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黑衣新娘 [book_author]伍尔里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9017 [book_dec]几名身分、背景毫不相干的男子接二连三离奇死亡。每次在命案现场都会出现一位神祕女子,究竟这些外貌举止大不相同的女子,是不是同一个人呢?纽约警探刘‧万杰首度登场,试图挖掘出多起命案之间的关连性,并力排众议,执意追查出凶手的真面目。善于改变外貌、身分的凶手到底有什麽不为人知的祕密?警探刘‧万杰是否能够及时阻止悲剧再度发生呢?作者伍立奇风格化的笔触和不可预期的佈局,成功地营造出绵密迷人的黑色氛围。 [book_img]Z_11037.jpg [book_title]第一部 布利斯 多么寂静的夜啊——多么清澈而明亮! 我什么也没听见,也没什么听得见我。 ——埃德加·爱伦·坡 神秘女子 “朱丽叶,我的朱丽叶。”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四段楼梯井下传来。这声音,是人类双唇发出来的最温柔的私语、最强烈的请求。这声音,没有让女人蹒跚,也没让她停下脚步。不过,她走到楼梯口时,脸色已经发白,仅此而已。 街口,一个站在手提箱旁边的女子转过身,用简直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她走到自己身边,仿佛在问她从哪里找到勇气一路赶来。女人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回答了那个没有说出来的问题。“我和他们一样,不忍心跟你告别。只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但他们没有。我已经在许多个漫长的黑夜中锻炼了自己,而他们只经历了一次。我已经经历过上千次的离别。”接着,她语气没有丝毫改变,继续说道:“我最好是打个车,那边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的时候,女子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女人。 “好的,如果你想的话,就送我一程吧。师傅,去中央车站。”她们离开时,她没有回头看房屋和街道,没有凝望窗外那许多熟悉的街道,那些街道代表着她的城市,代表着她一直生长的地方。 前面还有人在排队,她们只得在售票窗口等待。女子无助地站在旁边。“你准备上哪儿去?” “即使到现在这刻,我也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小卷现钞,里面有两叠,数量不等。她把那叠数量少的拿在手里,走向售票窗口,把钱推进去,“用这些钱买硬座车厢,可以坐到哪里?” “芝加哥,还要找你九毛钱。” “那就给我一张单程票。”她转身对站在身边的女人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了,至少可以把这些告诉他们。” “朱丽叶,如果你不想,我就不跟他们说。” “没关系。如果你要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无论在哪里,性质都一样,没什么差别。”她们在候车室里坐了一会儿。不久,她们就下楼来到站台上,在车厢门口站了一会儿。 “我们吻别吧,就像以前儿时的朋友告别那样。”她们的嘴唇碰了一下,“好了。” “朱丽叶,我能对你说点什么呢?” “就说再见吧。在这一生中,还有什么可以对别人说的呢?” “朱丽叶,我只希望还有一天我们能再相见。” “你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火车站的站台向后掠去。列车迅速钻进长长的隧道,很快又驶入日光下,爬上与高楼并肩的高架桥。横穿的街道一条条掠过,仿佛篱笆墙上的一个个缺口。“二十五号街到了。”列车员无精打采地走进车厢叫道。那个永远逃离了的女子紧紧抓住她的手提箱,站起来,沿着走廊往前走,仿佛这是旅途的结束,而不是开始。 列车缓缓驶进站台,她严阵以待地站在车厢门口,下了车,沿着站台朝出口走去,下楼来到出站大厅。她在出站大厅的报亭里买了一份报纸,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朝后翻看报纸,找到分类广告栏。她把报纸叠成一个比较方便阅读的宽度,用一根手指在“带家具的房屋”栏目中寻找信息。 手指几乎是随意停下来的,并没有过多考虑它停下来那个地方提供的细节。她用手指甲划了划柔软的报纸,在那里做了一个标记。她将报纸夹在腋窝下,再次拎起她的手提箱,走出大厅,来到一辆出租车旁。“麻烦带我去这个地方,这里。”她说着,把报纸给司机看。 房东太太在那个带家具的房间里,在打开的房门旁边,往后站了站,等待她最后的决定。女子转了一圈,“确实,这个房间布置得很好。我现在付给您头两周的租金。” 房东太太数了数钞票,开始写收据。“请问,您叫什么名字?”她抬起头来问。 女子双眼掠过自己手提箱上的“J.B.”两个字母,曾经刻在两把锁中间的镀金首字母签名,如今仍隐约可见。“约瑟芬·贝莉。” “贝莉小姐,这是您的收据。我希望您会住得舒服。卫生间就在客厅那边两个门过去,在你的——” “谢谢!谢谢!我会自己找的。”她关上门,把门反锁上。她脱下帽子和大衣,打开手提箱——里面是为一段只有五十个街区远——抑或是一生——的旅途而匆忙收拾的行李。 洗脸池上方钉着一个有点生锈的铁皮小药箱,她走过去,打开小箱子,踮起脚来仿佛想要找什么。在最上面的架子上,正如她隐约希望的那样,有一把生锈的剃须刀,可能是某位早被遗忘的男房客留下来的。 她拿着剃须刀回到手提箱旁边,用刀子在箱子盖上那两个首字母周围刻下一个小小的椭圆形状,撕下纸板上面的那层,将字母撕掉。接着,她翻看箱子里面所有的东西,找到曾经代表她的那两个字母,将它们从内衣、晚礼服、衬衫等物件上剪掉。 她把前生抹掉后,将剃须刀扔进了垃圾桶,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手指尖。她在手提箱盖子的口袋里找到一个男人的照片。她把照片拿出来,放在眼前久久凝视着。照片上只是一个年轻人,没什么特别之处,不是特别的帅气,跟其他普通人一样,一双眼睛,一张嘴,一个鼻子。她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在手包里找到一盒火柴,她把照片拿到洗脸池上方,划亮一根火柴,点燃照片的一个角落。她一直拿着照片,直到它燃尽,手里什么也不剩。“再见。”她低语道。 她打开水龙头,把洗脸池冲干净,又回到手提箱旁边。盖子下面的口袋里现在仅剩下一张小纸片,上面用铅笔写着一个名字。女子花了一段时间才拿到那张纸条,她继续寻找,又拿出四个类似的纸条。她把所有纸条都拿出来,没有立即烧掉。起先,她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仿佛无所事事,毫无兴趣。她把所有纸片都放在梳妆台上,没有字的那面朝上。接着,她的手指尖旋转起来,漫无目的地转动那些小纸片。她拿起一张纸片,快速地看了一下反面。然后,她再次把所有纸片聚在一起,像刚才那样把它们在洗脸池上都烧掉了。 之后,她缓缓地来到窗户旁边,站在那里向外眺望,一只手撑在窗台的边沿上,紧紧地握住它。她似乎更加喜欢外面那个可见的世界,仿佛有什么事即将来临,即将要在那个世界发生。 布利斯 出租车在布利斯住的公寓楼入口处突然停下来,让他在座位上打了个小趔趄。他胃里的酒精震动着晃了一圈,倒不是他喝得太多,只是因为他刚刚才喝完。他从车上下来,车门框碰歪了他的礼帽。他把帽子戴好,笨手笨脚地摸索着零钱,把一个硬币掉在了人行道上。他并没有喝得酩酊大醉,他从不会喝成那样。他清楚别人对他说的一切,也知道自己说的一切,他觉得恰到好处,喝得不少也不多。再就是,那时候他总会想起玛吉——仿佛在这个想念中他得到了点什么。喝完酒之后,你不会想要打消那样一个念想。 布利斯付钱给出租车司机时,当夜班的门卫查理来到他身后。就他的接待仪式而言,查理今天有点迟到了,因为他出来之前,正躺在门厅的长沙发上,看小报上一篇赞扬体育的文章,正想要把最后一段看完呢。不过,毕竟已经凌晨两点半了,更何况人无完人。布利斯转过身说:“瞧,查理!” 查理回道:“早上好,布利斯先生。”说着为布利斯打开了进口的门,布利斯走进公寓楼。查理跟着他走进来,他的值勤任务或多或少令人满意地完成了。查理打了个哈欠,布利斯并没看见查理这么做,但仿佛被他传染了,也打了个哈欠——这是一个可能让精神疗法师感兴趣的事实。 走廊一侧的墙上镶了一面镜子,布利斯向前走着,用一副回来时常用的表情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通常他会有两种表情——一种是“小伙子——我感觉很棒,我觉得今晚要发生点什么”的表情,那是出去时的表情。另一种就是“天呐,我感觉很糟糕;真开心可以上床睡觉了”的表情。那是回来时的表情。 布利斯看见一个留着一头沙色短发的27岁男子也正盯着他看。他的头发剪得太短了,两鬓似乎都看得出来银发了。一双棕色的眼睛,消瘦的身材,身高恰到好处,不会显得过于高瘦。这是一个非常了解他——布利斯——的人。长得并不英俊,可是,话说回来了,谁曾在乎他是否英俊呢?就连玛吉·埃利奥特都不介意他是不是长得帅。就像她曾经说过那样,“只要你和肯一样帅就行了。”他叹了口气,用拇指指甲弹掉了粘在他西服翻领扣眼上一朵弄脏了的白花,花朵立即变成碎片掉下来。 布利斯拿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给自己抽出一根,又朝右上角的洞里扫视了一眼。他看见还剩下一根烟,便给了查理。“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他说。查理接过烟,大概认为之后不可能再会有人回来了。 查理身材高大,肚腹圆滚。他不太擅长把支撑门口华盖的铜柱擦得发亮,但总是把铜柱中间和上面擦得像珠宝一样光亮。他能扛起比他重两倍的醉汉。自从布利斯搬进这座公寓楼,查理就一直是晚上的门卫。布利斯喜欢他,查理也喜欢布利斯。布利斯在圣诞节那天给过查理两块钱,后来又给过他两块,一年期间给过他四块钱。但是,那不是主要原因,查理就是纯粹地喜欢他。 布利斯把他俩的香烟点着,然后转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升降电梯。查理说:“噢,我差点忘了,布利斯先生,今晚有一个年轻女士来这里找过您。” “是吗?她留下什么名字没?”布利斯冷淡地回道。肯定不是玛吉,所以到底是谁对他真的无所谓。他停下脚步,微微转过脸,等待着对方的答案。 “没有,”查理说,“我没法说服她留下姓名。我问了她两三次,但是——”他耸了耸肩膀,“她似乎不想留下姓名。” “无所谓,”布利斯说。确实无所谓。 “她好像很想上楼,在公寓里等您。”查理又说了一句。 “噢,别,千万别那样,”布利斯立刻说,“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我也不会那么做的,布利斯先生,您不用担心——”查理语气非常诚恳地说。接着,他又谨慎地摇了摇头,补充道:“不过,她一定是很想上去。” 查理说话的样子让布利斯好奇:“啥意思?”他迈上一级台阶的脚停下来,又回到下一级台阶上,他的脑袋和肩膀都转过来对着查理。 “噢,她当时和我一起站在这里,稍微靠边一点儿,靠镜子那边,当我打了您公寓的电话没人接的时候,她问我:‘呃,我可以上楼去等吗?’ “我说:‘噢,我不知道,小姐。我不能让——’你知道,我试图打消她上楼的念头。可是呢,她马上打开这个包,就是她手里抓的一个晚宴手包。她假装在包里找东西,像是在找她的口红。就在她所有物品的上面,一张百元大钞正盯着我呢。你现在可能不相信我说的,布利斯先生,但我真的是亲眼所见……” 布利斯咯咯笑起来,带着温和的嘲弄:“所以你觉得,她想用那张钞票买通你,让她上楼,对吗?算了吧,查理……”他嘲讽似地抖了抖胳膊肘。 查理双眼瞪圆,满脸痛苦,没什么能打消他那股认真劲儿:“我知道她确实是想那么干的,布利斯先生。她那样做,您也不会否认的。她将手包敞开,用手指在钞票的下面翻来翻去,这样她就不会碰到它。那张钞票是平平地放在包里的,知道吗,在所有东西的上面。而且她还不时地看看钞票,看看我,而且是看着我的眼睛——甚至把包伸出来一些。不是正好冲着我,您知道吗,但就是把包伸过来一些,就是想让我明白她的意思。听我说,我干这行已经很久了,这种事情见多了,所以我能判断出来。” 布利斯若有所思地用拇指指甲边缘刮着嘴角,仿佛想要看看那张票子还在不在:“你确定那不是一张十块的,查理?” “布利斯先生,我亲眼看见票面角落里的两个‘0’!”查理愤愤不平地坚持道,假嗓子都喊出来了。 布利斯担心地咬紧嘴唇,抿住嘴:“糟了,我完了!”最后,他转过身正对着查理,似乎打算要谈论这件事,直到他满意为止。 查理仿佛也认为他们俩有必要再谈谈这事。他说:“您别担心,布利斯先生。”这时,传来另一辆出租车到达的声音,他走出去,站在门口履行他的职责,紧接着一对穿着晚礼服的男女走进来,他们肯定在八点半就已经装扮得很整洁了。此刻,所有的生硬都离他们远去。他们走过的时候朝布利斯微微点头示意,布利斯也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大都市邻里之间那种可怕的冷漠。那对男女走进电梯,上楼去了。 电梯面板上的玻璃舷窗一变黑,查理和布利斯就立即继续他们刚才中断的话题。“噢,她长什么样?你以前见过没?那些经常来找我的人里面,你大多数都挺熟悉的。” “是的,我确实熟悉。”查理承认,“不过,我对她没印象。我肯定,以前从没见过她。布利斯先生,我能告诉你的就是,她是个美女。她是一个美女!” “好吧,她是个美女,”布利斯附和道,“可是她到底长什么样?” “嗯,她是一个皮肤白皙、金发碧眼的女人。”查理挥舞着双手说,仿佛住在他内心的一个艺术家粉墨登场了。他简略地——推测——了她那华丽的头发,“不过,那种真正的金发,您知道那种真正的金发吗?不是这种假的,洗染出来的,特意做出来的那种银色。是那种真正的金发。” “真正的金发。”布利斯耐心地重复道。 “而且——而且是碧眼;您知道吗,那双眼睛总是洋溢着笑容,即便它们没有笑容的时候也是如此。她大概这么高——她的下巴正好到我袖子上第二颗臂章这里。你看。而且——嗯——不胖,但也不瘦;正好一抱——” 查理描述的时候,布利斯的眼睛正盯着休息厅天花板的远处。“不是,”他不停地说,“不是,”仿佛自己在一个个回忆,“我觉得最接近的就是海伦·雷蒙德,可是——” “不是,我记得雷蒙德小姐,”查理语气肯定地说,“不是她,我为她叫过很多次出租车。”接着他说,“不管怎样,您知道我为什么相当肯定您不认识她吗?因为她本人并不认识您。” “什么?”布利斯说,“那她究竟为何要来打听我,而且还想去我的住处?” 查理还在他俩形成的圆圈外围一周。“她一点都不认识您,”他刻意强调地重复了一句,“我们上楼的时候,我发现的——” “噢,所以你当时准备让她上楼去。肯定是那一百块的作用了。” 查理极不赞成地清了清喉咙,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不是,不是,布利斯先生,”他激动地澄清道,“你很了解我的。我不是那种人。不过,我确实带她上过电梯,正打算带她上楼。我当时觉得那可能是摆脱她最好的方式,假装我要带她上楼找您,但是就在那最后一刻——” “是的,我知道。”布利斯冷淡地说。 “呃,我们一起乘电梯到了四楼。在路上,我记起去年在咱们楼里发生的抢劫事件,你知道的,我觉得最好不要怀有侥幸心理。所以我开始用一个假的您来迷惑她,用正好跟您本人相反的描述来试探她,我说,‘他一头红发,是吗?个子挺高的,差不多有六英尺高了,对吗?我是新来的,这幢楼里面的业主很多,我要确定不要搞错了。’她完全信以为真。‘是的,当然,’她大声地说,‘就是他。’仿佛迫不及待地要掩饰她是第一次听说您的长相。” “喔,我将是个——”布利斯说。他继续说他可能是什么样的。 “所以,当然了,我觉得已经够了,”查理信誓旦旦地说,“她的话了结了这件事。听见她那样说时,我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在我当班时发生什么事,你不可以!’不过,我什么也没对她说,因为——呃,她穿得特别华丽,到那种程度,让人没法采取强硬手段。所以,我故意用一把别的钥匙来开你的门,门打不开,我就假装没有其他钥匙,没法让她进去。我们又下楼了,而她也只是耸了耸肩,仿佛表示她当时进不去,但没关系,她迟早会进去的。她笑了笑说,‘那就改天吧’。说完她就走到外面去了,就像她来的时候那个样子,步行。她那副打扮也很好笑。我一直看着她走到街角,都没见她打车或做别的,她只是一直往前走,仿佛是在早晨那样,最后她拐弯,消失了。那个叫奥康纳的警察朝咱们这边走来的时候,正好碰上她,我甚至看见他转身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确是一个美人。” “就好像夜晚路过的一艘船,”布利斯评价道,“不过,有一点很肯定,这好像是一个托辞。如果我不认识她——从你描述的来看,我确实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我,那这是什么事?她他妈的到底在找什么?难道她把我跟其他人搞混了?” “不会,她知道您的姓氏,甚至还知道您的名字。她进来的时候,找的是‘肯·布利斯先生’。” “而且你说,她也没有开车过来?” “没有,不知道从哪儿她就那么走出来了,然后又像她来的时候那样走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笑的事情。” 他们俩带着凌晨两点半时那种特有的惺惺相惜,又就此事坦率地谈论了一小会儿。“噢,住在这么个大都市里,你总能时不时碰到许多像那样可笑的事情。您肯定也是。我知道,布利斯先生,干我们这一行的,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疯子们觉得他们认识你,觉得他们爱你,觉得你为他们做了什么——那些脑子有毛病的人到处乱窜,真让人惊讶——” “这么说,我现在可能被某个神经病给盯上了。这真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想法,带着它上床睡觉感觉不错。”布利斯一脸苦笑。 他转过身,按了电梯面板。在电梯门快要关闭的那刻,他朝查理投去嘲弄、不安的笑容,随后便露齿而笑:“看来,现在这年代,年轻人自己居住不安全了。我想,我得赶紧成个家,找点保护!”不过,他刚刚想到的结婚对象不是别人,正是玛乔丽。 科里八点半就在他门口了,他还完全没准备好呢,今晚就是玛乔丽的订婚宴。“你他妈这么早就来了,”布利斯说,假装满脸的不高兴,一种只会给关系密切的朋友看到的表情,“我刚从一个饭局回来,胡子还没刮呢。” “我四点半给你办公室打电话,你他妈死哪儿去了?”科里也同样无礼地朝布利斯喊回去。他进了屋,一屁股坐在一张最好的椅子上,一条腿搭在椅子把手上。他把帽子扔到窗台上,没瞄准,帽子落在窗台下面的一个矮书架上。 科里虽然不修边幅,但他不是那种长相难看的小伙子。他个子比布利斯高,更瘦一点儿——或者可能只是看起来瘦点儿,因为他个子高——棕黑色的头发,浓黑的眉毛。他努力想成为绅士一样的城市男人,不过只是停留在外表而已。不难看出,他的外表下其实很粗糙,时不时就会露馅,透过它你就能瞥见一片丛林。伪装也罢,反正他努力地虚饰着。不管哪个宴会,他都在场,挡在门口,手持玻璃杯。不管你向哪个姑娘提起他,她都认识他,或者有朋友认识他。他的技巧就是正面袭击,像闪电一样袭击。这一技巧在这些最不可能的区域却获得了成功。如果人们了解真相的话,会发现城里几个最傲慢,最难攀附的人都被他搞定了。 他开始搓着双手,脸上露出一丝坏笑。“哈,你今晚死定了!今晚你得刻骨铭心了!有没有完蛋了的感觉?你肯定是这样觉得!你脸都发白了——”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啊?” 科里竖起一根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膛说:“你应该向我学习!我这个人,可没谁能用一个正式的承诺就把我牵住了!” “如果你勤洗澡,说不定会有更多姑娘看上你。”布利斯用蔑视的口吻嘟囔道。 “然后在瞎灯黑火的时候,让她们找不着我?那太不公平了。话说回来,今天下午你在哪儿?我本来想跟你一起吃饭的。” “我出去找人修汽车头灯去了。你本来打算去哪儿——”布利斯说着打开一个衣服抽屉,拿出一个立方体盒子,打开盖子,“你觉得这玩意儿怎么样?” 科里把它从绒布里拿出来,一脸羡慕地放在眼前仔细打量,“我说,这是一块钻石!” “应该是,它可是花了我大价钱。”布利斯把它扔回抽屉,装出一种令人羡慕的冷淡,开始解开他睡衣的带子,“我进去冲个澡。你自己喝一杯,威士忌在哪儿你知道。” 大约二十分钟不到的样子,布利斯穿戴整齐又进来了。 “那女人是谁?”科里从报纸下面抬起头,慵懒地问道。 “哪个女人?” “你洗澡的时候电话铃响了,一个姑娘找你。从她说话的方式,我能判断出来,那不是你以前认识的姑娘。‘请问肯尼思·布利斯先生住那里吗?’我告诉她你正忙着,问她我能不能帮她。对方没说一句话,就把电话挂了。” “怪了。” 科里旋转着酒杯:“可能是某个社会女记者,想来你订婚宴上找点素材。” “不会,她们通常会缠住女方不放。不管怎么说,玛乔丽的人都已经给那些白痴发布了消息。我猜想会不会是她?”他沉思了片刻说道。 “她是谁?” 布利斯咧嘴笑了:“我还没告诉你呢,不过我想可能有人暗恋我。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一天晚上,我出去了,一个漂亮的姑娘使出浑身解数想进这个公寓来。后来,门卫告诉我的。那个姑娘不肯说出她的名字,什么信息也不肯说。我过去交往的大部分人门卫都认识,你知道的,门卫们工作一段时间后都能做到这点,而且他非常肯定,他以前从没见过她。她穿着晚礼服,打扮得非常漂亮,在他看来,就像是那种乘坐四轮马车的上层人士。但是,她却没有乘车到门口,这是最奇怪的一部分。穿成那样,却不知从街上何处走过来的。 “门卫告诉我,那姑娘打开包,假装在找口红还是什么,然后故意让他看见一张百元钞票躺在其他东西上面。她表现出来的样子让门卫非常肯定地认为,如果他用万能钥匙帮她打开我的门,那张票子就是他的了。” “你的意思是,一个门卫会那么轻易地放过赚一百元的机会?他在骗你。”科里怀疑地说。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骗人。这个金额本身很诱人,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但这事儿听起来不像是假的。如果他只是在捏造事实,他更有可能说十块、二十块的金额。” “噢,那他当时做了什么——让她进来了?” “从他说话的方式,我能判断那一百块差点就进了他的口袋;门卫已经带她上楼了,准备让她进来。不过,他当时觉得,在带她进我屋里之前,最好先试探一下她,看她是不是真认识我。所以他陪她上来的时候,故意把我的特征反过来描述了一番,那姑娘竟然中招了,说是的。门卫就是通过这个证明,她以前从没见过我。当然,那就完了。他害怕事后被人利用,所以假装他没钥匙还是什么的,巧妙地把她打发走了。她穿戴得太高贵了,他不敢对她有什么下贱的行为。她看没法进我的门,只是笑了笑,耸耸肩,就沿着街道漫步走了。” 这一次,科里饶有兴趣地斜着身子聆听着。“根据门卫的描述,你也肯定以前从没见过她吗?” “绝对肯定。我刚刚也告诉你了,她也不认识我。” “我很想知道,她在找什么?” “她不是来这里打扫房间的,这很肯定,因为她愿意付一百元,只是为了能进来;而在这个地方,谁能拿出一百元面值的钞票,谁就是个魔法师。”科里赞同地点点头,同意这个明智的分析。 布利斯站起来:“我们走吧,”他略带紧张地微笑着,“我喜欢婚姻相关的一切,除了为它而准备的聚会——比如今晚的宴会。” “我最喜欢的部分,”科里说,“是不让它最先发生。” 他们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等电梯,这时一阵微弱的、抱怨似的电话铃声从闭门的房间某处一声接一声地传出来。布利斯竖起耳朵凭经验听着。“G楼的钥匙。那是我的电话。我最好进屋接一下,可能是玛吉。” 他回到门口,从口袋里笨拙地摸索着钥匙,一不小心把钥匙掉在地上,他蹲下来捡起钥匙。科里伸出一只脚,挡住电梯厢等他。“快点,不然有人要先上电梯了,”他催促着布利斯。 布利斯一把推开门,那微弱的铃声已经变成了全音调的嚎叫声,接着电话铃声又倔强地突然停止了,而且再没响起。布利斯走出房门,重重地把门关上。“太迟了,没接到。” 乘电梯下楼时,科里暗示道:“莫非又是那个神秘女子打来的?” “要真是她,不管她什么目的,肯定是不怀好意。”布利斯咕哝着说。 布利斯避开派对里其他人,带着玛吉来到房间的小角落,他假装紧张地挠了挠后脑勺:“我们现在来看看,该怎么把这事儿给办了?我看过很多电影,本应该知道怎么办。唉,咱们就来老一套闭眼游戏吧,那最安全。你闭上眼睛,伸出手指。” 玛吉立即朝他伸出了大拇指。布利斯把她的手指拍开。“不是这个,求求你了,我紧张得都快——” “噢,伸错手指了?你应该说得具体一点儿。我怎么知道,你是想咬一口还是想干什么?” 接着,布利斯拿出了求婚戒指。两个人的脑袋凑到了一块儿,低头看着戒指。他们用双手做了一个爱心结。他俩发出了一些毫无意义的咕噜咕噜声和其他的声音,也许对他们而言,那是一种语言。突然,他俩都意识到有一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他们不约而同朝门口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姑娘正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仿佛扎根在地上一般。 她穿着一袭黑色的褶皱晚礼服,光滑白皙的双肩从礼服中露出来,线条优美。一层薄薄的、闪烁着黑玉的头纱盖在她的金发上,那头发黄得令人难以置信,仿佛打过一层玉米粉一般。她嘴角泛起一丝同情——或许是嘲笑——的表情,还没等他们确认,那表情就已经消失了。“对不起。”她平和地说着,走开了。 “好漂亮的姑娘!”玛乔丽不由自主地赞叹道,仿佛被催眠了般一直盯着空空的门口。 “她是谁?” “我不认识。我想我记得她好像跟弗雷德·斯特林来过他的派对,但是不记得当时有没有人介绍过她,好像没有。” 布利斯和玛乔丽又低头看着他们的戒指。但是魔咒被打破了,他们的情绪也跑了,而且他们好像找不回刚才的气氛了。屋里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暖和了,仿佛门口那位姑娘的一瞥冷冻了屋里的空气。玛乔丽打了一个冷战,说:“走吧,我们回到其他人那儿吧。” 派对已经接近尾声,他们正在跳舞,他和她。那些小碎步快速转身和假装出来的半步只是一个掩盖他们私下交谈的借口。他说:“唉,以后咱们租下84号街上的公寓。如果他真的承诺每个月给咱们便宜五块钱,配上他们要给咱们的家具,我们可以把房子拾掇得像个样子——” 她说:“那位穿黑衣服的姑娘,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你。每次我看她那边都发现她死劲地盯着你。如果不是今晚而是其他晚上,我可能要开始担心了。” 他转过头去:“她没有看着我啊。” “她刚才一直看着你,直到我让你注意她。” “她到底是谁?” 玛乔丽耸了耸肩。“我想她是和弗雷德·斯特林他们那伙人一起来的。你知道的,他总是到哪儿都带着一帮人。可是,他离开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可是我看她却一直在这里。也许她决定一个人留下来再待会儿。不管她是谁,我挺喜欢她的打扮。全身闪耀的地方没有一件便宜货。我一直在观察她,一整个晚上,她也是麻烦不断,可怜的姑娘。每次她想一个人溜到阳台上去,总会有三四个男人误以为是个诱惑,紧跟着她。接着,没多久她又会进来,一般都是从边门进来,仍然是一个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迅速把那些男人甩掉的,但是她这方面肯定有一手。接着,那些男人也偷偷摸摸地紧跟着进来,一个接一个。脸上带着那副被人捉弄后傻傻的表情。真是一个定期的余兴表演。” 她用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西服翻领,给他暗示。他们转到半圈的时候停下来了。“又有些朋友要走了,我得去送送他们。亲爱的,我很快就回来。我走了,想我哦!” 他孤零零地站着,看着她离开,好似一根被突然降下旗子的旗杆。当那件浅蓝色的礼服迅速消失在另一个房间时,他转过身,从另外一条路出去,来到阳台上呼吸新鲜空气。他感到衣领下汗涔涔的,不管怎样,跳舞总是让他感到温暖。 城市的灯光在他的脚下飞驰而去,仿佛是一个轮子发亮的轮辐。一道模糊的轮廓,像珍珠般的月光从天空洒落,好像是宇宙的滑稽演员呕吐出来的一块炽热的木薯。他点燃一根香烟,沉浸在刚才的舞姿中意犹未尽,等着她归来。他感觉不错,看着楼下那个曾经差点征服他的城市。“我现在安稳了,”他想,“我年轻。我已经得到了爱。我的前途光明,一切都在掌握中。” 阳台占据了整个公寓的前面。在阳台的另一端,转角处可以到达顶楼的侧面,而且那里月光无法照到。那个角落一片黑暗。那个地方也没有落地窗,只有一扇不常用的边门,那扇结实的门挡住了光线。他绕过拐角处轻轻地走下去,因为阳台的那端有另一对恋人在,他不想打扰他们。他正好站在阳台两个方向形成的角落里,此刻他可以看见两处的风景。 就在那时,突然间,那个无处不在的黑衣姑娘站在离他一两英尺的地方,朝他站着的方向望去。她肯定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侧门溜出来的,而且正朝他这个方向走来。她看起来非常古怪,仿佛一尊没有底座的白色大理石雕像,漂浮在空中,因为她的黑色礼服被他俩站立的阴暗处的夜色淹没了。 “夜色真美,对吗?”他先打破沉默。毕竟,他们俩一起参加了同一个派对。她却似乎不想谈论夜色,或许她并不觉得美。 就在这刻,科里尾随而来,一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显然,他已经注意她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机会之轮现在才转到他这里。即使布利斯在场,他也没有打消半点念头。“你进屋去,”他专横地命令道,“别那么贪婪,你已经订婚了。” 那位姑娘迅速打断科里说:“你想成为一个可爱的人吗?” “当然,我想让人爱上我。” “那么,去给我端一杯叮当响的高杯酒来吧。” “这个他比我在行。”科里指了下布利斯。 “你端来的,味道更好。”一句简单的赞美,却奏效了。 科里端了一杯酒回来。她从他手里接过酒杯,两根手指拿着杯沿,缓慢地倾斜杯子,饮尽杯子里所有的酒,然后表情严肃地把杯子放回科里手里:“再进屋去拿一杯给我吧。” 科里立刻会意。这么明显的意思,很难不被理解。他文雅的、花花公子的光环被立即粉碎,前文提及的来自危险地带的偷窥从裂缝中传来。也不是旅行见闻中的那种危险地带。一道白光划过他的脸庞,像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褶皱久久停留在他嘴角周围。他走进来,在理性的沉默中,伸出双手去掐她的脖子。 “谁?啊——放开。”布利斯迅速移动,在科里的双手碰到她之前阻止了他,将他的双手拨到一边。等他放下双手时,科里已经完全控制住了。他把双手放进口袋,也许是想确保它们在口袋里待着。肢体上的动作被控制后,口头上的憎恨随之而来。 “他妈的,想把我当猴耍——!”他转过身,大步从刚来的地方走回去。布利斯转身跟着他。毕竟,她与他何干呢? 她突然伸出一只手,一把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别走,我有话对你说。”她一见目的达到了,就松开了手。他等在那里,听着。 “你不认识我,对吗?” “我整个晚上都想着弄清楚你是谁。”实际上,他没有这么做,与在场的男人们相比,他是关注她最少的一个。这么说只是献殷勤,仅此而已。 “你以前见过我一次,但是你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你,你当时和四个人坐在一辆车上……” “我和四个人坐在车上有很多次了,太多次了,我真的记不清……” “那辆车的车牌号是D3827。” “我的破脑子记不住数字。” “那辆车现在放在布朗克斯外大街的一个车库里,而且之后再没人用过。是不是很奇怪?它肯定还在那里生锈——”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他困惑地说,“可是,话说回来,你到底是谁?你有些令人兴奋的东西——” “太兴奋会短路的。”她走开了一两步,仿佛对他失去了兴趣,跟她刚刚产生兴趣一样令人莫名其妙。她掀开盖在头上的黑玉闪亮的头纱,将它在前面展开成一条直线,张开双手,让微风吹过。 突然,她发出一声尖叫。头纱不见了。她的双手还在丈量头纱的长度。在黑暗中看不见的一根天线上,从她站立处的斜对面延伸下来,被一个陶瓷绝缘小按钮固定在走廊下面的墙上。她快速地看了他一眼,脸上一副半是嘲弄的表情。接着,她弯下腰,朝下面看。“在那儿,就在那儿!掉在那个白色的小圆东西上了——”她伸出一只胳膊,朝下面探去。一会儿工夫后,她站直身子,脸上带着沮丧的微笑:“就差一寸,我的手指就够上了。也许你运气更好,或许你胳膊可以伸远一些。” 他站在围墙上,踮起脚蹲下来。他一只手抓住围墙内侧,防止他探出的身子滑倒。他转过头背对着她,去找那个头纱。她站在他的身后,往前走一步了,两只手掌伸出来,好像是假装诚恳的拒绝。接着,她的两只手掌迅速弹回去。这细微的冲力迫使她发出嘶嘶的喘息声,那声音仿佛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诅咒,同时也像是在补偿。 “尼克·基利恩太太!”他肯定听见了这个称呼。这个称呼肯定在他暗下去的头脑中闪过一刹那,就在他消失的刹那。 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她和黑夜。阳台拐角处的窗户里传来收音机播放的伦巴舞曲和欢笑声。其中有一个声音比其他声音都大,叫道:“坚持,你马上就要够到了!” 没过多久,玛乔丽走过来跟她搭讪:“我在找我未婚夫——”她带着一种骄傲的占有语气强调了“未婚夫”三个字,说话时,她还无意识地卖弄似的摸了摸手上的戒指。“你在哪里看到过他吗?” 黑衣姑娘礼貌地笑了笑。“他刚才在,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他在。”说完,她沿着那个长房间继续走,脚步匆匆却不慌张。她路过的时候又吸引了好几个男人的目光。前门口衣帽间的侍女和管家已经不当值了,只是在有人叫他们的时候才会过来。前门被人不起眼地关上了,没有惊动侍女和管家。就在这时,与楼下入口连接的室内电话铃响起来。电话响了一会儿,没人接。 玛乔丽从阳台上回到屋里,对身边的人说道:“奇怪了,他好像没在阳台那里。”电话一直没人接,玛乔丽的母亲最后不得不亲自过去接听。突然,她在入口附近发出一声悲惨的尖叫。只发出一声尖叫。派对戛然而止。 布利斯案的事后剖析 卢·万格推开车门走下出租车,挤过聚起来看热闹的一小群默不作声的民众。“什么事?”他问巡警,并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出示给巡警。 “跳楼死了。”巡警几乎是垂直地指着,“从那儿到这儿。” 不知谁摊开早报,从头到脚把尸体盖住了,沿着地面形成了一个坟堆。一个角落里,醒目地露出一只漆皮晚宴牛皮鞋。“我估计他们在楼上狂欢。可能喝多了,靠着阳台栏杆,身体失去了平衡。”为了让卢·万格看清楚,巡警拉开报纸的一角。 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人因为站得很近,看到巡警这么做,转过头,用手捂住鼻子,立即走出人群。“喔,你觉得呢?是谋杀吗?”巡警反对似的追问道。 卢·万格蹲下身来,开始捏揉坟堆右上角露出的一只握着的、僵硬了的拳头。最后,他拿出来一块好像凝固了的黑色烟雾团。 “女人的手帕。”巡警说。 “围巾,”卢·万格纠正道,“这个东西作为手帕太大。”他又看了看被掩盖起来的尸体。 “我见过他,”大楼晚上值班的门卫说,“我记得,今天晚上他们是在楼上埃利奥特家宣布这人与他们家女儿订婚的。就在那个顶楼公寓里——” “哦,那我最好到上面去看看,”卢·万格叹了一口气,“只是例行公事,可能最多也就需要10-15分钟的时间。” 黎明时分,他还在盘问那群凌乱的、筋疲力尽的客人:“所以,你的意思是,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那个姑娘的名字,也没有人在今晚以前见过她?”所有人都没精打采地一直摇头。 “难道就没有人问过她的名字吗?你们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我们大家可能都有问过一两次,”一个神情沮丧的男人说,“但是她不肯说。每次都是支支吾吾就搪塞过去了。” “好吧,这么说她完全是个不速之客。现在,我想弄清楚的是为什么,她的动机是什么。”玛乔丽的母亲此刻已经回到屋里了,卢·万格转身问她。“怎么样?家里贵重东西有没有丢失,公寓里有什么东西被偷了吗?” “没有,”她啜泣道,“什么东西都没被动过,我刚刚都检查过了。” “这么说,此人闯进来不是为了偷盗。根据你们说的情况来看,她似乎一整个晚上都在避开你们,打消你们所有年轻人对她起的念头。一发现可以和布利斯单独相处的机会就立即把他挑出来。可是,据你所说,”他转向科里,“从他自己公寓门卫的描述来说,他似乎不认识她。而且在这里他最后见到她的表现,看起来也好像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如果假设这两人是同一个姑娘,那便是如此。 “目前为止,这里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对你们给我的对她的描述,还有谁想补充吗?” 没有人补充。许多人已经见过她了,描述本身已经很详尽了。客人们排着队一个接一个悲伤地离开,他们把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留给卢·万格以便后续传讯。这时,科里突然来到卢·万格面前。他一身酒气,但又异常清醒。“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沙哑着嗓子说,“你怎么看这件事?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哦,我来告诉你,”卢·万格正准备离开时回答他说,“并不是说因为你比其他任何人值得信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不是一个意外——但是有一个地方,也就是,她在事后立即离开这里的事实,她没有像你们其他人那样留下来听音乐。另一个非常有关联的行为就是,当她在走廊里遇见埃利奥特小姐时,后者问她是不是见到他,她平静地回答说他在那里,而没有大声尖叫说他掉下去了,一般正常的人会这么做。当然,也总是有一种可能性就是,他是在她已经离开后掉下去的。可是,有一点可以反驳这点,就是他掉下去的时候拿着她的头纱。这让事情看起来非常像是事故发生的时候,她正是和他在一起。但是,也有可能她已经丢了头纱,或者甚至是让他帮她拿着,然后她自己进屋了。 “你看,现在两种情况是一半一半;你拿出来证明一种可能性的证据正好完美地与你拿出来证明另一种可能性的证据吻合。在我看来,最后将这个天平倾斜到这头或那头的就是她最终的行为。如果她一听到我们在找她的话,就能在一两天内站出来澄清自己,那么有很大可能这就是一个意外;如果她想一味地逃脱这个恶名,知道她没有权利来到这里。如果她一直躲下去,我们就得去通缉她。我想,我们可以说是谋杀,应该不会错。” 他把那个笔供和记下来的其他数据都放在口袋里,说道:“别担心,我们一定有办法找到她的。” 但是,他们没有。 十五天后,晚会饰品部,邦维特·特勒百货公司: “是的,这是我们十二美元的晚宴头巾。能买到这个头巾的地方只有这里,这是我们的一个专卖品。” “好的,那现在把你们所有销售人员都叫过来。我想看看有没有人记得把这个卖给过一个女人,她的外貌是这样的——” 在所有的营业员集合起来,他重复说了三次之后,一个胆小如鼠的矮个子眼镜男站出来说,“我——我记得卖过一条黑色的给一个漂亮的姑娘,长相跟你描述得一样,大约一两个星期之前。” “好!查找一下那张销售单。我要发货地址。” 十五分钟后:“那位顾客现金支付后自己提走的,没留下姓名和地址。” “你们卖这些东西都是这样做的吗?” “不是,它们是奢侈品,通常都是送货。但是这一单是顾客有特殊要求,我记得,她当时要求立刻拿走。” 万格探长(压着嗓子):“隐藏她的行踪。” 三周后,万格探长给他上司的汇报: “……自那以后就再无此女踪迹。没有任何线索能证明她是谁,从哪儿来,往哪儿去。也没有线索证明她为什么那么做——如果真是她干的。我已经彻底调查了布利斯的过去,甚至连他亲过的第一个女孩都查过了,但此女没有在任何地方出现过。布利斯公寓的门卫和他的朋友科里的证词,似乎都表明他不认识这个女人。不管她到底是谁,可是,她在派对上故意支开其他人,用计让布利斯单独留在阳台上。所以说,也不太可能是认错人。 “总而言之,唯一能表明这起案件不是意外的是这位神秘女子的怪异行为,以及她之后的离奇失踪,拒绝出来收拾残局。但是,除此之外,也没有足够证据可以证明这是一起谋杀案。” 万格对肯·布利斯的记录: 5月20日,凌晨4:30,从17层楼顶上摔下致死。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时,与一位女子在一起,女子年龄约26岁,皮肤姣好,黄头发,蓝眼睛,5.5英尺高,身份不详。通缉审问。 动机:不确定是否为谋杀,但,如果是谋杀,也许是出于情杀或嫉妒。无记录可表明二者之间有关系。 目击证人:无。 物证:黑色晚宴用头纱,5月19日在邦维特·特勒百货公司购买。 案件未结。 [book_title]第二部 米切尔 他出发了;他听见一只小鹿的脚步声, 却看见一只黑豹正觊觎前行。 ——莫泊桑 神秘女子 米里亚姆——她的姓氏在海伦娜酒店这个圈子里早已被人遗忘——是一个性格好斗、肤色黝黑的矮个子女人。她有三样东西是拼命坚持的:她的英国公民身份——这个身份是因为她碰巧出生在牙买加岛上而自然获得的;一对金币耳环和她清洁客房的“体系”。从没有人试图去干涉她前两样东西,有些人试图干涉她后面的那样东西,最后都以彻底的失败告终。 这与数值级数毫无关系,与阴暗、老旧多层的走廊位置也无关。事实上,那是一种神秘的代数,只有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才清楚这种大脑的工作方式。没人能搅乱它——即便搅乱也是会受到惩罚的。她的“体系”一旦被搅乱,将会引发长期、恶意的喋喋不休,就像迷宫般、没有止境的走廊尽头;那唠叨还会——或者似乎会——在好几个小时之后还将继续,直至事情最初的起因消失或被挫败。 “17号房完了就打扫14号房,得先等我打扫完17号再说。我可从没有先打扫过14号。”这种优先次序与小费也毫无关系,不过给小费这种事情在海伦娜酒店几乎不存在。“习惯,”也许这是对于米里亚姆纯粹的情感状态作出的一个最接近的猜测。 “米里亚姆体系”之轮终于在当天某个时间点滚到了“19号房”。米里亚姆一手提着铁皮桶,另一手拿着笤帚,沿着特别破烂的长廊朝后面走去;笤帚的扫把上依稀可见一小束残留下来的纤维绒毛。她在“19号房”门口停下来,倒转她的钥匙,敲了两次房间的木门。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因为如果她发现“19号”在房间里,干扰了她干活的“体系”,她一定会勃然大怒。不过,这个点儿“19号”从不会在房间里。这一刻,“19号”没有权利待在房间里。 由于酒店管理条例的严格要求,敲钥匙也只不过是一种形式,一种条件反射。如果不敲钥匙,她就再也不能进客房的门。即使是一天工作结束后回到自己有家具的房间里,她也必然会先敲门再插钥匙去开门。她勇敢地打开房门,走进一个狭小且异常令人讨厌的房间。地毯的样式已经被磨得看不出来了。一种灰绿色的霉菌此刻正盖在地板上。一堵洗白了的砖头做的炉墙挡住了窗外几英尺远的路人的视线。阳光从窗户的某个角落照进来,足以打破房间的黑暗。如果仅仅为了保持清洁的幻觉,若没有照射进来阳光,这个房间看起来可能会更好些,因为那扇墙上落了大量的尘土颗粒,仿佛抹了一层赛德利茨粉一般。 床头的墙上贴着一排女子的照片,照片尺寸大小不一,都裱了玻璃框。对于这些照片,米里亚姆根本不屑抬眼看一下。大部分照片都已经有好几年了。她觉得,“19号”现在交往的那个女生的照片肯定不会挂到墙上去。因为她拍不起照片,而他也没钱去裱玻璃框。再说,墙上也没空间挂了。他现在年龄太大了,也不可能再去开发新的一面墙。即便他没有那么老,他也不该再那么做了。 在阳光的照射下,尘埃微粒疯狂地转着圈儿,那张床迫使米里亚姆把房门关上,但没有完全关死。她这样做的时候没有半点鬼鬼祟祟的神态,相反却有一种受到伤害般的蔑视。她甚至把这种蔑视大声地表达出来,让人强烈地感受到。“总是藏起来!总是藏起来!他觉得谁会把它拿走吗?他觉得谁会要这张破床呢?” 她用手背把嘴唇擦擦干——或许是给自己一种激励。她打开橱柜门,蹲下来,在柜子底的一个角落里拨开一堆脏衬衫,拿起一瓶杜松子酒,好像有人从洞里拎出一只兔子般。看到这瓶酒,她没有表示出不满意,只是一种道德上的愤慨。“他觉得,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进到这里呢?他知道除了我之外,没人会来这里!他竟然这样怀疑别人!” 她扬起瓶子,又把它放下。接着她拿着瓶子走出来,来到洗脸池,打开冷水龙头,用长期实践形成的熟练动作把瓶盖打开,把瓶嘴放在水龙头下面,然后移开,灌的水正好让瓶子里的液体恢复到原来的高度,不多不少。看起来,这事并不难,因为在毛玻璃的四个角中,两个角上有用铅笔画上的、明显可见的刻度标记。在瓶子刻度的帮助下,她用嘴巴纠正了让她一直内疚的一点点误差。到目前为止,她一直充满着几乎被迫害了的感觉。“老吝啬鬼!可笑的老东西!”她带着一种安替列群岛的激情怒目而视,伴随着那对金币耳环发出的轻微叮当声。“我最讨厌别人不信任我!” 她把酒瓶放回原处,关上柜子门,将房门打开,恢复到先前的宽度,然后开始她的第二个任务,那就是沿着墙壁的踢脚线将那些随意散落在地上的绒毛往里塞,就好像人们站在河流正中的岩石上用长矛叉鲑鱼那样。正当她忙于干这个动机不明的活儿时,发现有人正盯着她看。她转过头,见一个女子正站在走廊上,透过打开的门看着她。米里亚姆看了一眼就知道她不住在这个酒店,为此她立即得到了米里亚姆的信任。对于那些取得她信任的人,她会非常尊重并且友善,但是对那些她不信任的人,她就会不尊重并且刻薄。这是一个总原则。 “有事吗,女士?”她饶有兴趣热心地问道。“您找米切尔先生吗?” 那女子非常友好,语气温柔。“不是,”她微笑着说,“我刚好过来看一个朋友,她这会儿不在。我正准备乘电梯下楼去呢,但是我恐怕有点迷路了——” 米里亚姆一手扶着拖把杆,活像一个正在休息的威尼斯小船船夫,并且希望这位女子不会立即走开。那女子并没有走。她朝着门口走了一小步,但是仍站在房间外面。她给人一种印象:对米里亚姆和她的对话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米里亚姆表现出一种明显的洋洋自得,站在地狱般的太阳井里,靠着拖把杆狂喜地扭动着身子。 “你知道吗,”那女子用一种令人着迷的女人之间才有的亲密方式吐露自己的心声,“我总觉得,只要看一个人住的房间就能看透一个人。” “没错,确实如此,你说得太对了。”米里亚姆由衷地赞同道。 “就拿这个房间来说吧——你正好在这里清洁,而我呢,恰巧路过这个房间。我现在对住在这里的人一无所知——” “米切尔先生?”米里亚姆提示道,此时她几乎像是已经被催眠了般投入。她的下巴枕在拖把把手的小圆头上。 那女子用手做了一个淡漠的姿势。“不管他是米切尔还是什么其他名字——我不认识他,也从没见过他。不过,让我来告诉你这个房间的布局告诉我的——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 米里亚姆带着期待的喜悦扭动着双肩。“说吧。”她呼吸急促地鼓励道。这几乎就跟一个算命先生要免费帮你看手相一般刺激。 “他不是一个很整洁的人。那条领带缠在灯具上……” “他是一个懒汉,”米里亚姆恶毒地确认道。 “他也不是很富裕。不过,当然这个酒店本身也能告诉我这点,这里不是很贵……” “八年来,他一直都晚付一个半月的房租!”米里亚姆阴着脸透露道。 那女子顿了顿——不像是那种要占你便宜的样子,而是要在说话之前仔细斟酌。“他不工作,”她最后说道,“垃圾桶上有一份今日报纸的旧版本,我从这里都能看见。显然,他大概是在中午才起床,然后在出门之前先看一会儿报纸……” 米里亚姆着迷地点了点头,目光无法离开眼前这位充满智慧、学识和优雅的女子。就算有人将拖把从她下巴下拿走,她也可能浑然不知,会保持那个半倾斜的姿势不变。“他没什么像样的工作,每月靠一种什么所谓的津贴生活。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她虔敬地摇了摇头,“天呐!你猜得真准!” “他很孤独,没什么朋友。”她的眼睛落在墙壁上,“墙上挂的那些照片,都是孤独的标记,并不是受欢迎的表示。如果他有许多朋友,就没必要去挂那些照片了。” 米里亚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去思考过这些照片。事实上,即使那些照片对她而言终究意味着点什么——到现在许多年过去了,它们也什么都不是了——就它们自己而言,它们代表着某种肮脏的思想、对他各种丑行的洋洋得意。最初,当她看见这些照片时,甚至有一两次大声地说出来过:“肮脏的老东西!” “即使他真的跟这些姑娘都很熟悉,”那女子接着说道,“而事实上他可能跟她们并不熟悉——他每次也只能认识一个,而不是一下子都认识了。照片里有的姑娘留着二战后的蓬蓬头,有的是二十世纪早期的那种日本娃娃波波头;还有近几年前流行的披肩直发……” 米里亚姆转过头,上上下下把身后墙上的照片打量了一番,此时拖把把手的圆顶只撑在她的一只耳朵上。她甚至用拖把杆的圆头来回在头上抓了抓。 “事实上,他从未找到那个他想要的女孩;如果他找到了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照片挂在墙上了。就算他曾经真的找到了,也肯定不是挂在墙上的某个,可是她们……”她若有所思地敲了敲她下排的一颗牙齿,“把所有这些照片上的女孩糅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混合的照片,她们会告诉你,他一直在寻找什么样的女孩。” “天呐!”米里亚姆吃惊地感叹,显然她一直都不知道米切尔先生曾经一直在寻找什么。或者说,至少,不是在寻找那种你可以和一个有修养的同伴谈论的东西。 “他一直在寻找神秘的女子,一种幻觉。他在找那种这个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找不到的女孩。除了在他的想象中外,这种女孩绝不存在,是一种冷漠地飘浮在凡人世界上空的无根受造物,与这个世界没有接触点,像是一个宫女,一个荷兰舞女。” “谁?”米里亚姆警觉地,转过头问。 “只要看看墙上那女人就知道了。她们当中没有一个是她们真实的样子——或者是她们原来的样子。要么是软焦点集中在薄纱上;要么是光圈在摄影雾中,从蕾丝扇里窥视;要么咬着一支玫瑰,从镜子里倒看相机……”她微微地笑着,并非满怀恶意地说:“一个男人与他的梦中情人们。” “我猜测,他从没得到过一个他真正喜欢的女人。”米里亚姆说。 “这倒说不准,”站在走廊上的女子笑着说,“这倒说不准。” 接着,她抛给米里亚姆一个妩媚的、嘲弄般的小借口,问道:“现在,你说实话,我猜对的多,还是错的多?” “你全部都是对的!”米里亚姆坚决地拥护她。 “你看?这就是我刚才的意思。这就是在向你展示,一个空房间可以告诉你的内容。” “真是这样的!确实如此。” “好了,我不能再耽误你工作了……”她摆了摆手做出了一个亲密的告别动作,脸上带着特别热情的笑容离开,继续赶路。 看着空空的走廊,米里亚姆遗憾地叹了口气。她把拖把靠着墙放好,走到入口处,站在门口,目送着那位女子到走廊的拐角处。走廊里又空空的了。她又叹了口气,比之前更加郁闷。多么愉快的一场谈话啊!多么有教育性,又令人开心的一次交谈!真可惜这么快就结束了,难道就不能再说一会儿吗?比如说,就说到她多清洁一个房间! 升降电梯的门缓缓地关上了,消失在拐角处,那位女子也一去不返了。米里亚姆不情愿地回到房间,继续干她没有干完的活儿。“她真温柔,”米里亚姆怀念地咕哝道,“我猜她肯定再也不会回来了。” 米切尔 米切尔腋下夹着报纸,像往常一样走进下榻酒店的破旧大堂里,在前台停下来看看是否有他的信件。前台职员用特别的眼神看了他一眼,那种眼神是专门留给那些每次都要晚一个半月才交房费的房客。他收到三封信件。 第一封是他那位在餐馆打工的女朋友麦贝儿写的留言条;第二封弄错了,是上面小房间里的信件;第三封信既不是通知也不是账单,他一眼就能看出来。信封上的收件地址是打印出来的,而且上面没有写邮寄地址;为此,他没有立即拆开。他在一英里之外就能够嗅出来账单和广告传单。 他上楼,关上房门,朝房间四周打量了一番。他在这里已经住了12年。在这12年里,这个房间都已经染上了他的个性特征。房间的几面墙上都挂着女孩子们的相片,形成了一个整齐的艺术长廊。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个享乐者,相反他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他一直在寻找他的梦中情人。他曾经希望她是迷人的,神秘的。他寻找着面具、扇子以及秘密的幽会地点等等这类东西。可是,他最后交往的都是蔡尔思饭店的女服务员或者赫恩斯商场的女售货员。很快,就会太晚,再也找不到那个梦中的“她”了;很快,这也将不重要了。他挂起大衣,第三封信在他大衣的侧面口袋里露出一道白色的痕迹。他从橱子后面地板上一堆脏衣服中拿出那瓶杜松子酒。他以为,酒瓶放在那里打扫卫生的黑姑娘找不到。他让自己每晚只喝两个指头的高度,每瓶分配好,这样一瓶酒能维持两周。他直接把酒倒进嘴巴里,嘴唇连碰都没碰玻璃杯。 此刻又是黑夜。没有惊喜,没有什么迷人的事情会发生在他身上,只有廉价——廉价的旅馆房间,穿着衬衣的清贫男子,廉价的杜松子酒,廉价的懊悔。他想,也许他现在也可以打电话给麦贝儿,与他一起度过这个廉价的夜晚。他知道,最终他总能打发这无聊的时光。要不叫麦贝儿来,要不什么也不做。可是,他知道她会说什么话,会穿什么衣服来,还有她会想什么。啤酒和肝泥香肠。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她房东的电话。接着,他总是要等着她的房东太太在楼下大声喊她从四楼下来接听。他经常给麦贝儿打电话,所以他非常清楚要等多长时间。他放下电话,走到大衣旁边去取香烟。他看见大衣侧口袋里那第三封没有打开的信封。他抽出信封打开。一张深红色的门票掉了出来。除此之外,信封里再没有其他东西。“埃尔金剧场。A-1包厢。仅限周二晚场使用……”那就是今晚。门票的一角标着“3.3美元”。它不可能是真的,肯定是一种假票子。他拿着票子翻来覆去地看,但是票子上没有任何不合算的东西,也没有额外要支付的费用。它货真价实。谁给他寄这样一个东西? 电话正发出刺耳的金属声音,他回去接听。“她很快就下来了。”麦贝儿的房东太太说着,电话里传来笨重的、踢踏作响的脚步声。麦贝儿每次下楼总是不把鞋子穿好。 “对不起,我打错了。”他语气坚定地说着把电话挂断了。 他开始做准备。在他梳头时,电话铃响了,是麦贝儿。“米奇,刚才是你打来的电话吗?” “不是。”他冷酷地扯谎道。 “噢,那我今晚要去看你吗?” “天呐,不用了,”他虚伪地发牢骚道,“我有点伤风了,已经上床躺着了。” “哦,那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一晚?” “不,不要你陪,”他赶紧说,“万一我传染给你,你就会失去一个星期的薪水。”说完,他立即挂断了,没让她继续用那些讨厌的、善意的话来让他苦恼。 他几乎肯定地认为,到埃尔金剧场门口时,检票员会拒绝让他进去。没想到,检票员接了那张票,甚至还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态度领着他,因为那是一个包厢座位。它确实可用,这已经不用进一步怀疑了。可是,这到底是谁送给他的票呢?等他进包厢的时候,那个人会不会已经在那里了?如果不止一个人,他怎么能知道到底是哪个人送的呢? 然而,当引座员把他带到包厢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他感觉自己心里有点失望。每个包厢里都放有四把椅子,包厢之间用墙壁隔开,后面是剧场的楼厅。这里比整个剧场任何地方都更加隐秘,甚至比包房还隐秘。 他一个人坐在里面,周围三把椅子都空着,他感到有点古怪,不时环顾四周,看是否有人进来。他甚至还有点期待引座员会来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弄错了,请他离开,楼下有别人在售票处兑票。可是,根本没有那样的事发生。所有其他包厢都逐渐坐满了客人,但没有人靠近中间这个包厢——它是所有包厢里面最上等的位置。随着前奏曲响起,剧场的灯光熄灭,蓝色昏暗的幕光映射在观众的脸上。包厢里三个空椅子还是没有人来坐,仿佛它们一早就被搬进来,目的就是要确保它们不会被人占用。 戏剧开始了,随着它的魅力和虚构的世界逐渐在他面前展开,他渐渐忘记了把他带到这里来的奇怪境况,完全沉浸在这个神秘的咒语中。接着,突然之间,不知道在第一幕戏演到什么地方的时候,她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进来了,坐在了他的身边。甚至都没有引座员手电筒的灯光或衣裙的沙沙作响给他提示;或者,即使有,他也没有注意到。 再没有人来认领他们后面的另外两把椅子了。除了第一幕的上半场之外,他就再也没有看演出了,因为自那刻起,他的视线就无法从她身上移开。她太美了,天呐,她实在太美了!她一头红发,长着一张演员般的脸庞。她围着一条黑色天鹅绒围巾,围巾里侧的颜色更浅些。她好像一个——一个从贝壳里长出来的仙女般从围巾的褶皱里升起。他根本不敢跟她说话,可是她突然转身看着他,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等着有人给她点燃。“你介意吗?”她问道,带着一点外地人的口音,“我相信,这些包厢里是允许抽烟的吧?” 就这样,他们的交往开始了。 在她还没到来之前,他已经将一切准备好了。直到此刻,他仍然不敢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真的要来这里看他。如果不是她自己提议,他是连做梦也不敢说的——他已经告诉她怎么可以避开那个爱打听的大堂,从房子后面的旁门楼梯进入他的房间,那个楼梯只有像他这样的老住客才知道。然而,即使他说了这些,她还是巧妙而敏捷地传递了一点:进入他的房间并不是要与他发生奸情。当然不是,你不可能会跟你的偶像发生奸情,因为你崇拜她。 他往后退了一步,第十次检查了他的住处。他把那些女孩的照片都从墙上摘掉了,但是因为照片挂在墙上太久了,所以给墙上留下了许多黄斑点。既然他现在终于拥有真正的梦中情人,还要那些伪造品干吗呢?他拿起一块屏风,把它挡在床周围。他不能再给房间做别的布置了,它仍然还是那个8美元一周的简陋小房间。他紧张地搓着双手。他又照了照镜子,看看他戴的新领带合不合适。 电话铃响起,他为了快点接到电话,差点被绊倒了。难道她不来了吗?她改变主意了吗?接着,他失望地倒下,一副疲倦而痛苦的样子。结果,来电话的是麦贝儿。“米奇,你的流感怎么样了?我整天都在担心你。看,我从餐馆里顺手拿了点鸡汤,就作为我们今晚的特别晚餐吧,我用个盒子把它带过来。像你这样生病卧床,这汤是最好不过的东西了……” 他极端痛苦地扭曲着。上帝,为什么要挑在今晚!“我以为,你周二晚上要值晚班的。”他毫无教养地咆哮道。 “我和另外一个姑娘换班了,所以可以过去照顾你。” “不用,你改天来吧,我今晚不能见你……” 她开始在电话另一端啜泣:“好吧!你会后悔的!” 这时,期待已久的优雅的敲门声响起,他无情地挂断了电话。他打开了门,女神走进来,就像他曾经一直梦想的那样,有朝一日,在某个地方会出现的女神。她裹着在剧场戴的那条天鹅绒围巾。 他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做什么;他以前从未与一个梦中情人待在一起过。“你觉得那些楼梯还好吗?我……本来我应该到楼下去,在角落里迎接你的。”他打开收音机,但是播放的正好是一场体育比赛转播,所以他又立即关掉了。 她从围巾褶皱下拿出一瓶东西,那动作如果是麦贝儿做出来的话会有种说不出来的粗鄙,可她却能把这个动作做得优雅迷人。“这是给我们的,”她说,“亚力酒,我特意买的,为庆祝咱们的夜晚。”酒瓶还没打开,锡纸还封着瓶口,他必须用开瓶器打开软木塞。 这是一款烈性酒,但是它能让你透过玫瑰色的玻璃杯看世界。喝下这酒,他的舌头也不打结了。这酒让他得以夸夸其谈,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就像我的梦中情人,简直好像是从我的脑海中走出来的一样。” “真正聪明的女人,在什么样的男人面前,就成为什么样的女人,就好像变色龙一样,她让自己变成他希望的样子。她的工作就是弄清楚男人希望她成为什么样子。墙上的那些照片,它们那么明显地告诉大家你想从女人身上寻得的东西……”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手里的杯子差点掉下来:“你怎么知道墙上挂过照片?难道你以前来过这儿?” 她抿了一小口酒,轻声地咳了一下。“没有,”她说,“不过,从墙上那些污点很容易看出来,那里曾经挂过照片。任何那样做的人都是浪漫的,他们将女人浪漫化。” “噢,”他说着,重新端起酒杯。他的知觉已经有点迟钝了。他太高兴了,所以不会那么挑剔,“真有趣……” “什么有趣?” “光待在这儿就很有趣,你把这个肮脏的房间变成了一个温暖而迷人的地方。你带走了二十年的时光,让我觉得——就好像我过去感觉的那样,放假的时候,戴着一顶头盔沿着林荫大道散步,我肯定,在每一个角落我都会找到……” “找到什么?” “我不知道,奇妙的东西。我以前从未找到,但是不要紧,因为总会有另一个角落。重要的是那种感觉。那种感觉让你的脚步歌唱。我总是想找回那种感觉,但是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能找回来。你一定有魔法。” “黑魔法还是白魔法?” 他神情茫然地笑了笑,显然没有领会她暗示的意思。 “我现在得走了。”她站起身来,朝梳妆台前面走去,“趁我走之前,咱们再喝一杯。我想瓶子里还够一杯的。”她拿起酒瓶,对着灯光往里看。他们一直把梳妆台当作餐桌。她给两个杯子里倒上酒,然后停下来,任它们在桌上放着,两只杯子距离分得很开。“我得让自己变得漂亮一点儿——因为这将会是你最后一次见到我了。”她回头笑了笑。 一个小的金属粉容器在她手里突然打开。她身子斜靠过梳妆台,照着镜子。她做了几个慌张的动作,与其说是行动,不如说是出于意愿,因为大部分粉都没有拓到她的鼻子上。实际上,她是在鼻子和镜子之间的空气中拓粉呢。他坐在那里,带着一种朦胧的爱意,朝她微笑着。 她的鼻子并没有任何明显地变白——但是也许那就是她拓粉的艺术,这样便看不出来。有一两粒白粉落在了梳妆台的黑色木头桌面上。她弯下腰去,做出要清洁的姿势。她把它们从桌上吹掉,然后端起酒杯回到他身边。 他抬起头用一种几乎像狗一般忠心的眼神看着她。“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真的发生在我身上;不敢相信,你真的就在这里;不敢相信,你这样俯身递给我酒杯;不敢相信,你的呼吸搅动着我的头发;不敢相信,这恰到好处的甜蜜,就像是整个房间里开出的一朵康乃馨,在空中围绕着我……” 他说着想把酒杯放下,而她端着自己的杯子,仿佛要奉陪到底。 “等你一走出这门,我就知道这不是真的。我今晚会梦见你,天一亮我就不再知道哪个是梦,哪个是现实。我现在就已经分不清了。” “喝吧。”接着他伸手去拿另一个杯子,“不对,那边那个才是你的杯子。你忘记了吗?”她语气异常尖锐地说。 “为什么干杯……?” “为你即将要做的梦,希望那是一个长久而愉悦的梦。” 他立即拿起自己的杯子:“为即将要做的梦干杯。” 当他半醉半醒地又坐下时,她看在心里。“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若有所思地说。 “不是,昨晚在剧院里见过……” “也不是在那里。你以前见过我一次。在一个教堂的台阶上,你记得吗?” “在一个教堂的台阶上?”他的脑袋懒洋洋地耷拉着;他努力地直了直身子,“你在那里做什么?” “结婚。你现在记起来了吗?” 他心不在焉,沉浸在她刚才的话中,喝完了酒杯里剩余的酒。“我当时在婚礼上吗?” “啊是的,你当时也在婚礼上——确凿无疑。”她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打开小型收音机的开关,“这时候应该来点音乐。”一种像机载干扰台侦察器的、恶毒的长号般的声音立即冲进房间。她开始以他为中心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裙子在她的双膝四周扩展开来。 此刻,没人是甜心, 一切都好像不对劲…… 他用手摸了摸额头。“我看不清你……发生什么事了……灯光在跳跃吗?” 这支独舞越跳越快,仿佛一支凯旋的舞蹈。“灯光是平稳的,是你自己在跳跃。” 他的杯子落下来,跌碎在地上。他开始痛苦地扭曲,抓紧自己。“我的胸——好像要被撕碎了。救命,快叫医生……” “没有医生能及时赶到这里的……”她现在就像一个旋转的陀螺,一幅渐渐从四周墙上褪去的幻影。他昏暗的双眼只能隐约看见一团模糊的光,接着又好像是白色的金属凝固体,渐渐地她似乎永远消失在了黑暗中。 此刻,他躺在地板上,躺在她的脚下,瘫在地上呻吟,口吐泡沫:“……我只想让你开心……” 从远处传来一个嘲弄般的耳语,“你做到了……你做到了……”接着,一切便归为寂静。 她走出房间随手带上门。正要把门关紧时,她愣住了,仿佛一尊雕像般静静地立着。她把门微开着,大概一英寸宽,只要她想,就能够再次进入房间。 她们之间隔着一英尺的距离对视着。麦贝儿金发碧眼,体态丰盈,皮肤黝黑,手里提着一个圆筒,圆筒用一张不太整洁的棕色纸包着。那个戴天鹅绒围巾的女子,向她四周投来一种得意而轻蔑的目光,像一个斗牛士般,小心谨慎地审视着她。麦贝儿噘着她那鲜红而丰满的双唇,先开口说道:“我给米奇带了这个。如果他不想见我,他也不必见;我现在明白了。不过,告诉他……” “什么?” “告诉他,我说的,他应该趁热喝。” 戴围巾的女子目光越过肩膀看向门缝,房门缝隙非常小,从外面看不清房间里面。“楼下的人刚才看见你进来了吗?” “是的,肯定看见了。” “他们看见你拿着那汤?” “是的,没错。” 要把她骗进房间会多么容易!刚才,当她听到第一次敲门声的时候,就已经把房间里的屏风移出来,挡在了他尸体的四周,把它藏起来了。在这只愚蠢的小母牛发现他之前,用他刚才喝过的那个酒杯灭她的口真是易如反掌。或者,就让她留在房间,把她卷进来,让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她转身看着她,房门在她身后紧闭起来。“快!你在这儿待的每一分钟都将对你不利。务必把这个罐子再原封不动地带下楼去。让他们知道你进不了房间——找人陪着你,保护你自己!”她猛地推了一把这位思想迟钝的笨人,那姑娘才不情愿地沿着走廊朝大楼前面走去。在走廊的拐角处,这位美女才恍惚地回过头来问道:“可是,怎……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朋友死在里面了,我杀了他。我只是想救你,不让你受牵连,你这个傻瓜。我不想伤害——其他女人。”可是,麦贝儿没等她说完最后几个字就发出一串尖叫声,像钉子刮擦玻璃时发出的声音,然后连滚带爬地消失了。 戴天鹅绒围巾的女子迅速离开,动作干净利索,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在逃跑的人。她走进另一端带铰链锁的安全门,从没有门卫的后楼梯下楼了。 米切尔案的事后剖析 万格的上司在案件发生快一周后,才让万格接手这个案子。与此同时,一个名叫克利尔利的人一直在负责这个案子,但是毫无头绪。 “万格,你听着,海伦娜酒店出了一起特案。我一直在读这个案子的相关报道,我突然觉得这个案子与布利斯案有几分共性——还记得那个案子吗?大概六个月前或者更早之前?乍一看,它们根本没什么相似之处。毫无疑问,这个案子是彻底的谋杀。但是,让我有这个想法的是这两个案子都有一位女子,似乎在案发后就立即如一缕青烟般消失,我们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同时,也完全缺乏明显的作案动机。这两种情况在我们这一行看来是很不正常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决定让克利尔利替你调查,给你他的调查结果。你跟他排摸出来的人谈谈。你看,你熟悉布利斯案,他不熟悉。你能作出更准确的判断。如果你发现任何联系,不管多么微弱,都要让我知道,我会让你全权负责这个案子。” 克利尔利说:“查了七天,这些是我调查的全部结果。信息是一天多过一天,但都没有任何意义。它就跟一个女变态杀人狂一样不合理,但是我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不是变态杀人狂,等你听完后,你自己也会这样觉得。他死于一杯亚力酒中的少量氰化钾。” “没错,我从调查报告中看到结论了。” “这些是目击证人的证词。你之后可以仔细阅读,我现在继续给你说说要旨。首先,我找到一张红色戏票的票根——你知道,就是那种在门口检票后剩下来还给观众的东西——在他的一个口袋内层里。我去查清楚了,事情是这样的:在他死之前的两个晚上,一个很漂亮的红头发女子走进埃尔金剧院的售票处,说是想包下整个包厢。售票员问她想要买哪一晚的,她说无所谓,任何一晚都行。重要的是,她想要确保得到整个包厢。有两个理由足以说明此事非同寻常:对于大多数顾客而言,日期是一个重要的东西。他们一般会挑一个能买到的最好日期。第二,座位的数量她似乎也不在意,三个、四个或五个座位都可以。她想的就是自己包下整个包厢。他给了她现有的最早一个晚上四人位的包厢,正好是她买票的第二个晚上。很自然这事让他印象深刻。 “有两个座位一直空着。剧院的工作人员看见米切尔那晚是独自去的剧院,而且只交了一张票子。那个买票的女人也是一个人去的剧院,但是晚了很多,戏幕开始了很久才进去的。” “只有一个人能够证明她就是那个买票的女子。”万格提醒他。 “售票员。你拇指下那个就是他的宣誓书。那天晚上他关了他的包厢,恰好站在中层楼梯那里观看演出;她正好路过他身边——独自一个人——而且他一眼就认出了她,没有任何怀疑的可能性。 “现在我们来看整个案件的重要部分。我已经审讯了包厢里的引座员。他告诉我的内容让我相信那对男女完全不认识彼此。出于几个原因,他当天特别注意了那个女人的行为。通常,没几个人不是由引座员引导至包厢的。而且她来得特别晚,所以特别显眼。她特别漂亮,而且独自一个人,引座员觉得很不寻常。 “出于上述几个原因,当那个女人在位子上坐下的时候,他仔细地观察了,即使不完全是有意的。包厢里的两个人,谁都没有转头跟对方打招呼;谁都没有说话,甚至都没点下头。他竖起耳朵听了很长时间,非常肯定他们没有彼此寒暄。他非常肯定,根据他这么多年在戏院引座的工作经验来判断,这两个人完全是陌生人。 “我觉得这点是肯定的。如果他们不是陌生人,米切尔应该会在大厅里等着她——任何一个男人,哪怕再粗鲁,都能做到这点——而不是独自进包厢。 “引座员发现,他们只是在中场休息时,才开始交谈。直到那时,这两个陌生人才开始认识。换句话说,他们俩只是偶然结识的。” “如果他们是陌生人,那女子是怎么把门票给他的呢?她买了票,结果米切尔拿了其中一张出现了。” “通过匿名邮件。我在他的一个口袋里也找到了那个信封。那张票是鲜艳的深红色。在信封内侧,可以看见一丝褪下的淡粉色印记;可能有人用出汗的手拿过,可能是邮局的人或者酒店前台的人——或者可能是米切尔自己,让门票的颜色染上了信封。信封在这儿。 “自那次之后,还有人见过她一次。接着,她就彻底消失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找不到关于她的任何线索。谋杀案发生的当晚,没有人见过她进入或离开酒店。可是,这并没有听上去那么令人困惑,因为酒店后面有一个消防楼梯,直接连着一条小巷,不需要路过大堂。小巷的门用一个弹簧锁锁着,从外面打不开,但也很有可能会为让她进来而打开。这些预防措施肯定是她自己的建议,因为她显然是有备而来,要谋杀米切尔。” “那么,你刚才说,自从戏院那次之后,还有人见过她一次,是谁呢?” “米切尔固定交往的那个姑娘,一个叫麦贝儿·霍奇斯的服务员。就在尸检报告确定的米切尔死亡时间之后的一会儿,她去了他的房间。当她敲门时,那个女人走了出来。她之前就在里面。” “那个女人对她说了什么?” “她承认是她杀了米切尔,并且建议那个姑娘下楼,让她离开,不要被牵连。” 万格怀疑地摸了摸下巴:“你觉得那话可信吗?” “可信,因为这个姑娘对那个女人的描述,无论外貌还是她穿的衣服,都与戏院工作人员告诉我的一模一样,所以你看,她不可能在编故事,而且从中还能得出一点,就是我之前说的,那个女人绝对不是一个变态的杀人狂,因为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她完全有机会杀了那个姓霍奇斯的姑娘。她只要让那姑娘进屋——屋里有一个屏风围住尸体。她当时有足够的时间。可是,她竟然为那姑娘考虑,警告她离开。” “这就是整个案件过程。一方面有充分的人证物证,但是能给所有这些证据一个意义的关键东西没有,也就是说,杀人动机不明确。” “没有可以想象到的动机,而且他们不认识对方,一旦打击结束,她就像一道闪电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万格迷惑地总结道,“哦,老大派我到这里来,看我是不是能挖掘出点儿其他线索。我敢肯定一点:这个案子跟布利斯案是串联作案。这个案子就是那个案子的准确复制版。” 海伦娜酒店,四楼,黑人女服务员: “我以前从未见过她,所以我知道她不住在这个酒店。我当时以为她是来探望朋友的。那天,她正好路过走廊。嗯,大概是出事之前的两周。可能还更早些。那天我在打扫房间,她停下来,透过打开的房门朝里看。我问,‘你好,女士,你找米切尔先生吗?’她说,‘不是,不过我总是觉得你可以从人们住的房间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和生活习惯。’她说话文质彬彬,听她说话让人开心。她看着他在墙上挂的那些女孩子的照片,说:‘他喜欢神秘的女人,我从她们的照片上可以判断出来。照片上没有一个姑娘是她们真实的模样。为了讨好他,她们所有人都试图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其他人。要么咬着玫瑰,要么躲在蕾丝扇子后面。如果哪个女生给他真实的照片,他可能不会挂起来。’那就是她说的一切。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离开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职员,全球酒品专卖店 “是的,我记得卖过这酒。这是一瓶特别的亚力酒,我们每年销售不超过十瓶。不,选这酒不是她自己的主意。当时,我正好看见这瓶酒在货架上,我当时觉得,那是一个出售的好机会,因为她想买一瓶特别的,而且酒劲强的。她说,买来当作礼物送给一个朋友,越特别她的朋友就会越开心。我当时已经给她推荐过伏特加和白兰地。她选择了亚力酒。她承认,她自己从未喝过这种酒。但是,有趣的是,她走出商店的时候,奇怪地冲我笑了笑说,‘我发现自己这些天做了许多我以前从未做过的事。’” “没有,她一点也不紧张。事实上,当她在作决定的时候,她还特意站在一边,让我去招待另一个急着要黑麦酒的顾客。她说,她需要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到底选哪个。” 一周后,万格的上司说:“这么说,你也认为两个案子在某个地方是有联系的,对吗?” “是的。” “那么,在哪方面有联系呢?” “只有这方面:两个案子都牵涉到同一位神秘女子。” “哦,不,你错了,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他的上司摆摆双手,推翻他的结论。“我承认,上次我跟你谈话的时候,根据这些线索我有一点模糊的想法。但是,伙计,那站不住脚,它根本站不住脚!那天之后,我空下来仔细看了克利尔利获取并送来的关于她的综合描述,并且完全记在了脑海里。立即去取布利斯的卷宗,拿到这里来……现在,让我们看看这两个女人。立即把她们俩并排比较: 甚至连作案手段都不相似,或者案子的其他方面都不同!一个案子是把一个年轻的经纪人公司职员从楼顶上推下,另一个案子是在一位廉价酒店的住客的酒中投毒。据我所知,这两个男人不仅都不认识害死他们的那两个女人,而且连听都没听过对方的名字。不,万格,我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案子……” “因同一个女杀手而联系在一起,”万格坚持道,并没有被说服。“虽然这两组相反的描述摆在我面前,但我敢保证,这就像是精心设计的表面矛盾。同样,所有那些外貌特征都不能说明什么。只要把它们分解开,就可以看到它们之间的共同特征是多么容易找到。 “金黄色和红色头发:任何一个合唱团的姑娘都可以告诉你这一差别多么容易消失。五尺五英寸和五尺七英寸:如果一个穿一双相当高的高跟鞋而另一个穿着平跟鞋,那也仍然可能会是同一个女孩。气色好和不好:擦点粉就可以做到了。眼睛颜色的不同也可以利用眼影造成视觉上的错觉。年龄上的差异也是另一个变量,同样取决于外部,例如衣服和举止。剩下还有什么?口音?如果我想,我自己说话也能带点口音。 “有一点要记住,凡是见过这两个女人的人都没有见过另一个。我们分别找到了所有看见过这两个女人的目击证人。但是,没有一个证人同时见过她们俩,所以没有机会进行比较。您说,作案手段也没有相似之处。但是,每一方面都有相似点,只不过作案的方法不同而已,您被它们给误导了。请注意这‘两个’涉案的神秘女子。两人都具有在案发后立即消失的、杰出的、几乎是可怕的能力。那简直是天才。两个人都提前追踪了被害者,显然都想了解他们的背景和生活习惯。一个趁布利斯外出的时候,出现在他的公寓;另一个则偶然路过米切尔的房间——也是在他外出的时候。如果那不是作案手段,又是什么?我告诉您,两起案件的凶手就是同一个女人。” “那么,她的动机是什么呢?”他的上司争辩道。“不是抢劫。米切尔拖欠了一个半月的房租。她包下3.3美元一个座位的整间包厢,却浪费两个座位,只是为了在有利的条件下接近他。复仇会是最完美的理由,可是——他不认识她,而她也不认识他。我们不仅没法找到作案动机。就连缺乏动机都解释不通,她也不是一个变态杀人狂。她完全有机会杀掉那个笨蛋霍奇斯女孩——而且那个霍奇斯女孩胖乎乎的、身体结实,头脑简单,对一个天才杀手根本毫无抵抗力。可是她却放过了她,并为了她的缘故提醒她赶紧离开。” “作案动机肯定是在过去,‘回到过去’。”万格执拗地坚持道。 “你已经彻底调查过了布利斯的过去——几乎把它拆成了每一天——可是哪里都找不到证据。” “我肯定疏忽了什么。这应该怪我,不是怪他。动机肯定在的,只是我还没有发现。” “我们现在面临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发现,即使这两个男人现在还活着,或许他们自己也弄不清她到底是谁,她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他们自己也不认识她,似乎以前也从来没有见过她?” “这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想法,”万格闷闷不乐地说,“即使您把它交给我,我也不能向您保证可以破这个案子。我能保证的是,我一定不会放弃侦破它。” 万格对米切尔案的记录(5个月后): 物证:1个信封,信封上的字是用打字机销售店里的样品机打的,无法确认谁打印的。 1个亚力酒瓶,在全球酒品专卖店购买。 1张票根,A-1包厢,埃尔金剧院。 案子未破。 [book_title]第三部 莫兰 咽下最后一口气,他仿佛从未活过一般。 ——赫伯特·斯宾塞 神秘女子 根据他的经验来看,大人们总是问一些很傻的问题。那些问题都是不言而喻的,你自己早都学会把它们视作理所当然了。可是,他们总想知道答案,特别是在你还想做点其他事——尤其一些特别值得的事——比如沿着马路,拍着一个过大的亮色彩球时。现在正抱着他的这位女士就是这样。她俯下身,如此温柔,阻止了他继续玩耍。 “天呐,对一个这么小的孩子来说,这个球太大了。” 唉,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大球。她为什么要告诉他呢?她为什么还不回她住的地方呢? “你几岁了?” 她为什么要知道他几岁了呢?“五岁半,快六岁了。” “让我想想看,这是谁家的小男孩呀?” 她为什么要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他不是她的,她应该看一眼就知道啊。“我是我父亲和母亲的。”他自以为高人一等地抿着嘴说。他怎么可能是别人家的呢? “亲爱的,那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呢?”难道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的意思可能是指那个模糊的、正式的,他父亲似乎从未用过的名字——那是个额外的附加物,不是那个逻辑上的“爹地”。“莫兰先生。”他学着大人的样子说道。 她说了一句关于什么“门”的东西:“真萌呀!”她接着又说,“你有没有兄弟姐妹呀?” “没有。” “啊,多可惜呀!你想念他们吗?” 你从来都没有过兄弟姐妹,怎么会想念他们呢?但是,他隐约地感受到了自己因从未有过兄弟姐妹,而产生的某种想法。所以他立即想办法用一些可作替代的人物来填补空缺。“不过,我有一个外婆。” “那太好了,是不是?她跟你们住在一起吗?” 人家从不跟外婆住一起的,难道她不知道吗?“她住在加里森。”另一个人立即来到他的小脑瓜子里,所以他立即爬到她的膝盖上。“我的小姨埃达也住在那里。”难道她不能让他去拍球吗? “噢,都住在那里!”她惊讶地说道,“你去那里看过她吗?” “当然了,我小时候去过。但是,比克斯比医生嫌我吵,所以妈咪只好把我带回家了。” “宝贝,比克斯比医生是你外婆的医生吗?” “当然了,他经常去看外婆。” “宝贝,你上学了吗?” 这是多么令人感到羞耻的问题!她到底以为他几岁——两岁吗?“当然。我每天都去幼儿园。”他自命不凡地说。 “宝贝,你们每天在那儿做什么?” “我们画鸭子和兔子和奶牛。贝克小姐给了我一个金色的星星来画奶牛。”难道她就不能把他放开,让他走吗?他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一样。他本来可以拍着他的球,一路跑到角落,再跑回来,她把他的时间都浪费了。 他试图挪到她的一侧,最后她终于领会了他的意思。“哦,小可爱,去玩吧,我不会留你太久的。”她拍了拍他弹头型的后脑勺,沿着路边朝前走去,回头朝他送去一个迷人的微笑。 他妈妈的声音突然从开着的底层窗户屏后面传来。她肯定一直坐在那里,你可以通过纱窗看见,但你又不能透过它看清里面。他早就发现这点了。“库克,那个漂亮阿姨跟你说了些什么呀?”她温柔地问他。大人总会发现一丝天生的骄傲,她的孩子在每个方面都是卓越的,所以他能引起路边陌生人的注意。 “她想知道我几岁了。”他心不在焉地说。他的注意力转移到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上去了,“妈妈,你看。你看我可以把这个扔得这么高!” “是的,宝贝,但是不要扔得太高,小心扔到臭水沟里。”很快,他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不久之后,他的妈妈也忘记了。 莫兰 莫兰出去吃午饭的当儿,他的妻子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她留言说在那儿等他回来。 听了她这消息,他并不惊讶,因为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几乎平均每三天就会发生一次。他最先想到的可能,就是她发现她想要商区的某些东西,想让他回家的时候带回去。接着他转念一想,明白可能也不是这个事儿,因为如果没有找到他,她可能会给那个接线员姑娘留言的。除非是一些更加具体的指示,否则让别人转达可能会更容易一些。 吃过饭后,他利用休息的一会儿工夫打电话回家。“莫兰先生,你妻子来了。” “弗兰克——”玛格丽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颤抖,所以在她再开口之前,他便立即明白了,肯定不是要让他买东西的差事了。 “嘿,亲爱的,怎么了?” “哦,弗兰克,你回来了,我好开心!我担心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概在半小时之前,我收到埃达发来的一封电报——” 埃达是她那个未婚的妹妹,住在北部。“一封电报?”他说,“为什么会有电报呢?” “哦,就在这里呢。就在这儿,我读给你听。”过了片刻她还没有拿出来,她肯定在围裙口袋里摸索,然后用一只手打开,“电报上说:‘妈妈病倒了,不想吓你,只是想建议你立即回来,比克斯比医生说的。不要延误。埃达。’” “我估计是她的心脏病又发作了。”他没有什么同情心地说。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事情来打扰他工作呢? 她用低声的、拘谨的方式压低嗓门开始抽泣。她的话变成了一种受了惊吓的哭泣:“弗兰克,我怎么办啊?你觉得我应不应该打长途电话给他们?” “如果她让你过去,你最好去吧。”他简短地回道。 显然,她是想听到他的这个建议,这与她自己的想法一致。“我想我最好回去,”她满含眼泪地说,“你知道埃达的,她绝不是一个杞人忧天的人,以前她总是小看这些事情。以前,妈妈有一次生病,她为了不让我担心,甚至都没有让我知道,直到她病好了才说的。” “别那么担心。你母亲以前也犯过这些病,最后不都挺过来了?”他试图指出来。 但是,她的悲痛已经转移到另外一个问题上了:“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和库克。” 她的悲痛,加上他五岁的儿子没人照顾让他有点生气:“我会照顾他,”他尖锐地说道,“我又不是残废。要不要我帮你看看乘哪趟汽车回娘家?” “我自己已经查过了,五点钟有一趟。如果我乘晚一班车的话,就得熬夜了,你知道,那有多么痛苦。” “你就乘那班早的吧。”他赞同地说。 她说话的语速加快了,变得有点慌张:“我都收拾好了——只带了一个过夜包。弗兰克,你会在终点站等我吗?” “好,好。”他对这样的喋喋不休有点不耐烦。女人们总是不知道怎么打电话,不知道说重点。他的秘书正等在门口,等着向他请示一些事情。 “弗兰克,那你要保证准时到那里啊。记得,你要带库克一起回家。我会带着他,我会在去城里的路上顺道去幼儿园接他。” 他到终点站时,已经尽量准时了,但是玛格丽特已经比他先到了,站在她身旁的小人儿就是儿子库克。小家伙开始上蹿下跳,直接强调他刚刚接收到的信息:“爹地,妈咪要走了!妈咪要走了!” 他被妻儿忽视,这是少有的他没有成功独占他们对话中的头几分钟。“你一直在做什么,哭泣吗?”莫兰责备妻子,“你肯定哭了,从你两只眼睛就能看出来。你没必要那样啊。” 做母亲那种叮嘱的洪流开始从她嘴里倾泻:“好了,弗兰克,晚饭我已经都做好了,放在饭桌上,你只要把它加热一下。还有,弗兰克,你别给他吃得太晚,对他不好。哦,还有一件事,你今晚最好不要让他洗澡。你不知道怎么给他洗澡,我担心他在浴缸里发生意外。” “一个晚上也不会杀了他。”莫兰轻蔑地咕哝道。 “还有,弗兰克,你觉得,你知道怎么给他脱衣服,对吗?” “当然。只要解开扣子不就行了。他的衣服和我的衣服有什么区别,只是小一点儿而已。” 但是洪流继续不停地涌来:“对了,弗兰克,如果你晚些时候想出去,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把他独自留在家里。或许你可以请一个邻居来帮忙看着点他……” 这时,扩音器里的声音从候车室下面拱形的某处传来:“……霍布斯站到了,艾伦镇,格林戴尔……” “你的车来了,快点上车吧。” 他们沿着坡道慢慢走到出发层,那股洪流终于减缓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喷泉,都是事后想到的一些关于他个人起居的话:“对了,弗兰克,你知道我把你那些干净的衬衫和衣服都放在哪里……” “退后。”汽车启动器正在哀恸。 她双手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好像她还不是一个百分百的妈妈:“再见,弗兰克,我会尽快回来。” “到了给我打电话,让我知道你平安抵达。” “我会的。希望母亲没事。” “她肯定会没事的,不出一周她就会起来,到处走动了……” 她在库克身边蹲下来,理了理他的帽子,他的夹克衣领,他的小短裤裤腿的边缘,在他额头的三面吻了吻:“好了,库克,好孩子,听爸爸的话。” 她上汽车后说的最后一件事:“弗兰克,他最近开始养成撒谎的习惯,我一直在尝试帮他改正,不要鼓励他……” 她终于转身离开了,因为她身后的其他人要上车了,她挡了道。汽车司机转过头,用忧郁的目光一直看着她沿走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喃喃自语道:“天呐,我只开几小时到郊区,又不是去墨西哥边界。” 莫兰和他的儿子走到她座位对面的站台上去了。她没法打开窗户,否则她可能会跟之前有同样的举动。现在,她只能隔着窗户玻璃,向儿子和丈夫两人送去飞吻,跟他们挥手告别,以此满足自己。莫兰不明白妻子那些动作是什么意思,但是他温顺地点头,假装理解,想让妻子好受一点。 汽车发出一阵嘶嘶声,沿着水泥路出发了。莫兰弯下身,一只胳膊抱起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人儿。“跟妈妈挥手告别。”他教导儿子。他来来回回笨拙地挥动着这个小跟屁虫的手臂,好像是玩具泵上的某个东西。 他带着一种重生的敬佩之情,简直是一种敬畏之情,第十次想起玛格丽特,她竟能够彻底击败任何像这种混乱产生的后果——不仅仅是一次,而是天天如此——这时,门铃响了。他大声嘟囔道:“我还没空闲呢,这会儿倒有伴来跟我闲聊,看我的笑话了!” 他已经脱下了衬衫和领带,汗衫袖子卷到安全的位置,玛格丽特的一个围裙正扎在他的裤腰带上。他已经把库克的饭菜热好了——毕竟玛格丽特已经把它准备好了,他要做的就是点亮一根火柴,把食物放在气炉上——追了好几圈之后,这会儿他终于把库克和食物都弄到了餐桌旁。可是他已经黔驴技穷了。小家伙用汤勺把食物打得稀巴烂,溅得到处都是,这该怎么办?要是玛格丽特在旁边,库克就会乖乖吃饭。和他在一起,库克便对食物进行攻击,甚至将食物残渣弄到了对面的墙上。 莫兰在儿子身后,不停地变换位置,从这边到那边,试图捉住那些搞破坏的“九号铁头棒球”。劝说根本无用,库克故意让他孤立无援。 门铃又响了一声。莫兰太忙了,已经忘了第一声门铃响过了。他用手指绝望地梳理了一下头发,目光从库克身上转移到门口,又从门口回到库克身上。最后,他擦掉眉毛上一点菠菜,才起身走过去开门,仿佛觉得没有什么事比照顾小孩子更糟糕的了。 门口站着一位女子,他从未见过。不过,她是一位有教养的女士。她小心地避免看见围裙一角上勿忘我的花色,假装他看起来非常正常。她年轻,而且非常漂亮,但是穿着打扮却似乎刻意要掩饰她的漂亮;她穿着一件整洁但朴素的蓝色夹克和迷你裙。她长着一头红色粘金的头发,用夹子或者其他方式梳得非常整洁。她的脸干净得根本不需要肥皂和水。她的双颊上有玫瑰色的雀斑,只在颧骨上方,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她有着一种男生的友善和自然。 “请问这是库克·莫兰家吗?”她带着一种友善的微笑问道。 “是的——不过我妻子刚刚出门了——”莫兰无助地回道,不知道她的来意。 “我知道,莫兰先生。”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理解,几乎有怜悯的色彩。她的嘴角也出现了一丝背叛的抽搐,但是很快就被抑制住了。“她来接库克的时候提起过。正因为这个,我才过来的。我是库克幼儿园的老师,贝克小姐。” “噢,是的!”他迅速回道,认出了这个名字。“我经常听我妻子说起你。”他们握了握手。正如所料,她坚定而热情地紧握着对方的手。 “莫兰太太并没有真正叫我过来,不过从她说话的样子我能看出来,她非常担心你们俩,所以我无论如何得担起这个责任。我知道,她是接到一个紧急消息突然要离开,所以,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 他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接表达了自己如释重负和感激之情:“哎呀,你真是太好了!”他热情地说,“贝克小姐,您简直就是一个救生员!快进屋吧……”他终于想起自己还扎着那个勿忘我的围裙,赶紧脱下来,攒在一只手里,藏在身后。 “你究竟是怎么哄孩子们吃饭的呢?”他信任地问道,关上门,跟着她来到客厅里,“我恐怕要把东西塞进他嘴里,但又怕他噎着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莫兰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她安慰似的说道。她环顾四周,走进饭厅门廊,然后发出一声低沉的笑声,“看得出,我来得正是时候。”他曾经以为,与厨房相比,到目前为止,这里的状态很好了。那里才是飓风席卷过的样子。 “小伙子怎么样了?”她问道。 “库克,看看谁来了。”莫兰说着,还沉浸在这位意外而来的救援者带来的过度喜悦中,仿佛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哪”一般。“贝克小姐,你幼儿园的老师。你要不要去跟她问好啊?” 库克瞪着他那双孩童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严肃地审视了她许久,最后他冷静地说:“不是!” “噢,库克!”贝克老师温柔地责备道。她蹲下身来,高度正好平着椅子,脑袋正好与库克的头持平。她用一根手指放在库克的下巴上,把他的脸转过来:“转过头,好好看看我。”她找时间回头冲莫兰报以一个耐心的微笑,“你已经不认识贝克老师了吗?” 莫兰为孩子感到尴尬,仿佛他觉得自己的孩子脑子反应迟钝。“库克,你怎么了,难道连你自己幼儿园的老师也不认识了吗?” “她不是!”库克说,双眼一直盯着她。 贝克小姐看着他父亲,一副完全不知所措的样子。“您知道他是怎么了吗?”她急切地问道,“他以前从不会对我这个样子。” “我不知道,除非——除非——”他想起妻子说的一句话。“玛格丽特离开之前提醒过我,说他开始会编一些小谎言了。也许这个就是他现在编的一个吧。”为了他听众的益处,他语气里多了一点点权威性:“好了,小伙子,现在,看这里……!” 她眨了眨眼皮,做了一个令人着迷的秘密动作,好像那种不以为然的媚眼,“让我来对付他吧,”她低语道,“我已经习惯他们了。”能看出来,她是一个对孩子有无限耐心的人,任何情况下都不会发脾气。她把脸凑过去,温柔地哄着他说,“怎么了,库克,难道你不认识我了吗?我认识你……” 库克没有说话。 “等等。我记起来了,我这里给你看样东西……”她打开自己的大包,拿出一张叠好的纸,展开,一幅打印好的轮廓图,上面有人用手涂上了蜡笔的颜色。蜡笔涂色没有准确地配上指导线,而是按意愿画在那里。库克看了一眼,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一种成就的骄傲迹象。 “难道你不记得今天早上为我涂了这幅画的颜色吗——不记得我夸奖你吗?你忘了,你还因为这个得到一颗金色星星呢……?” 就算她不是他儿子的老师,至少,那颗星星让莫兰听起来觉得熟悉。多少个夜晚,每当他一回到家,儿子就会激动地告诉他,“我今天得了一颗金色星星!” “你真的是贝克老师吗?”库克谨慎地让步。 “呵!”她捏了捏他的耳垂。“当然是了,上帝保佑你!你知道的。” “那你为什么看起来跟她不一样?” 她愉快地朝莫兰笑了笑:“我估计他是在说我的眼镜。他习惯了我上课时戴的那副角质架眼镜。我今晚出门的时候没戴。孩子也有细腻的心理。他习惯见我在幼儿园,到家里来他就不习惯了。我不属于这里。所以……”她摊开双手——“所以我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莫兰暗暗佩服她对孩子的那种科学态度,以及扎实而透彻的知识,与玛格丽特不理性的、感情用事的方式完全不同。 她站起身来,显然,她心里清楚,在任何一个给定的时间内,不能过分去强迫一个不情愿的小孩,只能一步一步来,慢慢赢得他的信任。他曾经听玛格丽特说起过,在幼儿园里,老师们就是这样对付孩子们的。 “不到五分钟,他自己就会彻底忘记怎么拒绝我,不认识我的。看,你很快就会发现。”她小声地预言。 “你已经知道怎么处理了,你知道怎么应对孩子们,对吗?”他印象非常深刻地说。 “他们是特别的小小个体,有着自己的理智,你知道吗,他们就是还没有长大的成人。我们抛弃的那套老式的概念是错误的。”她脱下帽子和外套,朝被蹂躏的厨房走去。“现在让我来看看在这里可以帮点什么忙。你自己呢,莫兰先生?” “哦,不用管我,”他带着一种虚假的自我否定说道,“我晚点可以到餐馆去吃点儿……” “瞎说,完全没那个必要,你还不知道,我已经给你带了点吃的。现在,你就安心看你的晚报吧……我能看出来,报纸还是折起来的,你还没空看吧……现在你什么也别管,就当你妻子在家里照料一切吧。” 莫兰感激地叹了一口气,心想,她可真是自己有幸遇到过的最好、最有能力、最善解人意的年轻姑娘。他踱步走出客厅,放下袖子,放松地看起了晚报。 加里森并没有从城市的这头搬到那头去,可这次旅途似乎比去年夏天的更漫长,那时,她是和弗兰克一起去的。她猜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这次她独自旅行;另一方面,这次是在不祥预兆的情况下回去的。弗兰克给她买了一个靠窗户的座位,而她旁边的座位也一直空着,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让她更加不舒服;不过,她也非常清楚,最令人不舒服的是两个人坐在一起,经历了最初的怠慢之后,便是紧张地、恶意地意识到彼此的尴尬。 乡村里满是翻转的土地,仿佛涟漪泛起、波光粼粼的湖面,汽车穿过一道道平整的犁沟,好似拖着乡村里的树木、房屋和篱笆,却让它们安然无恙。她双眼看到的只是表面,而不是通过鸢尾花植物转化的。每过十二分钟,她就会想起某些忘记告诉弗兰克的事情,关于库克、或者房子、或者送奶工或是洗衣工人,非常规律。不过,每十二分钟——她自己意识到这点——即使她起初记得告诉弗兰克,到这个时候他也有可能会忘记。弗兰克在汽车窗外温顺点头的姿势并没有糊弄到她,那动作太容易做到了。 在每十二分钟的空当儿里,她对母亲非常担心,就像每个人那样,任何人都会那样担心。然而,她最后意识到,那样只会让她感觉更糟糕,那就是杞人忧天,可以说,就好像是在没有必要的时候,提前写一个讣告。就像弗兰克说的那样,不会有事的。必须没事。如果——求主阻止——如果最后证明不是那样的结果,那么半路上跑过去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她试图想一些其他事情,把思绪从此次旅途目的上转移开,以此来缩短旅途。不过,这不容易做到。她没有想象力的眼睛,对没有生命的风景她一直都没有什么欣赏的能力。而且,另一方面,由于她从没有兴趣去研究抽象的人性,所以在这种车上,她还能做什么呢?她心想,要是在车站买一本书或者杂志带在身边,可能有助于打发旅途的无聊时光。也可能不会,整个旅途,她可能也只会翻在某一页,放在腿上。她从来就不是一个热心的读者。在悲哀的绝望之中,她开始计算上周家里的开销,然后计算上两周家里的开销。那些数字在她的脑海中变得模糊,最后变得毫无意义。她无法忘记重重压在她心头的、令人担忧的心结。 此刻,天色已经很晚了,路边可见的风景非常少,她被困在一个管状世界里。汽车上,她周围的人们也是如此——其他人总是在汽车上,在那里找不到任何升华,只有人们的后脑勺。她叹了一口气,真希望她是一个修行的人,或者成为任何一种可以把身体躯壳留下而灵魂可以先到他们要去的地方的那种人。或者像那样的东西,她不能肯定,那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 大约晚上八点钟,他们在格林戴尔停留了十分钟,她在汽车站的柜台喝了一杯咖啡。她意识到,关于库克在家的事实,最糟糕的部分已经随着时间过去了。到这个时候,除非他肚子疼,否则弗兰克会按照方法喂他吃的,没有什么可再担心的了,也没必要从汽车站提前给加里森打电话去了。她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旅途。不过,她心里总有个想法,如果她会得到比电报里更糟糕的消息,那么剩下来的旅途便是一个无法忍受的折磨了。所以,最好等她到了那里,自己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汽车严格按照计划在十点半准时到达目的地。她从其他旅客中间挤过,第一个下了车。没人到车站来接她,不过她并不失望,因为她知道埃达此刻肯定忙着照顾家里的事情。在这样的时刻,不能指望有人来接。 车站外面立即展现了加里森简洁而小型的夜生活。那意味着道路这边的电影院和道路那边杂货店的门口都还亮着灯。杂货店门口的人行道上,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姑娘正在聊天,她从她们身边匆匆走过。这时,一个姑娘回头看见她的背影。她听见那姑娘说:“那不是玛格丽特·皮博迪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她埋着头,在黑暗中,匆匆赶路。幸运的是,那些姑娘并没有在她身后起哄以确认她的身份。她不想停下来跟任何陌生人说话。她们可能已经听说了,但她不想先从她们口中得到消息。她想直接回家,无论好坏,都从家里得到消息。可是,那句“这个时候”,一直萦绕在她的耳畔,萦绕在她的脑海。什么意思,难道是已经……? 她沿着暗得像隧道一样的伯戈因街匆忙往前走,在树下行走,向左转,然后继续行走两幢房子的距离(在这里意思是两个城市的街区,很接近),拐入一条记忆犹新的石板路,那些石板参差不齐。每一块石板都比另一块石板高出一英寸。儿童时期,她在这条路上,摔过多少次…… 当家里的房子终于映入眼帘时,她才迅速地吸了一口气。哦,没错;哦,没错;屋里点起了许多灯,太多了。接着,她抑制住越来越强的恐慌,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唉,即使——即使母亲受了点风躺在床上,埃达也要点比平时多的灯,对吗?她必须这样做,因为她要能够照顾她才行。 然而,当她踏上那个白色的门廊平台时,恐惧又向她袭来。在那个垂下来的亚麻窗帘背后,有太多的影子来回晃动,还能听见屋里传来许多的嗡嗡声,就好像是在危机时刻那样,就好像邻居们被召集进来了一样。屋里肯定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儿,里面有一种骚动。她伸出手,用一个冷冰冰的手指按动了门铃的按钮。那骚动立即变得更加不安。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我去!”另一个人尖叫道:“不,让我去!”她站在外面能清清楚楚地听见她们的声音。难道那是埃达那高分贝的嗓门,因为无法控制的悲痛而无法辨认了吗?她觉得,那就是。埃达肯定是歇斯底里了,所有人肯定都一样。 她还没来得及把心放下来,让它像一块岩石一样从身上掉下来,屋里传来一阵狂乱的脚步被迅速放慢的声音,仿佛是有人试图拉住另一个人。门终于开了,一道黄色的内室灯光从屋里射出,照亮她全身。屋里有两个陌生人的身影,两人头上都戴着可笑的怪形状。 “是我先开的门!”个子矮小的那个欢呼道,“你还没出生,我就一直在开门了……”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从他们周围流出,涌入寂静的乡村夜晚。 她的心没有放下,可她过夜的包却掉下来了——“啪”的一声掉在门廊的地板上。“母亲。”她无声地抽泣道。 戴着派对纸帽的另一个人就是埃达。“玛格丽特,是你,亲爱的!你怎么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哦,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惊喜,我甚至都没有祈求过——” 他们三个人都在说着不同的话题。“噢,可是,埃达……”玛格丽特·莫兰低沉的声音在发抖,还没有从意外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你知道我一路上过来都经历了什么吗?我觉得,母亲的健康不是你应该拿来开玩笑的东西!如果弗兰克知道了,他肯定一点也不喜欢……” 一阵困惑的沉默落在了门口站着的二位身上。他们转身看着她。现在,她已经走进了绉纸灯光照亮的门厅。那位活泼的老妇人——头上戴着像鸟儿一样古怪的帽子——问埃达:“她什么意思?” 与此同时,埃达问:“她到底在说什么?” “今天下午一点钟,我收到一封你发来的电报。你告诉我,妈妈中风,半身不遂了,让我立即过来。你甚至在电报里提到比克斯比医生的名字……”玛格丽特·莫兰气恼地开始哭起来,经历长途跋涉的压抑之后,这也是自然反应。 她母亲说:“比克斯比医生现在就在那里,我刚刚正好和他跳步态舞呢,是不是呀,埃达?” 她妹妹的脸色在派对兴奋的状态下变得煞白,她退后一步,气喘吁吁地说:“我从没给你发过什么电报呀!” 莫兰悄悄地用拇指伸到裤腰带下放松腰带。“玛格丽特自己也不会比这做得更好,”他全神贯注地说,“我这样说,是在竭尽全力地夸奖你。” “如果我告诉她,你是怎么过来拯救了这一天,她一定会跟你做一辈子的朋友。等她回来,你务必要过来,跟我们俩一起吃个饭——我的意思是不用你准备晚饭。” 她用厨师天生的认可看了看空空如也的餐盘,看见她的努力没有被轻视,很是受用。“谢谢您!”她夸张地说道,“我很愿意,我自己在家并不怎么做饭。自从我在这间学校工作,我就在女子俱乐部租了一个房间,那里没有厨房。在这之前,当然是在家里,我们是轮流进厨房烧饭的。” 她缓缓站起身来,把盘子叠在一起。“莫兰先生,你现在就坐在那里,放松一下,或者到隔壁房间去,或者你想去哪儿就去吧,我马上把这里处理一下。” “你可以把盘子放在那里,”他提议道,“玛格丽特找的那位黑人姑娘明天会过来,她可以清洗盘子……” “噢,不要紧,”她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这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我最看不得的就是脏盘子,不管是在我自己家还是在别人家的厨房,我都看不得。在你没注意之前,我就能洗掉的。” 莫兰看着她忙前忙后,心想,她大概打算在这些日子里给他这个令人讨厌的幸运者做一个强大的小娇妻。奇怪,她为什么还没有结婚呢?这个地区的年轻小伙子怎么回事?难道他们的眼睛都长在头上了吗?他走进客厅,打开那个双球的阅读灯,拿着报纸坐下来,又更仔细地阅读起来。一切真的就像玛格丽特在家那样,几乎看不出分别。除了一点,可能她没那么频繁地对库克说“不要”。可能说太多“不要”,对孩子不好。她是一位教师,应该知道这点。 有一次,她从厨房走出来到客厅跟他说话,手里拿着擦碗布擦干一只盘子。“基本完成了。”她愉快地宣布,“你们两个在这里过得怎么样?” “不错,”莫兰说着从半躺式的椅子里回头看着她,“我在等我妻子的电话,她答应我一到那边就打电话过来,让我知道那边的情况。” “那没多久她就会打过来的吧?” 他看了一眼房间里的时钟。“我估计,十点半或者十一点之前吧。” 她说:“等把手头这些盘子弄好了,我去给你们俩榨点橙汁,明天早上喝。我会用玻璃杯装好放在冰箱里。” “噢!不用那么麻烦……” “那用不了多少时间。你知道吗,库克真的应该每天都喝橙汁。橙汁是对孩子们最好的东西。”她又回到厨房。莫兰独自摇了摇头。多么完美的人。 那时候库克正好也在客厅里玩耍。没过多久,他站起来走到门廊,站在那里张望,跟她交谈。显然,她擦干了所有的餐具之后,自己从厨房门走到那里去了。玛格丽特也有这个习惯,她快要擦完所有的盘子时,会到处看看。库克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弗兰克听见库克说,“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宝贝,把它擦干。”她愉快地直截了当地回答道。莫兰是下意识听见他们的对话的,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完全沉浸在报纸中。 过了一会儿,她进了屋,煞费苦心地在擦一把锋利的小水果刀刀片,显然,她刚才用这把刀切了橙子。库克双眼跟随着她双手灵巧的动作,那种聚精会神的样子是孩子们有时候关注最微小动作时特有的神情。有一次,他转过头,同样全神贯注地看着走廊,似乎在看门外面的某个地方,就是她刚才去过的地方。然后,目光又回到她的身上。 “终于擦完了,”她高兴地对库克说,朝他挥动了一下擦碗布,“现在我陪你玩五至十分钟,然后我们就要让你上床睡觉了。” 这时,莫兰抬起头来,出于纯粹的责任感。“你确定不用我帮忙吗?”他问,内心十分希望她的回答是“不用”。 确实如此。“你看你的报纸吧,”她带着一种友好的权威性说,“这个小伙子和我要玩一会儿捉迷藏的游戏。” 她绝对是上天派来的。唉,看报纸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来打扰,她甚至比玛格丽特还好。玛格丽特总是觉得你在看报纸的时候也可以陪她聊聊天。所以,那时候你要么忍着,要么就是每段要看两遍,而且要慢慢看,一次看那些线索,一次看意思。并不是说他不忠诚,而是他真不希望玛格丽特在他看报纸的时候来跟他聊天,上帝保佑她。 埃达试图让嘈杂的客人们安静下来。“嘘!大家安静一下。玛格丽特在客厅里,要往城里给她丈夫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情。”她甚至还格外小心地把走廊里两扇门掩上了。 “从这里打电话回家?”其中一位年轻的姑娘惊讶地问,“天呐,那太贵了!” “我知道,可是她非常难过,我不怪她。谁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唉,这种恶作剧放在谁身上都非常可恶……!” 一位妇女带着一种不可动摇的地方自豪感说:“我知道,我们这个社区绝对不会有人做出这种事情。我们都太为德拉·皮博迪和她的姑娘们考虑。”接着又说了一句话立即摧毁了刚才这句话:“甚至连科拉·霍普金斯都不会考虑……” “而且他们还在电报上署了我的名字!”埃达情绪激动地抗议道,“肯定是认识、了解我们家的人做的。” “而且也有我的名字,刚才她不是说了吗?”比克斯比医生接着说,“他们从哪里打听到我的?” 房间里,大家相互交换着充满恐惧的眼神,仿佛有人正在讲一个恐怖的鬼故事。一个姑娘坐在窗沿上,回头看着窗户外面的黑夜,然后站起来,悄悄地走到房间中央。“这就是一封毒笔电报。”有人用沙哑的声音低语道。 埃达出于好奇心,又把门打开了一英尺宽。“你给他打通了吗?”她透过门缝问道,“他说了什么?” 玛格丽特·莫兰出现在门口,把门开得更大,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内。“接线员说我们家没人接电话。他可能出去了——可是,你看这都几点了。如果他真的出去了,他会怎么照顾库克呢?这个点,他不可能带库克出去的。而且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他不会出门的。肯定有人和库克在一起,在照顾他……” 她无助地看了看埃达,又看了看她母亲,最后看了看站得离她最近的医生:“我不喜欢这样的事情。你们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回去……?” 众人异口同声反对。 “现在回去?” “唉,你刚刚下车,马上又去乘车,你会累死的!” “唉,玛格丽特,你为何不至少等到明天早上?” “我不是担心库克——是那封电报。我不知道,那封电报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挥之不去。像这样的事情不是好玩的,这是——是恶意的;肯定里面隐藏着什么危险的事情。任何一个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唉,不用说什么了……” “要不你再打一次电话试试,”那位老家庭医生安慰道,“也许这时候他已经回来了。如果到那时候他还没有回来,而且你仍然想回去,我可以开车送你到汽车站;我的车正好在外面。” 这一次,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关上门,也不必有人告诉他们保持安静。他们所有人一齐跟着她走进客厅,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半圆形,包围着她和电话,屏住呼吸,带着同情心沉默地听着。那阵势就好像她在为自己内心为人妻的悲痛举行一场听证会。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接线员,请帮我再接一下城里。还是那个号码——塞维尔7-6262。” 他不时能听见附近某处一阵快速跑动的脚步声,库克爆发出的一阵阵笑声和她说的“我看见你了!”。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客厅里上上下下跑动。 他们捉迷藏呢,他宽容地想。人们说,有两种东西永远不会改变,那就是死亡和税收;应该再加上一种——孩子们的游戏。即使是玩游戏,好像她都能够用一种安慰的、相当隐忍的方式来进行,不至于让孩子过度兴奋。那肯定是因为她受过职业训练的缘故。他不知道幼儿园老师们接受过多少类似的培训,但她肯定很棒。 有一次,有一阵鬼鬼祟祟追踪终止的声音,比其他几次的声音稍微长一些,他抬起头看见她正藏在房间走道里面。她背朝着他站着,周围都暴露给客厅里的人。“准备好了吗?”她亲切地喊道。 库克的回答传过来,但是非常模糊:“还没——等一下。” 她好像跟孩子一样乐在其中。他估计,这就是与孩子们玩耍的方式,要全身心投入。孩子们很快就会失去热情,但是他能看出来库克已经疯狂地爱上了她。显然,他现在看待她的方式与在幼儿园时不同,在幼儿园她必须维护一些原则。 她回过头,发现他正满意地看着自己。“他要藏到楼梯底下那个小密室去,”她眨了眨眼,告诉他秘密。接着,她突然严肃地问:“他去那里安全吗?” “安全?”莫兰茫然地重复道,“当然安全——里面没什么东西,只有几件旧雨衣。” “准备好了。”一个模糊的声音叫道。 她转过头,警告道:“我来找你了。”她从门廊里消失了,跟刚才出现在门廊里一样悄无声息。 他能听见,为了保持游戏的趣味性,她刚开始假装这里找找、那里找找。接着,他听见一块木头的声音和一阵低沉而开心的、承认被找到的声音。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语气中带着一种意外的紧张:“莫兰先生!”他跳起来,朝他们那边走去。那叫声就是一种语调:赶快!在他赶到之前,她喊了两次他的名字,尽管距离那么短。 她正在拉固定在门上的那个老式铁手环,满脸煞白:“我打不开这个门——看,我刚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来,别害怕,”他安抚她。“这没什么。”他紧紧抓住铁手环,朝着门的水平方向朝上拉了半英寸,锁舌自己出来了,然后他拖出那块重重的橡木嵌板。这块板子嵌在楼梯架的后面,是普通门的一半高,比普通门宽,但也没有完全接触地面,离地面大约还有半英尺的距离。 库克喜不自禁地爬出来。 “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你刚才想把它朝身边拉。那样对弹簧锁有用,你首先要把那个铁支架勾起来,然后再拉出来。” “我现在明白了。我真傻。”她羞愧地说着,茫然地将手放在心脏上,另一只手在脸面前扇风,“我没有告诉你,但真让我好一顿吓!唷!我真担心他会被困在里面,还没等我们打开就……” “噢,对不起——太不好意思了……”他懊悔地说,仿佛家里有这样一道门都是他的错。 她似乎还想继续讨论各种可能性,仿佛在她心里有一种隐藏的病态纹理。“我估计,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不测,你可以立即破门而入。” “是的,我可以找个工具把它撬开。”他赞同地说。 她听了似乎很惊讶。他看见她的目光评价似的看着他强壮的上肢。“难道你不能徒手把它打开,或者用你的肩膀把它顶开?” 他用手指拨弄着门沿,将门朝外这样她能看见。“哦,不行。这是硬橡木。两英寸厚。你看那个。你知道,这是结实的房子。而且这个位置也不好,两边都没有足够的空间抵住它,用不上力。这里的墙拐角处只给你几码的空间。而且里面的空间是随着楼梯倾斜而倾斜的。你甚至在里面站都站不直。这个密室是个三角形、V字型的,看到了吗?如果你把胳膊伸到肩膀后面去,不管在门的哪一边,都会堵在那个斜顶上。要不就是被这扇墙压倒。” 突然,让他惊讶的是,她低下头,从那扇低矮的门爬到那个黑暗的密室里去。他能听见她用手掌敲击那扇厚木板的声音。没多久她出来了。“这个密室建得真好!”她惊叹道,“但是那里面好闷,即使门开着也一样闷。如果真有人不小心把自己关进这样一个地方的话,你估计,他能在里面待多久?” 他那男性的无所不知又一次没有准备好。显然,他以前从未考虑过这样的问题。“噢,我不知道……”他茫然地说,“一个半小时,至多两个小时吧。”他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这个密室。“那里空气确实很少,”他承认。 她为自己刚才冒出的想法感到羞耻和退缩,谨慎地改变了话题。毕竟,每个人都会有产生一些病态猜测的时候。她弯下腰,抓住库克的腋窝下,开始扶着他往前走,仿佛他是一个机械士兵。“好了,先生。”接着她尊重地问莫兰:“你觉得他是不是应该上床睡觉了?” 库克开始大声嚷嚷,“再玩一次!再玩一次!”他刚才玩得太开心了,根本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好吧,只玩一次,然后就不玩了。”她溺爱地让步。 莫兰回到客厅在椅子上坐下。他已经看完了报纸,全部都看完了,甚至连那些他没有但非常希望拥有的股票报价都看了;就连那些他不感兴趣的读者来信都看完了。他拿出一支雪茄,这是今天中午跟他一起吃饭的人给他的。他欣赏了一会儿,接着抽了起来:他把它剥开,点燃,无限惬意地朝头顶上方吐出一个天蓝色的烟圈。他抽着雪茄,以一种完全满意的状态在那里坐了一会儿。 那是一种很少感受到的奢侈,他几乎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况。他开始打瞌睡了,头往下垂。第一次他清醒了,乘机在身边的烟灰缸里敲掉了烟灰,免得掉下来把玛格丽特的地毯烧个洞。库克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以一种极其夸张的装腔作势蹒跚地爬行,也许他还沉浸在方才的游戏里。库克一手拿着一只他的软底、软脚趾的地毯袜。“贝克小姐说穿上这双袜子,你会感觉更舒服,”他奶声奶气地低声说。 “哦,好的。”莫兰笑逐颜开。他弯下腰,穿上袜子。“告诉她,她会把我宠坏的。” 库克把脱下了的鞋子拿出去——那双重鞋底、厚脚趾——他跟进来时一样小心,尽管他关心的对象还确信无疑地醒着。莫兰躺回椅子里,这时,他的头又开始第二次、第三次往下垂,他就随它去了。像那样的姑娘应该——应该在珠宝店的橱窗里供着——嗯…… 他本是好意,可是,天呐,可是在他身边听他说话真是一种痛苦。“的确,我把你们三个姑娘带到世界上。我还记得你出生的那个晚上,就好像是昨天的事。现在,你看,你们都坐在我身边,都长大了,结婚生子……” 而且恐惧,哦,是多么恐惧,她沉闷地想着,双眼一直盯着那似乎永不会再来的汽车。 “看起来似乎不可能。确实不可能。要不是你们长得太快了,要不就是我不向自己的年龄服老,肯定不是这个原因就是那个原因。” 透过汽车仪表微弱的灯光,她对他的咯咯笑报以一个苍白的微笑。 “我知道,”他咕噜道。他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鼓励地拍了拍她,“我知道。你非常担心,难过。恨不得你已经到那里去了。你看,亲爱的,不要这样上车。会没事的,肯定没事的,就算有事你现在又能怎么办呢?难道就因为他没有接电话吗?呸,说不定他在哪个邻居家里喝啤酒呢……” “我知道,比克斯比医生,但是我忍不住想起那个东西。那封电报。它给我一种最可怕的感觉,所以我没法把它扔掉。有人发了那封电报……” “没错,没错,”他好意地笑了笑,“电报不会自动发出来的。或许他办公室某个笨蛋想要把他叫回办公室……”但是他没有说出这个想法,因为不是很有说服力。 她双眼盯着前面,沿着州立高速公路,正好绕过汽车站对面,医生的福特牌汽车就停在那里。“太晚了,对吗?今晚可能没有车了……”她不停地把手指放在牙齿上,一会儿换一根。 比克斯比医生好心地把她的手放下来,将它们按在她的大腿上。“你七岁的时候,我帮你改掉了那个坏习惯;你不会让我再来帮你改掉一次,对吗?”他透过擦得干净的挡风玻璃往前看,“车来了。你看到那两道灯光了没有?对了,肯定是它,太好了。” 什么柔软的东西从地面上掠过他的大腿,惊醒了他。他抬起下巴到衬衣的第二个扣子处,迷糊地朝下面看。库克正四脚趴地,像一只小动物那样,头低得差点比脚还低了。“还在找地方躲猫猫吗?”莫兰怜爱地问。 他的幼子抬起头,尖锐地纠正了他没跟上节奏的错误,“我们已经不玩了。贝克小姐弄丢了她的戒指,我在帮她找呢。” 这时候,他听见她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宝贝,你找到了吗?” 莫兰醒过来,坐起身来,走出去。他记得,她刚进来的时候确实手上戴着戒指。楼梯底下密室的门已经开得很大了,好像她已经去里面找过了。此刻她正在客厅对面的走廊脚垫板下面找,她身体微微倾斜,双手扶住膝盖。 “我不知道,戒指怎么不知不觉就从我手指上滑掉了,”她说,“噢,可能就在这附近哪儿。弄丢这个戒指,让我感到难过的唯一原因,是这个戒指是我毕业的时候,我妈送的……” “这里找过了吗?”他说,“你去这里找过了吗?还记得吗?你之前进去过这里一次,而且还重重地拍过里面的墙壁……” 她随意地回了一下头,继续寻找,“我已经在那里找过了,但是我没有火柴,所以很难确定……” “等一下,我马上去拿过来,我再帮你找找那里……”他跨过门槛,划亮一根火柴,蹲下来,弯下腰跨进了那个密室。 密室门落下的声音仿佛一记枪声般响彻密封的走廊。 莫兰案的事后剖析 长官对万格说: “噢,你在那边发现了什么线索?你似乎成了我们的专家,专门侦破那些看起来不是谋杀但实际上就是谋杀的案子。” “肯定是谋杀!绝对是!怎么可能会对这点有疑问呢?” “好吧,别把这些案卷从我桌子上吹掉了。哦,克林告诉我说,他找到的那些证人的感觉似乎没有你的感觉那么肯定。所以我才征得他的同意,让你来接手。他对这个案子很尽心……” “什么?”万格几乎说不出话,“他们准备做什么?捏造一个他意外把自己锁起来的事实……” 他的长官平静地朝他摆摆手:“现在,等一会儿,不要变得这么敏感。这有他的解释,而且我也明白他的意思。没错,莫兰太太收到,或者声称收到一封来历不明的电报,署名是她妹妹的名字。不幸的是,这封电报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了,所以没有办法查到这封电报从哪里发出来的。有可能就在这个城市发出来的,她当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看日期那栏。没错,那个小孩一直说当时有个‘阿姨’在家里跟他玩游戏。唯独有两个事实,可以确定无疑指出:有一个成年人与被切断的电话线和孩子被子上的留言有关……” 万格嘲讽似的翘起下嘴唇:“那么,油灰又怎么解释?” “你的意思是那个孩子用油灰够不到门的顶部,对吗?不,克林告诉我,他们用那个考验过了他。没有干预他,只是给他那套油灰工具,说,‘让我们看看你上一个晚上那样盖住这扇门,’然后退后站在那里观察。当他爬到他能够到的最高点,他拖过那个三条腿的电话架子,爬上去,他的双手可以完美地跨越门顶上的缝隙。那么,如果第二次,他是出于自愿做的,而且没有人教他;那么他们想知道,难道第一次不能是他做的么?” “咳!”万格厌烦地清了清喉咙。 “他们对他做了另一个试验。他们对他说,‘宝贝,如果你爸爸走进那里,你会做什么——让他出来还是把他留在里面?’他说,‘让他留在那里面跟我玩游戏。’” “那些家伙疯了吗——他们的脑子呢?我估计也是这个孩子切断了电话线。我估计,他用打印出来的大写字母写的那张留言条……” “你让我把话说完,好吧?他们不是想说是那个孩子自己做了所有那些事情。但是,他们根据这些线索,倾向于认为这是一次意外,又带有一种笨拙的、恐惧的猜测是某个人,为了避免卷进去。” “现在,克林团队的理论是这样的——记住,这还没有定论,他们现在只是猜测,直到有一些更好的证据出现:莫兰在这边有‘小三’,发了一份假电报给她妻子,以排除障碍。那个女人到达之前,只有莫兰和他的孩子在家,和孩子玩游戏。他不小心把自己锁进了那个密室,然后那个该死的傻小子用油灰把门封起来了。等那个女人出现了,莫兰已经闷死在里面了。她失去了理智,极度害怕被牵连,坏了她的名声。所以她把孩子哄上床睡觉,然后留下一张没有签名的留言条给莫兰的妻子。也许她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由于害怕接听,她再次失去理智,把电话线切断了。他们认为,她甚至完全失去理智,所以打开了密室的门一次,看见莫兰死了,她疯狂企图让事情看起来就像她发现之前那样,所以她又把门关上,让他在里面,甚至重新涂上了油灰,所以这样看起来是孩子做的,而不是其他人做的。换句话说,就是一场意外,接着又是某个人出于内疚的想法,笨拙地做出了一个掩盖现场的企图。” “切!”万格简洁地说,捏着自己的鼻子,“噢,这是你手下万格的理论:瞎扯。我要留下来接手,还是我脱手?” “接手,接手,”他的上司心不在焉地说,“我会联系克林。毕竟,你只能错一次。” 他们似乎在房间里玩扑克牌游戏,都蹲坐在地板中央的某样东西上面。你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他们宽大的背完全挡住了。不管那是什么东西,反正它非常小。偶尔会有一两个脑袋露出来,困惑地抓抓主人的橡胶圈脖子的后背。那个幻觉是完美的,唯一缺少的就是舔骨头、投色子的俚语。 一名保姆谨慎地站在门廊旁观看,自己没有参与这个诉讼。她的一些东西与人们,几乎是每个人,在健康上的审美相悖。她的着装从头到脚都带着一种欺骗性,让旁观者以为她穿着裤子,两腿分别在两个裤管里。可是到了脚踝处才看出来她穿的是裙子。那种和谐的感觉被颠倒了。 万格在门廊的另一面,他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进来的,站在那里许久,看看屋里正发生什么。最后,他走上前来,那个像猩猩集会一样的秘密会议解散了,结果发现被一群巨人包围在中间的是一个小不点。以这些类人猿成人为背景,库克看起来比他本人实际年龄更小。“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万格抗议道,“你们到底想做什么——剥削一个这么大年龄的孩子吗?” “谁在剥削他了?”万格知道他们没有。有一个人收起一只亮闪闪的怀表,显然他拿出来引诱,却一点结果都没有。保姆回过头,发出像马叫一样嘶嘶声。 库克凭着孩子特有的灵敏性立即嗅出了同情心,马上迎合似的看了一眼万格,皱起他的鼻子和嘴,做出一个猴子样的鬼脸,并且开始了一场中等速度的、真心的痛哭。 “是吧,看见了吗?”万格说着,用责备的眼神看看房间四周。“你们不知道这个年龄的孩子害怕警察吗?你们每个人天生就是小孩子的敌人,何况你们所有人全部联合起来……” “我们都穿着便服,不是吗?”其中一个人十分严肃地反驳道,“他都没看见我们的肩章,他怎么知道我们是警察?” “儿童训练专家。”当所有人走出去时,另一个人压着嗓门嘲笑道。 最后一个人愁眉苦脸地说,“希望你比我们好运。天呐,我宁愿处理那些最难对付的年轻人也不要对付这样一个小孩,他甚至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什么都知道,”万格咕哝道,“只是需要一些策略而已,仅此而已。” 保姆是唯一留在房间里的人,尽管她留下来的价值也值得怀疑。在游戏开始之初,她制造的“物质上目击证人”的恐惧远比所有男人加起来更加恐怖。只要她从门廊里走近一点,库克就会开始像在梦魇中那样歇斯底里地哭泣。 万格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来,两条腿成九十度角,然后把库克抱起来坐在腿上。 “我们继续玩扑克牌吧,”保姆悲观地笑了笑,“我觉得他根本还没从那晚整个事件中醒过来……” “他早就醒过来了。谁这么做的?” 库克从先前那个膝盖“见面”开始认识万格。他友好地朝万格微笑,也许那是一件讨好的小事,“你还有软糖吗?” “没有,医生说我已经吃得太多了。”万格开始切入正题了,“谁让你爸爸去那个密室的,库克?” “没有人让他去,他自己想去的。他当时在玩游戏。” “就是之前你也被困进去的那个地方。”保姆无缘无故地指出。 万格突然转过头,脸上闪过一道真实的坏脾气,他很少这样。“听着,你能否帮我个忙!”他深深地、有准备地用腹部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库克,他当时和谁在玩游戏呀?” “我们。” “我知道,可谁是我们呀?你和谁呀?” “我和他,还有那位女士。” “哪位女士?” “那位女士。” “哪位女士?” “就是在这里的那位女士。” “我知道,可是哪个女士在这里呢?” “那个女士,那个女士……”并不是库克不愿意说出来,只是那件事情的逻辑他说不清。“就是那个跟我们玩游戏的女士。”他突然像是找到灵感一样总结道。 到这时,万格几乎要用完了刚才吸入的那口气了;他呼出少量的残余空气,发出一声气馁的叹息声。 “你看到了吧,他每次都是这样从你的话题逃开。那个小孩长大了都不需要一张嘴了。” 万格此时的情绪并不稳定。“听着,麦戈文,我不是开玩笑,如果我在问他问题的时候,你再作出任何不相干的评论的话……” “怎么着?”保姆嘀咕道,但是非常谨慎地没让万格听到。 万格拿出一本黑色的小口袋笔记本。他转过头回到他膝盖上坐着的证人身上,此时这个孩子正无忧无虑地摇着他的两条腿。“好了,看,那个游戏的名字是什么?” “捉迷藏!”库克积极地大声喊着。他现在与万格更加熟悉了。 “谁先藏呀?” “我!” “接下来是谁藏呢?” “接下来是那个女士。” “然后呢?” “然后就轮到我爸爸了。” “处心积虑,”万格轻声地自语道。他在一只空余出来的膝盖上潦草写出来的东西几乎难以辨认,同时他还用另一只胳膊的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