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色幽会
[book_author]伍尔里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2965
[book_dec]黑色悬念小说代表作。男主人公的未婚妻被五名男子害死,其心灵被疯狂滋长的复仇欲望所扭曲, 并渐至迷失本性。在难以言状的病态心理驱使下,他将这五名男子极爱的女人一个个杀死。与此同时,他也成为可悲的社会牺牲品。讲述了男主角的未婚妻意外死亡,从那之后,每年的五月三十一日都有一个女子死去,接着她们的丈夫或家人都会收到一封神秘来信……这些女子为何在五月三十一日死去?杀害她们的人是谁?男主角未婚妻的死亡真相是什么?
[book_img]Z_11031.jpg
[book_title]分离
他们幽会于每晚八点,无论阴晴雨雪,无论月满或亏。幽会不是什么新鲜事,它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发生的,去年是这样,前年一样,大前年也一样。不过那样的幽会——八点见面,十二点告别——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了。再过不久,一个或两个礼拜之后,他们的幽会将会变成永久性的,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就在离现在不久的六月。可是他们都觉得今年的六月来得太慢了,仿佛永远都不会来了。
有时候,他们看起来似乎一生都在等待。好吧,的确如此,绝无修辞夸张之言。毕竟你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七岁,他也不过八岁。而他们第一次坠入爱河的时候,他八岁,她也不过七岁。有时候事情就会像那样发生。
他们本该在更早之前就结婚的:在上一个六月,上上个六月,或者是他长成一个男人而她也是一个成熟女孩的那个六月。但是为什么没结呢?有什么超越其他任何事情一直阻碍着他们呢?是钱啊。一开始是没工作,后来则是薪水微薄不足以支撑一人的用度开支,更不用说供两个人的生活了。
接着他的父亲在十月去世了,在无数个浪费掉的六月过去之后的那个十月。他父亲是经过他家那里的铁路上的制动员,因为一个开关的故障而失去了性命。虽然他并没有为此索赔,但铁路公司定是担忧他会这么做,为了省些钱,他们几乎是飞速地,甚至可以说是热切地赔偿了他一笔钱,他们担心一旦他心血来潮想要索赔,那么他要求的金额一定远远大于他们先行赔付的这个数目。于是,他们便抢先一步了。
不过对于他和她来说,这仍是一笔巨额财富。律师经手后转交给他们八千美元,而原本的赔款有一万五千美元,他们的律师说他的同行大多数都会直接从赔偿金里抽走一半,而他并没有这么做,说明他是个体贴仁慈的人。不管怎样,他们都可以在接下来的那个六月结婚了,而这也是他们唯一在乎的事情。婚礼必须在六月,她也想要定在六月。如果是在五月或者七月举办的话,那就完全没有婚礼的样子了。她所有的渴求,他统统都支持。对于他们来说,任何超过五百美金的数字都没什么真实感,一千和八千没什么区别,八千和一万五也没什么差距。即使你手里正抓着这支票,当金额大到如此地步时,一切都变成了理论上的数字。
而这些钱都是属于他的,属于他们的。他的母亲在他幼时便去世了,所以没人会和他们分这笔钱。天啊,六月为了到这里真是花了不少时间!看起来它好像故意逗留了一会儿好让其他月份在轮岗之前就先上岗似的。
他叫约翰尼·马尔,长得也像约翰尼·马尔——和他的名字如出一辙,像是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年龄的约翰尼一样。人们即使碰到他数百次,也难以清晰描述出他到底长什么样,就像普通人一样,他的成长平平无奇。她倒是能瞧出些别致来,那也许是因为她有双发现他的独特慧眼。这世上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大都千人一面,他也是那茫茫人海中的一员,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他们,你看到了他们却并不能分辨他们——当然也没办法描述他们,“头发泛着沙色,”他们可能说道;紧接着又会跟一句“棕色的眼睛”,然后他们便放弃直接描述什么外貌特征了,而是将话头不引人注意地滑到了“是个不错的、轮廓分明的年轻人;沉默寡言;再不能对他有什么别的看法了”。接着他们在这一方面的描述也趋于窘境。不过从这个六月开始,他也许会渐渐地从她身上汲取一些色彩,他等待着他人生之圆被完美衔接的那一刻,他并不是有意停留在他原来的样子的。
她叫多萝西,是个可爱的姑娘。你也不能准确地描述她,但和不能描述他不是同一个原因。你不能轻易地描述什么是光,因为它到处都是,但又不以它的本来面目示人。她就像光一样。比她更漂亮的姑娘有的是,但比她更可人的却寥寥无几。她的可爱源于她的内心,也源于她的外在,浑然一体,楚楚动人。她是所有人眼里的初恋,当男人们回首她的身影时,只会更加肯定这个想法。她像是一开始对每个人许下的美好承诺,但是没人能把这美好带到最后。
嫉妒的人看到她经过难免会酸言酸语道:“怎么了,她不过是另一个漂亮女孩儿而已,她们大都一个样。”但是他们对这些事情是一无所知的:她走路的样子,她说话的样子,下一次幽会开始时只对他绽放的细微笑容,抑或是幽会结束往回走时漾起的相似笑意——这些只有约翰尼·马尔能看到。于她,他也有双独特的慧眼,和她对他一样。
他们总是在广场的一家杂货店外面幽会,在那里有一个被橱窗展灯点亮的小角落,那是属于他们的——若你站在橱窗之前,则会背倚着流光粉末和胭脂香水。这地方不是堆满了巧克力的角落,被包裹在猩红银白交错的缎带里,也不是那个像蜂巢一样叠放着香皂的角落,像彩色复活节蛋似的,气味浓郁。不,不是那样的地方,而是在远远的尽头有流光粉末和胭脂香水的角落——一个浅浅的壁龛,像是一道刻痕,形成于杂货店和相邻商店之间那高出一截的整齐砖块。那就是他们幽会的地方,就在那里。橱窗上的玻璃反射出的光又在各种瓶瓶罐罐间游走,而后变成了琥珀色、金色和黄绿色。虽不是有意为之,这些盛着彩色液体的玻璃罐就像是为了呈现出这样光彩夺目的效果似的被放在这杂货店的橱窗里。这橱窗、这角落、这位于杂货店之前的广场,都是他们的。多少次还没到八点,他就站在那儿了,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望向星空吹着口哨,脚轻轻地敲着节拍,倒不是出于不耐烦,而是在对着这大地吟唱他的情歌。
吉蒂杂货店旁边,是他们相聚的地方,也是他们幽会开始的地方。不是出于什么特殊原因,就那样子约定俗成了。不管他们要做些什么——喝杯饮料、看场电影、跳个舞、或仅仅是散个步——他们都会从这里出发。
现在你了解他们了。
一天晚上——这个月最后一天的晚上,他到那儿有些迟了,不过顶多一两分钟的样子。他急匆匆地往那儿赶,不想让她站在那里等自己。因为他总是比她早到一些,这是他应该做的。但是他几乎可以确定今晚她早到了,所以他加快了脚步。
这是今年以来第一个像是春天的夜晚,虽然看日历上的日子倒还离春天已有些日子,天上挤满了星星。事后,他记起那时一架飞机正从空中掠过,嗡嗡声持续了一两分钟才消逝,一切才又恢复沉寂。不过他并没有抬头去看飞机,实在毫无精力,他的视线是为她保留着的,当他走过广场,想要一眼就看到站在杂货店外面的她。
当他终于转过最后一个街角走到广场上,却发现人群蜂拥在一处,他怎么样都没办法看到她。他们像蜜蜂一样堆挤着嗡嗡着,像是杂货店发生了抢劫或是火灾那样的事故,人群簇拥在跟前,中间勉强留了条缝。怪异的肃静笼罩在上空,他们沉默着,静默地站在那里,绝不多说一个字。这么多人站在那里不发一言实在是太古怪了,就好像他们被冻结了,被刚刚看到的事情震惊得一时半会没办法缓过劲来。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这只是惨况后的余波而已。
他穿梭于人群中,推搡出一条路来,首先他去了她应该等着的地方——在他们的角落,正在那亮着光的橱窗前,她的背后应是流光粉末和胭脂香水的地方。但是她不在那里。有好多人在那里站着、徘徊着,可那其中没有她的身影。
也许她是走开了,在等他的过程中混入人群,去看这不知所谓的热闹了。他踮起脚尖,试图去辨认他眼前的无数个脑袋。他还是看不到她。于是他自己也挤入了人群,不时地用手肘顶开周围的人,四下观望寻找。
突然,他移动到了人群的边缘,之前被坚固而密集的人群遮蔽住的视野,现在反倒变得开阔许多。他们的聚集结束在车道边,人们被一个警察拦在了警戒线之外,马路上视野清晰开阔,像是一个巨大的空旷广场。也有其他被派做代表的人们来帮忙维持秩序。
有个什么东西横在那个巨大的空旷广场里。像是一个碎布包着的娃娃或者是诸如此类的软绵绵的东西躺在路上。一个像人那么大的娃娃,你却只能看到腿和扭曲的身子,头被报纸盖着,报纸上却浸着些什么别的东西——黏糊糊的,黑黢黢的,像是汽油,或是……
参差不齐的玻璃瓶碎片洒落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是个黑色的玻璃水瓶,瓶颈则完整无缺地躺在几英尺之外。
有些人从房间的窗子里伸出了脖子想要一看究竟,有些人沿着屋檐向上看,另一些人则循着那飞机引擎先前轰隆隆的声响看得更高了。
约翰尼·马尔终于可以稍微挪动他的步伐了。他抬起脚,颤颤巍巍地走下大街边缘,孤零零地走向了那块空地,和横在空地上的那个东西。
警察马上走向了他,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他继续前进,并强迫他转过身来。
约翰尼·马尔喃喃道:“能把报纸挪开一点吗?我——我想看看那是不是我认识的谁——”
警察弯下身去,卷起了那被浸湿的报纸最外面的一角,然后又迅速放回去。
“噢,怎么样?”他低声问道,“认识吗?”
“不,”约翰尼虚弱地说,“我不认识。”他说的是实话。
躺在那里的不是他要娶的姑娘,他不会和那样的“东西”结婚的。即将要嫁给他的姑娘绝不可能长那个样子,不会有人长成那样的!
他的帽子掉了下来,他们捡起来交还给他,可是他却呆愣着,看起来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处置这帽子一样,最后还是有人帮他把帽子扣在了脑袋上。
他转身离开了,像是根本不认识她一样。当他试图在人群中挤出一条出路时,人们主动让开了一条缝给他,在他走后又自然地合上了那空隙,于是他被吞没在了人潮之间。
他重新回到那个属于他们的角落——在杂货店的橱窗边上,伴着流光粉末和闪烁着琥珀色和浅黄色的润肤露瓶子,这是属于他们的小小天地。他斜靠在那里,身子中风般地颤抖不止。
没人再多看他一眼,所有人都把头转到另一边,看着车道的方向。
一辆来自地狱的灵车闪着红色的前灯冲了进来。各式各样的东西被塞进去:一些没用的、不受宠的、被抛弃的东西。车子后门被“砰”地关上,车灯的红光意外刺眼,来来回回扫视着人群,将人们的身影染上了可怖的猩红,像是在独立日发射失败的火箭,没能升空,反倒火花滋啦滋啦地洒了一地,接着伴随一阵哀鸣飞到了远处。
他还在这里,他不知道他还能去哪儿。他没别的地方可去了,世界这么大,他却只能呆在这儿。
一开始对这事情,他并不感到十分震惊,他感到更多的反而是一种麻木,外人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时而轻轻地摇晃着,像是跟随微风不停摇摆却少有人察觉的风向标。他只有站在身后的橱窗和身边砖块的凸起之间,才能强撑着直立起身子。可是伤痛啊,却被他埋得那么深,深得好像这痛永远都不会被人发现,深入骨髓,深入理智。深得好似一场再也无法痊愈的大疾。
不过他马上抬眼看向了空中,好像那记忆里的嗡鸣和头顶上空掠过的死讯都飞速地在他已经失灵的感官里重新上演一般。
他握紧了拳头,一拳又一拳地挥向天空。收起、冲出,收起,又冲出。似是希望忘掉那心中无法平息的郁愤。
在那样的希冀中,黑暗包裹了他。
广场边上,教堂尖塔上的钟声响了十二下。人群早已四下散开,广场上除了他再没什么人。车道上空无一物,只余着几张零落的报纸,上面被浸染得黑乎乎的,像是屠夫用它来卷了生肉一样。
虽然今晚她迟了几分钟,但还是来了。女孩子嘛,可能是在最后一刻才穿上了连裤袜,又或者是临出门才发现发型出了问题。在任何幽会中,你都需要多给女孩子一点时间。从现在起,她可能随时会从广场对面跑过来奔向他,就从她来时总是经过的那边,一如往常地,一边过马路一边向他挥手。可能是哪里出了故障,今夜的路灯没能亮起,对于八点来说,这夜也太暗了一点。不过不管明亮或是黑暗,从现在起每一刻她都有可能会出现。
尖塔上的钟就是个骗子,它已经坏掉了,应该找个人好好修理一下。刚刚报时它竟然多响了四下。他低头看看手表,发现手表也一样背叛了他,胡乱地指着时间——向前多跑了几小时,这多出来的时间杀死了她,也折磨着他。他把手表从手腕上撕扯下来扔到地上,抬起脚带着恶狠狠的冲劲猛跺了好几脚。接着他又捡起手表,把指针拨回它们原本的位置:差一两分钟八点。
他把手表放到耳边,侧耳倾听,可是什么都听不到,指针暂停了。她现在是安全的,正在赶来见他的路上,可能就差最后一个转弯就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没有任何事情能伤害到她,她不会像之前某个可怜的陌生女孩一样惨遭横祸,他会替她当心这些危险的。只要还没到八点,她就是在路上的。她整晚都活着,一直一直都活着。
从此,他的手表将会永远停留在八点,连带着他的心和他的思绪。
有个好心人过来向他搭话:“你住在哪儿啊?我送你回家吧,你该不会想一直站在这儿吧?”
约翰尼·马尔四下望了望,天已经亮了。清晨的阳光正窥视着这片广场。
“我大概是到得太早了,”他支吾道,“得等到今天晚上才行啊。我——我记错了时间,多可笑啊我。”
他任由其他人过来搀住他的胳膊,领着他离开那里。他低柔地说着什么,语气含糊。他嘴边甚至挂了一抹浅浅的微笑。
“……五月的最后一天,这个月的三十一号……”
“没错,”好心人应和道,以为他是喝高了,“但那是昨天了。”
“一年一次,”约翰尼·马尔继续咕哝着,“对他们来说也是一年一次。”
好心人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或是听到了却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总有一个女孩或早或晚地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每个男人的生命中都会有那么一个女孩,死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女孩。当你死了,你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可他们活着,他们会知道失去挚爱是个什么滋味……”
“你怎么了,老兄?”搀着他的男人带着有些粗鲁的善意询问他,“你这副样子是在干啥呢?你在这丢了啥?”
约翰尼·马尔只说了一句话。
“每个人都拥有他自己的女孩,”他的五官痛苦地纠扯到一起,抗议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现在开始每天晚上,都会有一个一动也不动的男人孤零零地站在杂货店橱窗边上的壁龛里,窗子里摆放着润肤露和胭脂香水。那个男人有双包容的眼睛,似乎时时刻刻在追寻着什么,但又布满了阴沉与孤寂。他等啊等,等八点的到来,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到来的八点。以一个长及一生的伫立姿态,永远等待。等啊等,从芳香浓郁的六月,雷雨交加的七月,到夜晚繁星满天的八月和九月;过了狂风扫落叶的十月,一直到了刺骨寒风刮过的十一月,他把大衣领子一直扣到了脖子那里,继续等待。
注视着,等待着,为着那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儿。他时不时地看看那只已经坏了的手表,从此获得一些慰藉——总是差几分钟才到八点呢。代表着永恒希望的八点,代表着变得枯槁死寂的曾经鲜活的爱。
他等啊,直到身后橱窗里的灯都熄了;直到杂货店店员锁上大门扬长而去;直到那永远不会变的八点在现实中渐渐滑入了深夜。
接着这个可怜的小伙子拖着脚步渐行渐远,浸入一片夜色之中。“明天晚上她会来的。就是明晚八点。说不定她是故意躲着我,女孩子嘛,总是想要逗逗我,让我急得团团转才罢休。”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随着他的身影没入一片悲伤。
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又将去往哪里,也没人在乎这个。这不过是又一个人而已,世上多得是这样的人们。他不再住在他原来住的地方了,房东也不让他住下去了。他们摸摸脑袋点头示意。他也不在原来的地方工作了,老板也不让他继续干下去了。
不过你总能在广场的杂货店那儿看到他,在赶赴一场永远不会成真的幽会。
许多人因为总是见到他的身影所以记住了他,即使是一些之前并不认识他的人也是如此。不过后来认识他的人总是会在经过他身边时稍作停留,想要知道他们能帮上什么忙吗?“别看了,可怜的约翰尼·马尔又在等待他死去的女孩了。”
很多人都在用一种奇怪而随意的方式对他表达善意。人类总是如此有意思。某个晚上,有个他以前认识的年轻人经过他身边时,什么都没说,只是在他手里塞了一包香烟后又离开了,看起来似乎是为了让他的等待显得不那么孤独。
某个尤其阴冷的夜晚,杂货店店员突然走出大门,塞给他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后便沉默地离开,在他喝完时又不声不响地帮他续了杯。这事只发生过一次——以后再没有过第二次。
人类啊总是如此有意思。他们是那么的残忍,又是如此的善良;他们是那么的硬如铁石,又是如此的柔情似水。
他成为了一个地标,一台固定装置,一个香烟商店招牌上的印第安木头人——不过是个在坚硬外表下奔流着热血的木头人。
另一个晚上,有个好心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同他搭话,她不认识他,也没听说过他的故事,只是刚从隔壁不远处的电影院出来而已。
“抱歉打扰了,年轻人,你能告诉我现在几点了吗?我怕我呆在这里的时间太长了。”
他沉静地瞥了一眼手表,回道:“差三分八点。”
“怎么可能,你一定是搞错了!”她喋喋不休地反驳,“不可能是这个点儿,我进去看电影的时候就已经快八点了,而且我已经在里边呆了两个半小时了,告诉我时间能给你带来多大麻烦——?”
话没说完她就住了嘴,下巴惊得都快掉了。他脸色之中说不清的意味吓得她心都在颤抖,她一步接着一步地后退,直到他俩之间有足够的安全距离。然后她突然掉转头,用她最快的速度踉跄着跑开了,边跑还边不住地回头看看他是不是跟了上来。
她刚刚是被活人眼里死气沉沉的眼神给吓着了。
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看得懂警告的人,于是她及时地逃跑了。
后来的一个晚上,广场上的警察换了人,之前的警察大概是年纪太大了,或是调班去了别的地方,也可能是自己离开不干了。新警察上任三把火,总是显得过于认真,爱管闲事,不过哪个新来的警察不是这样呢。
新警察沿着广场巡逻,约翰尼站在那里。他沿着广场返回时,约翰尼还站在那里。在他第三次也是倒班前最后一次巡逻时,他停下来向着约翰尼走了过去。
“这是个什么情况?”他说,“你怎么这么烦人?在这儿足足呆了三个小时,你是过来装饰这广场的吗?我才不管西蒙斯为什么受得了你,现在是我说了算!”说着他用警棍戳着他的屁股试图让他动起来。
“我在等我的姑娘。”约翰尼说。
“你的姑娘已经死了!”警察粗鲁地说,“他们告诉我她已经入土为安了,此时此刻正躺在山那边的墓地里!我甚至还亲眼看过她的墓地,我都能告诉你那墓碑上面写了些什么——”
约翰尼猛然抬起双手捂住耳朵,显得无比绝望。
“她不会来了!”警察说,“仔细想想这话吧,别在我跟你说事儿的时候摆出这副神情,明白吗?现在赶紧走吧,别让我再在这儿看到你。”
像是刚从深度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人,约翰尼踉踉跄跄。警棍戳他一下,他迈出一条腿;再戳他一下,又迈出另一条腿。于是警察不停地用警棍戳他,他才顺势迈开步子自己走了起来。警察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他走出自己的视线。
就从那一天起,突然间他再也不站在那个相同的地方了,也没有人再看到过他。
起初还有些人好奇他去了哪里,变成了什么样子。然后渐渐地,他们忘了对他的好奇,也完全忘记了这个人。
零星有人声称就在他被赶走的第二天,他们看到他站在火车月台上,身上带着打包好的行李,准备乘火车离开。不过没人知道这是真是假。
或许那警察该让他等在那里的,不理他就行。毕竟直到那时,他还没有伤害过任何人。
三洲航空公司对他们的雇员约瑟夫·默里的工作表现非常满意,他入职成为档案管理员大概有三个月了。借由这份工作,他得以接触到大型公司运营过程中积累下的巨量材料,诸如航班日程表、预订名单之类的。看起来他似乎对他的工作抱有极大的热情,总是一刻不停地翻找着各种文件、查阅相关的老旧资料、浏览陈年的旅客名单。他甚至自愿留下来加班,一干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停地,不停地去翻阅过去的资料。蓦地,他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
他本来是有望加薪的。在干满第一个六个月后,雇员可以获得小幅的加薪,这是公司的政策。可是,他突然就不去上班了,更别说去拿更高的报酬。他没有辞职,连个停职的信儿都没给。就那么走出了公司的大门,再没回来。某天早晨,他还在那里上班,可是在同一天的下午,他就消失了。
公司的人本还等着他回来工作,可是再没见过他的身影。他们还循着他留下的地址找上了门,但是他也早就离开了。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们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也不能停下手头工作去替他担心。很快有新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可却远没有他那么勤奋和谨慎,到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去整理那些文件。
自由航空公司对他们的雇员杰里米·迈克尔的表现也非常满意。和约瑟夫·默里一样,杰里米一刻不停地整理着文件、挑拣着资料、记录下日期,还花好几个小时去研究飞机起飞与降落的时间,在相关地图上标绘出航行路线。然后他也突然消失了,头天他还在那里工作,转眼他就不在了。
大陆运输公司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还有伟东航空和水星航空,每一个公司都遇到了这么一个地勤雇员。
接着小型航空公司也开始撞上这离奇古怪的事,一个接一个,所有航线上的公司均无一例外,连那种只有六架飞机、航班不固定的航空公司都遇到了。没有固定航班的公司是指它们名下的飞机并没有既定的飞行时间表,即是按需飞行——由个人或团体包机。不过法律规定这样的公司仍然得保留客户与航班记录,为了获取营业执照或是缴税等诸如此类的目的。
彗星旅行就是这么一家小本经营的航空公司,只有名头响亮。公司的总部只有两个隔间,雇佣了不过两个工作人员,还有一些十分破败的勉强通过安全检查的飞机。所有一切都是由两位忧虑重重、焦躁厌烦的合伙人费力经营的。不过他们还是保存下来了一些档案文件。
那两个雇员中一个名叫杰斯·米勒的在查看一份文件时嗤笑了一声。另一个雇员是个女孩儿,她正和他一起在这间布满灰尘又破旧异常的办公室里工作,闻声她四下望了望,问道:“怎么了,杰斯?你病啦?还是发生什么事啦?”他没有回答。他没说过一个字。只是将一份黄色文件卡从档案袋里撕下来。
“嘿!你干吗呢!老大准会发一通火的!”她喊道。
文件柜还没合上,办公室的门也敞着,他离开了。
他甚至没能来得及把放在衣架上的帽子拿走,它在那儿又挂了好几天,直到被公司的人扔掉。和帽子一起没能拿走的还有他半个星期的薪水,一共六块两毛五美元。信不信由你,不用付这钱对于彗星旅行来说简直算得上是福利。
她把他的所作所为都告知了老板,于是老板过来查看文件,试图找出他撕下了哪张文件卡。可是他失败了。所有文件都是很久之前的,乱成一团,他根本分不出来。
不过,除了弄了一袖子灰之外,他还从中想到一个好主意——收拾起这散落一片的文件,一股脑地全扔进了垃圾箱。
“这些文件应该有点年头了,”他说,“多亏他提醒我,不然我都不知道它们还在这!”
文件卡上斑驳的字迹显示道:
号码(接着是一串已经没有意义的数字)
预订者:鱼竿与钓丝俱乐部,业余体育组织。
目的地:森之星湖。
费用:$500。
起飞时间:19xx年五月三十一日,晚上六点。
飞行员:蒂尔尼,T.L.
接下来写着这些乘客的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他们的地址。
格林汉姆·加里森
休·斯特里克兰
布吉·佩奇
理查德·R.德鲁
艾伦·沃德
在暧昧的灯光下,他一边查阅卡片作为参考,一边拿着铅笔和直尺在地图上仔细地勾勒直线,一端始于航班起飞处的大城市,而另一端终结于此次航班的目的地——是星状般的湖水。这是两处之间最短的距离。乌鸦在空中掠过的途径,火车没有那样的轨道,汽车也没有那样的道路,但是飞机却能沿着那轨迹在毫无阻碍的空中飞翔。
他画着画着,笔尖突然“咯嘣”一声断了,笔杆重重地掉在地图上又反弹开来。他手里抓着地图,狠命而使劲地攥着拳头,五指关节咯咯作响。一瞬间,地图在他那无情的拳头里被蹂躏成了一个满是褶皱的废纸团。
“他死了,”站在门口的女人满脸倦意,她没什么情绪地说,“已经死了两年了。他是我姐姐的长子,幸好死了啊。没有哪个人像他那样,把命吊在脖子上,就为了挣那么几个臭钱。他经常开飞机载那些酒鬼去钓鱼什么的,他自己倒不酗酒,不过听他说,那些乘客们经常带着酒瓶子上飞机。就算规定不允许,他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又能怎么办呢?他要靠这个生活啊。他们从不当他的面拿出酒喝,可是一等喝见底了,就扔得到处都是。他从没亲眼看到他们酗酒,但他们肯定干了那档子事。他们醉醺醺地咆哮、唱歌,可是飞机上连个酒瓶子的影子都见不着。”
“他怎么死的?”
“他们那种人都是那么死的,”她简洁地说,“埋在离他家不过三个街区之外的地下。他在地铁月台上被挤了下去,然后列车把他劈成了两半。”现在的名单是:
乘客:格林汉姆·加里森
休·斯特里克兰
布吉·佩奇
理查德·R.德鲁
艾伦·沃德
[book_title]初会
珍妮特·加里森(原姓怀特)
五月三十一日
格林汉姆·S爱妻之葬礼
恳辞花篮
——六月二日,《新闻日报》讣告一则
窗子上的百叶窗都合着,门上挂着花环。外面飘着小雨,乔治时期风格的红砖白饰的别墅在其中显得清冷而孤寂。雨水从周围伫立的树木上滴落,比起直接掉落的雨滴来说,经过树叶层层渗透之后的雨滴反而变得更为大颗,这下倒像是所有树木在一齐啜泣哀鸣一般。
缓缓驶来的轿车里也合上了窗帘,它转进被雨水洗刷过的道路,停在门口台阶之前的停车位上。司机下了车,打开后门,停驻在那里等候。
一个男人走下来,脸色肃穆,他转身面向车内,伸出胳膊,准备去搀扶还未露面的那个人。
另一个男人出现了。他的脸色与其说是肃穆,不如说是夹杂着悲伤的崩溃。他攀上那个提供支持的手臂,一步一步艰难痛苦地走向台阶。门已经在他们到达之前敞开,男管家站在门后,眼神沮丧得恰有分寸。
那刚刚发生过死亡的的屋内,寂静无言的悲痛盘旋着久久不去。两人离开主厅后径直走向书房,管家颇为识趣地为他们关上了门,让他们自己呆着。
一个扶着另一个坐下来。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转过头抬起眼看他,脸上满是悲哀。
“她看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不对?”
“她很美,格雷。”他的朋友宽慰他,手用力地抓着他的肩膀。一会儿他便转开了头,手也渐渐松开,慰藉的力量仿佛消失于除拍拍他的肩膀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的无能感中。
“你不需要上楼去躺上一会儿吗?”他问他。
“不了,我还好,我——我会挺过去的。”他努力地尝试着笑了一下,“每个人都会经历的,哀哀怨怨或者痛哭流涕并不会更好过一点。不管怎么样,她肯定不希望我是那样子面对的,我想成为她想让我成为的样子。”
“想喝些白兰地酒吗?”他柔声问道,“这天气太湿了。”
“不用了,谢谢。”
“咖啡呢?你今天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昨天也是几乎什么都没吃。”
“谢谢,但还是不了。至少现在不用,以后我有的是时间,可以用余生去吃吃喝喝。”
“今晚需要我陪你吗?摩根可以为我腾出间客房来。”
加里森伸出手表示拒绝,“你不用做这些的,艾德。我真的很好。你家离这儿太远了,况且明天你还得去上班。你回去吧,睡个觉休息一下,那才是你该做的。你对我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做点什么。谢谢你,所有的所有。”
他的朋友握握他的手,“那我明早再打电话来,看看你怎么样。”
“我一会儿就去睡觉,”加里森保证道,“我先坐这看看一些摩根码起来的慰问信,这能让我想点其他的……”
“晚安,格雷。”他的朋友轻轻说道。
“晚安,艾德。”
门关上了。
他默默等待,直到他听到朋友离开的声音。他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门上的响声,他知道摩根肯定会来敲敲门,提醒他该睡觉了。
当摩根打开房门探进脑袋,他对摩根重复了一遍刚刚跟朋友讲过的话,“你可以走了,摩根。别等我,我只想在这坐一会儿看看这些信。不,谢谢,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晚安。”
现在他孤身一人,这也正是他想要的。就算深陷悲伤,一个人呆着也好过同其他人在一起。
他先是哭了一下子。像那些从不流泪,抑或是即使从前哭过也次数寥寥的男人一样,哭得微弱而抑制,脑袋埋在胳膊里——仅此而已。他抬起头,眼睛已经干涩。他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她。她那在大厅里的笑声,她的声音:当她回到家问摩根,“加里森先生在家吗?”——仅仅是在打开的房门那儿瞥她一眼,都是满满快活的烟火气。“噢!原来你在这儿呀!嗨!你觉得我迷路了吗?”
如此突然,如此强烈,如此敏捷。
回忆比哭泣要痛得多。它从不会停息。回忆会一直这么痛下去,因为他会一直想念她。
他试图赶走这些回忆,至少安抚它们,于是他把注意力放在那些慰问信上。他开始一封接着一封浏览——“致以我们最深切的同情”“我们从心底感到难过”“望节哀”。慰问信中透露着一种单调乏味的陈腔滥调。可是他马上意识到,他们能说些什么呢?他们又应该说什么呢?
他继续读下去。第四封信开头写道——
他晃了两下,眼睛随即瞪圆。
他坐着,看着信片刻,接着视线离开了那封信,双眼放空,但手还是紧紧地攥着它。然后,他又重新看回那信。
他起身站了起来,但视线仍锁定在那信上。他把它放在桌上,一手压着一边将它抚平。他的脑袋倾斜着,从上方直接凝视着它,神色紧绷。
接着,他很快地做了一个决定,大步迈向门口,猛地将门打开,直接冲到了大厅。他走到电话旁,拿起听筒紧张地快速拨了号码,然后站在那里静静等待。
当他终于开口讲话时,他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份抑制的紧迫感。
“喂,是警察局吗?我是格林汉姆·加里森,住在彭罗斯大道16号。请问能派个人过来吗,一个调查员之类的?是的,就现在,尽快!是谋杀事件,我会和你们派来的那个人讨论的,我不想在电话上说这事。”
他挂了电话,走回书房,走回那放着信的桌子边,对着那信看了又看。
信没有署名。它简单地写着:
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吧。
警局派来了卡梅伦。从那时起,他就对这案子十分挂心。
卡梅伦的到来并不能令人欢欣鼓舞。这大概是因为在这个时候只有他在岗;又或许是因为在他们看来,那种报警电话只值得这样的人来一探究竟;还可能是因为新的选拔制度刚开始执行,于是以前用人的标准规制就多多少少降低了一些。
卡梅伦名叫马凯恩,从名到姓都是他祖上某个奇怪的人起的。不过除了他自己,这奇奇怪怪的名字和其他人倒是毫无关系。他身材削瘦,怕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脸上总是面露憔悴。颧骨凸出,而脸颊却是陷进去的。他的行为举止像是一连串犹豫不决与急急躁躁的混合体——匆匆忙忙的行动好像疾风般一扫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犹豫,就像他已经后悔刚刚才做的动作似的。不管按照何种程序,他总是不按往常出牌,就像是他人生中头一次解决这些问题。就算这些问题是老生常谈了,他老早就该对这些问题烂熟于心。
即使是仅仅穿些还过得去的衣服,他也一定费了很大功夫。不过他做出努力时肯定只有他自己,毕竟谁也不记得他在这个时候出现过。
现在的他穿着一件几天都没换过的衬衫,这一点你不用看就能知道。
“加里森先生?”卡梅伦问道,并向他做了自我介绍。
加里森自我否定般地说:“真对不起我报了警,我想那个时候我一定是疯掉了。”
卡梅伦满脸狐疑地看着他。
“其实,就在我刚刚打完电话后,”加里森承认道,“我就想到了更好的解释,打算回拨过去告诉警局不用费心了。但是我怕这只会让我变得比之前更加愚蠢。真不好意思,让你白来一趟……”
“那么加里森先生,你原来是怎么想的呢?不介意的话请跟我说说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在错误的时间点突然想到了它——在发生了那么多事之后的今晚。你知道,我有点神经质了,还紧张过度。所以在那一刻,当我第一次拿起它,我有一个非常可怕的感觉……”
卡梅伦等待着他的下文,但他并没有说下去。
“如你所见,今天是我妻子的下葬的日子。”他解释。
卡梅伦同情地点点头,“我进来时看到门上的花圈了。你说你拿起的是个什么东西?”
“是这个。它放在一堆慰问信中间。”
卡梅伦从他手中拿过来信,并仔细研读。
接着,他抬起双眼,坚定地看向加里森。
“当然,这没什么。”加里森还是说道,“就是残忍了点儿,还有些恶俗,或许是有人刚失去了挚爱,在这儿跟我斤斤计较。但是除此之外——”
卡梅伦突然自作主张地坐下了,看样子他打算再待上一段时间。
“我想问问你之前说了一半的事,能请你说完它吗?”卡梅伦说,“你说当你首先拿起它时,你一瞬间有个‘非常可怖的感觉’,这是个什么感觉?”
加里森看起来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怎么了,嗯……我妻子自然是正常死亡的。但是有那么一瞬间,当我第一次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可能——可能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甚至连想都没想,这信听起来就像是有人在操纵一样,对她的死亡动了什么手脚。这么一个可怕、荒谬的念头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仅此而已。”他说完略带歉意地笑笑。
卡梅伦并没有回应他的笑容。“这只是个念头。”他沉静地赞同道,“一个很可怕的念头。但我们要从现在开始着手调查,才能知道你是不是搞错了。”
他再一次拿起那封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地翻了又翻,放在指尖,就像在掂量它有多重一样。当然,令他感兴趣的并不是那薄纸的实际重量。
“我觉得,你给我们打电话可是打对了。”他说。
“我不是来看病的。”卡梅伦跟洛伦兹·穆勒医生的接待员说,“我不介意等,等到医生有空的时候我们再谈。事实上,如果有必要,我之后还会回来的。”
“这里有位从警局来的先生想要和您谈谈加里森太太的事情——”然后她重复了一遍卡梅伦剩下的话。
医生似乎好奇心十足,“你现在就可以进来。”她回复道。休息室里,一群穿着时髦衣服的女人探出她们的黑脸,像是密集的炮火开始攻击似的喋喋不休,她们本来排在他前面,现在纷纷跟着他直到内室的门外。
看样子,医生觉得跟不是病人的人聊聊天是个挺不错的主意,他甚至喜欢跟来自警局的人聊聊天,权当是个新奇事儿。他点燃一根雪茄,也给了卡梅伦一根,然后惬意地斜靠在他的桌子上。
“至少我不需要握着你的手,探员。也不用闻那股子药水的味道。”他对卡梅伦说,“我真希望我也是个警察,你至少大部分时间里都跟健康的人在一起。”
“健康的罪犯。”卡梅伦辛辣地评价,“而且你还赚不到什么钱。”
“但是想想你碰到的那些刺激事。”
寒暄之后,他们开始谈论正事。卡梅伦对这个医生很有好感,并对他的诚实印象深刻。
“是你在治疗加里森太太,对吗?”
“我当他们的家庭医生很多年了,加里森是我之前的同学。我是在——”他查阅了一下,“——五月三十一号的凌晨被叫过去的。我看到的情况不算太好,但我没能马上就确诊。那天不久之后我去了第二次,即刻就把她送到医院了。”他的声音降下来,“我没浪费一分一秒,但是也没什么帮助。晚上的时候,她便过世了。”
“她的死因是什么?”
医生的脸上阴云密布,眼神游离了一阵子,似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泰特纳斯病毒。”他很快地说。卡梅伦注意到他将雪茄拿开了一会儿,像是那个时候这烟吸起来并不快活。“就算是我最痛恨的敌人,我也不愿让他染上这病。”
“你说你在第一次来的时候没能马上确诊?”
“医生很少那么幸运的。就算我运气够好看出来病因也没什么用。我第二次来的时候就怀疑是了,于是我没等确认就立即把她从家带出来,随后医院的检查结果证明了这一点。”他深吸一口气,“那时再接种疫苗就太晚了,大限已至。你知道的,注射疫苗是有时间限制的,如果你过了那个时间点,即使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
卡梅伦觉得背后寒意阵阵。
“她怎么会感染泰特纳斯病毒?”
“进门的时候碰到钉子擦伤了腿。现在的问题是她已经感染了泰特纳斯病毒,而不是她怎么感染的。”
卡梅伦理解地点点头,“我想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不同了。警察研究过去,而医生着眼于未来。”
“可这件事和犯罪毫无关系,所以你的对比并不合适。”
卡梅伦垂下眼睛,好像在质疑:“你确定吗?”
“医生,能跟我说说关于这个病的情况吗?最好用大白话谈谈,毕竟我对医学一窍不通,老实讲,我以前甚至从没听说过。”
“噢,其实你听过的。只不过你们并不管它叫泰特纳斯病毒而已。泰特纳斯病毒通过皮肤上的伤口传播,即使是小小的擦伤或针刺,也能成为细菌滋长的温床。当然,幸运的是,这种情况发生的概率非常低,不然人类早就死得七七八八了。举个例子,你指甲边的倒刺或者是旧的伤口,只要接触到感染源,就有可能发展为泰特纳斯病症。”
“那其他情况呢?跟人接触呢?”
“不,人和人之间接触是不传播的。”
人和人之间当然也能传播,卡梅伦在起身准备离开时想,但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传播方式。
加里森穿着浴衣走下楼,睡裤在浴袍下面若隐若现。
“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加里森先生。”卡梅伦站在楼梯下说,“我知道现在是凌晨三点,但我整晚都在四处奔寻,实在没办法再早一点赶过来。”
“没关系,”加里森有些呆滞,“反正我也不知道再睡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我来是想问你些问题,”卡梅伦说,“是关于那颗导致你太太死亡的钉子的。”
加里森看上去满是讶意,似是在考虑问这么个小东西是要干什么,“就是个小钉子。”他说。
“能给我看看吗?”
“早就不在了,我把它拔下来扔了。”
“那能给我指指它在哪里吗?”
“可以,这我办得到。”他领着卡梅伦去了前门,“就在那下边,”他边说边指,“你能看到木框上那个小小的凹陷吗?就在那儿,钉在门框外。我们那天到家很晚,我帮她开了门让她先进去,她经过时被那该死的钉子擦伤了。我们都不知道钉子在那是要干什么,明显毫无用处——木头没有裂开到需要钉紧,它就像是被随意钉在那里的。”
“‘随意’?”卡梅伦眉毛上挑,讽刺地问,“你还记得它在门框上有多长时间吗?”
“可能有很多年了吧。不过我们从没注意过。”
“在那晚之前,钉子有擦伤她的或者你的腿吗?”
“不,从没有。我们俩都没被弄伤过。”
“那么,钉子是在那天晚上才出现的。如果它在那晚擦伤了她的腿,那么之前也一定会擦伤的,我是说如果这钉子一直在这儿的话,你们总会注意到它的。”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沉静,并不愉悦。
他们两个直起身,背部的酸痛让他们再无法保持弯腰的姿势。
“最近有人听到过敲打或锤击的声音吗?”
“最近都没有人会听到,我们周末的时候出门了。周五白天出去,周日晚上才回来的。房子在这两天是被锁上的。佣人们只等我们回来才到岗,那大概是隔天的周一早晨了。”
卡梅伦试了试大门。他先是把它完全合上,又朝里把它推到完全敞开。
“即使是门被紧锁,钉子仍然在外边不受什么影响;门是朝里打开的,钉子并不妨碍锁门。现在我们重现一下当时的情景,你作为男主人会掏出钥匙开门,接着你会侧身一步让她先进去,但是你的手还在门把上,为她抻着门,你的整个人都在她旁边,因此她那边的空间会变得有些挤,所以她只好转到另一边有钉子的地方去。这就是为什么钉子能擦伤她。否则,她就会从中间进去,完全避开这颗钉子。怎么进门是一种习惯,”他解释道,“你从来不会想到它,也从来不会改变它。”他又暗自想:“现在我好奇的是,除了我,谁还能想到这一点呢?”
“你当时就拔下来,”他说,“将它扔了?”
“换成你,你会留着这么一个玩意儿吗?”他反驳道,“我立即把它拔下来,这样以后就不会发生同样的事情了。她疼,我跟着她一起疼。摩根也不在这,所以我拿了钳子自己拔的。你想知道有意思的是什么吗?”
卡梅伦急切地说,“我当然想知道!”
“它钉在木头里的方式大错特错——钉子头陷在了木头里,而尖锐的部分伸在外面。”
“那么它就不是被锤头钉在里面的,一个钉子怎么能以那副模样钉在上面,要么就弯了要么就断了。尖头才能被钉进去,平头是不行的。”
“但它就是那样反着深深地揳在里面的。而且这该死的玩意儿和我的手差不多长。”
“先是用尖利的锥子凿了一个小洞,接着钉子顺势滑入其中、填满它。如果它有你说的那般长,那深度足以紧紧地嵌住它。你拔它出来的时候容易吗?”
“拔了好一会儿。”
“有注意到它的特征吗?”卡梅伦问道,“颜色亮吗?有生锈吗?”
“我很快就把它扔掉了,所以没能好好看上一看。我说过了,我当时胳膊也很疼,就以同一个姿势将它用钳子拔出来,朝肩后那么一晃,钉子就顺势飞进夜色中了。但它飞起停在空中时也确实在我眼前晃了那么一阵,我注意到钉子的圆头上好像有个条状的灰色碎布,也可能是缠在上边的,只有一小点。就像一般被丢弃的钉子上的那种东西一样。不过我不能肯定,它没在我视线里停留那么久。”
“被丢弃的钉子。”卡梅伦重复道,声音一如既往的干瘪瘪。
加里森等着他的下文,但是他什么都没说。
“这些对你有帮助吗?”他终是问道。
“现在什么用都没了。钉子丢了,”卡梅伦语意不明地说,“你的太太也去世了。”
“我不太明白你到底想干什么。”加里森茫然地跟他说。
“答案就在那里,你已经回答你自己了。”卡梅伦严厉地确认道,“和任何人回答的都一样。”
上司递交给卡梅伦一摞修剪整齐的资料。“我把这个交代给你。”他简洁地说。
卡梅伦查阅了一下,嘴巴张得老大,“这是另一个案件,”他说,“不是珍妮特·加里森那个案子——”
“结案吧,”上司打断他,“或者这么说,既然这并不是一个案子,那么你就该赶紧停止你现在所进行的调查。噢,我什么都知道。我可不喜欢你们那些个小副业。你在调查谋杀案,你也对谋杀案感兴趣,那我这有一堆谋杀案可以让你忙起来。”
“但是长官,这个女人——”
他的上司手心朝下贴在桌子上,导致他的胳膊肘位于身体两侧,似乎是想站起来,虽然他并没有这么做。
“这个女人死于泰特纳斯病毒。她的家庭医生证实了这一点;他请来的全国知名的专家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法医提供的死亡证明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些都还像是证据不足似的,于是我又给了你尸体发掘许可证,结果验尸报告和我们之前所知道的一模一样。如果这里面还有蹊跷,那么我也觉得它有,不过那是生物学上的谜题,该是卫生部门的人来管,而不是我们!即使那会儿你发现了原因,也是早就调查过的。卡梅伦,你可以用一辈子去调查,但你永远也不会搞明白那细菌到底是怎么进到她的血液里的。然而你的工作不是对付细菌,而是两条腿的杀人犯。如果你那么想调查细菌,你怎么不去念医学院?!”
卡梅伦竭力去说些什么,但是这次他连“但是”也说不出来。不过他的上司似乎读懂了他的潜台词,不耐烦地晃了晃胳膊。
“别再跟我提那封信了!每次我们手上有个谋杀案,大概有八十五个人会写信来说是他们干的,你自己也清楚这一点。真正杀了人的是那些没写信的人。我告诉过你了,杀死她的是泰特纳斯病毒。还想说些什么?现在就汇报给——”
“好的,长官。但她有可能是被泰特纳斯病毒谋杀的。泰特纳斯病毒也有两种,一种是偶然得之,另一种则是故意为之。泰特纳斯病毒也有可能成为武器,就像一把枪、一把刀或者一个斧头那样的武器。”
他的上司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把每个字都发得异常缓慢、异常清晰,这话外明显充满了警告信号。
“我——告——诉——你——了——,结——案——。这是命令。”
对于此,卡梅伦为了继续工作有且只有一个回答。“是的,长官。”他轻声说。
加里森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下了楼梯,仿佛所有生机都抽离了他的身体。他坐在桌边吃早餐,摩根为他拿来了一个半冰的葡萄柚,又把早晨的邮件放在他旁边。
过了一会儿,加里森转过来,开始百无聊赖地一封又一封地查看信件。
那是第三封信,上面写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加里森先生?”
没有署名。
在那一瞬间,也就仅仅是一瞬间,他从昏昏沉沉的状态中清醒过来些许。他转过脑袋,看向门口,在那旁边放着电话。他甚至想要离开他的座位,起身,然后去打个电话。
可是马上疲倦的神色便悄悄爬进他的眼睛里,他就呆在椅子上,噘起嘴巴,对着自己轻轻摇头。像是在说:“我已经被这信愚弄过一次了,我不允许自己再一次被当成傻瓜。”
他把信纸卷成一团扔在桌子下面看不到的地方。接着他又继续吃起葡萄柚来。
[book_title]再会
电话响得不合时宜。
他们一起待在屋子里。
比起他,弗罗伦丝率先穿戴完毕,毕竟女主人通常会比男主人早一些换上礼服。她本应下楼去理理最后的安排规划的,怎么说那个时候她也该下去的。但是她却被困在了房间里,手链出了问题,链头的地方卡住了,她得花好些时间才能弄好它。
他们的卧室里有一台电话分机。想到这通电话差一点就被她听到,他就不由地浑身冰冷。电话响起的那一刻,她甚至比他离听筒还要接近,她一伸胳膊就能够到。要不是那手链出了问题,使得她没手去接电话……
“休……”她说,朝着电话点头示意,“真希望不是谁来不了,我可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他正在整理领结,“我下楼去接吧。”他说。
电话又响起来。“今晚他们纷纷赶来的时候,你只要确保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就好。”如果她成功解开手链,它就会顺着她的胳膊滑到地上,不过她还没能到那一步。
铃声戛然而止。
女仆过来敲门,“有斯特里克兰先生的电话。”
这出问题的手链简直是召唤出了弗罗伦丝所有潜在的固执本性,她一屁股坐在梳妆台边上,用别发针去一一检查,活像是个对着手表修理的技术专家。
“不管举不举行宴会,不修好它我就一直待这了。我计划戴着手链参加宴会,没有它,我是绝不会下楼去的。休,你真该把它送去售后好好修一修,上次也出了这样的岔子。”
他接到了电话。
“喂?”他有些鲁莽地说。
“喂。”一个女高音嘲弄地回应道。
他震惊得像是被人从头给浇了一桶凉水。
还好那时她忙于修手链,没空看他。于是他突兀地转了个身,自己连同电话机都背朝着她。
“你好啊,格兰杰。”他说。
“格兰杰?”女高音嗤笑一声,“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罢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在你面前我还是可以妙语连珠的。”
如果他此时挂掉电话,情况只会更糟,弗罗伦丝会奇怪他为何如此草率。
“我现在有点忙。”他说。
“我这也是十万火急的事情。这个月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你有点迟了,对吧?已经过十五号了,我等得够久了,但是你知道的,我的花销可是和以前一样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简略地说,“从现在起你得自己去处理那些事情,你最好可以自己处理。”
“我不是在跟你讲,你说过什么,你不能就这么轻松地离开我!”
“听着,明天再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
“噢,你不会接的。我打过了,整整一个礼拜,上个礼拜,还有上上个礼拜。我打不通,你应该是换了号码。所以我才今晚打到你家的。现在我知道我能在哪里找到你了,是不是?我早就该想到的。”
弗罗伦丝终于修好了她的手链,她起身,准备离开房间。行至门口的时候她转身,伸出胳膊,不耐烦地戳戳他,带着厌恶,“噢天哪,休,管他是谁呢,赶紧挂上电话!我需要你跟我一起下楼,他们马上就到了。”
门关上了。不过情况更糟了。她可能在楼下拿起主机的听筒,不小心听到他们两人的对话。
于是他匆忙地想要给对话来个无情残忍的结尾。
“听着,你个贱人,”他狂怒道,“我跟你之间已经完了,我养你养了够长时间了!”
“啊哈,她离开房间了是吗?这个月你欠我一千五百美元,还有上个月你没给我的一千五,你能带着这些钱来我这吗?”
“滚到街上摇尾乞怜去吧!”
“要么你来我这儿,要么我去你那儿。我会直接走进去,在你老婆和她所有宾客面前,告诉大家我们的事情。我等你到九点。”
“我要杀了你!”他狂躁地保证道,“你要是胆敢在这附近露一下脸,我就亲手杀了你!”
她放声大笑,满是嘲弄与鄙夷,随后她自己挂了电话,切断了她那银铃般的笑声。
舞会大概是九点开始的,在夜宴——弗罗伦丝最值得纪念的、也是最无与伦比的夜宴之一——之后。候补名单上的宾客只被邀请前来参加舞会,所以人数直接比宴会上的人多了两到三倍。从任何标准来看,这都是一场精心布置、完美无缺的晚会,甚至雇佣了有名的乐队和助兴的卡巴莱歌舞团前来表演。当弗罗伦丝尽情享受的时候,她甩开了一切烦恼和阻碍。
此时他正在跟弗罗伦丝的女性朋友聊天,这位朋友更为成熟,相比而言就少了那么些吸引力。像是执行任务一般,优秀的主人应该有意挑选出那些时时刻刻需要被关注的朋友,他们都是些不怎么引人注目的人,这么做倒也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宴会——防止会场上出现社交死角。她在他前面往回走,顶着鲜艳得过了头的红唇,戴着过于密集的宝石首饰,以及挂着那皮笑肉不笑的假面;她迈着小碎步一晃又一晃,简直是1905年那种两步交替式走着的活化石;他跟着她走,宽阔通道缓缓进入视线,舞室露出正面来。
蓦地,他看到她站在那儿。纤细轻盈的身体在白色的亮饰衣服里闪闪发光,即使隔得那么远,他也知道是她,毫无疑问。她正把貂皮披风交给管家,那是很久之前他买给她的,那时他们还彼此相爱。他见过她进房间前的样子很多次了,他懂她动作的方式:在半途优雅地转身,并将膝盖轻轻靠在另一侧;他懂她的笑容,洋洋得意,眼睑半是低垂,像是要故意要激怒别的女人一般,但却又不是有意而为。她现在就在这么做。他懂她的小把戏,抬起前臂,轻轻抚弄她恰好戴到肘部的手链。她现在就在这么做。
不过在他躲着她的几周里,她换了发型。她有一阵子没换发型了,或者说是没有时间,离开他的视线,去趟发廊,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有大把的时间。
新发型算不上多漂亮。如今她的一切都难以取悦他,就算是和以前相比没什么变化,也一样不能让他有多开心。他不喜欢她了。
这种不喜欢的冷漠感甚至帮他克服了恐惧、愤怒以及恨意,反而让他变得有些冷静,否则他早就崩溃得惊慌失措了。
他环顾四周,弗罗伦丝正在那巨大房间的最上边。(他们房子的面积异常庞大,用来跳跳舞什么的,这是他第一次庆幸房子有这么大。)她跟随着舞蹈队伍缓缓前进,一时半会儿才能到他现在的位置,在那之前,她都不会看到她。不过一旦她过来了——尽管他们还没碰见,但她不请自来,还跑到了门口。弗罗伦丝对这样的事情一向一丝不苟,所以他一定要先到那里去。
他把他那碍事的同伴推到一旁,空留人家独自站在中间,全然不顾她的羞耻与难堪,只是猛烈而疯狂地走到边上,一声不吭往外走。他只在门口处停留片刻,等门开后便大步流星走向走廊的入口处。他的脸灰扑扑的,但是却像铁石般冷酷无情。胸中全是愤懑,似是被搅蛋器不停搅动翻滚而出的白色蛋沫。
“晚上好,斯特里克兰先生。”她应酬般地说,“真谢谢你邀请我来。”
“我有吗?”他的声音极低,嘴唇没动一分。
她又绽放出她那有名的空洞笑容,双眼半是闭着,“多么美妙的晚会啊,还是我最喜欢的调调呢。我们能进去吗?”
他的嘴唇还是保持不动,“我告诉过你我会做什么。”管家正在他们身后走来走去,“给你一分钟!别蹬鼻子上脸!”
她脑子一直很好使。今晚无论如何她是全靠那笔钱了,也是这笔钱才让她来这儿的。她漫不经心地动了动,把手背放在他的肩头,“非常好,我们先不谈这个。我肯定能拿到它。但你不能指望我在这舞厅里收下它,”她的手向下悄悄贴向他的腰侧,“你正在和我跳舞,是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这时管家正背朝着他们,什么都听不到,他才动了动双唇,“你拿不走它的。”他怒气冲冲地说。
她根本没在听。眼神越过他的肩膀,飘向远处。“她真可爱,”她几近认真地喃喃,“为什么你从不对她好一点儿?你一定是瞎了或是怎么样,怎么能更喜欢——”她没说完,有那么一会,她看上去非常真诚,而且是显而易见的真诚。
他草草瞥了眼周围,弗罗伦丝正在舞伴的臂弯里缓缓经过舞厅。在那一刻,她并没有看向他们,可能也就看了这里两三秒的样子。他并不打算究根问底。
他的额头渗出了汗珠。
“钱能解决这一切吗?”他轻轻地说。
她却给出了最奇怪的答案:举起薄纱似的还带着香气的手帕,她轻柔地拂了拂他的眉眼。
“站在这边上一会儿,”他说,“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没有别人介绍,我从不会在宴会上跟人讲话的,”她保证,“呃,告诉我个名字,以防万一……”
“你是鲍勃·马洛里的一个朋友。他现在喝得烂醉,就算走到你面前,他也分辨不出来。”
他把她留在原地然后迅速地一头扎进了书房。他要锁门时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是一对情侣正紧紧依偎在台灯旁。他们半倒在那里往回扭头看到了他。
“不介意我打扰你们一下?”他急匆匆地说。
“噢,当然可以。”年轻人应道,“我们并不介意谁来这。”说着他们准备恢复到刚才的姿势。
“我的意思是,我能用一下这个房间吗?”
女孩轻轻戳了下男孩的肋骨,用能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一定是这家的主人。”他们手牵着手往外走,还一起窃笑个不停。
“我们不知道这儿不能来,”男孩莽撞地越过他的肩膀说,“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们的。”
斯特里克兰锁上了门。他打开嵌在墙壁里的保险箱,取出了装现金的盒子——里面装着一千美元,他拿起那些钱,双手颤抖地勉强开出那剩下五百美元的支票,是不记名的债券,他知道她只收那种形式的支票。可是他太急迫了,手又抖,第一张支票写错了,只好去再写一张新的。
然后他打开房门,走向她。
她就在原地坐着,还没人发现她的存在。
“给我一下你的小包。”他的话从嘴边挤出。
接着他把钱和支票放进包里,又递还给她。
“现在嘛……”他意味深长地望向门口。
她起身,体态从容而优雅。她的动作那么轻盈,似是只用蜷缩着的脚尖在缓缓移动。管家走过来,交给她那件貂皮披风。
“这本该是场精彩的宴会的,”她对斯特里克兰说,悲喜参半,“我也好好打扮过了呢。”
“哈里斯,”他说,“你能帮这位女士叫辆出租车吗?”
在等车的时间里,他们俩单独站在走廊。
“你再这么威胁我就死定了。”他向她警告,语气清冷可怕。
罗杰斯夫妇离开后,只剩下了怀廷夫妇和德尔沃夫妇。就在他们将要离开之时,弗罗伦丝却过来劝他们再多呆上一会儿,她总是对“送最后的客人离开”这样的事焦虑不已,尤其是在今晚如此疲惫的一场宴会之后。
“每个宴会的最后一个环节,你们知道的,那首老歌怎么唱来着?‘最真实的片刻,一切之最美好’。我们去书房吧,喝点儿晚安酒。我已经受够了这火车站一样的地方。”
他们走进了书房,去享用他们的小酒。只有他们六个人。
“听着,我要告诉你们我是怎么想的。”她在沙发上慵懒地伸展开四肢,特意解开凉鞋上的带子,赤着脚在地板上动来动去。
“那么,为什么我们要举办宴会呢?”她问道,“毕竟宴会结束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
“那就是我们要操办宴会的理由,”有人答,“像是拿着锤头往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
“斯特里克兰看起来累极了,”另一个女人同情地说。
她甚至没扭过头去看他,“休总是看上去很累的样子。”她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些怒意。
他们永远都不会走了吗?他想要弯下腰掀起桌子,再一拳又一拳地挥向它,直到把它给揍得四分五裂。看他们慌忙起身的身影和惊慌失措的表情,目送他们夺门而出。
但是他做不出来。他想,人总是不能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
他只是低头看着被擦得光亮的桌面,“砰”的一声放下了他手中的玻璃杯。
倒是在不经意之间,这声响完全比得上他刚在脑海里上演的小剧场,爆炸意味十足。
其中一个女人立马站了起来,另一个紧接着也站起来。女人们总是对那些情绪的细微差别感受得更快也更早。
“呃,现在我们必须得走了,弗罗——”
“是的,在我们被轰出去之前。”
谁也没把视线放在他身上,但是他知道屋子里的五个人都清楚地明白他才是这逐客令的始作俑者。
寒暄客套荡然无存。
她还没把客人们送出门,他就率先一步回了卧室。
他脱下外套,换上了一件皮衣。整个晚上他第一次把手垂下来。
他走去书桌那里,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把手枪。六年前,就在这个地方,他们被挟持并遭遇了入室抢劫,自打那以后他们便备着一把枪。事后,尽管一切都恢复得七七八八,但对于被黑洞洞的枪口对着的片刻,他们仍心有余悸。
他把手枪放在衣服的内衬里。
她走进卧室,酷而迷人。好像这是晚上八点而不是凌晨三点,好像今晚没有什么宴会,也没有什么不速之客(当然,对她来讲确实没有什么不速之客)。
她带上卧室的门,淡淡地微笑。
“噢,亲爱的——”她甜甜地说。一边迈步,一边手绕到脖子后边去摘项链,“——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这是我们最成功的宴会之一啦,你说是不是?”
“你在说什么?”他说,努力地把注意力回到她身上。
她笑得肆意,“当然是宴会啦,亲爱的。”看样子似乎没什么事能惹恼今晚的她。
噢天哪!那个宴会!他内心抖了两抖。
“你在最后的时候可是不太上心。”
“我的脑袋,”他说,“可真是要疼死了。”
“一片阿司匹林也没——”他准备说。
“你为什么不吃一片阿司匹林?”
她替他说完了剩下的话,“不,阿司匹林也不顶用,对不对?”
他怀疑地看向她,她那么说是什么意思?她知道些什么?
显然,她什么意思都没有,也什么事都不知道,一切都只是他自己的想法而已。她脱下了宴会的礼服,穿上那丝质睡衣,平稳安静。
猛然,他意识到片刻之前她就在书桌和抽屉跟前了,在他意识到这个事实之时,她已经离开走远了。
“你在那里想要干什么?”他尖锐地问。
“怎么了,我放一下东西。”她含糊地说。旋即又咯咯地笑,像是在跟个乖戾的小孩打交道一样。
“我还不能用我自己的衣柜抽屉啦?”
她没注意到那把枪不见了。她本可以就此说些什么,但她没有,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提。
她也没注意到他裤子上那个鲜明的条状凸起,就在皮衣的下边。她只顾着她自己,在她自己的小宇宙里,可能正生动重现并细细回味刚才那场宴会。他知道,女人们总是有那样的癖好。
他的手放在门把手上,“我得去外面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他说,“才能让我的大脑冷静冷静。”
她没有反对。
只说:“亲爱的,确认一下你带了钥匙,仆人们可都睡死啦,可怜的家伙们。”
“我不会打扰你的。”他沉静地说。
她走向他,十分无害,“那我现在就得跟你说晚安了。”说着,她在脸颊上给了他一个一如往常的敷衍的晚安吻。
太晚了。他浑身僵硬。
她的手指正轻轻搭在手枪的位置上,不过又迅速移开了。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早就拿开了手。不过她没有使劲按它,只是轻轻地拍了下表面。
她毫无异样。一定是将枪错认成有些大的香烟盒子,他有时会带在身上。他的视线狡黠地越过她的肩膀,看到那盒香烟躺在桌上,明显得像是个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大活人。但她看都没看一眼。
她走向床边,轻轻撩起被子。笑意满满,迷人至极,直到最后一刻都是个酷女孩。你会觉得她的客人们都还留在这里未曾离开。
她举起两根手指,在空中挥动,先是碰碰自己的嘴唇,随后又指向他,送给他最后的晚安问候。
他关上门,最后向她瞥了一眼,她正靠着枕头坐着,准备拿起一本书读读就睡觉。床头灯散发出的玫瑰色光晕衬得她的脸庞和玉肩粉嘟嘟的,她那如同妙龄女孩的柔软长发伏在肩上,发尾是厚重的大卷。
她像是十八世纪的公爵夫人,正准备在她的卧室里主持国会的早会。
他飞速地走下缓慢蜿蜒的楼梯(他一向很讨厌这些阶梯,因为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下去),左边的夜灯在楼梯下面的大厅里燃烧着,将他怪异的影子投射在他身旁的象牙白的玻璃板上,微微颤动。像是幽灵般的导师鼓励他签下那魔鬼的契约。
穿过大厅时他留意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微不足道,但足够怪异,让人印象深刻。从那场宴会眺望,这东西好像已经呆在这里一千年了。墙边的桌上遗留着一杯香槟,一把空荡荡的椅子放在旁边。他恍然意识到,这些东西一定是她的。她就是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就坐在那把椅子上。虽然他已经不记得看到她举起杯子,呷一口酒的样子,但是她一定问管家要了一杯,就算不是,管家也会主动给她一杯的。
蓦地,他怀着满腔怒意走向桌边,将杯子举到肩膀的高度,仿若揣着恶意的祭祀品,他又放下它,酒面恢复平静。他刚刚用她自己的酒,对她的死亡致以敬意。
午夜的清冷一闪而过,像是填补大厅的细密针脚,门被“哐当”一声关上,他离开了家。
他没有按门铃,也没有敲门,他犯不着这么做。他掏出很久以前她给他的钥匙,只消一点点声音就打开了房门。
他拔出钥匙,走进去,又关上门。弄出的动静和开门时的差不多。
他知道灯的开关在哪里,甚至都用不着看手就摸到了。咔哒一声,过分耀眼的桃子色顶灯亮起来,环状的光晕团团聚拢,这是她喜欢的颜色。
他对这地方了如指掌,所有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毕竟这里曾经是他的第二个家。不,可以说是他的第一个家,而他刚刚离开的那个房子才是第二个家。人的改变可真是有趣。
每件家具、每个物品、每把椅子,都是他过去的一部分。那儿——就是那儿——某个他们刚刚确立关系的晚上,他曾坐在那里,微醺的样子,跟她发誓道他再也不会回到弗罗伦丝身边了;就在那个夜晚,那个片刻,他决定要净身出户,和弗罗伦丝断得干干净净。她呢,坐在他身边的椅子扶手上,好言好语地与他聊天,末了,又温柔地将电话从他紧攥着的手里面拿出来。她顺顺他狂躁的小脾气,了然地眨眨眼,对他说:“我们现在挺好的呀,干吗非得给自己找不痛快?来,再喝一杯,就假装你还是个单身汉好了,这东西特别管用。”
选举日那天,他们俩把钱搁在收音机上。他赌民主党会赢,她只好押在共和党身上,毕竟也没有其他候选人了。不过她还没有那么傻。她知道他在测试她,只想看看她会怎么办,而她显然是个不错的选手,不吵不闹,坚持要他收下所有赢了的钱。第二天,她就得到了一件貂皮披风,里面放着她所有输掉的赌金。她怎么就知道那招有效果呢?这就好像是先借给某个人五百美元(再说,这笔钱本来是他的)一晚上,然后第二天得到了一件貂皮披风当利息。好买卖。
路过钢琴的时候,曲谱是打开的。他瞥了一眼,读出歌词时嘴唇卷了起来,“你迟早会来的……”
这次你错了,不会再来了。他一手抓起歌词,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恶狠狠地投掷出去。
装有镜子的卧室门半敞着,他把门拉开,站在门口往里看向她。来自客厅的炫目光线足以让一切都变得分外显著,只是一缕天蓝色的光影让一切都显得非常柔和。
她在床上侧躺着睡着了,后背朝着他,睡得香甜,对自己所作所为毫不在意。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开始感到愤懑不已。
貂皮披风被随意地扔在椅子上,借着椅背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帐篷。白色的裙子搭在衣架上,不过并没有被妥善地收进衣柜里,而是简单地挂在门背后的挂钩上,裙子顺势贴在了门上。
空气里的香水味十分浓重。她曾告诉过他,这种香叫“幽冥”。(他还在里面加了一个n,让他们俩都开怀大笑。)她没说具体的价钱,那时他看了太多的付款账单。不久之前,这些付款账单就统统停止了,在真正的施压和勒索开始之前就停止了。
他站在原地盯了她一会儿,试图平息他的怒火。
他深思熟虑,沉稳而冷酷,缓缓解开他皮衣的双排扣,里面装着颇有分量的手枪。他脱下皮衣,沿着领子的方向叠起来,按着那个样子挂到身后的椅子上。
接着他走过去,锁紧窗户,这样就只会有一点声音或者根本没有声音——就算外面有声响——传出去或传进来。他回到原处,背对着她起伏的身影,解开他的皮带扣。他将皮带整根抽出,握着腰带扣准备把它当鞭子使。
他伸出手,把她身上轻薄的被子一把掀开,带起了波浪般的抖动。丝质的被单铺展开来,发出嘶嘶沙沙的声音。现在,她像一尊雕塑般躺在那里,单薄的后背到腰部都若隐若现。
他面目狰狞,满是恨意,举起皮带的手超过了头顶,像是抓住了一条蛇,这条蛇在脑袋上方不停地扭动。对付这种女人就该这样!这都是她们活该!这是她们唯一可以理解的惩罚!
皮带抽下去的声音像是间隔规律而缓慢的鼓掌声。一下,一下,又一下;加速、加速、加速,越来越快。时而抽打在她的蝴蝶骨上,时而抽打在她的屁股上,时而又抽打在她的大腿上。白色的屋子开始沉没于黑色的阴影中,好像这重击只荡起了这里那里的灰尘一般,随着每一下的抽打,它们翻滚、跳跃,然后又重新安定下来。
可是,那就是唯一的动静了……
那股蒙蔽他双眼的恨意突然褪去,他才意识到她没有惊叫,也没有疼得跳起来,更没有滚来滚去试图避开这些抽打。但是,她早就该这么做了。
他停下来把皮带窝成环状,俯下身去,他拉扯她的头发,试图将她的脑袋拽向他。脑袋不费力气地就跟了过来,可是跟来的也只有脑袋,因为她的脖子被掐断了。
过去几分钟里,他一直抽打的,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
此刻,他沿着那设计得曲曲折折的阶梯上楼,一路上飞也似的逃开墙面玻璃板上那追逐着他的光影。但是随着阶梯不停的旋转,影子无情地追上他,碾压他,跑到他前面去,当他爬上楼时,又似是责备地与他对峙。他下意识防护般地眯起眼睛,又伸出一只手来遮挡刺眼的光,随后一头扎进那难以名状的蓝色光芒里,摸索到门和它之后的卧室。影子没能一直跟着他进去,但是它就等在外边。
他浑身战栗,深吸一口气,随后转动钥匙打开了房门。
她正在沉睡,或者说看起来像是在沉睡。玫瑰色的光晕已然熄灭,比起他刚离开的时候,她的脑袋在枕头里陷得更低了些。她的双眼沉静地闭着。日光穿过威尼斯式百叶窗的缝隙,投下了一块块铅条般的阴影。
他把枪放到一边,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一遍。她连睫毛都没能颤动一下。
进了浴室,他有些心绪不宁,反射弧才绕回来,他甚至啜泣了一小会。很快他就用毛巾擦干眼泪,呆坐在浴缸的边缘处,慌里慌张却又毫无悲切之感。片刻,他仍坐在那里,脱掉了几件衣服——脱掉了外套、领带,解开了他的衬衫和皮带,也就到此为止。
睡吧,睡吧。他必须得睡觉,只有这样他才能摆脱这一切,逃避这事的方法只有睡上一觉。他轻轻地用手腕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哄它入睡一样。但睡眠从不以那样的方式侵入大脑,脑海里是噩梦与梦醒之间的相互较量,一片狼藉。
他打开壁橱,拿出一瓶安眠药。倒出两粒,又倒了一粒。手掌屈成勺状正准备往嘴里塞时,他突然一挥胳膊将它们全部扔掉,脸上满是忧愁。如果就那么睡过去的话,他就只能把整件事锁在自己的脑子里。
他不可能一个人撑过去的。也不能就他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必须得说出来,他得跟她谈谈。
无论如何警察也会找到这来的。他需要她的帮助。
他又走进了卧室,此时铅色已经变为了银色。再过不久,日光就会变为金色,当然还不是现在。
在上床之前,他发现她睡醒了。一定是刚刚才睁眼的。
“弗罗伦丝——”他喘息道,“弗罗伦丝——”
“你有什么事要说?”询问的语气过于微弱,以至于好像这不是个问句似的,倒像是个陈述性的发言。不过他现在没工夫去分辨她语气当中的那些细小差异。
“对的,对的!你仔细听我说。”
他挨着她在床上坐下。但是又立马起身,绕到了另一边——她心脏那边。
“你现在醒了吗,可以听懂我说的吗?”
“足够清醒了。”她的话有所保留。
“那个女人——”他顿住,思考要怎么继续说下去,“今天晚上有个女人来这儿。我不知道你注意到她没有——”
她笑意盈盈,嘴角略显嘲讽,“让我想想,穿着白色的海蒂·卡内基的裙子,一百五十美元,噢不过我觉得应该是打折的时候买的,等当季过去之后。可是又问——某人索要了正价的价钱。意大利佩鲁贾制作的鞋子,5A的鞋码,不能比那再大了。所有东西的品位都很好,可以说是棒极了,只不过——”她摇摇头,皱起鼻子,“她的底妆看上去很廉价,这一点她也无能为力,什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她实际得有三十五岁了吧,但本来可以装作二十八岁的。”
“她真的只有二十八岁。”他本是不假思索地辩驳,可是他马上自我确认了一下,或许她确实是三十五岁呢,只不过他不知道而已。
“她的香水闻着像幽冥牌的,甜腻腻的。”
他瞠目结舌。
“噢是的,休,我想我知道你说的是谁。”
她点燃了一支烟,像是给他点时间缓缓,甚至还递给他一支,不过他拒绝了。
“我——呃,弗罗伦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个麻烦你可能不太清楚——”
再一次,她嘴角扬起嘲讽的笑容,“我也要帮你摆脱这个麻烦吗,休?”
她把烟灰弹进了台子上景泰蓝样式的唱片机里,恣意享受着缭绕的烟雾,转转眼珠,好像在整理她现在所获悉的一切真相,好给他提供最大可能的帮助一样。
“她叫爱思特·霍利迪。住在法格拉特大街16-0-4号,门牌号为D-7。每个月的租金有一百五十美元。电话号转机号7176。她走进你的生活——噢或者应该说是你的身体——大概有四年了,粗略地来说。已经稍稍结束了那么一阵子。我不是个明察秋毫的人,休。我说不出你们俩相遇的具体日子,也说不出是哪个月。这些东西我想不起来。我只能告诉你是哪年的哪个季节:是1943年的春天。‘春天到了,一个老男人幻想——’噢,我不应该太沉溺于我的战争作品。”她像是做了个附加说明,食指劝告般地向上伸了伸,魅力十足又毫无严肃之意,“你爱了她三年,但是过去的一年半里,你不爱了,但你又没有任何决心去做个了断。”
他几近崩溃。好像是个松开了绳子的木偶,摇摇欲坠。“你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好多年了。”她不客气地说。她抽够了烟,将它放到一边,反正它也只是用作话引子的,为了让他打开话匣子。
“那么,现在,这是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在这样一个时刻坦白一切?不是我不欣赏这份坦诚,小恩小惠而已,但是你懂的,聊胜于无。”
“弗罗伦丝,我去那是要——要——”
这一次她让他自己说出口。
“要杀了她。”
“我知道。”
“噢,弗罗伦丝。”他终是说道,踉跄地跌坐下,似是已经厌倦了想要告诉她什么她不知情的事。她让他的自白变得毫无意义。
“这显而易见,”她说,“上面穿着皮衣,下面是你晚宴时的裤子。大衣下面凸起的块状。抽屉里的手枪不见了。你知道的,你还没有那么精明。”接着,她加了一句,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你杀了她吗?”
他注视着她,满眼惊恐。
“我只是顺着你给我的提示一步步走的。你表现出了你每一个意图,你又是这么凄厉地看着我,当我——”
“可是你有必要这么冷淡吗?”他的恳求颇为心酸。
“原谅我,”她说,“不好意思。”听起来她很懊悔,“暴力离我的日常生活太远了,你知道的。我会学习怎么丢掉我在娱乐室里发过的呆。”
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她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头发。他双手掩面,一边瓮声说着。声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她早就死了。我发现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有个人——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她不是我杀的。”
她捧着他的头,轻轻地拍他的后脑勺,像是妈妈。
“当然不是你杀的啦,这是当然的。”
他抬起头,变得有些警觉,像是突然回忆起了什么,“我有证据的。我能证明那不是我干的。等等,它在哪儿——!”他发现找不到他的大衣后,一下子变得很惊慌。他跳起来,冲进了浴室,拿着大衣又走了回来,“这儿呢,在这儿!我在房间里发现了它!”他递给她一张纸条。
她大声地读道:“现在你感觉怎么样,斯特里克兰先生?”
她总是比他先想一步,“你应该把纸条留在那里的,”她立马说,“那才是它该呆的地方,那个人放的地方。而不是这里,警察们可是看不到的。”
“但是我不想和这事有任何瓜葛——”
她突然又转变了想法,“或许这样更好。是的,也许你是对的。但是不管你做什么,你都得保管好它。确保你拿着它。如果必须的话,你就把纸条拿给警察看。不过你也看到了,你已经破坏了它最大的价值。你不能证明,你是在那屋里发现它的,你也不能证明,又是你拿走它的。你能证明,或许警察们也可以,那上面不是你的字迹。但是你可能是在其他任何一个地方发现这纸条的,不过现在太晚了。”她看到这话让他的眼里多了些绝望,于是又补充,“不过就算没这纸条,你也足够安全了。当你真的没做这事的时候,警察也不能强行给你扣上帽子。那是对正义的亵渎,那样的事情绝不该发生。”
“但是警察会找上门来的。他们肯定会来,再问些问题……”
她略带歉意地点头,“他们会调查她的过去,而与之有关的调查又是——那么的长。”
“弗罗伦丝,你得帮我!不管他们知道了什么过去,那都不能算数,至少我们不能让他们知道今晚的事!你还不明白吗?你今晚举行的盛大宴会,规模是多么庞大,那么多人,他们都能证明我整晚都呆在这里。弗罗伦丝,今晚我们的客人离开后,我可没离开我们的家!我一直都在这儿,你明白吗?弗罗伦丝,你不会背叛我的,对吧?你能站在我这边吗?你是我唯一的希望啊。”
她只说了一句:“我是你的妻子,休。你忘了吗?我是你妻子。”她对上他的视线,眼里柔情四溢。
他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心里落了块石头,呜咽地喘着大气,其实更像是声音响亮的哭泣。
她顺着他的头发,温柔地,安慰地。全世界只剩下她贤妻般的关怀和忧虑:什么都原谅,也什么都理解。
她死于星期二到星期三的那个晚上,星期三白天什么都没有发生,星期四也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张纸条平淡又冷漠,冷冰冰的打印样式,白纸黑字。他无时无刻不在屏住呼吸。星期五的时候,纸上的东西终于跳了出来,幻化成一个站在他家门口的人。
“带他进来。”他对哈里斯说。
接着他审视了下屋里的情况。“不,请稍等。”他试图在桌边摆个造型,假装浏览一些文件什么的。不好,那样子看起来不太对,这又不是办公室。他又尝试坐在那只巨大的皮革椅子里,整个陷进去,跷起二郎腿。接着他起身,从书柜里取出一本书,从雪茄盒里掏出一支烟,又重新坐回椅子里。
“好了,现在让他进来吧。”
进来的男人平平无奇。他个子高大,却骨瘦如柴,脸颊凹陷。他的行动十分迟疑,像是一个新手,衬衫也好几天没换了,规整的拉夫领磨损出根根线头,飘向手腕处。
他说:“很抱歉打扰你,斯特里克兰先生。我是从警局过来的,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斯特里克兰说:“请坐。噢当然可以。”
那男人坐下来,身子向前倾得太远,袖口的布料被拽上去,露出一大截手腕。他四下看了看屋子,满脸敬畏。他看着斯特里克兰,也是满脸敬畏。像是他从没想过会有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似的。
“请抽支烟,”斯特里克兰说,想要让他放松一点,“打火机在那儿。”
他先是错误地看向了墨水瓶。
“不,是在你旁边的那个东西。”
就算他拿起了对的打火机,他也不知道怎么用。
“按一下就行,轻轻戳一下。”
不过他已然放弃,转而拿出自己的火柴用起来。
可是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用过的火柴了,只好用手指捏着。
上帝啊,他在害怕什么?斯特里克兰想。
“想问点什么?”他催促道。
男人这才开始,似乎忘记他之前说了什么。“哦对——是的,呃——你认识一个女人——女士——叫爱思特·霍利迪吗?”
“我认识。”斯特里克兰立马说。
“嗯?”
“就是男女那点事。”他抢过了话头,又接着说,“不过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们一年半以前就已经结束了。”
男人捏着香烟坐立不安,他压根不敢朝对方看。你会觉得他是回答问题的人,而斯特里克兰才是问询的人。
“你知道的,她死了。”
“被杀死的,”斯特里克兰纠正道,“我从报纸上知道的,所有的一切。”
“你最近都没见过她是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是的。”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要我说得是六个月前了。”
“噢。”然后他说,“那么——”接下来的话就和一块生姜似的干瘪无趣,“这样的话——”他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只好站起来。
斯特里克兰也站起来,他正好把书搁在桌上,他的身边。
男人变得局促不安。他尴尬极了,不知怎么优雅地结束这场对话,然后从容地离开,只好在小事上插科打诨。
“新书吗?”
“恰恰相反,”斯特里克兰给面子地说,“很老了。”
“噢,我这么想只是因为有些书页还没分开……”
“我还没看到那么后。”这么做只是为了尽可能快地回答他的问题,像是射出的子弹般让他来不及继续提问。
卡梅伦茫然地用大拇指分开了一页,是第一页。接下去的第三和第四页也黏在上面。
接着他合上书,不再多想,转身离开了。
那天晚上,他们正在准备床铺。他坐在床沿,已经穿上了睡衣,但是他不情愿,也不能够躺下来休息一会。他的后背酸痛,双肩坍塌;手无力地握着拳头,双目忧愁地盯着地板。
与他正相反,她正坐在梳妆台前边。脑袋不知怎么也垂着,不过是在忙一些事情,倒不是像他那样子大脑空空。她在把指甲修成好看的锥形。
她终于开口说话了。
“她的手怎么样?她的,你懂的。”
他懂。他的五官皱起来,抬起手边擦了擦嘴角,好像在拭去什么糟糕的味道。
“你很困扰吗?让你想起她。”她精明地问。
“没有,”他一声叹息,“反正我也在想这件事。整日整夜地想起。她的手——噢,我觉得和别的女人的都一样吧,比男人的要细软白润。”
“不,我的意思是她的手在哪儿?它们怎么样?你说过,你说过是她的脖子断了。”
“啊。”这次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它们就像这样抬起来。”他演给她看,“想要护住她的脖子,让自己得以喘息,她的手僵得像爪子,你知道,每个人都会那样的。”
她用自己的手模仿那个姿势,并在镜子里细细观察。
“那么她一定对他的手又抓又挠,留下了什么痕迹。”
“我猜也是。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此刻,他听她没再继续说下去,抬起头问道:“为什么那么问?”
“就是一些有联系的想法而已。我刚刚正在看我的手,于是我就想到了她的,不好意思如果我——”
“没什么。”他说,头又垂了下去。
她按下梳妆台上两只丝饰台灯的开关,灯灭了。然后她起身走向了第二张床。她脱下睡袍,顺手抖了一抖,丝绸发出柔柔的低语。可她又停下来,手里的睡袍也停在手肘的高度,她转过来担心地看着他。
“你能睡着吗?”
“我尽力。”
“好,可是你能成功吗?那才是关键。”
“别担心我了,你关上灯就好。”
“好的,但是你不能整晚就坐在床边上。”
“我怕我一躺下那场景就再次浮现在我眼前。昨天它折腾了我一整夜。每次我刚刚小睡,就大汗淋漓地醒来。毕竟,那场景实在太可怕了,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那种场面,居然还被它拖住了……”但他还没能告诉她,真正令人折磨的是:他用皮带鞭打了她。
她轻轻用食指蹭了蹭嘴角。
“今晚你不能再让它折磨你了,”她说,“再这么下去你得去看看医生。我想我知道我们该怎么做了。”
她重新穿上睡衣,走去了浴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瓶安眠药。
“试试这个,”她说,“直到惊吓劲儿过去再停药。”
他顺从地伸出手,像个乖巧的孩子。
她轻轻地晃动瓶身,两片药片滚落在他的手心里。她把瓶子放正,读起了说明,“正常剂量是两片,我觉得按你的情况来讲得三片。”她又晃出第三片,把瓶子拿好,问他,“你会害怕吃四片吗?”
“不会,”他说,“只要好过——”
她又倒出第四片,合上了瓶子。“我给你拿些水。”她说。
她回来时,他正吞着药片,和着水从喉咙咽进肚子。他把所有的药片都吞下去了。
“现在,躺下吧,”她说,“别和睡意抗争啦,你想让我摸摸你的头吗?”
他微笑着,略带倦意,“不用了,谢谢。”他说。他快速看了她一眼,满脸愧疚,“你对我真好,弗罗伦丝。”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呢?”她问道,充满爱意地眨眨眼。
“毕竟,她曾是——”
“那件事已经彻底结束了,”她说,“真遗憾它结束得这么冷酷。不过对你我来说,木已成舟,没什么要紧了。”
她给他整了整枕头,甚至还帮他把被单拉到肩膀。然后她关上了灯。
“谢谢你,弗罗伦丝。”他小声啜泣道。
“嘘,”黑暗中,她轻柔地说,“睡吧,只管睡觉就好。”
过了片刻,他才睡着。
有好几次他都在缴械投降的边缘,但他紧绷的神经像迸发的喷泉一样,把他的意识拽了回来。随后他又深深地沉入黑黢黢的水中,什么都不记得,也再没有被惊醒。
倒是有个梦,好像一小块漂浮在水面的油渍,朝他漂来,用它微微的光芒照亮了他,不一会,又漂走了。
早晨,他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于是她冲到浴室,想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他双臂垂直放着,眼睛盯着手背。
“看!我浑身都是。我对自己做了什么?我从哪儿搞的这些伤?我开水的时候才注意到它们,就在刚刚。”
她快步走到他身边,抬起他一只还在微微颤抖的手,细细检查。手背上满是红红的、密密麻麻的伤痕,长短不一、深浅不一。
“别害怕,”她劝道,“这些肯定是你睡觉的时候自己划的。”她又抬起他的另一只手,仔细盯着。她啧啧两声,语气里充满了怜悯,“也许你是对安眠药过敏呢,可能扰乱了你的血压或者皮肤什么的,让你觉得特别痒。别的地方有吗?”
他卷起袖子,“没有了,就到手腕为止。有些伤痕在手腕上,再没往更高的地方蔓延了。”他看着她,带着一种迷茫的恐惧感,“我现在想起来了,我做了个梦。她在屋子里。所有的事情都在我眼前以另一种方式重演一遍。噢,那太可怕了——”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一只手撑在橱柜的镜子上,好让自己不至于倒下去,“她想要我——她试图让我再做一遍她真正遭遇的事情。(你懂的。)她抓住我的双手,想要我握住她的脖子,她越是努力,我就越是拼命地想要挣脱。在梦里,是我在尖叫,根本不是她。她的双手铁钳似的,有力极了,指甲嵌进我的皮肉里,让我挣脱不得。最后我终于摆脱了那双手,她的脸也渐渐淡去,像是慢慢熄灭的电灯泡一样。”他擦擦额上的汗珠,“还有她——她穿着你的裙子!那是她没错,但是她穿着你的裙子——”
“嘘——”她说,伸出手指放到他唇上,让他不要再出声,“别想了,看看噩梦对你干了什么。稍等,我给这些伤痕上点药。”
她拿出一团棉球,用金缕梅液沾湿,再轻拍到他结痂的伤口上。
“它们看起来还像是新的伤痕,”他有些惊讶,“都过去那么久了。”
“它们会消下去的,”她保证道,“一周后你就看不到它们了。”
警察等着见他。他走下楼梯,碰到了弗罗伦丝。他们互相交换了眼神——她有些担心,而他则是隐隐有所预感。
他们没有说话,他只是对她伸出两根手指,表示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点点头,咬着嘴唇,好像她自己也对这事局促不安。
终于,她抓住他的手臂,给予他一些无言的鼓舞。在那么做的时候,她突然注意到他的手,那些夜里不知从何而来的伤痕在手背上仍旧清晰可见,尽管它们变成了棕色,像是快要痊愈般地结了痂。
她手指微微捏紧,着急地示意他等在原地,先不要下去。她自己跑下那还剩几节的楼梯,飞速地跑回大厅,他的套装总是习惯性地放在那里。他看到她正在大衣的口袋里翻找着什么。
接着她回来,手里拿着一双他的手套。
“戴上。”她喘息。
“但是他们不会觉得这样很奇怪吗?在家里?”
“可是这些痕迹……他们会觉得是来自……总之不让他们看到会更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倍感折磨。“我从没想到这一点!”他喘着粗气,十分惊骇,“噢我的天哪,他们可能会觉得——”
“如果他们不看到这些伤痕,也就不会想到任何事。所以尽量别让他们看到。”
“但这可是在室内!怎么能看不到啊!”
“嗯……那么你刚回家,就像这样。”她又跑下去,这次她拿上了他的帽子和大衣,把帽子塞到他手里,又把大衣挂在他胳膊上,像他才刚脱下来一样。
“但是他们知道我在家。他已经告诉他们了。”
“那么你就是还在准备出门。不过不管你做什么,那双手套必须得呆在你手上。”
书房的门突然打开,随之出现卡梅伦向外张望的脸,他想知道是什么拖延了他的脚步。
他们只能按照密谋的那样行动了,不过心里还是虚得慌。他们很快分开了,他继续往下走,而她继续上楼去。可是他们停顿的那瞬间还是被卡梅伦看到了,毕竟还是迟钝了一两秒。而且他们的表现也并不完美,尤其是她,猛然转身的动作实在太过明显。
他走下楼,重新打开房门。刚刚卡梅伦瞥了一眼后又走进去关上了门。
“先生?”他讨好地说。
有三个人在书房里,其中两个是新面孔,一个是那天来过的男人。他不喜欢这样的局面。
他们看到他的帽子和大衣。
“你准备出门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是的,我正准备走。”
“我很抱歉,但你需要优先考虑这次询问。”话倒是说得含蓄,但总归是一句再明显不过的命令。
“好的,”他顺从地说,“就听你们的。”他把大衣放在椅子上,又把帽子扣在上面。
“请坐,你自己舒服就好。”这次是卡梅伦在说话,仍旧非常含蓄,仍旧算是一个命令。
他坐下来。突然他想到她——或者说是她的意见——反而从某种程度上强调了这双手套、这双手,而不是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却正好让它们变得更为显眼。他被手套套住了,他没办法不让人注意到他的手又同时脱掉手套;同样,也没办法让人忽略他的手而继续戴着手套。
“就有几个问题。”还是卡梅伦在说。你可以说,他几乎是从容不迫的,几乎是颇为迷人的。今日的他完全没有往日那种新手的青涩感。
他无可奈何地坐着。小心翼翼地想要脱下手套,还得努力不要引人注目。他想把一只手夹在大腿和椅背之间,另一只则看看能不能滑进他上衣两粒扣子之间的口袋里……
卡梅伦似乎根本没看过他的手,甚至在他开始缓缓滑动手的此刻,他也没怎么注意。他知道,是因为他的眼睛正盯着卡梅伦的眼睛。就在他要成功脱下来的时候——
突然,一份过于明丽的白色包装盒出现在他眼前,“抽支烟吧,斯特里克兰先生。”
他的手先犯了一个错误,伸了出去,可是他又马上缩了回来,“不,谢了。现在——现在不用。”
“噢,来吧。和我们一起。我们都在抽,为了社交嘛。”
“现在不用,我不想抽。”
白色包装盒退了回去,消失在眼前。它失败了,不,它或许办成了什么事。
“有什么原因让你非得在屋子里戴着手套吗,斯特里克兰先生?”
他脸上的血液上演惊天大逆转,血色渐渐消褪。“我——我正准备出门。”
“但是你脱了帽子和大衣。”
他突兀地叹息一声,努力让自己傲慢一些。“我戴着手套会让你不舒服吗?”
“倒不会,”卡梅伦亲切地说,“我只是觉得它会让你不舒服,你戴反了。”
每一个环绕手指的缝隙都是那么的厚重。她给他戴上的时候,手套就是反着的。
他的傲气消失殆尽,脸色尴尬。
他们正在等待。现在,他的手有四英尺长两英尺宽,好像正被特写镜头拍摄着。
“你不想把它们脱下来吗,斯特里克兰先生?”如果有哪一刻卡梅伦可以称得上是彬彬有礼的话,那么就是现在。
“如果我不愿意的话,你不能在我家里强迫我脱掉手套。”这是他的最佳辩词。
“是的,那么你一定有什么特别强硬的理由不愿意脱。”
“没有!什么都没有!”他开始冒出了大滴的汗珠。
“那为什么不呢?你看起来很热,比我们都热。”
他一只手拽着另一个手的手指,猛地一拉,手套掉在了地上。
一片寂静中,他的呼吸声清晰可辨,听起来像是横穿沙滩的嚓嚓的脚步声。
“这就是你不想让我们看见的?这些伤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不知道。某天早晨我醒来,它们就在那儿了。我——我睡着的时候,一定是……做了个梦……”
他们不发一言。可是嘲弄的意味比说出来的还要浓重,比反复不停的嘲笑声更让人难堪,连他们的卷起的眼皮似乎都在笑话他。
他在梦里也见过这样的眼神。
事实上,他们的问题现在只剩下两个。
“你否认她曾在这里吗?在那晚的早些时候,她来过你家并且想要参加你太太举办的宴会?”
“是的,我否认!”他愤怒地说。
“叫管家来。”卡梅伦不动声色地说,“再拿一下那张照片,就是从她家找到的。管家已经帮我们确认了,我们需要他当着你的面再确认一遍。”
他抬起一只手,摆出了防御的姿势,接着又放下它,他的背深深地弯下去,一副崩溃的样子。
“她可能是来过。我——我并没看到她。”
“我们不能证明你看到了她,毕竟你的视力是你自己的事。我们能证明的,是你跟谁,在家门口说:‘你再这么威胁我就死定了’。我们还可以证明那个‘谁’就是她。这样我们也能间接地得到同样的结果。”
他们留足了时间好让刚才的话渐渐显出它的侵蚀力。他踉踉跄跄,好像涨潮时沙滩上的沙堡。
接着,第二个问题来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
“那么,关于这个呢?你拒绝承认在同一个晚上稍晚的时候,你曾到过她家?有点像——或许可以说是你的回访?带着某些兴趣的回访?”
“是的,我没去过她家!在宴会上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我一直都在。上楼后就直接去睡觉了!”
“我们当然不能去掌控所有在场的人。不过只需要有一个就可以了。你觉得——”卡梅伦像是在即兴创作一般,把头转向了他的同事,“——那个出租车司机如何?他已经通过他的照片确认过就是斯特里克兰先生本人,他亲自把他送到她家门口的。带司机过来,让他亲自再辨认一遍。”
再一次,斯特里克兰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到了一个防卫的高度,又精疲力竭地垂了下去。他可是支付了他整整一千美元!那如果他收到比一千美元还要多的钱呢?他的大脑麻木地自答着,他从没考虑到这一点。如果是一万五美元呢,或者仅仅是两千美元,有人在之后付给他叫他都说出来呢?
“你们从哪里拿到我的照片的?”他茫然地问。
他们没有回答。他们的脸上一副古怪神情,叫人难以读懂。他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
突然,弗罗伦丝被带进了房间,夹在两个人中间。不情不愿,又畏畏缩缩、楚楚可怜。在一群粗糙的男人之间,她是如此的颤颤巍巍,如此的可怜无助。
他起身。“先生们,我反对——你们不能这么做——快点放开我太太!”
他们没有理会,倒是极尽礼貌和关怀地让她坐了下来。她不是一个什么随意的目击人,囿于他们之中,好被诱捕、被戏弄、被抓获。相反,她是个优雅的女士,正从她的高台上仪态万方地走下来一会儿,只是不巧陷入了男人们满是泥泞的世界。
“斯特里克兰太太,你曾说在五月三十一日的清晨,也就是你举办宴会的第二天,你丈夫并没有离开家。”
“准确地说,”她说,“我说的是在早些时候,据我所知我丈夫并没有离开家。”
“你为什么要坚持那么说?”卡梅伦问她。
“你为什么要坚持修改我第一次给出的证言?”她四两拨千斤地回应。
“我们正准备问你,是否介意更正或更换你之前的陈述。”
“不用。”她简洁地说。
“你在耍小聪明,”卡梅伦礼貌地告诉她,“要比聪明,恐怕我们确实比不上,不过我知道你刚刚想做什么。因为我问的是‘是否介意’,而你如实回答了我。‘不,你不介意。’”
“我只能回答你问我的问题,”她迷人地说。“如果我没有如实禀告,那怎样做才行呢?”
“这可是个严肃的事件,斯特里克兰太太。”
她抬头看向他的眼睛,满是歉意,“当然,非常严肃。”
“现在和我们第一次询问你时的情况不太一样了,所以我们又把你叫来,想向您重述一遍我们最近的发现。有个名叫朱利叶斯·格雷泽出租车的司机,他曾指认你丈夫在那天晚上坐过他的车。”他拿出一个信封,“我这有他交给我的一千美元,他声称是你丈夫为了让他不要开口所支付的封口费。我可以理解你对他的忠诚,斯特里克兰太太,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作用。现在,我再问一遍:宴会结束后的隔天清晨,你丈夫到底离开家了没有?”
“我必须得说出不利于我丈夫的证言吗?”
“不是的。”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垂下头,再没多说什么。
尽管如此,她还是无声地把证言说了出来!
他看到他们彼此传递着胜利在望的眼神,疼痛瞬间暴击了他。是时候该亮出他的王牌了,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救他了。
“弗罗伦丝,给他们看那张纸条!”他大声喊,“那张纸条,弗罗伦丝!我给你的那张!”
她看向他,疑惑不解。
“弗罗伦丝,那张纸条!”此刻,他已经几近尖叫了。
她迷茫地摇摇头,她心酸地看向他,像是一个渴望提供帮助的人,只要在她的能力范围内,她愿意做任何事,但是现在,她没太明白需要她做什么。
“什么纸条呀,休?”她轻柔地问。
“弗罗伦丝——弗罗伦丝——”他们不得不把他按回椅子里。
她拾起手帕拭泪,好像因为不知道她的丈夫想问她要什么而啜泣不已。“你给我的只有——”
“什么?什么?”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她不经意地瞥向她的手提包,本来想着不要暴露了那东西的具体位置,但她的视线背叛了她。
卡梅伦伸手索要它。她既没有给他的意思,但也没有挣扎着不给他的意思。她如此优雅,以至于都不好做出什么身体上的对抗似的。他把包从她的膝盖上拿过来,打开并检查里边的东西。
一会儿,他发现了一张纸条。
“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他确认道,“付款给持票人。日期是谋杀案发生的前一天……”
她烧错了东西。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她烧毁了那张可以救他的纸条,而她应该烧掉那张支票的。不过,后果还不是不能挽回,至少支票是给“持票人”的。它能来自任何一个地方,不一定是从谋杀现场找到的。没有什么能让支票和他联系到——
卡梅伦将它翻过来,一字一句地读道:
“背面的签名是,”他说,“爱思特·霍利迪。”
死一般的沉寂。紧接着是斯特里克兰狂怒的吼叫。
“不是!不是!背面还没有签名!我拿回——那不是她的签名!不可能是的!我捡起它的时候她已经死了——那是伪造的!一定是其他人——”
猛地,他对上弗罗伦丝的眼睛。她眼睛里有些什么……冷酷、干了的泪痕。眼睛的深处是笑意,别人看不到的笑意。他不再喊叫,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蓦地按下了开关。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卡梅伦对他伸出手,又放下。“‘我拿回来的时候,’你刚刚说,‘我捡起它时她已经死了’。她当然死了。你得先杀掉她,才能拿到支票。”
他看向其他人。“这就是我们的案子,先生们。虽然藏得很隐秘,但还是被揭发了,而且证据确凿。”他指指斯特里克兰的手,“就在这儿,那位女士用指甲签下了名字,留下了证据。我们得拍一两张照片,那伤痕很快就会消失不见的。”
他打开门朝大厅里喊:“把斯特里克兰先生的车开过来,他必须得跟我们去个地方。”
他们扶着斯特里克兰站起来。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没有力气自己站立了。然而,她仍旧坐在那儿。他看到,或者说是觉得他看到了一个可怖的东西,那东西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毕竟没有谁会比他更了解她。
她坐在那儿,弯着腰,似乎异常痛苦,好像被什么苦难突然袭击了,却不得不忍着哭意,忍住不歇斯底里。她的胳膊肘撑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双手掩面,藏着她的眼睛。实际上却只是想逃开所有在她上方的视线。但是,从他站的地方,他看得到她的嘴角。尽管那被迫揪扯起来的纹路让她的嘴角变得有些扭曲,也让她的表情看起来很悲伤,但是,他一清二楚,她的表情代表着什么,因为他曾经见过这个表情。那是一种侥幸逃脱惩罚之后的愉悦,是精心报复后鬼魅一般的笑容。胜利的果实尽管有些苦涩,可同时也鲜美可口。
比爱思特·霍利迪那死时狰狞的面孔更为恐怖,和将死之面一样冷冰冰。
他转向卡梅伦,祈求地看向他充满同情和人情味的脸(相对而言),“请让我和我太太再说上一分钟,单独待上一分钟。在我走之前,就一分钟。”
“我们不能让你离开我们的视线,斯特里克兰先生。从这一刻起,你就已经被监禁了。”
“就在这儿,和你们在同一间屋子,只是在那边一点儿——”
“你的手提包,太太。”首先,他们从她手里拿走了包包,以防万一,她会递给他什么自残的工具。不过他们根本用不着担心,他沉闷地想。她,她自己就是那个工具。
她起身站在那儿,稍稍远离他们,面朝墙。默认地等待他走过来。她是那么的冷酷,那么的笑意盈盈,又那么的魅力十足。她整个人就像是在宴会厅里对他说话一样。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弗罗伦丝?我没杀那个女人。”
她小心翼翼地掌控着自己的声音,以便只让他听到。她的嘴唇几乎动也没动,但他能清晰地辨别出她的每一个音节。(她的发音一向如此美妙。)
“我知道你没杀,休。恐怕这就是你犯的最大错误了。如果你杀了她,也算是补偿了我一些,那么不论艰难险阻,我倒会站在你那边,与你一起抗争到底。可是,你没有。帮我除掉她的不是你的手,那么这就让你欠我的债要变得刺眼许多。而我呢,可是从来不做坏账的。你必须得自己还这笔债,休。我这三年来受到的痛苦和羞辱实在是太多了,太多太多了。”
背后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应该是有人已经备好了手铐。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嫣然一笑。那么的冷酷,那么的风情万种,又是那么的不为所动。
[book_title]三会
是夜,已然步入尾声的夜。她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十分清醒,绝望地祈祷着,希望这夜可以更长一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希望黑夜变得漫长,毕竟比起黑夜,她一向更喜白昼;比起黑暗,更喜光明。
“就让黑夜再逗留一会儿吧。让白天晚一点再来。您能做到的。我知道白天迟早会来,但是主啊,让它来得再慢一点吧。”
她平躺在床上,嘴里祷念着,眼睛则望向昏暗的天花板,战争之神好像正在她的上方盘旋,就要把她撕成两半。
她一边祷告,一边紧握着另一只手。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手,是她永远都不会放开的手。
倒不是很漂亮的手。没什么形状,又粗又笨,不过强壮而有力,手掌的皮肤很粗糙……但是,噢,那手!
她转过头来,以唇去碰触那手,一遍又一遍,足足有十五次。
定是哪个聪明人设计了这钟,它有两种调调,一种洪亮,一种轻柔,此时它们温柔地嗡嗡着,她的祷告终是被驳回。机器震动起来要响亮得多,若它轻柔,那么就是到了一点;若它响亮,那么就是两点。她立马拍了上去,闹铃随即停止。
她把那只手放回它主人的胸口上,不情愿地让它待在那里,像是你借了什么东西一定要还回去。她起床,拿起她的裙子、内衣还有裤袜,走进小小的浴室。她想在里边穿戴好,不愿扰了他的美梦。灯光突然亮起来,有些刺眼,但她还是迅速地合上门,光线跟随她一起离开卧室。
她开始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之后,所有悲伤都得结束。政府说,你必须要积极。四十八个州说,你必须要阳光,要信念满满。可是那四十八个州于她而言不过是地图上的几个平面,它们没有心,更加没有血肉。
这十五分钟内,她异常忙碌。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进进出出,却一次都没吵醒他。
此时此刻,一切准备就绪,没什么好做的了。现在才是最艰难的时刻。她深吸一口气,早就看透了自己。现在,帷幕已经掀开。现在,是她的舞台。
她走到床边,轻轻地放下手。
“亲爱的,”她说,“整个战场都在等你呢。”
他睁开眼睛,大剌剌地笑开,很慵懒。
“啊,”他才想起来,“今天我就要走了。”然后立马跳了起来。
“刮胡刀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洗手台旁边,”她说,“我还给它放了刀片呢,都没有划破我的手。”她舔舔大拇指,“好吧,是没有划破太多。你用的那个管子上的盖子掉了,有一小部分突出来,我必须得捏着它才行。我只会做这么多啦。不,别穿那些。椅子那边有一整套干净的等着你呢。”
“反正马上我就会脱掉的。”他说。
“啊,你必须要换掉吗?”她对他们有些轻微的反感。毕竟,那么私人的事情,他们也管不了吧,对吗?
“他们会给你的。”他说。
他刮了胡子,穿好衣服。
“我花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还不够——”她本想说,后来又改了口,“一点都不长。”
“我从没刮得那么快。我的皮肤感觉火辣辣的。”
“你怎么不用你的乳液呢?”
他笑,“我觉得不用会更好,它闻起来太香甜了。”
他们去吃早饭。
“你害怕吗?”他说。
“不,”她露出一个闪耀的笑容,撒了谎,“你呢?”
他耸耸肩。对于这件事,他更真诚。“准确地说,并不害怕。不过还是有一点恐惧的,更多的还是兴奋。就像以前在学校似的,在知道成绩之前,不知道我是挂了还是过了。又像是我们结婚那天,我的意思是结婚之前,而不是之后。”
“今天我不想坐在我的椅子上。太——太远了。我能和你挤在一起吗?要是我——我们能一起坐在你的椅子上吗?”
“那我就要用胳膊环抱住你,以免你掉下来。反正我只需要一只手吃饭。”
“抱紧我。”她低语。
“想听收音机吗?”她支吾道。
他疑惑地看向收音机,“这么早有节目吗?我从没有在这时候收听过电台。”然后,“我们就静静地呆着吧。”
她叹了口气。这也是她想要的。
他拿回他的餐巾,“我想我还是……”
“再来一杯咖啡吧。”她抢先一步说。
“你呢?”
“我喝点你的就好。”她把自己的那杯推得远远的。
她又一次祷告起来。在他喝咖啡的时候。他没能听到她在说什么。“请让他一直这么喝下去吧。别让咖啡见了底。最好随便给杯子里填满什么。用魔法还是奇迹什么的,您可以做到的。”
主又一次拒绝了她。
“喝完了。”他终于说道,斜着晃了晃杯子,然后把它放到茶碟上,咔哒一声,像是结局的预告曲。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也擦了擦她的。
他移开了胳膊,所以她不得不站起来,不然一半身子就会掉下去。他站在她身后。
早餐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她很快将那个画面从自己的大脑中赶了出去。
昨天晚上他就收拾好了行李。要带的东西非常少。
“昨晚我们已经检查过所有要带的东西了,所以现在,”他提醒她,“我们没必要再去过一遍了。你拿着我们的两本存折,别弄丢了。绿色的,利息是百分之二;蓝色的,利息只有百分之一点五。所以我寄给你的钱,不管还剩多少,都把它们存在绿色的存折里。”
“绿色,蓝色。我会努力记着的。”可是她的心里早已洪水漫天,两个颜色在她的脑海里纠缠着,一片狼藉。
“这些是你看我用过的支票,每次你用的时候都会扣掉十分的手续费,所以尽量在重要的事情上再用它们,像是房租啦,煤气啦。比现金要安全得多。”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十分悲伤,“我在乎什么存折和利息啊——”
“我也不在乎——”
猛然,两人冲挤在一起,像是在地铁上一样。
“现在,不准哭。”亲吻间,他警告道,“你说过的。”
“我没哭。我不会哭的。”
她帮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递给他要带走的行李。
“我想跟你一起去火车站。”她说。她在最后一刻才提出来,生怕说得太早就会被他拒绝。
“我不是直接去那里的。我得先到征兵局,在那里集合,然后我们再一起过去。”他接着又补充道,好像他们非常慷慨一般,“他们会支付我们的车费。”
“那么,让我送你到征兵局吧。”无论何时说到这个词,她的脑海中总是反复出现同一个特殊的画面:在一片巨大的、种着松树的甲板上,士兵们挨个躺倒,铅笔顺着他们的身形轮廓画出线条。当然这当中排第一个的就是她最熟悉的那个人。
“别的伙计会觉得……”
“让别人知道我爱你这件事,我可一点都不害臊。”
她成功了。“好吧。但是只能待在角落里,不要去征兵局的大门口。”
她关上了门,看也没看身后。她并不想再多看里面一眼。
他们上了公交车,天色还早,但只有一个空位。她把他推向那个座位。“今天,”她低语,“我想让你坐下来,我站着就好。”
“呃,可是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他提出抗议。
“管他们呢。”她坚定地说。
一个男人起身,摘下帽子,给她让了座。她看了看,摇摇头,“太远了,”她悄悄对他说。隔着一整条过道呢。
到站了。“是这条路。”他说。
她挽着他的胳膊。像是一步步迈向刑场,并且没有什么警卫,全是出于自愿。
他们走到了一旁的角落。“就是这儿了,就在那里。”他说。
那不过是个灰扑扑的大型公寓。她惊奇地发现,征兵局在一层吐纳着人流的时候,向右走的人们就住在其他的公寓里。她甚至透过大楼的玻璃瞥见一个女人在两层楼之上伸出手,挥动着抹布。
“这里要是爆炸就好了,”她祈祷,“真希望此时此刻,我们在这里站着的时候,这座楼会瞬间倾毁。”当然,她又一次被主拒绝了。她想,就算这栋楼爆炸了,征兵局也总是会搬到另一座高楼里的。
现在,他们转过身来面对面站着。看起来,他们似乎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反而不知从何讲起。句子们都拥挤在嗓子眼里,陷住了。
“看呐,”她说,指向停靠在附近的一对夫妇,“他们也在告别呢。她也陪他一起到这么远的地方了。”
他抢先一步想要给她一个正确例子,“看到了吗?她可没有哭,你注意到了吗?”
她可能骗过了你,可是她骗不了我。她想,我可是个女人。
一个男人突然快速冲向了角落,向他们跑来。他认出了布吉,显然是因为他们相处过一段时间。他甚至记得他的名字。
“你最好不要光站在那儿,佩奇。”他回头警告似的说,“报到时间是五点五十八分。”
“你没有迟到。”布吉在他身后打趣地说,“让他们等等你呗。”
“没有人来送送他吗?”她好奇地问。
“没有。就他自己,是个可怜的家伙。”
某些女孩儿真是幸运极了,她想,只是她们不知道而已。
“好啦,我要——”他们拥吻着,亲吻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然后他不得已停下来,往后退了一步。
“现在直接回家吧。别在附近逗留。”
“好的,我不会留在这儿的。”
这时她早已向后走到了路边,她从身体两侧摊开双手,像是颇有自尊感似的,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看吧,布吉。我都没有哭。我说过我不会哭的是不是?现在你看到了吧,我可没哭。”
“我赌你一会儿就会哭。”他强颜欢笑。
“不,才不会呢。你等着瞧——”
可是她话中的意味突然让她卡住了,片刻,她的脸不受控制地皱起来。她转过身去,大步走开,这样他就不会看到了。她越走越快。起初还是小步幅地慢跑,接着她开始跑起来,最后简直是飞奔出了街道。街角那里有一家药妆店,还好它已经开始营业。于是她一头扎进去,径直奔向了在后边的电话亭。那里空无一人。她藏进了其中一个里,跌坐在地上,环抱着膝盖,躲开了全世界。
她嚎啕大哭。像是从没哭过一样,像是要把未来那些年的眼泪也流干一样,像是要一次性为这场战争啼哭哀鸣一样。
有个男人想要进来,打开门才看到蜷缩成一团的她。他说道:“噢!对不起!”接着又合上了门。不过她也毫不在意,只是闷头哭着。
她就站在药妆店的入口,等待着看他一眼,他和他的队友们十五分钟后会经过这里。她知道他们迟早会经过的,公交站牌就在右边的角落里。
药妆店的入口有两层玻璃门,她躲在中间,这儿的地理位置很好,她能够看到他,他却看不到她。
他们背着自己的行李前进,队伍有两排。他在里面那排,倒数第三个。
他正在跟旁边的人讲话。他已经交到了朋友。他扭着身子,正对他说些什么。
她只看到了他的侧脸。可是,天呐!那可是非常英俊的侧脸了!
她伸出手撑着玻璃,想要留住他玻璃上的影像再久一点,可是他早已走了过去,因为他不在她身边,她身边只有一扇玻璃窗。
“再见啊,布吉。”她叹息道,“再见,我的心肝。”
他的侧脸也消失不见了,只剩玻璃门还待在她的身后。然而她并不需要玻璃门,那不是布吉。
他一直带着它,视若珍宝,需要防着全世界才行。他捍卫着它,没人能碰它。他走进士兵宿舍,这时里面空无一人。他拿着它蜷缩在自己的床铺上,没错,蜷缩。他侧躺着,膝盖曲起,快要顶到他的脸颊,形成一个圆圈,带着守护的意味。这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在可怕黑暗世界里,亮起的小小的方块之地,是她写的信。
我亲爱的老公:
在这封信之前,我已经给你写了十一封了。但是你看不到它们,因为我并没有寄。他们总是无孔不入地对我们说:“要鼓舞他们的士气,写些令人振奋的事情,让他们多笑笑。”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好累。那根本没什么用。为什么现在我需要骗你呢?我以前从不说谎的。
这个是第十二封。都是真心话。可能会让审查员们皱眉摇头吧,随他们剪掉什么,我不在乎。
我撑不住了。你总是随处可见,出现在我转身的地方,又出现在我走去的路上。上帝大概也不想让所有人都如此悲惨,所以大多数情况下只会出现一次。上帝创造眼睛不是让它哭个没完的;创造心脏也不是让它那么疼的。他不想这样的,不然他就会让它们更坚强点了。
我坐在那里吃饭,你就会在我对面的位置,可是你不说话,你什么都不说。不论我怎么求你,可你还是不发一言。我走在大街上,觉得我的左边是如此的空虚寂寞。冷风吹来绕着角落打旋儿,我却只能直面寒意。我去A.&P.购物,转过身来想要你帮我提一下购物袋,可是转眼你就不见了。我一个人提着它们,站在空落落的楼层上。
还有我从门口取来周日的报纸,第一页上面总会有些漫画图……为什么它们总是在第一页呢?可是又没有人来像往常一样夺走它们,草草翻过剩下的版面,把报纸弄得皱皱的。也没有手来试图阻止这嬉闹,就像我每个星期天做的那样。“等等,你能等等嘛?等等!你多大啦?才十二岁嘛?”拿着报纸走进屋子里。可是现在没人想要什么笑料了,我一个人坐在门口,拿着报纸。一整个早晨,等啊等。没人从我手里夺过它们了,也没有孩子气的咯咯笑响在角落了。所有的一切都藏起来了。我最后只好把它们塞进炉子里,笑料们不应该那样对你的,它们该让你开心。然后我又后悔了。(“他一会儿就会走出卧室的,今天他只是起晚了。”)可是我拿不出来了。我跑下楼去地下室,可是太晚了,我没办法从火炉里把它们拿出来呀。
到处都是你。可我哪里都找不到你。我撑不下去了。我不想做英雄的妻子,我只想做布吉的妻子。可是他们不让我做。我该怎么办呢?我要怎么过下去呢?告诉我,噢,告诉我,亲爱的,快点告诉我呀。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了。
莎伦
……我接受了你的建议,去找了一份跟战争有关的工作。他们问我会做什么,我告诉他们“什么都不会”;他们问我想做什么,我告诉他们“什么都可以”。我告诉他们,我想要在那些最吵闹、最战火雷鸣、机器和人最多的地方工作。他们没有问我为什么,只是看着我,好像理解了我……
……这是一个陌生的全新的世界,但是它会让我不那么想你。周围的声音如此吵闹,我听不清你的名字。周围的光线如此耀眼,我看不清你的脸庞。这正是我想要的。我们就等着战争结束吧,你和我。我们会熬过去的……
……我现在成了一台机器。没有感觉,也不会思考。我都感觉不到疼。一整天,那些噪声让我麻木;一整晚,疲惫也让我麻木;太麻木了,所以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疼。我看起来也像是一台机器。黑黢黢的瞪着的眼睛,你都看不到我的脸;戴着铝制的头盔,你也看不到我的头发;戴着笨重的长手套,你也看不到我的手。总之,你看不出来我是个女人。我第一天报到上岗时,他们都嘲笑我,因为我穿了裙子。我可能是整个工厂里唯一穿裙子的人吧。人们互相问着,“以前我是在哪儿见过这些东西来着?”然后,他们说:“那是个女孩,你记得吗?打仗之前,她们都会有那些柔柔软软的玩意儿。”然后,他们又说:“不过,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来着?我忘了。”
至少,现在我一点都不痛了。
时间是站在我这边的,站在我们这边的。每一天都是距战争开始更久的一天,但也是离战争结束更近的一天。你不觉得战事已经打到一半了吗?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它的标记而已?快说是!快说你注意到了!可能是昨天,甚至也可能是前天。
曾经有个东西叫做和平。你还记得吗?记得吗?好久之前,离我们好远啦……
……我的同事也和我一样是个机器了,但她内心却仍旧是个姑娘,很大一部分都是。(我想,她可能并不害怕感到爱情的疼痛。)她还爱着,但是从来不觉得疼。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她好像就有这样处理感情的机制一般。“就像是穿越一条街,”她说,“快速地迈步,不停地闪躲,如此你当然不会被撞到。”她长着一头深红色的头发,我总是看到它,在街上、在回家的路上,因此人们都叫她“绣红”。要是你呼唤她的真名,她倒会反应不出来,她并不觉得那是她。“我倒很奇怪那是谁,”她说。我给她算过时间。她和每个人的约会都只会持续大概一周。“连商店都给你七天的退货时间,”她说,“我为什么要拖那么久呢?否则就不能退了。”星期三,看来是她“把他们退回去再买一个新的”的日子。别问我为什么,只是每个星期三通常都会有一个“包退换”的新对象出现。在我们午饭闲聊时,她会给我讲她所有男朋友的故事。
现在她又有一个新的约会对象了。她从茫茫人群中走出来时,他就在大门外等着她……
她从人群中看到他,手臂便像绳子一般紧紧地缠住他,将他和其他人分割开来,给他打上属于自己的烙印。其实,她扔给了他一套绳索,等着他自己踏进来,她再慢慢收紧。
“你在想些什么?”他问。不过并不是一个真心实意的问题,因为他并不在乎她是怎么想的。
“你自己又在想些什么呢?”她回复道,也毫不在意他是怎么想的。
他对她行了脱帽礼,过时的,战前某个圈子里流行的问候方式,不过倒是逗乐了她。好像是轻吻了你的手背一样。
她继续往前走,他在旁边快步跟着,跟上了以后便寸步不离。
贤淑端庄是比脱帽礼还要老旧的玩意儿,简直像是女人对你行了屈膝礼一般。
可是再没任何人去取笑其他人了,现在忙得很,你得有话直说。
“要带我去哪儿?”她想要知道。
“你说吧。”
她照做。“好吧,去哈利酒吧,就在广场那儿。”接着,为了不让行程有什么经济上的烦恼,她又补充道:“别为这个事儿烦恼,你要是担心我们可以AA。我一星期可以赚九十块钱呢,我可不想让这该死的玩意儿扫了我的兴。晚上我会把钱都扔在床垫下面。”
“谁说这让我苦恼了?”他说,“我只是在想要穿什么……”
“所有去那里的人看起来都和我们一样。我们该做什么呢,换件衣服?可是这里还打仗呢。”
路上他问,“你朋友今晚在哪里呢?”
她说:“啊,她啊。”然后她接道,“噢,你注意到她了,嗯哼?”
他快速地说:“只是因为她跟你在一起。”
“你约不出她的,”她说,“她就是那些战争寡妇。整晚都呆在家里。你真该见见她,她回家的时候甚至还会换件裙子穿。”
他们走进哈利酒吧的餐厅和舞池,奋力挤出一条通往桌子的路。他们必须得跟其他情侣拼桌,不过尽管胳膊肘挨着胳膊肘,烟雾也能直接吐到另一人的脸上,他们还是完全隔离的,拥有自己的空间,好像他们远在彼此的千里之外,完全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一样。
他们喝了点暖胃酒。互相道了姓名。他告诉她,他的名字是,乔·莫里斯。
“再来一杯吧。”在热身场已经结束之后,他说。
“你想灌醉我吗?或者,你想让我弄清楚我自己在干什么?反正也不会有什么用,因为就算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也能随遇而安。”
他们又喝了一杯。接着她说:“让我们热热身,好把酒精咽下去。”
他们起身,走到舞池里去。你能看到灯光偶尔出现在人们的脚下,但只是一闪而过。
十八世纪流行小步舞。十九世纪则流行华尔兹。到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却兴盛一种酗酒过后的虚假狂欢,这种状态切换自如,完全用不着束身衣和服务员。
他伸展双腿,将她推到另一边,活像一个顺着斜槽溜走的麻袋;接着他一使力,猛地一个停顿,又拉她回来;她呢,则奇迹般地寻到了她双脚,站立在了他的身前。然后他弯下腰去,托她从他的背上翻过去,从左到右,又让她双脚落地。
谁都没有撞到别人身上去。就算撞到了,也不过像一个舞步,你分不清到底是失误还是有意。失误的效果可能看上去更好。
一曲舞毕,他们互相称赞。
“你跳得真好。”她说。
“你也不错。”他说。
他们又多喝了两杯。然后每人吃了一个蘸了酒精的三明治。场地空出来,是他们最后一曲的舞台。他们站起来走出去。他们一起度过了战争期间普通的一晚,有些安详,令人愉悦。节奏有点缓慢,没有纷争,也没有其他。
他送她走回家,一直到她屋子的门口。
在这里他移开了胳膊,留她挽着空荡荡的空气。“我还会来见你的。”他说。
她茫然地看着他。没有不尊重的意思,只是颇为困惑,十分不解。
“那这该死的一晚是在干什么?只是什么姐妹淘吗?”
他花了一些时间才回答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像在预先思索她会如何回应他将要给出的答案。他笑了,真诚和倦意奇妙地混合在一起。
“我想见见你的朋友。”他说。
她关门的声音好像小圆筒外壳爆炸了一样。
他从门槛处撤回一只脚,再没有别的动作了。他好像读懂了她的心,就在几分钟之前的那一瞥里。
门又被重新打开。他仍旧站在那儿。她的笑声划破了夜晚。然后她伸出手,做出一个合作伙伴的同意姿势。
“我生气从来不会超过三十秒。明晚过来,我帮你搞定。”
隔天晚上,大概差一刻八点。她对莎伦说:“快下楼到公共休息室来,我想让你帮我点忙。”她抓着她的胳膊,用了风车制造出的能量,试图推动着她前进。
莎伦问:“什么?”
“我想让你见见我的朋友。”
“她不能来这儿吗?有什么问题吗?”
“那家伙是个男的。”
莎伦往后撤了撤,站稳了脚跟。她没办法再向前推她一寸。
“听着,”绣红祈求道,“我想让你为我做点事情,帮我一个忙。”她伸开双手,极力劝导她。接着她把一把椅子拖出来放到屋子中央,把莎伦按到上面坐着,好像这样能让她更好地听一听她的理由。她又拖了一把椅子过来,放到第一把椅子对面,然后自己坐了上去,和莎伦面对面。
她身子前倾,满是疑惑。手掌放到膝盖上,胳膊肘却竖起来。
“听着,你喜欢我,是不是?”
“是的,当然啦,没错。”莎伦说,有些不能肯定,好像意识到若是她在这时候承认了这一点,那么可能会做出比现在还要多的承诺。
“好的,那么如果我请求你,你难道不愿意为我做一些事情吗?难道你不愿帮我走出困境吗?”为了影响她的回答,她又狡猾地补充道,“如果你请求我,我一定会帮的。”
“是什么样的困境?”
绣红放低声音,已是沙哑的低语。虽然现在和一分钟之前相比,也并没什么隔墙有耳的风险。这都是不过是为了制造更好的戏剧效果。
“我和这个家伙已经约会一段时间了。”她粗声粗气地说,大幅度地摆动双手,“他是个好人,他本身无可指责。只是今晚我——好吧,我有其他的约了。现在他正在外边等我,我不想直接拒绝他。”她握着莎伦的一只手,讨好地轻抚着她的手背,“替我和他约会,就今晚。我和别人有约了,我不能放人家鸽子。如果可以的话,我就放了。可是我不能。”
“你就不能自己告诉他吗?”
“我不想那么直接,不想伤了他的心。你可以代替我跟他出去走走吗?你会帮我吗?”
莎伦起身,站到椅子后边,“我已经结婚了。我不会——”
绣红眯起眼睛,传递出一种不屑的情绪来,“这和结不结婚没有任何关系。因为不是那种约会。不然我不会请求你的。可怜的家伙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们只是朋友。你不用太在意他。你不能为了我去陪陪他吗?半小时后你就可以丢下他回家了。”她举起她的胳膊到头顶,戏剧性十足。
“我不喜欢这个想法。”莎伦说,眯起眼睛表示怀疑,“在布吉离开的日子里,我是不会做那种事的。此刻我也不会开这个头的。我真不懂我干吗听你的劝——”
“有什么问题呢,难道你不相信你自己吗?”绣红止不住地嘲讽她,一针见血,“好吧,”她说,根本没给她回答的机会,“好吧。”她更为激动地伸出手,这次放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一般,“我们不会再谈这件事情了。回忆之门关闭。这件事我们再不会说一个字了。忘了我的请求吧。”
她将两把劝说用的椅子搬回原来的地方。现在的她完全没了热情,但是又极具耐心,“你倒是看看,”她说,“人性是个有意思的东西。你挑选一个女孩做你的朋友,在工厂你教会她一切,当领班让她滚出去的时候,你帮她说话,你还和她分享房间。你尽可能地帮助她,可是到头来呢,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请求——”然后她快速地躲开了任何有建设性意义的缓和,好像根本没有人来为这个论点做什么支撑一样,她总结道,“好吧,算了。忘掉我刚刚讲的话。”
莎伦无助地摇摇头。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神情古怪地看着她。终于,她上前迈步走到这位可怜人的身后,握住了她的肩膀。
“噢,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一定要把这件事说得如此严重——好吧,我帮你,你和你的社交难题。”
一听这话,绣红脸上满是感激之情,猛地开始帮她做出门准备,不浪费一分一秒。“好的,你看这个,还可以吗?或者这个怎么样,你想穿这件吗?”她绕着她转圈圈,努力想要帮上什么忙,“想涂点我的口红吗,那个新色号?”她一边赶场,一边想要给她涂点颜色,但是莎伦却只是轻巧地扭开了脸。
“好了,现在来吧。我领你下去,介绍一下。”她赶在前面把莎伦推出了门,生怕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改变主意似的。
他正坐在楼下的休息室里听着收音机。刻意无视了那些也在房间里等待女孩们的其他男人。
他站起来。他长得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恐怖。
衬着收音机的声音,绣红为他们做了一个简短而迅速的介绍。
“乔·莫里斯。这是莎伦·佩奇。”
“是莎伦·佩奇太太。”她轻声却有力地说道。
他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她觉得他神秘莫测。当然,不管那神情里饱含着什么,肯定不是失望。你或许可以说,那是一种令人害怕的满意。
绣红在他们各自的背后拍了一下,啪的一声,“好啦,你们两个走吧,”她说,“别等我。”
“你想要散散步吗?”他礼貌地问莎伦。
她的态度模糊不清,直到绣红在她身后用力推了她的腰一把才明朗,他并不知道。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转身率先走到大厅里,告诉他,“好的。”
他跟上。绣红则退到了最后。
就在他走到前门时,她悄悄地拽了他一把,并低声又急促地嘘了一下。他走回她站着的地方,站在她面前,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她的额头都快贴上他的脸颊。
“这个忙帮得还不赖吧?”她喘息道。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在莎伦的视线盲区里,他撕开上面的包装纸,塞进了绣红毫无防备的手心里。
她没低下头去看。但她也毫不意外。她握着的手像是一只小型的、贪婪的粉色章鱼,正饥渴地吃着什么一样。
她对他眨眨眼,有些未卜先知的意味。
他也眨了眨眼。
不知怎么地,两人闪烁的眼色都变得有些冷酷。不是令人心神荡漾的眼神应该有的样子。
她亲密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膛。
“别让她夜不归宿。”她冷笑道。
他们走向闪着愉悦灯光的地方。到那儿的时候,橙红色的光芒包裹了他们,慢慢地将他们包裹其中,完全用不着他们自己费力。他们在路边,跟随拥挤的人群缓缓移动,好像走在自行移动的步行带上一样。
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没跟她说一句话。她决定等着他先开口。
“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不喝酒。”她说,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我指的是苏打水或者橙汁什么的,我不会给你其他饮料的。”
“不了,谢谢。我刚吃过晚饭。”
他们继续在人群里走着,像是两个不知道如何自处的人。
一个四方的展示框映入眼帘,悬挂在他们的头顶,边框镶满了亮着光的灯泡。
“想看场电影吗?”
“不!”她说,几乎是激烈地,“不——都是关于战争的电影。”
他只说了一句:“我懂。”
她有点后悔,只有一点点。“别让我毁了你的晚上。为什么不去哪里做些什么呢,如果你想的话?”
“我就在做我想要做的事情。”他允诺道。
她想不出该怎么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他们继续走着。
“他在前线,是吗?”
“我的丈夫。是的。”她想,那你为什么不在呢?
他说:“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在呢?’”
她默认。
“我已经尝试三次了,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知道你刚刚的想法,‘他们都这么说。’”
这一次,倒不是有意为之,她猛然把头转向了他。还是默认了。
他伸到口袋里。“听着,我会给你看看我的资格卡。”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又一次,他读懂了她的心,“我知道,你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拿了出来递给她。她甚至没看上一眼,最终他还是把它放回了口袋。
“我得了肺结核。”他说。
接着他露出一个笑容,问她:“现在,你害怕跟我一起散步了吗?”
“不,”她说,“不,当然不怕。”并且出自真心。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但并不完全清楚她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被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如果她现在离开他转身回去,那么所有指责都跑到了她身上,跟他反倒没什么关系。她大部分的人身自由,都在刚才几句看似无害的对话中悄悄溜走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对他感到有些抱歉。在她自己还没什么意识时,歉意便已经缓缓蔓延。而同情心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什么意味不明的指向……
“不管如何,”他说,“现在你不用害怕我会做其他什么事了。”
“其他什么事?”
“噢,你知道我指什么的。像我这样的男人,他能自己走走逛逛都是幸事一件,并不会试图去——”他真诚地看着她,甚至有些雀跃。他弯起了嘴角。
所以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并不是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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