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仲夏之死
[book_author]三岛由纪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0086
[book_dec]《仲夏之死》是作者创作于上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一部短篇小说集,共收入11个短篇小说。《仲夏之死》创作于1952年,是作者以在伊豆金井滨听说的真实故事为基础构思而成,描写有情人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场面,催人泪下。《香烟》是他的名篇佳作,得到过川端康成的推荐。作品描绘二战结束之后日本社会、政治、文化等方面的现实,及日本国民走出战争阴影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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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香烟
那个匆匆而过的少年时代,对于我来说,实在想不起有什么快乐和美好。“灿烂的阳光照亮每个角落。”波德莱尔吟诵道,“我的青春一概都是黑暗的风暴。”少年时代的回忆充满奇妙的悲剧色彩。成长,以及对成长本身的回忆,为什么必须是悲剧化的呢?对于这些,我至今也弄不明白。没有人会知道。老年的静谧的智慧,将伴着秋末时常有的干爽和明净落到我们每人的头上,到了那一天,我也许会顿然明白过来吧。然而,那时候即使明白,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每天什么也没解决,就那么度过了。少年时代,连那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都难于忍耐。少年,丧失了童年的狡狯,觉得可厌。他打算从头开始。但是,对于他的这个“从头开始”,世界又是如何冷淡啊!没有一个人在乎他的行动,总是一次又一次错误地对待他。有时把他当做大人,有时又把他看成小孩子。也许因为他缺少稳定的缘故吧?不,细想想,他的少年时代具有在别处无法得到的稳定,他为着不知对此如何命名而感到苦恼。这就是成长。他终于为此起了名字。成功使他安心,使他感到自豪。但是命名时刹那间得以稳定的东西,和未命名时比起来,完全变成另一种东西了。不过,他对这一点也毫无觉察。就是说,他长大了——童年珍藏着一个密封而盖上印鉴的箱子。少年千方百计想打开看个究竟。盖子打开了,里头什么也没有。于是,他明白了:“百宝箱这种东西,一直都是空空洞洞的。”从此以后,他非常看重自己确立的定理。就是说,他已成为大人了。但是,百宝箱果真是空的吗?打开盖子时,不是有些看不见的重要的东西逃出来了吗?
这种变成大人的事实,对于我来说,并非一种完成或毕业。少年时代本应该永远延续下去,而且如今不是也在一直延续下去吗?既然这样,我们又怎能轻视它呢?——因为一到少年,我就很难信赖友情。所有的朋友都是傻瓜,使我不能忍耐。学校,这种愚蠢的组织,强迫我们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硬要我们在有限的几十个无聊的同班同学中选择朋友。在这狭窄的围墙内,聚集着具有相同智慧的数十位朋友,还有每年都拿着同样的教学笔记、利用教科书某一部分开着相同玩笑的老师们(我曾经和B班的同学计算过,看看那位化学老师上课后几分钟开始说玩笑话。他在我们班是二十五分钟后;在B班则是十一点三十五分,也是在二十五分之后)。在这样的范围内,究竟要我学些什么呢?此外,在这个圈子里,大人们命令我单单学习“善的东西”。于是我们学会了模仿炼金术士的处世方法。最巧妙的炼金术士被称为优等生。他从铅里鼓捣出一种奇怪的金属,叫订货人相信那是金子。最后,自己也相信真的能造出金子了。优等生是最熟练的炼金术士。
我对所有的朋友都产生反感,我一味同他们对着干。我一升入初中,对于人人都上的体育课,就感到十分厌恶——高年级同学为了使我参加课外运动小组,几乎对我使用暴力。我一边瞅着他们粗壮的胳膊,一边拼命撒谎:“我……那个……肺门不好……而且……心脏也很弱,时时会倒下。”“哼!”那个歪戴着学生帽、上衣扣子一半敞开来的高年级同学应了一声,“看你那张苍白的面孔,就知道你活不长。不是吗?现在要是死了,什么有趣的事都不知道,太冤啦。我说的是有趣的事啊。”我的身边并排站着表情严肃的同班同学,这时一起轻蔑地笑起来。我默不作声,又瞥了一眼高年级同学卷起袖子的粗大的膀子。接着,我联想到女人,虽说很朦胧,但很丑恶。
对于贵族学校那种奇怪的淫荡的空气——那种难以言传的怪诞的氛围,我一概加以反抗;同时又非常喜欢其中飘溢着的某种东西。我的朋友之中有许多人长着这样的面孔:一但置于平常人之间,就显出那般异样的夸张和阴暗。他们几乎不读什么书,若说他们很无知,却又显得颇为清高。他们对于悲剧无动于衷。他们很幼稚,总是巧妙地躲避着苦恼、激情和巨大的感情波动。即使不得已处于苦恼之中,他们的无为也会很快将其降服,麻木地与之共同生活。这也难怪,他们是那些人的子孙嘛。这帮子人不是用威胁和暴力,而是以具有强大麻痹力的“无为”制服了许多人。
我喜欢在学校周围高低起伏的广阔的森林里散步。校舍主要在山顶,斜面上都是森林,连接着几条险峻的羊肠小径。山坡的森林里分布着幽暗的沼泽,宛若森林里的湖水都汇聚在这儿,一起仰望着蓝天,又仿佛在这里暂时休息一下,然后回归黑暗的地下。灰暗而沉滞的水面看起来纹丝不动,却于静谧中轮回流转。池水静悄悄地生息,不时使我心醉。我坐在池边的枯树根上,凝望着池水,落叶梦一般徐徐飘落在水面上。森林深处,传来丁丁的伐木声。秋日里不很安定的天空这时忽然一派晴明,像美丽的湖水。数条金光由庄严、辉煌的云端照射下来,丁丁的斧音似乎就是那光的声响。不透明的池水只在光线渗入的部分显现着金色的光晕,获得一点明亮。其中,一片光闪闪的美丽的落叶,犹如水中动作缓慢的生物,悠悠翻卷着沉入水底。这时,我感到,守望着这番景象的每一刹那,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我一直想把那种不得不受众多事务妨碍的伟大的静谧,同我自身自前生流泻而来的令人怀想的静谧,两者合二为一。我感到,这正是我实现这个理想的一刹那。
然后,我沿着池沼边的一条小路,走向森林深处一座古坟似的圆丘。忽然,林间响起山白竹的摩戛之声。躺在树林深处一小片草地上的学生,欠起身子瞧着这里。他们两人是我不熟悉的高年级学生。他们明明是背着老师躲到这里抽香烟来了。学生是禁止抽烟的。其中一个白了我一眼,立即将手里的香烟衔在嘴里;另一个咂着嘴,倏忽瞥了一下绕到身后的一只手。“怎么啦?灭了吗?真没出息。”另一个人根本不睬我,只是狂笑地打趣,因为不常抽烟,不小心呛着了。那个被他取笑的高年级学生,耳根子涨得通红,特地把刚吸上几口的香烟使劲揉灭了。他蓦然抬头看见了我,说了声:“你!”我低着眉头,本想走过去算了,可是我却像兔子一样呆然地站着不动。“过来一下。”“哎?”我的回答自觉有些孩子气,脸也红了。接着,跨过山白竹丛,走到他们旁边。“来,坐下。”“嗯。”说着说着,他又抽出一支烟衔在嘴里,点着了火,然后将烟盒朝坐下的我递过来。我大吃一惊,连忙推了回去。“没关系,吸一支看看,比点心香啊。”“可是……”他亲自点上一支硬塞到我手中,“不吸火会灭的。”于是,我接过来吸了一口。一种近似刚才池沼的气味和烟火的气味重合到一起了,一瞬间我看到了燃烧的热带树的巨大幻影……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两位高年级学生对望了一下,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里涌出的泪水忽然使我感到一种幸福。这是和他们的欢笑完全相同的幸福。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很难为情地笑了,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穿着春秋衫的脊背被坚挺的草叶刺疼了。我把第一次吸的这支香烟高高举起,眼睛半睁半合,贪婪地望着一股青烟流向午后灰暗的天空。这烟十分优雅地升腾起来,凝聚成一团儿,似有若无地飘散开去。那情景宛若清梦初醒,刚刚结成就又白白地化解了……
打破如此麻醉的时间,一个亲切、热情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叫什么名字?”给我香烟的那人问我。我怀疑自己的耳朵,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声音吗?“我姓长崎。”“一年级?”“是的。”“哪个部?”“还没决定选哪个部……”“你想参加哪个部呢?”我踌躇了。不久,我的冷淡打消了对他投其所好的虚假的回答。“文艺部——”“文艺部!”他一听我如此回答,就发出近乎悲惨的叫声。“你要加入那个部?真没办法,生肺病的才去那个部呢。算啦算啦,你真的要去那里?”我暧昧地笑了,盯着他那十分怪讶的表情。他的态度给了我站起来的勇气。我站起来看着手表,皱着眉头凑到眼前,简直像个近视眼。……“我还有事。”听我说罢,那个一直躺在地上的人坐起身来:“喂,莫非去向老师告密吧?”“没有的事。”我像个公事公办的护士一样回答他,“我去钢笔店……好,再见。”——“这小子生气走了。”我听到背后他们在低声说话,急急忙忙离开了圆形的山丘。那是嘴里衔着香烟的人明朗的干咳声。不知为何,我很想对着那年轻的声音回头再瞧上一眼。这时,我发现前面的小树林里有一团艳红。我被那里吸引了,忘记了刚才的愿望,然而,这无疑是另一种愿望促使我向那里走去。一不留神,我已经越过了那美丽的红色。我回头张望,一棵小樱树,从上到下的叶子全变红了。在林隙间的日光映照下,红色的树叶玲珑透剔,更加呈现一副人工性的娇美。周围秋光浩荡,犹如透过刚刚打磨的玻璃所见到的一样。我转过头,又迈动了脚步……
——回到家里,悔恨一直折磨着我。不,这是可怕的罪恶。我想到自己的手指还染着烟味,不由一阵颤栗。谁知,一坐上椅子开始学习,别的不安又使我心情烦躁起来。手指的烟味就像《一千零一夜》中的那个被妻子斩断指头的男人的肉汁的味道,擦也擦不干净。这种气味今后肯定使我痛苦不堪。自己即使扎上绷带,戴上手套,坐在电车上,周围的人也会很快嗅出来的,把我当做犯人,白眼相加。这种气味侵犯全身,想隐藏也隐藏不住。一想到那强烈的烟味,我是多么苦恼啊!当天吃晚饭时,我没有敢正眼看父亲。“阿启呀,汤汁洒出来啦。”每到吃饭的时候祖母总是反复提醒,这回听了却觉得惊讶。少女时代曾一眼识破用人是个惯盗的祖母,刚才也一定知道我抽烟了。这可怕的一闪念简直让人难以承受,所以,我为了不让祖母告诉父亲,晚饭后走进了祖母的房间。“哎呀,阿启,你平时很少来这儿的啊。”祖母也不给我回话的机会,拿出森八点心,又去沏茶。然后,竟教我学习《桥弁庆》中的歌词:“黄昏粼粼烟波起,莫非夜间有风涛?”我越发怀疑起祖母来了。
第二天,我一到学校,就感到自己仿佛带着和过去不同的眼光看待一切。这是什么带来的变化啊!我一直想着那支香烟。我平时对那些和高年级学生结伙谈论女人的同班同学,总是抱着轻蔑的态度,现在看来也不过是装装门面罢了。因为我对他们的麻木,渐渐变成对抗了。“长崎君虽然能写这么多好歌(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诗,将诗和俳句等一股脑儿称为歌),可是你抽过香烟吗?”要是他们这么说,我大概不会像以往那样苦恼地沉默,我会对他们说:“我抽过香烟。”——昨晚可怕的罪恶感不但不会和这种一味的逞强发生矛盾,反而暗暗获得增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不由变得快活起来。理科教室里抢座位(不抢最前排,而是抢最后一排)的时候,我一直姗姗来迟,哪里有空就坐在哪里。可是今天一举行完朝礼,我看到跑在最前头的T,便立即追赶,第一个奔了出去。一直坐在第二个好位子上的K(打磕睡也不会被发现),看到我早已坐在那里,说道:“哦,长崎君好厉害呀——那个位子最好。今天可要好好用功啦。嘿,土包子就是不一样。”他很不服气地说。接着,这位被高年级学生起了“活像一副防毒面具”这一外号的K,又遭到大伙的奚落,他气呼呼地坐到最前排和老师面对面的位子上。这一个小时里,K一直置于老师的目光监视之下,大家感到非常畅快。
我午休时从来不打篮球,这次参加了篮球比赛想试试看。可是因为技术太差,忽然被换下了场。我觉得自己辜负了大伙的友谊,随即离开篮球场,又向校舍后院花坛那里漫步。众多的花朵都衰谢了,剩下的只有一丛丛菊花。叶子明显地散发着薄黄的光亮,那样鲜活地生长着,仿佛只是为了开花。我对着一朵过分精致的花朵看了很久,鲜黄的纤巧的花瓣分布着细细的纹路,看起来大得出奇,似乎一大朵菊花就挺立在我眼前,挡住了我的去路。周围,白昼的虫鸣听起来也使人提不起劲来。因为一直低着头,忽然抬起身子就有点儿晃晃悠悠的。我感到如此热心地盯着一朵菊花实在有些难为情。即便是在森林里无忧无虑地散步,但也很少被一种东西如此吸引。尤其是对着一朵菊花看得入迷,这时候的心情和眺望其他广大景色时完全不一样,无疑有着一种自愧的情绪。我稍稍加快脚步返回校舍,这时,透过稀疏的杂木林,远远可以看到下面那个在静寂的秋日里闪光的沼泽。我想起了丁丁的斧声——想起了从明丽的云隙里放射出来的光的箭矢。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那人爽朗而快活的声音。此时,一种具有非常强烈的、使人动弹不了的静谧的感动,压抑着我的胸间。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爽朗的声音造成的。当我在泽畔仰望云间漏泄的阳光时,我感到自己和前生流泻而来的可怀恋的静谧融为一体了。此时的心境和那时候十分相似,很难区别开来。
然而,随着时日的推移,我已经从尚未染上身的厚颜无耻,以及悔恨和恐怖中解脱出来了,所不能忘怀的只有香烟的味道。不过,这种早已习惯了的烟味,反而比先前更加强烈地困扰着我。父亲吸着雪茄,我站在旁边,看着他那快意的样子,立即感到一种剧烈的恶心。我感到,我仿佛不再爱好那种静谧不动的东西,而是逐渐转向过去一直轻蔑的喧骚而闪光的东西。
一天晚上,我和祖母、父母一起到城里一家热闹的餐馆去,因为祖母行走不便,回来时车子特意稍微绕了点儿弯路。我从车里看到了晚秋明丽的街景。祖母和父母坐在后面,我坐在助手席上,眺望车外,司空见惯的市街,今宵格外美好。各种剧烈晃动的红色霓虹灯光,由于过分明亮,使得一扇扇窗户了无意趣,一点儿也不好看,但是一旦集中起来,便获得奇妙的均衡,永不消退,蓦然悬于黑暗的夜空,犹如一轮巨大的永远微妙抖动的梦幻的焰火。我联想到在学校里学到的“梦幻的街巷”这句话来。这只不过是一种幻景。居民们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变成别的东西,不是吗?今天的市街不是明天的市街,明天的市街不是后天的市街……这时,我发现一座船形的美丽建筑,这是一座银白的大楼,不像其他建筑那样闪闪发亮,而是飘浮于烟雾般暗灰色的灯光里。我看到这座大楼时,一团静静的影子升起来了,摇摇晃晃,宛如浮在水面之上。我大吃一惊,将眼睛紧紧贴住窗玻璃。“阿启特别喜欢银座哩!”沉默的母亲忽然大声笑起来了。“他要是迷上银座,那就麻烦啦。”祖母也笑着说道。父亲含着雪茄,似乎也在嘻嘻地笑。我没有应声,神情严肃地一味盯着窗外连绵的灯火。这时,车子向右来个大转弯,那里是意想不到的幽暗的街道。我带着别离的悲愁,将乞求的目光移向黑暗的屋顶远方。高大的建筑上方依然可以看到一派辉煌。灯光犹如渐渐消隐的月亮,沉落到屋脊的背后。于是,朝霞般的烟雾始终布满了天空。
冬季来临了。一天,放学之后,因为要查找国语自由研究课布置的作业,我向委员借了钥匙,走进积满尘埃的文艺部的房间。这里的书箱上摆着精细的文学大词典。我把这本厚重的书摊在膝头上阅读。好容易摊开来,再合上实在太麻烦,干脆连不用的地方都一段段读完了。这时候才发现,迅速沉落的太阳,犹如暗夜里水面上反照的微光。我连忙收起书本走出了房间。这时,走廊上传来一阵喧骚的笑声和杂沓的足音,一伙人正转弯打这里经过。逆着阳光看不清楚,原来他们是橄榄球部的高年级学生。我行了礼。其中一个人就像撞击一样,用强劲的手臂拍拍我的肩膀。“这不是长崎吗?”他说。没错,这正是那种充满朝气的响亮的声音!我感动得几乎哭起来,抬眼望了望他。“哎,是的。”——这时,大伙一下子哄闹起来。“哦,是个稚儿呢。”“好哇,好哇。”“伊村,到底是第几个啦?”那个叫伊村的人经大伙一起哄,说道:“长崎,咱们一起到屋子里去吧。”他挽着我的臂膀,把我拉到了橄榄球的活动室。高年级的同学越发闹得凶了,硬是将我和伊村推进了屋子。房里摆满了杂物,没有下脚的空儿。首先闻到一股强烈的,抑或可以称为浓艳的复杂气味。这种气味和柔道部的气味不同,是更加使人感到阴郁或者说令人难以排遣的、十分鲜烈的无常的气味——也不是刚吸过烟,一直使我烦恼的本色的烟味,而是类似那种富于假想的气味。他们让我坐在破桌子旁边的一张坏了的椅子上,伊村坐在我的身边。他的椅子比我的结实得多,可是每当他一动身子,就发出悦耳的咯吱咯吱声。听到这响声,我就感到他的体重直接压到我的身上了。天气已经冷了,伊村还穿着裸露着膝盖的运动服,脸上和胸间尚未消退的汗水闪着光亮。大家拿我和伊村两个当话题谈了好一阵子。伊村一边抽烟,一边颇有兴致地听任大伙嘲谑。看他的态度,仿佛早已没有我这么一个人了。大凡抽烟的人,只想到自己一个。我不时望望伊村肥肥的臂膀,在众人面前极力装出一副幼稚的样子。我高声大笑,连自己也出乎意外,我觉得浑身发冷。
过了一会儿,大伙说笑够了,伊村便用他那干哑的嗓音谈起今天训练应注意的事项。于是,大家又恢复了少年所特有的认真的神情。我闭眼倾听伊村的声音,又睁眼看看他粗大手指间逐渐变短的烟头。我突然一阵憋闷起来。
“伊村同学。”我喊了一声,大伙一起朝我看着。我拼命叫道:“给我一支烟。”——高年级同学哄堂大笑。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没有抽烟。“了不起,了不起!”“这小子真行,不愧是伊村的稚儿啊!”伊村一双浓密的流线形的眉毛,这时微微歪斜了,他爽利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支来。“真的能吸吗?”他说着,把烟递给我:虽然我一时很难说得明白,但是眼下我所期望回答伊村的完全是别一种东西,应该说,我把一切都抵押在这个唯一正确的答案上了。我的不同寻常的决心,还有促成这种决心的异样的憋闷,都只是在这一期待之下产生的。然而,更大的意义不正在于难以解决的焦躁之中吗?那就是希求通过这个回答,尽快决定我今后的生存方式。对此,我已经无力回首顾盼了。我像一只言语不通的羊,只能直直盯着饲主的眼睛,哭诉心中最大的悲哀。我茫然望着伊村——对一切都觉得厌烦。
可是,如今,我不得不继续抽下去。结果,我呛得喘不出气来,眼泪直流。我强忍涌上心头的一阵阵恶心,坚持继续抽烟。这时,后脑仿佛被浇了凉水。透过泪光,我看到室内异样地明丽,高年级同学欢笑的面孔,犹如戈雅版画里怪里怪气的人物。他们的笑容里已经失去了刚才的明朗。欢笑的涟漪一经收敛,一种沉滞、伤痛的感情,好似水清见底,开始威胁他们了。仿佛冬夜所有的水面都劈里劈里结了一层薄冰,我感到周围的人们,都回到了自我,用一种另外的眼光看待我了。“算啦,算啦。”身后有人低声说道。这时,我才透过泪水,眼巴巴盯着伊村。
伊村故意不朝我看,他满心不安地用胳膊肘支着桌子,浅浅地坐在椅子里。他脸上勉强地浮着微笑,死死盯着桌子的一角。我看着他这副样子,浑身涌起一股痛楚的喜悦。他受伤了。我的喜悦正是来自这里吧?抑或这种喜悦是如此悲剧性地、反常地得以实现,或者说在实现的一刹那就变成了空漠的离奇的共感了吧?
伊村猝然回过头来。他僵硬地笑着。他有些漫不经心,但手脚十分麻利。他冷不丁一伸手打我指缝里迅速抢走吸剩的烟头。“算啦,算啦,别再逞能啦。”——他在桌面上刀子刻划的凹坑里,用力掐灭了烟头,一边说:“天黑了,还不回家吗?”
——大家盯着站起来的我,一致说道:“一个人能回去吗?伊村,送送他吧。”这明显是叫我和伊村搭伴儿。我鞠了一躬,顺着相反的方向出了屋子。我走在灯光晦暗的廊子上,感觉如同第一次长途旅行。
夜间,我在床上睡不着觉,凭我这个年龄,能设想到的都想过了。高傲自负的我到哪儿去了?我过去不是顽固坚持不做一个不同于自我的人吗?而眼下,我不是又开始切望做一个不同于自我的人吗?漠然觉得丑陋的东西,又忽而摇身一变为美丽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做个小孩子真是可憎。
——当天深夜,似乎记得远方发生了火灾。失眠之中,听到气泵的声音就在附近轰鸣,我即刻起床跑去打开了铁门。但是,火灾现场离城镇很远。气泵的警笛依然焦急地鸣叫着,但只见火舌优雅地蹿上天空,这远方的火场景观显得异常的寂静。火焰次第浓烈地燃烧起来,我一看到这番情景,立即产生了睡意,于是胡乱关上门窗,倒在床上进入了梦乡……
可是,因为记忆有些不确,事实上,也许是我当天梦里出现的火灾现场吧。
昭和二十一年六月《人间》
[1]能乐剧目之一,描写武藏坊弁庆,于京都五条桥上败给牛若丸(源义经),双方订立主从关系的故事。[2]Francisco José de Goya y Lucientes(1746-1828),西班牙画家,作品有铜版组画《奇想集》、《卖牛奶的姑娘》和《唐·霍塞·庇欧·莫利那》等。
[book_title]春子
麦莉塔 这是玫瑰花呀。
萨福 这花正在你的芳唇上燃烧呢。
格里伯尔泽《萨福》
一
佐佐木春子这个名字,人们不记得了吗?想必在什么地方听到过吧。虽说不一定想得起来,但无疑会留下一种印象:几分华丽含蕴着几分伤感;又像闭幕之后舞台前的一阵骚动。是的,一个逝去时代女子的名字,都会给人留下这种印象的。
发生那件事情时,我大约九岁或十岁。家里人把报纸藏起来不给我看。因此,我也只是朦胧记得这位不知去向的年轻小姨的名字。但是,四五年过去了,我有机会得知事情的经过之后,在我的少年时代,春子这个名字可以说带有象征意义,好比以往在理科课堂的西洋图书上的插画中所看到的华美的鲜花的名字,纵使想起又随即忘掉,然而却像一只驱赶不走的飞蛾,围绕记忆的灯火盘旋不止。逐渐地,这个名字凝结在我的头脑里了,宛若一朵金雕玫瑰,被深深雕在金属盘中,然后只待涂上色彩了。
况且,这个名字总是容易同我所有的可耻的记忆连在一起,还有那狂放的好奇心,以及对于色欲莫名的尊敬之念。因而对我来说,这个名字似乎是一个禁忌,一则咒语。
所谓“春子事件”,在当时只不过是普通的私奔事件。在一份仁丹和化妆品广告占据了整整一页的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伯爵的爱女偕同专任司机私奔”,旁边刊登着她的放大的毕业照。我没有见过这张报纸,但那自然是出事两年之前一位天真少女的玉照。然而不知何故,据说照片上的少女紧蹙眉头,神情悒郁。也许校园草坪上的阳光反射强烈,照相时她觉得晃眼罢了。这只能使我感到,一帧毕业照竟然用在一篇私奔的报道上,真是奇妙的暗合。毕业典礼的晚上,那位专任老司机在酒宴上喝醉了酒,得脑溢血死了。他虽然没有什么财产,但每逢过年时都要重新改写遗书。他在遗书里向主家推荐了一位自己最信任的年轻的见习生,还说这位见习生虽然莽撞,但他认为年轻人总比开车时突犯脑溢血的人好些,所以这位年轻见习生就升任为佐佐木家的司机了。
春子是我母亲的妹妹。不过是所谓的同父异母妹妹,现在的外婆——春子的母亲——是外公的后妻。外婆虽然原为烟花女子,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她已经洗尽铅华,露出美丽的木纹,养成一副洒脱的人格了。
春子小时候胖得像个桃太郎,所以都叫她“阿桃”。进入少女时代后,筋肉瓷实了,虽说偏瘦,但体形丰满,具有轻盈的质感。她呀,谁见了都会喜欢,和男同学相处很好,和女同学更加亲密。总之,和谁都处得来。你只要在她面前出现一次,你就觉得非爱上她不可。她本人也似乎觉得没有人不爱她。
但是,自打进入女校起,春子不知为何,开始讨厌市井男人了。园艺工,商人,街头所见的无赖,劳动者……不仅这些人,哪怕是朋友自豪地提到自己年轻的家庭教师,也会使她皱起眉头。和同学一道逛街,当年轻的店员摇摇晃晃骑着自行车一边跑一边回头张望时,春子的脸上就泛起近乎痛苦的轻蔑的表情。这样一来,人们以为她势必喜欢同一阶层中那些华而不实的公子哥儿们了。奇怪的是,据说她和这些富家子弟,也只停留于一般交往,连接个吻她都不答应。
这样一个春子,突然和司机一起私奔了。同学们兴奋得有哭有笑,吵吵嚷嚷两三天,仿佛是自己私奔了。我想起当一位同学说道,如今身为她丈夫的那位年轻司机油光闪亮的帽檐上映着蓝天,帽檐下边露出洁白的牙齿笑了时,春子微微皱着嘴角,板起面孔不作回答的表情。
——这些传言不足为信,总之她和司机同居了,听说家中只有司机一个最小的妹妹,才八岁。她虽然和这边的家人断绝了来往,不过外公还在暗暗寄钱过去。
本来,我做梦都想弄清楚的不是这种颇带喜剧色彩的事件本身,而是后来的她,是她漫长的谜一般的生活。每当我于自己平板的生活中感到痛苦的时候,我就想起小姨,想起她那放荡不羁、女艺人般寂寥而又危险的生涯。
一个成为新闻人物的女子,究竟会走过怎样的道路呢?她不久就将被人们遗忘。进而,她自己也会感到被过去的自己所忘却。为什么呢?因为那个时候的自己,和人们的记忆交相辉映,而今天的自己,虽然依旧执拗地为新闻报道的记忆所追逐,但当自己出现于人前时,人们想起的不是眼下的春子,而是过去的春子。尽管今天的她如此凝视着过去的她,但过去的她不会再对今天的她瞟上一眼了。
一度娓娓动听谈论她的大众的口舌,对她倾斜过来的无数只耳朵,还有贪婪地盯着她的玉照的众多眼睛,已经为春子的一生投下许多暗示。她要么遵照他们的愿望而活,要么遵照他们的失望而活,别无其他选择。她自身的生活方式失掉了。
——然而,她不能再获得其他的生活方式吗?一种预想的或预想之外的活法,或者特别设计的活法。可以说,我一直期待着、憧憬着她能成为这样一个人。
一切都落空了。我知道,我梦想中的春子,早已不是我那位名叫春子的小姨了。正当这时候,春子回来了,丈夫战死,她领着小姑子回到了外公家中。
佐佐木家的外公性格偏执,讨厌打电话,直到现在还坚持不许家里安装电话。外公半身不遂好些年了,他有个习惯,每天一早起床,就唠唠叨叨说个不停,简直像着了魔。他把十年前辞退的伙计又召回家里来;花了三天工夫,从仓库里找出了一九〇二年在柏林买的大型烟斗;同十五年前绝交的朋友言归于好,将一幅弗拉曼克的画毫不吝惜地赠给了他;忽然提出想吃鳗鱼,结果派人跑遍除了特殊贩卖店外什么也看不到的整个东京。一天早晨,他把春子叫回来,对她交待了一番。除了我们家之外,许多亲戚都表示反对。可从来都是,亲戚愈反对,他愈喜欢一手包办下去。我不知从哪里听到过这样一件事情,九州的大舅父发来电报,表示坚决反对接受春子,外公高兴地将电报藏在枕头底下,逢人就乐呵呵地拿出来给人看。外婆笑着说,看他那嘻嘻哈哈的样子,只有这时候倒像个慈祥的老头儿,真是奇怪。
昭和十九年夏初,为了见春子,除了定居于大阪的父亲以外,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走访了佐佐木外婆家。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外公就搬到郊外居住了。头天晚上我几乎没有睡觉,虽然脑子整夜都在胡思乱想,但却没有浮现熟悉的春子的面影。我想起那位残酷的曾外婆,传说她曾经在曾外公宠爱的侍女身上烧遍了艾灸,将她折磨得死去活来。我还想起地震时焚毁的佐佐木老宅子那块大石头的可怕的故事。触犯家法的年轻的伙计曾躺在这块石头上受罚,自从血染庭石以来,这块石头每夜都啼哭不止。好奇怪的大石头!
春子站在大门口,戴着皮手套的右手牵着一只德国产名犬的幼子——名叫夏尔克号的牧羊狗。下身是宽大的灰色女裤,上面穿着花格夹克衫,挂着故意给人粗劣感的首饰——一串白漆木球缀成的项链。牧羊狗乌黑的皮毛和夹克衫花哨的格子,形成时尚的对照。她虽然年过三十,但看起来十分年轻。说来也就是这些。
“啊呀,你们来啦?”——春子对我母亲说,两个人都显得无动于衷。
“我来给你瞧瞧儿子。”
“真的长大啦。宏哥儿从学习院已经毕业了吧?”
我为了掩盖失望,特地装出怪不好意思的样子。
“没有,要到后年呢。”
“这位见到我好像很生分呢。用那种眼光看人,以后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好了,姐姐,你们进去等着,我遛遛这只狗崽子就回来。”
夏尔克号立即跑出去,牵着狗链子的皮手套随之绷得吱吱响。不知为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突然紧缩起来。春子并不大惊小怪,牵着狗迈开步子,走到路边回头笑了笑。那不是亲切的笑容,而是干枯、美丽、毫无光泽、有气无力的笑容。
“为什么阔别十年见到我和阿晃还是这般漠不关心呢?”
“什么妹妹,这女人简直是个妖怪!”母亲没有回答我的提问,嘴里咕叽着难听的粗话,随后钻进大门。
一切都失望了。
幸好,外婆和母亲把家庭出现的这件事巧妙地埋藏在混乱的战争中了,她们有意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的样子。然而,我心目中的春子并非如此,她应该还是那桩“事件”里的春子(我不知不觉也学会那些报纸读者的看法了)。她是灾星,是祸水,是一种既威胁我又迷惑我的新的生存方式。据说春子从来不提死去的丈夫,这种传言也是使我感到失望的一个原因。可以说,她被卷入了周围麻木不觉的状态中,如果这是一场麻木不觉的较量,那就谈不上输赢,这位小姨的处世方法,远远脱离我梦想中易受伤害的生存方式。
母亲不愿意把春子邀到家里来,此后整个夏季,我和同学出去旅行,几乎同春子没有什么来往。
说实话,这年夏天,我对春子感到失望,但我一直记挂着与她初次见面时认识的路子——春子的小姑子。为了躲避强制动员令,春子托我父亲在公司里给路子安排了工作,虽说不是因为她是司机的妹妹,可是我母亲对待这位少女就像对待女佣一般。这一点我很看不下去,心里非常憎恶母亲。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路子的打扮整洁、利落,身上虽说带些乡下人的土气,但反而显得天真烂漫。她眉清目秀,笑起来既娴静又活泼。她寄居在管家夫妇那里,他们住在另一栋房子,这对夫妇没有子女,听说不久就会收她为养女。
不知怎的,我就是忘不掉她。路子长着一张充满稚气的脸蛋儿,她那成熟的身体使我着迷。她说话口齿不太灵巧,有时令人着急,所以大多时候沉默不语,不过,她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反而具有挑逗性。
虽说相识,也并不是每一次去外公家一定能见面,她不爱说话,两人也没有机会交谈。不知不觉夏天就要过去了。
一天夜里,我突然醒来,担心她是否病了。我一时弄不清是梦见的还是醒来之后想到的。我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第二天也没有跑到外公家里看看。谁知,由于那天没有对这场噩梦加以验证,各种倒霉的事情一起向我袭来:我失手打破了茶杯;乘电车本应是山手线,结果误上了京浜线;把东西忘在朋友家里;丢失了钱包;削铅笔老是嘎嘣嘎嘣折断笔芯……最后没办法,我还是去看望了路子,她根本不知道我暗暗为她所受的一番辛苦,只是一味地忙忙碌碌。路子见了我像看见路人,只是例行公事地行了礼。我一脸愤怒,满怀幸福地回到家中。我对镜自照,一副傻傻的痴情的面孔,明明是恋上了那个女子。
不久便是秋天,胆小怕事的母亲决定带着弟弟疏散到Y县深山里的熟人家里,我因为无法逃避学校工厂的义务劳动,单独留了下来。在大批行李运送到疏散地的前一周,母亲和弟弟先去那里住了一夜,看看情况。
二
……夏季结束了。但是,太阳光比夏季平稳的时节炎热得多。不知不觉之间,映入眼中的燕子回旋飞翔的情景越来越少了。
我放学回家时,在等省线电车的月台上看到两只燕子,它们无疑是今年尚未离去的最后两只。燕子看来是在隔着铁道和马路的石头房子的屋檐下垒巢。这两只燕子时时活泼地穿插飞翔;同时又像玩马戏似的描画出危险而明快的路线。它们蓦然展开双翅,又立即合上,不停地绕着圈儿,空中,地上,是那样无忧无虑。燕子单纯和明朗的灵魂,仿佛会全部深刻而清晰地印在我的胸中。
我十九了。她不是才十八吗?从年龄上考虑,我好像被人看出干了什么坏事,总是畏畏缩缩,一直红着脸。拖着这种倒霉的年龄走路,就像屁股上被人绑了扫帚游街,简直没脸见人。我在等待什么呢?其实我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自己的事情完全要靠自己去争取,可是同样年纪的我没有这个自信。我就像一只追逐自己尾巴的猫,一个劲儿在原地兜圈子。
然而,燕子似乎给了我一种轻快的教训。我想,要是赋与我一双少女般长着长睫毛的眼睛,我一定要再一次守望燕子的去向。燕子只不过暗示了一半的教训。
家里来了稀客,她就是春子小姨。不巧今天家里没有人,她便等着我们回去。——婢女告诉了我小姨在哪里,到那里一看,不见她的身影。廊缘被外面的阳光映得十分明亮,藤椅上放着正在编织的蓝毛衣,闪现着纤细的光影。
明天就要运到疏散地的行李,堆满了所有的屋子。一堆堆昏暗的行李的对面,可以看到侧房凸窗那扇明亮的窗户。那里响起了不常听到的女子的笑声,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个男子的声音。
我不由踏上通往侧房的铺着榻榻米的走廊,一个手里夹着香烟、身子靠着凸窗、穿着宽腿裤子的女人向着这边敏锐地瞟了一眼,我立即站住了。我看到一张刚刚涂抹成的艳丽的女子的脸孔,尽管映射着户外的绿树,但那翠绿也被映衬得囫囵一团,黯然失色了。她就是春子小姨!在我觉察到这一点之前,我的联想里不知为何,突然闪过这样一句奇异的话语,这句话是今天工休时间一个同学说的:“大凡船员的老婆,必定是浓妆艳抹的女子。”听到这句话时,我的脑里浮现着鱼油一般腥腻的淫思——犹如初会一样,我狼狈地细细打量着春子的面颜。然后,使自己的心境终于平静下来。
“啊呀,你回来啦?”春子跟人说话时总是像对着天空。
我绝不愿意把春子想象为浓妆艳抹的女人,决心将她看做普通的“小姨”。这样一来,我就不必害怕被她识破我的孩子脾性。为什么呢?因为“小姨”这类人种,总是从自己的年龄角度来看待我们小孩子的。
我絮絮叨叨对她说,母亲和弟弟去疏散地察看,大概今天晚上回来。我一说完,小姨就坐在凸窗边上,扯起了另外的话题:“好大的防空壕啊!”
“噢,还有一处是躲人用的。这个则一旦紧急,就可以把行李抛进去。究竟有没有用啊?”
从明亮的户外光线中认出了我,和我打招呼的是父亲公司东京支店的两名杂工。他们的工作是拆除侧房对面那座茶亭式荒凉的小院,挖掘一座四方形的大壕沟。但是这两名懒惰成性的杂工,搬动一块脚踏石就歇息了一小时,又说要淋雨,赶快回家去了。我很早以前就不喜欢那个高个子杂工,他身穿一件运动衫,干起活来吊儿郎当,刚满十九岁就显得精于世故。他在背后对婢女说我幼稚不懂事,我知道后十分憎恨他。我这般年龄还说什么幼稚,简直是难以容忍的侮辱。他走到窗棂附近,对我睬也不睬,嘻皮笑脸地喊道:“夫人,又挖了五十厘米,再给我一支烟。”我听了心中一阵窒息。但是,更使我惊讶的是小姨那副做派,春子将膝盖抵在凸窗上,一只手扶着窗棂。
“那好吧,这回给你一支吸了半截的,你可要耐着点性儿,和上回一样,用嘴接!”
“我说夫人,您真够狠心的,那可是燃着火的啊!”
杂工说着说着,浑身燃烧起一种奇特的情欲,开始抖动着那副胖乎乎的敦实的胴体。他像狗一样,全神贯注等着那点了火的半支香烟抛过来。刹那间,我仿佛看到了刺眼的光亮。想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厌恶感使我转过头去。“哎,行吗?可以吗?”春子肆无忌惮的声音,使我联想到栀子花香,那黏黏糊糊的腔调,令人即便堵住耳朵也还是逃不脱。
——我跑回自己屋子,考虑了半个钟头又下了楼。这时,春子依然像先前一样,坐在廊缘的藤椅上,漫不经心地摆弄着编织的毛衣。我之所以要考虑半个钟头,不过是想办法为自己找个借口,以便下楼再去见小姨。虽说到了我这个年龄都一样,但似乎一直被迫作着自我反省,其实,当我注视自己时,仿佛觉得是在注视着女人的脸孔,有一种生理性的恐怖感。我一旦在自己的心目中发现“自省着的自己”的背影时,便安下心来,似乎寻到了烦恼的依据。总之,徐徐将我捆束起来的是某种快乐的痛苦。我再次揣摩着小姨似乎若无其事的言行举止,仿佛一下子感觉到了什么。例如,眼下所见到的情景,好像是打我这里引出的某种丑恶的共感。是的,果真如此,那桩事件发生的当时,春子的同学兴奋异常,究其原因就在这里。我也许在春子的名字里梦见一种未知的热情,宛若某种所谓“纯粹卑贱”的野兽,奔跑于阳光灿烂的原野,气喘吁吁地垂着灼热的舌头。
这种想法突然使我偷偷地瞟了小姨一眼,那眼神充满与生俱来的深沉的内疚,就像被人识破自己年龄时的感觉。与此同时,我又奇怪地再次清清楚楚想起春子当时说过的那句话:“用那种眼光看人,以后我会让你尝尝我的厉害!”
“有人说今年秋天战争就要结束了。也有的同学说小矶是什么和平内阁。不管投降还是干什么,越早越好。”
“哦,你讨厌战争吗?”
我想,小姨现在莫非要谈起战死的丈夫?我感到自己的眼睛发亮了。然而,这种空想的期待连我自己都不抱希望。不知为何,我害怕春子提到自己的丈夫。我战战兢兢地急忙回答她说:
“嗯,因为我们都气馁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没有气馁,只是一到春子面前,就想发现自己的堕落、大大炫耀一番似的,我被一种天真的冲动左右了。
话虽这么说,但我一次也没向小姨问起路子的事,我也不打算再问了。说来奇怪,小姨也从未提起过路子。
口头上不敢提一下路子的名字,这证明你在恋着她——我心中另一个自己奚落我。然而,我就像一位被迫作了一首歪诗的少年,害怕拿出来见人。自己的恋爱要是被所有的人看穿,那比路子本人知道更可怕。这种虚荣心令我产生一种迷信,认为只要提起路子的名字,就有被人看透心思的可能。其实,我哪里知道,自己不提路子,反而更会引起别人的猜疑。
院子里黑下来了,母亲和弟弟还没回来。婢女通知说洗澡水烧好了,春子最先被请去入浴。
这时,我突然记挂起那一方浴场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一个劲儿冥想着,热气或许已在玻璃门上结了露滴,变得又湿又重了。木垫子还是干燥的。女人的足踝踏在桧木格子上,从那种柔滑的触感中可以体味今秋的韵致吧?浴场黯淡的灯光之下,女人的身体在阴影里娉婷而立,仿佛满含着悲哀和情思。随着揭开浴槽盖子的响动,传来最初放热水的哗哗声。女人蹲下身子,热水浇到肩膀上,黯然闪光的水流接连不断地顺着她的双肩和乳沟淋漓而下,一直向着阴影浓黑的地方奔泻……
耳边蚊子的叫声使我清醒过来,觉得坐着的藤椅扶手上似乎有扇动羽翅的声音。一看,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蛾子,洁白的双翅上布满红绿斑点,我嗅到一种烂花瓣般病态的气味。我想把它赶走,当我向小姨留下的银光闪亮的毛线针伸手的时候,惊慌失措的蛾子一下撞到我的脸上,飞走了。我的手里只有一根尖尖的银色毛线针。
当我看到美丽的女子编织毛衣,看到灵巧的双手精心编成的漂亮的毛衣,总是品味着那番奇妙的感触,仿佛饱享着无微不至、间接而深情的爱抚。
我的掌心暗暗记下了毛线针冰凉的快感。如今我把这根亲切的凶器拿在手中,企图用来刺杀飞蛾的胴体,我已经觉察出我的这一隐蔽的企图。
“你妈妈还没有回来吗?”
小姨转过廊子的一角走过来招呼我,那是刚刚出浴时温润的嗓音。我连忙将毛线针放回桌面上,转过头去。婢女事先为她打点好的吧?春子穿着母亲的浴衣,我一眼见到甚为厌恶。已经不是穿浴衣的夏季了,要是当做睡衣,看样子今夜还想住下来吧?我厌恶的当然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身穿母亲的浴衣,这很使我感到害怕。抑或可以称作道德的恶心吧,那是孩子在梦中感到的一种走投无路、实实在在的痛苦。
春子不明白这一点,她浑身飘溢着浴后的浓香,犹如满树鲜花经午后阳光的熏蒸而发散的气息。她一坐在前边的椅子上,就凑近蚊香点燃一支香烟,眼里闪耀的火影映衬着她那俊美的修长的睫毛。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直盯着她瞧——深深包裹着四围的黑暗,眼下渐渐唤醒了最近以来那种甜蜜的幸福感。突然,我心里迅速升起一种安堵之感,几乎要笑出声来。
奇怪的是,这种安堵同样来自数十秒前给我带来巨大痛苦的那身浴衣。这回,浴衣拯救了我迷惑的心灵,使我觉得心性安然,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自己的感情会误入迷途。如果说,先前的痛苦通过浴衣唤醒了心中平常最不易动摇的部分,那么,这不正是如今可能坐在火车上的母亲无言的庇护吗?
餐厅里降下了灯火管制的暗幕,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吃晚饭,无论饭时或饭后,我都毫无拘束,以天真无邪的心情面对春子。过了十点,母亲和弟弟还没有回来。小姨睡在楼下客房里。
我登上二楼自己的屋子,钻进床上的白色蚊帐内,没有马上躺下,按照老习惯先在床沿上坐一会儿,透过蚊帐百无聊赖地打量着晦暗的房间。正巧,巡逻飞机在屋脊上面轰鸣,我想那里定是一派月色明净的天空。一种沉重的困倦向我袭来。
有些事尚未清晰地了断,总以为还留着什么,这样的一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我们每每像海藻虫一般,有一种投身其中的动物性温热的无力感。那天夜里我睡得很沉,不会被轻轻旋转门轴的声音所惊醒。尽管如此,我还是被吵醒了。简直就像期待着似的——月亮已经沉落,屋子里一片漆黑。
“谁?”——我叫了一声。
没有回答。
扭亮枕畔装着控制灯泡的台灯,只能朦胧看见门口有个白色的东西。
“谁?是妈妈吗?怎么啦?”
那东西来到床边,可以认出是母亲的浴衣。
“是妈妈吧……到底怎么啦?”
身边传来一种从喉咙管里发出的音响,似乎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蚊帐猝然被拉开,一个人影早已紧靠床边,站到蚊帐里头来了。我吃力地举起台灯一看,面前出现一张船员妻子特有的、刚刚涂抹的闪光的粉脸。
“胆小鬼,妈妈,妈妈,喊什么呀?宏哥儿都多大啦?”
我明白了。虽说明白,然而刹那之间,我又陷入朦胧之中,就像对待别人的事情。于是,一阵甘美的战栗突然流贯了我的全身。
春子已将半个身子压到了床上,一股噎人的香气夹杂着犹如涂抹白粉的家畜发出的气味,弥漫着整个床铺。我看到浮现于微明中的窥视般的嘴唇,嘴里微微显露出洁白的牙齿,那一颗颗牙齿洋溢着美丽而诱人的光彩。
我的脊梁又倏忽流过一股战栗和悸动,几乎无力擎住手里的台灯。而且,举着台灯的那只手的小手指,像小虫一样频频颤抖,似乎撞击着其他手指发出了响声。
但是,我的这种兴奋,也和看到小姨穿着母亲的浴衣时一样,转变为同样强烈的厌恶。这又是一次难以忍耐的强烈的厌恶——立即又恢复了卑琐的兴奋——厌恶再次充满了心胸。
我几乎喘不出气,内心一时软弱下来。我虽然还记得自己用沙哑的声音好容易说出的那句话,但我却无法记得究竟花了多长时间才说出口的。
“不行。不能穿着母亲的浴衣。穿浴衣,不行……”
“脱掉行吗?啊,脱掉总可以吧?”
她那说服的语气里带着凝重的音调,这是浸润着女人智慧的动听的声音,叫人很难忘怀。这声音不含一丝淫乱的意味。
春子说罢(我的衣带何时被解开的?)摇摆着身子,我看着她从浑圆的肩头拉下了母亲的浴衣。
三
我想起翌日早晨上学途中所见到的街景。那景色给我留下空虚、旷达而孤独的印象。街道树在朝阳下闪耀,树林、建筑物等秋日里清洁的阴影,竟然也出现在因强制疏散而一半被毁坏的房舍污秽的影像里。女人们一大早饿着肚子在车站旁举行防空演习,她们笑语声喧地练习运送水桶,丰盈、澄澈的清水洒满了路面。放送局正在播送晨间新闻——到处都没有官能的阴翳,一如小学的教科书,一派平明、安详的景色。这么说来,孩子时代总是通过彻底透明而清爽的脑袋醒过来的。通向学校道路的印象,每天早晨都刻印在小学生的脑袋里,那脑袋就像经过仔细收拾的明朗的小屋,光洁闪亮。公园的树木经微风掠过,枝叶窸窣作响。我走到气枪店明亮的橱窗前,总是不得不停下脚步……
——正如反复说明的,那是孤独的印象。就是说,那是一种即便没有接受感谢的人的得意而谦虚的微笑,也可以毫不客气地进行感谢的快意。感谢,永远是对我自身的感谢,而不是对小姨的感谢。
话虽这么说,母亲他们疏散几天之后,春子再次来访,那一夜比最初的一夜更加艳冶。
但是,我终于被遥远的呼唤“路子”的声音惊醒。这声音暗示着我,使我感到我自己就是路子。而且,这不是在呼唤丈夫的名字——眼下,她不是呼唤死去的恋人,而是呼唤路子的名字,这叫声令我产生一种负疚的感情,这种感情该如何说明呢?不管怎样,作为路子的我,对于这种急促的叫喊,总想含着眼泪给予回应。这似乎是穿过暗夜寂寞的荒原、向我奔驰而来的呼喊。我想起古代本国神话小说,有篇故事讲到某人能再次听见阴间里情人的呼唤。这是一种动物性的诱发生之哀怜的呼声。我感到“嘎”的一声水鸟般的呜咽打心底迸发出来。其后,我觉得路子宁静而热闹的笑声,梦幻般漂荡在我的唇边。
我认定自己还没有醒过来,尽管这样,我依然不得不相信自己就是路子。但是,作为路子的我为何要回应那种悲切的呼唤呢?对于这一点,我已经无法弄明白了——我用手举着灯照着。
“路子,啊,路子!”
发出啜泣声的是小姨。灯光映射着平时那个目不可视的东西。对于快乐,那是必不可少的“罪愆”;而为了快乐,那又是一直被掩藏、决不许人一见的隐秘。春子的那张脸,似乎已经觉察这个隐秘早就暴露无遗了。她扭着头,紧咬牙关,女菩萨似的眯缝着双眼,额头上似乎嘎吱嘎吱有声地爆出一条条青筋,眼角里流出的丝丝泪水,濡湿了她的头发。
“怎么啦?”——我再也看不下去了,随即摇醒了她。仿佛丑恶的东西已经流溢出来,她那醒来的美丽的睡脸,勉强地朝我嫣然一笑。
“我做了个噩梦,给魇住了。”
就像一般人讲述梦中故事一样,她的语调变得平淡无奇——至于她在梦里呼叫路子的名字,我丝毫没有提及。要说嫉妒,只能嫉妒变成路子的我自己;尽管如此,要说不是嫉妒,那只能认为我已经爱上路子而不再爱春子了。我尝到了这种奇异而错杂的心情。
昨夜的梦呓使我想起了久已忘记的路子。因为是星期日,我和春子从容地吃着早饭。朝阳正好照在春子身上。我发现自己正在不露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极力想从那张脸上找到额头的皱纹、眼角的皱纹、唇边的皱纹以及颈项上的皱纹。我对自己有着成人般极其残酷的目光而感到快意。我的眼里没有出现一丝皱纹,心中涌起强烈的愤怒。因为没有找到一丝皱纹,我便打算饶恕春子,至于饶恕她什么,这倒没有想过。
“为什么一直那样看我?”春子像赶走苍蝇一样挥挥手。
“嘻嘻,没什么。”——我自嘲似的微笑起来。这时,我想到自己才十九岁,一种自甘堕落的喜悦充满胸间。
第三次幽会已经不行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身子。”就像《十日谈》中那位本来想上女儿的寝床却误上了母亲的寝床的青年,我一时困惑起来。本该事后产生的动物性的悲哀却最先到来了。我当时的表情,肯定像一位满脸惨白而悲戚的慈善家。
春子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用下流的语调嘲笑我。我生气了,不由想告诉她那天夜里说梦话的事。我打发她回去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约好下次见面的日子。我盯着小姨独自出门离去的背影。前院里普照着温汤般和暖的秋阳。我不是不爱春子。我不是再次爱上了那个“春子”吗?我这样做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把她赶出家门,使她获到解脱,重新回到那种女艺人般寂寞而危险的生涯;——还是得到给人以快乐的船员的眼色,当我明白自己停泊于快乐之港时,然后立即被逃脱的诱惑弄得心神不宁呢?
——春子主动站到请求者的一边,而我则站在命令者的一边。比起请求者,命令之于我是多么难以忍受啊!春子不懂这一点,真叫人焦急不安。命令一个比自己大十岁的女子,处在这样的地位,对于我来说,决不感到自豪和高兴。相反,我觉得自己会因为命令他人而遭受侮辱。然而,春子似乎对这一点始终弄不明白。
“你看,该如何是好呢?”——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她有气无力的,轻蔑地笑了笑。眼下是她最娇美的表情。
“请允许我见一见路子。”我说。
“我答应你,这个好办。”——春子回答得很虚心,她神态非常平静,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她的朋友结婚,后天我们相约去买礼品,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吧。”
可以说,这是一个女人赏给一个被她夺去童贞的男子特殊的好意。换句话说,她力图用这番好意抵消一切敌意和憎恶。
这天一早下起了初夏常见的明净的雨。一个令人心潮起伏、想到女人们清凉的绢伞的早晨。
只和美女两个人一起走路的男人是可以信赖的;夹在两个女子中间走路的男人是小丑。我干脆把她们两个看做我的姊妹,出门时特地穿戴了制服和制帽。不打绑腿在外面行走,是我当时一种暗暗的自豪。
在S车站等了一会儿,看到明艳的杏黄伞从郊外电车站台正向这里走来。两人共撑一把伞(我站在角落里,她们似乎还没有注意到),虽然雨不怎么大,可她们几乎脸挨着脸,靠得很近,连头发也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了。
别说嫉妒了,这番情景使我看得入迷,我甚至忘记自己是来和路子首次幽会的了。这给我留下一个十分快乐的印象。
两人虽说靠得很近,但一把伞总是显得太勉强,随着她们渐渐走近,我看到春子那只握着玛瑙色伞柄的光洁的素手被雨水淋湿了,荡漾着一种冷艳和娇媚。伞下面经明丽的杏黄色的映照,两个美女姣好的脸蛋儿紧贴在一起,宛若满登登的一篮子水果。
她们一看到我,两个人都浮现出笑意。我很诧异,她俩的微笑多么相似!一个内向型的少女,初次见面说起话来本来会脸红的,然而,有些贫血的路子面颊没有一点儿血色,这也许成了分辨两种微笑的标记吧?今日的春子没有像船员妻子那样浓妆艳抹,但看上去格外年轻俏丽。路子呢,只是一副冬玫瑰般不甚着意的淡妆,将那略显脆弱的美装扮得十分丰蕴。然而,一旦倚傍在春子身边,她的美不能不说是对春子之美的逢迎和帮衬。
怀着一种足以证明爱着她的急迫和难耐,我和路子并肩坐在市内电车的座席上。我有一种类似沙子从指缝间漏泄下去的焦躁感。这时,那少女用一副从容不迫、令人焦急的口吻说开了。她那慢条斯理的样子很使我怀念。
“说起我的那个朋友,本是一位疏散到茅崎的有钱人家的小姐。她是个脾气古怪而心胸开朗的人。据说有一次,她的未婚夫一大早来看她,小姐竟穿着睡衣带他一起到海边摔跤。谁知那位未婚夫偏偏喜欢她的这种性格,对她十分中意。再有一周就要举办结婚典礼了。”
她对婚礼和未婚夫等表现出少女般极其自然的关心,这使我非常高兴。不过,想来想去,只能认为她是故意绕圈子,向我表示她很想像刚才一样,同我共撑一把雨伞。因此,我对她说,我的伞很大,回去时一块儿走吧。于是,少女反问我要回哪儿。“你还没到我那里玩过吧?回去时请务必去一趟。”
“姐姐能一起去我就去。”——这决不是找借口,她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样的雨天,很少见到有人逛银座买东西,除了我们之外就只有面颊发红的乡间士兵之类的人了。这些士兵带着一副欺压新兵的好色的眼神,贼溜溜地打量着这对共撑一把伞的姊妹。
昭和十九年秋,正在实行建筑疏散的银座大街,为了填塞空出的地方,不知何时整条大街的橱窗都被豪华的花瓶占领了,洋溢着一种莫名奇妙、不合常理的气氛。空袭前如此虚荣的最后的豪奢,经著名的钟表店、珠宝店、古董商和陶瓷公司的专营店以及百货商场等场所,进一步扩展开去,所有商店装潢华丽的玻璃窗里,都摆着根本无法销售的巨大花瓶,灿烂夺目。这种经不住炸弹、只供观赏、又不便于运输的玩意儿,收藏在易碎的玻璃柜和橱窗里,此番光景酿造出一种非人工的妖艳的风情。这种由沉滞而凝重的幻景、粗野而华丽的虚空形成的气氛,进一步围绕巨大的豪华的花瓶而摇曳生姿。
雨停了,对面大楼贴着防止暴风的华美纸条的窗户闪耀着光亮。两个女子要么站在花瓶前面,要么径直横穿过去,或者抬眼注视着花瓶,或者对着花瓶低头俯视……她们的姿影使我百看不厌。这也给了我更直接的快乐的印象。不可一个人,一定要有两个女子紧挨着一道走才行。少女身上浅蓝的夹克和小姨穿的枣红色夹克,透过玻璃映在纯白的陶瓷表面上。两个年轻的美人一旦靠近,那自然飘溢而来的明显的无耻的甘美,以及那种旁若无人、连鬼神都不感到畏惧的过剩的优雅,甚至连白瓷花瓶也给迷住了。
“没找到十分满意的,我们再随便逛一逛吧。”春子的话将我唤醒。今天干什么来了?到银座之后,我同路子不是还没有搭上一句话吗?我不是一心巴望见到路子,靠近她,和她说说话儿吗?——我从梦中之梦被叫醒以后,看到姊妹俩终于在横街里买到两只花瓶,这两只花瓶说不上是淡红色还是别的什么颜色,都带有少女趣味。这时候,我才仿佛真正从梦境里又一次被唤醒过来。
“一样的花瓶为何买两只?”
“成双成对嘛。”春子答道。
邀请她们去我家,那段上坡路就得由我拿东西。我想,要是这样,不如干脆买那种几乎拎不动的更重更豪华的花瓶呢。既然帮路子拿东西,越豪华、分量越重越好。
走出商店又下起雨来,云隙间的晴空像折扇一样闭上了。
她们同意到我家来玩。欣赏花瓶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抑或这是春子耍的手腕),似乎没有春子我就无法再见到路子了。一走出车站,雨更大了,两个女子光凭春子一把雨伞,身子全被潲湿了,于是我趁势叫路子走到我的伞下来。可是我家前边的陡坡很难行,为了躲避一辆下滑的自行车,路子一下子跌倒了。我左手拎着花瓶,右手擎着雨伞,一时很难把她扶起来。不,她那样子似乎是轻轻坐在了地上,自行车过去之后,一瞬间不知如何是好。我眼看她站起身来,扶着膝盖,像水鸟一般垂首而立,不由吃了一惊,连忙招呼后面跟来的小姨。
——其后,我已记不清是如何将她带到浴场去的了。只记得高高兴兴很忙了一阵子,心中感到无比快活。
说不定我把左手里的东西猛然托给小姨了吧?然后急匆匆生怕被别人抢了先,遂不顾路子一瘸一拐,挽起她的胳膊就向家里快步走去。看到她下半身沾满泥水,我似乎产生一种十分兴奋的感情。一到家中,就一边吩咐着,一边将追上来的春子关进客厅。
“请在这里等着,药和绷带我很清楚。”
路子站在浴场的脚垫子上惶恐不安,就像一个和人打架、弄得满身泥水的孩子,一动不动地等着我拿药和绷带回来。
“伤着哪里了?快洗洗干净,以防感染霉菌。”
路子一直默不作声,她好像十分困倦,也没有脸红,慢腾腾卷起了裙子。男人穿的混纺毛线袜一直套到膝盖下头,沾满了泥水。同样沾满泥水的膝盖似乎有些擦伤,为此,白嫩的大腿看上去简直如梦幻般白皙。她将膝头伸到水龙头下面,洁净的水流猛冲下来,眼见着露出玫瑰色的浑圆的膝盖来。附近柔软的皮肤上有一处很大的擦伤,经水一洗,清晰地显露出来了。流水冲洗的时候呈现些微的桃红,水一旦偏向旁边,鲜红的血液仿佛猛醒似的,立即渗出来,染红一片。
“干净啦——血都出来啦。”
我的心里又是一阵兴奋,真想将手中的药和绷带扔在那里。几个星期来和春子交往中产生的郁闷心情被涤荡尽净,仿佛有人当头给了一棒,一下子猛醒了。我以为我从这血色之中又重新找回了自己失去的东西。
四
在外公家里不能大声说话,所以后来只好到我家里或别的地方见面。明确地说,春子同意我和路子约会,是作为有求于我的报偿,可奇怪的是,自那天之后,她不再求我了。她总是同路子一起来,孩子般地玩一阵子,两人就一起回去了。她们说,一定要让光吃女佣做的饭饿瘦的我胖起来,所以姊妹二人总是换着花样给我带来些好吃的点心和饭菜。不知为何,我对自己十九岁这个年龄似乎特别中意,就像一个孩子,越是临近被催促上床睡觉的时刻,越是疯狂地玩耍、嬉闹。大家严格遵守游戏规则,其中一个规则是,姊妹两个对过去的生活不肯提到的地方也不许打听。事实上,对于春子来说,私奔事件在她的生涯中,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具有多大意义,那些貌似有意义的过去,早已变成容易驯养的小猫,总是在女主人的脚边昏昏欲睡,只要唤它一声,小猫就微微睁开眼来,温柔地舔舔女主人的手心。
打那时起,我的记忆一下子染上了错乱的色彩。那种当我明白身陷其中而必须迅速逃脱出来的“快乐”,那种从第三者立场上看,令我神魂颠倒的“快乐”,利用我最容易接受的通道开始向我进攻。对于我来说,那是一条可怕的通道,但我不知如何加以说明。
事情就那样开始了。三人打麻将的时候,洗澡水烧好了,我总是先请春子入浴。
“哦……”——春子有些迟疑起来。夕阳照射着庭院,干枯的菜园宛若黄灿灿的花园一般。路子一边像拿玩具似的拿着麻将牌,一边望着空无一物的庭院。一度站起来的春子,没有走出屋子,就像初次看到似的,好奇地注视着百宝架上的雌雄小鹿。
这时,我心里产生一种奇怪的感情。我叫春子先入浴,确实是想和路子两人多待上一会儿,但我觉得这种做法既危险又不稳妥。而且,这种不安的心情似乎来自那种巴望被别人看到的异样的欲望。
我伸手捅了一下路子的肩膀。我的手指感受到一种结实的弹力。一瞬间,我怀疑这位少女是否真的纯洁。
“想什么呀?快去入浴,和小姨一起洗吧。”——我极力显出一副恬淡的样子,其实我的话和我刚才的希望正相反。
“那我过去了。”——少女望着对面没有动弹,用一副懒洋洋的语气回答。当时,我若无其事地朝小姨那里看了看,春子的眼里散射出放肆的光芒,脸上绽开了歪斜的欢喜的表情。我想,这下子完了。
——此时,我最大的心愿是想把同春子一道走出屋子的路子一把拉回来,但我还是控制住了自己。再没有比这个时候,更加坦然地陶醉于痛苦的甘甜之中了。
我倚在桌边呆呆地凝视着,桌上铺着打麻将用的毛毡,夕阳低低地照进来,一根根细毛闪耀着金光,平添了一层绮丽的美景。春子初次到家里来的时候,我曾用一种不违反纯洁的淫乱的好奇心,随心所欲地想象着浴场里的春子。如今,我已失去了那种淫乱的清纯。我把姊妹两个赶到浴场里了,心中回味着对于无法再来的纯洁的强烈憧憬。但是,我的想象力不会再回来了。我一点也想象不出浴场里究竟在干些什么。那里只是一片漆黑,仿佛什么也没有。更不会浮现出浴后静静而立的雪白的肩膀……
这场澡洗得实在太长了,真叫人受不了。其间,我打浴场门口走过的时候,听到浴场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中间还夹杂着啜泣的笑声。这时,走廊上突然想起杂乱的脚步声。我慌忙站起身打开隔扇,一股噎人的蒸汽直冲鼻子。春子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朝我使了个眼色。我看见春子的胳膊和身旁路子的胳膊紧紧挽在了一起,心里不由一惊。然而,当我注意到路子那张令人心疼的、双颊含着微笑、如麻布般毫无血色的脸庞,我一阵战栗起来。
“她有轻度的脑缺血,把坐垫摊在那儿,让她睡一会儿就好了。”
我端来葡萄酒,春子问我毛毯在哪里,就到侧房里去拿。
春子去侧房打开壁橱、找到毛毯再拿回来,虽说时间不会太长,但春子马上就会回来的恐惧,时时刻刻激荡着我对路子似乎早已忘却的情爱。要让春子看到才好。春子不在时的放纵,其中包含着奇怪的希冀春子快快到来的愿望。我的面颊凑近路子的面颊。我感到她的脸像陶瓷一般冰冷。那张面庞以死的魅力将我征服,就是说,当我凑过身子的一刹那,我已经不再是我了。
春子抱着毛毯急匆匆走进来。
“你们喝酒啦?”
“没关系,我已经好啦。”
路子响亮的回答很使人扫兴,我吃惊地盯着她的脸。她的双颊竟然红润起来,睁开的眼睛朝我微笑,然后转过脸仰望着小姨,说道:
“我要起来,呶,快扶我一下。”
路子用毛毯裹着肩膀挨着姐姐坐在餐桌前,她什么也没有吃,只喝了少量的葡萄酒。她的面孔比平时更加明朗,排列整齐的牙齿第一次显得这样洁白。她不时将脸靠着春子的肩头,紧紧闭上眼睛,于是春子也有点儿醉意朦胧了。路子突然又睁开眼睛,说要吃水煮栗子。
一切大小琐事都能担待的柔情,地震后全家洋溢的和蔼气氛,把所有的人都变成了瞎子。一般的友情可以看做爱情,爱情也可以看做友情。在每个人收回自己珍贵的面具之前,恶魔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一点点描画着面具的肩膀、嘴角。——眼前,春子用筷子颤巍巍夹起一颗煮栗子,正往路子嘴里送呢。我看着她的手,没有丝毫的妒嫉之心,反而觉得春子醉意朦胧的表情非常俊美。这也许是恶魔所重新制作的面具在作怪吧。春子的容颜之所以俊美,是因为路子使她有了醉意,假若是其他男人让春子迷醉,那么在我眼里就不会是美丽的。不过,这个“其他男人”假若是我呢?这样一想我又弄不明白了。
“刚才我打浴场门前走过时听到啜泣声,是谁在哭啊?”——我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这对脸儿挨着脸儿的姊妹瞪着大眼睛,依然紧贴在一起地望着我。这使我想起了雨天里两人合撑的雨伞。
“谁也没有哭呀。”
“姐姐切不可装相。我说宏哥儿,姐姐入浴时肯定想起了死去的哥哥才哭的,就像光着身子哭泣的婴儿。”
这是路子第一次提到死去的哥哥,不管是真是假,对于被训练得循规蹈矩的我来说,很害怕触及这个话题。我不由想到路子茅崎的那位朋友,于是借助那个笑话胡乱蒙混过去了:
“怎么回事呢?我还以为你们两个比赛摔跤,擦破了皮疼得哭哩。”
姊妹二人听罢,脸蛋儿像点灯似的欻然涨红了。她们互相对望着,像两个女犯人,嘴角边荡漾着妖艳的微笑。
——当晚过了十点,春子和路子回去之后,一种平时少有的甘甜而温热的情绪萦绕在我的心胸。那天夜里,我梦见她们比赛摔跤,姊妹两个像野狗一般叉开双腿站在那儿。两人都穿着女艺人的衣裳。
似乎隐含着某种欺骗、然而颇为愉快的秋日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我到东京车站为出征的同学送行,他的那位丰满、健康、爱笑的未婚妻送他来了。载着未婚夫的列车开出后,她还是吃吃地笑个不停。我也希望有个爱笑的女朋友。两人提起早晨也想笑,提起有人从丸大楼跳下来也想笑。
恰好第二天,我偶然看到了使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的举动。平时总是和春子一起来这里的路子,晚上一个人单独来了。她从院子里进来,看到在客厅阳台上读书的我,问道:
“哎呀,姐姐呢?”
“不知道。”
“已经来了吧?从你脸上看得出。”
“那你就各个屋子找找看。”
“啊呀,怎么啦?她从来不会抛下我一个人的呀。”
这话听起来有些怪。“从来不抛下我一个人”,那就是两人一直做伴的意思,在外公家里两人有这个必要吗?见我有些疑惑,她解释说,不是的,她们今天约好在车站碰头,但春子途中临时要去办事,路子只好晚到半个小时,她想大概春子先来了。看来今天的事是真的。然而,随着我步步进逼,路子只好故伎重演,像以前每到走投无路时那样一个劲儿眨巴着妖精似的眼睛,她说:“好啦,实话对你说吧。”
原来去买花瓶几天之后,路子离开了窄小难居的佐佐木家,搬进春子给她找的一间公寓。春子依然住在佐佐木家,怕路子寂寞,她每周必定来公寓住上四天。只是娘家的人顾及体面,一旦追究起来会惹起麻烦,所以在娘家亲人中,不用说我了,就连她的亲娘——我的外婆,她也没有说明公寓在哪里。春子打算等安顿妥当了,瞅空子由她亲自通知我。听路子的口气,可以说一切全权都由春子掌管。
我估摸路子不会轻易把公寓的地址告诉我。然而让我更为担心的是,小姨一旦此时从背后现身,我将失去与路子单独待在一起的机会。
“到楼上去吧。”路子默默随我登上二楼我的房间,她几次来这里借过书。春子会不会马上就到呢?诚惶诚恐之间,路子身上涨满了一种面临危机的媚态。没有谈到正经的事情,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于是,一边是路子战战兢兢的,一边是一个劲儿无聊地盯着她那身熟悉的西式女装的我。一旦不再担心被春子看到,我对路子的欲望也随之衰萎了。
广阔的晚霞映射着敞开的窗户,高台下面大街上的市声,变成了寂寞、黑暗而愉快的无数声音的微粒子交相飞舞。这些微粒子中夹杂着附近联队军号声的略大的圆滑而光亮的微粒子。——我百无聊赖,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书翻着。路子坐在我的书桌前一个劲儿乱画。两个人互相看不到对方的脸,反而使我们像平常一样快活。
“哎呀,是鸽子在扑棱扑棱飞旋呀。”
“每天一到晚上,就看到有人站在屋顶上挥舞旗子呢。”——路子没有回答。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有撕纸的声音。接着,她自言自语:“怎么还不来?莫非姐姐……”
本该给我伤害的嫉妒没有了,这样一来,我反而被这种感觉所伤害。我沉默不语,有的只是奇怪的感伤的共鸣,就像打算回应梦中叫醒我的“路子”的喊声那种浸满泪水的共鸣。我觉得,一直同我在一起等待春子的不是路子,而是我自己。路子的心情十分清晰地映在我的眼里。路子关在这间男人的房子里,仰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心里一直呼唤着春子,我感到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子,她的心事也决不是凭“恋人的直觉”可以一下子感知到的。
——我极力想扼杀这种愚蠢的感情,然而不论如何扼杀,还是无法达到目的。暮色如猝然倒地的病人迅疾到来了。想到今夜单人床上的寂寞和黑暗,我就有点儿受不住了。路子依旧坐在椅子里,她抬起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仰望着我,就像仰望柱子上的挂钟。那眼白看起来泛着水蓝色。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我感到她的肩头在颤抖。我凑过嘴唇,她用可爱的坚实的芳唇回应着我。
房间里已是黑夜。路子胆怯地做着回家的准备。我没有挽留她,也没有送她到车站。
——尽管如此,那却是一次没有乐趣的接吻,路子只是为了安慰我今夜独寝的岑寂,才赏赐给我的吧?“不是这个,不是这种嘴唇的味道。”我的嘴唇如此不满地嘀咕着。于是,蓦然之间,我想起和春子第三个惨淡的夜晚。“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身子。”如此令人作呕的联想是从哪儿来的呢?眼下和路子最初的接吻里,难道从路子的芳唇上尝到了春子的味道吗?对于一个正经人来说,这是难以容忍的联想。
第二天,同路子一道来访的春子,趁着路子出去的时候,脸上浮现着无力而典雅的微笑,用一种与此极不相应的干燥无味的语调,直接问我:“我听说啦,宏哥儿,昨天你和路子接吻了吧?”我一下子脸红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最初的狼狈过去后,紧接而来的感情完全背叛了预想(不用说,我认为接踵而来的便是令人恶心的不快和愤怒),心中迅速涌现出一种新鲜生动的对于昨日接吻的追忆,重新咀嚼那个想被春子看到的接吻。接着,这个联想又忽地变成可恼的最初接吻持续数日的酩酊的记忆,变成下一个欲望尚未实现的痛苦。——后来我诘问春子,路子的秘密住所在哪里。“很快就会告诉你。”春子要我等路子同意之后再说。
打这时起,“告诉我路子公寓的地址,我要去玩”这句话就成了红着脸提要求的同义词。出乎意外促使及早实现的,不用说是那个最美丽的秋末的一日。那天响起了最初的空袭警报。
“明天一定告诉你我的公寓地址。”少女说。就是说路子答应了。恐怕也是获得了那个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的春子无法理解的许可吧。
对我来说,到学校工厂劳动有着各种意义。那天整个上午,我在家里实在待不住,便到工厂拼命干活去了。我想,可能的话,从昨晚上起一直干个通宵。午后一点光景离开工厂回家。婢女说:“她们刚来不多久。哎呀,到哪儿去啦?”屋里有脱下的普通丝绸劳动裤,叠得很整齐。“是今天夫人穿的衣服,她脱下劳动裤,我一瞧,原来是挺好看的古代紫哩。”婢女也懂得高雅的词儿。“我到庭院里看看。”
“哦,不用,我去找吧。”我说着,换上木拖鞋到院子里去了。
菜园的绿色大都失去了。草坪布满枯草,呈现出温暖的土黄色。万物静寂得犹如秋末断弦的琴瑟。落叶挂在黝黑的鸡冠花上。穿过侧房前的防空壕旁边,走到与厨房和浴场相邻的里院前,再向左一拐,有一片树林将里院隔开,这里是一片一百坪的小空地。父亲住在东京时,这里是养狗场,每天一早,不管晴天雨日,饲养员都端来满满一脸盆鸡头喂狗。父亲去大阪后,拆除犬舍改做花坛。犬粪肥地,就连难以着花的植物也都长得很旺盛。如今变成了菜园,由住在后面租房里的一对老用人夫妇管理。花园的遗迹只剩下角落里那间破败的大温室,玻璃几乎都没有损坏,冬天可以在那里晒太阳。我经常坐在一把令人怀念的破椅子上阅读冒险故事。不知何故,我觉得这对姊妹似乎到这里来了。我蹑手蹑脚走过去,想吓唬她们一下。一只肥硕的蟋蟀跳到我的膝盖上。虽然房门紧闭,但可以不经意地从细缝里窥探屋里的情景。春子对着玻璃屋顶坐在草丛里的椅子上,似乎正在阅读一本杂志。她身穿印着碎菊花的紫色和服,系着素色的丝绸腰带,和平时的春子判若两人。路子依然一身平常的西式套装,站在椅子后头,两手挽住姐姐双肩,看样子是在一同看杂志。然而,也许是在普照的阳光下的缘故,那姿态就像背着个溺死鬼。路子蓦地直起身子,两手仍旧挽着姐姐的脖子,稍稍从远处凝视着春子雪白而丰腴的颈项。她凝神注视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觉间,她的面颊至耳际渐渐泛起了红潮,随后又猛然将脸压在姐姐的脖颈上。然后如小狗钻进草窝之中,一边沉重地抽搐般地摇着头,一边用前额磨蹭春子的头发,用双颊磨蹭白皙的颈项和面庞。她那双微微张开睫毛的美丽的眼睛,这时眼角里似乎刻上了幸福的微笑。她又倏忽闭起眼睛,将嘴唇用力压在颈项的肌肤上。春子一动不动地任凭摆布,仿佛对这些毫无知觉。她低俯着那同样修长的眼睫。两个人纹丝不动,大约有半分多钟。少女只是将纤细的手指轻轻拢起,微妙地震颤着,抚摩着春子的肩膀。——又过了半分多钟,春子如猝然醒来一般,她闭着眼,仰起头,举起双手摸索到路子的脖颈,粗暴地将她的面孔搂到自己的眼前。路子一扭身,左手重重杵向春子的两膝之间。接着,她用左手迅猛地撩起姐姐的衣裾……
——看到这里,我差点儿疯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又是如何跑回家中的。我进入楼上的书斋,锁上几个月未曾锁过的门,一头栽到床上,好一阵子直喘粗气。我闷在屋里不吃不喝,一直到天亮有人来敲门为止。
那对姊妹似乎回去了,从此后久久断了音信。
五
可是,我的情绪并未因此而了结。我还不熟悉路子的身子。“不是这个,不是这个身子。”一度使我大叫起来的那副身子,不是依然为路子所有吗?不安和危惧至今还留在我的手上。对于此种不安和危惧的好奇心,甚至对于破灭的强烈的好奇心,依然是归我所有。这个且不说,那座温室中的春子和路子是多么美丽、多么柔情啊!那情景屡屡威胁着我的夜晚。
结论尚未决定。我忍了又忍,三个星期无声无息,几乎使我憋闷至死。终于,我来到佐佐木家。这天一大早拉响了两次警报,天气阴霾,寒冷刺骨。可是一坐上郊外电车,摇摇晃晃抵达了外公家,我就好像沐浴着温馨的小阳春天气,阳光灿烂,薄冰骤解。——听说春子刚刚遛狗回来,她坐在廊缘上织毛衣。夏尔克号依然陶醉于散步的兴奋中,嘴里咬着拾来的木片,转眼抛出去,又远远嚎叫着去捕捉,腰骨像体育选手一样柔软、灵活。
“哎呀,来稀客啦!”——春子说着也不脸红。她织到一半,用两根手指迅速数数网眼儿,随即离开坐垫,一边将双脚垂下廊缘,一边劝我也坐在那只扎染坐垫上。调皮的夏尔克号悄悄咬住春子袜内的脚趾头。几个月来的相处,在这个家庭成员中,这只狗的心和春子的心,将一个女人和一只狗散步时的孤独,反衬得多么清晰!狗只对孤独的人献出真心——我又陷入感伤和优柔的情绪之中了。我觉得春子似乎有所期待,我甚至感到春子今夜很想叫我住下来。
看来,春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的眉宇间流露着忍耐时的一丝险峻,然而又倏忽转化为有气无力的干涩的微笑。“今晚上,你去路子那儿吧。我本来约好八点去的,那就请你代劳吧。”她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发现她眼里闪耀着过去那种奇异的光辉。她对我发号施令,仿佛她的过去就是我的过去一般。她今天不是又想成为地地道道的“新闻女人”吗?她本人想把那桩已经了结的事件的意义,再度转化为她的人生的意义一春子索要我的笔记本,画上路子住宅路线图,这时我朦胧地追索着这样的思路。我扪心自问:今晚上我真的想去路子那儿吗?我的心只用诡秘的眼神瞅着我,不肯回答。
黑暗的电车里,晃动着斑驳的黑暗的脸孔。转弯抹角换了两次都电,在一座桥的岸边一下车,就听到初冬时节流动的河水清脆的声响。因为夜间没有空袭,可以专心地遥望灿烂、美丽的星空。沿河房舍之间逼仄的小路,一侧是神社的树林,随处都是挖掘防空壕堆积成的泥土,所以步行非常不便。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了用大青石砌成方格花纹的公寓的墙壁。
这是面对河岸的二楼的一间房子,房门是低劣的三合板,开关很不灵便。当我犯起犹豫要不要敲门时,一股弹力“啪”地将门打开,房门发出可怕的吱吱嘎嘎的响声。进入门内,里面垂挂着厚厚的遮光窗帘,彼此的脸孔埋在黑暗之中,几乎看不见。
“是宏哥儿吧?”——黑暗中听到一个异常沉着的声音。“嗯。”
“是姐姐让你来的?”
“嗯。”
“是吗?那很好。”过去我没有用“嗯”回答过路子,但这种应酬过于神秘,不便采取别的回答方式。我一切听从她的摆布。路子悄悄转到我身后,帮我脱掉夹层外套。从她那熟练的动作上,我联想到她在这个房间里,曾经给多少男人脱去外套啊!
掀开遮光窗帘一走进去,就可以知道遮光效果非常好,六铺席大的室内异样明亮。她穿着彩虹般花纹的、稍嫌短小的锦缎和服,套着外褂,系着土黄色的整幅宽腰带。
这是个神秘的房间,什么都是两两成对的,就连壁橱也不例外。而且,所有的家什摆设和坐垫,都有一种可厌的打破色彩均衡的调子。倘若是无意识的恶趣尚可有救,但这里的东西充满了强烈的恶趣——好比一个极富鉴赏力的人故意搜集一些专门违背自己高尚情趣、充满偏执之物的恶趣。不是为了美,而是为了某种目的,似乎是遵照一种非美而具有新的诱惑的基准挑选来的。既非白粉之香也非马厩之臭,而是散发着那种印泥般的恶德的气味。路子沉静地时而去烧茶,时而拿出柿饼来,不住地忙碌着,动作沉静而带有一定规律。拿出来的茶碗、碟子等,印着廉价的花纹,使人觉得不是五件一套,而是两两一组买来的。两人几乎还没有正式说上一句话,路子依旧不声不响干活儿,洗好的盘碗在沥水,接着又打开壁橱,慢慢悠悠地一一拿出褥子,铺在我的身边。原色的仿造友禅织的盖被也使人悚然一惊。“怎么,就一张床铺?”
“一直是这样啊,我和姐姐睡在一块儿。”她像小鸟一样厚颜无耻。
她拿着睡衣进入遮光窗帘后面,又随即扔过来一件。“换上吧。”——这是一件软软的白纱布上染着藤花的女睡衣,感觉滑腻腻的,拿在手里似乎随时都会逃脱,含蕴着人的肌体的温馨。我不愿在路子面前换衣服,所以连忙脱光身子,将那件软绵绵的睡衣套在身上。路子从遮光窗帘后头出来,也是一身令人生畏的藤花浴衣。换上浴衣骤然快活起来的她,端来威士忌放在矮桌上,曲着两只手臂。
“我什么都知道,你和姐姐的事全清楚。呶。”她指着门框上死去的哥哥的照片,说,“哥哥的所作所为我也全知道,但我决不会违反姐姐的意愿行事的。姐姐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今后也是,只要姐姐一声吩咐,我什么都干。你的事也是姐姐的命令,是她叫我喜欢你的。”我没有回答。“哦,窗外有奇怪的声响。”
“是河水的声音,河里流淌着各种东西。”
我穿着相同花色的女浴衣,和路子相向而坐。其间,我感到体内涌动着一种无所畏惧的女性般无耻的温情。——路子揭开镜子上的碎白花扎染盖布,坐在镜台前,将各种小瓶小罐一一打开。“我呀,睡觉前特别爱化妆。我想把电灯光下的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我和姐姐两人,临睡前总喜欢玩化妆游戏哩。来,你也来化化看。”
“好的,我去。”
我站起身子,衣裾下垂,差点儿绊倒了。
镜子前摆着一对花瓶。那是上回在银座买的一对淡红色的花瓶,上面用鲜艳的红色胡乱写着春子的名字,那一定是路子无聊时用口红写的。但是路子对此绝口不提,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搽搽口红吧。”
“给我吗?”
“哎呀,除了你还有谁?”——是的,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然而,真的没有别人了吗?
我像孩子一样跪下来,闭起眼睛仰着头等着。我感觉路子调整了一下姿势,随即将那我时常闻惯了的散发着香气的热腕静静搂在我的脖子上。她跪着的两膝很不稳定,时时轻轻地摇晃。我知道她右手举着口红,她的气息和我的气息化为一体。她那燃烧似的脸庞,就像一朵看不见的大玫瑰花在我面前闪动。
于是,我猛地感到一阵疼痛。说疼痛也许是错觉,我的嘴唇承受着慵懒而凝重的力量,被温热紧紧地吸引住了。我的嘴唇打皱了,麻痹了,显露出危险的神色,抑或连神仙也不敢正视。我开始做梦了。
就这样,我感觉另一个嘴唇附着在我的嘴唇上了。
昭和二十二年十二月《人间》
[3]Franz Grillparzer(1791-1872),奥地利剧作家、诗人。《萨福》借希腊女诗人萨福的一生,反映理想和现实的对决。其他作品还有《柳布莎》、《金羊毛》和《梦是人生》等。[4]一种口服清凉剂。[5]日本童话中的人物,从桃中出生,身体壮实,联合狗、猴子和野鸡打败了鬼岛上的鬼。[6]Maurice de Vlaminck(1876-1958),法国画家,作品有《夏都的住宅》和《冬日风景》等。[7]直属铁道省(部)的电车线路。[8]小矶国昭(1880-1950),陆军大将,太平洋战争末期任首相。甲级战犯,被处以终身监禁。[9]东京都经营的电车。
[book_title]马戏团
团长靠在椅子上,一只手夹着雪茄烟,一只手用鞭梢在空中描画着圆圈、三角形和四角形,闷声不响。
这时是他发怒的时候。据说他是个刻薄的人,残忍的人。至于他是如何强烈爱护那些在他残忍之下坚强活过来的人们,知道的人就很少了。他叫哪个团员死,不管谁都得立即去死。马戏团天幕的最高处,飘扬着他那绘有红色髑髅的旗帜。
他过去本来是一名被派遣到大兴安岭的侦探的随从。三个青年侦探踏入R人女间谍家里,地雷爆炸了,三个青年和女间谍都被炸死了。然而,女间谍的裙子一角和一个年轻侦探的帽子,在百米以外的罂粟花田里被找到了。当时,十八岁的团长管死去的青年叫“先生”。他戴着遗留下来的帽子,哭哭啼啼回到了日本。
正因为有一副善良的心肠,即便对于他人冷酷的行为也会以诚实待之。诚实是磨练出来的,时常被误以为是虚伪。
由于对人心投其所好,他成了富裕的大人物。他是精神的投机者。再也找不到比他更适合担当马戏团团长的人了。
——两个月前,他去探望地方上的老板,夜里很晚才回来。他揭开自己的天幕走进去一看,一对少男少女正在幽会。团长不声不响揪住两人的腕子,仔细端详着。他不认识他们。
一阵口哨声,P出现了。他把两人从团长手里领过来。
“哪个部门的,什么人?”
“团长,是大道具组的。”
“胆子好大啊。”
团长高兴地打了个哈欠。
“等一下。”他叫住了P。
他抓起少年的手掌仔细瞧了一会儿。
“你骑过马?”
“嗯。”
“干什么的?”
“当马丁,在帝国乘马场。”
“嘿嘿……喂,P公,给小妖精灌三升醋,将那小子一整天绑在克莱塔号上。”
从未有人能驯服过这匹悍马克莱塔号。昨天,一位女骑手摔断了脖颈,就像一个陶瓷人从马背上倒下来。
每天演出只要大获成功,心腹P都会到团长那里喝酒庆祝一番。他告诉团长,那位小伙子和小妖精似乎可以派大用场了。他设计的节目是:少女走钢丝一脚踏空,这时站在马背上的少年策马跑到钢丝下面,一把抱住少女的身子,在舞台兜上一圈。P说这个节目一定会大获成功。鉴于那少年生得一表人才,P提议给他起个诨号叫“王子”,以博得观众的喝彩。团长点头应允,随将一枚漂亮的大金币交到P手中。
半月之后,两人登上了舞台。
一个月光景,他俩都受到了观众的欢迎。
团体观众法语学校的小学生们兴奋异常,向他们两个扔奶糖。他们小口袋里溶化的奶糖像果实一样坠在少女的头发上,因而那头发像狮子一样沉重。她犹如一名亚马逊女兵,平添一副飒爽的英姿。团长非常疼爱他们两人。但是,对于新手的管束并没有松弛。他认为,这种管束越是严厉,就会使得他们的生存方式越发充满马戏人的危机,以及得过且过和自暴自弃的浓厚阴翳。
——向观众致辞,退场之后,团长照例回到幕后观看演出。
香烟的烟雾和人体的体温,使得场内弥漫着金色的雾霭。数千名观众庄严地看着舞台。所有这一切的上面,是污秽而黑暗的广大空间。那里是马戏团演员们的宇宙,他们在这个空间的任何地方,都能立即用自己的身子架起一座光明灿烂的星座。从天幕吹来的风,使这个空间时而飘飘扬扬,膨胀地游动着,黑洞洞的。用银纸和五彩洋铁片装扮的男女犹如深海鱼,时时从高处来到这个空间。这时候,从深海模糊一片的集群里,总会腾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在这个高旷的场所,奇妙的节度和礼让演绎着一个个奇迹。衣着半裸的男人和女人,一瞬之间如神仙一样美丽地拼合在一起。之后,一个黑暗而长大的秋千架,怠惰地运送着高渺而沉滞的时间,不停地摇荡一直到永远。
透过天幕最高处的破洞,应该能窥见大海,却没有人看过。虽然无人见过,然而月夜里,海的表面像青花鱼一般闪耀着蓝色的光芒。月光时时由破洞漏泄下来。礼拜日夜晚演出之际,高高飞来的女人那裹在针织毛衣里的胸脯,也透着白皙的光亮。
乐队突然奏出高亢的军号。
眼下,少男少女走上舞台。
少女穿着好几件华丽的抽纱裙子,光裸的足尖套着银色的舞鞋,持续放射着危险的美丽的光亮。少年一身王子打扮,披着一件嵌满星星形状小镜子的紫色天鹅绒斗篷。甲胄般银丝织成的轻装,胸前显露出绯红色百合花的图案。
两人手拉手跑出来,以无言的姿态向观众优雅地行了礼。
观众疯狂地大声喊叫,喝彩。团长发现观众们的眼睛被人特有的温馨的热泪濡湿了。
P耸耸穿着黄黑花纹夹克的肩膀,得意地捅了捅团长的脊背。
团长没有回应,他也和观众一样,脸上浮现着茫然若失的表情,半张着嘴巴。他的双目潮润润的,充满了人瞧着人的那种亲切之情。
听到两人出奔时,团长如利箭穿心,悲愤异常。他暗暗祈望着这样的光景——那根钢丝突然断了,少女跌落在地板上,那少年一把没有抓住而失身落马,又被克莱塔号的马蹄子踢了一下——团长用至大的爱所描画的幻影没有实现。团长靠在椅子上思考着不幸、运命和爱情。他的嘴唇因愤怒而颤动。
他扔掉雪茄,扔掉皮鞭。
他走出天幕,中东式的月亮从荒凉的空地和散在的垃圾堆,以及黑暗天幕下的村落之间升上了天空。狮子高昂的咆哮犹如夜空里飞扬的火把隐隐传响。东方,港口的海面将沐浴着月色的浓密的反照投向星空。看上去马戏团的巨大天幕布满了轰轰隆隆的暗夜,倾斜地站立着。
这时,三个人影通过大门向团长身边走来。中间的高个子男人是P,他紧紧揪住少男少女的胳膊,生怕他们逃跑。
“我把两个私奔者抓回来啦。”
“你辛苦啦,辛苦啦。”
“他们住在海港附近的一家客栈,可又付不起房费,想远走高飞,但又没钱买火车票。我一直在盯着他们呢。”
“唔,你辛苦啦,辛苦啦。”
团长用无比憎恶的眼神注视着这年少的叛徒、胆小鬼和逃犯,他们就像晒太阳的狗一样,为了祈求怠惰的幸福而私奔。然而,他从那里没有发现胆怯和卑屈的表情。相反,他看到一个地道的流窜的王子的面影。
绯红的面颊、干裂的嘴唇、枯草般的头发、旧布巾似的褪色领带,奇妙地衬托出沉静而英俊的前额。他的眼睛闪耀着团长所不曾知晓的——这也难怪,因为马戏团团长不至于逃跑——种种逃亡的记忆的光辉。在团长看来,逃亡似乎是未知中的颇为高贵的行为,他的嗓门由嫉妒而变成阴暗的低音。
“这次就饶了你们。回去好好想想,下次再逃那就没有命啦!P公,给他们处罚,各抽七八鞭子。啊,还有,P公,我有话对你说,回头到我的帐篷来一下。”
仅仅休场两天之后,明星重新登台了。
场内观众爆满,支撑天幕的十二根大铁柱子像桅杆一样摇摇晃晃。
仿佛是来自地府的集群,观众们的身子一动不动。鸦雀无声。但是,一个节目完了,场内便像解除咒符一般喧腾起来。
王子和少女一如既往,以无言的姿势向观众行礼,左右分开。少女登上软梯。少年跳上克莱塔号马背。
克莱塔号兴奋地站立起来,犹如燃烧的火焰,这一点尤为观众所赞赏。大家期待着,今日的表演会比平时更加精彩动人。
事情总是按照完善的秩序进行,比起日常生活更加完善。从克莱塔号的狂奔里,人们只是看到了秩序的某种强度的表现。
少女开始走钢丝。
钢丝下面,像往常一样站在马背上的少年,突然拉紧缰绳制止住奔马。此时,克莱塔号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它冷不防被缰绳一拽,立即抖动着鬣鬃,打着响鼻,一跃而起。
一刹那,人们从后腿直立的奔马的姿势里,发现了运命周围必不可少的某种装饰华丽的静寂。这是出现在守望着任何悲酸事件的镜子周围、巧夺天工而制作的古代威尼斯浮雕般的静寂。
王子横躺在沙子上,摔断了颈骨。
乐队突然停止。
观众一齐站起,潮水般涌向舞台。
没有一个人注意她,那个在大天幕下高高晃动的钢丝上的少女。
她很明白。从没有一颗星星的黑暗的天空,透过香烟烟雾和人们的呼吸,她清楚地看到了事情的全过程。与其说看到,不如说知道更准确。因为她只要向下一看,脚就不得不滑脱下来。她那小巧的银色舞鞋危险的闪光,要是能再宽阔一点儿,她就能轻而易举逃脱这危险的作业,跌落在少年的身体上。
然而,少女一边微妙地抖动着短小的纱裙,一边暂时忍耐着痛苦的生的均衡。
她终于走完了。而且,这是她首次完成全程的走钢丝的表演。喧呼嚎叫、乱成一团的群众,没有看到她最初、最圆满的演技。团长一人从幕后走出来,没有人在意他是团长,只有他一人从拥挤的人流里,认真地翘首仰望着少女完美无缺的走钢丝表演。
少女站在钢丝一端的踏板上,她看到刚刚走过的钢丝在黑暗里摇摆不停。这时,下面的群众围成的圆圈的中央,少年胸间她所熟悉的红色的百合图案倏忽一闪,映射着她的眼眸。
少女从踏板上跷起穿着小小银色舞鞋的一只脚,宛若即将进入游泳池的一刹那,伸向昏暗而嘈杂的空间。接着,另一只脚也要与这只脚并拢似的,跟着伸了过来。
——毫无觉察的群众的头顶上,一大束玫瑰花跌落下来了。
马戏团全体人员度过了葬礼般极其悲伤的夜晚。天亮之后,P带着一副大功告成的神情走进团长的帐篷。团长刚好洗漱完毕,P附在他湿漉漉的耳朵边急匆匆说道:
“警察那里也万无一失地应付过去了。我在‘王子’的鞋底下涂了油,同时又给克莱塔号注射了兴奋剂。”
——团长痛苦的脸上掩饰不住快意的神色,他从口袋里倒出了一堆金币,压得P的手掌难以承受。
他拍了拍空空的口袋,说道:
“你是个万分叫人瞧不起的家伙,干了件出色的工作,却因拿了一笔钱,使得这项工作变得极其卑微。”
P讨好地陪着笑。对于这种卑屈的笑脸,团长的表情里也浮现出从未有过的充满苦涩的共鸣。P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总之,马戏团完蛋啦。”团长说,“我也可以从马戏团里摆脱出来了。如今,‘王子’死啦。”
——此刻,天幕外边响起了马蹄声。
P打开窗户。
朝阳下,一匹斑马拉着货车通过,车上堆着两具粗劣的灵柩,上面胡乱地写着王子和少女两人的名字。后面跟着而来的是女驯兽师、丑角演员和荡秋千者的队列。
团长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束扎着玄色细丝带的紫堇花,憋足气力投向两人的灵柩,就像过去那些狂热的小学生,将溶化的奶糖投在少女的头发上一样。
昭和二十三年一月《进路》
[10]希腊神话中居于小亚细亚东北部的女兵。据说她们割去右乳,以便战斗或狩猎时使用弓弩。
[book_title]翅膀
戈蒂埃风格的故事
两个人常在外婆家里见面。叶子已经养成了习惯,她每周要去外婆那里一趟,送些自制的点心和好吃的东西。还有,这位外婆也有个习惯,每天要睡四个小时的午觉。
外婆家只有一个傻乎乎的女佣阿铁。因为阿铁傻,外婆经常取笑地喊她“傻丫头,快端茶来”或“傻大姐,客人要回去啦”。
每逢星期六,叶子急匆匆回到家里,就带着母亲制作的点心和食物,在外婆睡醒前一小时,像那位戴着小红帽的少女一样,赶往外婆的住地。
外婆家位于可以俯视多摩川的高台的半腰上。房子只有五间,但庭院宽阔。院子一角的假山上有一座凉亭,那里连着两条路,一条通向院中泉水上的石桥;一条通向院子边上的角门。为了不遮挡河面上的景色,假山紧靠着庭院的一边。山上长满了树木,只要不是冬枯季节,从堂屋只能看到凉亭的一角屋脊。
碰到晴天,叶子把带来的东西交给阿铁后,就走到院子里,登上凉亭,再走一段下坡路,打开角门等着。杉男放学回来,算准时间也来到这里。然后,两人沿着多摩川散步,或者直接到凉亭里来说话。两个人很喜欢凉亭,这里景致好,又有一种怕被家人看到的危险的快感,碰到高兴还可以亲亲嘴儿。
杉男是叶子大舅父的儿子,也就是表哥。换句话说,他生来就被置于恋人和哥哥二者兼得的位置。
两个人在很多方面都很相像,经常被人误认为同胞兄妹。所谓相似,是一种甘美的东西。只要相似,在两两相似之中,就会存在着无言的谅解,不必说出口的心灵的沟通,以及静默的信赖。相似,尤其像澄澈的眼睛,这双眼睛就像过滤机定能将浑浊不洁的水过滤成清净的饮用水一样,对笼罩在这里的现世的污浊不断加以过滤。不仅如此,这台过滤机即使面对外部,也能提供净化的清水。两人眼里流出的水润泽世界的日子,人世的污浊必将涤荡尽净。
一天早晨,杉男和叶子发现他们在拥挤的电车里背靠背站在一起,当时正在上学的路上。虽然平时不可能见面,但杉男刚巧住在别的亲戚家,便从那里直接上学校,所以两人不约而同登上了同一节车厢。这是秋令的一日,空气里飘溢着菊花的香气。
杉男和叶子脊背双双感受到温暖,不知为何,他们都未能觉察出人的肌肉的温馨味。两人都以为自己的背部晒着太阳吧。那是一种从远方传来的一条清莹的光线散发的暖意。因而,他们都没有想起来互相看看对方的脸孔。但是,叶子却感觉到对方穿着黑色哔叽制服的宽阔的脊背;杉男也感到对方穿着水兵服的柔软而娇小的脊背。这期间,两人被电车中众多的乘客挤来挤去。除了这股力量,他们切实体验到各自肩头另一股鲜活的力量在相互运动。两人都在想,这不就是翅膀吗?他们感到那双收起来的隐藏的翅膀一直屏住了呼吸。这是因为,两人都由时时相互碰撞的脊背上,感受到一种过于敏感的强烈的羞耻。如果隐藏了翅膀,这种羞耻感是合乎情理的。如今,隐藏如此崇高的东西,足以使我们羞愧难当。
两人都不好意思地微笑了,那双翅膀使脊背有一种痒抓抓的感觉,他们这才转身对望了一下。“是叶子!”杉男睁大眼睛喊着。“好久没见啦!”叶子说。
当天,这对表兄妹都懒得上学,于是商量着一道去看电影。但是,为了给这次邂逅留下点儿真正的意义,杉男倾向还是去学校为好,叶子也答应了。到了换乘站,杉男刚要下车,叶子走到空荡荡的电车门附近,她唯恐被隔断在电车上,赶在关门之前慌慌张张握住了杉男的手。
这天,叶子在英语课上遇到很有意思的一篇文章,一篇简短的威廉·布莱克评传。开头的一段时时触动着叶子的心弦。
“小时候,布莱克一人到野外玩耍,看到一棵大树顶上一群天使抖动着翅膀。他跑回家告诉母亲,母亲不相信,反而叱骂小布莱克太愚痴,把他打了一顿。”
叶子一边听老师讲解,一边反复阅读开头这一段。她认真地进行推理:
“看到天使时,即便是年幼的布莱克也一定半信半疑。”她想,“布莱克相信是真的,当从挨打时开始。他被母亲打骂、处罚,这是真正使他相信的必要条件。老师耻笑布莱克的母亲是错误的。这位母亲只是忠实于自己的职责罢了。”
这一番推理闪现着erotic的影子。少女所希望的,是怎样的一种处罚呢?
同一时间,杉男坐在教室里,他没有听讲课,只是一心想着,多年不见的表妹已经长大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叶子的翅膀上,总是围绕着一种毫无根由的疑问打转转:她不是有一双翅膀吗?杉男很想看看这双翅膀,打那以后,这种想法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里。虽然从结果来说,他看到的是叶子的裸体,但是杉男想看翅膀,不想看裸体。
“她肯定有翅膀。”他想,“这翅膀随年龄而生长,家里人也不知道。到了自己能单独入浴的年纪,翅膀也随之长大了。没错,一定是这样。否则,这种秘密想隐瞒也隐瞒不住,那些多嘴多舌的亲戚,总会有人对我说出这个秘密来的。”
杉男动辄就梦见叶子的翅膀。微暗之中,裸体少女凭窗望着对面,雪白的羽翼从肩头如外套一般遮蔽着身子。杉男走过去,那少女虽然面向窗外,但依然张开巨大的翅膀将他抱住,然后再合上羽翼。杉男痛苦地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叶子心中也在暗暗相信他的脊背也长着一双翅膀。
明年夏天,总有机会同叶子一块儿洗海水浴吧?到时候就能从她裸露的双肩确认有没有萌生翅膀之类的东西。自己总可以用手触摸一下吧?他想。可才是秋天,当前这种秘密的愿望一时难以实现。杉男还有一种恐惧,要是从叶子身上看不到翅膀的鳞片,失望之余他会不会不再爱她了呢?
于是,他们两人每次相逢之后,从不表明自己孩子般的幻想、愿望和恐惧。一旦坦露自己确信对方长着翅膀的这一奇特心理,那准会遭到对方的耻笑和蔑视。这么说来,如何才能使对方相信这种幻想的缘由呢?何况,这种明明白白的缘由,就连自己也很难相信……这对表兄妹各自窥视着对方的眼睛。两个人清澈、美丽的眸子里,似乎有一条微细的小路蜿蜒而去,消隐于一望无际的原野的彼方。
叶子打开角门站在路旁。这时是昭和十八年初夏。这一带比起东京都中心来,遭受空袭的危险要小一些。建筑物没有被毁,居民们也不急于疏散。挖防空壕一半是为了好玩。叶子外婆家里假山一侧,也挖了一个坚固的横穴壕,结果成了街坊邻里羡慕和嘲笑的话题。这是因为,看见这种安全壕,反而引起一种不安。甚至有人不怀好意,说什么“你家老太太造了个骨灰堂”,这就越发使人不安起来。
叶子站在角门前边,短袖哔叽制服搭配线条笔挺的裙子。她讨厌穿长裤,胸前雪白的丝带,羞惭惭兜满了微风,她那裸露的皓腕总被误认为是白丝带的闪光。夏天里,那腕子依然洁白似残雪。
不一会儿,身穿打着绑腿裤子和白衬衫的杉男,臂弯里搭着作业服,从坡道上跑下来。两人高高兴兴,伸出汗津津的手掌握着。
这个时节,凉亭周围都是盛开的杜鹃花,有白的,有洋红的,还有杂色的。寂静无声的凉亭的石板小径,清晰地映着杜鹃矮矮的影像,只有蜂虻的羽音,听起来犹如午后睡眠的鼻息。身处其间,很难想到眼下正是战争最激烈的时期。
他俩并肩坐在船板做成的长椅上,透过五月午后银白的阳光,眺望着远方的河滩。钓丝在空气中翻然一闪,瞬间里倏忽消失。
“看到鱼了吗?”杉男问。
“没看到。”
“我也没看到。只看到那个像牛虻一样的东西,那是浮子,没错。”
接着,他俩想象着没有钓到鱼的渔夫的神色,全都笑了。笑完后只留下像玻璃一般易碎的沉默。他们知道,这沉默意味着什么。
远方广阔的风景背后,云彩像鸢尾花时而飞卷,时而散开。空中游览车从对岸的绿色上探出头来,黄色的椅子仿佛等待着自天而降的客人,奇妙地悬挂在高空。战争越来越激烈了,远处的游乐场上的各种机器,因控制用电,大都停止了运转。天朗气清,碧空无限。东京的天空如此蔚蓝,星夜如此澄明,固然是生产不景气、都市煤烟减少的原因。但不仅如此,战争末期自然之美里,目不可见的死者精灵不是也在起作用吗?自然因有死者作为肥料而增添美丽。战争末期的天空如此清澄无比,墓地的绿色格外鲜润,两者不是出于同样的道理吗?
两人看到的风景里确实笼罩着死的光辉。即便是河滩上一块块石头的影子也一样。这对年轻的表兄妹,翅膀挨着翅膀互相倾听飞动的声音,这种来自对方胸中的鸣响具有同一种音调,同一种节拍。在他们两人之间,仿佛这块土地上只生存着一种生物。
这个时候,两人考虑的虽然是同一件事,但到底没有说出口来,所以两人都无法知道。杉男这样想:“这人一定长着翅膀,如今正要飞翔。对于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叶子这样想:“这人一定长着翅膀。如今,这人猛然回头时,那双眼睛不是在警惕来人,那样子就像小学生回望背上的书包,用眼睛打量一下背上那熟悉的翅膀。这些我都注意到了。”
她心里确实有着这些想法,这使她半喜半忧。就是说,有了这双翅膀,他可以在爱的自在的力量鼓舞下,飞向无限风景的每个角落——就像从这里到远方对岸的河滩。两人随时都能飞翔而去,到那时,长翅膀一事反而能给这一幻想增添现实的色彩。然而,互相相信对方长着翅膀的两个人,对于抛下自己而远走高飞的恋人,都有一种无可名状的空虚感。总有一天,可爱的人儿会飞离自己的身旁,这几乎是确定无疑的事。
“我下周不在东京了。”杉男说。
“为什么?”
“到M市参加义务劳动。”
“是工厂吗?”
“制造飞机。”
叶子想象着他正在制造许多翅膀,也许他必须给员工们提供样品吧。要是这样,他可以把自己肩上一双洁白、闪光的巨大翅膀给他们瞧瞧。接着也许要进行性能试验吧,要是这样,他可以飞给他们看看,或者一时停在空中。还要绘制设计图,就像做衣服量尺寸,他的翅膀也要量量尺寸吧。但是,没有人能制造出完美的翅膀,就像天然的翅膀一样。他会遭到嫉妒吧。他会被迫再飞一次吧。飞。一旦飞起来,枪口就对准了他的羽翼。翅膀上血迹斑斑,他的身子垂直落在地上,犹如被击中的鸟儿,疯狂地扇动着羽翅,随即栽倒在地面上了。他死了……就像死去的小鸟,带着一副呆滞的、不能闪动的眼神。
叶子怀着不安制止杉男,她明明知道是制止不了的。她担心地问杉男,下次何时还能再见呢?杉男回答她,给她以鼓励,他说每月一次的休假,虽然时间短暂,也还是可以见面的。
实际上,杉男当初的希望未能实现,他心中的遗憾并不亚于别离的悲痛。夏天尚未到来。从目前的战况看,就连在夏天洗一天的海水浴都很难保证。两人踌躇不定的关系,使得杉男一直没有机会检验一下叶子的翅膀是否存在。
叶子看到杉男犹豫不决、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犯起了猜疑。要么他想谈起别的女人;要么有什么难为情的事想对叶子坦白,二者必居其一。对于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来说,不管哪一件都不是愉快的事。少女满心嗔怒,她顽固地沉默不语。
杉男说出的事使她觉得意外。
他就像脚尖踢着石子在说话,一副漫不经心的语调:
“今天去看看祖母吧,每次来都有些不好意思,所以一直没有见面。我觉得我可能暂时见不到祖母了。”
“好啊。”少女的心情稍好了些,“我可以对外婆说,路上偶然碰到你,就约你一道来了,她肯定会高兴的。”
两人回头望着外婆的家,烟囱里升起了炊烟,阿铁在烧洗澡水。外婆的习惯是每隔一天睡完午觉就去入浴。不知道杉男的提议和升上蓝天的薄薄的炊烟,是否有什么关联。
外婆正巧从午睡中醒来,枕头边反扣着一本镜花的初版小说,雕版印着一大朵芙蓉,装帧精美。外婆披着蓝印花外套,坐在被窝里和他们两人见面。身边的经文桌上放着铁盔和防空巾。如果半夜发警报,就立即戴上防空巾和铁盔,钻进被窝收听广播。
“杉男这孩子好久没见了,这会儿都长成大小伙子啦。可虽说很棒,到底赶不上死去的爷爷啊。你呀,只能说还过得去。叶子也一样,十里挑一,这也就不错啦。要是拔头筹反而不好。两人都是吉人天相,是一对小狂人儿。”
外婆同他们开玩笑,自己也笑了。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这时外婆盯着杉男和叶子的眼神,似乎有所觉察,她说:
“哎呀哎呀,你们瞒着奶奶好上了吧?你们是表兄妹,可不能这么随随便便的。不要这样。杉男竟然喜欢上我这个外孙女,真叫人吃惊。你呀,应该找个像奶奶我这样的美人儿。不过,全日本很难有第二个啊。”
一阵急风暴雨式的玩笑说得杉男真想抱头鼠窜,叶子切开带来的果仁蛋糕,这才把他挽留住了。正当不便马上走脱时,阿铁来报告说洗澡水烧好了。
外婆先入浴,接着是杉男,最后是叶子。叶子本不打算洗澡,因为杉男洗了,她也学着他。女孩儿每到这时候,总是不忘模仿自己喜欢的人。模仿是爱的形式,在这一点上,和中年女子爱的方式尤其有着显著的差异。
叶子和杉男颇不自然地在浴场门前交肩而过。杉男坐在浴场前的小客厅的廊缘上,仰望着傍晚暮色渐渐变浓的天空,那里震响着侦察机小编队归来的轰鸣。
眼下,叶子肯定脱掉短袖水兵服,对着镜子照看比洁白的素腕更加洁白的地方。此时,那双翅膀也肯定被水雾濡湿,看起来像涂了一层光艳的白漆。她肯定羞涩地收束着羽翅,跪到桧木垫子上了。要是杉男突然来到面前,她一定羞怯难当,连那翅膀尖儿都要染上曙色了吧?
杉男觉得,要看叶子的翅膀,一生中如今就是最后的机会了。他为此焦躁不安,站起身来走到浴场门前。在那里青年又犯起了踌躇,只好在走廊上游移徘徊,为自己缺乏勇气而叹息不止。
毛玻璃因蒙上水汽而渐渐现出了乳白色,这颜色可以说就像晨光里的湖面,他听到里头传来水波舔岸的声响。不一会儿,少女从浴槽里出来,半透明的玻璃门上映着被自己的金色模糊了的裸体的轮廓。她似乎浑然不觉,一味快活地晃动着身子,揩拭着肌肤。杉男一直凝望着那小巧的肩膀的动作,朦胧的水雾使得那轮廓依稀难辨。白雾似的东西、梦幻中翅膀似的东西,悬挂在她那稚嫩的双肩一带。杉男确信自己看见了那双翅膀。
……此后将近一年,杉男一直没有获得一见叶子翅膀的机会。再说,见面的机会也不很多。然而,相爱的两个人信来信往,从未间断。这对表兄妹决心一生相爱,白头偕老。老实说,他们只顾宣誓,如果用他们无垢的誓言埋葬这个不安的世界和广阔的时间,那么就像用灰浆将一块块砖瓦固定在一起,总有一天会变成适于居住的坚固的房屋。他俩没有别的力量,面对所有的不安只能投以语言。就像即将灭亡的蛮人投以咒语,他们只能相信这种一无用处的誓言的咒力。
翌年三月,叶子在一次空袭中死去。她所在的学校为了一项拥军任务,让学生们赶往东京都中心的一座大厦,她在路上被炸弹炸死了。
叶子和三个同学像往常一样,穿着笔挺的水兵服,走出都心附近的车站,这时突然罕见地响起警报来,三个同学立即就近跳进壕沟,叶子不知为何迟疑着晚了一步。同学们透过震耳的响声呼喊叶子的名字,好容易出现了她的姿影,这时她正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径直跳向一条壕沟,结果受到了身后二十米处炸弹爆炸的冲击。
叶子的头被炸掉了,这位无头少女跪在地面上,一种奇怪的力量支撑着她,竟然没有倒下,仅仅摆动了几次洁白的手臂,宛如上下剧烈地扇动着翅膀……
听到这个消息,杉男悲痛不已。他等待战争杀死自己。但是,他至今还活着,就像大家也都活着一样。他大学毕业了,如今是一家资本雄厚的贸易公司的职员。
杉男做梦都不知道叶子相信他身上也长着翅膀。对于叶子的翅膀,他是信以为真的,叶子的死证明了这一点。
一天早晨,杉男下了自家门前的陡坡,天气温暖如春,他朝着电车来来往往的大街一路走去,途中感到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回头一看,没有一个人。他摸摸自己的肩膀,什么东西也没有。然而打这时候起,肩头感到异样沉重。他奇怪地摇摇肩膀,又迈开脚步。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身上也长了翅膀。尽管如此,他并不在乎这双翅膀,就像不在乎另一个繁忙的人。因而,这位忠实、勤劳、不爱说话的青年,一面为异样的肩疼而苦恼;一面又背负着这双毫无用处的巨大翅膀上班下班。他徒然地忙碌着,然而他自己却茫然不知,只是每天拖着这双翅膀而去,又拖着翅膀而归。因为从来不用刷子,所以这双翅膀犹如剥制的毛皮污秽不堪。
携之而去又携之而回。杉男从不看那强迫他做出这种无用的、满怀渴求的努力的一种影像。只要没有这双翅膀,他的人生也许至少减轻七成。翅膀是不适于在地上行走的。
春天来了。昨日,他脱去了外套。
然而,外套脱去了,沉淀于肩头的疼痛还是没有痊愈。
事实上,这双可怒而不可视的翅膀,就像老鹰站在肩头,庄严地凝视着他的侧影。
——杉男并不知道这双翅膀会无言地妨碍自己立身处世,没有人教给他摆脱的办法吗?
昭和二十六年五月《文学界》
[11]Théophile Gautier(1811-1872),法国诗人、作家、评论家,代表作有诗集《死的喜剧》、小说《莫班小姐》和文学评论《论怪诞》等。[12]典出格林童话《小红帽》。[13]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画家,代表作有诗集《天真之歌》,散文《天堂和地狱的婚姻》等。亦为但丁《神曲》和《圣经》创作铜版插图画。[14]英文,色情的,富于色欲的。[15]泉镜花(1873-1939),日本小说家,原名镜太郎,师事尾崎红叶,作品有小说《高野圣》、《歌行灯》和《妇系图》等。
[book_title]离宫的松树
西银座七丁目“万杵”鳗鱼馆,这天下午四时有人预订了二十人的宴会。这么多人,需要将楼上两间包房打通连在一起才能容下。这家店承办这种较大规模的宴会,每十天有那么一次还是可以对付的。店员们等午餐的客人一离店,立即动手准备起来。
脾气暴躁的睦男哭起来了。到了这般年龄的老板娘,突然想起要生孩子,睦男就是她一年多之前生下的唯一的心肝宝贝。“万杵”是一家新店,夫妻两个别处没有住房,和伙计们一起住在店铺里,碰到像今天这种大忙的日子,婴儿就哭个不停。于是老板娘就吩咐小保姆美代抱着孩子到外面去玩,并给了些零钱,叫她黑天前不要回店。
美代十六岁了,身个儿矮小,所以看样子只有十四岁。她生在铫子,给叔父婶母家做养女,叔父死后,生活困苦,就被“万杵”雇来照料孩子。
美代上身穿一件手工编织的红毛线衣,下身是蓝色的裤子,红袜子外面套着凉鞋。她用老板的一条黑绉绸旧腰带,把一岁的睦男绑在背上。
三月里风和日丽的一天。
美代盘算着如何使用许给她的这段时光。有一部电影她很想看看,谁知到四丁目的常设影院一看,那部电影只演到昨天,已经换了另外的片子。
美代顺着银座大街慢悠悠一直走到八丁目尽头。今天,暖风拂拂,午后开始有了春的气息。经过几次寒暖交替之后,春色渐渐变浓了。这时候,手脚寒凉,唯有脸庞火烧火燎,感觉有些不大自然。美代嘴里哼着:
“嗬啦,阿睦,打开手提包。”
“嗬啦,阿睦,蛋糕,又甜又香。”
她一边走一边诅咒似的用指甲弹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买了小摊子上的水果冻、口香糖和巧克力。她只把巧克力掰下一小角来送到睦男嘴里,其余的自己转眼间就吃光了。
睦男走出家门不久就不哭了,只是在美代的脊背上自个儿不停地叨咕着什么。嘴里发出“姆——”、“阿姆”、“姆妈——”等声音。他有时高兴起来,就一个劲儿踢踏着双脚,小脚丫紧紧顶着美代的腰部。要是不高兴了,就伸手揪美代的头发。平时只不过是轻轻摆弄她的头发罢了,这样反而使美代感到痒抓抓的,好难受。
美代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重了,肩头的带子也勒得越来越紧了。想到将来不知会重到什么程度,她有些害怕了。她把孩子抱在膝头瞧着,这个可爱的婴儿和背在肩上的时候完全不同。美代有时会忘记孩子而考虑别的东西,然而不管她考虑什么,这种“重量感”总是不离开她的思绪。
来到行人稀少的河边道路上,来往的汽车和自行车倒是很多。车子驶过之后,太阳底下光明闪耀的灰色的柏油路面,看起来十分空阔。美代想,要是自己有蜡笔,就在马路上画一幅那个多嘴多舌的女佣头头的像,让大卡车在上面碾来碾去。
桥畔堆满了垃圾,一捆萝卜缨子在垃圾堆里显露着泼辣的绿色。从旁边经过,能嗅到河水的腥味混合着垃圾臭味的阴湿的气息。美代想起墨汁的气味,想起习字的时间。
穿过昭和大街,她没有左顾右盼。当然,要是背上的孩子的母亲看到了会感到心寒,不过这个离开市区的小保姆,相信汽车这种由人驾驶的机器,来到跟前自然会给她让路的。美代横穿马路时就像走在荒原上,边哼着流行曲边摇晃背上的孩子,半睡半醒地从来往汽车缝里钻了过去。
汐留车站古色古香的火车头出现在马路对面的线路上。长长的烟囱断断续续喷着黑烟,这是一架高大的火车头,四五节车厢不很情愿地被它牵动着,不一会儿便挡住了小保姆的进路。
……货车经过之后,眼前便是浜离宫没有起伏的广阔的森林。美代看了不由打起哈欠来。
“啊,这天气真像是春天!”
买票进了浜离宫公园,一望无际的枯草的庭院,斑斑驳驳长出了锐利的青草的嫩芽。青年男女坐在四处的灌木林旁边休息。草地周围是一圈篱笆墙,看情景就像一片放养人群的牧场。这些人看上去大多是普通职员,打扮并不花哨,即便动动身子,也似乎带有一种牛羊般阴郁的气氛。
美代发现没有一个女人背上背着孩子,她并不觉得奇怪,即使走在银座大街上,也很少看到背小孩的人。因而,美代想到自己这副样子很是难为情。不仅如此,公然背着这样一件沉重的包袱,实在感觉不出一般人的幸福来。
黑漆的门柱子,门内两三棵梅树上开着不多的花朵。古代天皇的青铜像凝视着大海的一个角落,他眼里是否透过遮挡风景的树丛,清清楚楚看见港口的情景了呢?
美代忽然想起一件事,很早以前,记不清是在哪个季节了,她很想爬上这座雕像的头顶。想起来,真是有点儿胡闹。青铜的台座不太高,首先爬到那里,然后再坐在向前缓缓伸出的一条腿的膝盖上,这样可以搂住天皇的脖颈。
“睦男,好吗?”她对背上的孩子说,“现在我想攀登这座铜像,没有人看到,不要紧。你可要听话呀,不用怕。”
孩子睡了,没有回答她。
美代环顾一下周围,这一带正是芳梅亭租赁会场的前院,公园大门内就是宽广的草坪,一直连着以水池为中心的靠近海滨的后院。这里的石子地面没有消闲的人,眼下也没有情侣们来来往往。
美代不由吐了吐舌头。
她来到铜像后头,脱去凉鞋,攀着台座一跃而上,婴儿的头险些撞到天皇的剑把上。铜像布满了白色的斑点,用手一摸,已经干透了,纷纷散落下来。这是海鸥的粪便。她用手抓住剑柄,好容易登上铜像的膝头,这时手几乎要滑脱下来。美代站在铜像膝头上,用穿着红色毛衣的腕子搂住天皇的脖颈。透过衣服,她感到铜像渗入肌骨的寒凉。但是,这位小保姆满足于这种徒然的拥抱,她抚摩着铜像浓厚的胡须,抚摩着铜像的头发。睦男醒了,在她的脊背上高兴地跳跃,差点儿失去了重心。
从后院转回来的一对情侣,看到这番不寻常的情景都愣住了。
“啊,太危险啦!”
女子说着,用披肩蒙住了脸。
“嗬,真活跃啊!”
面孔狭长的职员打扮的男子,对着美代大声高喊,唯恐她听不见。
美代正要下来,刚下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对着天皇眼睛注视的地方伸长脖子。树丛对面果然是一道水平线,可以看见海港。白色的外国船停泊在靠近洋面的地方。那是一艘十分漂亮的大船。
大船映着阳光,闪耀着方糖似的银白的光亮。周围萦绕着两三片云彩,悠然地浮动着。美代也曾这样眺望故乡铫子的海面,那里时时有外国的大船驶过,每当中午休息,她便和同学一起坐在崖上,伸展双腿,停下吃盒饭的手向海面张望。
美代从台座上莽撞地跳到碎石地面,脚底被石子硌得很疼。睦男仿佛一下子也颠得喘不出气来,旋即咯咯大笑起来。跳下来时腰带松开了,美代穿上凉鞋,一边把腰带扎紧,一边向大海方向奔跑。
她沿着广阔的池畔,越过一座桥,小型水闸的对面就是海港。长着一排小松树的堤岸下边是一道石墙,潮水一直在那里涌动。
美代气喘吁吁,皲裂的面颊比平素显得格外红润。一无表情的眼睛一直注视着海港的光景。忽然,她的嘴角露出了微笑,那个经老板娘再三提醒却依然涂着鲜艳口红的干裂的小嘴唇,美滋滋地歪斜着。
美代在小松林一边的枯草地上坐下来,周围都是男女恋人。有一对情侣像是在表演轻歌剧,男人深深揽着女人的肩膀,面对大海,低声进行二重唱。一个男人枕着女人的膝盖躺在地上,要女人用发卡给他掏耳朵。
美代一直呆坐着,一边吃着果冻。这期间,她发觉周围的男女不约而同都在注意自己的后背。
“啊,真可爱。”
给男人掏耳朵的女人说。
“唔?”
男人眯缝着眼睛朝海面望去,随便应了一声。
“可爱的婴儿。”
“嗯。”
男人胡乱在鼻子里哼了一下,他翻转身子,又闭上眼睛,说:
“这回该右边耳朵了。”
其中也有的男女为各种感情所驱动,带着温润的眼神瞧着睦男。睦男一直快活地“哇哇”喊叫着。人们都注意着睦男而不是自己,这使美代心里很不痛快,她走到石墙一端坐上去,将双脚伸在脏污的海水里不停地搅动。
这时,从黄色冷藏公司大楼后面,一艘汽艇卷着白浪出现了。汽艇越来越近,她看到了船员的面孔。一个人面颊赭红,一个人是清瘦的、年纪轻轻的美国兵。那个红脸的人坐在驾驶台上,不时听到他呼唤的声音:
“嘿呀,嘿呀。”
汽艇在距离海岸十米的水面画了一个圆圈,打了一个危险的旋儿。美代兴奋了,不顾女佣头头的规戒,拍着手咯咯大笑起来。
也不知听见没听见,汽艇猝然调转头朝这边驶来,眼看着到了跟前。石墙边的石阶被水浸没了,小船发动机空鸣着停靠在那里。
“喂,喂,过来!”
这回美国兵拍手了。美代知道是在向自己打招呼,霍然站起身子。美国兵朝她招手,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
“哦,小宝宝,快过来。”
被招呼的不是美代,依然是背上的婴儿。小孩子用沾满口水的小手“呱哒”给了美代一个耳光。
“马上就来!”
美代不由壮起胆子大声应道,其中也含有这样一种自豪:周围的恋人们都被忽视,独有自己应召而去了。她跑了下去,凉鞋在石阶上发出一阵响声。一只长满金色汗毛的大手抓住美代的腕子扶住了她。美代坐在驾驶台后面的座席上,盯着美国兵腕上金色的镯子思考着什么。
“外国佬,男人也戴手镯吗?啊,好气派!”
那个青年士兵转过头递给她一袋巧克力,这东西价钱贵,平时买不起。这是一大袋掺着果脯的巧克力。美代想,这个不给睦男,留着自己享用。她当着外国人的面,说:
“睦男,太好了,看,拿到好吃的啦。”
她把巧克力袋子压在婴儿的小嘴上,孩子有些厌烦,皱起眉头左右摆动着脑袋。
青年士兵几次回头逗弄着孩子,甚至伸出毛森森的手触摸睦男的下巴颏儿。婴儿吓哭了,外国人觉察到这一点就不再伸手了。
对岸是东海轮船公司的码头,开往大岛的“橘丸”停泊在那里。汽艇从旁经过时,两三个船员站在甲板上招手。美代半躬着腰,摇着手绢回应。
汽艇仿佛是在海港里随处散步。
汽艇渐渐离岸远去,威风凛凛,举行阅兵式一般从停泊的众多船只中穿过。行至海上,才发现太阳已经西斜了。洋面上的船只光闪闪的,那无疑是受到斜阳映照的缘故。洋面上还停着一艘军舰,浮泛着黝黑的城墙形状,流动着沉静而缓慢的火灾似的烟雾。
在美代眼里,每一艘船都很新奇。涂着橘黄色的是货船,伸向海面的绿色的吊车先头,吊着红色的钩子,鲜艳夺目。大凡老朽的货船,一律都写着日本的船名。美代对这些船看厌了,掉转视线,望着刚才自己坐过的石墙。
堤上的人影看起来稀稀落落,一排低矮的松树就像草地上的草。离开水闸越远,土堤越高,松树的干也慢慢变高起来,达到至高点时,正好有一棵松树亭亭而立。
松树时常经受着海风,向陆地微微倾斜,枝叶也大都面向陆地,所以看起来反而能和大海果敢相对。太阳照在那棵松树梢顶上,枝条周围闪现出火焰般的金光。
美代想起来了。
就是这棵松树,今天双脚自然来到浜离宫公园,也定是受到这棵松树的诱惑。
半年前的一个秋日,同这次一样,店里也是预约的客人很多,她背着睦男头一回来到这座公园,逛着逛着不觉天色已晚。太阳落山之前,她好容易来到这里,坐在松树下的地面上,眺望轮船和码头上点点闪现的灯火。
一位身穿便服的青年站在眼前的土堤上观看海港,时时想起什么似的,捡起石子投向海面。他那叉腿而立的背影渐渐模糊了,只有脑后搽着浓厚发油的头发闪现着光亮。看着看着,美代有些发窘,心里不知如何是好。你在干什么呀?要不要打声招呼呢?她甚至想默默走到跟前,将他推到大海里去。
不一会儿,那人吹着口哨离开了,他背向着美代朝前方走去。当时,不知是美代实在感到有些不满足,还是那青年想起了什么,他转过身子,蓦地注意着美代的身影,迅速朝这边走来。美代至今还清楚记得当时自己是多么激动。
那男子看样子二十五六岁,皮肤白皙,一表人才。他小心翼翼,半带着调皮的微笑,问她:
“小姐姐,干什么呢?这时候怎么还在这儿?”
“我没干什么呀。”
“给人看孩子?多大啦?”
“还早着哪。”
“嘿,回答得挺妙啊。”
青年说着就在美代身边坐下了。
“老家是哪里?”
“铫子。”
“真是缘分,我也是铫子人。”
“不要来那一套,我才不会上当呢。”
其实,美代并不习惯这样的应答,甚至可以说是生来第一次。不过她听说了,大凡男人说出这类话来,就这样对付他。类似的台词她想了不止两三条呢。
……接着,两个人山南海北地聊开了。青年稍稍靠过来,美代的肩膀被抓住了,正要仰面倒下,她奋力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我都有孩子了。”
美代在夕暮里一溜烟跑了。她跑了一阵回头看看,那人没再追过来。
那时候,美代一边喘气,一边紧紧扶住背上的婴儿奔跑。要说依靠,当时没有比背上的睦男更可以依靠的了,心里再没有能指望的东西。能够免除危难,可以说完全是托这个小小婴儿的福。
然而细想想,不能使那男子马上接受自己的,无疑也是这个婴儿。借着那个最初的机遇,如今的美代也许做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美代并不丑陋,不过也许因为有点儿孩子气,才使得那男子主动向她进攻。但是直到今日,那是仅有的一次。其后,美代多次在梦中梦见那位青年。
……美代从汽艇上一直望着夕阳照耀下的松树。她巴望再次见到那个男人。不,那男子如今站在树荫里望着这边,正等着和美代见面呢。她想,要是不马上去,那男子也许要回去了。
“回去吧,士兵哥儿,我要回去!”
美代气急败坏地用听来的几句英语叫嚷着。
青年士兵瞪着眼睛回过头来,他看到小保姆用手指不住指着海岸,说道:
“OK.”
汽艇驶回去的时候,美代不断说着道谢的话。那棵松树渐渐清晰了,当她发现松树下面没有自己所思念的人儿,心里感到无比悲伤。
汽艇到岸了,她上了土堤,对着渐去渐远的汽艇挥舞着手绢。美代一心记挂着那棵松树,汽艇上的士兵一直对她挥手,反而使她心烦意乱。
美代来到松树下边,她甚至记得当时自己坐的地方。如今秋草没有了,只有微微返青的嫩芽。夕阳将松树的树干染成砖红色,美代一侧的肩膀靠着树干,伸展着两腿,默默等待着。
睦男睡着了,过了一个多小时,海面映着夕晖,流动着千万点烛光。停泊的船只,天刚擦黑就及早点起绿色的桅灯。洋面上的大船隐没于夕云之中了,开始一派光辉,进而一片薄明,最后完全浸没于黑暗里了。
海潮涌上石墙,发出阵阵咂嘴般的声响。一个遛狗的人倏忽向小保姆脸上扫了一眼。因为他觉得,她很像那个在电影里背靠树干而死的女子。
太阳渐渐西沉,天气变冷了。美代将冬天留下冻疮的手放在膝头摩擦着,背上的婴儿向后仰着头,张着嘴睡着了。美代对此毫无觉察,小保姆的脑海里已经没有这个婴儿了,她心里想着的只有那个不知姓名的男子。
海水上空依然残留一线橘黄色,公园里里外外都点亮了灯火。
美代听到踩踏着散乱松叶的脚步声。她睁开眼睛,面前站着一个嘴含香烟的男人。她还记得他身上的那件便服。
“哎呀,你到底来啦!”
美代一口气说出了早已想好的该对他说的这句话,站着的双腿一个劲儿颤动着,双手捂着脸哭了。
男人后退了一步,一副害怕被抓住的姿势。薄明之中瞅了瞅这女子,他记不起来了。
“你怎么啦?小姐姐。”
他说着,畏畏缩缩将手伸向美代的肩膀。美代耸动着肩头,那动作仿佛要钻入男子的手掌心里。
“我很想你。”
“哎?”
“我爱你,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你呀。”
“哎——”
男人只以为她是个女色鬼,在美代向他哭诉半年前的往事之前,他只能这么想。他把吸剩的烟头用力扔进大海,他想起当时自己向海里投石子的姿势。
“是吗?你就是那时候的小姐姐吗?你可别吓我。天这么暗,就是紧紧把我抓住,我也认不出你来。”
“认不出来?都怪我不好。”
男子在美代身边坐下来,好长时间,两人都默不作声。美代想,这回他要是干什么,自己一定抛下睦男任他摆布,决不再逃跑了。但是,那男子一直沉默不语,美代从口袋里掏出口香糖给他,放两块到自己嘴里,剩下的全都塞进男子的口袋。
“小姐姐,你多大啦?”
男子又和上次一样问道。
“十六周岁。”
“唔——”——青年想不起还该说些什么,他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安全的话题,语调也变得明朗、自然了。他问起了婴儿的事。
“这孩子挺可爱啊,多大啦?”
“满周岁了。”
“是男是女?”
“男孩,你看他穿的什么衣服。”
“到那里去,让我看看脸蛋儿。”
两人坐到灯光下的一块大岩石上。
“喂,喜欢叔叔吗?喜欢我吗?”
男子笨拙地逗弄着孩子。婴儿生气了,又立即快活起来,用身子使劲撞美代的脊背。
“我也想有个这样的孩子。”
“你真想要吗?”
“我真想要。”
美代很想说“我给你生一个”,但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此时,她看到一个女子登上土堤后面的路,站在池畔,向四周张望了一下,这时女子看见了男子,扭扭捏捏地上了石阶。看样子她穿着高跟鞋走路还不习惯。
“让你久等啦,对不起。”
女子说着,目光迅速转向睦男,她眼里似乎没有美代的影子。
“呀,可爱的小宝宝。”
她说道。
美代呆呆地盯着女子。她穿着外套,看不到里面的打扮。米黄色外套是新做的,胸前戴着金光闪亮的大胸针。这女子相貌平平,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如果硬要挑毛病的话,就是眼睛嫌小了些。但那过于浓艳的妆扮,反而令人觉得眼睛小倒是个优点了。不过,更使美代绝望的是,这女子脊背上也没有背孩子。
“他等待的人原来不是我。”
男子和女子说话的时候,美代的心里千百遍翻腾起来,奇怪的是她没有掉泪。她想今晚上钻进被窝痛快地哭上一场。然而,她若无其事地强作笑颜。美代在电影里多次看到过这种场面。
那男子回过神来,说道:
“啊,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们要是有个这样的婴儿该多好。”
“我也这么想呀,真想有个这样的男孩子啊。”
女子用一个极夸张的动作同睦男贴贴脸儿。
美代冒冒失失问道:
“你们,没有孩子吗?”
“没有,很想有,就是生不出来。”
“我也想要个这样的男孩。”
美代睁大了莹润的眼睛,心中激动地盘算起来。要是这样,自己干脆退出,心甘情愿祝福他们两个。为了他们的幸福……美代所能赠送的礼物只有这一个了。不过要是直接表白,他们一定会辞退的。美代想到一个小小的计策。“我肚子疼要去厕所。”她说。厕所就在池塘边上,距离这里约有百米左右。
“请照看一下孩子好吗?”
“好的,请去吧。”
女子亲切地答道,她坐在岩石上。美代解开带子,轻轻放到女子的膝盖上,孩子没有哭喊。
“你行吗?要不要吃点儿药?”
“嗯,不用啦。”
美代回过头来,瞥了男子一眼。那人正在低头抽烟,灯光照得鼻梁亮晶晶的。
美代沿着池边的小路飞奔而去。
美代穿过厕所,跑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她肩膀上再没有什么重负了,身轻如燕,仿佛换了一个人。她一站住就犯起踌躇,她必须一个劲儿地奔跑不息。
美代一边奔跑,一边听着背后响彻夜空的轮船的汽笛声。一路上,她还听到了寂静的水池里鲤鱼跳水的声音,森林里猫头鹰的鸣叫,以及远方汽车的警笛。
跑累了,稍稍走上一段。此时,她又悲从中来。再也见不到睦男了,再也回不到店里去了。然而,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干了坏事。如今,她感到睦男就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男人同自己生下的私生子。
走出公园大门时,门卫怪讶地注视着这个踽踽独行的少女。不久,美代就进入骤然明丽的杂沓的人群之中了。她心里怦怦直跳,真想大笑一阵子。
“大家都一样,没有任何差别,我身上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啦。”
美代想到尽量远离“万杵”的地方去,她挺起胸膛登上了“都电”。
乘客稀稀落落,车厢里寂然地亮着灯光。乘务员过来检票了。
“终点站!”她说道。她想,到了终点再换乘别的线路。
昭和二十六年十二月《文艺春秋·分册》
[book_title]猜字谜
一周里总有这么一天只有一两拨客人入住,无聊的侍者们都集中在事务室里取乐。有的下象棋,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时不时插上几句话。有的迷上了传奇话本和恋爱故事。其中只有一人,时时想起什么似的呷一口渐渐变凉的粗茶,闷闷不乐地伸手在火钵上烤着。
这么说来他是个老人?不是,他很年轻,离三十还远哩。还有,这里的五六个人中,只有他算是个突出的帅哥。一说帅哥就意味着有一副招人反感的漂亮的外貌,其实这男子的长相,倒是多少有些讨人嫌的地方。始终搽着厚油、收拢得十分光洁的头发,很少变化的表情,尤其是那招摇过市的严肃的侧影,以及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使他更加显得像个色鬼。
热中于下象棋的两个人,刚才一直在拿这个男子开涮,玩笑说够了这才开始下棋。他们说他什么不自由啦,叫他多少再忍耐一些啦,这些话都是有来由的。他老婆在同一家酒店的餐厅里做事,怀了头胎,眼下回娘家生产去了。
那个读传奇话本读厌了的人,将工作服上衣撸到胸前,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连裤腰带都露出来了。他看看窗外,晒衣场被早春的雨水打湿了。
他挪挪椅子,递给那位帅哥朋友一支香烟。两个人年龄相仿,帅哥没有别的朋友,他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是就是这样一位朋友,帅哥也没有向他敞开过心扉。这位向帅哥进烟的朋友,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从来没有详细打听过,我问你,为什么要娶现在这个老婆?”
对于这个问题,如今正是提出来的好时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为什么”这个词儿有着实际的内涵。
餐厅有限的几位女性之中,他的面临生产的妻子,长着一副丝毫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容貌。
也许可以说是个丑女。
美男丑女组成夫妻,世上不乏其例。然而过去一个时期,这位颇有本领的男子,在这一点上,确实使得这位朋友百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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