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色罪证 [book_author]伍尔里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4046 [book_dec]故事始于一场明星作秀,美丽个性的女明星在广场上炫耀她假装饲养的美洲豹,而这只黑色的生灵于混乱之中逃脱,深入南美某城市的心脏,一时之间人心惶惶。陆续几名无辜的女孩被撕碎、惨死于城市四处,警察开始追捕这只地狱怪兽。然而男主人公却相信,杀人的不是美洲豹,它只是作为杀人罪证,另外存在一个更可怕的惊天阴谋。 [book_img]Z_11035.jpg [book_title]罪证 套房客厅门铃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梳妆镜前,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在这时尚人士都会出门的时段,肩上到底是该佩戴那串水晶葡萄还是那朵盛开的栀子花。 不论她做何决定,都将在全城引起轰动。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几周时间里,成百上千的女性将佩戴水晶葡萄,抑或是盛开的栀子花作为装饰。 很难想象,就在几年前,根本没有人在意她肩上别了什么东西。她身上其他的装饰物,人们也不会看上一眼。她曾脚踩高跟鞋在底特律的三流旅馆,为找工作来回奔波。而现在已今非昔比了。她不禁抬起头,又往那边窗外看了一眼——她总是忍不住要看过去。那可是她重要身份的证明,如同徽章,即使转瞬即逝。那里写着: 赌场饭店 琪琪·沃克 与她伟大的艺术杂志 “Tric-Trac” 这是这座城市里最值得一看的景观,在日落后深蓝天空的映衬下,尤为如此。等下周开幕时,这里会通电,即使在黑夜里,她的名字也能在阿拉美达另一端看到。 人们以她的名字命名了香水和指甲油,当然也为获此殊荣支付给她高额费用。在那家时尚的“英格兰”酒吧里,最新款的鸡尾酒就是“琪琪·沃克鸡尾酒”(“顶上火红,极为炫目!”酒保会向每位客人推荐)。去年整个“冬天”(6—9月),她可谓红遍了巴拿马运河南部第三大城市——坐着自己专属司机驾驶的专车,使唤着自己的专属女佣,住着酒店套房。对一个曾在底特律三流旅馆里累死累活地表演、只因一场巡回演出告吹而无路可走的人来说,这已经不错了。已经很不错了! 她到现在也不是很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一点点舞蹈天赋、一点点歌唱才能,再加上一大把好运气,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基本上就是在对的时间来到对的地点,于是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毫无竞争可言。在底特律,人们觉得她的演唱虚伪矫饰;可在这儿,人们听不懂她唱的什么,于是便觉得妙趣横生。在底特律,人们对红头发司空见惯;可在这儿,她的一头红发却稀罕少有。当然,曼宁和他的那些策划或许——她更愿意相信只是或许——在吸引大众眼球方面起了些作用。 对于他们的初次相遇,她一点儿也不愿去回想。当时,曼宁坐在临街的一家咖啡馆里,胡子乱蓬蓬的,假领子也脏兮兮的;而她正好走进这家咖啡馆,想试试运气,看能不能找到一份收银的工作,或者服务生的工作也行。曼宁主动为她买了一杯咖啡。在这么一个咖啡馆喝杯咖啡,他还是请得起的,而且她当时看上去确实需要一杯咖啡暖暖身子。两人坐了半个小时,起身离开之时,他便成了她的经纪人。两周后,她有了第一份工作,而他也换上了干净的假领子。 “是我成就了他。”她常常这么想,来结束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他造就了她,这种想法实在太可怕,她想也不会想的。但不论是谁成就了谁,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她会对此事绝口不提。 敲门声不断传来。“可能是曼宁先生,玛丽亚,”她大声对女仆说,“让他进来。” 她听到门闩拉开的声音,但不似往常女仆接下来的欢迎之词,传来的是一个人惊恐的尖叫声,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接着是一把椅子飞出去的声音,好像有人被砸中了。 琪琪急忙从椅子上转过身来,起身查看。就在那一瞬间,不知什么东西向她冲了过来,她这才定睛细看。有些东西,即使亲眼所见,我们也不愿相信,而这东西,就是其中之一。从客厅冲进里间、扑向她的那东西把脑袋贴在地上。在那可怕的时刻,她能做的就是分辨这是“什么东西”的脑袋——猫科的某种动物——美洲豹、黑豹,这些标签性的词语依次浮现在她吓蒙了的脑海里。 这家伙浑身黝黑,细长的面部,尖短的耳朵,口鼻贴着地面,以“之”字形快速向前跃进。看到这光景,她也像那女仆一样尖叫起来,转身一跃,便跳上了她的梳妆台。动作轻盈敏捷,一看便知她有舞蹈功底。香水、香粉以及其他一些小摆设散落一地,其中一只玩具小八音盒掉在地上,发出几声“叮叮咚咚”的声响。她站在高处,花容失色,裙摆高高拉起到大腿处。她前后扇动裙摆,想以此保护自己,同时赶走这可怕的家伙。 就在这时,她突然注意到这家伙的口鼻是套住的,还有一根拉紧的皮带,随后,出现在她眼前的是杰里·曼宁那张熟悉的中西部的脸,眯着眼睛,远远地看着她。她终于不再尖叫,能说话了,但音量一点儿没减。那东西优雅地曲着它那细长的身子横在两人之间。它向前伸展着身体,肚皮压在皮带绳上;黑色的皮毛光滑发亮,前腿那有力的肌肉轮廓清晰可见,尾巴来回摆动着,正试图咬住那个长笛形的八音盒。 “快把这东西弄走!”她用最高音连哭带喊,“曼宁,你搞什么!?带这东西过来!?” “它不会伤人的,”曼宁向她解释说,随手又把他那顶巴拿马羽毛帽压回到眉毛的位置,“它一点也不可怕。我一个人开着卡车带它过来的。它很温顺,从小由城外一户人家喂养的。” “那你把这东西带我这里来干吗?”她终于不再尖叫了。 “我觉着,如果你在阿拉美达每日出行都带着这家伙,那该是多美妙的一番景象啊。” “带着这家伙!不可能!就算从楼梯口走到大门,我都做不到,更别说还要在城里兜一圈!你知道吗?曼宁,我已经受够你那奇特的脑回路了——” 曼宁慢悠悠地拿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这一切他都是用一只手完成的。“想想看这将激起多么大的反响。只需和它一起走出轿车,到环球餐厅点一杯马天尼,坐那么一会儿。就这么简单。我已经在那里都安插好了摄影师,就等着拍你和这家伙的合影。我要让下周日的《会图》杂志整本都是你的内容,我已经和那里面的一位老熟人赫雷拉联系好了,留两个整版登你的特写照片。瞧,我连这黄金链绳都给你准备好了。” “你对我简直太好了!”琪琪一脸不高兴地说。 “我这都是为了你,又不是为我自己,”曼宁哄着她说,“下周你就要演出了。这些拉美人都希望自己的偶像标新立异。你也希望自己的演出能一炮而红,是吧?” “我倒是希望还能如约演出,而不是裹满绷带,躺在医院里,”她说道,“这次被你设计了。我现在要做什么?毕竟,它可是与众不同的。” “对你这样的事业而言,没有什么被设计。琪儿,这就是个游戏。给我一分钟,你看好了。”那东西倒向一侧,伸长了身子,正悠闲地舔着爪子。曼宁弯下腰,五指像梳子一样来回梳理它颈下柔软的皮毛。这东西顺势打了个滚,平躺在地上,尽显猫科动物所特有的妩媚,四只爪子懒洋洋地朝上蜷缩着,似乎有点儿羞怯,想要弹开他的手。“没有什么动物比它更顺服了,对吧?来吧,牵着它,出去试试感觉。”他伸手拉住她畏缩的手,把皮绳后面的绳环塞进她的手里。 她依旧站在化妆桌上,但已有一点点接受了,虽然程度细微,不易察觉。她放下高高提起的裙摆,抓住皮绳,曼宁早就松手了。 “我会坐出租车一路跟着你的。” 可这时,她一下子变得十分坚决。“不行,绝对不行。你一定要和我乘同一辆车子,你坐前排,不然,我哪儿也不去。” 曼宁把最有力的理由留到了最后,根据他以往的经验,这一条屡试屡成。他就是个训练有道的心理专家。“你真该看看这套行头的效果。你真该看看你们一同出现的样子。快下来,琪儿,到这边来,带着这家伙照照镜子。古希腊女王和埃及艳后也不过如此。”他抬起手,扶她下来。 这些话似乎奏效了。她虽然仍旧斜眼盯着那东西,不过一只脚开始小心翼翼地向下探,慢慢靠近那东西身旁的地面。 “上帝呀,”她最后说道,不时冒出底特律方言的味道,“我这都是为艺术献身。” 如果说她之前每次出现在环球餐厅都会带来震动,那么这次她的出现就好比一次电击。来这里就餐的人一直排到人行道遮阳伞之外。这里的每位客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是任何一位女演员都想来展现自我的地方。 曼宁坐在帕卡德汽车前排,和司机并排。在琪琪的一再要求下,他一直握着那根皮绳,等他们到达饭店,才将绳环递到琪琪手里,由她去制造新闻。身着制服的司机跳下车,跑过来为她打开车门。她起身,站着没动,等到大家都注意到她时,才准备下车。可这时,她却一下子愣在那里。那畜牲趴在车门前一动不动。她正打算抬脚跨过去。 “用脚推推。”曼宁压低声音说道。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它的身侧。又碰了碰。黑豹不情愿地站起来,停顿了一下,突然像泼出的黑水一般跃上人行道,她的胳膊被猛地一拽,害得她花了好一番力气才掩饰住自己的尴尬。随后,她带着维纳斯般的微笑,优雅地步出车门。 至此,这头黑豹首次出现在咖啡馆人群的视野中——因为它之前一直趴在车里,人们并没有注意到它。人群中传来一阵死气沉沉的低吟声,那是几十个喉咙在同一时间一齐发出的惊叹混杂在一起形成的声音。紧接着便听到人们兴奋的评论声。“米拉!米拉!看看她牵着什么!”这样的语句从一把椅子传到另一把椅子,从一张桌子传到下一张桌子,四处传开。后面的人们站起身来,想看个仔细。女人们发出了惊恐的叫喊声:“哦,太可怕了!老天爷呀!她怎么把这东西带出来了?”她们一下子跳起来,准备逃离这条路。 人行道上的人越聚越多,但都敬而远之。 “待在这儿,别让他把车开走。”她紧张地对曼宁说,但同时她仍保持微笑,表现出一副轻松镇静的样子。 “他不能待在这儿,这里不准停车。我们就等在这条街的尽头。不会有事的,走到你的餐桌前坐下。”拉起刹车的声音似乎将她定格了,曼宁立刻警告说,“别站在这儿,琪儿,你现在就是在舞台上演出呀。这就是你的直播。人们都在看着你呢。” 汽车静静地从她身后驶开了,她只能靠自己了。她拿起曼宁送的道具小鞭子,轻轻地碰了碰那头黑豹,它倒是十分顺从地向前走去,或许是受到食物气味的吸引。最靠近她的座位的人小心翼翼地向后挪着椅子,这一人一豹就这样沿着桌子之间狭窄的空间前行。 所幸要走的距离并不远。走到她惯常的桌子旁,她停了下来。那是为她预留的。她稍稍拉紧皮带,设法使黑豹也停下来,然后神情高冷地坐在侍者为她拉开的芦苇丝靠背椅上。侍者谨慎地站在她身后等她点单,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到桌子的另一边。 “一杯干马天尼。”她点好后,交叉着双腿,环顾四周,神情淡漠,一副时髦女士在时髦场所惯用的造型。同时,她又拽了拽皮带,这样反复几次后,它便在她脚边趴了下去。然而,这人兽之间仍旧隔着那张线轴形的桌子。它就那样趴着,一动不动,仿佛疲倦到了极点,只有外面街上出租车鸣笛时,它的耳朵会偶尔抽搐一下。 近旁的一些人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挪。他们有的把桌子尽可能地挪到一边;有的没有挪桌子,但把椅子移到桌子另一边,面朝它坐下,不要让自己后背冲着它。于是,她便坐在一个圆形空地的中心。就连服务员在给她送餐的时候,也绕路过来,从后面隔着她的肩膀,把杯子放在桌上。 如果她不喜欢人们关注的目光,她就不会当演员。人们无法把目光从她身上移走,或者说这关注已成为她的附属物之一,对她来说都是一回事。她拿出一支金尖的香烟,叼在嘴上,转向空荡荡的地方,寻找火。想为她点烟的人争先恐后地从她身后凑了上来。 这时,曼宁安排好的那些记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聚集到她身边。“采访几句,行吗,沃克小姐?” “可以,当然可以。”她亲切地回答。 其中一位记者屈下一条腿,将反光板对着她。“可以拍照吗,沃克小姐?“ “可以。” 闪光灯令那畜牲有些不安。它蜷缩着,慢慢往桌下移了移。 “这家伙叫什么,沃克小姐?” “Big Boy。这是英语,就是西班牙语男孩的意思。”她灵机一动,毕竟她是一名演员。 “你养了很久了吧,沃克小姐?” “不,我也今天才得到的。是一个朋友送给我的。” 采访记者的眼角浮现意味深长的神色。“我可以说是一位特别的朋友吗,沃克小姐?” 琪琪羞怯地垂下眼睛,捻转着牙签,扎着她玻璃杯里的橄榄。“是的,可以这么说。”她最后承认了。 “你喂它吃些什么,沃克小姐?” 一瞬间,她有些不知所措,但马上就说:“哦,一点点这个,还有一点点那个。”她的舞台表演经验帮了她一把。 事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具体导火索是什么,之后流传的版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的说旁边有一只京巴在车里狂吠,吵醒了它。也有人说,另一桌有人无事生非,趁琪琪接受采访之时,扔给它一块肉,想看它的反应。还有一些人则认为是摄影装置接二连三的闪光最终令它的神经系统无法忍受。 无论如何,事情发生时没有任何前兆。那头黑豹收拢的双腿突然像弹簧一样弹开,伴随着一声低吼,飞一般地顺着遮阳篷跑开了,不见了踪影。轻巧的桌子被掀翻了,琪琪连椅子一同倒地,原本围在四周的采访者一哄而散。 恐慌在拥挤的桌子间蔓延开来,如同火焰在稻草上蔓延开来一样。屋里的人全都跑去墙边,外面的人关上了门,躲着它,即使都是玻璃。女人尖叫起来,这一次不是为了营造某种效果,男子声音低沉地叫喊着,侍者手中的托盘掉在地上,只能听到轻微的回响;桌椅七零八落,玻璃杯也摔碎了。落在后面的人想冲到前面,不时有人绊倒,扑倒在地上,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最后,甚至连一块阳台门玻璃也在混战中轰然解体。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它在哪里,也不知道它在干什么,根本没有人想停下来弄清楚这些。 琪琪疯狂地叫喊着,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无法摆脱目前的困境。她背贴着地,但人仍坐在椅子里,于是双腿便无力地伸向空中。突然她瞥见的景象令她胆战心惊——一个愤怒的黑脑袋逼近了她,耳朵又尖又短,口鼻处的套子还在,但根本不足以阻挡它那尖锐的牙齿。 这时候做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了。一个厚重的蓝色防碎苏打水瓶,不知从哪张桌子滚了过来。她一把抓了起来,抱在胸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随后疯狂地胡乱挥舞着瓶子。不知是她这样的举动救了她,还是这头受惊发狂的野兽无意攻击,一心只想寻求逃路,总之,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之后也没有令人满意的说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琪琪仍然紧闭双眼,不想目睹她无法逃避的厄运,苏打水气量减少的危机。突然,几只手将她吊起,扶她站好。最惊心动魄的时刻一过,这些人便赶过去救她。 “它去哪儿了?”她浑身战栗,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 尖厉刺耳的急刹车声在马路中间响起。有人抬手指了指。只见那黑豹奇迹般地应付了黄昏时分繁忙的交通,安然无恙地到达了对面。琪琪望过去,正好看到它奔跑的黑影,穿过马路,随即转进一个极狭长的小巷子,消失在黑暗里。称这巷子为建筑物上的一道裂缝也不为过,它一直通到阿拉美达另一边。 “这可怎么找回来呀,小姐?”有人愣头愣脑地一边问,一边用帽子给她扇风。此时,琪琪的嘴角渐渐浮现出平日的神情。 她双手猛地一甩,带着满面泪痕,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我不想要它回来!能不能找到,我才不在乎!看看我的样子!”她抓着自己披散在肩膀上的头发,显得十分无助。“扶我回车里,”她抽噎了一会儿,说道,“我想回家——” 两人搀扶着她,踉踉跄跄地来到人行道边上,她的帕卡德汽车也驶了过来。幸运的是,曼宁已经不在里面了,他跳出来追豹子了,围观群众里有几个胆大的也跟着去了。 琪琪瘫坐在后座上,用手绢遮着口鼻,轻轻抽泣,或者至少是看上去像在抽泣。这一次,不带任何表演的成分。她的神经刚刚经受了严重的打击,令她难辨戏里戏外。 似乎嫌这起灾难性事故不够完整,一大群之前躲到狼藉一片的餐厅后面的群众,都向她投来不友好的眼神,因为她毁了他们的开胃酒时间,她要为此负责。她能清楚地听到嘶嘶声和嘘声。当一群拉美人向你发出嘘声,就好似北方人向你扔砖头和臭鸡蛋。 这一位衣冠不整、花容失色的女士就这样被赶出了这里,名誉扫地,一败涂地。 几十个人都清楚地看见它进了另一边那条巷子。这一点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小巷里的追逐,蜿蜒曲折,穿过废弃的建筑物。这里属旧城区部分,所有的大城市都有一些旧城遗址,散布四处,与其邻近区域时尚、现代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跟着它的路线来到另一边,追上它;如果无法抓住它,就设法将它控制住,等待警察到达;如果都做不到,至少让它保持在视野中。 可事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此时虽是黄昏,能见度倒算尚可,只是天空已呈暗蓝色。要穿越的距离不长。不仅如此,原本一直在环球餐厅围着琪琪的那群人中,不乏具有冒险精神的人,曼宁跑在最前面,这些人在后面紧紧追随。 然而,它已经脱离了视线,为暮色所吞没,消失在那短短的小巷之中,在建筑最密集、人口最稠密的城市地区!人群继续前行,曼宁仍然冲在最前面,眼前一下子豁然开朗,那是先烈广场。巷子的另一端连着这个棕榈树环绕的小广场。眼前的景象令人群大跌眼镜:没有任何恐惧或激动的样子,虽然这有时也会发生。广场上挤满了人,但没有一个人看起来或听上去有任何不对劲的,更不用说一头浑身漆黑的豹子从一个巷子口一头冲进他们中间了。距巷子口不足一米距离的转角处,一个擦皮鞋的男孩跪在地上,正卖力地为他的客户擦着抬起的那只脚上的鞋子。这么近的距离,它飞奔而过的风也能将两人刮倒。“有没有看到一头黑豹经过?”“什么都没有。”他们两人都惊讶地回答,然后,不确定他们有没有听错,茫然地重复道,“一头什么?”心里认定曼宁和其他人都是疯子。 再往前走不远处,一小群人挤在一起,满怀希望地检视着抽奖名单。嘈杂的电车忙着运送乘客,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广场上总是车来车往,车顶上方的集电杆不时发出绿松石般的电光。 这就是它一直以来原本的样子。 后面陆续有人从阿拉美达那边涌过来,小巷变得水泄不通。曼宁和冲在前面的几位开始折返,一边费力地在人群中奋力前行,一边告诉其他人黑豹并未从巷子里出去。 终于有三名宪兵赶来了,他们一来便指手画脚,哨声不断,一副全权负责的样子。这样一来这场追逐便由官方接手,或者更准确地应称之为麻烦,因为追逐至少要追赶前面的某样东西。他们解释说之所以这么晚才到,是因为接到报警之初,他们根本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持枪抢劫,有可能!持刀行凶,也有可能!可怎么会有一头豹子在街上乱跑?这里可是雷阿尔城。回去睡一觉就没事了,否则就把你逮捕。 曼宁并没有关注宪兵的所作所为,而是奋力穿过人群回到阿拉美达那边,四处张望,在人群中寻找他前一天从其手中借“那东西”的那个人,那个名叫卡多佐的农场工头。他们之前约好等琪琪带着豹子出场结束后,在街角隐蔽处直接把它放在车上带走。 没一会儿,他便来到那个街角。很显然消息传得更快,他刚到那便发现了这一点。 “它跑了,”曼宁气喘吁吁地说,“它挣脱了,还差一点咬死琪琪!那边那群人就是在搜寻它。” “我知道,有人告诉我了,”卡多佐很不高兴,“一定有人做了什么,刺激到它了。早和你说过,别让它在外面待太久。记得你说过她带它外出这段时间,你会一直陪在左右的。”他一副忿忿的样子,明显与那豹子的情谊匪浅。 “我当时距它不过两辆车的距离,”曼宁的火气也上来了,“即便那样,我也来不及上前阻止。眼看着它跃过琪琪的身体,还好她抓到一个苏打水瓶,瓶子里的水喷到了那畜牲,才保住了性命。我记得你说它很温顺,不会伤人,根本不用担心的!要是它对琪琪挥爪就更好了,是吗?” “在农场的时候,它一直非常温顺。厨子的孩子以前经常跑来和它玩,一玩就是好几个小时。” “什么时候?两个月前吗?”曼宁刻薄地说,“它可能是长大了。它一定是今晚一下子成年了!”他不想继续争吵下去了,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了。“算了,站这儿争论也于事无补。我来找你,是想着你能帮忙把它找回来。” “我的后备厢里有一些绳索,本来打算带它回去时用的,”卡多佐顺势说,“我去拿,或许能派上用场。” “它就在那里消失的,”两人走回人群骚动的地方,曼宁说道,“你觉得它会跑去哪儿呢?” “这只有豹子知道。”农场工头冷冷地答道。 他们返回事发地点,刚才的混乱局面已基本恢复正常秩序,变得井井有条了。可正常秩序并不包括那头豹子。刚才的三名宪兵增加到了五名,一转眼工夫,这个数目又增加到了七名。再后来,一名警察中尉过来接手了这条街的“狩猎活动”。随后,甚至连城市消防车都出现了,只是因为它的高能探照灯的光束是所有设备中最强大的,可以穿透整条小巷,让人们看清方位。不过这个探照灯带有淡淡的蓝色,使这个本来就怪异的事件显得更为诡异。最后——的确是最后的招数,不过也没持续多久——动物园园长也被请来了,希望他能给予技术指导,提出建议。他应该是这方面的专家。 先做明眼人都知道该做的事情。为了疏散巷子里的人群,警察们挥舞着警棍,不停地警告着:“请退后,这里很危险,不宜逗留。黑豹有可能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跳出来,攻击你。”大部分人一听便纷纷离开。经过一阵忙乱,巷子终于空无一人了。警察在巷子两头拉起绳索,防止黑豹跑掉。接下来就是对这巷子沿线的居民发布疏散公告,挨家挨户搜索迫在眉睫。这一次也同样,只需一次公告便达到了目的。 警察中尉对登记的人一一进行询问,没有什么线索。没有一个人说看见黑豹的。它就这么一闪而过,他们根本来不及赶到窗前。而且他们都是因为外面人群的喧哗声才走到窗前张望的,豹子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有那么两三个人说他们远远望见豹子,可他们并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只当是一只大黑狗。即使那些当时在巷子里的人,也没有提供任何有帮助的信息。他们都是一样的说法:“是的,我看见那东西朝我跑来。看见跟在它后面拼命叫喊的人群,我就知道事情不妙。它跑去哪儿了?你觉得我会等在那里看它往哪边跑吗?我一下子躲进最近的院子,随手将门紧紧地关上。等我再次探出头张望时,它已经不知所踪。” 最后,眼看全部居民就快询问完了,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说她看见了豹子。当时人们都以为可以知道豹子的去向了。小女孩得意地说她隔着窗子看见了那头黑豹,而且看到那头黑豹前,她已经趴在窗口向外张望了很久。“我看见一只又大又黑的东西从那边一直走到了我们街上。” 人群一下子围了过来,个个紧张地问着:“它去哪儿了?它藏哪里去了?” “我不知道,我跑去里屋喊我哥哥来看。可等我们再次跑回来,它已经不见了。” 人群再一次一哄而散。 只能挨家挨户地搜寻了,负责的中尉做出决定。唯一可能的猜测是它发现某扇开着的门,或在这片霉迹斑斑的墙上发现某个缺口、缝隙之类的地方,便悄悄躲了进去。现在它可能正藏匿在某个阴暗的屋子或地下室里,或者正躲在某个废弃的烟道里,又或者在台阶下的某个隐蔽之处。总之那藏身之处没有半点灯光。它就潜伏在那里伺机攻击。 搜寻工作从阿拉美达这头开始,当时时间将近八点。等到搜寻小队两手空空地从最后一间房子里出来,出现在先烈广场一侧时,已经临近午夜。搜寻工作和之前的追赶一样一无所获。即便如此,搜寻工作做得还是很彻底的。每一间屋子,他们从下到上,再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搜查一番,每一角落都用手电筒照照,每处墙壁也会敲打敲打,每个箱子、盒子甚至连垃圾堆也会戳一戳。他们有的举着左轮手枪,有的紧握着短棍,一旦黑豹现身,随时准备应对。可黑豹始终没有现身。 警戒绳两边的围观人群密切关注着巷子里的动静,在消防车大灯的照射下,巷子笼罩着幽幽的蓝光。每次搜索小队进入房子,人们都会屏气凝神,通过窗户透出火把闪烁的亮光来判断搜寻工作的进展。等搜索队再次出现,向长官汇报说:“没有发现。”人群中传出明显的呼了一口气的声音,搜索队又接着进入下一间屋子。一次次搜索无果,到最后,这一夸张的效果也渐渐减弱了。 不时有人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时间也越来越晚。这时只听一位外圈的围观者半开玩笑地说:“它可能跳上一辆没关后车门的马车或汽车,驾车人没注意就关上门开走了。就这样不知不觉之间,它便被带离了这片区域。”这一说法唯一的问题是,当时小巷中并没有这样一辆运输工具。大家确信这一点是因为这条巷子太狭窄,只够一辆手推车通过。还有人说黑豹乘热气球上天了,对此人们一笑置之。坚守到最后的围观群众没等到他们原本期待的那激动人心的时刻,各种猜测、怀疑开始滋生。“它可能跑进教堂里去祷告了!”有人用手作喇叭状,冲着巷子那头喊。 他所说的教堂就是指那座位于一条死巷尽头的小教堂,在靠近先烈广场那边。这条小巷虽然不长,但七拐八扭。其中一处拐角,有两条岔路。其中一条没多远就到了尽头,正是那座小教堂的所在地——圣苏尔比西奥教堂,始建于殖民时代。换句话说,它距离小巷只有几米的距离,就仿佛是路边上嵌入的东西,或者说是路旁的壁龛。 这座教堂似乎是黑豹最不可能藏匿的地方。首先这里荒废多年,不知何年何月的地震已令它遍体鳞伤。然而,它那结实的红花心木大门仍完好无损;搜索人员花了足有一个半小时才靠撬棍和凿子强行把门打开。在附近居民的记忆里,这扇大门从来没打开过。推开大门,搜索人员只在里面看到一些残破腐朽的靠背长凳,地上散落着一些石膏碎片,屋顶已不知去向,抬头便可与繁星对视。黑豹肯定不可能来这儿,即使来了,也会从这四四方方的石房子离开,这地方什么也没有。 搜索人员退了出来,他们拍打着衣袖上的尘土,又是咳嗽又是喷嚏,其中一位成员处理着手背上蝎子的蜇伤。 没一会儿,搜索小队便到达了先烈广场,至此搜寻工作也就结束了。 那些渴望得到轰动消息的无聊群众也很快四散离开了。凌晨十二点的钟声从附近的钟楼不断传来。消防探照灯骤然熄灭,消防车也驶离了该地,警戒线拆除了。居民们也可以各自回家了。随后,油灯、煤油灯、蜡烛的灯光在这片似烟熏过的建筑群中四处闪烁起来。有些人三五成群地聚在门前,继续聊着这个话题。不一会儿,这些人也散了,纷纷回家睡觉去了。小巷恢复了以往的宁静。 警察也都撤离了,只在巷子两头各留下一位巡夜。这是出于什么目的,很难推测。 黑夜一点点过去,渐渐接近它注定的终点,夜夜如此,无一例外。 不论怎么说,目前整个事件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黑豹还未被捕住。也就是说,这头黑豹还藏匿在某个地方。 黎明到来,阳光令人振奋、充满自信;在阳光照耀下,整个事件变得别有一番景象。明媚的阳光消除了恐惧,驱散了水汽。发生如此神奇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可思议。雷阿尔这座城市到处都是天生的怀疑论者。一大早,人们还在喝咖啡、吃甜面包的时候,一个消息便在全城传开了:这整个事件就是沃克和她的媒体策划人合谋的一起公众骗局。就像女演员常常会以珠宝丢失为噱头一样。虽然这种说法并未提及那头四足动物,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大众对它的认可。于是口口相传,一下子便成了满城皆知的消息。甚至连那些前一晚早早紧锁大门、紧张地躲在床下偷窥的人,这时也急忙站出来说:“我一直这么觉得,你们也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对吗?”被问及的人一定会不屑地回答:“当然不信了,我哪有那么傻。”虽然有十几个目击者,但流言传播迅速,明显占了上风。那些目睹了整个事件的人们还算清醒,竭力坚持他们亲眼所见,可时间一长他们也不禁暗自嘀咕,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 报纸,作为公众观点的晴雨表,也为这一说法的传播推波助澜。每家报纸都刊登了与此相关的内容,只是语气幽默,开着玩笑。“大豹恐”“谁抓了沃克小姐的豹子?请归还,好吗?”看看这些标题,全城的人打招呼也会诙谐地说:“哎,看见豹子了吗?” 警方对此不置一词,甚至有些希望看到这种结果。至少这省去了他们一天接到十几个假报警的烦恼。这样一来,没人再来报警。当然警方并没有完全停止搜寻,这头豹子肯定是要找的。只是搜寻变得漫无目标,街上的人很难说清他们当时在干什么,因为警方的关注点已不仅限于那条巷子。 由于这件事,曼宁度过了非常糟糕的二十四小时。事件发生的头一晚,他是在牢里度过的,控告他违反了某条老旧的城市法规:未经允许携带野生动物上街。一大早又要出庭,为他的不良行为接受一上午的教化。之后,象征性地罚了一笔罚金后,便把他释放了。可更糟糕的是,他也被琪琪·沃克解雇了。 事情发生的第二天晚上,曼宁去见琪琪,可她紧锁大门,只通过门上的气窗,明白无误地通知他被解雇了。她的声音十分响亮,事实上,响亮的程度使整条走廊的房客都开门好奇地张望。 “出了这种事,你还敢跑到我这来!你知道吗?你让我成了全城的笑柄!你滚吧!带着你那些好点子滚吧!” “你看,琪儿,发生这种事也不是我有意安排的,对吧?”他想尽办法和她理论。 “是你找报社的人拍照的!”琪琪愤怒地说,“平躺在地上,两脚朝天,两腿之间是一股喷射的苏打水!下周剧场的幕布拉开,每个人眼前都会浮现这一幕,根本不会在意我到底在演什么!我只有被轰下台的份儿!” “等你平静下来,我再来吧,”曼宁顽固地坚持着,“你没必要把事情搞成这样,现在这里每位房客都探头看我的笑话。” “那我呢?出现在阿拉美达,全城的人都在看我笑话!” “算了,我明天再来吧。”曼宁说道,尽力想要维持住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尽管这关系已经跌到谷底。毕竟这是他维持生计的唯一手段。 “我不会再见你的!” 曼宁可能没意识到,就连琪琪本人也没意识到,她这次爆发并不是源于黑豹事件,根源是他们两个人的首次相遇。曼宁见过她落魄的样子,她最不走运、连一杯咖啡也买不起的时刻,这是她绝不能容忍的。“这是你的工资。没有什么需要你再回来的理由了。我们结束了!” 只见一个手持大圆盘连同雷阿尔比索从开着的气窗扔了出去,银币在走廊上滚得到处都是。有一两位站在门口的房客用脚帮他拦住几个滚动的银币。纸币在空中飞舞,慢慢落下。 曼宁将它们一一捡起,一个都没有落下。他辛苦工作就为挣点儿钱,为了这些钱他收起脾气,绞尽脑汁。他需要钱,但他不知道以后钱从哪来。 “好吧,琪琪,”他伤心地说,“你既然这么决定,那就祝你好运吧。“ 气窗的玻璃“啪”的一声关上了。曼宁竖起大衣衣领,双手插进口袋,拖着沉重的脚步,悲伤地离开了这里。 通常,一个男人丢了工作,首先想到就是去喝一杯,暂时忘却烦恼。曼宁现在就是这样,可是他发现自己甚至都不能安静地喝杯酒,忘记这该死的事情。 从琪琪住的饭店出来,没走几个街区,他便进了家酒吧。 “你好,”酒保开口说道,脸上挂着笑容,语气诙谐地问,“你见到那头豹子了吗?” 曼宁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好像这酒恶心到了他一般。他厌恶地看了酒保一眼,好像他也令人作呕。接着,“啪”的一声放下一枚硬币,一句话也没说,转身离开这里,去了另一家酒吧。 在那儿,他又点了杯酒,酒保为了和他套近乎,轻松地问道:“有豹子的最新消息吗?” 曼宁再次放下酒杯,皱起眉头,离开了那里。 在第三家酒吧,曼宁给了酒保一拳。“我要两样东西,”他忿忿地说,“第一,一杯加水威士忌;第二,不要再提任何和豹子有关的事情。尽量不要提它,你能做到吗?我过来就是为忘记这件事。”他在空中画了一条想象出来的线,正好贯穿他的整张脸,“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但这一切并没有结束。 夜幕笼罩着雷阿尔城,整座城市仿佛屏住了呼吸。这里有七十五万居民,而在城里某处,一个细长的身影正悄无声息地游走着,尖尖的兽牙对准了那些不幸走近的人们。 [book_title]特蕾莎·德尔加多 德尔加多夫人家里锈迹斑斑的笤帚把儿似乎也无法让她的大女儿听话了,这已经是她使出的最后招数了。平日里,只要她伸手抓笤帚,女儿便立即跑向门口。但今晚却不是这样。于是,她抓起笤帚,挥了挥,可这样仍不奏效。最后,她不得已,只好抽打这倔强丫头的小腿,赶着她走。即使这样,也并没有完全奏效。这丫头敏捷地左一躲右一闪,但脚步却不怎么挪动。就这样,她母亲大部分的抽打都打在墙上。 “去跑个腿”,这事一向都没人乐意去,能拖就拖,争吵不休。可今晚还不止这些。今晚完全陷入僵局,女孩一副被动抵抗的样子。这情景以前可没遇到过。女孩似乎害怕什么,胜过挨母亲的抽打,就是不肯出门。 她蹲在墙边,左右挪动躲闪着笤帚把,但那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一直可怜巴巴地望着母亲。 她在同龄孩子中算是长得高的,是她们家里长得最快的,虽然还只是个小女孩,身高已和成人一般无二。她差不多十七八岁,又或者十六岁,他们家人对年龄记得不是很清楚。她的肤色是淡淡的小麦色,随着年龄增长,或许会加深一些。她围上头巾——这是拉丁美洲底层女孩和妇女盖在头上的一种奇怪装扮,作为要出门的打扮,但除了这一点,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想出门,或者说不敢出门。 母亲握着笤帚走向她,尖声斥责道:“都问了你三遍了!你去不去?”她喘了口气,“你看看城里还有哪家孩子这么不听父母的话?特蕾莎,你能不惹我生气吗?今晚你是怎么了?让你去商店买点木炭,爸爸辛苦一天,回来有口热饭吃,这要求不过分吧?你一开始就出门的话,这会儿早就买回来了,跑两遍都够了!” “母亲,”女孩哀求道,“为什么不能换佩德罗去?我在洗衣店工作一天,很累了。” “佩德罗信不过,你知道的。他一边走,一边抛硬币,肯定会把钱弄丢的。” “那你就不能用木条或纸张应急,等明天再买吗?为什么一定要我现在去?” “纸和炭一样吗?它能烧多久?火苗一闪就没了!”她突然想到了什么,放下笤帚,步履蹒跚地朝土褐色的火炉走去,她刚才一直在那里忙活。她把一个陶罐端到一边,抓起一把芭蕉扇,冲着炉火猛扇。炉火渐渐从下面露出一些暗淡的红色。“看见了吧?”她又开始责备,“火都要熄了!如果这回再熄灭了——” 她又冲回来抓起笤帚。既然其他手段都不起作用,这次她准备使出最后一招:抽打肩膀。这一下,女孩终于让步了,走到门口,但在那里徘徊不前,似乎期待最后一刻能发生奇迹,拯救她。 前面提到的佩德罗是一个九、十岁的小男孩,这会儿他终于抬起一直埋在碗里的头,嘲弄地说:“我知道她怕什么,她害怕那头豹子。” 女孩望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是认可他所说的。既然有人提到这件事了,她也不再隐瞒,恳求她母亲:“听说那豹子就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一位有钱的夫人用绳子牵着它,结果它跑掉了,到现在还没找到。我今天在洗衣店听其他女孩说的。” 德尔加多夫人暂时放下了笤帚:“豹子?那是什么?山里的野兽吗?” “很大,会冲人扑上来。”小人精佩德罗说道,还挑衅地看向他姐姐。 德尔加多夫人没听到任何这种消息。她太忙了,没有时间去关心日常工作和生活之外的任何事物,这些对她来说,都是无关紧要的。“以前去商店的时候,遇到过那东西吗?”她大声问。 女孩语塞,默默摇了摇头。 “那这次也不会遇上!好了,去吧!去做你该做的!”她又甩了一下笤帚,女孩终于出门了,但她一直回头看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水汪汪的,满是乞求,一点儿也不想离开。 德尔加多夫人怒气冲冲地放下笤帚,回去干家务了,一边咒骂,一边摇着头。可没一会儿,门悄悄地推开个缝,原来女孩试图趁她不注意偷偷溜进来。 德尔加多夫人正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便冲了过去,可还没等她走到门口,女孩赶忙把门关上,退回了门外。 为了保险起见,德尔加多夫人想到用中间的门闩把门拴上,这可花了她好一番气力。门闩长久不用,全都生了锈。他们家似乎从来不拴门,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随着她的动作,门闩上铁锈一片片往下掉,最后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门拴上。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虽然看不到人,但还是冲着这道木头屏障说道:“做好吩咐你做的事,否则不准回家!没带木炭回来就别想进这门!” 女孩在门外的屋檐下站着,扯了扯头巾,护住嘴巴,防止吸入夜晚的空气。人们都说这时候的空气有害,所以她尽力防止这样的空气进入她的鼻孔和呼吸道。只有那些从美国和其他地方来的人才敢呼吸这时候的空气。她警惕地看了看巷子两头。其中一头,远远地,有一个人孤零零的身影映在昏暗的路灯下。可她要去的是另一头,那里一个人也没有,连个鬼影也看不到。这时辰,人们早都回家了。这一带住的人工作都很辛苦。晚上外面的夜生活是属于有钱人的。只有在宗教节日时,这里的夜晚才会是另一幅景象;又或者作为一家之主,也完全可以去酒馆待上几个钟头,这就是另一回事了。可现在,街上空无一人。这种时候,人们都选择待在自己家里。 还好,这段路程并不远。买不到木炭,她就进不了家门,因此越快解决越好。她鼓足勇气从门口大踏步地出发了,双手在头巾下紧紧抱在胸前,一双眼睛从头巾留出的空隙处警惕地向四周张望着。 转过转角,巷子在这里与另一条路会合。有一阵子,她似乎看到路前方商店里发出的昏黄的微弱灯光。这条路一路下坡,她就这样一个人走着。这整个区域都建在一个坡地上,一直延续到一个干涸的河床。 她终于看到商店了,似乎它一直在等待着她。可是,那里已经关门了,考尔德伦老夫人已经关店了。这里没有钟点的概念,事实上,考尔德伦老夫人不认识钟表,其他人也不认钟。只要有顾客说今晚不会再有人来了,而接下来一段时间果然没有人来,她便关店了。因此,她可能有一晚十点关门,有一晚十一点关门,又有一晚可能九点便关门了。 女孩喊了一声,想留住老夫人等她,随即撒开腿向那里飞奔过去。但她还是晚了一步,门已经从里面上锁了。这里存放有很多贵重物品,像糖、蜡烛、鹰嘴豆等等,因此这里晚上会上锁。 她把脸贴在门旁边展示窗的玻璃上,隐约可以看到帘子后面透出微弱的烛光。前面的店铺部分使用电力照明,后面的生活区域则使用蜡烛,在这里是很自然的事情,根本没什么可惊奇的。她拍打着窗户,希望有人能听到。 有人掀起帘子,考尔德伦老夫人出现在帘子下。看样子她已经准备休息了:她光着双脚,一条银白的发辫已经散开,垂在肩膀上。 “我就买一小包木炭给我父亲热晚饭!”特蕾莎双手做喇叭状放在嘴巴前,隔着玻璃大声喊道。 这位店主一边摇摇头,示意她离开,一边继续拆着她的发辫:“明天再来!” “耽误不了你几分钟。说话的工夫就把炭称好了!”她举了举手里的钱币。 “可我还要开锁、开灯,还要去袋子里舀炭。太麻烦了!关门了就是关门了!”帘子再次放下,将她拒于门外。 女孩十分沮丧,只好转身离开。现在她要么两手空空地回去,要么就要走去另一家店。那家店还要走很远,位于高架的另一边,但已经是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店了。所谓高架其实就是一些石墩子架起的一条大路,跨过原本的河床。在四下无人的时候穿过这高架,总是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是因为今天的传言)。 可如果买不到木炭,母亲一定不会让她进门的。就算让她进门了,也一定不会相信店子关门了,肯定还要再打她一顿。 肉体的疼痛,那是实实在在的感受,即便程度不高,也胜过想象的害怕。于是,女孩没有选择回家,而是不情愿地朝坡道下的高架路走去。 来到高架前,她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尽量在肺中储存足够的空气,让她能一口气穿到另一边。高架下黑漆漆的,似乎没有尽头。倾斜的坡度刚好挡住了远处街灯的光线,只有进口处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大家都觉得通道中至少应该挂一盏灯,或者在进口两端各装一盏灯。当然,人们也这样做了,而且还不止一次。但总有小孩白天在此处玩耍,灯装上没一两天,便被打碎了。反复几次后,便无人问津了。 高架下面的通道里漆黑一片,看不到头,但刚一进去脚步声便在里面产生回声,两侧的石壁令这回声听起来有些沉闷,同时伴有阵阵陈腐的气味。大约一年前,有人死在这通道里,身上插了把匕首,口袋里还装着一把匕首。不过,女孩现在不愿去想这些,没时间回想这些。 一进通道,她便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又大又亮的双眸一定睁得很大,只是在黑暗中看不到罢了。谢天谢地,这通道并不长,只和上方主干道的宽度一致。这会儿她已经走过一半的距离了。由于上方的石壁会把声音反弹下来,她的脚步便发出“咚嗒、咚嗒、咚嗒”的声响,好像葫芦掉在地上的声音。 终于,她看到另一头的出口了,就要穿出去了。于是,她喘了口气。这一喘气,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还没走出去。前面一样黑漆漆的,一点儿也不比现在明亮,依旧是深蓝或深灰色混杂着黑色,一点儿没变。渐渐地,她重重的脚步引起的回声减弱了,空气也不再那么陈腐而让人无法呼吸了。这些都在告诉她:出口就要到了,只是还没有看到。 正当她加快脚步,走向出口时,她不经意地向旁边瞥了一眼。出于某种原因,其实也不知为什么,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但就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突然感觉喉咙发紧,呼吸困难。那是什么?那边的石壁上一定是湿的,石块接缝处应该有水渗出,因为她看到了一些反光,斑驳闪烁,就像从通道口照射进来的光线。 但是通道外什么光也没有,而且也没有什么光能从那么远照射进来,在石壁上形成闪亮的反光。而这反光既没有在平面上扩散,也没有跟着水流痕迹向下延续。所以如果是水,一定是两滴水滴,一边一滴。那两滴水滴是细长的,仿佛两道裂隙;杆形的,就像透过显微镜观察到的杆状细菌的样子。那两颗水滴看上去晃晃悠悠,就仿佛石壁上有热气袅袅升起;它们射出的黄色光芒好似燃烧的硫黄;距离她不算远,但也不是附在漆黑的石壁上,说不清楚像什么。那是一种散漫、浮在空气中的闪光,如果不是四周太黑,她的眼睛对光特别敏感,也许她根本不会注意到这闪光。 这不会是眼睛吧——会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呢?像这样始终保持两道光,位置一点儿没有变化,就那么直勾勾地盯着,令人毛骨悚然,胆战心惊——当然不会是眼睛。怎么可能是眼睛呢?这里怎么会出现一双眼睛?而且,会是什么东西的眼睛,又会——总之,说不是眼睛,就不是!那只是石壁上两块不平整的凸起,因为渗水,发出的反光。 她的脚步机械地向前移动,那两道闪光也渐渐转到她身后去了。她此时就像一名机械执行长官命令的士兵,对外界变化已视若无睹,只知道向前迈步。那发光处退出她的视野了,但她不敢扭头,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编造出的解释,只因为回头一瞥,瞬间变得支离破碎。 又走几步,夜晚的天空便再次出现在她的头顶。看,有颗星星,又有一颗。啊,夜晚的天空可真美呀!无边无际,任人遨游。旷野虽然也是漆黑一片,但不像通道里那样伸手不见五指,天际之处还带有一层色彩,好似被烟熏黑的白色,渐变成绿色,最后融入一片深蓝之中。刚才沉重的踏步,这一会儿也变成了轻快的小跑,头巾的一角在她身后飞扬着。 她终于又再次停下了脚步,店子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了前面转角处。这家店正面屋檐上糊的纸已经陈旧不堪,风吹雨打已使它变得不再挺括,原先染上去的颜色也褪成一道一道,而那些流下来的颜料在泥墙上留下一条条印迹。但此时此刻,在特蕾莎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她推门进去,门上铃铛丁零作响,这声响也是那么悦耳。这地方充斥着麻头、绳索和煤油的气味,但此时闻起来却令人身心愉悦。 店主老巴斯克从里面走了出来,咂巴着嘴,咽干净嘴里的晚饭,头上依旧戴着贝雷帽,就连吃饭也没有摘掉。他一眼便认出了女孩。“嗨,特蕾莎。”他摇了摇头,“你家人不该让你这么晚一个人出门的,孩子!” 现在她安全了,胆量又回来了。她可不打算承认自己刚才有多害怕,她几个手指轮换敲击着柜台边缘处。“能有什么事呢?这里可是雷阿尔城。” “很多事情都可能。”老巴斯克高深莫测地答道。说的是什么,两人都没有说破,也没有说破的必要。这么看,老巴斯克也听说那件事情了。女孩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而老巴斯克也看出女孩对此心知肚明。 女孩尽力拖延付钱过程各个细节的时间,因为只要没付好钱,她就是安全的,可以享受光亮,还有另一个人的陪伴。而付好钱之后,她又要孤身一人面对黑暗和恐惧。 “是这样拿吗?” “是的,竖直向上拿着,把两个角握住。” “哎呀,好漂亮的一只猫!” “你见过的,不记得了吗?就是我一直养的那只。” “对呀,是这只。好像是见过。”她把钱放在柜台上,眼睛迅速瞟了一下身后的店门。 “这钱不够,木炭涨价了。” “我下次带给你。能相信我吗?我住在迪亚博罗巷,高架的另一边。” “别担心,下次带给我吧。”穷人不会欺骗穷人,而他们都是穷苦人。 “好的。那晚安吧,先生。”这句话似乎令她很痛苦,迟迟说不出口。 “晚安,特蕾莎。最好赶紧回家,别在路上逗留!” 门上铃铛声再次响起,女孩又一次身处黑暗之中,此时这铃声是多么悲伤、凄凉,似乎在道着永别。 身后地上的明亮区域随着关门也慢慢向一边关闭,接着又在另一边展开,原来这是个旋转门。女孩走到巷子尽头,这里可以看到通道黑色的拱顶了。她突然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向着通道奔去。是的,是奔向那里。她只是想早点到达那里,好早点穿到另一边。她给自己的解释是:父亲可能已经到家了,她不快点带木炭回去的话,又要挨一顿扫帚了。但她心里清楚这根本不是真正的理由。 她其实也可以走另一条路,从高架上翻过去。有个地方砌有台阶,可以上到高架上面,但要多走一个街区才能到那里;而且翻过了高架之后,又要走同样距离的路程回到这条路上。唉,算了,反正这里她都走过几十回了,再走一次又有何妨,刚才她就安然无恙地穿过来了,现在再穿回去,应该也不会怎么样。 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不知不觉,通道便近在眼前了。高架像一面峭壁一般,逐渐遮住了夜空,吞噬掉星辰。高架上的路灯发出幽幽蓝光,汽车从上面呼啸而过,却对下面阴暗洞穴中的恐怖惊险一无所知。这正是城市的特点,一排又一排的房子螺旋而上,但相互之间却十分陌生。 通道口到了。那椭圆形的石洞——半椭圆形,更准确一些——就在她上方,像把长镰刀一样,悬在她头顶。她的脚步声又一次引发空洞的回声。渐渐地,离之前那个闪光的地方越来越近了,她不打算往那边看,她竭力说服自己相信那里什么也没有,不会看到任何东西。她暗暗下定决心。“只要我不看,”她心里默念,“我就不会看到,也不会再次被吓到。或许这次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我想多了。”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害怕会再一次看到那东西。 可那地方差不多就在前方了,很难不进入她的视野。于是她硬是把头扭向另一边,继续向前走。在这吞噬一切的黑暗中,她很难确定之前那个地方具体在什么位置。这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凭借距离入口处的远近大概判断一下位置,应该很接近那里了,也就大约十五到二十步的距离了吧。只有十五到二十步的距离了! 她的脖子僵硬地转向另一边,她尽力保持这个姿势。可是把头扭向一边,同时又要保持向前的方向,真的很困难。稍不留神,头便又转回来了。为了不去想那个地方,女孩开始背诵乘法口诀表。 她没读过几年书,十二三岁便到洗衣房做工了。可她还是会认、会写一些字的。只要不是复杂的生僻字,她基本上都认得。她也会一些简单的算术,二十以内的四则运算,她都会。随着乘法口诀表的节奏,她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三一得三,三二得六,三三得……” 现在,那地方一定已经被她甩在身后了。瞧,多容易!瞧,这么做,多么明智!她慢慢转回头,恢复正常走路姿势。前面什么也没有,两侧也什么都没有。除了无边的黑暗,什么也没有,既没有绿莹莹的光,也没有闪烁。身后呢?嗯——最好还是不要看了,不要管身后了。还有几步就可以走出通道了,这令她稍稍恢复了一些胆量,接下来便只需爬上坡路,顺着小巷往上走,就回到家门口了。但糟糕…… 不知为什么,她的心脏突然抽搐了一下,仿佛它比耳朵的听力更好,听到了什么声响,漏跳了一两下,又或者几下并作一下跳了。她再次感到喉咙发紧,和刚才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有脚还在向前迈步,机械地履行它的职责。 身后似有似无的轻微“拍击”声不是她发出来的,也不是她发出响声的回声或变声。那声响和其他声音完全不同,和她没有任何联系。这一点她十分肯定。无论什么时候,一个人总能准确无误地辨认出自己制造出的声响。那声音不是鞋子的声音,也不是任何钉掌的蹄类发出的声音,更像是轻拍声或光脚踩在地面上的声音;像是最轻柔的拍击声混杂着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十分轻微,不易察觉,但却犹如恶魔一般,令人闻之丧胆。恐惧像充气气球一样一下子在女孩的大脑和身体里膨胀开来。 还好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握紧了袋子,否则木炭就从她手中滑落了。这时,她产生了两个完全相反的念头。她想停住脚,站定,仔细再听听,确定那声音和她发出的声响都毫无关系。与此同时,心中的恐惧却不允许她这么做。站着不动就是等死。她想扔掉手中碍事的木炭包,埋头向前冲,一直飞奔回家。但恐惧又拖住了她的腿,她只能以现在这个速度迈腿。多年的经验告诉她,想要摆脱危险,就要假装这危险对她不起作用。像刚才一样,攻击并没有发生,或者说延迟了,逃——快速逃——你这样只会更快招来危险。(逃,还是不逃?) 她像个僵硬的机器人,慢慢向前移动,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腿部运动,全凭双腿自主活动。她的耳朵变得异常灵敏,尽力捕捉那微弱的声响——声音又来了,这次在离她更近的地方。但却变得更加轻微。近乎于无的声音,似铺路石发出的轻语。如果不是她刚才听到过那声响,这次她根本不会察觉出任何声响。 她浑身一震,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但这次不是听觉,而是上升到另一个感觉层面。什么东西在身后盯着她,令她浑身不自在,那目光贼溜溜的,就那样一直盯着她。那种感觉在毛孔之间蔓延开来,先是后脖子,随后传遍整个后背。她甩不掉这种感觉,也无法令它减弱。她知道那双眼睛正盯着她,那东西正一步步跟在她身后,意图不轨。 看着火钵中的炭火渐渐熄灭,特蕾莎母亲的怒火越烧越旺。眼见再怎么扇扇子也无法让炭灰再闪现一丁点儿红光,她的怒火一下子燃烧到了极点。 她俯下身去,冲着炭灰连吹几口气,想吹掉那些燃尽的炭灰,看看还有没有燃烧的火星。可是什么也没有。她每天赖以寻求存在感的炭火,就这样完全熄灭了。 她直起身,双臂绝望地拍了一下身体两侧。“灭了。”让炭火像这样熄灭,不论是谁,都是不可饶恕的。对做出这种事的女人,她知道这里的人会怎么看她,怎么说她。 “她回来之前,你就不能先用稻草吗?”角落里的小男孩建议。 “稻草!稻草是木炭吗?那能烧多久?火苗一闪就没了,还弄得一屋子烟。而且我们也没有稻草可用。”她抓起笤帚,冲着门那边,恶狠狠地挥了挥,“都怪那丫头,要是一开始她就去了,哪儿会有这事。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看看,这是多磨蹭!又不知道跑哪儿去玩了!蜗牛都比她走得快!” 她轻轻将火钵上的陶锅转了一下:“你父亲就要回来了,他会怎么想呢?妻子连口热饭都没准备好。真丢人!” 小男孩一声不响地望着她,双手托着下巴,痴痴地笑着。 她又挥了挥笤帚:“看我怎么收拾她!我要狠狠抽她的背,把笤帚打断才好。让她疼上几天——” 突然,有什么东西撞到门上。这之前好像有一串脚步声,还没听清,便传来撞门声。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像刀子般从门的各处缝隙穿透进来,接着是含糊不清的话语声,好像嘴巴被紧压在门上。“母亲,快开门!你要是爱我,就快开门!”声音一直在颤抖。 德尔加多夫人等的就是这一刻,只是和她想的有点不一样。她双臂交叉抱着身体两侧,苦涩地点着头,迟迟没有回答。“你看,她这会儿回来了,嗯?还是跑着回来的,嗯?可是太晚了,火都熄灭了,该做的都做不了!”她学着门外呜咽的声音,“‘母亲,快开门。如果你爱我,就快开门!’怕黑了?还是被自己的影子吓到了?让她在外面待着。她不是喜欢外面吗?下次她就学乖了,知道要早点回家——” 这时,外面传来指甲抓门板的声响,一个近乎疯狂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叫喊着,但含糊不清,语无伦次,大概的意思是:“天呀,它过来了,越来越近了。我看见它已经到墙边了。过来了,过来了——!” 小男孩打算从墙边绕到门口去,却被德尔加多夫人喝止住了。“佩德罗!离门远点!”她又模仿女孩的音调,“是的,它过来了,是吗?骗子!谎言!她觉得撒个谎就过去了。你觉得我会相信外面有什么吗?真该出现点什么,我倒希望真有个什么!这样你下次才会记住,要听母亲的——” 一声极度绝望的惨叫声响起,好似整个肺里的空气都排尽了,其他声响在这声惨叫前全都黯然失色。惨叫声响起的同时,整扇门遭受了剧烈撞击,门中间被撞得向里弯了进来。随着叫声的减弱,门硬生生又弹了回去。一切突然平静下来,没有哪个人能把门撞成那样子,这样子早就撞断几根骨头了。大门四周的缝隙随即冒出一阵尘土。 小顽童佩德罗刚刚还一脸嘲弄,幸灾乐祸,此时呼吸变得极为紧张:“哎呀,妈妈!她没撒谎——” 这位母亲和男孩一样脸色大变,只见她粗短的身子早已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等着,特蕾莎,”她喘着粗气,“我来了,妈妈在这儿,我这就开门。”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抓住门闩,“马上就好,我亲爱的宝贝,马上。妈妈在这儿,妈妈这就让你进来——” 门闩卡住了,拉不动。太久没用过了,表面已被铁锈腐蚀得粗糙不已,而且刚才那一下撞击把它撞弯了,卡死在槽里了。她拼命地拉着门闩,怎么也拉不开,绝望地转过身来,却不知该向谁求助,只好又转过身去,一只手压住门闩上方的木头,另一只手试图把门闩掰直。 “佩德罗,佩德罗,你的手指比较细。” 小男孩这时表现得很有男子气概。男人,不论多大年龄,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应对这样的情况:像这样的危难关头,或者突如其来的暴力事件。其他时候都交给女人处理。“找块石头,就能把它砸直了。妈妈,我找到了!你让开——” 屋子那头的地上有一块砖头,已经记不起为什么放在那儿。男孩抓起砖头,跑了过来。一下,两下,三下,变形的门闩终于打开了。 他们这时才意识到另一个问题,刚才的尖叫和疯狂冲撞之后,外面已经好久没有声响了。门打开了,可外面什么也没有。 愣了几秒钟,德尔加多夫人发现儿子瞪大了眼睛,盯着地面。一条红红的舌头,男孩正光着脚丫踩在一条舌头尖上,那颜色、形状、大小无疑就是一个人的舌头。只是被踩变了形,满是液体。他们眼看着那舌头渐渐变宽、变长,随着形状的变化反射出点点闪光。 母亲的尖叫卡在喉咙半天没发出来,小男孩猛地向里推开门,一下子弹起来,跳进了门里,就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一样。 门上星星点点都是红色泥点子,好像有人故意往门上投掷红泥巴,泥巴黏在门上形成一个个小土堆。泥巴中还混杂有破布和一缕缕头发,甚至还有珊瑚项链散落下的碎片。 门口一片狼藉。 曼宁是第二天在太平间见到那个小女孩的,人们一般习惯称那儿为“停尸间”。他们家人还没有来认领死者。一位名叫罗布尔斯的警察分局局长陪他一同前往。这位分局局长曾从曼宁那里弄到过几张琪琪·沃克演出的票子,欠了他人情。 “你坚持要看吗,朋友?”罗布尔斯劝告曼宁,“我倒不建议你看,除非你的心理足够强大。因为,接下来几个星期,你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这景象。她家里人应该将她火化,如果没钱,有关部门也应该这么做。把这个打开。”最后这句话,他是冲着管理员说的。随后,他便站到一边,好让曼宁可以看个清楚。“很可怕吧?” 曼宁这个美国人看了看,没有任何受到惊吓的表现,只是脸色变得惨白。他点着头,像中了邪一样。 “可以了。”罗布尔斯对管理员说。他转过来,看着曼宁,开始自己的一番说教。“看看你那愚蠢的手段造成了什么结果。这可是一条人命呀。而且事情并没有结束,可能还会有人送命。那家伙还在四处游荡。” 曼宁没有回答,眼睛盯着水泥地板,脸上的神情并非懊恼,而是说不出的困惑不解。 “当然,从法律上讲,你是没有责任的,”罗布尔斯继续说着,“也就是说,你无法预见到这些,也不是你有意为之,你不会因此受牵连。但从道义上说,这都是你的错。都是因为你,这小女孩才遇害的。也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会同意你的请求,带你来这儿,亲眼看看这个女孩。这是一次教训。” “我不是因为悔恨,才让你带我来这里的,”曼宁表现得十分平静,“更不是病态的好奇心。你理解错了。是因为——是这样,自打听到这个消息,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萦绕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 “这有什么不对吗?”罗布尔斯严肃地说。 “不是,你还是没明白。”曼宁一只手插进头发里,“你怎么能肯定这就是你所说的‘那家伙’干的?” 罗布尔斯诧异地盯着曼宁,随后满是鄙夷地说:“你想说什么?不是它干的?你刚刚亲眼所见。除了那个魔鬼,还有什么东西有这样的爪子,具有这样的破坏力?她都要被撕成碎条了!不可能,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不可能!我可以带你去见鉴证人员,你可以问问他们。在她的尸体上,还找到了那家伙身上脱落的细绒毛。这些现在都是我们留存的证据。你还想知道什么?” “没有了,”曼宁答道,垂下眼帘,“没什么了。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有疑惑——”这句话没说完,曼宁又想起了什么,“那她有没有被——那家伙有没有试图——”曼宁支支吾吾。 罗布尔斯不愧是一名专业警务人员,他秉着客观求实的态度,平静地替曼宁把话说完:“她有没有被咬食?你是想问这个吧?没有。我不清楚鉴定人员能不能说明,我对此不是很了解。这要问过动物园园长才知道。不管怎么说,这里有充分证据显示就是那家伙干的。灾难就发生在她自己家门口,她母亲和弟弟都听到了,他们马上冲了出来,那家伙肯定被吓跑了,没时间——达到它的目的。当然,前提是他们真的冲出来了。” “有人看到那家伙吗?”曼宁刨根问底,继续追问,“能回答我吗?就像你说的,事情就发生在她自己家门口,附近还住着其他人,有没有人看到那家伙?她大声叫喊,一定有人看到的。” “所以,除非有人看到了,否则这就不存在,你是这意思吗?你不觉得,这种想法对于办案很可怕吗?那里住的都是穷人,你知道穷人的。一两间房间的小屋子,很多连窗户都没有,就入口处有个门。等他们走出来,再小心翼翼地朝巷子里张望,那家伙早没影儿了。也有人说他们看到巷子口转角处有个黑影,一转眼就消失不见了。不管他们有没有看见,这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并不是想证明黑豹没有袭击小女孩,”曼宁欲言又止,“我对此也没有研究。我也不是侦探,只是个失业的媒体工作者。只是——我只是——我说了,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事情并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 “不简单?有什么不简单的?”罗布尔斯反驳道,“这事有什么复杂的?” 曼宁一脸迷茫,用力抓了抓脖子后面的皮肤:“我自己也不知道,说不清楚。老实说,你难道不觉得很奇怪:一只野生丛林动物,体型、大小和颜色都如此引人注意的豹子,在南美洲第三大城市里,这么长时间,找也找不到,甚至完全没有人见过。这简直太不可思议。很明显,它并不是离开后又再次返回,它一直都在这儿。那它会藏在哪里?又靠什么办法不被人发现呢?” 罗布尔斯嘬起嘴巴,点点头,部分同意这一说法:“确实从来没有过,很难想象。可是,不可否认,事情确实发生了,对吧?人们既没有抓住这头豹子,也没有找到它的尸体。也就是说,它依然藏在某处。这样推理没错吧,我的老朋友?” “可它身在何处呢?它白天躲在哪儿呢?它的藏匿之处会在哪儿呢?还记得吧,这地方可都是石质建筑。道路不是沥青、鹅卵石,就是水泥,房子都是石块砌的。除了森林公园、几个小广场和公园有些树木,那一带都光秃秃的。它能去哪里呢?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它周围活动。有人晚上六点曾在所普拉斯巷见过它,当时有很多人一起,大家就跟在它后面。倏!它突然就消失了,后来就再没找到它。它也没有在巷子另一头出现。警察和消防员把整条巷子搜了个底朝天,仍是一无所获。现在,这个被撕得粉碎的女孩是在隔着半个城区的巴兰卡贫民区被发现的。这黑豹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到达那里的呢?” 罗布尔斯给出的答复是这样的:“是呀,这的确很奇怪。谁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呢?或许它钻进了下水道,通过地下的排水管道爬了过去。排水管里的水不会很深,淹不死它的。至于那些人所说的看似荒诞不经的黑豹凭空蒸发事件,其实也并非荒诞不经。它可能在巷子里跳上了一辆面包车或者小货车,不知情的司机就载着它离开了,在下一次停车时,它又跳出车厢,于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另一个地方。” “不对!”曼宁忍不住挥手打断了他,“听我说,还有一件事:过去这些天,它靠什么维生的?它从哪儿弄吃的?尤其是,它喝什么?” “那些流浪狗、流浪猫之类的小动物吃什么呢?不就是垃圾堆、小水塘或者河边。” “当然可以,但那样不就被人发现了吗?” “你怎么知道没人看到呢?或许人们见过很多次,只是距离远或者天色暗,误把它当作一只大黑狗而已。当然还有其他维生方式,就不一一列举了。和那些无家可归的小猫小狗、墙缝里爬上爬下的蜥蜴、污水管道里的耗子,等等,都是一样的。” 曼宁不自觉地将头转向一边。不一会儿,他转过头来,继续问道:“这一次为什么还是没有找到它?这一次应该一下子就被围起来了啊!为什么这一次也和第一次一样,毫无线索?这样一番攻击之后,它的爪子、腿以及腹部的皮毛一定沾满了鲜血——” “你说得没错。那里有很多血爪印和血迹,但没多远就都消失了。人行道上的尘土很快便吸干了血液,掩盖了血迹。而且,附近很多人闻讯赶来,等我们到达那里,现场已经一片狼藉。” “我的每一个疑问,你都能给出解释。但仍然无法打消我的疑虑。按我们的话,这就叫预感。有什么地方不对。这整个事件背后存在某种不合理性,我可没你们这些人这么好骗。” 这位警察分局局长露出一丝惨淡的笑容,拍了拍曼宁的肩膀。“说实话吧,曼宁,是不是因为你自己的过错间接导致了这四足恶魔的罪行,出于自责,你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才会对这清清楚楚、不证自明的事实不断提出非议和怀疑?这当然是那家伙干的!你不愿相信这是那头黑豹干的,只是为了让你的良心好过一些。恐怕这次我无法认同你的看法。我们这次,试管、高倍镜、试剂、分析,全都用上了。这些都是铁证,不容置疑。我们已经就此给出了报告,依据就是这些科学调查研究,并不是靠猜测的。你所有的疑问,我们也都曾提出过,并没有逃避,但通过分析,最终还是排除了。我们的调查结果是:特蕾莎·德尔加多于五月十四日,周四晚11:15,在迪亚博罗巷自己家门口,遭到一头黑豹的攻击,并死于其利爪之下。就这样。” “请删除‘一头黑豹’这几个字。”曼宁冷冷地说了一句。 [book_title]康奇塔·孔特雷拉斯 寡居的孔特雷拉斯夫人警觉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她的房门敞开着,门外铺了地砖的地板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听上去此人有些犹豫不决,不知该轻手轻脚还是正常走进来。 “女儿,是你吗?”她冲着外面喊了一声。 孔特雷拉斯夫人在加长躺椅上伸展了一下身体,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虚弱。她长相硬朗,一双浓黑的眉毛从未修剪过,总是带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她有一头乌黑的头发,一丛丛卷曲在一起,发间一缕如小公鸡白色尾羽的饰物一直垂到鬓角。额头上放着一块浸过古龙水的手帕,这是唯一能帮她减轻痛苦的东西。她并没有假惺惺地呻吟,所谓的痛苦其实只是一个存在于自身和上帝之间的问题。 她的这声询问倒是让脚步的主人下定了决心,踏实了脚步,走了进来。或者说只是询问当下那一步踏得很坚定,之后的几步仍旧犹犹豫豫。不一会儿,一位年轻的女子出现在门口。虽说十八岁的姑娘都是如花似玉的,这位的美貌可说是美若天仙了。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哀悼的气息,但这丝毫都不影响她出众的样貌。她立在门口温顺地望着躺椅上那位慈祥的家长,那位家长连自己最轻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出,有时甚至知道自己内心的想法。 “您睡醒了,母亲?感觉好点了吗?” 孔特雷拉斯夫人伸手在一侧的台子上拿起扇子,这么做和房间的温度并没有关系,这是开始盘问的前奏。冗长又费神的盘问。那具有欺骗性的眉毛依旧平直,但家长作风十足。“坐一会儿,康奇塔小乖乖,过来,坐我身边。” 女孩走上前,搬了把椅子,不自在地在椅子边缘坐下来。 “就坐这里。”扇子一直摇着,不紧不慢。女孩的双脚缩进椅子下面。 “女儿,我问你,”孔特雷拉斯夫人停顿了一下,依旧摇着扇子,“听说你打算自己前往万圣园,祭奠葬在那里的父亲?”盘问已经开始了。 女孩原本低着头在绞手指,这时抬起头,回答道:“今天是父亲的祭日。我不应该未经允许便私自过去。可您病着,我以为或许可以——” 孔特雷拉斯夫人慈祥地点点头,表示认同:“孝顺的女儿是不会忘记已故的父亲的。她会为他的墓前换上新鲜花朵,会记得去探望他。这都是应该的。”摇扇子的力度变得温柔了些,“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好像是上周——我不记得了。母亲,您问这个做什么?” “随便问问,没什么。你对父亲的思念怎么一下子就变得如此强烈,有点不顾一切,简直接近疯狂的程度。”扇子合上了,举了起来,又放下来,重新打开,又继续扇动,“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你这个年纪不该这样。这也不大合理。你父亲也不是昨天刚去世,他都去世五年了。愿他安息!你那时才十三岁,你很爱他,伤心坏了。还好,后来便渐渐淡忘了,小孩子都是这样的。你和其他一般大的女孩一样,喜欢周日下午去看电影,有时会去甜品店吃个冰激凌什么的。可现在,突然之间,哀思快把你折磨疯了,其他什么你都不感兴趣,简直像着了魔,有时我还见你几个小时坐着沉思。万圣园你要少去,即使去,也不要待太久。你白日里茶不思,饭不想,夜晚又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一心只思念逝者。这是病,是忧郁症。” 扇子摇得没停。孔特雷拉斯夫人一个人依旧自言自语着,声音柔柔的,语气却很坚定,她并没有提高音量,也不会让人觉得有任何威胁或命令的感觉,一副就事论事的样子。“不能再这样了。以后不要再去墓园了。这不正常,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个年纪,不应该对那个世界如此沉迷。” 女孩几乎是含泪恳求:“就去一次,母亲。就今天,以后我再也不去了,听您的。” “好吧,就一次。明天吧。明天我应该会好一些。你一定要去的话,我亲自陪你去。” 一听这话,女孩看上去像受伤害了一样,又像受了惊吓:“可今天是他的祭日!就在今天。您看,我都穿戴好了,准备出门了。已经过了4:30了。我去去就回,很快的。最后一次——” 孔特雷拉斯夫人心情沉重地摇了摇头,扇子也同频率摇动着,“我亲爱的女儿,谁都会说最后一次,可又有多少人真正做到了呢?别去了,听妈妈的话。刚才午睡的时候,我做了个梦,不是个好梦。” 女孩一听,来了兴致:“梦到我了吗?是什么样的梦?” “没什么,只是一片黑暗,我听不到你的呼喊声,怎么也找不到你。” 女孩一下子笑了起来:“就这样?学校里的姐妹说,这种事情根本不可信。“ 孔特雷拉斯夫人其他都好,就是十分迷信,她喃喃地说了一句,似乎是:“那些姐妹有当妈的吗?” 她又摇了一会儿扇子,始终没有松口。“就待在这儿,”她恳切地说,“就这儿,待在家里,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看看书,绣绣花,去窗边的吧台坐坐,望望窗外,做做小姑娘该做的白日梦。你也可以去屋后的天井,晒晒午后的阳光,欣赏自己水中的倒影,编编头发什么的。这些不都很好吗?只是时间会显得漫长一些,可时间过得漫长总比过得快好吧。明天,我们出门去给你买点东西,坐下来喝点汽水,看看人群。” 她叹了口气。她看得出这些对女儿都不起任何作用,于是只能不情愿地说:“算了,看样子你是一定要去的,那你去吧。但这是最后一次。”女孩一下子开心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母亲的扇子一横,她又乖乖坐下了。“我要明确一件事。这次不能再由罗西塔陪你去了。” 女孩吃了一惊:“可我一个人也没法去呀!还有谁能——” “我不放心她。她举止轻浮,而且没比你大几个月,做陪伴保姆不合适!我早就应该把她换掉的。真不知道我之前都是怎么想的。如果你要出门,就由老玛尔塔陪你。” 一听这话,女孩完全愣住了。这时,远处一个房间传来一阵电话铃声。 “罗西塔!”夫人喊道。 随后便是静静地等待,并没有听到任何人走上前来。可不一会儿,一个年轻清秀的全职女仆出现在门口,头上还裹着头巾,可并没有人听到她走过大厅的脚步声。 “在,夫人?” “刚才是电话响吗?” “接线员估计弄错了。我接了之后,没人说话。那边没人。” 孔特雷拉斯夫人平直的眉头微皱了一下,马上又舒展开来。“最近家里经常有这种事。你可以把头巾摘了,罗西塔。”接着又冷冷地慢慢加了一句,“你今天不出门。” 罗西塔抬手去摘头巾,但又没有真摘,似乎在希望夫人改变命令。“可是康奇塔小姐想让我陪她去——”她讲话的时候似乎有点喘不上气。 “叫玛尔塔过来,由她陪小姐去。” 罗西塔的两只黑眼睛盯着夫人的脸,但这完全是出于畏惧,她其实很想看向屋子里的另一位,却又不敢望向那边。她行了个礼,说声“好的,夫人”,便从门口消失了。 孔特雷拉斯夫人转向她的女儿。康奇塔这会儿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原本伸在外面的那只脚也缩进椅子下面,与另一只脚勾在一起;两只手捏着裙子膝部位置的一块布,一会儿拧起来,一会儿松开。她似乎觉察到了母亲的注视,抬起长长的睫毛,对视了一下,又垂下头去。 孔特雷拉斯夫人开口了,威严中透出一丝怜爱。“过来,我的孩子。”康奇塔站起身,走到躺椅旁边,蹲下身子,与母亲平视。为了方便讲话,夫人停下手中的扇子,放在一边。她伸手,轻轻托起女儿的脸庞,盯着她的眼睛,眼里满是疑问。 女孩的眼睛一眨不眨,晶莹透亮,清澈见底。 “你知道,我不是一到这世上,就是个中年、守寡的妇人。我也年轻过,而且时间并不久远。请记住,我的小女孩,你能想到的,你母亲我也早就想到了;你所做的,也都是你母亲我以前做过的。这也是我母亲对我说的。什么时候的女人都是一样的。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什么,母亲?”女孩声音很轻,轻得几乎听不清楚。 孔特雷拉斯夫人慈爱地在女儿的额头亲吻了一下,又更加怜爱地亲吻了一下她的嘴唇。“你这个甜蜜的小可爱。你像一道晨光射进我阴暗的午后天空。我不是说你做了什么不可原谅的事情,但做事情还是有对错之分的。你还小,但这世界已经存在很久了。我不希望,等你老了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有什么令你蒙羞的地方,也不希望你扮演过什么奇怪的角色。不管是谁,如果喜欢你,就应该来我们家,这是习俗;应该由我或者菲利普叔叔,或者其他长辈介绍给你认识。” “母亲,您说什么呢——” 夫人做了个手势:“我什么也没说。这是我的心灵和你的心灵的对话。好了,你要去就去吧,由玛尔塔陪着,早去早回。太阳就要落山了,别待太久——” 女孩虽然没有像弹簧一样弹起来,但也一下子蹿到了门口,就好像挣脱缰绳的马匹。 在门口处,她停了一下:“你说什么,母亲?” “没什么。去吧。”孔特雷拉斯夫人刚刚其实无奈地叹了气,像喃喃自语一般念叨着,“这不是好事。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有好结果。这世道是不会变的。” 屋外的走廊上,康奇塔和罗西塔擦身而过,她们表现得就好像没看到对方。康奇塔轻声说道:“她让玛尔塔陪我,该怎么办?” 小女仆伸出手,与她击掌,似乎想给她一些精神支持。 康奇塔低头看着手里多出的一样东西:“这是什么?” “别担心,这只会让她昏昏欲睡。” “我可做不出这种事!” 小女仆连忙摇摇手,态度非常肯定。 “她不会有事的,对吗?”康奇塔呼吸紧张。 “不会的。这只是山里的一种药草。我是从市场那边一个印度人那里弄来的。我自己也吃了些。这最多也就是——嘘!她来了。”两人又继续走着。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妇人顺着走廊走了过来,头上裹好了出门戴的头巾。“我的小花朵,你准备好了吗?你和你母亲道过别了吗?”接着又严厉地对罗西塔说,“到里屋去陪夫人!她说不定需要你帮忙。” 康奇塔从她身边走过:“在门口等我。我回房间一下。” 她在房间的镜子前站住,紧张地审视着镜中的自己,似乎为了让逝者看到自己最美的样子。她拉开一个抽屉,从最里面的隐秘处找出一支口红,急急忙忙地往嘴巴上涂了涂。然后她把头巾拉了拉,遮住自己的嘴巴,便急急忙忙赶去门口和自己的保姆会合。 保姆已经叫来一辆马车,正坐在车里等她。她认为坐汽车去墓园是不合礼节的。“去花市。”等裹着头巾、身材纤瘦的小姐上车,在她身旁坐下,她便对车夫发出指令。 马车夫走街串巷,大约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一个小广场,位于一座玫瑰围绕的教堂前。这教堂是西班牙殖民时期的建筑,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教堂前的那条已经磨得凹凸不平的宽阔石台阶路,其宽度和整个教堂地基的宽度完全一致。从中间部分开始,两侧石阶渐渐消失,只留下中间一条小道,直通教堂入口。其他地方都被五颜六色、连成一片的玫瑰花床所覆盖,其中不时点缀着一些搭起来的棚子。只有走上前去,才知道这里分为不同的交易场所,每一处都有各自的小商贩。有些商贩还搭了临时货摊,用杆子搭起凉棚,或铺了草垫子,以防骄阳晒伤花朵。还有些人买不起这些,便蹲在台阶上,划出一块地盘,卖的有散放在四周的花朵,也有插在盛水的罐子里的花束。空气中混杂着羊齿蕨、烂叶子、烂花瓣以及花枝的气味,但最明显的还是这常年潮湿的旧石阶因无法保持干燥所散发出的一种可怕气味。这种气味同时包含有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生活,又有一成不变、陈腐发霉的衰败。这就是花市,在这块地方存在了两百多年,日复一日,朝暾夕曛。 康奇塔的保姆走下马车,上台阶前,她转过身,问道:“要买什么花?” 康奇塔紧跟着便下了车:“我也去。我想自己挑。” 玛尔塔辩解说没有这个必要,她会为她买好,但康奇塔已经跑到她前面,缓缓沿着花市通道看花去了。每到一处,两边的花贩便叫喊起来,夸自己的花好,各种充满诗意的语句及推销的叫喊声紧随着她的脚步。见她离开向前走去,下一个花摊小贩的叫卖声紧接着就响了起来。不时有小贩伸出手,抓住她的衣服。玛尔塔把这些手纷纷打掉。 “孩子,这里,玫瑰在向你呼唤!” “来看看哪,姑娘,康乃馨渴望被你带走。一角!五分!你说多少钱。随便卖了,便宜卖了!”天色不早了,花市也要关门了。 玛尔塔停了下来:“这里有。这些可以吗,孩子?” 康奇塔看了一眼,并没有停下脚步:“不要,上面,顶上有好的。我都是在上面那家买的。” 她所指的摊位,老实说,花的种类并没有她们刚才经过的几家多,摊主是位老妇人,满脸皱纹,就像画满了捕蚊网。 “要一些这种的。”康奇塔拿起一枝白玫瑰,靠近裹着头巾的脸庞,嗅了嗅,头巾相应的位置也随着呼吸动了动。 “好的,小天使,好的!”摊主欢快地回答,急忙开始为她取花,“白玫瑰,就像您一样,美丽、年轻。” “还有栀子花。”康奇塔点着。 玛尔塔伸手接过花:“我来拿,这花会钩破你的衣服。”她递给老妇人一枚硬币,转身沿着湿滑的台阶往下走。 摊主似乎还没卖够。“看看,这簇白色紫罗兰正好可以搭配。只剩最后一枝了。”她一边注意着那保姆离去的背影,一边将一根手指熟练地放在鼻子一侧停了一会儿,“这枝花为你留了一天了。送!这枝免费送给你!”她将女孩的裙子扯了两下,像拉铃铛绳一样。 女孩接过花,在保姆的注视下缓步走下台阶,将花紧靠在脸上,这枝花和一枝大叶子编在一起。上马车前,女孩从花枝中间抽出一张折得很小的纸条。马车驶出小巷,去往墓园的路上,她用一只手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然后她一路上都用离玛尔塔较远的那只手紧握纸条,避开玛尔塔的眼睛。 纸条上就几句话。这种十分古老的传递消息的方式,看似什么也没说,但却道尽千言万语。“我生命中的小甜心,今天你还过去吗?我等你。上次一别,这一周我都是数着日子过的。我的小甜心,不要折磨我了。” 康奇塔一只手将纸条折了起来,塞进了手套的卷边里,随后又一次将头埋在紫罗兰花中。正如孔特雷拉斯夫人所言,这世道不会变的。 马车渐渐要驶出老城区,这里的街道是卵石铺就的,曲折蜿蜒,像康奇塔家一样保守、体面的家庭都聚居于此。接着便是向郊区过渡的外城区,外国人和一些喜欢仿效他们的有钱人会住在这里——这些人家里的女儿没有长辈陪同也可以四处走动。马车沿着一条笔直的沥青路穿城而出,随后便是开阔的田野。又过了一会儿,可以看到对称的两排白杨树,中间是一条上坡路。爬上坡顶,一下子又冲上另一条路。这条路位于一道黑色的围墙后面,围墙绵延不绝,望不到头。 马车转上去,沿着这条路驶了一会儿。万圣园是这一带最大的墓园,或许也是这世上最大的墓园。据说,这里可以一次性安葬这世上所有的人。 道路另一边开始出现一些建筑,是为那些礼拜日或特殊节日来这里祭拜的人们安排的。这里有刻墓碑的店;有工场,只见骨灰盒、小天使、哀悼天使、十字架什么的四处散落;有个休息用餐的小凉亭,以及其他一些设施。这些设施之间都隔有一段距离,整个地方给人一种荒无人烟的感觉,没有任何生机。 马车在墓园入口处停了下来,那里有道石拱门,装着一扇巨大的黄铜大门。她们走下车。“最多半个小时后来接我们。”玛尔塔对车夫吩咐了一句。 马车开走了。具体去了哪里,只有车夫自己知道吧——或许就去了前面转角的小酒吧,谁知道呢。看着马车离开,康奇塔迟疑了片刻。 “玛尔塔,进去前,我们能不能去对面坐一会儿?我渴了。” 玛尔塔不同意,她把花束压了压,好让她的视线可以越过花束,清晰地看着康奇塔。“不行,小姐。这怎么可以?你母亲吩咐我带你快去快回的。你看看,日头已经开始西落了。我们回去前,天肯定要黑了。” “这用不了很长时间。”女孩恳求着。 “可我们是来祭拜你父亲的,还是来饮茶的?”老妇人粗暴、固执地说道。 “就一杯薄荷茶。你看你那么喜欢薄荷茶,如果在家,你这时候肯定在喝薄荷茶了。” 保姆有点动摇,很显然这很有诱惑力。她往路对面望了望,似乎在合计这一去一回需要花多长时间。“可我们是不是应该先进去祭拜,回来的时候再去饮茶?墓园可快要关门了。” “我头晕,玛尔塔。你还不同意吗?” 保姆连忙关切地说:“哎呀,宝贝,你怎么不早说!看我都在想什么,还在这里吵吵闹闹。来,小心肝,挽着我,我们这就过去。” 两个人慢慢向路对面走去,可苗条的那位虽然嘴上说虚弱,走得一点儿也不慢;反而是矮胖的那一位拖慢了她们的脚步。而忠心耿耿的老仆人玛尔塔甚至因为小姐走得太快而担心。“别走那么快,宝贝。你会头晕的。” 这个时辰,小餐馆里根本没什么客人。一名服务生胳膊下面夹着托盘,走到门口迎接她们,带她们选位子。餐厅前面有个陶瓷马赛克铺面的长条形台子,装饰有一排芦苇,一张网格状的铁桌子孤零零地摆在那里,四周围着好几把椅子,数量明显超过这桌子所能配套的数目。 “我们到里面去吧,不那么引人注意。”康奇塔一本正经地建议。 两人继续往里走,里面灯光变得昏暗,像进入了一个洞穴。这里同样有一张芦苇装饰、无人使用的桌子。一块写着“太阳啤酒”的纸牌子松松垮垮地挂在那儿,玛尔塔经过的时候,头碰到了牌子,她生气地把它拨到一边。 她们两人在靠墙的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了下来。保姆和鲜花在一边,来祭拜的少女坐在对面。服务生走上前来。“您好!” “您好!”玛尔塔回答着,很快点了她们要的东西。 康奇塔一直等到服务生离开,这才拉开头巾,天使般的面孔带着一丝紧张。 渐渐地,她们的眼睛适应了这里昏暗的光线,能看清四周的景象了,只是依旧是像潜水艇深潜之后看到的蓝绿色光线。很快,外面的阳光暗淡下去,不像刚才那么耀眼,没有那么明显的反差了。 两人坐了一会儿,玛尔塔沮丧地说:“我们估计去不了墓园了,要锁门了。这趟估计要白跑了。”说完,她整个身子转向餐厅的里间,那里似乎毫无动静。她拍了拍手,打破了这宁静。“小伙子!快点,我们赶时间!”她冲里面喊道。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手里的托盘上放着满满一杯香气四溢的薄荷茶和一杯柠檬水,他没办法走快。 玛尔塔直接把嘴贴在茶杯上,抬起头时还满足地咂巴着嘴。康奇塔面朝店门口坐着,一直看着外面,可看上去并不像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倒更像在寻找可看之物。突然,她发出一阵克制不住的笑声,一根手指指向门外。 “你真该看看!刚刚那个人长得太好笑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玛尔塔背朝着大门,费劲地转过身子,努力越过身后的分隔板向外望去。 望了一会儿,她转过身,耸了耸肩:“我什么也没看到。” 一小圈涟漪在她的茶杯中,荡漾开来。 “你错过了,他已经走了。” 玛尔塔紧接着说:“你脸色不好,孩子。” 康奇塔的脸色苍白,她从没有对自己家里人动过这种手脚,其实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这种事,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又过了一两分钟,玛尔塔饮完茶,放下茶杯。 “走吧,小宝贝,我们得走了。” “再坐一会儿,这里真舒服,我的柠檬水还没喝完。” “太阳已经要落山了,很快天就黑了。我们总不能天黑了才去——” “你似乎很疲惫,玛尔塔。” 听到这话,玛尔塔突然感到一阵困意。“我是很疲惫,我今早去参加了六点钟的弥撒。”她旁若无人地叹了口气,“到了我这个年纪——” “你靠着后面的靠枕休息一下。”女孩建议道。 “这不合适,尤其还是这样一个公共场所。” “这里除了你我,又没有别人能看到。” 老妇人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靠去,她缓缓闭上眼睛,长吁一口气。不一会儿,她的脑袋便不再笔直地摆在肩膀正上方了,而是歪来歪去,直到最后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她靠在隔板和墙形成的夹角里,渐渐地,她的呼吸声开始加粗,嘴巴微张。 女孩在她对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然后顺着椅子往外挪,一直挪到桌子尽头,这才站起身来,整个过程中她一直盯着对面这位代理监护人的脸,只见她每呼吸一次,两颊便微微颤抖一下。 女孩又小心翼翼地俯身下去,伸手去拿玛尔塔身旁散落的花束。她想用一只手从花枝下面捞起所有的花,这一切都小心翼翼,她可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可她漏了枝白玫瑰,一枝长杆子的白玫瑰,算了,那枝就不要了。如果再去捡那一枝,其他花可能又要掉了。 她在许多桌子中穿行,像个披着黑色外衣的幽灵,奔向外面即将消失的夕阳。走到门廊,她停下来,示意服务生过来,并将手指搭在嘴唇,请他轻声。 “有什么吩咐,小姐?” “我的保姆太累了,真可怜。我要出去一会儿,我回来前请不要吵醒她。我就到对面去一下,不要一刻钟我就会回来。” “全听您的吩咐!”服务生毕恭毕敬地低声回答。一位优雅的女士,从头到脚一身黑,还抱着花,很明显是要去祭拜,不论谁,看到她都会这么想的。 她优雅地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的平台。大路就在前面,墓园的入口处并不在正对面,距这里还有一段路程。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只有天空被映衬得像血一样鲜红,而她偷来的宝贵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于是,她加快了脚步,一开始还不算明显。没一会儿,出现在眼前的景象,不只有失礼仪,简直就是怪异:一位身着黑衣的悼念者,飞快地向墓园大门冲去,花朵在怀中上下颠簸,头巾尾端和裙角在身后飞舞,似乎担心逝者等不及了,又似乎她等不及要向逝者献上敬拜。一两位行人在她跑过后,向她投去惊异的目光。 来到入口处拱门时,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裹着黑丝袜的双腿在裙子下抖得像筛糠。“我不希望,等你老了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有什么令你蒙羞的地方”,母亲,这只因为爱! 她及时恢复了理智,让自己镇定,虽然仍旧是快步走着,但已经慢了下来。入口处那两扇大铁门像两扇张开的翅膀,迎接着她,拥抱着她。这大门一定是某位有钱人捐赠的,上面的浮雕要花不少钱。其中一扇门上刻着:死亡与祝福广存于世;另一扇刻着:无人能幸免。 女孩经过时根本没留意这些。活着的人没有时间去体会死亡;即使尝试着去体会,他们也不会理解。 前面有一个小石屋,更像一座岗哨,这是给墓园守门人在开放时间使用的。他正站在那屋子的小门口,向外看着她。这是一位长相普通的和蔼老人。他眯着眼睛费力地想看清楚她,很明显,这位老人有些近视。 她在离老人很近的地方站住,接着又向前迈了一两步。“半小时前,有没有一位年轻人来过,您有没有看到?黑头发,瘦瘦的,独自一人?” “是个长得清秀的年轻人吗?”老人问道。 “是很英俊!”她激动地说,陶醉得仰头望向天空。 老人笑了,很理解,也很包容:“是的,孩子,是的。我见过这样一位年轻人。十分钟里,他跑出来三次,向外张望,表现得很急切,还问我有没有看见一位穿黑衣服、一头乌黑秀发、非常美丽的少女,身边还跟着一位女仆。” 她有些不好意思,眉眼低垂,很快又抬起头。 “他还在这里吗?他没有离开吧?”她如释重负地问。 “应该还在吧。我好像没看见他离开。除非我去巡视了,没看到他走。” “不会。”她肯定地说,满是骄傲的自信心,“他不会走的,他一定还在。谢谢您。” 她转过身,向里面走去。墓园一开始是一条又长又宽的中央大道,到里面便分成无数条弯弯曲曲的白色卵石小道,每一条小道看上去都差不多,在渐渐升起的暮色中,都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蓝光。 “别待太久,小姐。”守门人在她身后善意提醒着,“我的哨声响起,就说明马上要关门了。你要在一两分钟之内离开。” 她大概只听到这些内容。一股无形的潮水涌向她,推着她向前,无法抗拒。什么哨子、大门、几分钟什么的,根本不足以与此相抗衡,根本无法阻止或妨碍她向前。这就是爱的力量,十分宝贵,深埋于心中,又令人充满期待,亘古不变。 她沿着大路快速走着,在这一处奇怪的地方穿行,微弱的暮光似乎要将这里掩埋。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里既不是天然的,也并非人工的,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直以来这里都异常平静,充满淡淡的忧郁,这是人世间所缺乏的。苍松翠柏、白杨垂柳,随意点缀其间,有的一棵独立,有的连成小片。这些树木扎根之处,便是人类死后埋葬之地,它们的根须直触死者,为他们遮阳蔽日,甚至长在死者身上,从他们身躯上汲取营养。它们枝叶覆盖之地、垂在地上的枝条之间、树与树的间隙、每条小路所到之处、每一处转弯,到处都是静静的、无灵魂的逝者,他们在晃动的树影中闪烁着点点白光。他们似乎在等待夜深人静的时候,依靠某种巫术,摇身变成一群神秘的东西,比如天使、凤凰或狮鹫。路边的石椅这时似乎也不再是为来墓园的活人准备的,而是为那些长毛的东西在深夜游荡提供方便的。 墓园笼罩着一层淡紫色的光,那是暮色。“暮色”这名字就有死亡的味道,那是白天的逝去。 在这片死亡之地上,爱情却发了芽。十八岁的少女,热血沸腾,双眸明亮,呼吸急促,心跳加快。她已经不再跑了。到墓园了,这就可以了。现在只是时间问题。虽然选在这里,可能对死者有些不敬,但她依旧满怀渴望地向前走着,每走几步便激动地向前冲两步,基本上和小跑一般无二。 她来到一条环岛路前,这里是她的一个坐标。环岛中央有一面窄窄的山墙,上面有一个雪花石膏制成的水瓮。她就是凭借这里认路的。她现在走的这条中央大道在这里还会继续延伸下去,连接墓园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小路。但这里又有另一条小路横穿过来。以往的经验告诉她,从这里左转就是通往她们家族墓地的路。当然,回来的时候,正好相反,只要在这里右转,就能回到直通大门的中央大道。 从这里再往前走一点就到了。她踏上这条弯弯曲曲的卵石小路,凭借模糊的记忆,往前走着。一开始,经过的是一片空旷的不毛之地。这里也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夜色已经为它染上了蓝边。接着是一段上坡路,小路弯进了一片小树林之中,树木十分茂密,遮天蔽日,仿佛进入一条隧道。穿过那里,就到达她的目的地了。以前来这里的时候,她从没注意过这些,因为去的时候,罗西塔总是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说话;而回来的时候,有人搂着她的腰,依依不舍地在她耳边低声细语。这是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前来。 终于到了。路边竖起一片一人高的树篱,围起长约几英尺的一块地。这里就是她们家族的墓地。篱笆墙上有个缺口,她从那里转了进去,走到其中最新的一座墓前。墓前有一座白塔,上面有一个黄铜制的花环,中间刻着这样一些字: 唐·拉斐尔·孔特雷拉斯·Y·加尔博 愿他的灵魂安息 这块墓碑立在这片墓地最里面,其他都是她的祖辈和一些她不认识的人。他肯定不会在这里等着的,不然未免品位太差了。他们有他们的地方。不过,还是要先祭拜完逝者。她在墓前单膝跪下,努力不去想某个人。她低下头,轻声诵读一段祷告文,并祈求原谅。“父亲,请原谅我这样欺骗母亲。我们也不想的,但我们都长大了。我会让他这周上门拜见母亲,我发誓。” 最后,她站起身,又花了几分钟用带来的鲜花将白塔四周装点一番,一点一点摆好,直到她满意为止。然后,她又屈了屈膝,在胸前画个十字,这才转身离开。离开前,还不舍地又回头看了看。逝者已经等到她了,现在还有一个大活人在等她。 那地方不远,只要沿着同一条小路往左再走几步。那里是一个大理石的花圃,圆形的屋顶完全靠几根细细的柱子撑起,一面墙也没有。它不属于任何人。也就是说,那里和前面的长椅、地标水瓮一样,是墓园里的公共设施。这就是他们经常会面的地方。他一定正在那里等着她呢。他一定等得不耐烦了,在抽烟,烟头的火光就像花圃中的萤火虫,一闪一闪。她急急忙忙往那里赶。真是的,她来得那么晚,没多少时间留给他们两人了。 终于看到花圃了,暮色中,花圃的样子并不是很清晰,只模模糊糊看得出一个淡蓝色的影子,看不出本来的白色。她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花圃的样子,她一心只想着那个在里面等她的人。她在两根柱子之间,突然跳出来,还淘气地大叫一声:“劳尔!”她高兴地冲着里面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 里面空无一人。 他走了!他等不住了,没等到她就走了!不会,他不会走的。看门人说刚才还看到他了。如果他后来走的,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她已经来了,而他一定会回来找她。 她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周围环绕着三张圆弧形的长凳。他一会儿就会回来。他一定又去大门口眺望了,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她来了。他们两个人一定是在什么地方错开了。可能就是她进墓地时,被树篱挡住了,而他正好经过,没听到声音,也因为天黑,又加上树影婆娑,才没有注意到她。也可能他抄了一条近路,所以没遇到她。她最好还是等在这儿,这样他回来就会找到她,不然两人又有可能错过,根本遇不到了。 虽然今晚时间不多,但他们一定要见一面!她郁郁寡欢,在其中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昏暗的暮光中,她仍依稀辨别出地上的一些东西:在她脚边,有一根抽了一半的烟蒂,那边也有一根,四周散落有六七根这样的烟蒂。她用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脚边的那根烟蒂,靠近眼睛,借着朦胧的夜色,仔细查看。香烟牌子还有一半没有燃尽。 “Ex-quisito”,这些烟蒂就是他抽的,她认得他抽的这个牌子。她不禁同情地笑了。可怜的家伙,她似乎看到他在这里前后踱步,因她迟迟未到而焦躁不安。 她捏着香烟蒂,又看了一会儿。它就好似他的一部分,在他返回之前,这烟蒂是她和他最好的联系。 她对着烟蒂轻声说道:“小小的烟蒂,他到底爱不爱我?我没来的时候,他想我吗?你能告诉我,他都在做什么吗?他抽烟的时候,有没有呼唤我的名字?你一定知道,你离他的嘴那么近。”她用指尖轻抚着这烟蒂。年轻人啊! 他从大门口折返回来花的时间可真长啊。他应该会返回的,看门人一定会告诉他看到她的事。她已经到了,干吗不等等呢?这里是唯一可以掩人耳目不被打扰的地方,他们两人只有在这里才能独处那么几分钟。如果带着罗西塔一起,就是另一番情景。她们两人年纪相仿,罗西塔能理解她,甚至协助、怂恿她。有罗西塔帮助,他们两人分开时便能表现得依依惜别,甚至明目张胆地走到大门口。她总是和他们保持一段距离,从不偷听他们讲话,有时还会走在他们前面先上马车,静静等他们两个手挽手、肩并肩跟上来。可带着玛尔塔!她还是就等在这里吧。他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 事情就是那么神奇。因为遇到一个人,你的世界在一瞬间变得完全不同。她仍记得他们两人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她已经想不起自己之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没有“他”的日子是什么样子。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剧院里。母亲旧疾复发,玛尔塔又严守教规,不在礼拜天去剧院,于是便由罗西塔陪她前去。“你们家在影院有礼拜天下午预留的位子,每次预定就是一个季度,而你每次来都坐在同一个位子上。”他一定早就注意到她了,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中场休息灯光亮起时默默注视着她。而她也注意到了他,但女孩当然不能盯着男孩看。两人每次都只是在擦肩而过时互望一眼。 那天下午,戏剧散场时,外面下起了倾盆大雨。她和罗西塔两人也和其他人一样,无助地挤在人行道上的遮阳棚下。剧院门口的工作人员吹着哨子,跑来跑去。这时,她似乎真的听到了不知从哪儿隐隐传来的哨声,这令她的回忆更为生动——他们忙着替客人叫马车、出租车以及其他各种的交通工具,以解燃眉之急。但每来一辆车子,就被人抢走了,这样下去,她和罗西塔肯定要被淋成落汤鸡了。这时,他突然出现在她们身旁,护着她们往前走,直接拦在最前面的一辆马车前,不容其他人有任何行动。 突然,她一下子坐直了,猛地从回忆中清醒过来。刚才是看门人的哨声,完全和她的思绪融为一体了! 她冲了出去,在花圃前的两级台阶上静静站住,紧张细听。哨声又一次响起,接着,便是笛声,仿佛远隔千里,在这黑夜里,听上去如此令人绝望。那么远的距离,她根本无法及时返回。这是第二遍和最后一遍提醒,随后,他们便会给大门上锁。看门人一定是没看到她。就像她和劳尔没发现彼此一样。很显然,这么大一座墓园,守门人不可能只在门口吹吹哨子就锁门的。或许在他最后一次清园检查时,他并没有走近这花圃,谁会想到那里还有人呢。而她那时正思绪飞扬,根本没有注意到守门人手中油灯发出的亮光——如果他提了油灯——即使看到,也没意识到那是什么。又或者他将其他身穿黑衣的女子错认成了她,因此并没有进来找她。毕竟,他眼睛近视的。 这些思考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就在她惊恐地来到台阶上的那一刻完成的,连她的裙角都还没来得及落下。更令她沮丧的是,只有在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在她等待期间,天已经完全黑了。连日落之后那一丁点儿的余晖也不见了。只在树木之上能看到些墨绿色的天空。其余都是漆黑一片——黑夜已经将她完全笼罩。 她跑上曲折的卵石小路。这应该是她长那么大跑得最快的一次。她奋力向前冲着,身后扬起一阵小石子,像海水击起的泡沫。她穿过树林,跑下坡去,来到家族墓地,又跑上坡,来到墓地另一侧。经过那片树篱围绕的墓地时,一声无助的抽泣声吓得她大叫一声:“爸爸!”撒开腿飞快地逃离那里。这里安葬的那些人,曾经都是她的保护者,但现在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树木和天空渐渐融为一体,可是地上,远远望去,四周白色的墓碑和标志物那模糊的影子,像四处游荡的幽灵。在某个隐蔽之处,黑暗天使正悄悄地躲在那里,随时准备跳出来,用双手掐住她的脖子,用力把她往墓穴里拖。她尖叫着,躲向一边,踉跄几下,随后又挣扎着向前跑去。 似乎从地下吹来一阵风,围绕在她四周,带着潮湿、腐败的气味,正是那些埋葬在这里的人散发出的气味。那风没有停留在一个地方,她走到哪儿,风便跟到哪儿,穿过树林,一路追随着她,呜咽着,似乎想把她带走。她脚下的路仿佛一条灰色的带子,又似一条模糊的卷尺,在黑暗中向前伸展,看不到尽头,或许根本没有尽头—— 这是恐慌,她心里清楚,她知道必须克服这种心理,否则她就无法活着走到大门口。她步履蹒跚地走着,胸口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着,她尽力保持着清醒。别害怕,康奇塔,不会有事的。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很快就到那个水瓮地标处了,然后你就要左转——记得吗?——然后,沿中央大道一直通到大门,就这么简单。现在大声喊,就在这儿——他们会听到的,这样他们便会等你,不会锁门的。大声喊,让他们听到,你早就应该这么做,第一次听到哨声时就应该大喊。 她不知道气息够不够,但她还是竭尽全力呼喊。一边跑,一边喊,声音尖厉、断断续续、忽高忽低:“等一下!门卫,等一下!我还在里面!别关门!等等我——” 她喊不出来了,已经喘不上气了。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完全没走在一条直线上。这些可恶的卵石,平时慢慢走时还觉得很舒适,这会儿它们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左一拐右一崴,令她无法保持平衡。 水瓮!感谢上苍,终于到水瓮跟前了!它就耸立在她前方,高过她的头顶,仿佛浮在黑暗的空中。走近了,才看到它下面灰白的山墙。 现在向左转,她不厌其烦地对自己讲;向左转,注意——她甚至在那一刻都分辨不出左右了。心脏,心脏肯定是在左侧。她抬手放在心口,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每跳一下都令手掌受到一次重击。靠着心脏的位置,她转向了左侧,水瓮在她身后渐渐消失不见,仿佛有一根隐形绳把它给拖跑了。 那条直通大门的宽阔大道出现在她的眼前。最糟糕的部分已经过去了。这坚实的水泥路面可比那弯弯曲曲的卵石小道好走多了,可她已经精疲力竭,并没有觉得有多大区别。她摇摇晃晃地挪着脚步。不能再支支吾吾了,她再次鼓足劲儿,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什么声音,低低的、哑哑的,像被人掐住了脖子。除了她自己,根本没人能听到这声音。可她只能发出这一丁点声音,仿佛是这声音撕开她的喉咙,钻出来的。“别锁门,等等我!” 她前面的大道又宽又直,大道两边的轮廓在前方的黑暗中隐约交会在一起,可却一直与她保持相同的距离,并没有因为她前进而变窄。在她身后,那股带着坟墓里的湿气和棺材腐败气味的阴风似乎也从水瓮那边转了过来,一直跟着她来到这里,阴魂不散,不休不止。这就好似跑在一条永恒运动的路上,后面所有跑过的地方都被吞掉了,你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在那一个点上,可你四肢、心肺的力量却已经耗尽了。 路一侧出现一条长椅,慢慢又消失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另一侧又出现另一条长椅。她真想躺在那长椅上,就这样半梦半醒地睡去——然而她不敢这么做。距哨声响起,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们到底有没有听到她的呼喊?他们还在等她吗?如果听到了,他们为什么不过来找她,哪怕是向前走一小段路也好?前方为什么看不到他们油灯的亮光? 有些不对劲。这次到大门口的距离似乎比她记忆中的长,而且长了很多,一点儿没错。这并不是因为恐惧或黑暗造成的错觉,而是根据她跑的时间和距离产生的疑问。按她跑过的距离,她早就应该经过大门两三次了。就算不用跑,用走的,到门口也没有这么远,从没有这么远! 一想到这儿,她的血管似乎开始一段段结冰,身体也随之变得僵硬。冰冻之后,接踵而来就是火热。不是那种正常的、让人保持清醒的温暖热度;而是那种令人发狂的灼热感,梦魇的温度。 她此时一动不动地站着,再也挪不动一步。她呆站在那儿,身子前后晃着,她的腿还想往前迈,最终只在地上来回轮换一下。前方的路依旧看不到头,自从水瓮转弯之后就看到的那个交叉点,一直在远方,无法靠近。 她努力思考着。左,是的,左转。Izquierda,西班牙语就是这个词,就是这个方向。可什么时候左转呢?进去,去家族墓地的时候?还是出来,走向大门口的时候?左转没错。每次他们搞不清方向,停住脚步时,罗西塔说的就是这个词。她的脑海中似乎还可以回忆起那声音:“错了,左转,康奇塔小姐。”这一点肯定没错。但到底什么时候左转呢?她记不清到底是进去时,还是出来时左转了,她那时满脑子都是他。 她转过身,朝后望去。水瓮早已不知去向。她眼前所能看到的是另一个遥远的交会点,和之前的一模一样。 她转错了方向,走了一条错路,现在她并没有朝出口走,而是往墓园深处走。歇斯底里的哭泣声从她喉咙中传出,一声高过一声。她心烦意乱,双手插进头发中,这头卷曲的头发,劳尔对此十分着迷。她散开盘起的长发,别在上面的发箍和面纱随之掉在地上,可她完全不在意。 大门肯定早就关了。他们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呼喊,完全没想到里面还会有人。她就这样被锁在这个可怕的地方,无人知晓。其他人都走了,只剩她,在这里,陪着这些死人。那个近视的看门人晚上并不睡在这里。白天开放时间他呆的那个小屋子也一定已经上锁。她当时看到那小屋子的大小,就知道那不是过夜的地方,这只是白天工作的地方。 她想转身返回,但她所能做到的,只是颤颤巍巍地迈了一小步。她没有勇气,她做不到。没错,前后是一样黑。但踏上未知的黑暗和重返已知的黑暗是两回事,后者更令人畏惧。因为这样一来,她就让那些潜伏的恶灵有了第二次可乘之机。那阵风依然忧伤地低吟着,跟在她身后。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后面潜行而至。 她用双手紧紧捂住双眼,不想看到任何可怕的景象,又不敢放手,担心这可怕的景象随时会出现。她害怕得牙齿打战,浑身冰冷。过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把手拿开。她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她又开始向前走了,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略显僵硬,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她走在路中央,步履蹒跚,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草地上;方向仍然是之前走错的方向,总之不转回去,就要往前走;走得忽快忽慢,毫无规律,仿佛某种丧失了意识的东西。目前,她就是这个样子。 这时,一把长椅出现在一条小路的路口,雪白的颜色在夜幕里犹如尸体般惨白,又仿佛自带聚光灯效果。她来到路边,一下子倒向椅子,而不是走向椅子。椅子的出现给她提供了感情上的支持和宣泄口。她上半身趴在椅子上,双腿拖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如此悲恸、如此猛烈,这样下去,要不了多久,她便会昏迷不醒。 但她并没有昏倒。她止住了恸哭,胸部不再上下起伏,抽泣也慢慢消失了,整个人平静了下来。意识也随之逐渐恢复了。恐惧又涌上心头,像一层薄薄的釉面,将她包围,她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突然,她条件反射一般夹紧双腿,像只搁浅的鱼儿,猛地回过头,向后张望。僵硬的双唇之间发出一声惊慌扭曲的尖叫。她奋力想将头和上半身躲进长椅最里面的角落,随后又像抽风一样,用前额猛撞又冷又硬的石头,却并不觉得痛。 暗暗的小路上隐约有什么东西向她靠近。黑乎乎的,蜿蜒前行,腹部扁平,尾巴又细又长。一会儿隐在黑影中,一会儿又出现在星光之下。但一直靠小路一侧行进。那东西前部有忽明忽暗的微光,很微弱,算不上明亮,犹如高空中的星辰发出的一道星光,又仿佛水滴反射的光芒。 它时走时停,鬼鬼祟祟,动作快时,身体上下起伏,仿佛一道可见的波纹。随后它又会突然停止不动,看不出一丝生气,好似一个暗影,静静地等待下一次伺机而动。她害怕得双眼大睁,脑子一片空白,只有恐惧。那东西身体后面还有一条细长的尾巴,轻轻地甩了几下,摆了摆,又不动了。正看着,那东西又悄悄向前匍匐前行一阵,转眼间又一动不动了。 康奇塔浑身瘫软,迫近的死亡令她无法动弹。刚才那声尖叫是她所能做的全部,之后便因为恐惧,发不出任何声音。恐惧的更高阶段,不再是尖叫,而是发不出声音。她头也不回,一跃跳上了长椅,爬到长椅靠背和扶手上。这一套动作在一瞬间完成,胳膊都没来得及帮忙。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躲避办法了,她蜷缩在石椅的暗影之中,尽力缩成一团。她的脸抽搐变形,不安地等待着。 没有任何预兆,这东西突然一跃而起,如一道闪电般,扑向她的双脚——却扑过头了,那细长的尾巴在它身后来回甩着。 她浑身发抖,随时准备接受死亡。就在那东西扑过来之时,她一下子泄了气,腰一松,人便从椅背上翻了下去。她在地上慢慢往前爬,期间呕吐了几次。这时,她突然发现,在她旁边的,是那条她扔掉的头巾,前面点缀了两颗宝石装饰,后面是卷成一条细长绳的面纱,远远望去就仿佛结实的肌肉块,不时有风吹着它无声无息地向前移动。 心惊胆战的时刻总算过去了,以巨大代价换来的新生还要继续。她挣扎着站起身来,身上已衣衫不整。黑纱一边肩很高,而另一边肩已经完全掉在胳膊处。腿上的丝袜已破成一条条而露出雪白的大腿。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个文明人,更不像城里的小姐,根本看不出是孔特雷拉斯家的女儿。她没名没姓,无门无户,甚至分辨不出性别,一副不分男女的低等阶层的样子。她已经忘记了什么是爱情。因为流泪、擦眼泪,她唇上的口红抹得到处都是,嘴巴、下巴、连脖子上都是。她现在就是一个毫无目的、完全靠直觉的生物,显得十分虚弱,一心只想逃离黑暗前往光明之处,逃离恐惧寻求安全之所。 现在恐惧对她来说只是程度差异。它无时不有,只有程度强弱不同,但从未消失过。她继续蹒跚前行,耷拉着脑袋,拖着僵硬的双腿。左腿、右腿,好像两根木棍。头顶的天空有一些星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芒,看不出存在的意义。它们遥不可及,冷眼旁观;就这样从高处冷冷地看着这么一个小生物困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看着她跑来跑去,四处寻找出路,心里却早已知道这些都是白费力气。 突然,她又多了一份恐惧。这次是因为色彩。墓园被染上了一层色彩,完全变成另一副样子,它不再只是黑灰两种颜色,而这色彩也让这里显得更为恐怖。一开始,她并不知道这颜色为何而来,仿佛是远方反射来的色彩,又像是树林间、墓堆间透出的红红火光,并不是高高的火焰,而是贴着地面的火光。 在她身后,一只愤怒的巨型红眼睛渐渐睁开来了。是月亮!这可不是提到浪漫爱情、或者许下心愿时常见的那种皎洁的月牙儿。这是肚子圆滚滚、嗜血的月亮,和这里其他东西一样,对人类充满敌意。愤怒、疯狂、狠狠地盯着世人,令人想起教堂里一直让大家不要听信的那些邪恶的东西、不洁之物:食尸鬼、妖精、露着牙齿的尸体,一个个都从坟墓里钻了出来,那些身体组织和筋肉散落在纵横交错的小路上,这里仿佛变成了医学院学生的解剖台。就是因为这个月亮,这个具有控制疯癫、神经错乱能力的星球,迫切地想要嗜血。 在月亮的照耀下,原来漆黑一片的地方,出现了层层叠叠的阴影。而原来不那么暗的地方,月光透过摇曳的树枝洒下来,让人觉得有东西在移动,恐怖至极,令人生畏。原本遍布四处的坟墓静悄悄的,现在,在月光的照耀下,似乎有奇形怪状的东西摇头晃脑、鬼鬼祟祟地移动着。那些不洁的东西,有的瞪着眼,有的在抛媚眼,光怪陆离。树木也突然变得粗糙多节,布满了树瘤,它们都向着她弯下来,伸出枝条想要抓住她。墓碑一个个都躲在灌木、花丛之中。在她经过时,刻意压低身子,等她一走过,便又竖起身子,偷偷溜走。连她自己的影子这会儿也背叛了她,它会在她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爬到她身上,有时又突然撞向她。 身陷这样的恐惧之中,她除了应付当下,已经没有办法考虑其他事物。其实,如果她稍加思考,便会发现,黑暗已经获胜。她早已成为一个死人。不论她是否能从这里出去,她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她了,惊吓已经将她永远地封印在久远的过去。 与此同时,月亮这个愤怒星球也连同这里其他事物一起,开始追赶她。追着她,爬上天空。它的颜色渐渐变淡,从一开始怒火般的橙色变成了黄色,接着又变为白色,白得如同漂洗过的头颅骨,似乎隐约还可以看到两个眼窝,正从天上盯着她看。 她愣了一会儿神。她能感知自己僵硬蹒跚的步伐,但脑袋却是晕乎乎的。就连恐惧感似乎也不那么强烈了,变迟钝了。由于惊吓,她受到极大的刺激,大脑活动变得有些迟缓。 就在这时,一丝声响传进她的耳朵,令她一振,整个人又变得敏感起来。这是一丝有生气的声响,是她来到这荒芜之地之后第一次听到的,除了自己的尖叫声和脚步声之外,第一次真真切切听到的声响。这是她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胜过最美妙的音符,媲美最悦耳的鸟鸣。那声音有些嘈杂,介于“吱呀”声和“咕噜”声之间,轻轻地,远远地,粗糙而又蹩脚。然而, 却那么招人喜爱。远处传来的是汽车的喇叭声! 外面的世界,那个活人的世界,原来就在近前,比她想象的要近多了。她停住脚步,仔细听,调动所有听觉细胞,尽力想再捕捉到那个声响。可是再也没有听到。就那么一次,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她屏住呼吸,甚至把连衣裙撕破的碎片也压住,尽量不让身边有任何声响,以免她听不清楚,错过了那个声音。然而,什么也没有,再也没有传来任何汽车的声响。 她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声响的来源方向还没有弄清楚。如果冒冒失失选了一个方向,她担心会越走越远,最后根本找不到出口。当然,有一件事她很肯定:声响并不是从她后面传来的。 耳朵没帮到她,又没有第二次机会再让它发挥作用,她现在只能靠眼睛了。可眼前这三条路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片,没有任何差别——别急,等一下;右边那里,是不是看上去整齐划一,仿佛是一个平面?而另外两条路看过去都是无尽黑暗,深不可测。右边的月光,透过树叶照下来,没有散落在地面上,而是照在直立的什么东西上,不是吗? 她心头一振,她似乎找到了汽车声响传来的方向。她将所有的希望都投注到了这一选择之上。穿过草地,越过一些小土堆,很可能都是坟墓,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穿过这些,生命正在召唤她。这些坟墓或许正在她脚下张开大嘴,但她在这些大嘴之间跳跃前行,急于想要到达她要去的地方。 终于到了,前方模糊一片的直立物,越来越近,正随她的奔跑,渐渐向她靠近,终于撞上了她的手掌。这里伸手触不到顶,表面是砖石结构,上面还涂了一层粗糙刺手的泥灰,不过此时它摸上去却比天鹅绒和绸缎还要舒服。一定是围墙,死亡的分界线,一道死亡无法逾越的界限。 她趴在墙上,双臂向上张开,一动不动,唇贴在上面,辛酸和感激一股脑涌上来,她不住地亲吻着墙面。 她沿着靠墙的小路坚定地往前走,小路距墙有一段距离。这不是前墙,前墙有门!这一点,她很肯定,因为她一直顺着墙走的,但都没有发现门。除非她在黑暗中不小心掉了头,又回到她出发的地方。不过,更大可能是这是其中一面侧墙或后墙。她已经穿过整座墓园,来到另外一侧。 墙的另一侧可以清楚听到“嗡嗡”声。虽很微弱,很空洞,仿佛远处低声轻语的回声,但在这一片死寂之中仍然清晰可闻。那是远处的居民的话语声和街市晚上的嘈杂声,混在一起犹如蜂鸣。这一切就在墙那边,至少距离这里不会太远。虽然墓园的正门不在这边,城市这个大怪物的一根手指却从后墙这边探进了墓园里。 这时,远处传来有轨电车轮轴转弯时发出的摩擦声,虽然很模糊,但她却听得十分真切,这令她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 她顺着墙根踩出一条路,满怀希望地望向墙顶。这墙太光滑,也太高了,就算她还有力气,没人帮忙的情况下,根本爬不上去。人们为什么要把墙修那么高?这里这些亡灵难道还害怕活人? 她注意到,有些树木长得似乎靠墙很近,有些甚至都伸出墙外。如果她能爬上其中一棵树,或许可以顺着那伸过墙顶的树枝爬到墙顶上。即使从墙顶上下不去,至少她占据了一个更为有利的地势,方便引起外面人们的注意。没有比现在更糟糕的境况了。前面叫得太厉害,她已经无法正常发声了,只能发出一些轻微的声音。而这个坚固的围墙之内显然没有什么凹洞,至少没有她能派上用场的。 这里的树树杈都很高,但就算她能够得到,也没有办法利用它往上爬;还有一些树太细,想利用上面的树枝根本不可能,如果她选这样的树,只会是送死。她最终选中了一棵,但天太黑,她也不是十分肯定。她站在树下,仔细观察了几分钟。她发现这棵树有一根粗大的树枝,直直地伸过墙顶。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这根树枝几乎和这棵树的树干一般粗细。 她想用双臂抱住树干,寻找一个支点,但树干太粗,她根本抱不住。她又想从树干的一侧,扣住粗糙的树皮爬上去,可她太重了,树皮根本承受不住,纷纷掉落,结果她的指甲也断了,手指也磨破了。她还尝试想将脚尖戳进树干,往上爬,但每次都会滑掉,根本找不到落脚点。有一次,她好不容易爬到半人高的位置,可还是滑了下来,擦得满身伤痕,摔得浑身淤青。她顺势躺在地上,休息起来。 要是她十二岁那会儿,她一定能爬上去的。十二岁时,他们夏天会带她去乡下,她能爬各种各样的树,摘梨子、摘苹果,一点儿不在话下。而现在,不是什么梨子、苹果,而是安全,是活着——她却爬不上去了! 她感到深深的挫败感,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翻身跪趴在地上,就在这棵冷漠的大树下面,在这无边的黑暗之中,向那些不在场的人恳求。“劳尔,劳尔呀,你怎么就这样走掉了?母亲,我亲爱的母亲,求您让我回到您身边。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为什么就不听您的话呢?您一向是对的。您不想我出门——” 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她歪倒在地上,头仍栽在地上。这时,围墙另一边传来一个声音——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真有这样的声音。这是随手关上车门时,门撞击底盘发出的空洞声响,像敲木头的声音。紧接着是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竟然有辆空车一直停在围墙外,等着它的主人。而这个主人刚刚回来,上了车,正打算驾车离开,却根本不知道围墙这一侧发生了什么事。 根据声音的来源,那辆车离她有几米的距离。车和她纵向位置上的距离就暂且不考虑,这辆潜在的救命车应该是在她对角线的位置。如果她能看到,知道它停在哪儿,她完全可以走到离车最近的位置。黑夜和繁星设计了这样一个奇特的几何图形。 我的腿呀,支撑我站起来,就这一次。我的声音呀,快大声呼喊,让对方听到。快一点儿,抓紧时间,再等下去就来不及了! 她颤颤巍巍地张开嘴巴,什么声音也没有,只呼了一口气便精疲力竭。她又尝试一次,有一点点声音,但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肺部努力发出的却是一串生硬的杂音。车主发动了引擎。六缸,但只有一个脆弱的排气管。引擎发出刺耳的声音,应该很久没有保养了。这声音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她终于站了起来,双手像旋转的风扇,疯狂地拍打着围墙。即使如此,汽车却已慢慢滑动,逐渐扩大了两者之间的距离。刚才令人无法忍受的时间里,两者势均力敌。现在,一场嗓子和汽缸之间的激烈竞争开始了。哪一方会获胜呢?她已经筋疲力尽,而引擎却十分强劲。 汽车开动了,没有滑行,而是直接加速。正在此时,机会来了——引擎声减弱了,伴随着一阵抖动声。她瞅准这个机会,叫了起来,声音尖利刺耳。 又一次惊险的抗衡,结果如何,要再等一两秒看看。她再也叫不出来了,这是最后一次了。紧接着便传来粗重的刹车声,车子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她甚至可以听到橡胶轮胎和地面摩擦的“嘶嘶”声。 一切突然安静了下来。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空洞的夜空传来:“是谁?谁呀?喂?” 她可以想象,这人已经把一只手放回离合器上,打算继续开车,他一定以为刚才听错了,把那声音当成了他汽车的机械故障。 她的心脏紧张得快要跳出来了。她竭尽全力发出一声令人窒息的叫喊:“不——”其余的都只见嘴唇在动,听不到任何声音。 “谁呀?有人吗?”车门慢慢地打开,但车主仍在车里。或许迈出了一只脚。 “这里,在万圣园里,围墙里面。”这些都只能听到模糊的元音,她已经发不出辅音的声音了,幸好元音可以组合出句意,至少让车主待在这儿了。 皮鞋走在路上的声音。车门又一次关上——这一次,车主出来了。 他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在那里做什么?”不,这是成年人的声音,充满了智慧,这正是她所希望的。 “我一个人,被锁在里面了。看在上帝分上,救我出去——救我出去——” “等一下,别怕。我这就爬上去救你——” 皮鞋从砖墙上滑下,毫无结果,两次、三次、四次。滑落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重。接着,她听到对方跑上前来,想借自身冲力爬上围墙。每一次都伴随着一阵挣扎的声响。 “我爬不上去,这墙太高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等一会儿,我去找人。我找人要个梯子再回来——” 车门又一次发出“吱呀”声,这次却好似地狱之门的铰链声。 她的声音又一次变得尖厉:“不,别丢下我!别丢下我!我受不了了!” 对方停了一下,或许一半身子在车里,一半身子在车外。他开始讲道理:“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嘛。现在已经有人知道你被锁在里面了。至少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只要再等一会儿。小姑娘,小姑娘,你听懂了吗?” 她又叫了起来,尖叫只是出于本能,没有道理可言:“你不会回来的!你没办法救我出去,就站在这儿和我说话吧。至少这样我还知道旁边有个人。先生,先生,不管你是谁,请可怜可怜我。别再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可你必须要出来呀。前面那个街区有家油漆店。那里肯定有梯子。我带上店主,五分钟就能回来。” “你不会回来的,你不会回来的——” “小姑娘,你一定是吓坏了。我对天发誓,不会丢下你不管的。谁忍心这么做呢?我是个男人。我待在这儿,也只是站一个晚上,对你一点儿帮助也没有。相信我。” 她停了一会儿,本能与理智斗争了一番。她还是让步了。“好吧,先生,我相信你。”她淡淡地说,“不过请快一点儿。这里很黑,我身后的黑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转过身来。别回头看。面朝墙站着,等我回来,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害你。” “可这样站着更可怕。看不见它们但能听到它们从身后爬过来,打算扑向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同情,但又有些不耐烦,不管谁遇到她这种情形,都会这样吧。“可怜的孩子。就等一会儿,孩子,只要一小会儿,我就会回来救你出来的。” 没等她提出最后的反对,车门便关上了。“先生,别把我忘在这儿。你不会把我忘在这儿吧,先生——” “就待在那儿,我马上回来。”引擎再次发动,车主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别乱走,这样我才能找到你。” 引擎运行平稳,汽车开走了。她听到车子轰轰驶走,去寻求帮助了。最后的声响传回来时,汽车早已驶得不见踪影。仿佛一本书完结之后的补记,又好像事后的恍然大悟。之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这里再一次陷入寂静。黑夜又一次主宰了这里,她又变回孤身一人了。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暂停的动画效果,两眼在那面黑乎乎的围墙搜索着,似乎努力想聚焦在她最后听到车主声音的那个位置,唯恐有一丁点儿偏差。她担心一挪开目光,车主就不会再回来了,魔法就消失了。惊吓过度的孩子往往会有这种想法。 “不能动,他说过的。”她轻轻地自言自语,小心提醒自己。 突然间,她一下子倒在地上,仿佛下肢无法支撑上半身,又仿佛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抽掉了。她侧躺在地上,头、脖子和肩膀靠在一只胳膊上。她没有昏倒,只是突然间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现在,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呼吸和等待。还有第三件。 希望,犹如一只白色飞蛾,扇动着小小的翅膀,在黑暗中围绕着她飞舞。 寒意逐渐侵入她的双腿;她的双手贴在长满苔藓的潮湿地面上,也渐渐冻得麻木了。难道是埋葬在这里的那些人的血液,通过某种可怕的渗透作用,进入了她的体内?她甩了甩手,想把这些东西甩掉,就好像甩掉手上的水一样。 那只希望之蛾绕着她飞舞的圈变大了,离她越来越远了。过了多久了?四分钟?五分钟? 她挣扎着跪在地上,双手十指交叉握在胸前。她低头靠在手上:“请让他回来。我只求一件事:请让他回来。” 希望之蛾一转眼便飞走了,不见了,飞去别处了。 它那对小翅膀化作点点星光,消散了。 她对握在一起的双手喃喃自语,似乎在与它们分享秘密:“他让我不要动。你们看,我尽力表现得不害怕。我安安静静的,你们没有听到我叫吧。有一次,我差点叫出声,可我还是忍住了,硬是憋了回去。这一次,我也不会——” 一声凄厉的叫声传进她的耳朵,令她有些迷茫,随后,她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双手压在喉咙上,想阻止声音传出来。她既没能从根本上克制住自己的恐惧,也没能挡住叫声。紧接着她又发出了一声尖叫:“快回来呀!你在哪儿?”尖叫声回荡在死气沉沉的墓园里,它犹如一把尖刀四处乱刺,越过高墙,一直传到围墙另一边的夜色之中。 声音过后,一切显得愈发静寂,这时,她似乎听到一些声音。说不清是什么声音,像之前车门发出的“吱呀”声,又像汽车喇叭的声音,很难辨别。或者说更像个——像个垫子。声音是从墙外传来的,不是墓园里。一定是树叶,一簇树叶掉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可是那声响又有所不同。那声响听上去很有力,但又轻柔,没有什么摩擦声,听上去更富有弹性,仿佛行走在天鹅绒上或极为丝滑的绸缎之上,发出的“飒飒”声。但如果只是行走的话,声音是连续的,而这声响是断断续续的,仿佛因为不了解路线和路况而迟疑的脚步声。这大概就是这声响引起的联想,也是最为接近的判断。可这到底是什么声响呢?掉落的熟透了的果子,墙壁上滑落的一块青苔,都有可能造成这样的声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又渐渐松懈下来。 突然,“咔嚓”,是树枝折断的声音,还是那种细嫩的树枝,声音仍是从墙外传来,不是墓园里。 一阵风从身后吹过来,一直吹到围墙外。风不大,只有低处的树叶左右摇动着。这风带着死人的气味,一直吹到围墙的另一边,变成了死人和一个活人的气味。可谁的鼻子会那么灵敏,嗅得出这之间的分别?什么东西会有这么敏锐的感知力? 呼气声——是那种气呼到一个平面上产生的声音。就仿佛有什么东西把鼻子凑到墙上,嗅着,搜寻着,鼻孔一张一合,像两个发出巨响的山洞。 旁边有什么东西在活动。她能感觉得到,肯定有,她就是知道,不需要任何证明。她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毛孔都十分肯定。安静的时间越长,她就越发肯定。似乎,不仅她屏住呼吸在仔细聆听,那生物也同样屏息凝神,细细聆听。那生物不仅仅靠耳朵听,它的毛孔能发射某种感应波或磁力波,敏锐地感知到她。这些波能穿透这厚厚的围墙,探知到隐藏在围墙另一边的人和物。她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刚才她的尖叫声引来了什么东西,但肯定不是人,它过于鬼祟。是条狗吧?可狗会吠,至少会低吼。这东西很安静。死寂,满是罪恶的死寂。 她快受不了这种紧张感了。这次不光是她自己紧张,而是双重紧张——有她自身产生的紧张,也有对方带给她的压迫感。“是你吗?”她的声音在颤抖,“你怎么这么安静?” 她心里知道那不是之前的车主。之前的车主会开车回来的,即使不开车,也应该听得到急促的脚步声,不加掩饰的脚步声,还应该有梯子拖在地上的声音,而且他一定会呼唤她。 作为回应,围墙的另一边传来一阵摩挲声,就在她正对面的墙上,像打磨砂纸的声音,又像猫爪挠东西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感到脚下的地面震动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定是那东西跳了起来,可又摔了下去。 “谁呀?”她尖声叫着,“谁在那儿?” 跳跃是没有什么声响的,除非它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可她就是知道那东西向上蹿了,她感受到了空气的震动。没一会儿,她的感觉得到了证实:她头顶上方传来了“沙沙”声,一定有什么东西拉住了树枝,弄得树叶“窸窸窣窣”响了起来,因为那时候并没有吹风。 她抬起头。在她正上方,一根粗树枝一直伸到墙外。这根树枝够粗壮,能承受很大的重量。不对,那里有东西。这里虽很黑,但她依然能看出变化。这根树枝之前是直的,并没有碰到围墙,平直地伸展着。可现在,树枝垂了下来,墙外看不到的末梢垂得更低。而且,树枝还在摇晃,在墙顶上蹭来蹭去弄出一些声响。树枝明显在上下晃动,一定有东西拽着它——或者说趴在上面,小心翼翼、费力地往上爬,朝着这边树干的方向爬过来。 她用尽全力喊道:“谁在那儿?”但只发出了些许嘶哑的声音。她没有办法挪开视线,转身离开,她像生了根一样,像梦魇中被施了法术一般,无法动弹。只见她头往后仰着,眼睛直盯着上方的黑暗处,黑暗中似乎慢慢浮现出一个脑袋。 树上之前并没有亮光。另一棵大树将这里完全笼罩,围墙和下面的地面也被层层叠叠的枝叶完全遮蔽。月亮在树上洒下一些月光,但根本无法穿透这密密麻麻的枝叶。 但是这会儿,那里出现了光亮。粗树枝靠墙顶那一段树叶茂密,“沙沙”作响。透过树叶,有什么东西偷偷地向下盯着她。那里出现了微弱的亮光,像磷光一般,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像一只贪婪、冷酷的眼睛。而那眼睛四周有一圈阴影,那是因为什么东西遮住了月光形成的阴影,阴影的形状正如一颗脑袋。突然,那眼睛中燃起了烈焰,恶狠狠地从树叶隐处直盯着她。 她痉挛般地张大了嘴巴,可根本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没来得及发出最后的呼喊,她便一命呜呼了。 这一次,曼宁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赶到现场的。消息送到警察总部的时候,他正好和罗布尔斯在一起,于是便和他同车前往。 几辆分局的车子先他们而至,在围墙外排成一排。那里搭了三四架梯子,每架梯子下面都站着几名警察。这是进入案发现场最方便、最快捷的方式。这里可是在墓园大门的正后方。 曼宁打算跟随罗布尔斯爬上其中一架梯子,却被旁边的警察拦下来了,因为他并没有进入的权限。可他紧紧抓住罗布尔斯的外套下襟,吊在那,怎么也不肯松手。 “他是我的人。”罗布尔斯简单说了一句。 围墙内侧,每架梯子的位置也都放了一架梯子,方便大家爬下来。他们两人转了个身,顺着这一侧的梯子爬了下来。 墓园这一片光影交错,好似一个古怪的大派对。强光灯那惨白的灯光相对而设,光源的边缘略带紫色光芒。这里偶尔还会有蓝色闪光灯亮起,手电筒的黄光忽远忽近,有时也会有光线从墓碑上扫过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