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龙牙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1244
[book_dec]在好莱坞跑龙套的年轻女孩克丽,一天突然被告之,自己与素未谋面的表姐将共同成为千万遗产的女继承人,条件就是继承人必须而且将永远是单身。克丽接受了。然而当她与表姐住进富翁卡德摩斯的大庄园时,却接连遭遇致命袭击……当她决定放弃财产与恋人结婚的当晚,恋人失踪,表姐遇害,她成了杀人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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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销声匿迹的美国人
遇上了博·鲁梅尔。噢,不,不是“花花公子布鲁梅尔”——那位生于1778年的伦敦上流社会的绅士——是博·鲁梅尔【注】。这位博·鲁梅尔1914年生于纽约城的切里街。
别以为博对自己的名字就那么逆来顺受。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准备着要同全人类作战,以捍卫自己的尊严。他想出了各种各样的办法,甚至也想到了要另取个名字。他想改叫巴克,或巴奇【注】,或诸如此类的某个富有男子气的名字。结果呢,改了名字也没有用。
“鲁梅尔?姓鲁梅尔?哎呀,还不好意思说吧?你的名字应该叫博,‘花花公子鲁梅尔’嘛。呃,呃……没错!”
博——“花花公子”,这苦涩的名字好似一只熔炉,而博的个性,也就在这炉中铸成了。十二岁的时候,他经过一番调查了解到,那位他与之同名的人物,曾经是伦敦著名的时尚权威,也是往昔那一时代花花公子中的第一人。从那以后,博便成了男式服装激情昂奋的反叛者。时至如今,假如哪天你碰见一位粗犷的年轻人,他两手的指关节处伤痕累累,那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件衣服也没脱地连着睡了整整两个月,那么,你或许可以肯定:那不是饥肠辘辘的乞丐,而是博·鲁梅尔。
令他的父亲——也就是毒品缉捕队的约翰尼·鲁梅尔警官——颇感绝望的是,博一而再、再而三地总是在逃跑。
在他就读的哥伦比亚法学院里,有那么几个擅长幽默调侃的聪明家伙,因为他们,博就逃跑过三次。头一次,他跑到一处水道隧洞工地去挖沙子。结果,一个膀粗腰壮的立陶宛隧道工,看破了他自感羞耻的秘密,于是他被遣送回来,继续受到《契约法》课程的捆束。第二次溜号,他去一个三流马戏团做新闻广告宣传员。而这一段插曲,又以他跟一个大力士之间一场血腥的吵斗而告终。那邦戈人【注】起初满以为他能把任何一个名叫“花花公子”的人揍扁,可是,当他最终在昏迷中醒转之后才明白过来:这场架打得着实地不轻松,正像有句话说的——是一场误会。第三次出逃,他找到第六大街一处建筑工地,在高高的半空中做吊运铆钉的活儿。就在又一次经受了痛苦的折磨之后,他一怒之下爬上了四十层楼,还险些从那危绝之处摔了下来。不过,自那以后,他再选择逃往避难的地方,总是要离大地母亲更近一些了。
暑假期间他也屡次潜逃。一次跑到好莱坞;一次到了阿拉斯加;还有一次,他搭上一艘开往里约【注】的货轮,朝着遥遥召唤着他的南方天堂去了。然而,最后这次出逃,可是绝对的判断失误。船上的商务监运官是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在船员们中间津津乐道地传播着对博的议论,而年轻的鲁梅尔先生,如果要想对自己的教名所受到的那些文雅的听似恭维的讥谤还以惩罚,看起来就不得不以浩森无垠的大海作为战场,而且,除非凭着游泳,竟再无别的脱身之法。
埃勒里·奎因先生头一次听说博·鲁梅尔,是当约翰尼警官故世之际。
对老友的故去,奎因警官十分难过,并很想为这位故交的儿子做些事情。
“这孩子没工作,闲得无所事事,”奎因警官对埃勒里说道,“他有文凭,本来是个律师,不过他辞职不干了。情况就是这样,一个没有工作的人,你可想而知。我的意思倒不是说他有什么不好。再者说,他倒没有成天舒舒服服坐在转椅里,变成那种吃不了苦的软蛋。他可是个精力充沛的坐不住的年轻人,而且又倔又硬,很难对付。五花八门的事情他都干过:航海、吊运建筑铆钉、一路乞讨周游全国、在加利福尼亚摘橙子、到海险防护工程设施上去挖沟……总之,什么他都干过,可就是到了哪儿也没找到能发挥自己的工作。现在呢,约翰尼又去世了,他的情况也比以前更糟了。这个骄傲自大的家伙,对,博就是这么个人,他觉得自己无所不知,而且,差不多也无所不能哩。”
“你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埃勒里问。
“博。”警官答道。
“博·鲁梅尔?”埃勒里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笑的,谁听到他的名字都会笑的,这正是博的痛苦所在。只是别当着他的面嘲笑他,否则,他会暴跳如雷的。”
“为什么你不让他当警察呢?”
“是啊,他要不是那么不踏实,当警察倒也能是个好样的。不过实际上,他正琢磨着想开个侦探事务所呢。”警官一笑,继续说道,“我猜想他近来一直在读你写的那些离奇的侦探小说。”
“你的这位四处游荡的浪子还真让我挺感兴趣的。”奎因先生爽快地说道,“咱们去找他吧。”
在从中央大街往西两个街区的路易烤肉馆里,他俩找到了正在吃着咸牛肉三明治的博·鲁梅尔先生。
“你好,博。”警官打着招呼。
“好啊,老爷子。犯罪情况怎么样啊?”
“正常,没什么大事。博,我想让你见见我的儿子——埃勒里。”
“博。”奎因先生招呼道。
那年轻人放下手里的三明治,仔细审视着奎因先生,全神贯注地分辨着奎因先生眼睛和嘴部的表情,那多疑和警觉的神态,恰如正搜寻着小虫并随时准备前扑的一只猎狗。
然而,从奎因先生的脸上,博没有找出一丝一毫嘲弄之意,却只是看到了一副庄重严肃且和蔼可亲的表情。于是,他向奎因先生伸出了他那因饱经争斗而满是疤痕的大爪,并粗吼着招呼吧台的侍者。不多一会儿,警官便明智地告辞了,离去时,他嘴角上泛起了稍可察觉、却又刚好被他浓密的髯须掩住的微笑。
美好的友谊开始了。奎因先生感到,面前这位身躯硕大、眼中充满愤世嫉俗之情、神态自信、宽肩阔背之上随意披挂着皱巴巴的外衣的年轻人,正不可抗拒地深深吸引着自己。
后来,当“埃勒里·奎因秘密调查公司”诞生了,奎因先生回想起这件事,心里还时常纳罕,竟不知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那天在路易烤肉馆的谈话,似乎整个是在很糟糕的迷蒙气氛中进行的,充满着男人面对男人时的强悍无情,还有博的抱负和野心,而且谈着谈着,仿佛被某种魔力驱使着,突如其来地,他们就讨论起一项事业的计划来了。
奎因先生惊奇地发现,他就要同鲁梅尔先生成为一家侦探事务所的合伙人了。
“我手里有几千美元,”博说道,“是我老爷子给我留下的,这钱早晚得让我给花光了,最好还是用来为我的前途作投资吧。”
“我明白,不过——”
不过什么?噢,是的,他很年轻,但他意愿如此,而且他有能力。他受过法律学训练,有勇猛无畏的性格,会使用各种武器,对纽约的各种藏污纳垢之处以及警察的行事方式都很熟悉。
“毕竟,”他笑一笑,说道,“警察的儿子,自然会懂得这些东西。这一点你应该知道的!”——既然如此,又怎么样呢?
“可是跟我讲这些干什么呢?”奎因先生没精打采地问道。
“因为你是个名人。这座城市里人人都知道奎因的大名,一提起这个名字,人们就联想到侦探。我要靠你的名望赚钱哪。”
“哦,你这么想吗?”奎因先生仍是毫不兴奋地问道。
“你看这样如何,埃勒里,你什么都不用做,所有工作都是我来干,我去跑腿儿,每天我工作二十小时,我把我的钱也都投进来。唉,瞧瞧吧,再也没有比这样当侦探更舒服的啦。”
“难道不是吗?”奎因先生问道。
“我只要你的名字作幌子,其余的事情我来做。”
奎因先生觉察到自己当时表态说会对这件事加以考虑。
第二天,鲁梅尔先生打电话过来,邀请他到时报广场一座写字楼去看一套房间。
奎因先生到了那儿,发现房门上已经有印刷体镀金的他的名字了。
为这开张的日子刚刚刮净了脸的鲁梅尔先生点头招呼他进去。这是一套三间的房子。
“有点那意思吗,嗯?来见见咱们新来的秘书。”于是他把那位叫做赫库芭·彭妮小姐的老处女引见给奎因先生。虽然才一个小时的交往,这位秘书小姐对博·鲁梅尔先生已是毕恭毕敬,那态度既鬼鬼祟祟,又一本正经,充满了强烈的热情。
奎因先生心服了,有点刚跑完几英里路之后那种接不上气的感觉。不过他喜欢这种感觉。
五月里明媚的一天,博打电话给埃勒里,叫这位合伙人立刻过去。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如此激动,连不怎么容易动感情的奎因先生也兴奋起来。他见到博的时候,博正用一只手重新布置着办公家具,另一只手整理一贯打得过于随便的领带。他知道,一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重要事情发生了。
“你猜怎么着?”博大喊大叫地说,“不是离婚,不是‘寻找我们亲爱的离家出走的娜拉”也不是保险欺诈。这回可是一件真正的案子,我的朋友!“
“什么样的案子?”
“谁知道啊?谁在乎啊?他又不肯说。不过这案子肯定小不了,因为要说有钱的话,他是太有钱了!”
“‘他’是谁?”
“是‘没人知道的人”’华尔街的幽灵“‘销声匿迹的美国人”他的名字叫卡德摩斯·科尔——他是这么说的。“
看来那位大人物是亲自打电话来约见的。他特别提出要见奎因先生——奎因先生,而不能有别人在场。鲁梅尔先生答应他把奎因先生请到。就是要他把格兰特将军的骑马雕像请来,他也会答应的。
“再过十五分钟他就到了,”博喜不自胜地说道,“真倒霉呀!我成了局外人啦。他还非得要见你不可。你了解他吗?我给《先驱报》的汤姆·塞里维奇打过电话了,他从报社的资料室里帮我找到了一些关于科尔的材料。”
他俩凑到一块儿商量起来。
科尔1873年生于佛蒙特州的温莎,是个中等富裕家庭的长子。他继承了他父亲留下的铁工厂。他1901年结婚。后来发生了一件牵涉到他妻子不忠行为的丑闻,于是他在1903年同她离了婚。以后她又结了四次婚,终于若干年后在意大利,她被一位难缠的丈夫枪杀而死。
科尔扩展壮大了他的铁工厂。1912年他介入南美的硝酸盐业。世界大战爆发了,他开始制造军火,赚得几百万美元。战争结束后,他又进入华尔街,把他的财富增加了三倍。这时,他便卖掉所有股票,在哈得逊河畔的塔里小城买了一座巨大的别墅,而这别墅却多半空在那里,他自己难得一去。
这位百万富翁1921年退了休,带着为他工作多年并且深得他信任的那位代理人埃德蒙·德卡洛斯航海去了。从那以后,他一直在他那艘“阿耳戈号”【注】快艇上生活。
“‘阿耳戈号’很少进大港口,”博说道,“如果在大港口停泊,也只是为了补充油料、给养和现金。像这样的时候,科尔总是闷闷不乐地待在船舱里,而让德卡洛斯去处理所有的事情。”
“这么说他有点像个富有的海上流浪汉,”埃勒里说道,“他怎么会这样呢?”
“他就是太古怪了。”博得意地说。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么这回他一定是过了十八年之后第一次到纽约来。”
“我为此感到荣幸,”博说,“的确是这样,先生。对不起,我得去换一身衣服。”
由于所谓“富逾百万的美国人”是个非常罕见而珍贵的人类品种,因此,当我们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能接触到卡德摩斯·科尔先生,那么,对他作一番考察研究,就显得颇足重视。而且还因为,科尔先生注定会早亡的……也许比他预见的要早。
看哪,读者女士们先生们,他正走进“埃勒里·奎因公司”的办公室,第一个动作竟是将身体撞在了门框上。这样的动作很是稀奇,我们把它记在心里,会很有启发的。哦不,他没喝醉。
随后他向前走去,走到那一小块米黄色地毯的正当中停了下来。他的步态与其说像走路,不如说更像是在笨重地蹒跚;每一步都是审慎地将脚从地板上抬起,落下的时候两脚又分得很开地站着,仿佛在一块不够坚实、也不太稳固的地方试探着行进似的。
他用一种奇异的斜睨而锐利的眼神凝视着奎因先生和鲁梅尔先生。那被放射状眼周皱纹围簇着的斜睨神态,肯定是由于常年在阳光耀眼的海上凝望天空中移动的飞机所养成的,而那眼中的锋锐之神,让我们猜想一下,定是另有更深的根源。
这位水手的脸孔显红褐色。在他凝神注视的时候,可以看到他瞳孔四周略呈淡白色的眼珠显得如此洁净而年轻。他的脸却如同一张面具,光滑,虚假,有木乃伊的感觉。
他也没有凸出的肚子,倒是站得笔直。
他的脑袋光得没有一根头发,又大又鼓,就是一块光秃秃的棕褐色的头骨。透过他微微张开的苍白的嘴唇我们可以看到,他嘴里连一颗牙齿也没有,宛如胎儿一般。
他身上穿的,是一套年代久远的、蓝色的、缀着铜扣的快艇服。这位活像裁缝试衣用的假人一般的百万富翁,以他仅有的、却又是全部的那一点生气斜睨着,从鲁梅尔先生看向奎因先生,然后重新再看一遍。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奎因先生利索地说道,“你请坐吧,科尔先生。”
“你是奎因?”这位大人物问道。他像是被扼抑着咕哝出来的话很难听得清楚,而他那没牙的嘴在说话时有少许口水流出,还进出唾沫星子。
奎因先生双眼一闭,答道:“我就是。”
“跟你单独谈。”科尔先生似含恨意地说。
博谦卑地深躬,然后离去。奎因先生知道,博并未走远,却是在与这间办公室一墙之隔的那间综合实验室兼暗室里,通过一只窥视孔,仍然在听着,观察着,并且进行着其他各种属于鲁梅尔方式的活动。
“时间不多了,”这位大人物宣布似地说道,“今晚起航,去西印度群岛。现在想把这件事办妥。我刚去了劳埃德·古森斯的律师事务所。认识年轻的古森斯吗?”
“只是久闻大名而已,科尔先生。他父亲大约五年前过世,事务所如今由他主持。这家老牌子的事务所名声不错,专门擅长于大规模房地产的变现、托管和清算业务。你是——呱——有房地产要变现吗,科尔先生?”
“不,不是。只是把我的密封遗嘱交给了古森斯。过去跟他父亲很熟,那是个好人。不过他父亲去世以后,我就指定他做我的房地产的合作执行人和合作托管人了。”
“合作——”奎因先生礼貌地问。
“我的朋友埃德蒙·德卡洛斯将会跟古森斯两人合作,共同执行我的遗产事务。恐怕这事跟你没什么相干吧?”
“哦,那当然,是不相干。”奎因先生对富翁肯定地答道。
“来找你是为一件秘密的事情。知道你对你的业务很在行,奎因。我要你答应独立处理这件案子,不能带助手!”
“对不起,是什么样的案子呢?”奎因先生问道。
“无法告诉你。”
“对不起,你说什么?”
“无法告诉你,案子还没发生哩。”
奎因先生面带宽厚的表情,说道:“不过,亲爱的先生,你不能要求我调查一桩我对它一无所知的案子呀!我只是个侦探,不是有特异眼光的超人。”
“没有指望你是超人,”大人物咕哝道,“只是跟你作个约定,要你日后为我办这件案子。等到了适当的时候,你会知道这是一件什么案子的。”
“我还是不能不问,”奎因先生说道,“科尔先生,如果这是一桩案件,为什么你不能在你说的那个适当的时候雇我呢?”他似乎察觉到某种狡诈的神情从百万富翁红褐色的面具上悄然爬过。
“你是侦探呀,这可是你告诉我的。”
“我刚好想到了,只有一个原因,”奎因先生接受了对方的挑战,轻声说道,“但是这种事情不大好讲出来,恐怕会太不礼貌了。”
“见鬼!到底是什么原因?”科尔先生鼻孔的微微耸动,透露了他犹疑不定的好奇心。
“如果你决意不按正常的方式办事,也就是说,不是在需要开始一项调查的时候才去雇用一个调查者,那就一定是因为你预料到那个时候你不可能再雇用调查者了。”
“胡扯!你说得明白点。”
“很简单,只是你想到了你可能会死。”
这位大人物深深地、如打嗝一般地长长吸了口气。
“啊!”他说,“得啦,得啦!”他那诧异的样子,仿佛在他六十六年的一生中,从未听到过如此令人震惊的事情。
“那么你预感到生命将遭到攻击啦?”奎因先生探身向前,问道,“你有还在活动的敌人吗?也许有人已经对你下过手啦?”
科尔先生默然不语,他的眼皮像天文台两分的球顶一般缓缓地合上了。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说道:“钱不成问题,总要买最好的东西,用不着讨价还价。你接受这件案子吗,奎因?”
“啊,是的。”奎因先生干脆地答道。
“我一回到船上,就拟一份附件用挂号信寄给古森斯,让他把这份附件跟他保管的我的遗嘱一起存档。这份附件里会详细说明:我已经雇请你办理某些事务,而且约定了给你的报酬。你要多少酬金?”
奎因先生似乎能够感觉得到博·鲁梅尔先生剧烈颤动的心正向他恳求着,盼着他说出个天文数字。
“因为我还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工作,工作量有多大,所以,我也很难估算酬金应该是多少,科尔先生。等到如你所说的那个适当的时候,我就能定下来啦。不过,我可以同时再要求一项律师预聘费吗?”
“多少?”科尔的手已伸向胸前的口袋。
“可不可以,比如说,”奎因先生踌躇片刻,说道,“一万美元?”
“一万五千吧,”这位大人物说着,掏出一本支票和自来水笔,“费用是该付的。让我坐你那儿,年轻人。”
那百万富翁紧紧靠扶着写字台绕了过来,仿佛这写字台是暴风雨中的一艘快帆船。他坐进奎因先生的座椅,曝着凹陷的双颊,匆匆填好了一张支票。
“我给你开个收据,科尔先生。”
“不必啦。我已经注明是‘预付律师费’。再见。”
老绅士站起来,将那顶快艇帽稳固地戴好在光秃的脑袋上,蹒跚着朝门口走去。奎因先生赶紧抢上几步,但还是太晚了,没能帮他这位非同寻常的客户躲开那门框。科尔先生又撞了上去。而他却没有流露出丝毫介怀的表情,倒几乎全然一派庄严的漫不经意的神态,好像他有如此之多重大的事情要思考,区区一个门框是根本不能引他留心的。
他被门框弹了回来,嗬嗬地笑笑,说:“顺便问一句,奎因先生,你猜到了我会雇你做什么吗?”
奎因先生在脑子里搜索着,想找出一个回答。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什么意义也没有。
不过卡德摩斯·科尔先生又咕哝着说道:“没关系。”他笨拙地穿过接待室,最后从奎因先生的视线中消失了。
奎因先生回到屋里,发现桌上那张支票不见了。他揉揉眼睛:“见鬼了!”不过一转眼的功夫,博拿着那张支票从实验室跑了进来,他说:“我给这支票做了份影印件——以防万一嘛。要是那秃子给的是一万五千美元的假支票,他可就甭想脱了干系!”
“你好像不太满意呀。”奎因先生一边说着,一边也似乎有所警觉,他坐到桌旁,赶紧在支票背书上签了名,好像生怕它不翼而飞似的。
“他要么是从精神病院逃出来的疯子,”博说道,口吻中颇含嫌憎之意,“要么就是一个像书里写的那种喜欢拿别人寻开心的偏执古怪的大亨。这就是一场玩笑。走着瞧吧,那疯子会通知银行停止支付这张支票的。”
虽然纯粹只是一种可能性,却也搅扰得奎因先生坐立不宁。他按下铃:“彭妮小姐,看见这张破纸条了吗?”
“是的。”赫库芭一面应着,一面含情地凝望着鲁梅尔先生。
“明天早晨你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带着这张支票,到支票上指定的支取银行去。今天是太晚了。如果这张支票上的印签属实可靠,你就把它存入我们的银行。”
“真是乐观主义者啊。”博高声说道。
彭妮小姐带着那张珍贵而沉重的纸片匆匆离去了。博砰地一下躺在皮沙发上,气哼哼地嚼起一块已化成糊状的巧克力来。
“你怎么看咱们这位朋友呢?”埃勒里问道,并且远远地瞧着他,“他身上就没有什么地方显得——呃,就是说,显得很独特吗?”
博说道:“他隐瞒了一些事情,使劲地隐瞒着。”
埃勒里从椅子里一跃而起:“那么还有别的呢,还有他那种让人恼火的过分的好奇心呢。为什么他这么想知道对于他要雇我干的事情我是怎么猜想的呢?”
“我告诉你吧,他是个疯子。”
埃勒里坐到了写字台上,透过窗子,眺望着时报广场上空轮廓参差曲折的天际。忽然他作了个怪相,原来是坐到了一个又长又硬的东西上。他转头一看:“他的自来水笔忘在这儿啦。”
“这样看来,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赚了。”博皱着眉瞧着自己满是巧克力糊的手指头,像猫似地舔了起来。
埃勒里仔细看着那杆笔。博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儿,他漫不经心地说道:“嗬,看什么哪?”
“你看了会怎么想,博?”埃勒里拿着笔走到沙发旁。
博透过烟雾好奇地眯起眼睛看着这杆笔。这笔又大又粗,笔帽上满是一些似成弧形的划刻痕迹,有些地方还被刻得相当深,整个这支笔看上去经历了漫长岁月,而且用得很苦。
博瞥了一眼埃勒里,露出困惑不解的神情。他又拧开笔帽,仔细看了看金笔尖。
“在我看来,这就是一支老式的、黑色的自来水金笔呀,看上去某人把它用得很厉害,这个人就喜欢用平滑粗实的笔划写字。这笔跟别的千千万万支笔没有什么不同啊。”
“我倒是认为,”埃勒里说,“这支笔跟其他所有的笔都不一样。”
博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好啦,所有这些小秘密到时候肯定都会弄明白的。不过现在,博,我建议你给这东西拍一些显微照片,从各种位置和各个角度拍。还要做一番精确的测量。然后我们派个人把这支笔给那位阿耳戈英雄送回去……但愿我能肯定。”他嘀咕着。
“肯定什么?”
“那张支票没问题。”
“阿们!”
翌日,天气晴朗,阳光明媚。终于得到了证实。他们派去的信使回来报告说,头天晚上他到哈得逊河港,把那支钢笔送到了停泊在那儿的那艘快艇上,倒没有被当成可疑人物抓起来。而赫库芭·彭妮小姐上班虽然来晚了,却是喜滋滋带着好消息凯旋而归的,那张一万五千美元支票的支取银行没有任何疑问地立刻就证实了卡德摩斯·科尔签名的可靠性和有效性。
还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科尔先生如果在开玩笑,他会通知银行停止支付那张支票。
他们等了三天。那张支票兑现了。
博对着事务所的银行存折行了三次额手礼,然后就出去陶醉在美酒佳肴之中了。
——
【注】英文Beau,既是人名(译为“博”),又是一名词,有“向女人献殷勤人”、“女人的情人”、“花花公子”的意思。
【注】英文Buck(译为“巴克”)有雄鹿、公羊等意;Butch(译为“巴奇”)有粗鲁男子、汉子等意。
【注】邦戈人,非洲苏丹东部的黑人民族,以皮肤微红著称,亦称多尔人。
【注】里约:巴西港市,全称里约热内卢。
【注】阿耳戈英雄:希腊神话中随伊阿宋到海外寻取金羊毛的英雄。
[book_title]第二章 “阿耳戈号”最后的航程
像这样的百万富翁,已是六十有六的高龄,忽然立下了遗嘱,并且为了秘而不宣的理由而雇请了侦探,那么,他们的死亡概率一定是很高的。
卡德摩斯·科尔先生死了。
埃勒里·奎因先生料到了卡德摩斯·科尔先生会死,而且不仅会死,进而言之,还将在某种可疑的不明不白的情形中死去。但他同时却未曾预见到,他自己竟险些比他这位客户先一步跨进了珍珠门。【注】
这次沉重的打击于那张支票兑现当天的下午降临了。
奎因先生拿起电话,给劳埃德·古森斯(那位律师)打过去,本想作一次于双方互有启发的交谈。古森斯的秘书告诉他,说这位律师为了一桩紧急事务已于昨夜动身去了伦敦,而恰当闻知此消息之际,一阵剧烈难忍之痛向奎因先生袭来。
他撂下电话,感到被刀刺中般的深深的疼痛。
“真是事事不顺哪。”说着,他无力地按铃叫来了彭妮小姐。
九十分钟之间,奎因先生毫无知觉地躺在手术台上,听凭一位著名的外科医生把他那截叛乱而破裂的阑尾切去了。手术之后,那位外科医生表情更加严峻——奎因先生患了腹膜炎。
整整一夜,奎因警官和博两人在埃勒里房间外面的走廊上踱来踱去,默然无语。他们能听见奎因高声的充满牢骚和抱怨的胡话。他仿佛面对某个看不见的对象在滔滔不绝地演讲,追究着各种秘密的答案。他的自言自语,总不断地提到“科尔”和“自来水笔”这样的字眼,并且伴随着不知说些什么的咕咕哝哝,还有呻吟,间或还发出狂放的大笑。
太阳升起来了。外科医生、住院内科医生和其他几个人都发现,奎因先生的情形好起来了。这位病人脑子里有某种意识,那外科医生解释道,这个意识使他不顾一切地抓住生命不放,因为他还有事情要做,而这件要做的事情,关系到一支自来水笔和一个名叫科尔的人。
“怎么会这样呢,”博哑着嗓子说,“一个科尔竟能让人着魔得死去活来吗?”
奎因先生只是苟延残喘于现世,同时,却在珍珠门的门槛上毫不当心地大摇大摆、进进出出。而当卡德摩斯·科尔的死讯传来,他立刻便不再徘徊,并且不屈不挠地马上就恢复了起来,连医生们见此都感到惊愕不止。
“博,看在上帝的份上,”这位病人恳求着,“你说呀!”
博开始讲述。就在科尔造访“埃勒里·奎因公司”的当天夜里,“阿耳戈号”快艇办好出港手续后离开了纽约港。
当时快艇上有船主科尔先生,他的朋友和伙伴埃德蒙·德卡洛斯,船长赫罗德·安格斯,还有十二名船员。
“再没有别人啦?”奎因先生急切地问。
“我们知道的就这些人。”
六月十三日,“阿耳戈号”锚泊于西班牙港外的帕里亚湾【注】,在补充了淡水和燃料之后,继续向西北方向航行,进入加勒比海。
六月二十一日,在距离加利纳斯港【注】西北100哩的海上,“阿耳戈号”还与一艘过路的旅游班轮通过话。安格斯船长与那艘班轮的船长依航海者们通常的礼节互致问候。
六月三十日,恰当子夜八击钟【注】时分,正陷于一场暴风雨中的“阿耳戈号”,用无线电向任何有随航医官的舰船发出了通常的“SOS”紧急求救信号。发出的信号中说明,卡德摩斯·科尔心脏病急性发作,安格尔船长虽备有随船医疗设备,也能够做一些简单处理,但他感觉到他的主人病情严重,因此他需要专业医官马上给予指导。
正在西北方向大约200英里处的“白夫人号”立刻作出了响应。船上的主任医官通过无线电详细询问了病人的脉搏、呼吸、血压以及表面症状等等,他也收到了无线电发回的答复。
随后,“白夫人号”上的这位医生提出了注射毛地黄强心剂、做冰敷、并采取其他紧急措施的建议。安格斯船长每隔五分钟就通过无线电与他就病人的情况作一次交谈。与此同时,那艘旅游班轮正全速向“阿耳戈号”奔驶而来。
然而,那班轮还是太迟了。从第一次发出紧急求救信号,过了一小时五十分钟之后,安格斯船长与埃德蒙·德卡洛斯共同发出了一条无线电信息,通告说卡德摩斯·科尔已辞世而去,并对“白夫人号”的援助表示感谢,另外还宣布说,这位百万富翁临终前最后的遗愿是将他葬之于大海。
“够了,够了,”奎因先生高声叫着,“别再说啦!”
“行啦,别那么激动啦,”博安抚他说,“装在裹尸帆布罩里的科尔在加勒比海底都躺了一个星期了。”
“都整整一个星期啦!”埃勒里啃然叹道,“已经是七月了吗?”
“七月五号,星期三。”
“那我们必须得跟德卡洛斯、安格斯、那个无线电发报员、还有全体船员们谈一谈,他们现在在哪儿?”
“科尔死了以后,过了两天——那是上个星期天,‘阿耳戈号’到过古巴的圣地亚哥。到了星期一,安格斯船长和所有船员都被发给薪水然后解雇了。”
“德卡洛斯?”深深地沉默之后,埃勒里问道。
“是啊。德卡洛斯随后把‘阿耳戈号’存到了当地的一座干坞里,把科尔的一些私人物品装船运回美国,然后他自己搭上一架飞机。他应该今天夜里或者明天早晨到纽约。”
奎因先生陷入了沉默,一阵令人惊惧的沉默。过了片刻,他开口道:“唬唬唬唬……”【注】
“什么?”
“心脏病发作,怎么那么巧,船刚好开到加勒比海正当间儿,还正好赶上一场暴风雨;没经过有资格的医生的检查,就认定人已经死了;也没做尸体解剖,就给海葬了;那么船长和船员们呢,还没来得及讯问就给遣散了!”
“你换一种方式想一想,我的”智多星“”博说道,“因为普通人都会这样想这件事的。科尔的心脏停止跳动了吧?因为他已经六十六岁高龄了。他死在海上了吧?是啊,如果他不是死在海上,那才奇怪了呢,因为他这最后十八年都是在一艘快艇上度过的呀。为什么葬入深深的海底呢?对于一个热爱大海的人,当他弥留之际提出这样的请求,是很自然的嘛。”
“那么德卡洛斯在古巴解雇了安格斯船长和全体船员,这又作何解释?”奎因先生面无表情地问道。
“当然,他也不是不可以让他们驾驶‘阿耳戈号’北上回美国,但是,坐飞机总是快一些,而且,德卡洛斯想要尽快赶回纽约,这也是很自然的。不,朋友,这样的安排很自然、再简单不过了,一点也不——”
“不是那么回事,”埃勒里有点起急了,“科尔立下了遗嘱,雇用了我们,他行动神神秘秘,而且最后死了——对于这一切,博,有人会想到一个不那么好听的字眼,那就是……谋杀!”
“在法律上,还有个老生常谈的说法儿,”博淡然言道,“那就是‘犯罪事实’。你要能告诉我怎么样做就能够找出犯罪事实,我就服了你了。可是,假如我们想证明谋杀成立,我们就必须有一具尸体,我们拿得出来吗?尸体在哪儿啊?是啊,在加勒比海底,喂了鱼了。哦,不行,先生,我们所掌握的只是怀疑,在这一行里,人家不会给怀疑付费的。”
“那也无所谓,”奎因先生低声说道,“反正科尔已经给了我们一万五千美元,这就意味着,谁要是谋杀了科尔,他就不能不受到惩罚!”
“我们是有这笔钱,不过这是暂时的。我本来不打算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你,怕你眼下的身体状况难以承受这样的打击,想等你恢复了再说。埃勒里,咱们得把这笔钱还回到科尔的遗产里去。”
“什么!”奎因先生喊道,“为什么?”
“因为科尔雇的是你,而不管他想让你调查的是什么,以你目前的状况,你都不可能进行调查。医生告诉我,你必须得休假至少六星期。”
“别傻啦,”埃勒里断然道,“你是‘埃勒里·奎因公司”,我可不是。你得去调查。“
“不,我不能调查。”博一脸愁相。“科尔亲自雇的你,而且你也接受了。这就是个人服务契约。这种个人服务契约是不能再另行指派他人去做的。那一万五千元咱们不要啦,咱们也不想发不义之财。”
“你在说些什么呀。”奎因先生眉头紧整,努力思索着。少时,他高兴地做着怪相笑了起来,“博,科尔说他遗产的受托执行人是谁?”
“劳埃德·古森斯和这位德卡洛斯。”
“他们俩认识你吗?”
“不认识。彼此彼此,我也不认识他们。那又怎么样?”
“他们同样也不认识我。”埃勒里笑道,“你明白了吗?”
“好哇,你这个骗子!”博叫道,“说说怎么骗吧!”
“要是古森斯打电话找埃勒里·奎因,你就去接。”
“我冒充是你!反正古森斯也好,德卡洛斯也好,他们都分不清咱俩谁是谁。”博兴奋地扑过来握住埃勒里的手,“太好啦,你真是个天才!”
“轻一点儿——当心我的伤口。当然,我们这样做是共谋犯罪,你知道吗?”
“是吗?”博挠了挠了头,“让我想想。好吧,也许我们是在犯罪。不过,如果我知道了我们犯的是什么罪,说不准我会胆怯的。好啦,我不想说那么多废话了。再见,奎因先生!”鲁梅尔先生告辞道。
“快滚吧,‘奎因’先生!”奎因先生说。
第二天早上,劳埃德·古森斯打来了电话。
鲁梅尔先生冒名顶替奎因先生,乘地铁按电话中约定的时间来到市中心的公园街。
古森斯年约三十几,近四十岁,一身参赴聚会的装束,脸色灰暗倦怠,像是缺乏睡眠。博读过温契尔【注】写的东西,知道古森斯经常周旋于公园大道与第五十二街之间各种社交活动之中,并且视场合的不同,有时带着、有时不带他那位也擅长于社交的太太。在与古森斯握手的一瞬间,博心中不禁一叹,忖道:富有的感觉一定是很舒服的。
“德卡洛斯刚刚从佛罗里达飞过来,”律师说着,晃着手里那支冒着烟的烟斗朝里面那间办公室指了指,“我想你知道他吧,奎因先生?”
“奎因先生”下意识地四处张望着找奎因先生,但随即意识到,他就是奎因先生,于是说道:“那位‘内务总管”你说的是他吧?顺便问一句,古森斯,干吗把所有事情都搞得那么神秘呢?“
古森斯皱了皱眉:“神秘?”
“科尔也不告诉这是一件什么样的案子,这简直成了个秘密啦。”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律师说道,并显出不解的神情,“他寄了挂号信给我,信上说了要雇请你,也说明了跟你定的协议,一切都讲得很清楚,现在,白纸黑字,都写进他的遗嘱了。”
“你说这里面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
古森斯笑笑,说道:“这自有它的道理。进来见见这位内阁大臣吧,我们一起把整个情况谈一谈。”
随后,博见到了德卡洛斯,并与他握了手。德卡洛斯身材适中,常年的海上生活、带着咸味的海风和酷烈的阳光,使他的皮肤呈红棕色,他有一头波浪般卷曲的黑发,还蓄着一部海盗模样的胡须。银框眼镜后面,他那双大大的眼睛显得那么天真无邪,太过于天真了吧——博心里思忖道。
告别了那两位遗嘱执行人,博心神凝注地想了许多。
医院里,埃勒里正焦虑不安地等着他,他便把全部的经过,以及德卡洛斯的所有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埃勒里。
“他那模样像个海盗,也难怪,他是刚从加勒比海过来的嘛!”
“是啊,是啊。那么那件案子的情况呢?”
“哦,是啊,”博凝目眺望着窗外,“那件让咱们着了魔的神秘案子。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别听了受刺激。这件案子嘛,要么,科尔那老家伙是个古怪的疯子;要么,咱们就是碰上真正不好对付的难题了。”
“你讨厌的那个海盗,他说了遗嘱指派的任务是什么吗?”
“只要是能找到一对儿下落不明的遗产继承人。”
“噢,不,”埃勒里说,“这太过分了。怎么可能呢。遗嘱里怎么说的?你看了遗嘱吗?”
“是的,遗嘱上写的就稀奇古怪的。”博便把遗嘱的内容给埃勒里讲了一遍。
“可是,科尔怎么会连他的遗产继承人在哪儿都不知道呢?”博讲完之后,埃勒里问道。
博耸了耸肩。于世纪之交、还在温莎的时候,科尔经历的那一次倒霉的婚姻,使他甚至对整个婚姻制度都产生了怨恨之情。他有个弟弟,名叫亨特利,他送他去纽约学习美术。1906年,亨特利·科尔在纽约悄悄娶了他的女模特娜丁·马洛伊为妻。1907年,他们的孩子玛戈出生了。而卡德摩斯听说他弟弟结婚了,感到非常愤怒,认为这简直是忘恩负义之举。
卡德摩斯自此不再寄钱给亨特利,并且发誓再也不会理他这位兄弟了。亨特利带着妻子和幼小的女儿去了巴黎。在那儿,他画了两年画,却是毫无出息,他们生活得很贫困,仅仅靠着他妻子做模特儿的微薄收入度日。
“这个亨特利,”博解释说,“他就是太过骄傲了,所以才不去求助于他这位富有的哥哥。而他妻子就不同了,因为她的小女儿在忍受饥饿的折磨,于是她就给卡德摩斯写了封信,恳求他的帮助。卡德摩斯倒是回信了——我们也因此才知道巴黎的亨特利这条支脉的情况。卡德摩斯在回信中说他的兄弟这是自作自受,如此等等,反正说的都是一些伪善的陈词滥调叹。”
“不管怎么样吧,卡德摩斯是回绝了他的弟妹,让她死了这条心。显然,亨特利发现了这件事,因为就在刚刚收到卡德摩斯的回信之后,亨特利自杀了。而关于娜丁和小玛戈后来的情形,就再没有任何消息和记录了。因此,咱们的任务之一,就是想办法找到这位已经三十岁年纪的后人。”
“这样的话,如果能找到玛戈·科尔,而且按照遗嘱她也有资格继承遗产,那么她倒是个继承人。那还有一位呢?”
“是啊,卡德摩斯和亨特利还有个妹妹,叫蒙妮卡。从遗嘱字里行间的意思能想象到,当蒙妮卡听说了亨特利在巴黎自杀的消息,她认定这都是卡德摩斯一手造成的,她立刻决断要离开她这个冷漠无情的哥哥。于是,她离开了卡德摩斯,离开了温莎那座祖传的宅子,就此消失了。这是1909年亨特利死后不久的事情。
“至于她离开佛蒙特州之后的情况,我们也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她一直时运不济,只是勉强支撑着过活。这样到了1911年,她在芝加哥认识了一个名叫肖恩的男人,这人好像是个会计什么的。肖恩娶了她。1918年,蒙妮卡生了个女儿,叫凯丽,而刚好在这前后,她丈夫得了脊髓脑膜炎,死在芝加哥一所医院里。
“她丈夫一分钱也没给她留下。走投无路之际,她给她哥哥卡德摩斯写信,解释发生的事情,并且请求他给予帮助。这就跟九年前亨特利妻子写信时的情形是一样的。好啦,结果蒙妮卡也收到了回信,而信中的答复,也跟亨特利妻子得到的答复几乎一样:既然她放弃了自己的权益,而选择了婚姻,那就美滋滋地快活去吧。这也是卡德摩斯最后一次知道的他妹妹和小凯丽的下落,蒙妮卡来信的邮戳上标明有‘芝加哥,1918年9月8日’的字样。”
“关于蒙妮卡就再没别的情况了,嗯?”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问。
“一丁点儿也没有啦。当然,也许她已经死了。反正科尔已经把他巨大的遗产,像我刚才说的,留给了他的侄女和外甥女——玛戈·科尔和凯丽·肖恩……至于什么时候继承,以什么方式继承,而且是否能继承,这些就再说了。”
“那怪老头是不是精神不正常呢?”奎因先生似心存期冀地问道。
“这一点是无法证明的。古森斯也已经向精神病医生咨询过了。他们看过科尔的照片之后,都认为从医学的角度说,科尔的头脑是健康的,并不混乱。因此,依照法律,他有权利对他的遗产想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就算在别人看来这种分配方式不合情理或者很古怪,也是一样。德卡洛斯应该是最了解情况的,他对这些意见却不以为然。当然啦,他的态度理应如此,因为,科尔给他留下一百万美元的现金,还把塔里城那座大别墅里的一套房子给了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就可以住在那儿。”
“科尔死的时候是怎么样一种情况,你问过德卡洛斯吗?”
博点点头:“不过,他是个非常沉着冷静的家伙,从来是面无表情,不露声色,不管你怎么问,他就是那一套。说到他把所有船员统统解雇,连安格斯船长和无线电发报员也没留下,我还冲他发了通火哩。”
“这两个人很重要吗?”
“要证实科尔在遗嘱上的签名具有合法性,就只有安格斯、无线电发报员和德卡洛斯这三个证人。”
“那又怎么样?”
“遗嘱检验法庭对遗嘱进行检验的时候,要求必须提出能够对遗嘱上的签名的有效性加以证实的两名证人,并且要对这两名证人做一番审查,这两名证人必须人在本国境内、必须有资格、并且能够作证才行。要是任何一位证人缺席,遗嘱检验法庭就有权免除他的作证,而根据另一位证人的作证通过对遗嘱的检验。这样一来,如果安格斯船长和发报员缺席,我们就不得不完全依靠德卡洛斯的作证了。”
奎因先生皱着眉头:“这一点我倒不担心。”
“也是,我们倒还可以对签字本身做一番检验。遗嘱检验法庭肯定也要求对签字做出更好的证明,而不会只听信单独一个证人的证词。法官会要求验证立遗嘱人的笔迹、安格斯以及其他人的笔迹。科尔留下来的亲笔签名肯定成百上千,都可以拿来检验一下的。”
“可我还得到山里去!”奎因先生很不开心地嘟嚷着说,“唉,我这该死的阑尾!”
博找了两位私人侦探,告诉他们安格斯船长和“阿耳戈号”船员们的姓名和相貌特征,派他们去了古巴的圣地亚哥,开始进行谨慎小心的调查。他还找到法国的一家可靠的事务所,请他们开始寻找娜丁和玛戈·科尔的下落;并且,在法国和美国的一些报纸上,他也登了不少寻人启事;随后,他又去追踪凯丽·肖恩的线索。
奎因先生则怀着满腹恼恨和愤怒,老大不情愿地去了阿迪朗达克山【注】。而尽管被“流放”至此僻寂之地,他仍旧可以从纽约报章的闲话专栏作者们和社会上热衷于别人隐私的人们那里,追寻和关注着走了鸿运的埃德蒙·德卡洛斯先生的行迹。作为科尔遗嘱的共同执行人和科尔遗产未来的共同受抚管人之一,尽管遗嘱仍有待检验,他却已然准允自己作为遗嘱受益人,住进了塔里城那座豪宅。
直到1937年初科尔去世之前,这处房地产一直是由一位看门人照管着,显然,科尔从没考虑过再多雇些人,所有门窗都用木板封着,整个宅子任其空闲荒置。如今,德卡洛斯一住进来,便雇了一些装饰工和仆人,一派富丽堂皇,由他一人独自安享,俨然他自己就是这庄园的主人。
他毫不踟蹰地立即投身于对享乐生活的狂热追逐。他那蓄着胡子、呲着吓人的牙齿、长着一头浓密头发的形象,隔三差五地不断有照片出现在报纸上。一夜之间,他成了纽约最快活的人,合唱队各式各样寂寞女人的头号捐助人和大恩人,出手极慷慨、花钱如流水的人,而且还是声名狼藉的各种夜总会和赌场的常客。
“要照这样下去,”奎因先生厌恶地想道,“他得到的那一百万遗赠产,迟早会无可抵押的。”
埃德蒙·德卡洛斯的父亲是巴西人,母亲是英国人,他1889年在巴西内地一座咖啡种植园里出生。他现在该有五十岁了,正“流放”于崇山峻岭之中的奎因先生思忖着,不过,从照片上看,这个海盗要显得更年轻。
奎因先生突然作出决定:应该对德卡洛斯先生进行监视。
就在这同时,博也正四处奔波着,寻觅着那些经过了漫长岁月已变得模糊不清的事影人踪。
起初只知道蒙妮卡·科尔的丈夫肖恩是死在芝加哥一家医院里。就以这一线索作为起点,博循迹而去,先是在芝加哥找到了蒙妮卡曾经住过的一处公寓。然后,又找到了一所秘书学校,显然,在卡德摩斯·科尔拒不给予经济援助的情况下,那年轻的寡妇为了能维持自己和女儿的生活,曾在这所学校学习一些实用的谋生技能。
然后是圣路易斯,明尼阿波利斯,最后再到了纽约,一路上找到了她们曾经租住过的寄宿房、小间公寓、一家通风良好的剧场旅馆,还有一所招收儿童的舞蹈和戏剧学校。
最后,博循踪找到了百老汇【注】,怀着焦渴的希望频频出入于此地。终于,在一家戏剧事务所陈旧而卷曲的老档案里,找到了一个名叫凯丽·肖恩的相貌姣好的小女孩的一张旧照片。不过,这一路的线索至此便断掉了。
正当博在纽约进行调查的时候,他从劳埃德·古森斯那儿得知,遗嘱检验法庭对所提供的卡德摩斯·科尔遗嘱签字的证明材料感到满意。用来与遗嘱签名做比较的科尔的亲笔签名,真是太丰富了——有签在支票上的、法律文件上的,还有签在外国或美国银行的记录上的,而且都是近二十年前签署的。安格斯船长的签名,通过与“阿耳戈号”航海日志上的笔迹互相比较,也被证实了。这本航海日志特别引起鲁梅尔先生关注的一点是,它对科尔最后的病况和死亡的各方面细节,作了十分详尽、一丝不苟的记录,而这一记录,又与事后德卡洛斯所作的描述和解释几乎毫厘不差。
“差不多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古森斯对博说道,“所有作为遗产的财产,都随时可以兑现或进行分配了。几天之内,法院就会发出第四张传票。奎因,那两个小女孩你找得怎么样啦?”
博又有一点进展,一个新的线索引他向西寻觅而去,不过,找到辛辛那提,线索又中断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凯丽·肖恩这女孩儿对我发的那些寻人广告毫不理睬,”博在长途电话里抱怨地对埃勒里说,“除非她已经离开了美国,或者已经死了。就算是这样吧,在报纸上发了那么多广告,她即便人在非洲,或者就是死人,也该找回来啦。”
奎因先生思索着:“档案里很清楚地记录着,蒙妮卡·肖恩曾经让她女儿受过舞蹈和表演训练,对不对?那么,要是从专业的角度去试一试——”
“听我说,你这聪明的家伙,”博高声嚷道,“纽约戏剧界的代理人和剧院经理们被我缠得够可以的啦,他们威胁说,要是我再敢去找他们,他们就把我抓起来。如果再让我找回去,那实在是太糟糕了,真的!”
“那么,”奎因先生婉转地问,“在美国,一位母亲有一个确实有天分、或者想象中有天分的孩子,这位母亲如果志在高远,她必然会把最终的目标定在哪儿呢?”
“哦,我真够傻的!”博仿佛顿开茅塞地叫道,“那么再见!”
十天后,埃勒里收到从好莱坞发来的一封电报:
“凯丽 已 找到 亲你 惊叹号 博”【注】
——
【注】帕里亚湾:位于南美洲委内瑞拉与特立尼达和多巴;西班牙港:位于特立尼达岛。——译注【注】加利纳斯港:哥伦比亚北端临加勒比海的港口。
【注】海上行船,分别于四时半、八时半及十二时半备声钟一下小时递增一击,逢四时、八时及十二时正好八击。
【注】唬唬唬唬:给儿童讲故事时表示要吃人的喊声,用以吓唬小孩子。
【注】温契尔:美国专栏作家,所写多为揭人隐私。
【注】阿迪朗达克山:位于美国纽约州中偏北部。
【注】百老汇:美国纽约一条繁华大街,剧院、夜总会集中的所在。
【注】电报报文中,惊叹号“!”用文字“惊叹号”标出。
[book_title]第三章 圣诞老人
在好莱坞的演员选派中心,博没有找到姓肖恩的人,却找到三位凯丽。他端详着她们三位的照片,其中,凯丽·艾克利斯是黑人;凯丽·圣奥尔本,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性格演员;而凯丽·兰德,倒是个年轻姑娘。
她长得很美。一双浅色的眼眸,正从照片上朝他凝视着,而且就像刚起了瓶香槟酒,烁烁地闪动着兴奋和热情;中间稍稍凹曲的下巴;略微上翘的鼻子;柔软卷曲的黑发……很美,的确很美。
博把凯丽·兰德与他找到的那张照片上小时候的凯丽·肖恩的相貌比较了一番,无可怀疑,二者肯定是同一个人。
不过,对此他仍须加以确认才行。
他从演员选派中心的值班员那儿,套出了位于阿盖尔大道上的一处住址和电话,随后,他拨通了这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博装出那种不耐烦的声音,自称是“演员选派中心”,叫凯丽·兰德听电话。那女人说:凯丽·兰德正在某地拍外景,要拍两个月,有什么事吗?哦,她过两天会回来一趟。说完,那女人“啪”地撂下电话。
回到旅馆,博把自己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断定这身行头够寒酸了,即便是好莱坞的女房东,也不会起什么疑心的。
于是,他跟旅馆结了账,提上破旧的行李袋,朝阿盖尔大道走去。
这是一幢水泥拉毛外墙的公寓房,墙面上到处都是裂缝,可以想象,已有很久未加修缮了,污迹斑斑,邋里邋遢,跟与它左右相邻的整个这一排房子一样黯淡、肮脏,而且毫无生气。
这一刻,博忽然感到自己像个圣诞老人。
他按下大门的门铃,一个女人来开了门,并让他进去。
那女人全无身材,穿一领老式的餐袍,跟一双卧室拖鞋。
“我想要个房间。”他说。
“是群众演员吧?”她毫不友善地打量着他。
“我正要去电影厂找活儿呢。”博承认说。
“预付六美元。肥皂和毛巾自备。”那女房东并不准备回避,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博掏出并打开钱包,还朝鼓鼓的钱包里面看了看,“啊,初来乍到的新人。好吧,我会尽我所知给你做向导的。要不要办几个派对?”
“在好莱坞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博说。
“你有那么多钱,要不了几天你就能认识一大帮呢。”
“我可是正经人,如果你指的不是那样的事情,那就太好啦。”
“你记住,我开的也是正经公寓。姓名?”
“奎因。埃勒里·奎因。”
她不悦地耸了耸肩,上了楼梯。她漠然地给他看了几个房间,他都挑剔地表示不满意。他留意着每个房门上硬纸做的屋主名卡。当他看到一张卡上写着“凯丽·兰德——维奥莱特·戴”,便在这一层选定了与那一间离得最近的一间,预付了一周的房租,安顿下来,只等卡德摩斯·科尔的外甥女回来。
当天夜里,他潜入凯丽·兰德和维奥莱特·戴合住的卧室,在黑暗中作一番肆无忌惮的探查。
这是一个平庸而粗陋的房间,同他的那一间差不多。
一个歪斜着快要散架的梳妆台,上面盖一块廉价的亚麻台布,堆着口红和粉盒的一角满是污渍;无门的壁橱,挂一块褪了色的印花布帘,里面挂着一排铁丝做的简易衣架;一个瘸腿而斜撑着的带镜衣柜;墙上挂着凯丽的一些8×10英寸的无框“剧照”,还有那另一位姑娘的照片——看上去,那是一位金发碧眼白肤、小腿修长的姑娘,而脸上却是一副严酷而厌世的神情;屋里有两张低矮的、起伏不平的铁床。
一张床,散发着浓重的香水味,这一定是维奥莱特·戴的床——博不无轻蔑地想到。另一张床,则隐隐泛逸着清新洁净的香气——显然是凯丽的床了。
可怜的孩子啊。
博愤愤不平地自言自语着。这么一个小女孩,逞能争强,怀着当名星的梦想,还做出诱惑挑逗的眼神……多么迷狂啊!噢,当然,这下好啦,她要得到那么一大笔钱了——比我见过的所有的钱加在一块儿还要多哩!
他内心充满了难以抑制的躁动和焦渴,兴奋不已地巴望着与凯丽·肖恩的相见。
过了四天,他终于见到了她。他听见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外面,随即传来一阵欢快的笑语和一串轻快的脚步声。
他连忙跑出屋去,等在了楼梯顶端。他感到了自己剧烈的心跳。
那高个儿而冷面的金发碧眼白肤的小姐,出现在楼梯下面,像个搬运工似的,提了大大的两件行李。跟在她后面的,就是那个皮肤略显棕色的女孩,她拖着一只手提箱,不住地说说笑笑。顿时,那平素肮脏嗨暗的门厅和过道里,也显出了温暖和欢乐。
“快点儿,维【注】!”凯丽喊着,飞似地跑上楼梯。
楼梯顶端,博正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她。
“噢,”半明半暗的光线里,突然撞见他,凯丽说道,“你好!”
“你好!”
“你是新来的,对吗?”
“简直可以说是重获新生的!”
“你说什么?维,你看这个人多有趣呀!我叫凯丽·肖——哦,不,我是说,我叫凯丽·兰德。这是我的同屋——维奥莱特·戴。”
“我叫奎因,埃勒里·奎因。”博始终目不旁移地把她看了又看,瞧了又瞧。
“这就跟你聊上啦,”那金发碧眼的姑娘盯着博,说道,“瞧着吧,他马上就要说跟你借五块钱用用了。快点走吧,凯丽,我的脚都疼得不行了。”
“人家还是挺不错的嘛,”凯丽对博微笑着,说道,“维,你看他头发多漂亮呀!他很像鲍勃·泰勒【注】,你不觉得吗?”
她俩走开了,博独自站在幽暗的楼梯口,脸上窃自绽开了笑容。
过了十分钟,他去敲她们的房门。
“进来!”凯丽叫道。
她穿一袭红花图案、带拉链的晨衣,小巧的双脚赤裸着,蓬散着的头发显得很美。那只手提箱打开了摊在床上——正是香气清新的那张床,见此,博心里隐隐感到满意——而她正在把她黑色的内裤从箱子里拿出来,收到衣柜的抽屉里。
“嘿,他又来了。”维奥莱特·戴说道,她正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张有浓烈香水味的床上,一对光着的脚丫子陶然自得地摇摆着,“凯丽,你不害羞啊?把你那点儿闺房秘密全抖落出来啦。”
“嗨。”博打着招呼,还是微笑着。他感觉很好,而且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刚刚喝下了五杯酒似的。
“去你的吧,”那金发碧眼的姑娘说道,“这位姑娘命里注定要做童子军的,而我的责任,就是保护她不受那些尽管一脸穷相儿、还自以为像什么泰勒的人的伤害。”
“维,别说啦,”凯丽说道,“进来吧,奎因。我们不会咬你的!你有威士忌吗?”
“没有,不过我知道哪儿能弄到。”【注】博说。
“你还当这儿是纽约哩。说呀!我去把它们全弄回来。”维说着便从床上坐起身来,“哪儿有啊?”
“在好莱坞我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博说,“你们知道,我是孤身一人。”
“他是孤身一人!”那姑娘咯咯地笑着,“可是他倒知道哪儿能弄到威士忌。凯丽,他的确像泰勒,你看出来了吗?”
博并不理会她,而接着说道:“兰德小姐,能赏光跟我吃一顿简单的晚餐,喝点威士忌吗?”
维抱住双膝坐在床上,说道:“孤身一人——晚餐——威士忌,嘿!这是哪部片子,是《快乐的寡妇》吗?我敢打赌,凯丽,过不了今天晚上,他准会让你见识一下他的肌肉的。”
“我们就喜欢这样,”凯丽说道,她说“我们”的时候,带着一点几乎听不出来的强调,“我很能体会你此时此刻的感觉,奎因。这是一次约会!——咱们俩的约会。”
“咱们俩?”“奎因先生”颓然地问道。
“不过我们的账我们自己付。”
“什么话!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自己付自己的,不然你就自己吃吧,”凯丽坚决地说,“你的钱也不是永远花不完的,对吗,埃勒里?再说,我们刚刚得到一份两个月的稳定的临时演员工作。这回我们扮演夏威夷人。是不是夏威夷人,维?”
“我也不知道。”维说。
“好吧,先给我们半小时,我们得冲冲澡、换换衣服,”凯丽这样说话的时候,她的脸上不知怎地浮出的一个粲然的笑脸,好似一支飞箭,倏忽之间刺中了鲁梅尔先生,“然后我们就归你了。”说着,她朝门口走过来,很近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含笑地望着他。
他坠入了某种异常状态,好像突然发作了心脏病。见鬼,这是怎么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身处昏晦的过道里,倚身在墙上。
他站在那儿稍待片刻,揩去前额冒出的汗水。噢,对啦!他赶紧跑向楼下的收费公用电话,给奎因先生发出了电报,电文的结尾仍是“惊叹号”。
他们在大使饭店的椰园餐厅吃的饭,还是由“奎因”先生做东。
博轮着跟凯丽和维跳舞。维是在跳舞,而凯丽则完全是在随着博的脚步而优闲地摇移。事实上,博也是平生头一次享受跳舞之乐。
维奥莱特·戴忽然说有点头疼,而且不听凯丽的挽留,径自而去。
凯丽笑着说道:“你得到许可了,先生,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怎么了?”
“维的头说疼就疼,说好就好,就像水龙头似的。她撇下我随你处置,是因为她觉得你是可靠的。”
“那你觉得呢?”博探身向前,巴巴地问道。
“我可没那么天真。你外表给人的印象倒是很可爱,不过,书上怎么说的来着?待会儿你带我回家的时候,我会更了解你的。”
博一脸失望的表情:“跟我讲讲你自己吧。”
“没有什么可讲的。”
“你和维做朋友很久了吗?”
“我是到了好莱坞才认识她的。”凯丽用她那纤纤玉指转动着那杯苦艾酒,“自打我母亲去年去世以后,维就像一只母鸡似的,用她的翅膀罩着我,保护着我。我琢磨着,我可能像一只没什么指望的、永远也孵不出来的鸡蛋吧。”
“唉,对不起,你说你母亲,嗯?”
“她同时得了胸膜炎和肺炎,非常虚弱,来不及治疗就死了。为了把一个小傻瓜造就成嘉宝那样的大名星,她把自己耗干了。”凯丽紧忙说,“咱们谈点别的吧。”
“看起来你以往的生活似乎相当艰难哪。”
“反正不像蜂蜜杏仁冰淇淋那么甜蜜。蒙妮卡——”
“蒙妮卡?”
“就是我母亲,她叫蒙妮卡·科尔·肖恩。我的真姓是肖恩。蒙妮卡一辈子都像牛马一样地辛苦工作,就是想有一天能看到我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而我内心至今还感到痛苦,因为……唉,先甭说别的,我们怎么会聊起这个话题来了?你知道吗,我有个舅舅,他是个最卑鄙的坏蛋,我母亲有的苦难和艰辛,真的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你——”
“蒙妮卡·科尔·肖恩,”博说,“你知道,这很有意思。你舅舅姓科尔吗?”
“是的。他叫卡德摩斯·科尔,怎么啦?”
“他的名字在报纸上出现过的。这样说来,你就是他的外甥女!”
“报纸?两个月以来我没读过报纸。他又干什么了——是不是端着机关枪到婚姻登记署去扫射了?”
博凝望着她:“那么你还不知道你舅舅刚刚过世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显出少许苍白之色:“不,我不知道。当然,我也感到难过。可是,他那样对待我母亲,真是太可恨了。恐怕我不会为他流泪的。我甚至从来没见过他。”她皱着眉说道,“他怎么死的?”
“在一次加勒比海的航行中,他心脏病发作。他被海葬了。那是他自己的快艇,你知道的。”
“是的。偶尔我也从报上读到一些关于他的情况。据说他很有钱。”凯丽撇了撇嘴,“而他从来都把钱花在了快艇和豪宅上,我母亲却含辛茹苦一直到死,住的是门厅或走廊尽头上隔断的小房间,要在煤气灶上做周日的早饭——那还得有东西可做才行……十六岁的时候我就找了一份工作,因为我不忍看着她一辈子都不停地在为我而工作。可是改变不了什么,她仍然如此,一直辛苦地工作着,直到去年去世——那时候,她已经是五十二岁的老太太了。我那位可敬的舅舅卡德摩斯本来是可以让她用不着受这么多磨难的——如果他在婚姻问题上不是那样一个疯子的话,事情何至于此呢!我母亲结了婚,然后我父亲又去世了,那时她给卡德摩斯写过信,至今我还留着他那封回信呢。”凯丽的嘴唇微微有些颤抖,“喂,我说,你这个‘探子先生”我说的够多了吧?我知道,我马上就要哭着靠在你的肩头啦。“
“你保证会那样吗?”博说道,“凯丽,我有些事情要向你坦白。”
“看来这真是个伤心之夜啊。”
“我是个不诚实的人。”
“奎因先生,谢谢你的警告。”
“我的意思是,我是冒名顶替的,我不是临时演员,我来好莱坞也不是为了找份工作,我到这儿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找到你。”
她显出大为困惑不解的神情:“找我?”
“我是个私人侦探。”
“哦。”她道。
“奎因事务所在你舅舅去世之前接受了他的雇请。我们的任务就是,在他死后找到他的遗产继承人。”
‘他的……遗产继承人?你是说,他死了,并且留给——我——一笔钱吗?“
“正是如此,凯丽。”
凯丽紧紧抓住了桌子:“他认为他可以收买我,对吗?因为害死了我母亲,他感到良心不安了,所以给我一笔悔罪金,心里就可以平衡了,是吗?”
“我理解你的感受。”博说着,把他的一只大爪伸过去罩在她那双冰凉的小手上压抚着,“不过别做傻事。做过的事已经做过了,无可挽回;他已经死了,而且留下很多钱,要给你和你的一个表姐——如果能找到她的话。她叫玛戈·科尔,是你舅舅亨特利的女儿。那些钱是属于你们俩的。”
她默然未语。
“不管怎么样,如果你母亲还活着的话,那钱也有她的一份儿。那么好啦,接受这笔钱又有什么不对呢?你不可能让她死而复生,而你却能够好好享受你自己的生活呀。喜欢好莱坞吗?”
“我恨这儿,”她低声说道,“因为这儿是个只重天赋的地方,而我却没什么天赋。也许我拼命努力,最终能得到一些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我不是块女主演的料。我不欺骗自己。我今后的生活会跟维一样——住廉价的公寓;采取绝食疗法;把长统袜的跳丝补好,因为买不起新的……”她一边说,一边颤抖着。
“还想接着往下听吗?”博问道。
转瞬之间,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并且把手抽了回去:“好吧,迪克·特雷西【注】,豁出去了,你就全都说出来吧。”
“凯丽,你舅舅卡德摩斯死的时候,可是一位千万富翁啊。”
“是个——什么?”她惊得尖声叫道。
“你不知道他有多么富有吧?”
“是啊,不过我想——”
“他的遗产估计价值有五千万美元哩。”
“五千——”她的舌头和嘴唇显得不那么灵活了。
那情景宛若一个小孩子打开了一只圣诞礼盒,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了。
“再来一杯吧。喂,招待!要黑麦威士忌还是苏格兰威士忌?”
“哦,苏格兰威士忌,来一大杯!多给我讲讲。你是说有五千万吗?不是说走嘴了吧?你不是想说五万吧?是五千万吗?”
“喂!别着急。你不可能得到五千万美元的。”
“不过我想,既然你说——嗨,我才不在乎呢!总之,谁也花不了那么多钱哪。那么到底是多少呢?”
“咱们来算一算就知道了。”博在台布上涂写起来,“遗产有大约五千万。你舅舅没有用一般富翁通常都会采用的那些聪明招数来避税,也就是说,他没有用转移自己份额的办法来欺骗当局。这样一来,遗产税差不多就要交出三千五百万去。”
凯丽两眼一合:“往下说吧。我干吗要关心我得花出去多少钱呢?”
“手续费和各种费用可能要花去五十万。这就还剩下一千四百五十万。要是把这些钱投资在没有什么风险的债卷上,年利比如说是百分之四吧,那就每年可以获得五十八万美元的收益。”
“什么?”凯丽茫然地大睁着眼睛。
“这些财产管理的事情你也不懂,以后我再跟你解释吧。好啦,现在是你们两个人可以分享这笔收益——你表姐和你。”
“你好啊,玛戈,”凯丽一边说一边高兴地扭动着身体,“咱俩要不要去买一个金色水管儿的大浴盆哪?”
“你是说——不过你肯定还从来没有见过她呢。不管怎么样,你自己的那一半儿每年可以有二十九万的收益。其中,要交十六万的所得税,这样你一年就可以得到十三万。”
“那合每周多少钱呢?”凯丽嘀咕着,“我就想知道这个数儿,过去我的算术一直很糟糕的。”
“每周嘛,”博说着,在台布上算出了最后的得数,“合两千五百美元。”
“两千五——每周?一周一周的,每周都有?”
“是的。”
“哇,那比当名星还强呢!”凯丽叫道,“一个星期就有整整两千五百呀!我想我是在做梦。这梦真美,真是太美了。掐掐我,把我弄醒吧。”
“这是真的。不过——”
“哦,”凯丽微微一诧,接着发出一声叹息,“还有麻烦事儿哪。”
“嗯……还有些附带条件。顺便告诉你,我受到委托,在你到纽约之前,你要花什么钱,由我来提供,都从那每周两千五百美元里面出,就是说,如果你能接受那些附带条件的话。”
“好吧,告诉我是些什么条件,”凯丽干脆地说,“知道了最糟糕的情况,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第一点,”博说,“你结过婚吗?”
“没有,不过我够年龄了,可以结婚了。你是不是想趁此机会打女继承人的主意呀?到底什么意思?”
“对我你不用担心。”博的脸刷地红了,“那么近期你有没有可能结婚?换句话说,你有没有定婚,或者已经有男朋友了吗?”
“我单身一人,清白无瑕,我刚二十一岁。”
“要是这样的话,你只要接受你舅舅定的条件,那么至少一半儿的遗产就归你了。好吧,现在来说说那些条件。头一条就是:你得同意跟一位女继承人——根据我们目前掌握的情况,肯定只有你们俩——要一起住在哈得逊河畔塔里城你舅舅的那座大庄园里。作为遗产,那宅子得保留一年,这一年里,你只能住那儿,不能住在别处。一年之后你就自由了,想住在哪儿都可以了。”
“呃,”凯丽说道,“刚才我还真挺担心哩。这有什么呀,这哪儿是什么条件哪,明明是件大好事嘛。漂亮的房子,汽车,多得穿不过来的好衣服,有女佣人给我梳头,两个厨子给我们做每日三餐的美味佳肴……先生,那是天堂啊。再说说其他条件吧!”
博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我来给你念念,”他缓缓地说,“这是你舅舅遗嘱的影印件。”他念道:
至于我的遗产继承人必须接受的第二项限制条件,我认为有必要告诫他们,要提防人类相互关系当中险恶的、堕落的和致命的那种被称为所谓婚姻的惯例,并且不致因为蹈循这一惯例而受到伤害。我结过婚,因此也有所体验。最好的情况下,婚姻是阴沉枯燥、使人不得自由的囚牢;而最糟的情况下,它是地狱。自从我离婚以后,我一直独身;我也将作为单身汉而死去。对于我唯一的朋友埃德蒙·德卡洛斯,我在这份遗嘱中提出,遗赠给他一百万美元,以及如果他愿意便可以住在其中的一套房子;他现在是、并且将永远是独身。
我们就这一问题讨论过许多次,并且我们一致认为,世上大多数的罪恶,如果追溯其由来,可能都是由婚姻,或更确切地说,是由于婚姻对个人所产生的影响所导致的。婚姻令男人和女人们变得贪婪;鼓动人们犯下滔天罪行;从历史上看,婚姻也导致了战争和国家之间的背信弃义。我已经是个老人了;而我的继承人们,如果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是年轻人。我认为我必须让他们接受我一生的经验。当然,他们可以拒绝我的忠告,只是要以我不能将财产遗赠给他们为代价……
博把那张纸放回到口袋里:“上面还说了些诸如此类的话。不过我想你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凯丽显出十分诧异的神情:“他简直是个疯子!”
“不,”博毫无表情地说道,“他的精神很健全——从法律上讲是这样,而且我们也得相信医学。他只不过对这件事情怀有异乎寻常的憎恶,而且激烈得有点变态。我想,这得追溯到1902年前后,那时他妻子背叛了他,于是他才变成了这样。不管怎么样,他对婚姻抱着强烈的反感,这样,才把你继承遗产的问题跟这件事情绑在一起了。”
“我有点不太——”
“遗嘱里规定了,如果或者什么时候任何一个继承人结婚了,那么,该给她的那部分遗产收益就将自动停付。而且,从此以后,她对她那一份遗产的所有权利将全部丧失。”
“你是说,”凯丽叫道,“要是我接受了这份遗产,我就永远都不能结婚啦?”
“不能,如果你还想每周都得到两千五百块钱的话。”
“要是现在我就整个儿拒绝,或者,先接受了,然后再结婚呢?”
“那么,你表姐玛戈,要是她符合资格的话,她就会成为唯一继承人。你的那一份就归她了。或者,如果你们俩都不合格了,遗嘱规定,遗产所产生的收益,由遗产受托管理人捐赠给那些他们认为合适的慈善机构,而他们仍然做受托管理人。再或者说,两位继承人都合格,后来其中一位去世了,那么全部收益就都给活着的那位。要是活着的这一位后来也去世了,这笔收益就捐给慈善机构。你看,在你舅舅卡德摩斯看来,死亡和婚姻实际上是一回事儿。”
凯丽默然良久。乐队正在演奏着曲子,人们也正在五彩斑斓的灯光下翩翩舞动;而她则一动不动,任由长号手的影子在她脸上晃来晃去。
博怀着好奇的渴望,等待着她的决定。她不可能拒绝。
要是她拒绝,她就不属于人类了。然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哪,对于这一点,他刚才拥着她跳舞的时候,就已经证实了。
科尔定的条件,若是换了别的姑娘,接受起来或许会轻松一些。而凯丽却不是那种可以随意接受或舍弃爱情的人,除非有严肃而正当的理由。对她而言,只能做非此即彼的选择——要么是金钱,要么是她的幸福。
他知道她此刻的所思所想。眼下她没有爱上任何人,说不定她还从未恋爱过。尽管以她这样的身材和美貌,肯定会有男人追求她——甚至这样的男人会有很多,但通统都不称她的意。还可能因为她对男人们总有些不相信。如果是这类的情况,她又有什么可舍弃的呢?也许,所舍弃的只是原本并未存在的东西,但同时得到的东西,却即刻可以变成美妙丰富的生活,而且,是她从未拥有和享受过的生活。
凯丽笑了,那是几声短促的滑稽地颤抖着的笑:“好啦,卡德摩斯舅舅,你赢了。我要一生做处女,直到死去。世上也有这样的女人。也许我能成为一个圣女哩。这样做不可笑吧,埃勒里?圣女凯丽。所有的处女都会在我的神像面前点燃蜡烛,祈祷。”
博一言不发。
凯丽激烈地说道:“我不可能拒绝那些钱。我不能!没有人能拒绝。你能吗?”
“这对我不成问题。”博漠然道。
她对视着他的眼睛:“对我也一样。不过我想我们在谈不同的事情。”
“祝贺你。”博说。
这结果是必然的。而且她肯定是对的。他知道那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忍饥挨饿,任人摆布,在困顿险恶的处境中巴望着生活。
凯丽脸上带着微笑,霍地从椅中起身,绕过桌子,站在他身边,朝他倾下身来。她如此地靠近着他,他闻到了她皮肤的香气,好像某种他曾经闻过的三叶草的味道。
“介意我吻一下你这可爱的圣诞老人吗?”
在他们所处的这个光线较暗的角落里,她吻着他的双唇,很轻柔。而他却谨慎地紧闭着又冷又僵的嘴唇。而他的声音却变得沙哑而浑浊不清了:“你不该这样做,凯丽。见鬼,你不应该!”
“哦,这么说你还负责看管我的德性喽?”她再次吻了他,然后笑着说道,“别担心,老爷爷。我不会爱上你的!”
博倏地从椅中站起来。动作太猛了,那椅子咣地一声倒在地上。凯丽一惊,瞠目望着他。
“快点儿,百万富姐儿,”他叫着,“咱们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女朋友吧。我打赌,她听了会晕过去的。”
——
【注】维:维奥莱特的昵称。
【注】鲍勃·泰勒:即罗伯特·泰勒。美国电影名星。
【注】1919~1933美国曾通过禁酒法案在全国范围禁酒,1933年废除禁酒法案后,仍有少数州实行禁酒。至1966年方完全解禁。
【注】迪克·特雷西:三十年代起在报上、连环画中出现的大侦探。后不断在广播和影视中出现。
[book_title]第四章 告别往昔
在那间粗陋而幽暗的卧室里,凯丽跟维两人紧紧搂抱在一起,嚷着,闹个不停。这当儿,博垂头丧气地坐在这屋里唯一一把还算不坏的椅子里,把着回来的路上他想起来买的一瓶白兰地,由着性子自吸自饮。
凯丽此时的举动,简直像个疯疯癫癫的小丫头。她把衣柜里那些旧衣服一件一件拎出来,再胡乱地朝四下里扔出去,直扔得满屋都是,好像婚礼上抛撒五彩碎纸的情景。
有几次她还跑过来亲博一下,博便还以嘻嘻一笑,并且请她也喝上一口。
她还不喝,说:“这么好的运气已经把我弄醉了。维,我有钱啦!”
那女房东上楼来,要查查这么闹腾是怎么一回事,凯丽于是像机关枪连射般地嗒嗒嗒嗒一口气把这好消息宣布了一遍,那女房东浑浊无光的眼睛里立刻显出某种世故而巧诈的神情。
“想象一下吧!”她边说边连连啧啧地顺嘴,“想想看——一个女继承人哪!我的天!”
博把她打发走了。
“明天早上她会把这城里所有记者都招到这儿来的,”他说,“凯丽,你安静点吧。那些人会把你撕烂的。”
“随他们怎么样吧。我爱他们所有人!我爱全世界!”
“扫兴的家伙!”维尖声叫道,“凯丽,他这是忌妒!”
“埃勒里,你不会的!”
“我想我是的,”博说,“没错,就是忌妒,忌妒那一千五百万美元二分之一的收益。”
“哦,亲爱的,别这样!你永远是我的圣诞老人——他是个漂亮的圣诞老人,不是吗,维?亲爱的,我不会忘记你曾经——”
“够啦,”博怒气冲冲地嚷道,“别以为你可以给我什么施舍!”
“可是我没有啊。我只不过想让所有人都跟我分享我的好运气!”
这一下倒让维奥莱特清醒起来了:“凯丽,你不是想做蠢事吧?奎因,她会把钱都散出去的,我知道她会的。她是天底下最容易受骗上当的人。好莱坞所有那些靠借钱赖账过日子的家伙们都会——”
“我得帮助她度过最初的痛苦,去适应新情况,”博简短地说道,“我的任务是让她安全地回到纽约。”
“你就是我亲爱的,不是吗?”凯丽语气夸张地说道,“噢,我太激动了!再说你,维,咱们头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从演员选派中心的名单上把你的名字销去,别再做什么临时演员啦!你要跟我到东部去,做我的——做我的伴儿,这就是你要做的——”
“凯丽!不行!”
“行。给你的薪水是——是——根本不用什么薪水!你就跟我分享所有的一切!”
“哦,凯丽。”那金发姑娘把头靠在了凯丽的胸前,泪水夺眶而出,引得凯丽也一起哭了起来。博颇感不耐烦地将瓶中的剩酒一饮而尽。
疯狂的一夜。奇妙的疯狂之中,凯丽酣醉了。当夜晚过去,清晨来临,博环顾着凌乱不堪的房间,看着阳光照在疲惫以极而两相拥抱着睡去的姑娘们的脸上,他不禁好奇地揣想着:凯丽·肖恩小姐,这位科尔财产的继承人,以保持不婚为前提的每周两千五百美元的享有者,待会儿在无可避免的隔夜的宿醉之中还会如何表现呢?然而还是注定了要有一场漫长的态欢纵乐。
正如博所预言的那样,那女房东喜滋滋地忙活了好一通儿。于是,天刚一亮,大群的记者和摄影师便蜂拥而至,有如太平洋的海啸一般,把这一座水泥拉毛墙的简陋的小公寓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把这位新闻人物从维奥莱特·戴的怀抱中生生拽了出来,甚至不容她把双眼中仍留着的惺松睡意揩抹干净,就以一阵高过一阵的嘈杂扰攘把她给淹没了。不到五分钟,这群傻瓜已经黑压压站满一屋子,连地板都吱嘎吱嘎地仿佛就要塌下去了。被这一阵喧噪吵醒的博,不得不从塞满了一屋子的兴奋不已的人丛中用力挤身向前。他足足忙了半个小时,一边不能让记者们拍到他的照片,一边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弄了出去。
屋里终于清静了,他说:“好啦,灰姑娘,你称心啦?”
“我……有点害怕,”凯丽说,“不过我想——我喜欢这样!”
“好吧,看来我不得不强行把你带走了。你先睡一会儿,然后咱们谈谈去纽约的事情。”
“真要这么急着走吗?”凯丽恳求说,“我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办呢。买衣服,做头发,美容——”
维朝他使个眼色,他转身离开了。他又去睡了一小时,便起来洗澡、刮脸、换好衣服,然后,坐在凯丽锁着的房门外面等候着。
维先醒了。他跟她小声地谈了很久。他还有几件事必须去办。要与纽约方面安排好赊账开销事宜,办好她的身份证明,等等。他说他会尽可能快去快回;而同时,维必须尽全力保护好凯丽。
维热情地说:“谢天谢地还有你这样一个男人!奎因,我对你有过疑心,不过,你是好样儿的。快点回来,好吗?”
他走出那幢房子,把帽沿拉得很低,遮住了眼睛。
他在电话里跟劳埃德·古森斯进行了一番长谈。然后,拨通了阿迪朗达克山埃勒里的电话。
“我很高兴你把一切都弄清楚了,”埃勒里说,“把那姑娘带回东部来,博,然后你去找玛戈·科尔吧。”
“你行行好吧,”博大吼着说道,“这孩子正兴奋得没法儿平静呢。给她点时间。我会尽快把她带回去的。”
“好吧,那也用不着这么怒气冲冲的呀,”埃勒里说,“出什么事儿了吗,博?听上去你好像不太正常。”
“谁,我吗?”说到这儿,博撂下了电话。等他到了银行,古森斯已经以埃勒里·奎因的名字为凯丽·肖恩建好了账户。
他回到阿盖尔大道时,眼见这条狭小的街道黑压压地到处都是人,他心头一沉,清楚地知道在前面等待他们的是什么局面。
接着,他度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一个星期。他一身承担着保镖、律师、大哥和麻烦调解人的多重角色。整个好莱坞都兴奋起来了。一个无名的临时演员,衣着槛褛的灰姑娘,一夜之间成了一位富有的女继承人!所有的电影厂都来约她了——约她在史诗片、新闻片以及各种片子中去歌唱、去舞蹈、去表演……请在这儿签个字就行啦,肖恩小姐!
报业联合组织为采写她的身世和生平故事开出了令人咋舌的大价钱。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一大群摄影师前呼后拥地跟从着。商人们差遣他们的代表前来,毕恭毕敬,礼数周全,表示愿意免费奉送他们最好的商品——肖恩小姐可否赏光到他们的店里去选一选?任何东西都行,只要是她想要的,这就作为店家送她的一份礼物,只要肖恩小姐愿意……她于是得到了各种馈赠,银狐皮的衣物,进口的小汽车;各种请柬也像雪片似地飞来,请她徒临各式的首演式、首映式,请她参加各种浮华的派对,还有请她去好莱坞显要人物的宅邸做客。
在这一场喧闹和疯狂的整个过程中,博和维始终默默地围绕在她身侧,遮护着她。维既经验丰富,又沉着冷静;博则严缄其口,帽沿低得遮住了半边脸。
当凯丽参加各种活动的时候,脸上总是浮着含意模糊的微笑,仿佛她正游荡在梦境中。而在她执意要举行的一次派对上,当身处自己的朋友们中间的时候,她表现得像个胆小怕羞的快乐的孩子。这次派对,她在好莱坞的所有朋友都来了。而且,他们都是些穷困的人、苦苦挣扎的人和远离中心的边缘人;也都是些穿着破损的或僵硬的衣服,面有菜色、带着拘谨而不自然的微笑的人。不过,那天晚上,他们当中许多人都穿着新衣服,也都露出酒足饭饱的神情,笑得很开心、很真诚。
“她太慷慨了,不是吗?”维奥莱特·戴慨叹着对博说,“就像那位‘乐善好施夫人’。【注】她今天跟我说,她觉得她应该帮帮伊内兹。伊内兹有病,凯丽想送她去亚利桑那州治疗。她还要为卢·马隆的溃疡手术提供资助。天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打算。”
“她醉了。”博微笑着说。
“什么?嘿,奎因,我觉得你不太喜欢凯丽!”
“谁,我?”博说。
凯丽不肯这就从阿盖尔大道动身离去。
“我要在好莱坞再多待几天,”她坚持地说道,“我可不能让朋友们说我开始端架子了。不行,维,咱们不走。”
可他们不得不再多租两个房间,用来存放她刚买的衣服和行李箱之类的东西。那女房东真是笑逐颜开。她提出把房租从每周六美元提高到八美元,凯丽听了,便吓唬她说要搬到别处去住,于是,房租还是落回到六美元。
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整整一个星期当中,他们一直不停地像这样忙活着:坐着那辆租来的“爱索塔”,从一家商店转到另一家;在那些清走了所有别的顾客、专供这位名星中最大的名星惠顾的漂亮的商场里,度过了兴奋不已的一个又一个小时;毛皮衣饰,晚礼服,运动服,披肩,珠宝;去“布朗赛马会”,“三叶草俱乐部”,“贝弗利-威尔希尔马车俱乐部”;参加各种首映式或首演式……最后,凯丽终于感到有点良心不安了。
“我们花的钱是不是太多了?”她问博。
“还有的是呢,小家伙儿。”
“真是一场奇妙的梦!就像童话一样。神奇的金钱哪。你花得越多,你拥有的就越多。哦,也许不是这么……埃勒里,我跟你说过没有,我有沃尔特·鲁尔的消息了?他已经回到了俄亥俄州他的家,他高兴坏了。这可怜的孩子——”
“凯丽,我已经收到古森斯三封电报了,”博没提第四封、埃勒里发来的电报,“他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还待在这儿不走。我尽力想跟他解释——”
“哦,亲爱的,干吗这么急呀!”
“嘿,别叫我亲爱的!”
“怎么了?”凯丽一惊。
“对于像你这样一个姑娘,”博小声嘀咕着,“你已经答应了不跟男人们有牵连的。总这么叫习惯了可不好。”
“哦,可是,埃勒里,除了对你之外,我可没对任何男人叫过‘亲爱的’!你不会控告我违约吧,你会吗?”凯丽笑着说道。
“干吗要拿我开心呢?”博说着,脸沉了下来。
“因为你是我的特别亲爱的,我的——”凯丽停住了,也只停顿了很短的一瞬。然后,她用驯顺的、低低的声音,眼睛望着别处,说道,“好吧,埃勒里。你说什么时候走,咱们就什么时候走吧。”
打那以后,凯丽一反常态地少言寡语了。她的微笑中没有了以往那种朦胧暖昧的意味;脸上所有轮廓和线条都变得清晰而明确起来;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严肃的表情。
博也同样沉默着。他买好火车票,安排好行李托运,从银行地下保险库取出凯丽的身份证明,去见了银行经理,又给古森斯拍了电报。
此外便没什么事情可做了,只等第二天凯丽与好莱坞的告别。
然而,正当博为准备启程忙着的时候,凯丽忽然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就是不肯出来了,连维也叫不动她。
这是在好莱坞的最后一夜。维焦急地对博说:“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了。她说她没事儿,不过……”
“也许喝得太多了吧。”
“我琢磨着也许是因为要走了。毕竟,她妈妈葬在这儿,这儿差不多就是她唯一的家乡啊,而且,马上她就要面对一个新的世界……我猜就是这么回事。”
“可能是的。”
“为什么你不带她出去散散步什么的?她都圈了一整天了。”
“我不觉得——”博刚要开口,脸却忽地一下变得通红。
维随即进了屋,跟凯丽待了好一会儿,博在外面心烦意乱地等待着。终于,凯丽出来了,穿一条黑色宽松裤,罩一件长外套,没戴帽子,典型的好莱坞时尚。她露出颇显苍白的微笑,说:“想带我去散散步吗,先生?”
“好啊。”博答道。
他们默然不语地漫步而去,走到拐角处,转上了好莱坞林荫道。在葡萄街的街角,他们停下脚步,望着熙来攘往、穿梭如织的人流和车流。
“多热闹啊,真好,”凯丽说,“真的——舍不得离开呀。”
“是啊,”博说,“肯定的。”
他们继续向前,走进了霓虹灯的丛林。
过了一会儿,博说:“多美的夜晚。”
凯丽说:“谁说不是啊。”
随后他们又沉默了。他们走过了格劳曼中国戏院,不一会儿,又走进了前面光线幽暗的居民区。
凯丽终于停了下来,说道:“我的脚都走痛了。一双鞋花了两千二百五十元,应该很跟脚才对呀,你不这么想吗?”
“这就是金钱的害处,”博说,“不过,它也有好处。”
“咱们坐一会儿吧。”
“坐马路牙子上吗?”
“为什么不呢?”
他们相挨着坐了下来。偶尔会有一辆轿车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有一辆车上的一个家伙还冲他们喊了几句下流话。
“这一个星期以来,你对我这么好,”凯丽说道,声音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似的,“我还没有真正对你表示过感谢呢。你就像——像个哥哥。”
“鼠哥,”博说,“人家都这么叫我。”
“听着,埃勒里。我——”
“我会为此得到报酬的,”博摸然地说道,“实际上是你付的钱。所以别谢我。”
“哦,钱!”凯丽道,“钱不是一切——”她突然停顿下来,仿佛被自己说的话吓着了似的。
“不是吗?”博语含嘲弄地说道,“现在这会儿,就有不知多少年轻女子愿意付出巨大的代价,为了能穿上你这双鞋,即便穿着脚疼也算不了什么。”
“我知道,不过……嗯,能为别人做些事情,能够用不着再像以往那样总是盼着清仓大甩卖、总是把旧衣服翻新了继续穿,而是再也用不着在乎什么价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这样真好,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这样很好,你是个幸运的飞黄腾达的姑娘。别让那些什么——于心不安之类的感觉搅了你的生活。”
“不!”凯丽急促地说,“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她没往下说。
博笑了起来:“别跟我说你已经对那个不能结婚的条件感到后悔了!”
“是啊……这对一个姑娘也许是太惨无人道了——在某种情况下——比如她……已经开始恋爱了。”
这当儿,她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然后紧紧抓住了他。因为有个什么又湿又凉的东西触到了她的后脖子。原来,只是一只友好的、在夜色中游荡的德国种刚毛犬在嗅她身上的气味。
博伸出双臂紧紧抱住她。她也抱住了他,并且向后仰着头,张开了双唇。
“凯丽,”博简直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了,“别离开好莱坞了。就住在这儿吧。不要那些钱了。”
两双眼睛彼此凝望着,两人的嘴唇也就要碰到一起了。
他会向她求婚的。他会的!他不想让她到东部去!这也许仅仅因为那钱会让他和她彼此相隔。哎,她不在乎那钱!她不在乎。她只想要他。别放弃吧。如果这就是爱情,她就是在恋爱呀。他会求婚的……哦,向我请求吧,快向我请求啊!
他放开她,猛地站起身,她不禁又大叫一声,那条狗受了惊吓,怨嗥着跑开了。
“你能舍弃那每周两千五百元钱吗?”
“也许,”凯丽低声地说,“我能。”
“那你就是个傻瓜!”
她闭上了眼睛,心中涌动着惊悸和失望之情。
“要是我碰上这种事情,”他大声地说,“你想我会放弃吗?鬼才相信我会放弃!你该让弗洛伊德【注】给你检查一下了!”
“可是——是你问我——告诉我——”
博俯看着她,她抱膝蜷坐在那儿,正仰头凝望着他。他恼恨着自己,同时也对她感到愤怒,因为她使他失魂落魄。
她紧紧蜷缩的身体,温暖的呼吸,她眼中欢愉的希望和渴慕的神情,都透露着某种恳求之意。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她:忍着饥饿,拖着无力的脚步,从一个电影厂到另一个电影厂,是好莱坞成千上万穿着破损、浆硬的衣服,带着呆板、苍白的微笑的求职者当中的一个……
想到此,他冷笑着说:“你们这些女人都一样。我想,你也许有些不同。但是,你跟他们一样可以任人摆布。”
她一下子跳起来,跑走了。
第二天,当他们正准备离开那幢公寓去火车站的时候,博收到了两封电报。
一封是劳埃德·古森斯发来的:
在 法国 找到了 玛戈 科尔
另一封是埃勒里·奎因先生的,电文是:
玛戈 已找到 句号 愈 信 此 案 涉 谋杀 句号 调查 已 开始 看在 老天 份上 请 回 来 着手 此事
博看了凯丽·肖恩一眼,她的眼睛有点发红,从鼻翼到嘴角有两道清晰的折痕。
凯丽同维一起从他身旁步态优美地款款走了过去,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他苦笑了一下。
——
【注】乐善好施夫人:十八世纪出生于爱尔兰的英国剧作家乔抬·法夸尔所写《两个纨绔子弟的计谋》一剧中的角色,以乐善好施著称。
【注】弗洛伊德:奥地利医生,精神分析学创始人。
[book_title]第五章 越洋之祸
当初次与她表姐玛戈目光相交的那一瞬,凯丽心里便认定,她们会成为敌人。
当她向劳埃德·古森斯和那位让她一见而生厌的埃德蒙·德卡洛斯手忙脚乱地出示自己的各种身份证明的时候,当她住进了塔里城那座庄园,四处游赏着这座宽阔的庄园里茂密的林木、林中的马道、隐匿其中的条条小溪以及出人意料的藤萝棚架时,当她挑选自己的仆人和汽车,并且把她自己那一套原本阴郁不堪的房间收拾得既明亮又富有色彩的时候,当她去购物的时候,当她接受新闻界采访的时候,以及当她在这东部定居下来,并开始新生活的整个这段兴奋不已的时间里,无论凯丽做什么事情,她都在期待着表姐从法国的到来。
这是某种奇特的、带有伤感色彩的期待,因为凯丽总有一种怅然若失之感,或许她想从别的方面弥补这种失落。
可是,当她见到了玛戈·科尔的时候,才知道自己原来希望的只是空花幻影。
凯丽、维、古森斯、德卡洛斯还有博,他们全体乘一艘快艇进入海湾,在检疫港停泊下来,迎接那位“诺曼底号”。古森斯提着公文包,登上那艘到岸的班轮,去接玛戈。不一会,他俩出现在船舷,走下舷梯,上了一只汽艇,那只汽艇载着他们朝快艇这边驶来。
玛戈·科尔就像一大团散发着香水味的毛皮上了快艇,她后面跟着一个伶俐的法国女仆和小山似的一大堆行李。
她一面继续跟古森斯喋喋不休地说着,一面把眼光漠然地瞟过维,停在了凯丽身上,对她稍做打量便也移开了。然后她朝德卡洛斯和博走了过去。对于一脸胡子、露齿微笑的德卡洛斯,她也微笑地致意;而当她那双蓝色的、斜着看人的并且酷似埃及人的眼睛落到博身上时,那眼睛眯缝起来,带着颇感惊奇的神色,把博从蓬乱的头发到有欠整洁的双脚整个儿扫视了一番。
就是在这一刻,凯丽断定,她们俩注定要成为敌人。
“她真是急不可待呀,”维碰了碰凯丽的胳膊,小声说道,“徒有其表的家伙。别让她欺负你,宝贝儿。她会的。”
玛戈·科尔是个高个儿的、体态健壮的女人,是那种即便懒洋洋躺在沙滩的太阳椅上,都会显得精力旺盛的了不得的女人。她似乎是那种冷酷的、颇讲派头的女人。她用一种款款的、有点做作的姿态走路,而且,颇有些故意炫耀她那包得紧紧的臀部。
“不是脱衣舞女就是给人当模特的,”维说,“我不喜欢她。你呢?”
“不。”凯丽说。
“她至少有三十岁了。”
“三十二。”凯丽说,对于家族史她最近也略知一二了。
“你看这些所谓的男人,看看他们的眼神儿吧!好像他们从来没见过屁股似的。真让人恶心!”
当劳埃德·古森斯介绍到她们俩的时候,她们倒也礼节性地支吾了几句。
玛戈跟博握手后说道:“这么说你就是那个要找我的人了。他多帅呀,古森斯先生!我早知道,我就不理奎因先生在法国报纸上登的广告,而是等着他亲自来找我了。”
“我想,”博笑道,“要是那样的话,一定非常有趣。”
“咱们去我的办公室好不好?”古森斯问道,“科尔小姐,还有一些手续——当然,在我们还没有——哦——检查你的身份证明之前,你可以住饭店。当然,如果你更愿意——”
“不,不。咱们还是把这些麻烦事儿办了吧,”玛戈说,“奎因先生,你也一起来吗?”
“我怎么能抵抗得了这么美的微笑呢?”
“挖苦我!那么——哦,当然,还有你,亲爱的凯丽!没有你我会觉得不知所措的。虽然我生在美国,但毕竟我一直在法国生活——”
“那法国可倒霉了。”维咕哝着。
凯丽微笑着说:“我会很乐意保护你不受这个野蛮的新世界的挫伤。”
“哦,不,不,”埃德蒙·德卡洛斯说,“这可是特别属于我的职责,女士们。”说罢,他先向凯丽一躬,再向玛戈一躬,同时,用红红的舌尖舔了舔满是髭须的嘴唇。
随即,快艇破浪起航了。
凯丽在海边待得有点头疼。她便婉言告辞,开着她那辆崭新的敞篷车,跟维一起先走了。
玛戈欢快地跟她们挥手告别,还用那双冷冰冰的埃及人的眼睛注视着她们。
他们到了古森斯的办公室之后,古森斯对玛戈·科尔进行了一番非常严格的审查,然而,无可怀疑,她的那些身份证明都是合法而有效的。
她接下了这位律师递过来的一支香烟,德卡洛斯为她点燃。
“听人叫我科尔小姐,或者就是叫我玛戈,我都感觉有点古怪。你们知道,自打1925年以来,我一直都管自己叫安·斯特兰奇。”
“那是为什么?”古森斯一面问,一面填着他的烟斗。
“我母亲是那年死的。当然,我对父亲也没什么印象。我们从没碰见过任何一个母亲在美国时候的熟人。她甚至连个家也没有。在法国,我们总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不停地跑来跑去——第戎,里昂,还有几年在南部的蒙彼利埃,总之,很多地方。母亲给法国孩子教英语挣钱,好让我能在教会学校里上学。对于我们家族的事情,我是一无所知,母亲从来也不谈。不过,她去世以后,我发现了一些信件,一本日记,一些小纪念品,这样我才知道了我是科尔的继承人。特别是,”她笑了起来,“我知道了亲爱的伯父卡德摩斯,知道了当母亲、父亲和我正在巴黎的阁楼里挨饿的时候,他对我们的帮助有多大。你们知道的,卡德摩斯伯父的一封信让我父亲自杀了。所以我才要改了我的名字——我要把一切跟过去有关的东西都忘掉。”
“那些信和其他东西,你都带来了吗,科尔小姐?”
她从一只鳄鱼皮的购物袋里掏出了那些东西。古森斯找出科尔夫人1909年写给卡德摩斯·科尔的那封信,将娜丁·马洛伊·科尔信上的字迹与那本日记上的字迹两相对照一下,发现字体完全一致。
还有一些亨特利·科尔与他妻子的褪色的旧照片,其中一张上面注有“巴黎1910”,照片上有刚三岁的小玛戈,胖乎乎的,金黄的头发,大睁着明亮而怯生生的眼睛。
还有科尔1909年用打字机写给他弟妹的信,他在那封信中表示拒绝给予经济上的救助。古森斯和博把这封信与凯丽保存下来的、科尔于1918年用打字机写给他妹妹蒙妮卡的那封信也作了比较,并且看出,这两封信的风格特点极其类似,签名也是同样的,都是他那粗线的、简朴的和大写字体的笔迹。
“当然,所有这些东西,我们都要让专家们进行鉴定,科尔小姐,”古森斯说道,“你应当理解的——这是很大的一份遗产。从程序上说——”
“我不知道还能讲些什么或做些什么,来证明我是玛戈·科尔,不过,要是你们想听听我的生活经历——”
“我们非常乐意。”律师礼貌地说,并且看一眼博,却发现博正目光低垂着。古森斯办公桌上有一份简略的报告,是几星期前博雇请的那家法国事务所做的。
那份报告略述了玛戈·科尔从巴黎她的孩提时代一直到1925年的个人经历,而1925年以后的事情,他们便茫然无所知了,线索于此中断。不过现在他们弄明白了。正是由于玛戈·科尔在那年改叫了安·斯特兰奇,才使法国的私人侦探们撞进了死胡同。
玛戈详细地讲述着她的经历,从她母亲带着还是婴儿的她离开巴黎,一直讲到她母亲去世。再讲到那以后她又如何辗转着回到了巴黎,并且成了时装模特。
玛戈显出矜持而庄重的样子:“我赚的钱足够多了,而且,我也有一些十分好心的、富有的朋友,”她声音很低地说道,“这样,到1932年,我就能够……可以这么说吧,就可以不用再工作了。从那儿以后,我就一直在到处游逛——去过里维埃拉、戛纳、杜维尔、蒙特卡洛、卡普利岛,反正都是欧洲那些无聊的地方,没什么太大意思。”
“这么说有人赌输了,”博说道,“结过婚吗,科尔小姐?”
“哦,没有!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多好啊,你不觉得吗,奎因先生?”
“奎因先生”笑了。
古森斯说:“很高兴你这么想,科尔小姐,因为你伯父的遗嘱里……当然啦,要完成全部的审查,我们还得给我们的法国朋友们拍电报,证实一下你1925年以后的经历——以便对你快乐的独身生活有个确实的证明……”
过了两个星期,一切都完成了。那家法国的事务所发来的报告称,玛戈·科尔对于她自从1925年更名为安·斯特兰奇以后的经历所作的口头陈述,全部是属实的。她从未结过婚。报告上也涉及到了斯特兰奇·科尔小姐在“欧洲那些无聊的地方”必不可免的一些经历;不过,古森斯思虑周全地故意忽略了这些事情;他只对事实负责,而不管道德方面的评价。
听了她伯父在遗嘱中提出的条件,科尔小姐毫不迟疑地立刻就接受了,并且,在新闻界艳羡的赞美声中,在公众好奇的注视下,她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塔里城的庄园。
“你的工作现在也完成了,”她低声对博说道,“你不会从此就抛弃了我这小可怜儿吧?到了这个陌生的大国家,我觉得茫然不知所措;你会来看我吗——经常地?”然后,她抓住他的手,很轻柔地捏弄着。
他们此时正在庄园里一个布局整饬的花园里,四周没有旁的人,但博却发现凯丽·肖恩卧室的窗帘轻微地掀动了一下。
他突然把那灿然笑着的女人搂进怀里,吻了一下。而当他放开她的时候,她仍在笑着。
“奎因先生,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想要你这样呢?”玛戈问道。
“我是个通灵的人。”博说。他再朝那窗子看去,见那窗帘猛地摆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
“你这个机灵鬼儿,”凯丽的表姐轻声道,“那亲爱的小家伙会多么忌妒啊。再来——快点儿。”
在“埃勒里·奎因秘密调查公司”的办公室里,埃勒里·奎因先生充满同情地观察着他的搭档。刚从阿迪朗达克山回来的奎因先生比先前瘦了,晒黑了,但显得很健康;而他的搭档却形容憔悴,两道引号似的皱折把饱郁的双眼分开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可以为钱而工作的人,”奎因先生说,“却没想到你还会半途而废。”
“真的不是因为钱!的确,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工作,古森斯和德卡洛斯坚持只付给科尔已经付给咱们的那一万五千元,就算加上咱们的费用支出,这笔钱也够了——”
“而且太富余了。”奎因认同道。
“但是工作已经完成了!跟咱们定的协议,就是要咱们找到这两个女人。雇咱们就是干这个的,咱们做了,而且已经完成了。那么你还想要怎么样?”
“我想知道,”奎因先生坚决地说,“为什么卡德摩斯·科尔不肯说出雇用咱们的真正意图。我想知道为什么他不把简单明了的真实情况告诉咱们。我也想知道他心里深处想些什么。”
“去找个巫婆儿问问吧!”
“他预料到会遭到谋杀了?他是被谋杀的吗?如果是,那么是谁杀了他?又为什么要杀他呢?也许科尔雇用咱们,原本就是想让咱们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并且,因为某些咱们不知道的原因,他没有这么说。不过,如果这才真正是他想让咱们调查的案子的话,咱们的工作就还没有完成——”
“一万五千元可不是付给这件工作的报酬,”博嚷道,“那你就试试再去跟古森斯和德卡洛斯多要点钱吧。你是不是最近这些日子感觉自己太像个默默无闻的匿名者了?”
奎因先生断然道:“博,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愿意继续做这个调查,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知道不是因为钱。那是因为什么呢?”
博看着他:“好吧,聪明的家伙。有一个原因,不是钱,是因为一个女人。怎么啦?”
“哦,”奎因先生说,“是肖恩小姐吗?”
“我没这么说!”博喊道,“不管怎么样吧,我想她——好像有点爱上我了,所以我不能再跟她成天在一起,不能搅乱她的生活,就是这样!她——这姑娘不能恋爱!”
“哦,我明白了,”奎因先生说,“真悲惨。好吧,那么,先得说清楚,你是不是并没有爱上她——你爱上她了吗?”
“这不关你的事。”博温怒地说。
“噢,那么,先生,既然你也爱她,你就迟早都会再回去找她的,这你也明白。那你还是现在就去吧。我不可能接手这件事,因为你才是奎因。要是咱们这个小小的把戏被拆穿了,就会产生这样的后果:第一,咱们不得不把那一万五千元还回去;第二,还可能打草惊蛇,惊动了某个本来还没什么警觉的人。”
“可是,我能找到什么借口再回去呢?”博皱着愁眉,“古森斯和德卡洛斯昨天刚把我打发走,凯丽还在生我的气……对了,还有玛戈——”
“当然啦,”奎因先生说,“那是个显然很愿意同你交往的女人。没有任何法律阻止一位青年男子为了社交的原因去拜访一个女人。你只要保持警惕,静观其变。我有一种很强的预感,”奎因先生思忖着说道,“会出乱子的。”
“乱子?现在就够多的了!就说……”博显出警醒的神色,“你说——乱子,什么意思?”
奎因先生笑了:“博,你想到没有,整个这件事情,都是由一个名叫卡德摩斯的人而引起的?”
博定睛看着他:“卡德摩斯?卡德摩斯·科尔?又怎么啦?”
“你不记得卡德摩斯的传说了吗,那个西顿王,他建立了底比斯城,还给希腊带去了十六个字母【注】?”
“不,”博说,“不知道。”
“你在哪儿上的学呀?”奎因先生叹道,“总之吧,神话上说卡德摩斯漫游世界去寻找——那些古老神话里的孩子们总是要走遍世界去寻找什么——卡德摩斯经历了无数的艰辛和危险,他不得不做很多傻事,而其中的一件,就是把那头巨龙的牙齿种到了地里。”
“哦,朋友,”博说,“我有点明白了。”
“龙牙,”奎因先生若有所思地重复着说道,“对啦,没错。卡德摩斯种下了龙牙,每一颗龙牙都会变成一个——惹麻烦的家伙。就是说,会出乱子的,博!”
“哦。”鲁梅尔先生平淡地应着。
“咱们的卡德摩斯,他立下那份遗嘱,就是亲手种下了几颗龙牙,”奎因先生说,“所以你要盯好了他们,博。盯着他们所有人——尤其是德卡洛斯。”
“德卡洛斯!”博气哼哼地说,“是啊,德卡洛斯。我不喜欢这个狒狒看凯丽时的眼神。而且他们还住同一幢房子里……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应该去盯着点儿。”
奎因先生露出满意的笑容:“好啦,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古巴的圣地亚哥那边有消息吗?”
“至今毫无进展。安格斯和‘阿耳戈号’的船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对不起,”博说,他显得心事重重,“我想我得到塔里城看——玛戈去了。”
“代我问候她。”奎因先生咕哝道。
那美丽的公主——就是那灰姑娘,她并不快活。她的日常饮食起居非常紊乱,毫无规律可言,维奥莱特·戴已经特别强调地提醒过她。这些天,维是她可以依靠、并能安慰她的人。凯丽想象不出,如果没有维在身边,她会怎么样。
一方面是因为玛戈。
玛戈开始在凯丽的生活中扩张她的影响和威胁。她试图统治整个这幢房子,甚至包括专属于凯丽的那一部分。当她按照法国特色重新装修她自己那套房间时,她坚持整幢房子都要同时、以同样的风格装修一遍。凯丽顽强地保卫她的槭木和印花布的装修,向玛戈的强权挑战。玛戈于是用法语说了一些听上去女人不宜的话,凯丽的眼中冒出了火一样的光;如果不是当那紧要关头博刚好到来的话,恐怕凯丽要受到的伤害就不止是感情上的了。当然,这时凯丽立刻撤走了。
“让她试试吧,”凯丽激动地对维说道,“就让她来吧!我非把她鼻子揍扁不可!”
然后又是博(或如那激动的一家子所知道的,是“埃勒里”)让她不快活。他似乎成天泡在那儿。凯丽开始还决心要努力与他以礼相待,不过,这决心随后就支撑不住了,她开始变得冷漠而生硬。因为他似乎完全迷恋上玛戈了;他总是与她形影相随,对她阿谀逢迎,像只哈巴狗似地为她拿来递去,并且还带她外出。
而玛戈的态度,更是几乎令人难以忍受。她总是顽皮而狡诈地瞥一眼凯丽,便转过头去跟博悄声说几句什么,接着两人便仿佛刚刚分享了什么秘密似地一起大笑起来。凯丽觉得他们是如此地令人生厌。后来,当她再看见博,就会立即跑开,或者跑到马厩,牵出一匹马去猛跑一通儿,或者跟维到露天游泳池去游泳,或者坐着她买的小艇去河上游荡一会儿,再不然就去庄园的林子里散散步。
“我要是能离开这儿就好了,”她愤愤地对维说,“维,她是成心想羞辱我!她抓住一切机会拿他在我眼前像——像旗子似地晃来晃去!”
“那为什么你不走呢?”维实在地问道。
“我不能!我问过古森斯先生,舅舅遗嘱上要求我要在这庄园里住满一年,古森斯先生说对此他也毫无办法。维!”凯丽抓住了她的朋友,“你不觉得她是要……把我撵走吗?”
“我相信她会做这种事情,”维表情阴郁地说道,“她是那种人。我想,要是你这一年住在别的地方,那遗嘱就跟你没关系了,你那一份就归她了,对吗?”
凯丽的双眼霎时闪出愤怒的光来:“那么,这正是她想达到的目的!每星期两千五百元,她还不满意,还想要我那一份!”
“要是像她那样,恨不能把貂皮市场全垄断了,一星期两千五可就不太够花了。”
“好吧,她休想把我赶走!我要跟她斗!”
“好样儿的,”维兴奋地说道,“别忘了给我留点机会,让我也能时不时给她两下子,好不好,宝贝儿?”
从那以后,局势变得有趣了。凯丽不再临阵脱逃了。
每当那两个人又开始轻声耳语时,她反倒很关心似地凑过来,像是要参与他们的交谈。此外,自打她住进庄园,埃德蒙·德卡洛斯先生就一直暗中想追求她,而现在,她表现出接纳的态度,似乎默许他可以来追求她了。于是,德卡洛斯精神焕发了,眼睛里透出带着一股邪气的灼热的目光。他迫不及待地步步紧逼。他提出,她应该而且应该经常地跟他出去转转。因为他已经发现了纽约种种美妙之处,并乐意带她去享受一番。他们该当成为一对最好的朋友。有一次,她答应了;刚好那天晚上,博穿一身热得他坐立难安的燕尾服,陪那位美丽的科尔小姐到夏日剧场去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同时也很沉闷。但是,在他们坐着德卡洛斯的高级大轿车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些事情。
从此以后,凯丽便不再接受德卡洛斯的外出邀请了,她发现自己正受到某种威胁。
而德卡洛斯先生的眼神则更加炽烈如火,也更加充满了邪气。先前他是那样狂热而不顾一切地沉缅于纽约的夜生活,而今他的这种热情竟几乎消退了。大部分时间他都待在庄园里——盯着凯丽。她去骑马,他跟在后面。她坐船,他也跟着。她游泳,他就在游泳池边待着,她感到有点紧张了。她已不再去树林里散步了。
凯丽真地被吓坏了。维出了个主意,说不如在他喝的汤里偷偷下点毒药,不过,凯丽已经没兴致听这些玩笑话了。
“那为什么你不去跟埃勒里谈谈?”维问道,“他是男人,再说,他还是侦探呢。”
“那我宁愿去死!噢,维,不只是因为德卡洛斯那样看我。过去我跟拿那种眼神儿看我的男人也不是没打过交道。这次是因为——别的事情。”她身子颤抖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我这是怎么回事。”
“那是你的幻觉。为什么你不交几个朋友呢?你来这儿都那么多星期了,可这儿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哩。”
凯丽悲哀地点点头。
维找到了博:“你听着。我不欣赏你对女人的鉴赏力,不过,过去我曾经认为你是个相当不错的好人。要是你还算是个男人的话,你就帮忙盯着点儿德卡洛斯这只臭虫。他正在——像那句话说的——打凯丽的主意呢,而且,我指的可不是不值一提的小主意呀。”
“我还以为她多少有点怂恿他这么做呢。”博淡然地说道。
“真有趣呀!”是凑过来的玛戈在讲话,她解开的浴衣衣带,向后搭在她健美的肩膀上。
“我又没跟你说话,大妈!”
“好吧,”博赶紧说道,“我会留意的。”
从那以后,博来得更勤了。
——
【注】卡德摩斯:希腊神话人物。
[book_title]第六章 刀和蹄铁
夜里,有人行刺。
凯丽躺在她那张四角带立柱的床上。天有点热,她只用丝被搭住下半身。她读着埃米莉·狄更生【注】的诗,为狂醉的诗人发出的可爱而动人的呼告深深地吸引着。
凯丽这套房间位于侧楼,刚好在环楼露台上面的一层。
窗外的墙上爬满了茁壮茂密的藤蔓和蔷薇。窗子开着,窗帘静静垂着,下面花园里虫鸣唧唧,此起彼伏,静谧慵懒的睡意浓浓笼罩着。从哈得逊河方向,不时传来河水的流淌声,船桨的拨水声,间或也能听见艇外马达的一阵突突作响,还有从上游游船上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欢声笑语。
夜渐渐深了。差不多两小时前,凯丽听见玛戈和博开车回来,两人回味着刚才在城里碰到的一些事情,亲亲密密地谈笑着。她听见玛戈邀请博留下来,在庄园里过夜,博高兴地接受了。他们俩还来到凯丽窗下的露台上的小吧台,凯丽听见他们碰杯,接下来便寂无声响了。
比起这样的无声无息,凯丽倒宁愿能听见些响动。她下床去关上了窗子。后来,她又去打开窗子——她感到实在有点闷热——并且无意间朝下面望了一眼,发现露台上已空无一人。
又过了一会儿,她听见德卡洛斯回来了,听见他蹒跚在鹅卵石车道上的脚步声,还带着浓重的醉意对司机浑加喝斥。她再次下床去锁好了通走廊的房门。
此后,四周渐渐沉入全然的寂静,凯丽全神贯注于诗人的吟咏之中,竟差不多完全忘记了种种不快。再后来,她眼皮发沉,眼前的诗行也开始晃动着变模糊了。她打了个哈欠,看一眼床头的钟:已经三点多了。她把书扔在一边,关了床头灯。
但几乎就在灯光熄灭的同时,周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某种迅即的变化。
她受到这种变化的触动,不禁全身一颤,便也立即从半睡中完全清醒过来。
仿佛刚才亮着的灯光是一扇厚厚的、明亮的大门,灯光一熄,恰如那扇大门一下子洞开了,便显出了比那光门更厚重的屋外的黑暗中已然埋伏着并等待着的某种东西。
凯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可是并没有听到什么异样的响动,只有那些不知疲倦的蟋蟀还在尖声鸣叫,再有就是某种来回轧动的吱嘎声——就像缓缓地来回摆动的百叶窗发出的那种声音——是百叶窗!没错。
可是,并没有风,连一点点微风也没有。
凯丽生气地骂自己一句傻瓜,身子转向右侧,蜷起双腿,把丝被拖上来,连鼻子和眼睛都盖住。
——还是那辗轧似的吱嘎声。
她忽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黑暗中,她集中全部目力朝窗户看去。夜色像被筛子滤过似的稀薄,有如浓雾笼罩。
她刚刚可以朦胧地看见窗帘。
窗帘在摆动!……不,没动。看那儿!又动了!
这太滑稽了,她心思慌乱地想到,该是河上突然起了一阵微风,微风吹动了窗帘。一阵微风……
是啊,要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下床,从地板上走过去,到窗户跟前,探出头去看看就是了。就这样。非常简单。看了就明白了,知道那不过是一阵轻风,而自己刚才像个被黑暗吓着的小孩子在胡思乱想而已,然后,也就可以回到床上睡觉了。
然而,她只是整个身子缩进了丝被,蜷成紧紧的一团,几乎要喘不上气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脏在咚咚地猛跳,仿佛它已不在胸腔里,而是蹦了出来,就在耳边附近跳动着。唉,真是傻透了,像个孩子!她觉出自己的腿和手臂都在颤抖。
该怎么办?跳下床,跑向那扇房门,冲出闺房,到维的房间去……
她的心忽然不再剧跳了,似乎完全静止不动了。
有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就在这屋里。
凯丽感觉到了。她知道了。这可不是幻觉。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了。
她感觉着,用感觉紧随着那脚步——那耳朵听不出来的极轻的脚步……从窗户那儿开始,走过硬木地板,到了钩针编织的地毯边,又走在了地毯上……朝她的床走过来,又朝在被子下面缩成一团的她来了……
——一个滚儿。
她倏地一个滚儿翻下了床;几乎就在这同时,什么东西戳在床上,那是她刚才躺着的地方;嘶地一声,就像蛇发出的声响。
——尖叫。
凯丽尖叫着,尖叫着,不住地尖叫着。
睡衣皱皱巴巴、乍醒的眼睛还泛着红的维,在闺房里迎住了凯丽。
“凯丽!到底发生了——”
“维!维!”凯丽一头扎到她朋友高高的胸脯上,拼命似地抓住了她,“有东西——有人——在我卧室里——想要……”
“凯丽,你做恶梦了。”
“我醒着呢,真的!有人——从藤子上爬上来了——我想——是要——用刀杀我——”
“凯丽!”
“刚才我叫喊的时候,他——他又从窗户跳出去了——我看见窗帘晃了一下——”
“是谁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噢,维——”
“你待在这儿,”维神色严峻地说。她从闺房壁炉的炉具架上抓起一根拨火的铁棍,进了凯丽的卧房,咔哒一声开了灯。
屋子里空无一人。
凯丽跟着走到门口,朝屋里看着,她的牙齿还在打战。
那窗帘似乎仍在轻微地晃动着。
维过去看那张床,凯丽也跟过来看。丝被上有一英尺长的一道刀划的口子,维掀开被子,看见床单直至床垫都被割破了。她走过去把窗户都关好。
“跑没影儿了。凯丽,你就没什么印象或者——”
“没——没有。我几乎什么都没看——看见。实在是太黑——黑了。”
“凯丽。宝贝儿。你这是——”
一阵急促而柔和的敲门声。
两个女人互相望着对方。
维朝那扇通走廊的房门走了过去,问道:“是——谁呀?”
“奎因。刚才——是谁在喊?”
“别让他进来呀,”凯丽小声说,“你——我没穿好衣服呢……”她忽然感到自己镇静下来了。
维打开门门,把门开了一道小缝,冷冷地望着站在门外的博,他穿着宽松的睡衣裤,头发像一团乱草。
“出什么事了?”他低声问道,“凯丽在哪儿?刚才是凯丽在叫,是吗?”
“刚才有人从露台上爬进来,想用刀子杀她哩。她一叫,那人就逃跑了。”
“刀子!”博说。他沉默片刻,忽然叫道,“凯丽!”
“你要干吗?”
“你没事儿吧?”
“很好,一点事儿都没有。”
博如释重负似地咕哝了一句:“那人是谁?”
“我不知道。我没看见。”
“用刀子,哼,”博嘀咕着,“听着,别跟任何人提这件事。我会——我会非常留意的。以后晚上要把你们的房门和窗户都锁好、关严实了!”
“好吧。”凯丽说。
维随即关上并锁好了门。她拖着赤裸着的双脚,朝闺房的房门走过去,凯丽则寸步不离地紧紧跟在她身后,她把闺房门也锁好了。然后,她们进了她的卧室,并且也锁好了房门。
“我想这下我们应该安全了,宝贝儿。”
“维,”凯丽轻声说道,“你——害怕吗?”
“还不算……特别怕。”
“要是我跟你一起待到天亮,你不介意吧?”
“哦,凯丽!”
凯丽在维的床上睡着了,她一直紧紧地搂着维健壮而温暖的身体。维则躺在那儿,很久没有睡着,凝望着沉沉的黑暗。
博则根本没去睡觉。他回到自己房间,穿好衣服,便开始去做一番悄然无声的探查。他找到了那闯入者爬进凯丽房间的地方——是从露台直接向上爬进窗子的。他像一只猫似地顺着藤蔓爬着,打着手电筒,一点一点地仔细检查着。但是,除了几处枝叶被轧伤和格子架有一处被折断之外,没发现任何别的痕迹。
他找到那守夜人。守夜人说他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什么。
他又回到楼里,悄悄溜进埃德蒙·德卡洛斯的卧室。阴沉沉的、半明半暗的光线中,能看见那男人的胡子向上翘着,嘴半张着,打鼾的时候,还能看见他微微泛着白光的牙齿。在他床的四周能闻见一股子酒气。他手脚四伸地躺在那儿,连一件外衣都没脱。
博一面仔细听着他的鼾声,一面看着他一动不动的身子。那鼾声很均匀,但似乎太均匀了。这仰卧的男人的身子似乎有点紧张,而不像熟睡的人那样松弛。
——德卡洛斯在装睡。
博差点就要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下床来。不过,他还是转身轻轻地离开了。这以后,直到天亮,他一直都在凯丽那套房间外面的走廊里巡视着。
翌日,德卡洛斯外出了,并接连三日未归。据说,他一直在城里的什么地方,在某个扑克牌赌博的秘密窝子里狂赌。
他回来的那天上午,博正好不在。他满是胡须的脸显出铁青色,因为输亏惨重,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凯丽一见到他,便急切地想马上离开这幢房子。
她穿一身女骑装,同维一起来到马厩。马夫为“大亨”和“大王”上鞍。“大亨”是凯丽痴心宠爱的一匹白色的阿拉伯母马,“大王”是维骑的一匹栗色灰斑的高大的公马。
她们俩并排骑着马,一溜小跑进入了荫蔽凉爽的树林里。三天前那场噩梦似乎已远去了,仿佛那只是发生在一个黑暗的梦境中的事情。阳光如水一般地晶莹灿烂,从枝叶的隙够之间透射下来,马道上撒满了光斑。
凯丽深深地吸着气:“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这会儿我真的感觉到精神特别地好。这些树有一股子香味儿,维,你闻到了吗?过去我从来没发现。”
“是吧。其实马身上也有香味儿哩,”维说着还皱皱鼻子吸了吸,“跑起来呀,驾!你这没用的老马!”
“你想得太离谱儿了,真有意思!我得赶紧跑了。”
“凯丽!当心点儿!”
可是凯丽已经跑开了,她那匹小白马昂着漂亮的脖子,傲慢地翻飞着秀美的四蹄,沿着这条洒满光斑的林间马道一掠而过,转了一个弯,就不见了。
维在“大王”两肋上踢了踢,那马却偏了偏它雄壮的大脑袋,仿佛温和地询问着主人的意图,并且照旧不紧不慢地小跑着。
“你快点啊!使劲儿跑起来呀!”
“大王”竟完全停下来了,它的一对大耳朵还一个劲儿地搐动着。
前面传来了尖叫和轰然摔倒的声音。
“凯丽!”维高声叫着。她狠命地踢着这匹公马的两肋,它便一跃而起,冲向前去。
她轰隆作响着飞快地跑过转弯处,就看见大约一百多米开外一人一马两个身影——一个在动,一个不动。那白色小母马躺在马道上,不住地翻腾着身体,三条腿踢蹬着,而那条右前腿,却如同折断的树枝被压在了下面。
凯丽躺在路边的一堆东西上。
维翻身下马,扑到凯丽身边,“大王”则不住地打着响鼻儿,用鼻子在“大亨”身上擦来擦去。
“凯丽!睁开眼睛!噢,凯丽,请你——”
凯丽发出一阵呻吟,她坐了起来,睁开的眼睛流露出茫然的神情。
“你没事吧,凯丽?你没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摔断……”
“我没事儿,”凯丽说,她的声音有些微弱,“我感觉倒还没什么事儿。”
“怎么回事,凯丽?跟我说说!”
“‘大亨’把我给扔下来了。这不是它的错。它刚才本来跑得飞快,突然一下子就绊倒了。我正好从它头上飞了出去。维,这真是个奇迹。我是说,通常像这种情况我的脖子应该已经摔断了。好在我正巧摔在这一大堆树叶上,所以还缓冲了一下。它怎么样了?……维!”
她看见那小母马还躺在马道上痛苦地扭动着。
“维!它的腿摔断了!”
凯丽朝小母马跑过去,她跪下来,抚摩着那马儿僵硬的脖子,探下身去看那条摔断的前腿,只见那蹄铁挂在那只一动不动的前蹄上,来回晃荡着。
“维,”凯丽说道,语调中含着恐惧,“看——看这儿。”
“怎么啦?”
“你看这条断腿上的马掌。这是——这不可能啊。就是今天早晨,我在那间铁匠铺里看着杰夫·克龙比弄的呀。他给它换的新掌,四块都换了,这才几个小时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维缓缓地说道。
凯丽开始急切地沿着马道爬来爬去,划拉开落叶,扒拉开枯枝,找寻着什么东西。
“丢了四个钉子!”
“你是说有人——”
“在这儿!”凯丽盘着腿坐在马道上,全神贯注地审视着两枚蹄钉,这两枚钉子都弯了,而且都有刮痕。
凯丽神情严峻地说道:“有人用钳子把‘大亨’蹄铁上的这些钉子弄松了,还向外拔出一截来。”凯丽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那两枚钉子。
“你是说有人把马掌弄松了,”维说,她露出吃惊的表情,“这样一来,‘大亨’飞跑起来的时候,马掌就会晃荡,‘大亨’就会绊倒了?”
“要是没有那堆神奇的树叶子,维,我这会儿肯定是摔断了脖子躺在那儿呢。而且,人家都会以为这是一次——事故。”
凯丽抚摸着小母马那拴着索带、丝缎般光滑的脖子,它愈发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大大的眼睛凝望着凯丽。
凯丽声音尖涩地说道:“维,你骑马去马厩叫他们到这儿来。我待在这儿陪着它。”
“可是,凯丽,你不能!要是有人——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
“快去吧,维。而且别提钉子的事儿。”
凯丽的语调中含着如此凛然而不容商量的意味,维只得从命,她跨上“大王”,笨拙地跑走了。
那天吃完晚饭,凯丽借口说经过这次事故身体有些不舒服,便起身告辞,临走还朝她的女友使了一个眼色。
过了一会儿,维来找她了,凯丽便把她房间所有的门都锁好了。
“好啦,凯丽?你怎么想?”
凯丽脸色苍白:“‘大亨’只有我一个人骑,它蹄铁上的钉子是故意弄松的。有人今天要杀我。那天晚上要杀我的肯定也是这个人。”
“凯丽,为什么你不——报警呢?”
“因为这只是咱们的怀疑,没办法可以证明。咱们必须证明……有人这样干——这样干的那个人。”
“不然去找埃勒里·奎因。他是侦探。他——”
“不行!他是……就是不行。我不愿意去乞求他的帮助,维。”凯丽坐到她的床上,把床单抹平,“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能从我的死得到好处。”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这个人就是玛戈!她太奢侈,挥霍无度。她拿一周一发的支票做抵押,已经把以后几个月的钱都花完了。这是昨天当我问起来的时候,古森斯先生告诉我的。她还想要我那份儿,如果我死了,她可就称心了。而且——她之所以恨我,还因为……他。维,就是玛戈,没错儿。那天晚上爬进我房间的是玛戈,今天早上把马掌钉子弄松的也是玛戈!”
“咱们离开这儿吧,”她这位朋友轻声说道,“放弃了吧,凯丽。不管怎么说,你在这儿过得不幸福,就算你有那些钱,也还是一样。凯丽,咱们走吧——回好莱坞去。”
她倔强地紧抿着嘴唇:“我不会被赶走的。”
“那不是因为钱!”维嚷道,“是因为这位长得像鲍勃·泰勒、专爱泡荡妇的英俊大男人!不至于吧!”
凯丽转过脸去。
“你爱他!而且,正是因为你爱他,你才打算住在这儿不走——跟那个两次要杀你、不杀掉你不会罢手的金发碧眼扭屁股的女人住在同一幢房子里。”
“她甭想把我赶走。”凯丽低声说道。
[book_title]第七章 不期而遇
第二天早上,维还没醒,凯丽轻手轻脚溜出屋子,急匆匆来到马厩。
杰夫·克龙比,这位塔里城的铁匠,刚好从他那辆小马车上跳下来。
“哦,肖恩小姐。”他脱下帽子,拿在手里,用那从来都是黑乎乎的手指捏搓着,“我就是来看看你。听说你昨天摔了一跤。”
“没事儿,杰夫。”凯丽脸上带着微笑。
“我觉得我对这件事应该负有一定的责任,肖恩小姐,”铁匠说,“你的马夫在电话里告诉我说马的右前掌差点掉下来。昨天早上是我亲手给这匹小母马钉的掌,我不明白怎么会——”
“好啦,杰夫,这不是你的错。忘了这件事吧。”
“不过我想看一眼那马掌,肖恩小姐。”
“这么点小事太让你操心啦!肯定是‘大亨’的右前蹄卡进了埋在土里看不见的石头缝里,当时它又跑得那么快,蹄铁这么一拧,就差点给拧下来了。”
“哦,”铁匠说,“我不愿意让你觉得是因为我干活不小心,肖恩小姐。你没事儿吧?”
“完全正常,一点事都没有,杰夫。”
“真为那小母马难过。那马绝对是上品——”
“是的,杰夫。”
铁匠忽然露出惊讶的神情:“你把它杀了?我本来还想它会挺过来的,可怜的小家伙,会好起来的——”
“皮肯斯大夫告诉我,说加拿大有一位兽医,据说他能给马接好断腿。说他用新的方法让马腿痊愈,而且最后能恢复得跟没断过的好腿一样。所以,今天我就要把‘大亨’运到那边去。”
那铁匠听了,高兴地把两根油乎乎的手指贴到眉边,又一下子甩开,然后连连地晃着脑袋。
凯丽走进马厩。那小母马躺卧在软软的稻草上,它断了的前腿已经被一副夹板临时固定住了。这儿当地的兽医皮肯斯,把它另外三条腿,也从蹄子一直到膝关节以上,都垫上东西,然后用纱布裹好了。“大亨”那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露出忧郁的、闷闷不快的神态。
“它怎么样?”凯丽问那马夫。
“一般吧,小姐。倒是没怎么太踢腾。皮肯斯医生今天早上又来了,给它吃了一些药,让它能保持安静。不过,我说不准它像这样能保持多久。”
“可怜的小宝贝儿。”凯丽跪到稻草上,抚摩着它那光滑的脖子,“我已经跟纽约火车站调车场定好了车厢,让他们尽快过来。十一点钟他们会开到塔里城侧线上等咱们。”
“医生说他会跟着去的,小姐。”
“是的,而且我要你也跟着去,亨利。我们必须把它抢救过来。”
“是的,小姐。”亨利似乎不太乐观。
凯丽站起身,掸了掸膝头。她像是很随意地问道:“顺便问一问,亨利,今天早上你见到科尔小姐了吗?”
“唔,没有,小姐。昨天,她把那匹‘巴赫斯特勋爵’牵进来以后告诉过我,说她今天不骑了。”
“哦,科尔小姐昨天骑马了吗?”凯丽咕哝着说,“什么时候,亨利?我在路上没看见她呀。”
“她比你早,肖恩小姐。科尔小姐可是个真正的骑手。她昨天骑马回来的时候,连‘巴赫斯特勋爵’的鞍子都是她自己卸的——她不愿意让我碰那马。”
“不错,”凯丽微笑着,“她对马很热心的。马夫的活儿她干得怎么样——还不错吧?”
亨利搔搔脑袋:“说实话,小姐,我没看见。她让我坐她的车进城去取东西——是一种新产品的皮革皂。我回来的时候,‘巴赫斯特勋爵’的鞍子已经卸下来了,一切都非常好,科尔小姐也已经走了。过了不一会儿,你们就来牵‘大亨’和那匹公马了。”
凯丽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这样说来,在……那以前玛戈独自一人在马厩里。这里有的是各式各样的工具,而她也是个有力气的女人。对她来说,要把“大亨”蹄铁上大半的钉子弄松并不太难……那就是玛戈!
“亨利,”凯丽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泄露心中所感,“我不想让科尔小姐认为我在——是啊,你知道的,就是说,认为我在检查她。你知道女人们对这种事情会怎么感觉。”她冲他微笑着,“所以别提起我曾经向你问到她的事情,好吗?”
“不会的,小姐,”享利说,他显出不解的样子,“要是你不想让我那样做,我不会的。只是,我觉得很有意思,你现在对我说的这番话,刚刚奎因先生也这样对我说过。”
“奎因先生?”凯丽敏感地问道,“他今天早上来这儿了?也问了你一些事情?”
“是的,小姐,也是问的关于科尔小姐的事。他让我别把任何事情告诉她,也别告诉——”亨利不往下说了,并且显出很为难的表情。
“也别告诉我,是吗?”
“哦——是的,小姐。我并没有想说这些,不过是说走嘴了。”亨利揣在马裤兜里的手把博给他的那张五美元的钞票攥得更紧了。
“我相信你没想说这些。那么奎因先生这会儿在哪儿?”
“他让我给‘公爵’上好鞍子,他骑着顺马道走了。”
凯丽溜达着走出马厩。走了几步之后,她漫不经意似地扭头看了一眼,看看那马夫是不是还在盯着她。一看没有,她便立刻像只母羚羊似地跑了起来。
凯丽顺着马道飞快地走着,她穿着运动鞋,走在松软的土路上倒也没什么大的声响。
这样看来他是在暗中侦察了!他肯定已经知道她出事了!
只有一个人可能告诉他这件事,那就是玛戈。他昨天不在这儿,不过,昨天吃晚饭以前,玛戈接了个电话,从她说话美妙的声调和卖弄风情的样子可以想象到,那打电话的人也许只能是……凯丽尽力不去想到他的名字。玛戈对着电话哼哼唧唧说了些叫他晚上回来之类的话。她一定是晚上告诉了他这件事。
这不,他就上这儿来了。而且是偷偷摸摸的。
凯丽已来到马道的那个转弯处,再往前面一点就是她头天早上摔出去的地方了。她听到了“公爵”那颇有特点的响鼻儿,便警觉地停住了脚步。
她闪身躲进马道旁的树林里,蹑手蹑脚地一直走到靠近“大亨”摔倒的地方,在屏障似的一大片树木和灌木丛后面停了下来,透过一丛越桔的叶隙向外张望。
“公爵”正缓缓移动着脚步,用鼻子在道边的草地和矮树丛里嗅寻着美味的草叶。
而他……他正手脚并用地在马道上爬行,并且也不停地用鼻子使劲闻着,像一只警犬。他用手掌把地面上的泥土抹平,把一些碎渣子划拉开。他就从她旁边爬过,眼睛却一直全神贯注盯着地上。
可能他已经开始怀疑了?这又怎么可能呢?对了!他知道发生在她卧室里的那第一次企图。没错儿。于是,当他听说她出了“事故”,便马上怀疑到那也许根本不是什么事故。要么……不过凯丽不愿去想这“要么就是……”。这里存在着某种可怕的可能性——他忽然喜出望外地大叫一声,把她吓了一跳。他弓着背仔细看着地上两根拧弯了的小金属。是另外的两枚蹄钉——他找到了。
他一跳而站起身来,并多疑地朝四下里扫望一遍。凯丽缩紧了身子猫着。然后他把那两枚钉子放进衣服口袋,跃上“公爵”,朝马厩方向飞奔而去。
要么就是……
凯丽一边琢磨着,一边慢慢从灌木丛里走出来。要么就是他知道这不是事故。要么就是……他是玛戈的同伙,所以这么一大早就偷偷榴到这儿来,想找到那几枚能够说明事实真相的拧弯的蹄钉,是想消灭……想消灭证据!
凯丽静静地站在马道上。这不大可能吧。他应该不会那样的……不过他跟玛戈那么亲密,就像——对,那样如胶似漆的!又为什么不可能同谋杀人呢?她看到了那天早上在花园里吻了玛戈。他俩总是形影不离。他们还老是在一起咬耳朵。他们常常溜到阴暗的角落里,一待就是好久……然后再出来的时候,玛戈总是露出刚刚饱餐一顿的母老虎似的心满意足的表情,一个劲儿地咕咕噜噜,还手舞足蹈;原本白白的面颊由于心里激动而透着粉红;那斜睨的埃及人的眼睛还那么让人厌恶地得意洋洋地闪烁着波光。
而他呢……
他认为钱就是一切。他亲口这样说过,而且当时他是出于一种在他来说一定是难得的诚实而说这话的。凯丽觉得这也可以理解。她也经历过那样的生活,那时候,钱对她来说也是头等重要的。他不富裕,凯丽很清楚这一点。看来,这事情并不见得怎么稀奇:一个穷男人,被像玛戈那样残忍而又美貌的女人所迷惑,便帮她去——杀死——某个——凯丽大叫一声:“不!”
她被自己发出的声音震醒了。她对周围环境恢复了知觉,意识到自己正孤身一人处在林木深处。
她立刻往回走。开始还是慢慢走,后来步子越跨越大,然后是小跑,再后来便真的跑了起来。直到最后,她像被一群猎狗紧紧追赶着的一只吓坏了的兔子,在被两旁茂密的树木如高墙一般夹着的马道上,像百米冲刺似地飞跑起来。
凯丽开着她那辆单排座的敞篷汽车,在十一点过几分钟的时候到了火车站。她预订的那截运马的车厢已停在那边的支线上。亨利,那马夫,正在站台上跟站长说着话。
“‘大亨’还好吗,亨利?你把它装进车厢的时候没什么问题吧?”
“它躺在那儿舒服极了,肖恩小姐。”
“皮肯斯医生呢?”
“他一会儿就来了。离十一点五十还有一会儿呢。别为那小母马担心,小姐。”
“我想我总得去跟它说声再见哪,”凯丽温和地说。
“不,你不用管了,亨利。”
她沿着铁轨脚步沉缓地朝那段侧线走过去。走到那截车厢跟前,她停住脚步稍待片刻,不禁皱起眉头。车厢里有人。
她轻轻走到敞开的车厢门旁边,向车厢里一看。
——又是他!
她看不见他的脸,但他那宽阔的后背是不会看错的。
他蹲在“大亨”跟前,在这小母马左前蹄上迅速而用力地做着什么,仿佛情势所迫,不得不抓紧的样子。车厢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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