的神情偶尔有些涣散,表情茫然,可以想到帷幔后的尸体对他造成了多么大的冲击。 法水首先看向熊城先前询问的那位妇人。妇人脸圆圆的,有着可爱的双下巴,虽然算不上美人,可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如青瓷般透亮的眼周,还有紧致的小麦色肌肤,给她的魅力增色不少。她叫纸谷伸子,声称是已故的算哲博士的秘书。她身穿葡萄色的晚礼服,声音甜美,却面如土色,显然是因为恐惧。 在她离去后,法水沉默着开始在室内踱起步来。这个房间足够宽敞,家具却很少,加上光线昏暗,给人一种空荡荡的感觉,甚是寂寥。地板中央铺着埃及手工织毯,图案是约拿困在大鱼腹内三日三夜的故事。织毯下面是车轮图案的地面,由彩色大理石和野漆树的木片交互镶嵌组成,两边的地面则是由胡桃树和野漆树的木片拼接而成,一直延伸到墙壁底边。处处都藏着镶嵌的图案,散发出浓浓的中世纪风格,渗透着沉郁的感觉。头上高高的木质天花板渗出模糊的黑斑,已经无法分辨出斑驳的岁月,周围渗出阴森惨淡的似鬼气般的气息,静静地沉下去。 刚才进入的那扇门是这里唯一的房门,房间左边是两扇两段式的金属窗,向侧院敞开着,右边则是由石材堆砌的大壁炉,中央刻有降矢木家徽纹,正面垂挂着黑色天鹅绒帷幔,看起来十分厚重。另外,从房门到壁炉的那面墙壁有一个大概一米高的平台,摆放了背靠背的佝偻者的裸体雕像和著名立法者摩西(埃及雕像)的坐像。靠窗的地方用一扇高屏风隔出一个空间,摆放着桌椅。向角落走过去,渐渐远离人群,一股刺鼻的霉味突然袭来。壁炉架上的灰尘积了大约五厘米厚。一触碰到天鹅绒帷幔,呛人的微小灰尘随即飞舞到空中,闪着银色光泽,纷纷散落。看来这个房间已闲置多年。 这时,法水拨开帷幔向内望,一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呆滞了,时间仿佛静止。检察官从身后条件反射般抓住他的肩膀,随即检察官手上强烈的战栗如电流般传来。然而法水毫无察觉,只觉得耳边雷声轰鸣,脸庞如火烧般滚烫,眼前除了这惊人的景象之外,整个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看啊!圣洁之光绽放在躺着的丹尼伯格夫人的尸体上,正如幽暗之中包覆了一层光雾,半空中一种混沌的澄蓝色光线在不经意间流动着,与尸体表面保持些许的距离,却是紧实而又严密地包围着整个尸体。那种光散发出极冷而清澈的气息,乳白色混浊的部分似乎发出神圣的启示,高深莫测。死亡本身的丑陋因此而显得祥和,尸体全身充溢着不可言喻的安宁,仿佛还能从那庄严的梦境中听见天使吹响的喇叭。甚至让人觉得,神圣的钟声即刻就要响起,圣洁的荣光将化为万丈光芒,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叹:“神啊,赞美丹尼伯格夫人的童贞吧。在最后的朦胧时刻,她将被迎接为圣女!” 这光芒也照在此时呆若木鸡的三人的脸上。法水最先回过神来,着手进行调查。然而,打开窗户之后,刚才的光芒立刻变得稀薄,快要消失不见。尸体已全身僵硬,死亡至少十个小时了。见此情形,法水不为所动,按照程序进行科学的调查与分析。当他确定尸体口腔内也存在光芒后,让尸体趴卧,把小刀刺入后背的鲜红尸斑,然后微侧尸体。血液缓缓流出,光芒立刻泛开一层红晕,仿佛隔离着浓雾,血液便在两者的间隙中逶迤流淌。 这景象如此凄惨,检察官和熊城都不忍直视。 “血液中没有光芒,”法水放下尸体,语气失落,“目前只能说这是一种奇迹。至少已经证实光芒并非外在因素所产生,因为没有磷的臭味。假如说是镭化合物,那么皮肤必然会因为辐射出现坏疽,而且衣服上也会有明显的痕迹。所以,可以断定这光芒的确是从皮肤发射出来的,而且,这种光是所谓的冷光,既没有热度,也没有气味。” “所以,这算是毒杀吧?”检察官问道。 “嗯,很明显死因是氰化物中毒,看血液的色泽与尸斑就一目了然。但是,法水,这种像文身一样奇特的亮光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应该属于你那些奇怪癖好的领域吧?”熊城及时接话,一改平日我行我素的风格,唇边竟然难得地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意。 事实上,除了那亮光外,尸体的另一个现象更令法水目瞪口呆。丹尼伯格夫人躺在帷幔正后方的床铺上,那是一张具有路易王朝时期风格的床,材质是桃花心木,床头饰纹为松球形,床柱上方的顶罩为蕾丝。尸体靠右侧斜卧成几乎俯着的姿势,右臂像是被扭到背后,手搁在臀上,左手从床铺垂下。脑后是随意扎起的银色头发,身穿黑色斜纹洋装,鼻尖几乎挨着上唇,是典型的犹太人模样,面孔痛苦地扭曲成S形,看起来反倒有些滑稽。然而,最令人不可思议之处是徽纹状的伤口出现在她两边的太阳穴上。这伤口像是文身时的底图,用很细的针尖巧妙地在皮肤表面划出一层浅伤。两边太阳穴都有直径大约一寸的圆形,圆周是类似蜈蚣百足般的短线条。伤口很浅,只渗出淡黄色的血清,趴在更年期妇人这种干燥甚至粗糙的皮肤上,若说是凄美,其实更像是干枯的蛲虫尸骸,更恐怖的说法是像鞭毛虫的长条粪便。目前,最困难的是无法推定该伤口的形成究竟来自内部还是外部。 法水的视线从这凄惨的图案挪开,与检察官的目光不期地交会,两人的身体都默默地战栗。因为,太阳穴伤口的形状,正是佛罗伦萨市徽旗上的二十八叶橄榄冠(见下图),降矢木家徽纹的一部分。 [book_title]二 德蕾丝杀了我 检察官结结巴巴地向熊城说明降矢木家徽纹的情况后,继续说道:“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为何凶手杀死受害者后还不满足?他做出如此令人费解的行为究竟是何原因?” “支仓,”法水叼起烟,“这不是重点,让我诧异的是,死者停止呼吸是在被刻上这些徽纹的几秒钟之后。也就是说,刻上徽纹的时间很奇特,既不是死后,也不是服毒前。” “开什么玩笑!”熊城忍不住皱眉,“你说受害者不是当场死亡?讲讲你的理由。” 法水的语气带着些许训斥,像是面对调皮的孩子:“这起案件的凶手虽然动作敏捷、隐秘且残暴至极,不过你夸大了对于强度氰化物中毒的认定。我的理由十分简单,一般氰化物中毒之后,呼吸系统就算是瞬间麻痹,到心脏完全停止跳动至少还有大约两分钟的时间,而尸体皮肤表面发生变化是同心脏功能衰退一起出现的。” 法水停顿了一下,注视着对方接着说:“只要知晓这点,就应该能认可我的看法。你们看,伤口只有血清渗出,可以表明这是只切割了表层皮肤的高明手法。最主要的是,一般在切割活体时,皮下肯定会渗血,伤口边缘会肿起,在太阳穴上这些伤口表现得很明显。你们再看看其他伤口,割裂却并没有结痂,透明如雁皮纸,这就是尸体现象。如果分析是正确的,那么这两种现象就产生了很大的矛盾,死者伤口形成时的生理状态究竟如何,很难界定。所以,要想获得确切的结论,只有分析出指甲与表皮的死亡时间。” 法水的观察过于细致,反倒让伤痕的徽纹之谜显得更深重。检察官听完再次战栗,声音不再冷静:“一切等解剖完尸体再说。不管怎样,凶手不仅不满足于制造尸光的超自然现象,又在上面刻了降矢木家的徽纹烙印……我感觉如此圣洁的光具备了某种非常淫虐的意识。” “不,凶手并非只是希望吸引看客,而是想要你刚才所经历的心理冲击。为何凶手有这种变态的个性呢?并且还相当具有创造性……不过,如果按海尔布洛尼的论点,小孩才是最具淫虐和独创性的。” 法水微笑着,接着问道:“对了,熊城,尸体发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初桌上的灯亮着,所以谁也不清楚。到了大概十点,大致结束了验尸的程序,这一区的搜查也基本完成,关上房门,关掉桌灯时才发现……”熊城生硬地咽下唾液,“别说降矢木家的人了,就连一些办案人员都不知道这件事。另外,我再说明一下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情况……昨夜,降矢木家这里有一场聚会,席上丹尼伯格夫人突然昏倒了,时间正好是九点。然后她就被送到这个房间休息,管理图书的久我镇子和管家川那部易介负责通宵照顾她。到了十二点左右,受害者食用了掺入氰化钾的柳橙,我们已经在她口腔里残留的果肉渣里发现了大量的遗留物。尤其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仅是第一口柳橙,在其他的果瓣中,没有留下任何毒药的痕迹。所以我认为凶手是精心安排的,一举正中目标。” “柳橙?”法水轻晃床铺上方顶棚的柱子,声音低沉,“这么一来又出现了一道谜题,就是说,凶手对毒药毫不了解。” “可是,调查仆人们并未发现任何疑点。久我镇子和易介都声称丹尼伯格夫人是自己从盘子中挑水果吃的,而且,十一点半左右这个房间便锁上房门,从玻璃窗和铁窗上菇状的锈蚀斑痕判断,没有外力侵入。只是有一点,据说那盘水果中,丹尼伯格夫人最喜欢的是梨……” “什么,上锁?”检察官一脸愕然,似乎很在意这一点与伤痕徽纹的产生所形成的矛盾。 然而,法水不为所动,依然注视着熊城的脸,他冷静地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认为,凶手只是给氰化钾戴上柳橙这个面具,但这更让人惊讶于他那可怕的非凡天分。你仔细想一想,只用柳橙来伪装氰化钾这种异臭和苦味都超乎寻常的毒药,这种做法不是很不可思议吗?何况用量还是致死量的十几倍。熊城,你觉得为何如此稚拙的手段能产生这种魔幻的效果呢?为何丹尼伯格夫人第一次伸手拿起的不是别的,而是柳橙呢?我认为,这就是下毒者的荣光,对他而言,这是自伦巴底巫女出现以后,一种永恒的崇拜物。” 熊城没有出声。法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问道:“受害者的具体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八点验尸时,鉴定为已经死亡八小时,所以吃柳橙和死亡的时间应该是一致的。死者被发现是在凌晨五点半,十一点之后就没人再进入这个房间,负责照顾死者的两人,似乎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意外。除此之外,家族里其他人员的情况都不清楚……这就是装柳橙的水果盘。”熊城说完,从床铺下面拿出一个银质的大盘子。 这是一个直径约二十厘米的浅盘,外侧边缘部分是画家艾瓦佐夫斯基的作品——匈奴人狩猎驯鹿的浮雕图,线条硬朗,具有典型的拜占庭风格,盘底是一只虚构的倒立爬虫,虫子的头部与前脚为底座,带刺的身体呈く形弯曲,用后脚和尾部支撑着盘子,く形的另一端连接着半圆形的把手。盘里的梨和柳橙都被切成两半,有做过鉴别的痕迹,这些当然是没有掺毒的。但造成丹尼伯格夫人死亡的那另一半柳橙明显不同,发生了显著变化,它的表皮不再是橙色,而是接近火山岩浆的红色,颗粒硕大,果肉因为成熟过度变得红中带黑,像是凝结的血块,令人恶心,但这色泽却出奇地刺激着人的神经。果蒂已经不见了,可以推断,泥状的氰化钾应该是由此处注入。 法水对水果盘的查看似乎告一段落,开始在房间里踱步。以帷幔为界,隔开的部分与前面的房间迥然不同,此处的墙壁涂的是灰泥,地板也是灰色调,毛绒地毯也是素色的,窗户略靠上,面积比前面的房间略小,感觉阴暗了许多。再加上这灰的墙壁、灰的地板、黑的帷幕,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以前哥森·克雷格时代的舞台背景。这种本就单调的基本色系让室内更加阴郁了。 同前面的房间一样,这里也是荒废已久,墙上积了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会引得它们纷纷扬扬地洒落。这里的家具只有床边的一个大型橱柜,样子像酒坛,上面放了一本记事簿,夹着的铅笔芯已经折断,还有一副玳瑁近视眼镜,是受害者睡前取下的,此外还有一盏绢罩上绘有图案的台灯。近视度数只有二十四度的眼镜也只能让模糊的事物稍微清楚一些,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法水步伐悠闲地慢慢走着,检察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法水,看来奇迹只在所有大自然法则的彼岸出现啊!” “嗯,现在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法水语气平淡,“凶手如同射箭般精准,只用一箭便将可怕的氰化钾射入对方腹内,而没有造成身体外部的其他损伤。这也表明,在得出最终结论之前,光芒与伤痕徽纹是必然出现的。也就是说,这两者是完成凶行的结构性补充,是其过程不可或缺的科学原理。” “开什么玩笑,这种理论太过空泛了吧!”熊城愕然地说。 但法水毫不在意,继续表达他那独特的观点:“因为凶手必须进入从里面锁住的房间,并在短短的一两分钟内制造出伤痕徽纹!这需要像克立尔医生那样的技术才能办到吧。这就无关心理,而是涉及生理的奥妙了。另外,疑点也是存在的,比如被扭至背后的右手,右肩上有微小的钩伤……” “不,这些都不是重点,”熊城表情冷淡地说,“这只是受害者以趴着的姿态吞下柳橙,瞬间失去抵抗力造成的。” “但是熊城,阿道夫·汉肯所著的古老法医学书籍中,有一段有趣的文字。一位妓女侧躺着服下毒药,当时她的手臂正压在身体下,然而瞬间产生的冲击力反而让麻痹的手臂做出了动作,把毒药瓶丢进窗外的河里。所以,我认为找出受害者最初的姿势是很有必要的。另外,亮光出现在尸体上的事,阿布里诺的《圣人奇迹集》中……” “不错,和尚跟杀人命案产生关系的可能性更大。”熊城故意表现得漫不经心,却又神经质地摸摸内侧口袋,想取出点什么。 法水没有回头,继续说道:“熊城,指纹检测的情况怎么样了?” “指纹很多,但基本都可以确认。昨夜在受害者进入这个房间之前,仆人们使用真空吸尘器打扫了床铺和地板,所以很遗憾,没有发现脚印。” “哦,是吗?”法水说着,停在了尽头的墙壁前。 在墙壁上大概一般人面孔高度的位置,有什么明显的痕迹,估计是最近取下过类似匾额的东西。走回刚才的位置,法水好像在台灯里有了发现,他忽然回头对检察官说道:“支仓,麻烦你把窗户关上。” 检察官一愣,还是照做了。 然后,尸体神秘炫目的亮光再次显现,法水扭亮台灯。检察官这时也发现台灯用的是少有的碳纤维灯泡,应该是为应急所准备的。灯光是红褐色的。法水的视线顺着灯罩画出的半圆的光移动,他经过刚才有匾额痕迹的墙壁,在往前约一尺的地板上停住了,做了一个记号,请检察官关掉台灯。房间里立刻恢复之前的样子,乳白色的光线从窗户射进来。 检察官望着窗户吁出一口气,问道:“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目前我的论据还没有明确,所以打算制造出用眼睛看不到的人物。”法水的语调也带着困惑。 但是熊城却随即递出一张纸片,说道:“这个,足以让你的谬论消失。根本没必要这么费劲地虚构角色。你看,丹尼伯格夫人曾试图告诉我们,昨夜,这个房间躲藏着意想不到的人物,并且她在吃柳橙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了。” 看到纸片上的文字那一刻,法水的心脏好像被什么紧紧箍住。 检察官则愣住了,然后大叫:“德蕾丝!是那个傀儡玩偶!” “没错!如果与伤痕徽纹联系起来的话,那就不能说是幻觉了。”熊城的声音低沉又有些颤抖,“玩偶就在床铺下面。当我看到纸片时,浑身发麻,汗毛竖立。毫无疑问凶手是利用玩偶行凶!” 法水不免有些冲动,用讽刺的语气说道:“原来是把恶魔学应用在了玩偶上。这么说来,凶手的意图是潜在性地批判人类。不过,这是少有的旧式写法,用的是爱尔兰文字或波斯文字。有证据能证明这是受害者亲笔所写的吗?” “当然!”熊城耸耸肩,“事实上,你们刚才抵达时见到的纸谷伸子,就是这张纸片的最后鉴定者。她说丹尼伯格夫人有特别的握笔习惯,通常是用小指和无名指捏住铅笔的中部,再用拇指和食指斜握铅笔进行书写,所以笔迹相当不容易模仿。而且,笔尖折断的状态也与纸上的擦痕完全吻合。” 检察官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说道:“这是要暴露可怕的尸体啊!法水,你觉得呢?” “嗯,玩偶与伤痕徽纹之间存在必然联系吗?”法水眉头紧锁,“这是典型的密室作案。我非常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然而,事实上,我们正无意识地走向另一个方向。不,如果从玩偶着手调查,通过其机械设计原理或许能了解伤痕徽纹之谜的某些要点,至少强过继续站在这里看奇异的鬼火。就目前来说,任何微弱的亮光我们都不要放过,对吗?这样吧,晚点再讯问降矢木家的人,我们先从玩偶开始调查吧!” 说着,三人前往傀儡玩偶所在的房间,吩咐便衣刑警先去拿房间的钥匙。 没过多久,这名刑警激动地回来了,说道:“钥匙不见了,连药物室的也不见了。” “没办法,只能破门而入了,”法水下定决心,“不过这样一来,就有两个房间需要调查了。” “药物室也要一起查吗?”检察官露出惊讶的表情,“氰化钾这种东西也不难找到啊,小学生的昆虫采集装备里都有的!” 法水没有立即回答,站起来走向房门说道:“这是调查凶手的智力。也就是说,遗失钥匙的药物室里应该遗留了显示作案计划深度的物件。” 德蕾丝玩偶在大楼梯后面的房间,前面是一道走廊,正好在《解剖图》后方出口封闭的走廊的尽头。 法水来到房间前,用怀疑的目光盯着门看。 “这扇门的浮雕是希律王屠杀伯利恒的婴儿,同尸体所在的房间房门上耶稣治疗驼背的人的图,都是出自著名的《奥托三世福音书》。因此应该有迹可循。”法水轻轻点头,伸手去推房门,门却纹丝不动。 “事到如今也只好破门了。”熊城神情严肃地说。 法水慌忙出声阻拦:“别急,我还在看浮雕。而且,动作太大的话,有些痕迹可能会消失,最好是轻轻割开下方的木板。” 不久,门的下方被割开一个矩形的缺口,他们三人弯腰钻进房内。透过法水手中手电筒的圆形光圈,只看到了地板和墙壁,一件家具也没有。他们从最右端开始绕着房间仔细转了一圈,毫无发现。就在即将转完的时候,法水的身旁,也就是门右侧的墙角—— 出乎意料地出现了德蕾丝的侧脸,真是见鬼了! 说起面具的恐怖,大概人人都有过这种体验,比如白天待在古老的神社大殿,看到破格子门上挂着的能剧表演面具,全身会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凉,觉得被人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感觉毛骨悚然。更何况此时是这起事件怪异的始作俑者—— 德蕾丝玩偶,在荒废的房间暗处骤然浮现……那一瞬间,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几乎忘了呼吸。 窗户掠过一道闪光,瞬时照亮铁窗的轮廓,同时远处传来地动山摇般雷声的轰鸣。空气中一片凄然,法水凝视着眼前散发出妖魅气息的玩偶,想象着这具没有灵魂的玩偶出现在夜深人静的走廊。 找到电灯的开关之后,房间内终于一片光明。大家这才看清德蕾丝。这是一个身长五尺五、宽六寸的包蜡玩偶,身穿一件深蓝格纹的上衣和百褶裙,脸部给人的感觉说是可爱,更带着一股妖艳。它有一对鲁本斯[16] 画作中淫乱之态惯有的半月形眉毛和嘴角向下的帆船形嘴,却与圆润的鼻子相当和谐,展现出毫不浪荡的处女神往。脸部轮廓相当精致,配上一头蓬松的金色卷发,简直是托勒威纽庄的美人德蕾丝·西诺莉的真人翻版。灯光下,玩偶脸上皮肤下的血管隐约可见,绽放出熠熠光辉,可惜,与肩膀以下巨大的身躯相比,显得很不谐调。可能是为了保持稳定性,身体制作得尤其大,连脚趾都是常人的三倍大小。 法水以考察的目光盯着玩偶,说道:“这只能说是没有生命的假人[17] 或铁处女[18] 。据说制造者是柯贝兹基,说是玩偶,其实更像是德国巴登-巴登的手控傀儡。它看似简洁的线条隐含着无限神秘,是其他玩偶无法比拟的。这绝不是出自正统的玩偶工匠之手,算哲博士专门找人制作出如此巨大的手控傀儡玩偶,可能完全是他个人的嗜好。” “现在可不是悠闲地欣赏它的时候,”熊城苦着脸,“法水你看,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嗯,真是不可思议!用意志力远程遥控玩偶锁门是不太可能的吧?”检察官看着锁孔中插着的一把挂着吊饰的钥匙,神情凛然,马上开始查看地板上的脚印。从门口到正面窗户的地板有来回两次的四道脚印,并且明显很大且扁平。另外,还有一道脚印是从门口到目前玩偶的位置。最令人震惊的是,这些脚印都不属于人类! 检察官的惊呼让法水露出讽刺的微笑,说道:“这没什么可奇怪的。凶手先用玩偶的步幅行动,然后让玩偶再在上面踩一遍,自然就看不到自己的脚印了。之后的行动和出入,都是完全踩在玩偶的脚印上。只是,昨夜这具玩偶最初的位置如果是在别处而不是门口,那就说明它昨夜并没有离开这个房间。” “不可思议,”熊城故作镇定地说,“那么脚印的先后你要如何证明?” “不过是最简单的减法运算而已,”法水的语气略带轻蔑,“如果说最初的位置不是在门口,那么留下的四道脚印就无法连贯,门口到窗边的两道脚印肯定会多出一道。然而,假设玩偶开始在窗边,踩着凶手的脚印走到室外,再回到原位,那就得再走到房门上锁。如大家所见,玩偶是走到门前然后转弯,才到现在的位置,剩下的一道脚印则完全没有必要。那么,如果说往返一次是为了掩盖住凶手的脚印,那又为何必须从此处再回窗边呢?如果让玩偶停在窗边,它又怎么锁门呢?” “玩偶锁门?”检察官怔住了。 “不然还有谁能锁门?”法水的语气显得很兴奋,“只是凶手使用的方法毫无新意,可以说是太老套了,就是利用绳线。现在来证明我的猜测是否正确。” 他首先将钥匙插入锁孔。 法水十几天前在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吉娜达的房间里实验成功了,这次也能成功吗?看起来有一定的难度,那把旧式钥匙的长柄突出在门把手之外,利用上次的技巧是难以实现的。 两人静静地注视着法水。他把准备好的长线,从锁孔外侧向内穿入,先在钥匙圈形的左侧缠绕,再由下往上向右侧缠绕,接着从上方挂住圈形的左根部,剩余部分绕在检察官身上,尾端则再次穿过锁孔,放到外面的走廊。 “现在支仓就是那具玩偶,他要从窗边走过来。凶手必须事先确定好放置玩偶的准确方位。在门槛边停住的一定要是其左脚。因为若左脚在这个位置停住后,下一步是右脚,中途会被门槛挡住,所以用右脚为轴心产生的力量,使左脚逐渐后移,等身体完全转过来时,就可以与房门平行前进。” 接下来,法水安排熊城负责拉住门外的两条线,让检察官朝着墙边的玩偶走去。当检察官经过门前,并超过钥匙的位置时,法水叫熊城拉线,线头逐渐绷紧。检察官的身体推着线继续前进,接着圈形的右侧被拽动,钥匙慢慢开始旋转。锁扣落下的瞬间,钥匙上的长线也同时断掉。 熊城手里拿着断掉的两条线走过来,不服气地叹息着说:“法水,你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但是这证明不了玩偶有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另外,多出来的那道脚印,我也没想明白。”法水决定暂时不去理会它了,他拉开玩偶衣裳的后背拉链,对开式的小门里是玩偶内部的机械装置,是设计极为巧妙的仿佛数十个时钟的集合体。不计其数、大小各异的齿轮重重叠叠,有多层复杂的自动转向机,连接活动关节的金属细棒闪闪发光,中间是螺旋般的突起和控制器。 熊城靠近玩偶闻其身体,并用放大镜搜寻全身,但不管是指纹还是指模,都毫无痕迹。 等熊城做完这些,法水说道:“对玩偶的性能我多少有些了解,一般来说它只会前进、停止、挥手、抓放物件这些基本功能,就算它走出了这个房间,要做出雕刻那种伤纹、模仿丹尼伯格夫人写字的事,简直是异想天开。” 这是法水思考后得出的结论,然而,在他对玩偶的疑问渐渐淡去的同时,另一种疑问渐渐明晰,无法拂去。他说:“熊城,凶手把现场布置成玩偶锁门的样子究竟有何用意?是为了增加事件的神秘感,还是要炫耀自己的巧妙手法?如果要增加玩偶的神秘感,还不如敞开房门,给玩偶的手指上沾点柳橙汁有用。唉!凶手把细线和玩偶诡计留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表情既疑惑又苦恼,接着说:“还是先看看玩偶的行动再说吧。”法水眼睛里的光彩消失了。 然后,玩偶开始行走,速度非常缓慢不说,姿态还相当笨拙。这是机械产品的特性,它每踏出一步都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声响。那是玩偶体内某处金属线震动,在体腔产生共鸣的声音。这样看来,玩偶的嫌疑似乎没有了,跟法水推理的一样。只是这个声响成了决定事件的关键。 在得到这个重大发现之后,三人走出了玩偶所在的房间。 法水原本的计划是要调查楼下的药物室,不过他临时起意,走进了排列着古老盔甲的拱廊,在圆廊的门口停住。法水的目光朝着对面的墙上看去,那里有两幅亵渎神明的石灰壁画,右侧是《处女受胎图》,图上左边站着面色苍白的玛利亚,右边是《旧约》中的先知们,都以手掌遮住眼睛,中间的耶和华望向玛利亚的目光充满性欲。左侧是《加尔瓦略山的翌晨》,图画右边明晰地画了在十字架上死去后僵硬的耶稣,一群怯懦的使徒正不安地往前走。 法水思考片刻,拿出香烟后又放回,忽然问道:“支仓,你知道波德定律吗?就是用某个数列得出的倍数公式计算行星到太阳的实际距离,海王星除外。这个定律该如何应用在拱廊这里呢?” “波德定律?”法水奇怪的言行再次令检察官惊讶,他不禁看了一眼熊城,两人无奈的目光对上了。 “那取决于你对这两幅画的评价了。如此尖刻地讽刺《圣经》,你怎么看?我觉得,喜欢这类风格的费尔巴哈[19] ,应该跟你一样善辩。” 听罢检察官的话,法水只是笑了笑。 他们从拱廊回到尸体所在的房间后,又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管家川那部易介消失了。 昨夜正是他和管理图书的久我镇子一起照看的丹尼伯格夫人,熊城认为他的嫌疑最大。得知易介失踪,熊城搓着手得意地说:“我在十点半结束对他的讯问,接着他陪同鉴识科人员去采集指纹。这么说,他失踪的时间应该是从那时到现在一点之间。对了,法水,据说这座雕像是以易介为原型塑造的。” 熊城指着房内的一座雕像,接着说:“整件事情我已经完全明白了,那位驼背侏儒在这桩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十分清楚。他真是愚蠢,竟然没注意自己那么明显的特征。” 法水对熊城的说法有些不屑,只淡淡回了句:“真的是这样吗?” 法水走到与立法者坐像背对背的佝偻者雕像面前,说道:“哦!这位驼背已经治好了啊!这实在是巧妙,耶稣在门上的浮雕中治疗他,进门后他便已痊愈,而且,这男人一定已经成了哑巴。” 法水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神情却带着几分寒意,动作也相当神经质。 然而,雕像毫无变化,扁平的大头上眼睛眯缝着,眼角渗出一抹狡黠的笑意。 这时,检察官用手势招呼法水过去,他似乎有所发现。桌上的纸片上是检察官逐条列出的问题。 一、法水在大楼梯上说,仆人会听到正常人听不见的声响,结论是什么? 二、法水在拱廊看见的是什么? 三、法水扭亮桌灯的原因?为什么测量地板? 四、法水为何执着于对德蕾丝房间钥匙的反向解释? 五、法水为何不首先讯问降矢木家的人? 读完纸片,法水笑了,分别在一、二、五号问题下面画上破折号,并写下回答,接着又写下一句“如果够幸运,或许可以找到指证凶手的人物(第二或第三桩事件)”。 检察官吃了一惊。法水接着写上第六个标号和问题:盔甲武士为何必须离开楼梯旁? “你已经清楚了?”检察官瞪大眼睛问道。 这时,房门被打开,进来的是久我镇子,第一位被传唤的降矢木家的人。 [book_title]三 尸光不会无故产生 久我镇子是个五十二三岁的优雅女性,脸部线条仿佛精心修凿过一般,具有难得一见的美丽容貌。时而紧绷的神情,展现出这位妇人钢铁般的坚定意志,仿佛肃然的静谧中隐匿着闪烁的火焰。 从她一进门,法水就感受到这位妇人强烈的精神意志和散发出的压迫感。 “你一定想问这个房间为何如此空荡吧?”镇子先开口了。 “之前这里是空的房间吗?”检察官插了一句话。 “说是空房,准确地说是不开放的房间。”镇子认真地指正。 她取出腰带间的香烟,点燃后接着说:“可能你们也听说过,那三次连续的死亡事件,都发生在这个房间。因此在算哲先生自杀后,就永久性封闭了这个房间,只有这座雕像与床是原有的陈设。” “不开放?”法水神情复杂,“那昨夜为何开放?” “是丹尼伯格夫人命令的。她软弱的心灵,迫使自己只能选择这里作为最后的避难之处。” 这番话听起来有着凄厉的意味。接着镇子开始叙述这座宅邸的异样气氛是如何蔓延开来的。 “算哲先生过世后,家族里的每个人都不再平静,关系融洽的四位外国人都变得沉默寡言,并开始互相防备。从这个月起,他们几乎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尤其是丹尼伯格夫人,变得近乎疯狂,除了我与易介,她不让任何人送食物到她的房间。” “那他们恐惧的原因是什么呢?是私人间的明争暗斗吗?可是那四人不会有所谓遗产方面的问题吧?” “我并不清楚原因是什么,但我确定他们四人都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你所说的从这个月开始气氛日益沉重,指的是什么?” “可惜我不是史威登堡[20] 或者约翰·卫斯里[21] 。”镇子的语气带着讽刺,“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丹尼伯格夫人对死亡的恐惧达到如此地步,恨不得逃离,那她为何要举行昨夜的神意审判会?” “神意审判会?”检察官问道。镇子的黑色和服让他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 “算哲先生留下了一件神奇的东西—— 荣光之手,据说是马克连布尔格魔法之一,是把绞刑犯的手掌腌渍干燥后,在每根手指上放上用受绞刑而死的犯人的脂肪制成的尸烛。据说点燃蜡烛时,心怀邪恶的人便会全身发抖,因恐惧而晕倒。昨夜九点整,神意审判会开始,出席者有主人旗太郎先生和那四位外国人,还有我与纸谷伸子小姐。哦,押钟夫人(津多子小姐)原本也在这里暂住,不过昨天早上就离开了。” “那么,烛光投向谁了?” “就是丹尼伯格夫人自己。”镇子的声音降低了,身体哆嗦了一下,“那光线很是怪异,既不像白天的阳光,也不是黑夜的灯光。蜡烛发出嘶嘶声开始燃烧,火焰逐渐扩大,中间有铅灰色的东西在蠕动。它接着点燃一根又一根的蜡烛,此时我们全都不知不觉迷失了自己,忘记周围是什么状况,就好像飘浮在半空中。就在蜡烛全部点燃,大家几乎要窒息的瞬间,丹尼伯格夫人瞪着前方,凄厉地叫着什么—— 毫无疑问,她真的看见了。” “看见什么?” “她叫着—— 啊!算哲!同时瘫倒在地上。” “什么,算哲?” 法水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随即又镇静下来,冷淡地说:“真是富有戏剧化的讽刺。想找出其他六人中邪恶的存在,烛光反而投向了自己。我真希望能亲手点燃荣光之手,见识一下能让她叫出算哲博士名字的究竟是什么……” “你觉得,这样会让那六个人像狗一样,将自己吐掉的东西,转过头再吃掉吗?”镇子用彼得的名言[22] 表达她强烈的否定,“不过,你很快就会了解我并不是沉溺于神灵论的人。没多会儿,丹尼伯格夫人就清醒过来了,脸庞毫无血色,汗如雨下。她颤抖地挣扎着,绝望地说道:‘终于来了,就在今夜。’然后她让我和易介把她送到这个房间,并吩咐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我非常理解,当恐惧逼近眼前她想要逃离的那种急切心情。那大概是十点钟。只是,令她恐惧的事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不过,让她叫出算哲这个名字,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吧?”法水心中的疑惑仍未消除,“事实上,夫人临死前在纸条上写了德蕾丝的名字,并把它掉落在床底下。我可否认为当时她正处于某种幻觉之中,或者精神陷入某种异常……对了,你知道伍尔芬的作品吗?” 此时,镇子的眼眸里发出异样的光彩,回答道:“没错,《五十岁变质论》也可以解释这种情况,实际上也的确存在癫痫发作但单凭外表无法做出判断的实例。可是,非常遗憾,当时夫人的状态非常清醒。” 她用肯定的语气接着说道:“夫人睡到十一点左右醒来,她说喉咙发干,易介便从客厅端来那个水果盘。” 一道光飞快地从熊城的眼睛里闪过。 镇子若有所悟地继续说道:“啊!你果然是经院学派的。你肯定想问那颗柳橙的情况吧?可惜,人类的记忆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样可靠。最重要的是,尽管我昨夜几乎没有睡着,但难免还是会走神儿、打个盹儿什么的……” “我能想到,这座宅邸的人昨夜一定都会不约而同难以入睡吧?”法水面露苦笑,“不过,好像十一点有人进来过?” “是旗太郎先生和伸子小姐,他们进来看看丹尼伯格夫人情况怎么样。我记得当时丹尼伯格夫人忽然说想先喝点饮料,待会再吃水果。于是易介就拿来了柠檬汁,夫人非常谨慎,要求别人先喝。” “哈哈,真是可怕的疑神疑鬼呢!那么,谁先喝了?” “伸子小姐。她喝了之后,丹尼伯格夫人不再怀疑,连喝了三杯,之后好像就睡着了。然后旗太郎先生把墙上的德蕾丝画像取下来,和伸子小姐两人一起离开了房间。德蕾丝在这座宅邸里,被视为带来厄运的恶灵,丹尼伯格夫人最讨厌她。旗太郎知道这一点,所以可以说他对她的关怀细致入微。” “可是这个房间里并没有可以躲藏的空间,看起来玩偶与那幅画像没有关系……”检察官接过话,“重点是,剩下的饮料去哪儿了?” “应该是洗掉了。问这样的问题不怕被赫尔曼(十九世纪的毒药学家)嘲笑吗?”镇子的脸上浮现嘲弄之色,“这样还不行的话,那我再告诉你制造让氰化钾消失的中和剂的方法——在砂糖或石灰中加入单宁,经过沉淀可得到生物碱。生物碱再与茶水一起饮用就可以解毒了。然后,到了十二点钟,丹尼伯格夫人吩咐我们锁上房门,把钥匙塞到枕头下面,要我们把水果端过去,然后她拿起了那颗柳橙。当时她一句话也没说,之后就再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了。我们以为她已经睡着,便将长椅搬到屏风后面,守在那里。” “在这期间你们有没有听见轻微的铃声?”检察官问。 镇子回答没有。检察官丢掉烟头,喃喃自语:“这么说,画像早就不在房间了,那么夫人见到的德蕾丝难道只是幻觉?既然是密室,那么伤纹的出现就太离奇了。” “没错,”法水平静地开口,“还有更微妙的矛盾呢!刚才在有玩偶的房间所得出的论断,在这个房间完全反转。虽说这是个不开放的房间,事实上却长时间有东西进进出出,痕迹十分清楚。” “别开玩笑!”熊城吃惊地嚷着,“锁孔的锈迹明显说明房间长时间未曾使用,刚开始连钥匙都插不进去呢!而且,这个房间的门锁开关是利用牢靠的螺旋弹簧,和放置玩偶的房间完全不同,所以根本不可能用绳线那种方式打开。当然,地板和墙壁也没有暗门,回音测定器已经确定过了。” “正因为如此,我刚才说驼背治好了,你才会笑对吧?可是,大自然又怎么可能只在人眼所及的地方留下痕迹呢?” 法水引领众人来到雕像前,接着说:“一般说来,如果从小便是驼背的话,胸部的肋骨会变成凹凸的念珠状。那么,这座雕像的哪个部位可以出现此情形呢?你们可以拭掉灰尘看看。” 当厚实的灰尘如雪崩般掉落时,法水说的那种情形清晰地出现在雕像的第一根肋骨上。掩住口鼻的众人当下都瞠目结舌。 “这样说来,念珠状肋骨上堆积的灰尘应该是摊平的状态。但是,不管使用的机器何等精巧,或者人类的双手再怎么灵活,都没有办法实现。这完全是大自然的精雕细琢、鬼斧神工,就像风或水用上万年的时间在岩石上刻出巨像一般,在封闭的三年时间里,这座佝偻者的雕像也被治愈了。某个潜入者不断进出这个房间,并且每次都将蜡烛放在雕像前的台座上,他自以为不露痕迹,却制造了一个会说话的标记。火焰摇曳引起细微的气流,让最不稳定的灰尘一点一点地飘落。支仓,你静静倾听,是不是有某种类似铃虫叫声的鸣音?这声音,让我想起魏尔伦的诗……” “是这样没错,”检察官赶紧打断他,“可是,这三年的时光不能给昨夜一个晚上的事情下论断吧!” 法水快速回头,望着熊城说:“你查没查过地毯下面?” “地毯下又会有什么?”熊城瞪着双眼叫道。 “并不是只有视网膜或心跳才能说明死亡时间,弗里曼[23] 就曾在织痕的缝隙间找到特别的贝壳粉末。”法水卷起地毯,从垂直方向看不出地面有什么异样,但是当镶嵌的车轮图案增多,略微不同的痕迹显现出来。是的,是水渍的痕迹残留在大理石与野漆木的细密纹路上!长度大约两尺,呈金币形状,外围有晕染。仔细一看,众多小点环绕在一起,无数形状各异的点与线聚合起来,以脚印的形状交互着延伸至帷幔处,越来越淡。 “想要恢复它的原状很难啊!它看起来可比德蕾丝的脚印大。”熊城很困惑。 “看映像就足够了。”法水表情坚定,“埃及地毯和地板接触得并不紧密,另外野漆木含有的大量脂酸,具有排水性。水从表面渗入到里侧,顺着纤毛滑落,接触到下面的野漆木后,会以水滴状弹跳。它所产生的反作用力,会使纤毛依次改变方向,渐渐地,水滴最终将沿野漆木往大理石的方向落下。据此可以倒推出原来的大致线条,即由距离大理石中心最远的线反向至接触野漆木的点。也就是说,好似水滴带着纤毛在钢琴上弹着回旋曲。” “原来是这样,”检察官点点头,“那这些水是怎么回事?” “昨夜并没有水滴落。”镇子接话道。 法水仿佛感到有趣似的笑着说:“那就是纪长谷雄[24] 写的女鬼化为水消失的故事了。” 不过,法水此时的戏谑却不是开玩笑。熊城将此形状与德蕾丝玩偶的脚印和步幅进行比对后发现,两者竟然惊人地一致。经过反复推理可以得出,玩偶的确踏着神秘之水而来。但是这样一来,牢固坚实的房门与美妙动听的鸣声之间的矛盾显得更加突出。屋内弥漫着朦胧的白烟,加之不断出现神秘的谜团,气氛既紧张又令人兴奋。检察官上前打开窗户,又回到原地。 法水望着从窗口飘走的白烟,再次坐下,说道:“久我女士,现在先不管之前那三桩事件,这个房间又是怎么回事?为何会有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物品呢?比如那座立法者雕像,便清楚地暗示了迷宫,对吗?它原来应该是放在鳄府的迷宫入口处,被法国考古学家马里埃特[25] 发现的。” “这个迷宫极有可能暗示了即将发生的事情,”镇子平静地开口,“或许全部的人都会被杀掉。” 法水露出惊讶的表情,目光直视对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至少那三桩事件是符合的……不过,久我女士,你还沉浸在昨夜神意审判会的回忆中吗?” “那只是一项证据而已。我早就被预告了这次事件的发生,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尸体应该是包裹在明净的荣光之中,对吧?” 听着他们两人之间的问答,检察官和熊城在一脸茫然之际,猛地听到这句话,仿佛五雷轰顶。这位妇人如何知道这惊人的细节? “对了,尸体发出荣光的实例,你还知道哪些?”镇子接着问道。这句话对法水而言,却是尖锐的考验。 “我所知道的,应该只有瓦特和阿雷兹奥两名主教,主张辩证派的马基西姆斯,以及阿拉哥尼亚的圣拉凯尔这四人吧!不过这只是推崇奇迹者的卑劣行径而已。”法水语气冷淡。 “不过,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解释这些事件,对吗?那么,发生在一八二七年十二月苏格兰因佛尼斯的牧师尸光事件[26] ,你知道吗?” 对于镇子的嘲讽,法水略显不快地回答:“这件事很好解释,牧师先杀害了那两人,然后自杀。我说得详细点吧,牧师先杀害了史提夫,将尸体丢入史提夫自己停工的高温瓦窑,让尸体快速腐烂。在这段时间,他制造出一个很轻的船形棺,上面穿凿了无数细孔,把充分腐烂的尸体放到船形棺内,将重物绑在长长的绳索上,拖住船形棺沉入湖底。尸体内的腐坏气体经过很多天开始膨胀,船形棺会慢慢浮上来。然后,牧师估计好船形棺浮上水面的时间,在那天晚上计算好沉船的方位,敲碎冰层,让冰块的碎尖从船形棺身细孔刺进尸体腹部,让气体扩散,再点火。你应该知道,腐坏的气体一般具有可燃性。接着,他又用磷光现象掩饰了月光照在冰窟上留下的阴影,使用计谋让妻子在滑冰时坠入冰窟。妻子在水中拼命挣扎,最终力竭,沉入湖底深处。最后,牧师举枪瞄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身体正好倒在漂浮在水面的船形棺上,被磷光包覆起来,所以村民们误以为那是荣光。 “不过,随着气体逐渐飘散,船形棺浮力变小,载着自杀用的手枪一起下沉,正好压在湖底的妻子阿比吉儿的尸体上。牧师的四肢却因为冰壁的支撑而卡在冰面上,雨中的水面很快再度结冰。妻子和史提夫有奸情最可能是牧师的杀人动机,不过,将妻子的尸体覆盖在冰面之下,这报复实在有些狠毒了。相比之下,丹尼伯格夫人的相关现象并未如此杂乱。” 镇子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异,神情却并未改变,从怀里取出对折的纸片。 “请你看看这个,这是算哲博士亲自手绘的黑死馆邪灵。荣光不是毫无来由的。” 打开对折的纸片,右边画的是一艘埃及船,左边有六幅画,每幅画中都有站着的博士自己,背后发出方形的荣光。他注视着身旁不同的尸体。其下方则分别写了六个名字,有丹尼伯格夫人和另外三个外国人、旗太郎,还有易介。背面是这六人对应的死亡方式预言。(见下图) “真是可怕的预言!”法水的声音都颤抖了,“方形荣光代表了生存者,而那艘船……我觉得是古埃及人对死亡之后的想象,一艘神奇的死者之船。” 镇子面色沉痛地点点头,说道:“是的。据说船是漂浮在莲湖中,死者上船后,能够用意志控制船前进。方形荣光与这次的死者有什么关系呢?这表示在这座宅邸里博士永远存在,那具傀儡玩偶——德蕾丝,正是用他的意志驾驭的死者之船。” [book_chapter]第二章 浮士德的咒文 [book_title]一 Undinus sich winden(水精啊,蠕动吧!) 久我镇子手里的这张六格启示图尽管隐藏着残酷的内容,线条却十分粗拙,造型也相当滑稽,但它绝对是所有因素的源头。如果在这个时机做出错误的选择,那么完全有可能在上千次的讯问后,仍会遇到难以突破的屏障,调查将陷入僵局。所以,听到镇子的惊人解释时,法水只是一副垂着下巴打瞌睡的样子。他那凝神沉思的状态,足以说明此刻他内心的苦恼远远超过以往。这一桩没有凶手的杀人事件,终究还是无法否定将埃及船和死亡图示联系起来的解读方法。 不一会儿,法水抬起头,他的脸上出乎意料地再次充满了生机。他开口说道:“我明白,久我女士。但是,这些图示的道理绝不是史威登堡神学的意义[27] 。这里面看似杂乱,其实逻辑和条理很清楚。而且,立体几何学理论可以在一切现象里存在,它在这里也是绝对不变的单位因素。因此,如果将这些图示对照宇宙及自然界的法则,必然会发现这其中存在的抽象化内容。” 法水突然进入一种前人未曾涉及的超验推理领域,检察官不禁哑然。就算一切法则的指导原则归于数学性理论,在《主教杀人事件》[28] 中黎曼·克利斯多菲尔的张量推论,也只是相对简单地展现了犯罪的概念,而法水却想要将它应用到犯罪分析,进入无边无际的抽象思维世界…… “噢……”镇子露骨地嘲弄道,“我想起来曾听过一个将直线画歪的故事,据说是某个自以为是的学生,在上了内容为洛伦兹收缩[29] 的课程后做出的事。那么,能请你解释一下闵可夫斯基的四度空间和第四容积(在体积中只有灵质能够渗透存在的空隙)吗?” 法水狠狠地瞪着对方,在感到有足够的气势后才开口:“宇宙结构简史上,最壮观的一页应该是发生在爱因斯坦与德西特[30] 两人之间的辩论,主题是空间曲率的假设。当时德西特的主张是依据空间具有的几何学特性,反驳爱因斯坦的反太阳论。久我女士,如果把两者对比,启示图的真正内涵便会出现。” 法水在说出这些疯狂的话后,边画图边说明:“先说反太阳论吧。爱因斯坦认为,太阳发射的光线通过球形的宇宙边缘会绕回到原点。所以,太阳光在达到宇宙的极限时,在此地有了第一个映像,之后持续环绕几百万年的时间,通过球形外环到达背面对应的点上,有了第二映像。这时候,太阳已经消亡,变成了一个暗黑的星球。也就是说,与这个影像相对应的实体并不是以天体的形式存在。久我女士,这种实体消亡了但过去的映像依然能表现出来的因果关系,难道不是与这次算哲博士以及他所预言的六位死者差不多吗?是的,一边是Å[31] ,一边却是一亿兆,但二者在世界空间里对应的也不过是一节微小的线段。(见下图) “但是,德西特就依此修订了爱因斯坦的论点。也就是,离得越远,螺旋状星云的光谱线就越朝着红色移动,随着其移动,光线的振动频率将越来越低。所以,光线在抵达宇宙极限时,速度将变成零,也就完全停止运行,那么反映在宇宙边缘的影像就是唯一的,和实体是一样的。如此,我们不得不选择这两种理论之中的一个,作为启示图的原理。” “啊!这纯粹是疯话嘛!” 熊城已经搔落满地的头皮屑,喃喃地说:“你也该从天上的莲座下来了吧!” 法水苦笑了一下,接着阐述:“我们把德西特从太阳的心灵学上得到的理论,应用在人体的生理上,会发现即使穿越宇宙、经过漫长岁月,实体与映像都保持着原样,这样的现象如果发生在人类的身体上意味着什么?比方说,它可能是某种跟疾病相关的内在物质,如果该物质自始至终保持不变的形状,既不繁殖也不衰老……” “你的意思是……” “那就是特异体质,”法水昂起头说道,“比如心肌肿大,或者是硬脑膜矢状面缝合未痊愈之类。但是,因为自然界法则在人体生理中的循环,形成了对称现象,像哈尼曼学派就试图在热力学的范围导入生理现象。因此,赋予仅仅是无机物的算哲博士神奇的力量,让人以为有可遥控的玩偶存在,这其实是凶手故意使用的扰乱策略。 所以图中的死者之船等图案,很有可能只是表示时间的进程,并无其他意义。” 特异体质……论辩的交锋擦出耀眼的火花,熊城怎么也想不到事件背后竟然暗藏着这样的打火石。他下意识地擦掉手心的湿汗,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为何名单里还要加上易介呢?” “疑问就在这儿,熊城,”法水满意地点点头,“所以谜团的关键不是图形本身,而是绘图者的意志。但是,不论怎样,这种与医学相关的幻想不应该违背良心的底线。” “但是,这些图案看起来不是相当滑稽吗?”检察官提出反对意见,“正好中和了毫不掩饰的暗示。我不觉得其中蕴含犯罪的气息。” 法水表情严肃地阐释自己的观点:“是的,幽默或玩笑有一种自然的洗涤性。但是如果面对的是情感封闭的人,那就相当危险了。从总体上讲,对于偏执型的人而言,他们的某种兴趣若被引发,他们便会对其持有偏激的态度,会通过各种方式逆向去寻求感应。这是一种倒错心理,这些图案展现的是其本质,发展到最后会改变观察的立场,从单纯的图案转化成个人经验。也就是说,从滑稽变成凄惨,再后面就会发展到疯狂寻求大自然遗留的痕迹,变成无情恐怖的狩猎心理。所以,支仓,我不是桑代克[32] ,对雷鸣与黑夜的恐惧,却更甚于对疟疾与黄热病的恐惧。” “哼,这是犯罪特征学……”镇子仍然语带讥讽,“对这样的东西通常只用瞬间的直觉就够了。至于易介,他可以算是降矢木家的一员。他与我不一样,我在这儿才待了七年,他虽然是仆人身份,却是从小在这里长大,到今年他四十四岁,始终都在算哲先生身边。而且,这些图案并未记入图书的索引,我断定绝对没人见过。自从算哲先生死后,这张纸片一直都隐没在一堆积满灰尘的混乱的书籍底下,去年年底之前,我也不知道存在这样的东西。假设真如你所说,凶手依据这张启示图开始实施计划,那么凶手的推算——不,应该是减法,就很有难度了。” 这位不可捉摸的妇人忽然表现出这种出乎人意料的态度,让法水有点困惑。不过他很快恢复洒脱,说道:“那么,在计算中加入几个无穷记号就好了!” 法水接下来的话才是语惊四座:“我认为,凶手不一定只需要这些图示。因为还存在另一半!” “另一半……你这是胡说!”镇子失控地叫着。 法水开始启动他特有的敏锐的神经,不论是解读启示图或是其他,他的直观思维,都已超出人类的极限。 “看来你确实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吧。也许你无法相信,但是这些图示实际上只是一半,是两半的其中之一。在这六幅画以外,还有更深刻的内涵。” 熊城一边惊讶地尝试用各种方式折叠这张图,一边不解地说:“法水,你是认真的吗?这张图纸虽是宽刃形,但四周并没有剪裁过的痕迹!”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法水表情平淡,指着那张看起来呈icon形的启示图说:“这种图纸的形状本身就是一种暗号。因为死者的暗示不仅极其恐怖隐秘,而且方法也十分奇特。你看这张图,看起来是石器时代一种武器的刃,右上端的部分斜切是有深远含义的。如果算哲博士缺乏考古方面的学识,一切就很简单。可是的确有与这个形状一致的文字在纳尔迈·美尼斯王朝[33] 出现,就是那种古金字塔象形文字。诸位琢磨一下,博士在这种无聊且极不自然的形状中作画,是什么用意?” 法水在启示图的空白处画出icon图形。 “熊城,假如用它表示二分之一的古埃及分数,我的想象就不是毫无根据的吧!” 然后法水朝向镇子说:“当然,这些预言死亡的图形也可能需要完善。在那之前,我希望先不从这些暗示中寻找凶手。” 镇子忧郁地发着呆,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对真理的强烈热忱。与法水纯净文雅的思维世界不同,她竭尽全力想要找出隐藏在阴影中的一直累积的并具有分量的深奥之处。 “没错,能独创出这样的论点,证明你极其不平凡。”她的神情又恢复冷漠,望着法水,“假象往往比实体表现得华丽。那种赫姆族专用的葬礼上的物件我们暂且不提,假如确实有人看见真实的方形光芒和死者之船,那又怎么说?” “如果是你,我会请支仓起诉你。”法水肯定地说。 “不,那个人是易介,”镇子平静地回答,“在丹尼伯格夫人吃柳橙之前的十五分钟里,易介大约有十分钟不在房间。我后来问过他,他解释说大概在神意审判会进行到一半时,他站在后面玄关的石板位置,然后无意间望向二楼中间,看到凸出的窗户旁有人影在晃动。那是召开审判会的房间的右侧,同时有某种东西掉落的声响,虽然很轻微,他还是非常在意,便走上去查看,却发现只是一地散落的玻璃碎片。” “那么,你知道易介是从什么路线走到该地点的吗?” “不清楚。”镇子摇摇头,“丹尼伯格夫人晕倒后,只有伸子小姐离开座位,到隔壁房间拿水,其余人都没有移动。这样的话,你应该能明白我一味执着于这些启示图的原因了吧!而且,那个人影不是我们六人中的任何一个,也不是仆人们。显然,他在这桩事件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镇子的叙述令气氛再次陷入恐怖。 法水出神地看着燃烧的烟头好一会儿,脸上浮现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说道:“原来是这样。不过,爱出错的尼柯尔教授也有一句名言—— 结核病患的血液会让头脑产生妄想。” “哎!到底要怎样你才能相信……”镇子生气了,“那你看看这个——玻璃碎片上发现的纸条,应该就能证明易介的话属实了吧?” 她从怀中拿出一张残破的信笺,表面已经被雨水与泥土的混合物弄得脏污不堪,上面是用黑色墨水写的德文。 Undinus sich winden. “简直就像螃蟹乱爬,单凭这几个德文字母是无法判断笔迹的。” 法水有些失望,却立刻又双眼放光:“啊!这中间有玄妙!这句话的原意是‘水精啊,蠕动吧’[34] 。你们看,在代表阴性的Undine后面加上us就变成了阳性[35] 。你知道这曾在哪里出现过吗?另外,这里应该有格林的《关于古代德文诗歌杰作》,或者费斯特的《德文史料集》吧?” “很抱歉,我不清楚。关于语言学的书籍,我晚点再向你报告。”镇子的回答出乎意料地直率,然后便沉默地等待法水的解释。 然而法水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只是低头盯着纸片。 趁着这个时机,熊城好不容易接上话:“不管怎样,易介去那里肯定有更重大的发现!你就如实地全部说出来吧!反正他也露出狐狸尾巴了。” “如果还有什么要说的事,那么只剩下这一件了。”镇子的语气依然不冷不热,“在那期间,就我一个人留在这个房间。如果说值得怀疑,应该是刚开始……不,接下来并没有事情发生。还有,伸子小姐与丹尼伯格夫人在神意审判会开始前大约两个小时,发生过争执,当然这与事件的本质没有关系。最关键的是,易介的消失同洛伦兹收缩一样。你这种恐吓式的讯问,诱发了类似那个学生的倒错心理。” “可能是吧。”法水郁闷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出一种暗影,他越发清晰地感受到某种意外的存在。 然后,他又用殷勤的语气对镇子说:“我非常感激你全力提供的各种资料。只是结论太令人遗憾了,你用的完美类比推断法,于我而言也只是所谓的相似观点而已。所以,如果玩偶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可以肯定那只是幻觉,因为目前并不了解那种非生物学的力量的存在。” “你会了解的,”镇子反击似的回应,“算哲先生自杀的前一个月,日记本中去年三月十日的记事栏,有相关的文字记载:‘吾寻求不能公开的隐秘力量,得到之时,必将烧毁魔法书。’虽然博士的尸骸早已不复存在,可是我总觉得,有某种奇妙的生物组织存在,并隐匿在这座建筑物里。” “也许这正是烧毁魔法书的原因,”法水似乎在暗示,然而话题却从启示图转移,“不过,那也只是利用丧失之物重新出现。这些数理哲学还是以后再请教你吧!接下来,是与财产有关的问题,还有算哲博士那时自杀的状况……” 镇子注视着法水,站起来说:“这些更适合让田乡总管来回答吧!他既是发现者,也是这座宅邸的黎塞留(波旁王朝路易十三的宰相)。” 说完她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回头看着法水说道:“法水先生,高尚的精神才配得上接受馈赠。如果不相信这点,以后必会后悔。” 镇子离开房间后,刚才争论不休的氛围突然消失了,沉默如同霉臭,弥漫在空气里。树林里乌鸦的叫声,冰凌掉落的微小声响都甚为清晰。 过了一会儿,检察官拍着后颈开口了:“久我镇子只相信真实,你却沉浸在抽象的世界。然而,前者令自然界的法则无从解释,后者却企图使用法则将检验约束在经验科学里。法水,如果说这个结果有最合适的论证方法,我认为是鬼神学……” “支仓,那张启示图神秘的另外半张,就是我的梦想之花啊!”法水如机器般喃喃地说,“我想应该从算哲烧毁魔法书为出发点,与这桩事件的所有疑问衔接。” “那么,也包括易介所说的人影吗?”检察官吃惊地问。 熊城严肃地点点头说:“嗯,那女人不会说谎。重要的是,易介所说的是否就是真相。不过,她确实是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女人,竟然想主动靠近凶手。”熊城对此表示惊叹。 “或者,她就是个受虐狂。”法水旋动转椅,“苛责可能会显示出不可理喻的魅力,不是吗?席威哥拉的一位修女,名叫娜柯,她在经历了宗教严酷的审讯后,只是想要还俗,而不是改信其他教派。” 他换了一个方向,恢复原来的姿势,接着说:“久我镇子的确学识渊博,然而却只是‘索引’,只能正确无误地排列她的记忆。就算是无比准确,却毫无创造性与发展性可言。最重要的是,对文学毫无感受力的女人又如何能产生足够的想象力,策划出不同寻常的犯罪事件呢?” “文学跟这次的事件有关系吗?”检察官追问。 “就是那句‘水精啊,蠕动吧’。”法水终于开始解释这句话,“它出自歌德的《浮士德》,本是一句咒文。浮士德为消除梅菲斯特[36] 变成长毛狗后的魔力,念诵这句咒文。它在当时很流行的迦勒底五芒星召唤术中,可以呼唤火、水、风、地四大精灵。此类书籍,要么出自伏尔泰(辩证学)之手,要么是歌德(文学)的,并且肯定会存在于这种古老宅邸的某处。刚才镇子居然说不知道,不是很可疑吗?也许是那女人完全对这类古典文学不感兴趣。还有一点,这句咒文的意思有些阴森。” “怎么?” “它暗示了连续杀人。盔甲武士的位置移动,是凶手宣告杀人开始。但这么做,则更具体地指出要杀的人的名字和方法。如果联系到浮士德咒文中的精灵数目,立马会心惊胆战,因为就旗太郎与那四位外国人而言,如果其中一人是凶手,那么被杀害的人数最多是四个。还有,与杀人方法联系起来的关键词是‘水精’。你们还记得玩偶脚印那里地毯底下的奇怪水痕吧?” “那么可以确定凶手懂德文,对吧?而且,这句咒文也不在文献的范围内吧。”检察官说。 “可笑!在德国,音乐与美术同等重要。这座宅邸里,连那位叫伸子的女士都会弹奏竖琴。” 法水的表情略显惊讶,接着说:“况且这里面还存在性别转换的问题,实在令人不解。所以我觉得可以从语言学的方向,去判断这句咒文。” 熊城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重重地叹息道:“唉,这一切都太讽刺了!” “不错,凶手的智谋比我们想象得更高,几乎跟查拉图斯特拉[37] 同样高超。这桩事件让人不可思议的程度,已经无法再用希尔伯特之前的逻辑学解释了。比如那个水痕,若用陈旧的剩余法来解释,会得出水使玩偶体内的发音装置失灵的结论,这绝不是事实。何况整个事件的构造错综复杂,在一片模糊之中,既没有丝毫线索,又到处蠕动着阴森的谜团,并且还不断从死人的地下世界冲出纸团似的东西。我们目前只知道四项要素:一是启示图表现的自然界恐怖影像;二是神秘的另外半张图上的死者世界;三是过去那三桩死亡事件;四是凶手是以浮士德的咒文为主线策划的行动。” 法水顿了一下,语气里透露出一丝乐观:“对了,支仓,我觉得可以制作一份这桩事件的备忘录。像《格林家杀人事件》[38] 所写的那样,到案件的最后阶段,通过凡斯制作的备忘录,有难度的案件也随之奇迹般地一一解决。那可不是作者无计可施才出此下策,范·达因通过案件教给我们,选定因数才是最关键的问题。所以,当务之急就是从目前无数的疑问中找出几项因数。” 检察官接下来便动手制作备忘录。法水离开了房间,大概十五分钟后回来。不一会儿,一位便衣刑警进来报告,在仔细搜索了整座宅邸之后,易介仍不见踪影。 法水挑挑眉,问道:“古代时钟室和拱廊查过没有?” “没有,”刑警摇头,“房门昨夜八点便被管家锁上,但钥匙不见了。还有,拱廊朝着圆廊方向的两扇门,只有靠左侧的那扇门能打开。” “是吗?”法水点点头,“先暂停行动吧!易介无论如何是不可能从这座建筑物里消失的。” 他这番话好像对不同的矛盾从两个方面进行了观察。熊城吃惊地说:“不要开玩笑了,你大概是想为这桩事件穿上一件华丽的外衣。但是,除了易介,谁还能够解开谜团呢?” 他很期望马上有人可以在宅邸某处看见驼背侏儒的踪影。事情发展到现在,易介的消失与熊城的想象终于相符了。但是,接下来法水却做出决定,对玻璃碎片掉落的地方进行调查,让便衣刑警传唤总管田乡真斋过来接受讯问。 “法水,刚才你又去了拱廊吗?”便衣刑警走后,熊城嘲弄似的问道。 “我已经推断出这桩事件在几何学上的深度。算哲博士绘制的启示图,以及另外隐藏着某种秘密的半张纸片,应该是具有某种方向性的。”法水闷声闷气地回答。 他随后的话令人吃惊:“并且,我已经清楚丹尼伯格夫人几乎为之疯狂的可怕缘由。我打电话询问过这里的村办公室,据说那四个外国人已于去年三月四日归化日本,并入籍降矢木家,成为算哲的养子和养女,只是还未办理遗产继承的手续。也就是说,这座宅邸还不一定属于正统继承人旗太郎。” “这实在令人惊讶。”检察官一时哑然。 法水丢下手上的钢笔,用手指开始计算,然后说道:“手续迟迟未办完,估计是因为算哲的遗书距离法定期限还有两个月。一旦超过期限,遗产就会归入国库了。” “没错。看来杀人动机就存在于浮士德博士的隐身衣之中——由五芒星组成的圆形。这只是调查的一种角度,不过其中又出现了四人入籍的意外情况,并且这一点非常重要,深度不同寻常。目前我已掌握其中的疑点。” “是什么?” “就是你之前列出的第一、二、五号问题。盔甲武士如何移动到楼梯走廊,仆人听见不可能听见的声音,以及波德定律在海王星上毫无用处。” 然后法水拿起检察官写好的备忘录,上面客观地记述着数条事项。 一、有关尸体现象的疑问(略) 二、有关德蕾丝玩偶留在现场的痕迹(略) 三、当天事件发生前的状况 (一)清晨,押钟津多子离开宅邸。 (二)晚上七点至八点,两具盔甲武士移动到楼梯走廊,位置被调换。 (三)晚上七点左右,据说算哲博士的秘书纸谷伸子与丹尼伯格夫人发生争执。 (四)晚上九点,丹尼伯格夫人在神意审判会中昏倒。同一时间,易介目击到隔壁房间凸出的窗户旁有人影,并听到东西掉落的声音。 (五)晚上十一点,纸谷伸子与旗太郎一起探望丹尼伯格夫人。旗太郎取走墙上的德蕾丝画像;伸子试喝柠檬汁;易介端入装有可能被掺毒的柳橙的水果盘,但柳橙情况无法证明。 (六)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左右,易介在后院窗边发现了玻璃碎片和有《浮士德》中片段语句内容的纸片。此时房间里只有受害者与镇子。 (七)午夜零时左右,受害者吃下柳橙。另外,除镇子、易介、伸子以外的四个人,没有特别的动静。 四、有关黑死馆过去发生的死亡事件(略) 五、过去一年来的状况 (一)三月四日,四位外国人归化日本并入籍降矢木家。 (二)三月十日,算哲在日记本里写下无解的文字,同时烧毁魔法书。 (三)四月二十六日,算哲自杀。 从此之后,黑死馆的家族成员都陷入不安的氛围中,受害者想用神意审问法,找出事件的根源。 六、启示图的解析(略) 七、所谓动机(略) 法水读完后说:“我认为第三条已经包含了第一条的尸体之谜。表面上看来这只是平常的时刻排列表,但就柳橙到受害者嘴里这一点,绝对要用到一堆芬斯勒几何公式。还有,值得注意的两点是,四位外国人的归化入籍和算哲烧毁魔法书。算哲的自杀发生在这两件事之后。” “不,要注意的不是你的深奥分析,”熊城似乎有些不快,“而是事件动机与人物行动之间的严重矛盾。伸子与丹尼伯格夫人的争执,易介的怪异行为,还有镇子在易介离开房间后的行为,也无法确定。不过,你所说的浮士德博士之圆,正好是剩下的四人。” “看来,我在安全的范围里?”这时,众人背后响起沙哑的声音。 三人吃惊地回过头,原来是总管田乡真斋,他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内,正一脸笑容地望着他们。真斋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房间里,其实是因为他坐着军用的橡胶轮手动轮椅。他是相当知名的中世史专家,虽然半身不遂,但在担任这座宅邸的总管期间,仍发表了许多广为人知的著述。真斋已年过七十,没有胡子的脸带点赭红色,骨骼突起,下颚骨尤为发达,鼻翼周围凹陷。他的模样说是丑怪,不如说是所谓超脱的胡貌梵相,简直就是道释画或十二神像中的人物,加上头戴印度帽,感觉更加诡异。不过,他又给人留下一种毫不妥协的固执的印象。总体而言,他虽有着甲壳般坚硬的外观,但是否有镇子那样深思熟虑的复杂个性,还未可知。 另外,真斋所坐的手动轮椅有四个轮子,前轮较小,后轮像脚踏车的轮子,看样子是用发动机和控制器操作的。 “对了,遗产的分配……”熊城顾不上真斋的招呼,着急地说。 真斋满脸不快地说:“看来他们四位归化入籍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至于具体情况,还是请直接询问他们本人吧!我对这些事情……” “不过,遗嘱应该已经打开了吧?请你告诉我们遗嘱的内容就行。”熊城不愧是老手,处事老练。 但对方淡定应对:“什么遗嘱?哼,我是第一次听说。” 刚一开始,真斋就与熊城暗中较劲。 法水从刚才瞥了真斋一眼后,就好像沉浸在某种冥想之中,此时才回过神来,以得胜的目光看向对方,说道:“哈哈!你是半身不遂吧?难怪,黑死馆的事情都不属于内科范围。听说你是最早发现算哲博士自杀的人,那么你肯定知道是谁干的。” 听了这话,不仅真斋,连检察官和熊城都愣住了。 真斋举起双臂,上身前倾,活像只蛤蟆。他咆哮道:“白痴,警方都说是自杀了!你应该看过验尸报告吧。” “就是看过才会问你,”法水丝毫不退让,“我想,你应该清楚用的什么杀人方法。太阳系行星的轨道半径为什么杀害那位老医学家?” [book_title]二 共鸣钟的赞颂…… “行星……轨道半径?”真斋被这句出其不意的话弄糊涂了,一副不明就里的样子。 “没错。你作为史学家,对曾经风靡中世纪的巴达斯信经一定不陌生吧?那部沿袭德路迪[39] 派咒法的经典信条是什么呢?(宇宙里充满一切象征,它的神秘法则与排列的深奥含义能够预示隐藏的现象)” “可是,这又……” “就是说,这是一种分析组合的道理。当我知道有位可恶之人如何用巧妙的方法杀害博士时,才开始了解占星术与炼金术的奥妙。博士的尸体在地上的姿势是脚朝向房门,双手紧握胸口的短剑剑柄。如果以房间入口为中心,画出水星与金星的轨道半径,那么所有他杀的证据则完全不复存在。” 法水先画出该房间的简图,再画出两个半圆(见下图),接着说:“但是,在此之前我先说明一下,一些行星的符号也代表化学记号。金星是Venus,同时它也代表铜;Mercury既是水星,也代表水银。古人制作镜子的方法就是在青铜板的背后涂上水银,所以说,图中的金星的后方正好是镜子的正面,自然就能映照出帷幔后面凶手的面孔。缩短金星的活动半径到达水星的位置,不仅代表巧妙的杀人手法,同时也是杀人事件的前进方向,更展现了博士与凶手的行为方式。随后,凶手继续缩短金星半径,到达位于中心的太阳。而太阳所在的位置正是当时算哲博士倒地的位置。那么,你认为镜子背面所涂的水银与太阳交会时,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法水讲述缩小的行星轨道,究竟想比喻什么?检察官与熊城都没有想到,法水除了精通近代科学,还在推理中同时提到阴郁的炼金术世界和初期化学特有的相似率原理。 “田乡先生,你知道S是什么吗?”法水坚持不懈地追问,“它是太阳,同时也代表硫黄。水银与硫黄形成的化合物是朱砂(硫化汞),朱可以代表太阳,也是血的颜色,这也就意味着,算哲的心脏在房门边破裂。” “什么?房门边……这纯粹是无稽之谈。”真斋烦躁地拍打着轮椅扶手,“你在说什么梦话!完全颠倒事实。当时,血迹只在博士倒地的周围才有。” “那是因为凶手把缩短的半径又恢复到原来的长度。请你再看看S这个字母,它的含义不止一个吧?比如安息日(Sabbath day)、立法者(Scribe)……对,就是立法者!凶手就如同那座雕像……”法水忽然停住了,抿住双唇凝视真斋,好像正在思量何时开口更合适。 然后,他厉声说道:“如那座雕像一样无法行走的人……就是凶手。” 与此同时,真斋出乎意料地做出一些很奇怪的举动。 他一开始拼命地想支起上半身,接着睁大双眼,嘴巴像喇叭一样大大张开,看起来像孟克笔下的老太婆。他使劲儿地吞咽唾液以减轻痛苦,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沙哑的声音挤出一句:“啊!你看看我的身体,我这种残疾人,如何能够……” 然后,似乎真的有东西卡住真斋的喉咙,他费力地呼吸,发出强烈的喘息声,表情十分痛苦。 法水冷静地关注他的一举一动,显然斟酌过讲话的态度,并控制语速,接着说道:“不,你正是利用残疾的特点来杀人。而且利用的是你的手动轮椅和地毯。你应该知道本韦努托·切利尼(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金匠,也是可怕的凶手)施计杀害卡特纳查家的巴米耶利(伦巴底第一剑客)的传奇故事吧!切利尼的剑术远不及对方,他利用拉拽不平整的地毯,令巴米耶利站立不稳,在他脚步踉跄的情况下将其刺杀。但是,为了杀算哲而效仿文艺复兴时期这个故事使用的地毯伎俩,绝对算不上传奇。也可以说,你的地毯诡计,就是通过伸缩所谓行星轨道的半径来完成。接下来,我来具体还原行凶的过程吧!” 法水向检察官和熊城投以略带责备的眼神,对他们说:“房门上的浮雕你们都看过了,那你们有注意到‘驼背’的眼睛是凹陷的吗?” “真的,是椭圆形的凹陷。”熊城立刻去门边查看,跟法水说的果然一样。 法水听了微微一笑,对真斋说道:“田乡先生,眼睛凹陷部位的高度与算哲博士心脏的位置正好一样,对吗?椭圆形凹痕,很明显是剑柄造成的。算哲博士安享晚年,不可能有自杀的动机,况且那天怀里还有其最心爱的玩偶,理应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之中,为什么会在门边被刺中心脏呢?” 真斋依然无法发出声音,呼吸也相当困难,气力都已耗尽,汗珠如油脂般从蜡白色的脸上滴落,一副惨状。 法水丝毫不以为意,冷酷地继续说道:“不过,有个十分有意思的论据——四肢健全的人是不可能完成这个杀人行为的。因为行凶过程中需要用到手动轮椅的无声机械力量,使地毯出现波浪状层叠,导致博士强烈地撞击到房门上。 “当时房间里一片黑暗,博士对你藏在右侧帷幔的阴影处并不知情。他拉开左侧的帷幔,注视着床上的仆人送进来的玩偶,他的正面是锁上的房门。这时你开始实施你的杀人计划。当然,你事先用钉子固定住地毯的一端,取下玩偶身上的短剑,等待博士面对门口,背对着你的时候,你拉起地毯的一边,纵向加速推动踏脚台,地毯受力产生褶皱并层层堆高,这时你再操作踏脚台从背后撞向博士的膝盖窝。地毯的波状褶皱从侧面被挤堆到齐平于博士腋下的高度,同时产生了反射作用。该部分的冲击力沿着博士的胳膊引起反射,博士下意识地举起双臂,你用左臂从后侧抱住博士,右手用短剑抵在他心脏的位置,然后迅速放手。博士反射性握住了胸前的剑柄,就在这一瞬间,博士的后背猛烈地撞上了房门,握住的短剑正好刺穿心脏。 “这就是说,必须具备形成波状褶皱的地毯、无声的速度以及机械的推力,才能推动年迈迟缓的博士。并且他的膝盖窝受到力量的冲击,形成反射作用,造成用手握住剑柄的情形。而具备所有要素的,就是这辆手动轮椅。杀人动作以异常惊人的速度,在几秒内悄无声息地完成,除了身体残疾的你,再没有任何人可以让博士的死变成自杀了。” “地毯的波状褶皱是什么意思?”熊城发问。 “那就是刚才所说的行星半径收缩。当地毯收缩至极限,博士的脖颈也与波状顶点相当,然后让地毯伸展,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于是博士的尸体自然就变成紧握剑柄的姿势,躺在房间中央。而且,因为是在没有上锁的空房间,所以基本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而且尸体之后也不可能继续保持紧握剑柄的姿势。然而,验尸官们通常在感受方面稍微欠缺,尤其是对神秘的不可思议的魅力。因此他们一般注意不到这些。” 这时,演奏古典经文歌的共鸣钟声,寂然地飘进杀气满满的室内。法水之前在尖塔内见过摆钟,却未留意共鸣钟(通过敲打琴键发出不同音调的钟,和钢琴类型)放在何处。 此时气氛变得有些奇怪,而真斋依旧趴在轮椅扶手上,他用尽气力却只挤出了微弱的声音:“你……胡说些什么……算哲先生的确是死在房间中央,我……为了这个传统家族的荣耀……免遭世人非议,只是从现场拿走了一样东西……” “拿走了什么?” “就是黑死馆的恶灵——那个傀儡玩偶德蕾丝……当时它压在算哲先生身下,就像是被尸体背着似的,两只手掌叠放在算哲先生握住剑柄的右手上,于是我才……还有,渗出衣服表面的血液很少,所以我吩咐易介……” 检察官与熊城表面虽没有表现出吃惊,然而内心早已被这里发生的每件事背后暗藏的神秘奇异力量深深震撼。 但是,法水冷静地接着说:“我的话就说到这里,因为后面的部分我无法再做进一步的推测了。博士的尸体早已分解成泥土之类的无机物,如果要起诉,证据也只有你的自白。” 法水的话音刚落,经文歌的乐声也瞬间停止,紧接着,某种出人意料的美妙弦音轻轻震动众人的耳膜。这声音似乎是穿透了好几层墙壁传来的,有四种弦乐器庄重地合奏,也有第一小提琴和缓地歌颂圣母玛利亚。 熊城生气地说:“这是什么情况?一位家人被害,他们却……” “今天是克劳特·戴克斯比的忌日。戴克斯比是这座宅邸的设计者。”真斋一边痛苦地呼吸,一边勉强回答,“在宅邸的行事历中,一直都有对戴克斯比的追忆。他在回国的船上跳海,自杀于仰光。” “原来如此,这是无声的镇魂曲。”法水神思不定,“这听起来像是约翰·史坦纳[40] 的风格。没想到由于这次事件的发生,我竟有幸听到四重奏的乐声。走,支仓,我们去礼拜堂看看吧。” 于是法水吩咐便衣刑警带真斋离开这个房间,好好照看他。 “你怎么不继续追问他了呢?”熊城问道。 法水突然大笑,反问道:“看来,你认同我说的事实了?” 检察官与熊城都觉得自己被耍弄了。但是,法水的推测实在是条理有序,实在无法相信那不是事实…… “老实说,我向来最讨厌恐吓式讯问,但在我见到真斋的那一瞬间,一种直觉涌上脑海,当下临时编出这个故事,真正目的只是想占取精神上的优势而已。为了搞清楚这桩事件,必须先击破他那坚固的外壳。” “那么,房门的凹陷是真的吗?” “‘二加二等于五’,它不仅揭露了这扇门的阴险,同样也证明了水痕与凶杀有关。” 如此惊天的逆转,仿佛重击了他们的脑部,两人都怅然若失。 法水继续说明:“用水来开门。也就是说,如果不用钥匙开门,水的存在就相当有必要了。类似的故事早就有了,在马姆斯伯里伯爵所写的古书《约翰·德恩博士鬼谈》中,记载了这位魔法博士许多奇妙的方法,其中一篇令作者都为之惊叹的隐形门记录,便讲到了如何用水来开门。这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治疗法,德恩博士安排疟疾患者同看护一起进入房间,由看护从房间里用钥匙锁上房门。大概一个小时后,被锁的房门却像发生了化学反应般,被博士轻易打开。博士的结论是‘神灵附身的半人羊[41] 逃脱了’,房门周围也确实有股刺鼻的羊骚味。就这样,这名疟疾患者在精神层面被治愈了。 “但是熊城啊,弥漫的羊骚味,还隐含博士的诈骗术。你可能听过兰博瑞湿度计的原理,毛发会受湿度的影响发生伸缩,其伸缩水平与湿度成正比。德恩博士就是将这种原理应用到扣锁的机械运动上。一般情况下,螺旋状的扣锁使用在半木式结构[42] 的专门设计中。它的原理是,利用合金杆两端活动的扣锁,随着合金杆上下摆动,这种沿支点附近的角状的两侧抬起或者落下的构造模式,在越靠近支点时,抬起和落下的内角就越小。这样的原理应该很好理解吧? “因此,把绳子同扣锁附近的某点联结起来,让扣锁保持扣住的水平绷紧状态,用头发绑住坠子放置在绳子的中心,再从锁孔注入热水,头发因为热度和湿度的提高而被拉伸,坠子压到绳上,使绳子变成弓状,此作用力对扣锁的最小内角产生力量,扣住的扣锁便会被拉起。当时,约翰·德恩博士应该是用的羊尿吧。 “这扇门上的‘驼背’眼睛里应该就有注入热水用的小孔,由于这部分比较薄,在经历频繁的干燥和潮湿后,便形成了凹陷。安置机关的人是算哲,而凶手就是利用此机关经常进出房间的人。支仓,这样的话,凶手在玩偶的房间里留下绳索与玩偶的诡计,就可以理解了吧?如果只从外部来分析技巧,那么真相会永远被一扇门封住。 而且,你有没有觉得从现在开始,越发具有维基格斯咒法的意味了?” “那么,玩偶是从当时的水痕踩过去的?”检察官困惑地说,“剩下的只有那铃铛的声音了。现在更加可以确定玩偶和凶手是有关联的。只是,每次灵光在你头脑中出现后,据此得到的结果却与你的预想相反,这是为什么呢?” “嗯,我自己也不清楚,总感觉仿佛陷在某种圈套之中。”法水似乎对此也很困惑。 “但两者肯定是相通的。刚才真斋的慌乱大家都看到了,当中绝对有问题。”熊城断言。 “不过……”法水笑着说道,“我的恐吓式讯问里其实还掺入了所谓的生理性拷问,产生的效果才会那样神奇。公元二世纪时,阿留斯神学派的费里雷欧斯修士曾经说过,灵气(呼吸的意思)如果能在呼气时一同脱离身体,就有机可乘。他还说,选择尽可能不相干的事物来比喻。这实在是真理啊!所以,将行星轨道半径,同极端细微、难以捉摸的杀人事件相联系,也是为了防止轻易被人发现其共同的因数。 “事情果真如此。读到爱丁顿[43] 的《空间、时间与引力》的那天,我感觉其中的数字已经完全不对称了。还有中期生理心理学家比内[44] 也提到过,当肺脏呈满溢状态时,精神也会随之达到均衡,且具有相当的质量。当时,我只是趁着他要吸气之时说出刺激他的言语,以造成他生理上的冲击。真斋的那种症状,叫作喉头后部肌肉抽筋导致的持续性呼吸障碍,在谬尔曼的《老年的原因》中也叫作伴随肌肉骨化的冲动心理现象。当然,那并不是持续性的,只是年纪越大的人越容易在吸气时失去协调,就会出现真斋那样的可怕现象,所以我才会同时使用心理和身体两种攻击模式。但那自然是漏洞百出、经不起推敲的论调,目的是干扰对方思考,打击他的气势。有些信息必须要剥开对方坚固的外壳,才能听得到。简言之,这只是我使用的权谋诈术,也是为开展一项行动所做的准备。” “这手法实在是惊人,那结果如何呢?”检察官着急地问。 法水笑着回答:“看你这记性,刚才问我的第一、二、五号问题,难道你这就忘了吗?那位黎塞留似的实际掌权者,其实想对追查作恶者的官员封闭黑死馆的内心,使其尽量不为外人探知。所以等他使用的镇静剂的药效完全消失之后,也许就能解决这桩事件了。” 法水仍然保持着轻描淡写的态度,随即准备进行实验,把开水注入锁孔里。之后三人一同离开,前往楼下的礼拜堂。 刚走过客厅,乐声便从装饰着十字架和盾形浮雕的大门另一边传来。一位仆人站在门前,法水推开一道门缝,里面是冷清的宽敞空间,飘荡着静寂的空气,给人强烈的庄严感,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魅力。 礼拜堂的圣坛上燃着蜡烛,昏暗的雾气里,弥散着无数褐色的微粒,闪着梦幻般的微光。轻盈的乳香气息从三角形的烛台前散开,烟与火光一道爬上密集的圆柱,直到最上方扇形的天花板。乐声在圆柱之间来回震荡,发出奇妙的和声,仿佛一群身穿金色圣衣的主教祭司会随时出现在圆柱后面。 但是,这些在法水眼中,不过是阴森的审判。 圣坛前有一个半圆形的演奏台,四位身穿多明尼克修道院的黑白道袍的乐师正忘我地演奏着。最右边演奏大提琴的是看起来高大粗犷的奥托卡尔·雷维斯。他柔软的脸颊微微鼓起,像是拥有半月形的络腮胡。像瓠瓜一样的小脑袋与他的身体极不成比例,而大提琴在他手中不过只有吉他大小。他看起来是个很乐观的人。右边第二位就是中提琴手——欧莉卡·克利瓦夫夫人。她的眉骨凸出,眼神中透着锐利,鼻尖呈细钩状,整个相貌给人冷酷之感。据说伟大的独奏者克吉斯的演奏技巧也远在她之下,难怪她在演奏时带着傲气的态度和抢眼的夸张动作。接着是嘉莉包妲·赛雷那夫人。她给人的感觉则完全不同,如蜡烛般透明的皮肤,线条柔和的小圆脸,眼眸黑白分明,带着忧郁和谦虚。他们三人的年龄大概都是四十四岁。最后一位则是十七岁的降矢木旗太郎,他演奏第一小提琴。在法水看来,他仿佛是全日本最英俊的青年,他的轮廓和身上每一处线条,无不闪耀着如明星般冶艳的光辉,然而仅仅限于表面。也就是说,他身上缺乏睿智的特征,因为看不出来有任何思考的深度和正确的理性,更看不到算哲博士照片上那种端正与威严的神态。 能亲耳听到这样一个神秘乐团的演奏实在难得,但法水并不只是陶醉在音乐中。他注意到,在演奏乐曲的最后部分时,有两支琴都使用了弱音器,使低音弦产生了高压似的声响,感觉更像是来自地狱的恐惧呻吟,尽管他们演奏的是天国荣耀的终曲。 法水在演奏结束之前关上了房门,询问站在门边的仆人:“你平常都是这样站在门边吗?” “不,从今天才开始的。”仆人自己也感到困惑。 然而,法水对此却似乎了然于胸。三人慢慢往回走时,他突然说道:“那扇门就是地狱之门。” “那么,地狱是在门这边,还是在门那边?”检察官立刻会意。 法水深吸一口气,用戏剧化的口吻说:“应该是在门那边。那四人的确处于惊恐之中。如果他们没有演戏,那与我的想象还是吻合的。” 镇魂曲在他们爬上楼梯时结束了,接着一段时间没有任何声响,等他们通过隔间门,到达去往命案房间的走廊时,共鸣钟又一次响起。这次,演奏的是拉索[45] 的赞美诗(《圣经·新约》大卫诗篇第九十一篇): 你不必害怕黑夜的恐慌, 或白天纷飞的箭; 也不必怕黑夜盛行的瘟疫, 或是午间弥漫的病毒。 法水低声跟着赞美诗的曲调哼唱,以送葬队伍般的速度行走。乐声每一次反复,音量就变得低沉一些,法水的神色也随之更加忧虑。等到第三次反复时,乐曲几乎听不清了,但是第四节开始后,乐声却出乎意料地提高了一倍,但还是完全听不见最后一节。 检察官推开了之前上锁的房门,瞪大双眼说道:“果真是这样,实验成功了。” 法水却兀自背靠墙壁站着,神情黯然地凝视着半空。过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支仓,快去拱廊。易介被杀死在吊盔甲中。” 检察官与熊城两人惊得跳了起来。 啊!法水是怎么通过共鸣钟的声音知道尸体的位置的? [book_title]三 易介应被夹死 虽然法水的话语如此惊人,他却并未立即前往拱廊,而是绕过回廊,在与礼拜堂圆顶连通的钟楼下召集全体人员,要求从此处开始,对屋顶到墙顶部的瞭望塔加强戒备,全面监视塔下的钟楼。共鸣钟响是在两点三十分,仅仅五分钟后,这里已处于严密的包围网中。在大家都认为事件会因此很快结束的紧张节奏中,一切行动落实得非常迅速。然而,谁都无法解释法水这样的行为出于什么动机,除非剖开他的脑袋。 各位读者应该也注意到法水出人意料的举动了吧!不管最终的结果是否正确,他的行动力可以说超越了人类的极限。共鸣钟的声音让他推测出易介的尸体在拱廊中,接下来的行动却集中在钟楼。不过,即使看起来错综复杂,如果结合他以往的言行举止,多少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包括他最初回答检察官列出的几条问题的内容,以及对田乡总管近乎残忍的恐吓性生理讯问,还有他自己所解释的逆向思考。而且,他总结的与共变法类似的因果关系,也得到在场的另外两人的肯定回应,以至于他们都认为不用等真斋吐露实情,就可以从此次行动中找出令人震惊的真相。 可是,安排好各种戒备措施之后,法水的神情又再次黯然,脸上闪过怀疑、错乱的阴影,在走向拱廊的路上,他突然发出意外的叹息声。 “唉!我完全不明白!如果钟楼上的人就是杀害易介的凶手,这样明确的证据还有什么意义呢?坦白说,我猜想的凶手是在目前已知人物之外的一个人,然而他却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出现了,难道说还发生了别的杀人事件?” “如果这样,你带着我们到处乱转干吗?”检察官愤慨地叫道,“你先是说易介被杀害在拱廊那里,接着你又要全部人员监视目标范围外的钟楼,这完全是毫无联系、毫无意义的,不是吗?” “不必惊讶,”法水脸上的笑容有些扭曲,“问题就出在钟楼发出的赞美诗乐声。不管是谁演奏的,乐声在逐渐变弱,以至于最后一节无法演奏,但在最后,第四节的音量又奇妙地提高八度。支仓,这完全违背了一般性法则。” “那么请你进行说明。”熊城插了一句。 法水的眼睛又燃起了异常的光彩。 “想要解决那恐怖而神秘的噩梦般的问题,绝非易事,”法水的语气从最初的狂热,逐渐恢复冷静,“假设易介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在人世——当然,我在几秒之后就确认了这个事实,如此一来,降矢木家的人数会增加一个负数。然后是四位家族成员的演奏,就算演奏一结束立即前往钟楼,这个时间差也是不可能完成这些的。另外,从各方面来看都可以排除真斋的嫌疑,所以只有伸子与久我镇子两人最有可能。然而,共鸣钟的声音是逐渐变弱的,并非戛然而止,所以她们两人不可能同时在钟楼。并且,我们听到赞美诗的最后部分,是以高八度的声音演奏,说明演奏者身上必定发生了某种异常。要知道,从理论上讲,共鸣钟绝无可能发出那样的高八度音。所以熊城,钟楼里的演奏者肯定不止一位,并且另一位必须还具有某种演奏奇迹的魔力。可是,那家伙是怎么出现在钟楼的呢?” “既然如此,为何不先调查钟楼?”熊城反问道。 法水的声音微微颤抖:“老实说,我认为那个高八度音是陷阱,是凶手故意巧妙地暴露自己,这令我不得不怀疑其中暗藏诡计。凶手如此着急地行凶究竟是何用意?况且,当我们在钟楼做无用功时,楼下那四人可以说是毫无防备的。在这样宽敞的宅邸内,空隙实在太多,防不胜防。尽管我们对已经发生的事无力挽回,至少希望能防止新的受害者出现。正因如此,这两种念头折磨着我,所以我必须拟定多种对策。” “哼!还是魔法人物吗?”检察官咬着唇自语道,“这里的一切都超乎想象,疯狂至极。穷凶极恶的凶手就像一阵风,张牙舞爪地从我们面前掠过。法水啊,这种所谓的超自然现象最终会如何呢?是不是正向镇子所说的方向发展?” 尽管事实的真相尚未揭开,所有事态却显而易见地指向某个确定的方向。 不久,眼前出现了敞开的拱廊入口,尽头通往圆廊的门已不知何时被锁上,拱廊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些许带着血腥味的冷空气飘出来。从警方在这里开始调查才过了四个小时,法水他们也还在探寻之中,凶手又隐秘地犯下了第二桩命案。(见下图) 法水立刻打开通往圆廊的门,光线照射进来。他在左侧悬挂的一排吊盔甲中环视了一周,指着一具吊盔甲说道:“就是这个。”那套甲胄配有明黄色盔甲,以及锹形头盔,还有毗沙门筱的正式武士服,包括两个臂套、小裤、护腿、鞠靴。头部到咽喉遮护着漆黑可怕的面具和护喉甲,身后中间有日月圆扇,有绘着南无日轮摩利支天绣像的护衣,龙虎旗帜插在两边。然而,这列盔甲最引人注意的是,以这套明黄色盔甲为中心,不但左右全都均等斜放着,横向更是交叉摆放,即按照左、右、左的方式摆放着。 法水取下盔甲的面具,易介的面孔随即出现,凄惨无比。法水果然具有正中目标的非凡透视力。与发出尸光的丹尼伯格夫人不一样,这位驼背侏儒被穿上盔甲、在半空吊死。至此,凶手又一次展示了他奇异的装饰癖。 最先引起大家注意的是尸体咽喉部位有两道“二”字形伤痕。位置刚好在甲状软骨到上胸骨,也就是前颈部,呈楔形,可以推断是头盔下缘造成的痕迹。另外,伤口的深浅呈现奇特的icon形,应该是刺入气管左侧约六厘米深后,挑起刀尖,横向形成浅割伤,再旋绕至右侧用力刺入,最后拔出。下面的割痕情形大致一样,只是位置更往斜下,最终深深刺入胸腔内。巧妙的是,刀子均没有伤及主血管和内脏,同时也避开了气管。很明显,易介并不是当场死亡。 他们切断了将盔甲吊在天花板上的两条麻绳,把尸体移出盔甲,这时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之前因为下垂的护喉甲遮挡着看不清楚,此时才注意到盔甲是横穿在易介身上,就是说,盔甲穿上时本该在左侧的接合部分如今穿在易介的背后,所以易介背部的突起正好陷入盔甲蓬骨的弧形部分。血液从伤口流出经小裤滴落到鞠靴中,已变得浊黑,身体已经冰冷,并从下颚骨开始僵硬。因此很容易推断出死亡时间已超过两小时。 然而,尸体拉出来以后,还有更令人愕然的发现。易介身体各处都可见痉挛的痕迹,双眼、排泄物以及血色等特征都可证实他是窒息而死。他的表情相当恐怖,可以想象到他临死前强烈的痛苦与懊恼。但是并没有在气管中发现类似栓塞的东西,口鼻似乎也没有被封住过,绳子之类造成的勒痕也没有发现。 “简直就是拉札列夫(圣阿雷基赛修道院的死者)重现。” 法水发出感叹,开始进行分析:“从拔刀的切面可以知道,这两道伤痕是死后造成的。通常刀刃从活体中迅速拔出的时候,血管切面会产生收缩,而这种伤痕的切面是往外翻开的。况且这具因窒息而死的尸体的特征实在显著,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可见凶手的残酷程度超乎想象,他让恐怖的窒息感缓缓逼近易介。” “你怎么知道?”熊城面露狐疑。 法水详细地加以说明:“因为死前挣扎的时间越长,其死亡特征就越明显。所以这具尸体完全可以作为法医学研究的最新案例。并且从这一点上看,易介的呼吸困难是逐渐发生的,他拼命想挣脱死亡之链,可是身体却在盔甲重量的压制下失去活力,眼睁睁地任死神蹂躏,在绝望之中等待死亡的到来,脑海里可能电光石火般闪过今生所有的记忆。熊城,人生中还有比这更悲惨的时刻吗?还有比这更残忍、更令人痛苦的杀人手法吗?” 哪怕是熊城,当脑海中浮现这残忍的景象时,也不禁哆嗦了一下。他问道:“可是,易介会不会是自己进入盔甲中的呢?还是凶手……” “这就要解决杀人手法的难题了。最可疑的地方是,易介并没有发出惨叫声。”法水打断了熊城的话。 检察官看着尸体头颅被头盔重量压扁的惨状,提出自己的观点:“这与头盔重量应该具有某种关联性。当然,前提是伤痕与窒息而死的顺序颠倒过来……” “不错!”法水表示同意,“还可以说,头顶的静脉在承受外力一段时间后,血管发生破裂,压迫到脑髓质,出现类似窒息的症状,但其表现不会如此明显。总体而言,这具尸体不是那种瞬间死亡,而是在受到压迫后,逐渐走向死亡的。所以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应该与护喉甲有关系。还有在他的气管没有破裂的情况下,颈部的大血管却受到极度的压迫,这应该就能解释易介为何没有发出惨叫声。” “嗯,所以呢?” “死因并不是脑充血,而是脑部贫血。另外葛利辛格[46] 说过,这种情形往往出现严重的痉挛,就像癫痫一样。”法水淡然地回答,但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影子,好像受到某个问题的困扰。 熊城阐述了结论:“总之,假如伤痕不涉及死因,那么这桩命案很可能是在非正常心理状态下形成的。” “不!”法水使劲地摇头,“像这桩事件的凶手这般冷酷无情的人,怎么可能仅仅因为自己的兴趣就行动呢?” 接下来,大家分析了指纹与血迹,但毫无收获。除了盔甲内部,再也没有找到丝毫血迹。调查结束,检察官对法水那洞察心扉一般的想象提出了疑问:“你是如何得知易介在此处被杀的?” “自然是依据共鸣钟的声音,”法水轻松地回答,“也就是穆勒[47] 所说的剩余理论。亚当斯[48] 在发现海王星时也有这样的表述,剩余理论是一切未知事物的先决条件。任何事都不可能摆脱这个原理,所以像易介这样的怪人消失不见才会被忽略,直到出现了高八度的乐声,以及另一个异常音。不同于被房门完全隔开的发生命案的房间,走廊的空间连接整座建筑物。” “你指的是……” “因为当时我听到的余音渐弱。通常来说,钟与钢琴不一样,没有防震装置,会有特别明显的余音。并且共鸣钟的音色与音阶都各不相同,如果是近距离,或是在一座建筑物内聆听,会听出持续的声音之间在相互干扰,最终听到的会是噪音,让人很不舒服。夏尔斯坦对此的比喻是旋转的彩色的圆,乍一看是红色与绿色,随后中间会出现黄色,最后看到的都是灰色。这简直就是至理名言啊! “况且在这座宅邸里面,处处都是圆形天花板、弧形的墙壁和像气柱一样的结构,我本来以为乐音会很混乱,但刚才进入耳朵的声音是那样清晰。如果声音传向户外,余音自然会渐渐地减弱,所以显然声音是从与露台相连的法式窗户传进来的。发现了这一点之后,我大吃一惊,这就表明这地方有什么东西阻挡了噪音在建筑物中的扩散。前后的隔间门全部关闭,只剩下拱廊通向圆廊的那扇门了。然而,刚才第二次去的时候,我记得我将左边挂着吊盔甲那侧的门打开过。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地方相当于我的心脏,所以我吩咐过绝不允许别人碰触。因此,如果那扇门被关上,这地方就具备了吸音功能,与隔音室一样可以隔绝余音。但是我们能够听见清晰的声音,这说明声音必定从露台传来。” “照你这样说,那扇门是用什么关闭的呢?” “易介的尸体。在他逐渐接近死亡的时间里,有种力量移动了易介自己无法移动的笨重盔甲。从盔甲的位置可以看到,这一列盔甲都是左右倾斜的摆放方式,也就是以左、右、左的方向错开摆放。如果中央明黄色的盔甲发生转动,其肩罩将会横向带动相邻盔甲的肩罩发生旋转,继而带动盔甲的转动。以此类推,推动至最后面的盔甲时,其肩罩转动会撞击房门的把手,使房门关闭。” “那么第一个盔甲是如何开始旋转的?” “我认为是利用头盔和蓬骨。”法水取下护衣,指着用粗鲸骨制成的蓬骨,“考虑到易介特殊的身体情况,如果用正常的方式穿甲胄,必定会因为背部突起的肉瘤而穿不上,所以最先考虑的是背部的肉瘤该怎么处理。于是我想到只要从甲胄侧面的接合处的相反方向穿入,使肉瘤嵌入蓬骨中……就是我们见到的情形。可是,羸弱无力的易介是如何做到移动这种重量的呢?” “头盔和蓬骨?”熊城惊讶地重复道。 法水淡定地阐述他的结论:“没错,我现在就来说明我的理由。当易介的身体悬在半空时,整个盔甲的重心会上移且偏向一侧。通常情况下,原本静止的物体自己动起来,原因无非是质量改变或者重心转移,所以,这具盔甲发生移动的关键就在于头盔和蓬骨。盔甲中易介的姿势应该是这样的,他的头部负载了头盔的重量,背部肉瘤嵌入蓬骨的弧线部分,双腿悬在空中,想必是相当痛苦的状态。在他还清醒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用手脚去找支撑点,所以重心应该在小腹周围。一旦他丧失了意识,支撑重心的力量随即消失,手脚变成完全悬空的状态,盔甲的蓬骨成了新的重心。就是说,并不是易介的力量让盔甲发生移动,而是相关的重量与自然法则。” 虽然早已熟知法水超强的解析能力,但是见他能如此迅速地组织并结合有关的信息,检察官与熊城也不得不对他心悦诚服。 法水继续说:“现在需要知道的是他死亡前后的状况,比如跟谁在一起、做了些什么。这些可以等完成钟楼的调查后再开始……不过,熊城,我希望你先了解一下是谁最后见到易介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