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book_author]菲利普·迪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0249
[book_dec]科幻小说,菲利普·迪克著,核战后,放射尘让地球上的动物濒临灭绝,地球已不再适合人类居住。为了鼓励残存的人口移民,政府承诺,只要移民到外星球,就可以为每个人自动配备一个仿生人帮助其生活。仿生人不满足于被人类奴役的现状,想方设法逃回地球。主人公里克·德卡德是一名专门追捕逃亡仿生人的赏金猎人。在一次追捕行动中,里克遭遇了新型仿生人前所未有的挑战。九死之后,能否一生?在与仿生人的接触和较量中,里克发现自己对仿生人的看法和态度有了很大的改变。这种改变究竟是福还是祸?
[book_img]Z_9306.jpg
[book_title]献词
献给马伦·奥古斯塔·伯格鲁德
(1923年8月10日—1967年6月14日)
而我仍梦到他踏着草地,
在露水中飘飘荡荡行走,
让我的欢歌轻易刺透。
—叶芝
[book_title]奥克兰
探险家库克船长1777年赠送给汤加国王的一只乌龟昨日去世,享年将近两百岁。
这只乌龟名叫图·伊玛丽拉,是在汤加首都努库阿洛法的王宫里去世的。
汤加百姓把这只乌龟敬为酋长,指定了专人来照料它。数年前的一场丛林火灾已经让它双目失明。
汤加电台说,图·伊玛丽拉的遗体将送往新西兰的奥克兰博物馆。
路透社,1966年
[book_title]一
床边的情绪调节器传来一道轻快的电流,把里克·德卡德闹醒了。他吓了一跳—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现自己回到现实世界,他总是会被吓一跳。他穿着多彩睡衣从床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这时,他妻子伊兰在自己床上睁开灰色的眼睛,眼中满是不快。她眨了下眼,呻吟了一声,又闭上了眼。
“你的情绪调节器设定得太弱了。”他对她说,“我重设一下,你醒来就会—”
“别碰我的设定。”她的口气苦涩尖锐,“我不想醒。”
他坐到她身边,弯下腰,温柔地解释:“只要把电流调得够高,你醒来就会开开心心的。那本来就是情绪调节器的用途啊。调到C挡,它就能克服自我意识之外的一切阻碍。我就是这样设定的。”他亲切地拍了拍她裸露在外的光滑肩头,感觉好极了—为了应付外面的世界,他给自己调到了D挡。
“把你个警察的糙手拿开。”伊兰说。
“我不是警察—”他急躁起来,虽说他没有调到急躁的情绪。
“你比警察还烂,”他妻子说,双目仍然紧闭,“你是警察雇用的杀手。”
“我这辈子从没杀过一个人。”他的怒气升级,这时已经变成了完全的敌意。
伊兰说:“只杀过那些可怜的仿生人。”
“可是我发现,我把猎头赏金领回家后,你心血来潮时买什么犹豫过?”他站起身来,大踏步走到情绪调节器的终端前。“也不省点钱,好让我们买只真正的绵羊,换掉楼上那只电子羊。我一个人奋斗了这么多年,挣来的这点钱也就供得起一只电子宠物而已。”他在终端前犹豫了一会,是该调出丘脑抑制剂(来把怒气消掉),还是丘脑兴奋剂(来吵赢这场架)呢?
“你要是敢调得更毒辣,”伊兰睁开眼看着他,“那我也调上去。我会调到最高值,让你看看这场架能吵到多凶,把我们以往吵过的任何架都比下去。你调试试。放马过来吧。”她迅速起身,一跃来到她自己的情绪调节器终端前,站在那儿瞪着他,跃跃欲试。
他叹了口气,被她的威胁打败了。“我就调成今天的工作日程需要的情绪吧。”他仔细检查1992年1月3日的日程,发现今天需要的是公务敬业态度。“假如我按日程来调情绪,”他小心地问,“你也会照办吗?”他等着她的回答,在她表态前并不急于敲定自己的情绪。
“我今天的日程上有六小时的自责抑郁。”伊兰说。
“什么?你怎么在日程上放这个?”这种做法彻底违背了情绪调节器的宗旨。“我甚至都不知道还可以调成那种状态。”他郁闷地说。
“有天下午我坐在这里,”伊兰说,“照例在看《老友巴斯特和他的好友们》。他刚说到有个重大突发新闻要宣布,那个可恶的广告却突然插了进来,你知道,就是我最讨厌的那个什么骑士型铅护裆的广告。所以有那么一会,我把电视声音关掉了。然后,我听到楼里,就在这座楼里,我听到—”她做了个手势。
“无数空荡荡的房间。”里克续道。有时夜半无眠时,他也会听到。不过这年头,公寓楼的入住率要能达到一半,就算人口密度很高的地方了。在战前称作市郊的地方,有很多楼整栋都是空的……至少他是这么听说的。这一点他并没有去验证。像大多数人一样,他并不想去亲身体验这种事情。
“在那一刻,”伊兰说,“在我关掉电视声音以后,我正处在382号情绪。我是刚拨到那个号的。因此,虽然我理智上听到了那份空虚,实际上并没感觉到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感谢上苍,我们能供得起一个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可是随后,我意识到这是一种很不健康的状态。感觉到生命的缺失,却无法作出反应,不光在这座楼里,在其他所有地方都是如此。你明白吗?我估计你不明白。这曾经被当成一种精神病态,名曰‘情感缺失症’。于是我让电视继续静音,坐到情绪调节器前,开始试验。最后我终于找到了设置绝望情绪的办法。”她黝黑精致的脸上现出心满意足之色,就像刚取得什么巨大成就。“于是我把它放进我的日程里,每月两次。我觉得这样安排很合理,充分感受一下待在地球上对所有事情的绝望无助,尤其是现在—再渺小的人物,也已经移民出地球了。你不同意吗?”
“可是那样的情绪,”里克说,“不就把你困在里头了吗?你自己爬不出来的。那种对现实的完全绝望,是不会自动停止的。”
“我设定好了,三小时后自动重设。”他妻子躲躲闪闪地说,“481号状态。能体会到未来多种多样的可能性,崭新的希望—”
“我知道481号。”他打断她的话。这个号他拨过许多次,他一直非常依赖这个号。“听着,”他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就算设定了自动终止,主动去体验抑郁仍然很危险,无论那是什么样的抑郁。不要管你今天的日程上安排了什么,我也先不管我安排了什么,我们一起拨104号,一起体验一下。然后你可以待在那个情绪里,而我会重设成今天工作需要的精神状态。那样我就会想要爬上屋顶,看看我们的绵羊,然后上班去;同时我也能知道,你不会坐在这里发呆,却不去看电视。”他放开她细长的手指,穿过宽阔的房间,来到起居室。这里还残留着一丝昨夜的烟味。他弯腰去开电视。
伊兰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早餐前我受不了电视。”
“拨到888号,”里克一边等电视预热,一边说,“想看电视的渴望,不管电视上放什么。”
“我现在什么也不想拨。”伊兰说。
“那就拨3号。”他说。
“拨那个号刺激我的大脑皮层,让我想要拨号?我不干。我不想拨号的时候,尤其不想拨那个号,因为那会让我想拨号。我现在最不想干的事情就是拨号。我只想坐在床上,看着地板发呆。”随着心灵凝聚,身体冻结,她的话音渐渐尖锐空虚起来。无法克服的惰性就像一层无所不在的沉重薄膜,把她牢牢罩住。
他把电视音量调大,老友巴斯特的声音轰然响彻整个房间。“嚯嚯,各位,现在简要播报一下今天的天气。曼古斯卫星报告说,放射尘临近午时会格外严重,然后会慢慢消退。所以想出门的各位—”
伊兰出现在他身边,身后的睡袍下摆皱成一团。她关掉了电视。“好吧,我投降。我去拨那个号。不管你想要我感受什么。我现在感觉太糟,甚至可以承受无所顾忌的性狂欢。见鬼,那又有什么区别?”
“我来吧,为我俩一起拨号。”里克牵着她回到卧室。在她的终端前,他拨了594号:永远对丈夫的无上智慧心悦诚服。在他自己的终端上,他拨了进取创新的工作态度,虽说他其实不太需要。就算没有彭菲尔德人工脑的刺激,他的工作习惯也已经根深蒂固了。
匆匆用过早餐之后—跟妻子吵架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他穿上出门所需的全副武装,包括埃贾克斯型号的骑士型铅护裆,来到屋顶人工草坪。他的电子羊正在“吃草”。那只精密到可以乱真的假绵羊,正咯吱咯吱地嚼着草,懒洋洋的心满意足样儿,骗过了楼里所有邻居。
当然,那些邻居的宠物无疑也有些是电子赝品。他从不去打探这些东西,就像他的邻居们也从不打探他的绵羊是怎么来的,因为那是最不礼貌的一种行为。问人“你的绵羊是真的吗”,要比问人的牙齿、头发或内脏是不是真的更失礼。
早晨的空气,充斥着遮天蔽日的放射性微尘,盘旋在他周围,刺激着他的鼻子。他似乎不自觉地嗅到一丝死亡的气息。不对,这样形容可能夸张了点,他一边想,一边走向那方特定的草皮。那块草皮跟楼下那套大得过分的公寓一样,都在他的名下。那些微尘是末世大战的遗产,近年来放射性有所减轻。凡是挺不住的人,很多年前就已经挂掉了。如今,对于强壮的幸存者们,这些微弱的尘埃顶多只能干扰一下神志,打乱一点基因而已。就算他穿着铅护裆,那些微尘无疑还是会见缝就钻,只要他不移民离开,就会每天灌他一裆肮脏龌龊的东西。至今为止,每月一次的身体检查还算正常,他还在法律容忍范围内,可以生殖。但以后任何一个月,旧金山警察局的医生仍然可能随时宣判他为不正常。每时每刻都有正常人被那些无所不在的尘埃污染成特障人。现在,海报、电视,还有政府的垃圾信里最常冒出来的口号就是:“要么移民,要么退化!随你选!”真是大实话,里克一边想,一边打开了小窝棚的门,走向他的电子羊。但我不能移民,他自言自语,因为我的工作在这儿。
隔壁窝棚的主人,他楼下的邻居,比尔·巴伯,跟他打了声招呼。他跟里克一样,一身职业装束,也是在上班前顺路来看看宠物。
“我的马—”巴伯兴高采烈地指着那匹高大的佩尔什马说,“怀孕了。”那匹马站在那儿,茫然地望着空中。“你说点啥吧。”
“我说,你就快有两匹马了。”里克说。他这时已经来到了他的绵羊身边。那只绵羊正卧在地上反刍,警觉地打量着他,看他带没带燕麦卷。这只假绵羊有个燕麦激励线路,一看到燕麦,就会爬起来跃到他面前,跟真绵羊似的。“她受了谁的孕?”他问巴伯,“北风吗?”
“我买了全加州质量最好的雄马精液。”巴伯告诉他,“我在州畜牧管委会有内部关系。你忘了上星期他们的检查员来这里检查朱迪了吗?他们巴不得她下只小驹。她可是独一无二的品种。”巴伯亲昵地捋着马的鬃毛,马也把头偎向他。
“想没想过把马卖掉?”里克问。他多么希望能有一匹马,或者什么动物都行。拥有和维护一只赝品只会让人越来越沮丧。但从社交礼仪角度来看,如果没有真品,也只能用赝品充数了。他没得选择,只能将就。就算他自己不在乎,他老婆也在乎。伊兰对这个非常非常在乎。
巴伯答道:“把马卖掉,那很不道德。”
“那就卖掉马驹吧。拥有两只宠物,比一只都没有更不道德。”
巴伯困惑地说:“你什么意思?很多人都有两只宠物,甚至三只、四只。我弟弟打工的那家海藻处理厂的老板弗雷德·沃什伯恩,他有五只宠物。你没看昨天的《纪事报》吗?有篇文章讲他的鸭子,号称是整个西海岸最大、最重的番鸭。”他呆呆地遥望远方,想象着那只鸭子,神志开始恍惚。
里克在大衣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找到那本因为翻阅太多而起皱的《西尼动物飞禽目录》一月号附刊。他仔细看了看索引,找着了马驹(参见马,后代)的条目,立即看到了全国平均价。“我花上五千块,就能从西尼买到一只佩尔什马驹。”他大声说。
“你买不到。”巴伯说,“再仔细看看。那是斜体字印出来的,意味着没有库存了。要是有库存的话,那个价确实能买到。”
“不如这样,”里克说,“我每月付你五百块,连付十个月。目录里的全价。”
巴伯怜悯地说:“德卡德,你不懂马。西尼公司没有佩尔什马驹库存,是有原因的。没人会卖佩尔什马驹,就算是按目录里的全价。这种马太稀有了,就算比较劣的种也很罕见。”他倚在两人之间的栅栏上,做着手势,“朱迪在我这儿已经三年了,我还从没见过质量能跟她匹敌的母马。当初为了买她,我专程飞到了加拿大,然后亲自开车把她带回来,以免路上被人偷了。你要是带着这样一只动物出现在科罗拉多或怀俄明,他们会直接干掉你,把它抢走。知道为什么吗?在末世大战之前,实际上有数百只—”
“可是,”里克打断了他,“你有两匹马,我却一匹也没有,这违背了默瑟主义神学和基本的道德理论。”
“可你有只绵羊啊。见鬼,你可以自己努力攀登,当你两手抓牢共鸣箱的把柄时,你可以光荣地前行。要是你没有那边那只老绵羊,我倒会觉得你说得有点道理。如果我有两只动物而你一只也没有,那我当然是在助纣为虐,妨碍你与默瑟真正融合。但这栋楼里的所有住户—算起来有五十户吧,按我估算,每三套公寓有一户人家—我们每一户都有一只动物,不管是什么品种。那边的鸡是格雷夫森的。”他往北比画了一下,“奥克斯夫妇有那条半夜狂吠的大红狗。”他又琢磨了一下,“我想埃德·史密斯在公寓里养了只猫;至少他是这么说的,虽然没人见过。有可能他是装出来的。”
里克走到他的绵羊身边,弯腰在厚厚的白羊毛中摸索—至少跳蚤还是真的—直到摸到他要找的东西:那套机械设备的控制面板。当着巴伯的面,他猛地扯开那片羊毛,露出了面板。“看到了?”他对巴伯说,“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那么想要你的马驹了?”
过了一会巴伯才说:“可怜的人。一直都是假绵羊吗?”
“不是。”里克边说边把面板上的羊毛再次盖上。他直起身,转过来面对着他的邻居。“我本来是有一只真绵羊的。我岳父移民前留给我们的。然后,大概一年前吧,记不记得那次我带它去兽医院—那天早上你也在这儿来着,我一上来就发现它侧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你后来把它扶起来了。”巴伯想起来了,边点头边说,“对,你好不容易把它扶起来,它走来走去转了一两分钟,又跌倒了。”
里克说:“绵羊很容易得怪病。或者可以这样说,绵羊会得很多种病,但症状都是一样的:它站不起来了,根本看不出病得有多重,是扭伤了一条腿,还是破伤风快死了。我的绵羊就死于破伤风。”
“在这里破伤风?”巴伯问道,“就在这屋顶上?”
“是干草惹的祸。”里克解释说,“我那次没把捆干草的铁丝拆干净,就那一次。有段铁丝留在了草堆里。格劳乔—哦,那时候它叫格劳乔—刮伤了,感染了破伤风。我带它去看兽医,但它还是死了。我考虑半天,最后联系了一家制造人工宠物的店,把格劳乔的照片发给他们。然后他们就造出了这个。”他指了指那只假货。它仍若无其事地卧在那儿使劲反刍,紧盯着他,期盼燕麦出现。“这是一个足以乱真的假货。而且我照顾它所用的时间和心思,一点也不比照顾以前那只真绵羊少。但毕竟—”他耸了耸肩。
“还是不一样。”巴伯帮他把话说完。
“很接近了。感觉几乎一样。你得时时盯着它,就像照顾真绵羊一样。因为它们一旦坏了,楼里的所有人就都知道了。我把它送修过六次,都是些小毛病。但只要有人看见—比如那次音带坏了,或是不知怎么弄脏了,它就一直咩咩叫个不停—马上就能看出来是机械故障。”他又补充说,“修理铺的卡车当然会在车身外面写个动物医院什么的,司机也穿得像兽医,一身白袍。”他突然扫了一眼手表,想起要赶时间。“我得去上班了。”他说,“今晚再见。”
他往车子赶去,巴伯在他身后匆匆叫道:“嗯,我不会告诉楼里的任何人。”
里克停住脚步,正要道谢,但突然心中一动,先前伊兰所说的绝望情绪似乎击中了他。他回答道:“我不知道。也许无所谓。”
“但他们会鄙视你。不一定每个人都会,但总有些人会这样。你知道不照顾动物在人们眼中是怎样的形象:他们会认为你道德沦丧,没有同情心。末世大战刚结束时,这种行为是犯罪。现在虽然在法律上不算犯罪了,但在人们的感觉上,那还是犯罪。”
“老天。”里克无奈地摊开空空的双手,“我想要一只动物。我一直想买一只。但凭我的薪水,凭市府雇员的这点收入—”他暗想,多希望工作上能好运再来啊,就像两年前我一个月抓住四个仿生人那阵子。要是我那时就知道格劳乔会死……不过那是在破伤风之前了,那时哪知道会冒出那段两英寸、针头似的断铁丝。
“也许你可以买只猫。”巴伯建议道,“猫很便宜的。你可以查一下《西尼目录》。”
里克低声答道:“可我不想要家养小动物。我要的是原来那种大动物。要么买只绵羊,要么,如果我能买得起的话,买只奶牛或公牛,要么买你那种马。”他突然意识到,只要干掉五个仿生人,赏金就够了。每个仿生人值一千块,而且是正常工资外的外快。然后,我一定能在什么地方找到我想要的东西的卖家,就算《西尼目录》里是斜体字。五千块啊—可是,他想,这五个仿生人首先要设法从某个殖民星球来到地球。这我可控制不了,我不能强迫五个仿生人来到地球。就算我能,世界上还有别的警察机构,别的赏金猎人。这些仿生人得来到加州北部定居,而且本地的高级赏金猎人,戴夫·霍尔登,得先死掉或退休。
“买只蛐蛐吧。”巴伯开始卖弄小聪明,“或者老鼠。对了,只要二十五块就能买到一只成年老鼠。”
里克说:“你的马也会死的,就像格劳乔一样,没有征兆地突然死掉。今晚你下班回家,可能就会发现她躺在地上,四脚朝天,像只死虫,对了,就像你建议的,死蛐蛐。”他攥着车钥匙,大踏步走开。
“要是我冒犯了你,我道歉。”巴伯不安地在他身后说道。
里克·德卡德在沉默中拉开飞车的门。他已经没话要跟这位邻居说了。他的脑子已经转换到了工作上,今天一天的工作。
[book_title]二
在一座曾有过数千居民的巨大、空旷而衰败的楼里,有台电视正夸夸其谈地向一个空房间兜售物件。
这片无主的废墟,在末世大战之前曾有人精心照料维护。这里曾是旧金山郊区,单轨列车几站就能到达城区。整座半岛曾是那样地生机勃勃,就像落满小鸟的大树,洋溢着叽叽喳喳的观点和抱怨。但现在,那些关心这个地方的人们,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已经移民到某个殖民星球去了。大部分都死了。战争的代价是昂贵的,不管五角大楼之前的预言是多么乐观,不管五角大楼麾下的科研机构兰德公司曾是多么扬扬得意。对了,其实兰德公司本来离这地方不远。就像公寓的主人们一样,公司也离开了,显然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但也没人想念它。
此外,已经没人记得战争为何发生,还有谁赢了,或者到底是不是有人赢了。如今覆盖全球的微尘,并不来自任何一个国家。即便是战时的敌对双方,也不会蓄意制造这些尘埃。奇怪的是,首先死的是猫头鹰。当时的场面似乎很滑稽:院子里,路面上,东一只西一只地躺着那些胖胖的白鸟。但和生前一样,它们是天黑后才出现的,所以一时没有引起人们注意。中世纪也曾发生过类似的瘟疫,从大批死老鼠开始。但这次,瘟疫是从天上降下来的。
猫头鹰之后,其他鸟类也陆续跟着死去。但那时,人们经过研究,最终破解了这个谜团。战前,曾有一个小小的殖民外星球计划正在进行。战后,有鉴于太阳已不再照耀地球表面,殖民计划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为了殖民,人们改装了一种叫“合成自由战士”的战争机器。因为它们能在外星球上劳作,这些人形机器—严格说来,是有机仿生人—成为殖民计划中任劳任怨、辛勤劳作的引擎。按联合国法律,每个移民的人自动拥有一个仿生人,至于是哪一子类的仿生人,由他自选。到1990年的时候,仿生人的子类数量已经超出了人们的理解,就像1960年代的美国汽车市场。
这就是移民的最终动力:仿生人是胡萝卜,放射尘是大棒。联合国的法律让移民轻而易举,让留在地球难上加难。老在地球上瞎转悠的人,随时可能被打上生理异类的标签,变成对人类原始遗传基因的威胁。公民一旦被打上特障的印记,就算主动接受绝育,也会在历史中消失。事实上,他已经不算人类了。然而,地球上还是到处有人拒绝移民,个中缘由,就连这些人自己也永远弄不清楚。按理说,所有正常人都应该移民。也许是因为地球虽然已经毁得不成样子,但仍然是个熟悉的家,是个让人眷恋的地方。也许是因为他们仍幻想漫天的微尘终将落定。不管怎样,成千上万的人们留在地球上,大部分都聚居在城里,以便更容易看到别的真人,在彼此的存在中获得慰藉。这些人还算是头脑比较正常的人。除了他们以外,偶尔也会有些特殊的个体,寄居在那些废弃的郊区。
约翰·伊西多尔就是这么一个特殊的人。他正在浴室里一边刮胡子,一边听着客厅里喋喋不休的电视。
他是战后误打误撞来到这里的。在那段天下大乱的日子里,没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被战火打散的人群一直四处流浪,一会聚在这里,一会搬到那里。那时,放射尘分布零散,很不均匀。有的州完全没有放射尘,有的州满是放射尘。人们被尘埃赶着到处迁移。旧金山南边的半岛起先没有放射尘,有许多人在这里聚居。放射尘袭来之后,有的人死了,有的人离开了。约翰·伊西多尔却留了下来。
电视继续喊道:“—完全复制美国内战前南方各州的安逸日子!可当仆人,也可下地劳作;永远不知疲倦,为您个人,为您特有的需要 而定制的人形机器—您一旦抵达,就可免费获取!全套装备,您离开地球之前就可定制。这个忠诚老实的伙伴,在人类现代史上最伟大、最勇敢的开拓事业中,将提供—”如此这般,无休无止。
不知会不会迟到,伊西多尔边刮胡子边想。他没有一只能正常工作的钟,一般都依赖电视报时。但今天看来是太空地平线节。电视上宣布,这是新美国创建的第五(还是第六)个周年纪念日—新美国是火星上最主要的美国殖民地。他的电视有些坏了,只能收到这么一个战争期间就已经国有化的频道。华盛顿政府由于殖民计划而资助的这个频道,是伊西多尔唯一能听到的东西。
“让我们听听玛吉·克卢格曼太太是怎么说的。”电视主持人向约翰·伊西多尔建议道,虽说约翰只想知道现在的时间,“克卢格曼太太最近刚移民到火星,我们直播采访时她有话要说。克卢格曼太太,跟以前肮脏的地球比起来,你觉得在这个新世界里充满无限可能的生活怎么样?”短暂的停顿之后,一个疲倦、沙哑的中年女声说道:“我想,我和我的三口之家首先注意到的,是尊严。”“尊严,克卢格曼太太?”主持人问道。“对,”现居火星新纽约市的克卢格曼太太答道,“很难解释。在这样的艰难时刻,拥有一个可靠的仆人……我感觉安心很多。”
“以前在地球上,克卢格曼太太,你是不是也担心有一天会被标记成—咳咳—特障人士?”
“哦,是啊,我先生和我担心死了。当然,现在移民出来了,很幸运,永远不用再担心了。”
约翰·伊西多尔自嘲地暗想,其实我早就不用担心了,根本不需要移民。他已经当了一年多的特障人,而且不只是因为他身上变异的基因。更糟糕的是,他没法通过最基本的智力测试,这样他就成了俗称“鸡头”的智障人士。他每天顶着的蔑视目光有三个星球那样重。可是,即便这样,他还是活下来了。他有个工作,为一家叫作“范尼斯宠物医院”的假动物修理公司开车。他那抑郁刻板的老板汉尼拔·斯洛特把他当人看待,这一点他一直很感激。“Mors certa,vita incerta。”斯洛特先生有时会这么念叨。伊西多尔虽然听过这话很多次,但只是模糊知道点意思。毕竟,要是一个鸡头能理解拉丁语,那他就不再是鸡头了。当他向斯洛特先生指出这一点时,斯洛特先生承认他说得对。而且,世界上还有比他愚蠢得多的鸡头,任何工作都做不了,只能待在号称“美国特殊技能学院”的疗养院里头。“特殊”这个词,一如既往地必须出现在疗养院名称里。
“—你先生当时并没觉得受到保护,”电视主持人还在说,“就算他始终穿着昂贵笨重的铅护裆来阻挡放射线,是这样吗,克卢格曼太太?”
“我先生—”克卢格曼太太正要回答,伊西多尔却已经刮完胡子,大步走回客厅,关掉了电视。
寂静,从木家具和墙壁中突然闪现出来,对他一记猛击,像凝聚了一座大风车的所有力量一样沉重。它从地板上升起,从破烂死灰的连壁地毯下升起。它从残破的厨房用具中,从这些日子里从未正常运转过的机器中一跃而出。它从客厅里当摆设的立式台灯里缓缓渗出,从布满死苍蝇的天花板上悄悄落下。它设法从他视野中的所有物件里冒了出来,就好像它—寂静—已经打定主意,要取代所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它不但攻击他的耳朵,还进犯他的眼睛。他站在关掉的电视旁边,感觉到寂静不仅是看得见的,而且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他已经习惯了它直来直去的风格,呼啸而来,毫不掩饰,迫不及待。这个世界的寂静再也抑制不住贪婪,尤其是在它已经几乎赢得整个世界的时候。
他暗自揣想,对于其他留在地球上的人,空虚的感觉是不是也如这般。或者这只是他一个人因为特定感官受损、生理机能被破坏所带来的独有体验?这个问题有意思,他想。但他还能和谁讨论、跟谁比较呢?在这座破败晦暗的大楼中,上千个公寓单元,只有他一人独居。像所有其他楼房一样,这座楼也正日复一日地更加衰败,成为熵增的废墟。终有一天,楼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融合起来,再无面目可识别,再无个性可彰显。每个房间里的东西都像布丁块那样堆成垃圾山,直触天花板。再然后,没人照管的公寓楼会整个融合起来,再无形状,掩埋在漫天的尘埃里。到那时,他本人自然早就死了。他站在破败的客厅里,在这无孔不入、没心没肺、沛然霸道的死寂中,竟然对自己的死期有了小小的期待。
或许应该再把电视打开?但那些广告,针对的只是还留在地球上的正常人,让他恐惧。那些广告,以无数不同的方式告诉他,一个特障人,是没人要的,没有一点用处,就算想移民也办不到。那为什么要听广告?他恼怒地自问。去他的殖民地,最好让他们互相打起来—毕竟,理论上这是有可能发生的—然后殖民地就跟地球一样了。移民出去的每一个人,就都变成了特障人。
好了,他想,该上班去了。他伸手拧开门把手,面对黑洞洞的走道,但一看到楼里弥漫着的空虚,他又缩了回来。那种一直努力要穿透他房间的莫名力量,正潜伏在外面某处等着他。神啊,他暗叫一声,把门又关上了。他还没作好攀登楼梯、爬到楼顶的准备。楼顶上空荡荡的,他没有宠物在那儿。攀登楼梯的脚步回声,寂静的回声,又是那么恐怖。该去抓一下手柄了,他想,一边穿过客厅,来到黑色的共鸣箱前。
刚打开共鸣箱,电路中就冒出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负离子气味。他如饥似渴地深吸一口气,情绪已经开始高涨。然后,阴极射线管闪亮起来,像一幅脆弱的模拟电视图像。一幅拼贴画,由随机的色彩和线条组合而成,在握住手柄之前,显然没有任何含义。他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双手一起抓住了两个手柄。
图像凝聚起来,他立即看到了熟悉的场景。一道古老、苍黄、荒芜的山坡,一簇簇干瘦如骨刺般的野草,歪歪斜斜地指向一片没有太阳的灰暗天空。一个孤单的身影,看起来多少像个人形,正吃力地攀登。这是个老人,身上一袭暗淡无光的袍子,几乎遮不住身体,就像是从天上充满敌意的虚空中硬抢出几丝东西织成的。他,威尔伯·默瑟,正在艰难地向前跋涉。随着约翰·伊西多尔握紧手柄,他感到身外的客厅渐渐淡出,周围的废旧家具如潮水般退去,他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他感觉自己,就像从前一样,进入了这个场景,这苍凉的山冈,这苍凉的天空。同时,他再也看不到那个爬山的老人。他自己的脚在地上慢慢拖动,在熟悉的碎石中寻找落脚处。他感觉到双足被尖石硌着的刺痛,也闻到了空中雾气的酸楚。这不是地球的天空,而是某个陌生、遥远的所在,通过共鸣箱传递过来,让他融入其中。
这种彻底的穿越方式,一如既往令他目眩神迷。他不但肉体上与威尔伯·默瑟合一,意识与精神也与默瑟融为一体,就像其他每一个此刻握住了手柄的人,不管他在地球上还在哪个殖民星球上。他体验到了所有人的思绪,听到了熙熙攘攘的杂音。他们和他一样,只关心一件事。意识的融合,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这个山冈,这次攀登,这种超越自我的渴望。这种感觉一点一点地演化,慢得几乎不可觉察,但一直在演化。脚下的石子正在哗哗往下滑。他想,再高一点。今天,我们比昨天高了一点,而明天—他,这个无数灵魂复合成的威尔伯·默瑟,抬头望了望前方的山坡。一眼看不到头。太远了。但总有一天我们能爬到顶。
突然,一块石头飞来,砸到了他的胳膊。他感到了疼痛,半转过身。另一块石头擦着他飞过,撞到地上,砰的一声,吓了他一跳。是谁?他打量着远处的敌人。还是那批老对手,在他视野边缘若隐若现。它,或者它们,跟着他一路爬上山来,还会一直跟到山顶—
他记得山顶,坡势突然变平,攀登结束,开始下坡。这发生过多少次了?不知多少次,都混在了一起。未来与过去混在了一起。他以前的体验,与终将得到的体验,都混在一起,除了眼前当下,再无其他。他站定稍作休息,揉着臂膀上被石头割开的伤口。神啊,他疲倦地想。这哪里公平了?为什么我要独自一人来到这里,被我看不见的人折磨?然后,在他的意识中,众人的嘈杂打破了孤独的假象。
你们也感觉到了,他想。是的,那些声音回答。我们左臂挨了块石头,疼得要死。好吧,他说,我们还是继续爬吧。他继续向前,它们如影随形地立即跟上。
曾几何时,他想起来,生活是另一种样子。在大诅咒到来之前,他也曾有过快活的日子。他的养父母弗兰克·默瑟与科拉·默瑟发现他时,他在一个气垫救生筏上顺水漂流,那是在新英格兰海边……还是在墨西哥的坦皮科港附近?他已经记不清楚细节了。童年是愉快的。他热爱所有生命,尤其是动物,曾一度能够起死回生,救活死去的动物。他与兔子和飞虫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在地球上还是在哪个殖民世界。但现在,他已经忘了这些细节。然而,他记得那些杀手,因为他们把他当作变异人抓了起来,认为他比其他特障人更特障。从此,一切都改变了。
当地法律禁止让死者复生的时间倒流术。在他十六岁时,他们曾明确告知他这一点。但他在残存的树林里又秘密干了一年,直到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老太太告发了他。未经他父母同意,杀手们就轰碎了他脑中那个独特的结瘤,用的是放射钴。他一下子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从未想象过的世界。这是一个填满死尸与枯骨的深阱,他挣扎了不知多少年才爬出那个深坑。他最钟爱的两种动物,驴和蟾蜍,这时已经消失了,灭绝了,只剩下东边一瓣残肢,西边半颗头颅。最后,有只专程来此等死的鸟告诉了他这是什么地方。他陷入到坟墓世界里了。他想要出去的话,必须等到四周散布的断骨会合生长成一个新生命。他已经与其他生命的新陈代谢融为一体,在它们复苏之前,他是没法复苏的。
这部分循环持续了多久,他不知道。因为一直没有什么事件发生,时间变得无法衡量。但最终,枯骨生出了肌肉,空眼眶里长出了能看见世界的眼睛,恢复如初的鸟喙和嘴巴开始发声,咔吧,汪汪,喵呜。也许是他干的,也许他脑中那个超感官结瘤长回来了。也可能不是他干的,只是一个自然过程。不管怎样,他不再沉沦,开始和其他生灵一起向上攀登。很久以前他就看不到它们了。他发现自己似乎是在独自攀登。但大家都在,都陪着他。他能感觉到它们,很奇怪,就在他灵魂里。
伊西多尔静立不动,紧握两只手柄,体验着囊括所有生灵的感受。然后,他很不情愿地松开手。一如既往,必须结束,而且他的手臂被石头砸到的地方确实生疼,已经开始流血。
放开手柄后,他检查了一下伤势,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向浴室,清洗伤口。这已不是第一次与默瑟融合时受伤了,应该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曾有人,特别是老年人,在融合时死去,尤其是在后面到达山顶,老对手的折磨最剧烈的时候。不知道我能不能再次安然度过那一关,他一边擦洗伤口一边想。好像有心脏停搏的风险。最好是安然度过。他寻思,要是我住在城里,有个医生带着心脏起搏器在一旁随时待命,那就关系不大。独自住在这里,再硬闯就太冒险了。
不过他知道,自己还是会去冒这个险。他从来都是硬闯。大多数人都是这样,即便是身体衰弱的老人。
他用纸巾擦干伤臂。
然后突然听到—远远地,闷闷地,有电视声。
还有别人在这座楼里,他开始胡思乱想,又难以置信。肯定不是我的电视,因为我已经关掉了。我能感觉到地板的震动。那声音来自下面,完全是另一层楼!
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他意识到。另一个居民刚刚搬进来,选了套空房间,而且距离这么近,我甚至能听到他。肯定是二楼或三楼,不可能更低了。怎么办呢?他脑子飞速运转。有新邻居搬进来的时候,一般怎么欢迎打招呼来着?是不是敲门借点东西?他想不起来了。他从未碰到过这种事,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只有人搬出去,只有人移民出去,从来没人搬进来过。可以拿点东西送给新邻居,他决定了。比如一杯水,或牛奶。送点牛奶,或面粉,或鸡蛋—或它们的人造替代品。
他打开冰箱看了看—冰箱的压缩机早已坏了—找到一盒疑似黄油的东西。他拿着这盒黄油走出门,心开始狂跳。我必须保持冷静,他意识到。不能让他知道我是鸡头。如果知道了,他就不会再跟我说话。一直是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他沿走廊快步向前走去。
[book_title]三
上班路上,里克·德卡德和其他无数人一样,在旧金山一家大宠物店门口逡巡了一会,看了看那排动物笼子。在长达一整个街区的展示窗口正中央,一只鸵鸟在一个保暖透明的塑料笼子里与他对视。根据笼子边上的铭牌描述,这只鸟刚从克里夫兰动物园搬过来。这是西海岸唯一一只鸵鸟。他瞪了鸵鸟好一会,又郁闷地瞪了价牌好几分钟。当他来到伦巴底街上的执法部时,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
他刚打开办公室的门,哈里·布赖恩特局长就叫住了他。局长是他的顶头上司,招风耳,红头发,衣着邋遢,眼神精明,似乎对周遭所有重要点的东西都了如指掌。“九点半到戴夫·霍尔登的办公室来找我。”局长一边说,一边迅速翻弄着手中笔记板上的一大叠文件。“霍尔登,”他说着转身离开,“现在在锡安山医院,脊柱被激光打穿了。他至少得在医院待一个月,直到他们装好那种新的有机塑料脊骨。”
“出了什么事?”里克打了个寒战,问道。霍尔登是局里的首席赏金猎人,昨天还好好的,下班回家时照常开车高速飞出,往拥挤的诺伯山高等公寓区冲去。
布赖恩特脚不停步,只转头嘟囔了一句九点半、戴夫办公室什么的就走了,留下里克一人站在那儿发呆。
他走进办公室时,秘书安·马斯滕的声音紧跟在他身后进来了。“德卡德先生,你知道霍尔登出了什么事吗?他挨了一枪。”她刚进这个混乱拥挤的密闭房间,就把空气过滤器打开了。
“对。”里克简短地答道。
“肯定是罗森公司新出的那些超级聪明的新型仿生人。”马斯滕小姐继续说,“看没看过他们公司的手册和说明书?他们现在所用的枢纽6型脑单元,已经能在两万亿个组分,或一千万个不同的神经通路间作选择,”她压低了声音。“你错过了早上的视频会议。怀尔德小姐告诉我的。是早上九点整接通的电话。”
“外面打进来的电话?”
马斯滕小姐说:“是布赖恩特先生打出去的,打给苏联的华约总部,问他们愿不愿意向罗森公司东部工厂的代表发出正式书面投诉。”
“哈里还想要他们把枢纽6型撤出市场?”他一点也不惊讶。自从1991年8月枢纽6型的说明书和性能图表发布以来,全世界大多数负责抓捕逃亡仿生人的警察局一直在抗议。“苏联警察跟我们一样无能为力。”他说。从法律角度看,枢纽6型脑单元的生产厂家是在殖民地的法律体系下运营的,因为母公司在火星上。“我们也只能接受既成事实了,”他说,“每次有更强的脑单元出来,都是这样。我还记得1989年祖德曼公司刚发布他们的T14型时,招来多少愤怒谴责。西半球的每个警察局都在嚷嚷,一旦这样的仿生人非法入境,没有哪种测试能把它检测出来。事实上,有一阵还真是这样。”他记得先后有五十多个T14型仿生人想方设法、各显神通来到了地球,其中有一些熬过了一整年都没被检测出来。但后来,苏联的巴甫洛夫学院发明了沃伊特移情测试。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已知的T14型仿生人能通过这个测试。
“想知道苏联警察是怎么说的吗?”马斯滕小姐说,“我连那个都知道。”她长满雀斑的橙色脸上一脸得意。
里克说:“我会问哈里·布赖恩特。”他有些恼火。办公室流言很让他反感,因为经常比真相还真。他坐到桌前,低下头,伸手到抽屉里使劲翻了翻,直到马斯滕小姐识趣地离开。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皱巴巴的牛皮纸老信封,身子向后一靠,把老板椅仰起来。他在信封里摸索,直到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整理装订好的枢纽6型完整资料。
他刚看了一会,就验证了马斯滕小姐的话。枢纽6型的确有两万亿个组分,以及多达千万种可能的脑活动组合。在0.45秒之内,装备了这种脑结构的仿生人可以表现出十四种基本反应中的任何一种。也就是说,什么样的智力测试都逮不住这样的仿生人。不过,智力测试本来就有很多年没逮住过仿生人了,除了1970年代出产的那些初级原始型号。
这种枢纽6型仿生人,他寻思,在智力上甚至胜过了好几类特障人。也就是说,装备了枢纽6型脑单元的仿生人,从严格冷酷的实用主义角度来看,在进化上已经超越了很大一部分人类,虽说是相对比较低劣的那部分。有时候,仆人比主人还要像人。但现在,已经出现了一些新的度量系统,比如那种沃伊特·坎普夫移情测试,就可以作为判断依据。一个仿生人,不管智力上多么卓越,永远都理解不了默瑟主义追随者经常经历的那种融合感。而这种融合感,不管是他还是其他人类,乃至劣等的鸡头们,都能轻易体验。
他曾跟大家一样好奇过,为什么仿生人面对移情测试时,会那么挣扎无助。很显然,移情现象只存在于人类社群中,而智力则或多或少地普遍存在于所有门类的动物身上,甚至包括蜘蛛。比如,产生移情的一个先决条件是群体本能。而像蜘蛛那样的独居生物,移情不但无益,反而可能有害于它的生存,因为移情能让它体会到被它困住的猎物对生的渴望。如此一来,所有食肉动物,包括像猫那样高度进化的哺乳动物,都可能饿死。
他下过一个结论:移情肯定只存在于草食动物,或不吃肉也能存活的杂食动物身上。因为说到底,移情能力模糊了捕食者和被猎者、成功者和失败者之间的界限。就像跟默瑟融合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一起攀登。当循环结束时,所有人又一起堕回坟墓世界的深谷。打个古怪的比方,这就像生命之间的一种保险。当然,这是一把双刃剑。只要有某个生命经历了快乐,所有其他生命的体验就都会包含一丝快乐。但要是任何一个生命感受到痛苦,那其他生命也就挥不去那一片阴影。像人这样的群居动物,有了移情能力之后,生存率会显著提高。但对于猫头鹰和眼镜蛇,移情则意味着毁灭。
这么看来,人形机器说到底就是个独居的捕食者。
里克就喜欢这样看待仿生人,因为这让他工作起来很愉快。这样,当他了结—或杀死—仿生人时,就没有违反默瑟订下的生命条约。只有杀人的人,你才可以杀他,这是共鸣箱在地球上出现的第一年默瑟就教导过的。在默瑟教内部,随着这个信仰演化完善成一个完整的宗教,对于杀手的定义也一直在悄悄变化。在默瑟教义中,那个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的老人身后,一直有个绝对邪恶的力量在拼命拖后腿,但从来没人知道这个邪恶力量是谁,或者是什么。默瑟教徒看不到邪恶,却能感觉到邪恶。换句话说,模糊不清的杀手概念,正好让默瑟教徒可以自由发挥,想往哪儿套都行。对于里克·德卡德来说,一个逃亡的机器人杀了主人,还具备了比许多人类更高的智力,对动物毫无感情,对另一个生命的喜怒哀乐完全无动于衷;这,就是对杀手的最明确定义。
想到动物,他突然又想起了在宠物店里看到的鸵鸟。他把枢纽6型脑单元的参数表推到一边,捻起一撮西登斯夫人3&4号鼻烟,深吸了一口。然后他看了看表,发现还有时间,于是拿起桌上的视频电话,跟马斯滕小姐说:“请接萨特街的快乐狗宠物店。”
“好的,先生。”马斯滕小姐立即翻开电话本。
一只鸵鸟而已,他们哪会真要那么高的价,里克自言自语。他们是想交换别的动物吧,就像以前买新车,把旧车送过去就能折价。
“快乐狗宠物店。”伴随着这句话,里克的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欢快的小脸。背景里还能听到动物喧哗的声音。
“你们橱窗里展示的那只鸵鸟,”里克摆弄着桌上的瓷烟灰缸,“我需要准备多少首付?”
“我看看。”动物销售员摸出了纸笔。“三分之一首付。”他算出来了,“能不能问一下,先生,你准备拿什么东西来折价吗?”
里克警惕地答道:“我还没有决定。”
“假设我们给这只鸵鸟签三十个月的分期付款。”销售员说,“按我们超级优惠的百分之六月息来算,扣除合理首付以后,你每月应付—”
“你必须降点价。”里克打断了他,“砍掉两千,我就不易物折价了,我可以搞到现金。”戴夫·霍尔登现在不行了,他想,这可能意味着我要发达了……当然,也取决于接下来一个月会有多少任务。
“先生,”动物销售员说,“我们的要价已经比市场价低一千了。查查你的《西尼目录》,我可以等你一会,你会看到我们的价格是多么公道。”
老天,里克想,他们寸土不让啊。不过,完全只为了验证一下,他从大衣口袋里费劲地抽出那本折叠起来的西尼小册子,翻开目录,一直查到鸵鸟栏,公母、老幼、病健、新旧,仔细盯着价钱。
“新、公、幼、健,”销售员说,“三万块。”他也拿着一本《西尼目录》。“我们比目录价低了整整一千。好了,你的首付—”
“我再想想,”里克说,“然后再给你电话。”他正要挂掉电话。
“你的名字,先生?”销售员警醒地问。
“弗兰克·梅里维尔。”里克说。
“还有你的地址,梅里维尔先生?万一你打过来我不在的话,我们需要这些信息。”
里克捏造了一个地址,然后挂断了电话。那么多钱,他想。然而,还是有人买。就是有人有那么多钱。他又拿起电话,严厉地说:“给我外线,马斯滕小姐。不许偷听,这是机密电话。”他瞪着办公室外面的马斯滕。
“好的,先生。”马斯滕小姐说,“可以直接拨号了。”她断开自己的线路,让他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
他凭记忆拨通了当初他买那只假绵羊的伪宠物商店。小小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兽医打扮的人。“麦克雷医生。”他自称。
“我是德卡德。一只电子鸵鸟要多少钱?”
“哦,我估计我们八百块之内就能搞定。你什么时候要?我们可能需要专门为你设计一下,因为这种活可不多见—”
“我回头再打给你。”里克打断了他,扫了一眼手表,发现九点半已经到了。“再见。”他匆匆挂断电话,不一会就来到布赖恩特局长的门前。他路过布赖恩特的两个助手,一个是接待员,银色长辫垂及腰际的漂亮小姑娘;另一个是秘书,像侏罗纪沼泽里爬出来的上古野兽,或是坟墓世界里萦绕不去的老妖怪,冰冷狡诈。两人都没跟他说话,他也没跟那两人搭腔。他打开内室的门,跟正在讲电话的上司点了下头,然后坐在椅中,掏出随身带来的枢纽6型参数表继续研读,消磨时间。
他感觉有些焦虑。按理说,由于戴夫突然缺席工作,他至少应该谨慎乐观才对。
[book_title]四
也许我只是担心,里克猜想,戴夫碰上的霉运我也会碰上。仿生人要是聪明到能用激光枪撂倒戴夫,那撂倒我也没问题。但他焦虑的似乎并不是这个。
“我发现你把那个新型脑单元的说明书带来了。”布赖恩特局长挂上电话,对他说道。
里克说:“对,我听到了小道消息。这回有几个仿生人?戴夫找到了几个?”
“至少八个。”布赖恩特低头查看了一下笔记板,“戴夫找到了头两个。”
“剩下的六个也都在我们北加州?”
“就我们所知,都在。戴夫说的。刚才我就是在跟他通话。他桌上的笔记我已经拿过来了。他说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在这些笔记里。”布赖恩特敲了敲那叠稿纸。目前他似乎并不打算把笔记递给里克。出于某些原因,他还在翻看那些笔记,不时皱皱眉头,用舌头舔一下干燥的嘴唇。
“我正好没别的任务,”里克主动提出,“我可以随时接替戴夫的工作。”
布赖恩特胸有成竹地说:“戴夫测试他的怀疑对象时,用的是修正版的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你应该知道—其实你必须知道—这个测试并不只针对这种新型脑单元。没有哪个测试是专门针对哪个脑单元的。沃伊特量表在三年前由坎普夫修正过以后,是我们现在唯一有效的手段。”他停下来思索了一会,续道:“戴夫认为这个测试很精确。也许正好够用吧。但我给你个建议,在开始寻找那六个仿生人之前,”他又敲了敲那叠笔记,“先飞到西雅图,跟罗森公司的人谈谈。看他们有哪些型号的仿生人装备了这种枢纽6型脑单元,让他们提供一些有代表性的样本。”
“并且用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测试他们。”
“听起来真容易。”布赖恩特半是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
布赖恩特说:“你飞过去的路上,我先亲自和罗森公司谈谈吧。”他沉默地打量了里克好一会,然后终于咕哝了一声,咬了下指甲,想好了接下来的话怎么说。“我会跟他们讨论看看能不能在测试中混入几个真人。但你事先不会知道哪些是真人。这由我和制造商讨论后决定。你抵达的时候,他们应该能准备好。”突然,他指着里克,面色严峻地说:“这是你第一次挑起高级赏金猎人的重任。戴夫的阅历丰富,他身后有多年的经验。”
“我也经验丰富。”里克紧张地答道。
“你执行过的任务,都是戴夫的日程安排不下的。具体把哪些任务转给你,哪些任务由他自己执行,一直都是由戴夫决定的。但现在这六个,都是戴夫决定亲自解决的—其中还有一个竟然先发制人。就是这个。”布赖恩特把笔记转了个方向,让里克也看看。“马克斯·波洛科夫。”布赖恩特说,“这是它自己起的名字。假设戴夫找对了方向。这整张 单子都是基于这个假设。可是那个修正版的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只考验了头三个,其中两个被戴夫干掉了,然后轮到这个波洛科夫。就在戴夫测试他的时候,波洛科夫拔枪打倒了戴夫。”
“这正好证明戴夫怀疑对了。”里克说。否则他不会被放倒,因为波洛科夫没有动机这么干。
“你立即动身去西雅图。”布赖恩特说,“先别告诉他们。由我来说。听着。”他站起来,冷冷地逼视着里克,“你在那边主持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的时候,要是有真人没能通过—”
“那不可能。”里克说。
“几个星期前我和戴夫聊过这个话题,他也觉得不可能。但我有一份来自苏联警方的备忘录,由华约转发,传达到全球和各大殖民地。列宁格勒的一组心理学家向华约提出动议,要把用来鉴定仿生人的最新、最精确的性格分析工具,也就是沃伊特·坎普夫量表,应用在他们选出的一组人类精神分裂患者身上。就是那些具有所谓‘性格冷漠’特征的人。你应该听过。”
里克说:“这本来就是那套测试所要衡量的特征。”
“那你就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
“这个问题一直存在,自从我们第一次碰到伪装成人类的仿生人以后。警界的共识,其实早在八年前,卢里·坎普夫的论文里就写了。《未恶化精神分裂患者的角色扮演障碍》。坎普夫比较了人类精神病患者中常见的移情能力衰退现象和表面类似但根本—”
“列宁格勒的那些心理学家,”布赖恩特粗暴地打断了他,“认为有一小部分人类不能通过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如果你在警察执法行动中测试那些人,你会把他们鉴定成人形机器。等你意识到鉴定错了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安静下来,等待里克回答。
“但那些特定的人,”里克说,“肯定都在—”
“都在精神病院。”布赖恩特同意,“他们不可能在外面的世界正常生活。严重精神病一旦发作,肯定会被别人注意到—当然,除非他们最近刚刚发作,还没人来得及注意。但这仍然有可能发生 。”
“百万分之一的可能。”里克说。但他明白了。
“戴夫所担心的,”布赖恩特续道,“就是这种新出现的枢纽6型高级仿生人。如你所知,罗森公司曾向我们保证,说枢纽6型可以用标准性格测试鉴别出来。我们曾经信以为真。但现在,我们不得不自己来判断真伪。我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你在西雅图的任务就是这个。你明白吗?这事两头都可能出错。如果你的测试不能找出所有人形机器,那就意味着我们没有可靠的分析工具,也就找不到所有逃亡的仿生人。另一方面,如果你把一个真人鉴定成仿生人—”布赖恩特冷冷一笑,“那就尴尬了,虽说没有人会把这种新闻立即公开,罗森的人更不会。事实上,我们可以无限期地把这消息压着。当然,我们需要通知华约,然后他们又会通知列宁格勒。终有一天,这事会在报纸上披露出来,让我们难堪。但那时候我们也许已经开发出更好的测试了。”他拿起电话。“你现在出发吗?开警局的公车,在我们自己的加油站加油。”
里克站起身来,说:“我能不能带上戴夫·霍尔登的笔记?我想在路上看一下。”
布赖恩特说:“等你在西雅图做完测试再说吧。”里克暗地里注意到,他的口气竟然有些幸灾乐祸。
当他的警用飞车降落在西雅图罗森大楼楼顶时,已经有个年轻女人在那儿等着他了。黑发,瘦削,戴着最新的可过滤尘埃的巨型眼镜,穿着亮条纹长风衣,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她来到车边,那张轮廓分明的小脸上写满了阴沉和厌恶。
“怎么了?”里克边下车边问。
女孩委婉地答道:“哦,我不知道。也许是电话里他们那种口气吧。没事的。”她突然伸出一只手,他条件反射般地握住了。“我是蕾切尔·罗森。我想你就是德卡德先生。”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
“对,布赖恩特局长告诉过我们。但在这里,你就代表旧金山警察局官方,而且你不相信我们的脑单元对公众有益。”她的眼睛透过长长的睫毛—很可能是假睫毛—打量着他。
里克说:“人形机器和其他机器一样,可以在有益和有害之间迅速转换。有益的话,不归我们管。”
“而要是有害,”蕾切尔·罗森说,“你就来了。德卡德先生,听说你是个赏金猎人?”
他耸了下肩,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你直接认为仿生人不是活物,”女孩说,“所以你可以‘关掉’它,像他们说的。”
“你的测试人选都准备好了吗?”他说,“我想—”他突然停了下来。因为,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一大群动物。
这么强大的公司,他意识到,当然供得起它们。在意识深处,他可能早就预料到会看到这么多动物。所以他一点也不意外,只感到一丝向往。他默默地离开女孩身边,走向最近的一个笼子。他已经闻到好几种味道了,那些或站或坐的动物,还有那只正在睡觉、看起来像浣熊的家伙。
他这辈子还没亲眼见过浣熊,只从电视上的三维影片里看过。出于某些原因,尘埃对浣熊的打击就像对鸟类一样沉重,几乎没有存活下来的个体。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掏出那本快翻烂的西尼手册,查看浣熊下面列着的所有价钱。价钱当然是斜体的,就像佩尔什马一样,不管出什么价钱,市面上根本买不到。《西尼目录》只列出了上一次浣熊交易所涉及的价钱。是个天文数字。
“他叫比尔,”女孩在他身后说,“浣熊比尔。去年我们从一个子公司收购来的。”她抬手往稍远处指了指,他这才发现公司的武装警卫正站在一边,手持斯柯达轻型速射机枪,从他下车以后就一直死盯着他。可是,他想,我的车明明带有警车标记。
“仿生人最大的制造商,”他若有所思地说,“把过剩资本投在活体动物身上。”
“看看那只猫头鹰。”蕾切尔·罗森说,“在这边,我帮你叫醒它。”她往远处一个小笼子走去。笼子中央立着一棵带分枝的死树。
世界上已经没有猫头鹰了,他张嘴想说,却没说出来。至少我们都是这么听说的。他想,《西尼目录》把它列为灭绝。那个小小的、精准的标记E,在目录中到处都是。他一面跟着女孩往前走,一面再次确认《西尼目录》的说法。他没记错。西尼从不犯错,他对自己说。这也是我们所知道的事实。除了西尼,我们还能信得过什么?
“是人造的。”他突然醒悟过来,强烈尖锐的失望涌上心头。
“不是。”她微微一笑,洁白的牙齿细密整齐如编贝,与乌黑的眼睫毛和头发交相辉映。
“但《西尼目录》—”他说,举起目录给她看,试图向她证明。
女孩说:“我们不是从西尼买的,也没经过任何中间商。我们所有的动物都是从私人手里购得,价钱从没报道过。”她又补充说,“另外,我们有自己的动物采集师,他们现在在加拿大工作。那里还颇剩一点森林,当然,只是相对来说。至少足够小动物生存,偶尔还能发现一只鸟。”
他伫立不动,久久地凝视着那只正在树枝上打瞌睡的猫头鹰,脑中千头万绪,想起了战争,想起了猫头鹰纷纷从天上掉下来的日子。他还记得童年时,人们发现物种一个接一个灭绝,报纸每天都在报道哪个物种又灭绝了,今天是狐狸,明天是獾,直到人们渐渐对动物讣闻失去兴趣。
他也想起了自己对真实动物的渴求。在他内心深处,对那只电子羊的不满再次凝聚起来。他一直像对待真绵羊一样照顾和关心那只电子羊。被一个死物奴役,他想。它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存在。跟仿生人一样,它没有能力理解别的生命存在。他还从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电子动物与仿生人的相似性。电子羊,他思索,可以看成是仿生人的低端型号,是低劣很多的机器人。或者反过来,仿生人可以看成是高度发达进化的假动物。这两种视角都令他厌恶。
“要是你想卖这只猫头鹰的话,”他问女孩蕾切尔·罗森,“想卖多少钱?首付多少?”
“我们绝不会卖猫头鹰。”她盯着他,眼神里半是怜悯,半是好笑,至少他是这么解读的,“就算我们要卖,你也绝对买不起。你家的动物是什么?”
“是一只绵羊,”他说,“黑脸萨福克母绵羊。”
“哦,那你应该满足了。”
“我确实满足了。”他答道,“只不过我从小一直想要猫头鹰,在它们死绝之前就想要了。”随后他立即改口,“除了你这一只以外,别的都死绝了。”
蕾切尔说:“不管是我们目前的应急措施还是总体规划,都需要另一只猫头鹰来和斯克拉皮交配。”她指了指正在打瞌睡的猫头鹰。猫头鹰稍稍睁了下眼,两道黄色的眼缝一闪而过。随后,它又沉坐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安睡,胸脯大幅度起伏了一下,似乎在梦中叹了口气。
他把视线移开。先前的震惊和渴望中混合了太多的苦涩。他说:“我想现在就开始测试你的样本群。我们下楼吧?”
“你上司打来的电话,是我叔叔接的。现在他大概已经—”
“你们是一家人?”里克插话,“这么大的公司居然是家族 生意?”
她并没有被打断,继续说:“埃尔登叔叔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仿生人组和对照组。走吧。”她向电梯大步走去,两手再次狠狠地插进大衣口袋里,没有回头看他。他有一丝不快,犹豫了一下之后,才抬脚尾随她而去。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两人一起在电梯中下降时,他问道。
她沉思了一下,似乎她自己也不清楚。“哦,”她说,“你,一个小小的警局雇员,现在处于一个独一无二的位置上。知道我的意思吗?”她恶狠狠地横了他一眼。
“你们现在出产的仿生人,”他问,“有多少装备了枢纽6型?”
“全部。”蕾切尔答道。
“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对它们肯定有效。”
“如果无效,我们就必须从市场上撤下所有枢纽6型。”她的黑眼睛里似乎燃起了熊熊怒火,狠狠瞪着他。这时,电梯停止下降,电梯门自动滑开了。“就因为你们警方无能,一点小事都办不好,抓不出那区区几个开小差的枢纽6型—”
电梯外面,一位衣冠楚楚的瘦削老人走上前来,伸出了手。他一脸忧虑,似乎最近所有事都发生得太快了。“我是埃尔登·罗森,”他一边与里克握手,一边自我介绍,“听着,德卡德,你知道我们并不在地球上制造任何东西,对吧?我们不可能随便打个电话给厂房,就要求他们送来一大批各式各样的样品。我们不是不想或不愿意跟你们合作。总之,我已经尽我所能了。”他的左手颤巍巍地插进稀薄的头发。
里克示意了一下手中的警用手提箱,说:“我随时可以开始。”老罗森的紧张情绪,让他的自信心高涨起来。他们怕我,他意外地意识到。包括蕾切尔·罗森。因为我说不定能强迫他们停产枢纽6型。我接下去一个小时的工作,将会影响到他们整个运营结构,很可能将决定整个罗森公司的未来,不管是在美国、在苏联,还是在火星上。
罗森家族的两位成员紧张地打量着他。他能感觉到他们热情客套背后的虚伪。他来到这里,给他们带来威胁,随时可能在经济上宣判他们死刑。他们掌握的力量本来就太多了点,他想。这家企业被公认为是太阳系最主要的工业核心之一。仿生人的制造,事实上已经与殖民工作建立了深刻的共生关联,一个事业的毁灭迟早会导致另一个事业的毁灭。罗森公司自然完全明白这个共生关系。埃尔登·罗森一接到哈里·布赖恩特的电话,显然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要是你们,我就不担心。”里克说。罗森叔侄带着他走过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这一刻,他心满意足。比他记忆中的任何时刻都更愉悦。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的测试设备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如果你们对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没有信心,”他指出,“那你们公司应该早点研发别的测试手段。可以说有一部分责任在你们头上。哦,谢谢。”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像客厅一样漂亮舒适的小隔间里,有地毯、台灯、沙发,还有其他现代摆设—一张小桌子上散放着近期的杂志……他注意到,杂志里有一本《西尼目录》的二月增刊,这是他没见过的。事实上,二月增刊应该要到三天后才开始发售。显然,罗森公司与西尼公司有特殊关系。
他心烦意乱,拿起了增刊。“这是在践踏公众的信任。没有人可以提前知道价格的浮动。”事实上,这也许违反了某条联邦法律,他想了一会,却想不起来是哪一条。“我要把这个带走。”他打开手提箱,把增刊扔了进去。
沉默了一会,埃尔登·罗森小心地说:“听我说,长官,我们遵循公司规定,从不会主动索取预印—”
“我可不是治安警察。”里克不耐烦地说,“我是赏金猎人。”他从手提箱里取出沃伊特·坎普夫设备,在附近一张红木桌前坐下,开始组装这个简单的波动描记器。“你可以叫第一个测试对象进来了。”他告诉愈发憔悴的埃尔登·罗森。
“我想旁观,”蕾切尔一面说,一面在边上坐下,“我还没见过移情测试。你这些玩意,测的是什么?”
里克说:“这个,”他举起一个带导线的小吸盘,“测量的是脸部毛细血管的扩张。我们知道,人类最原始的自动反应之一,就是对道德震撼的刺激产生所谓‘羞愧’或‘脸红’的反应。这是没法主观控制的,跟皮肤导电性、呼吸或心跳那些现象不一样。”他又举起另一个设备,是个笔形光束手电。“这个能记录眼肌的张缩。在脸红现象发生的同时,我们一般就能检测到细微但是可见的运动—”
“在仿生人身上检测不到这种运动。”蕾切尔说。
“对,它们不会被刺激性问题困扰,即使它们在生物学上是个活体,或者说潜在的活体。”
蕾切尔说:“测测我吧。”
“为什么?”里克糊涂了。
埃尔登抬高了嘶哑的声音:“我们选她作为你的第一个测试对象。她说不定是个仿生人。我们希望你能鉴别出来。”他笨手笨脚地在一边坐下,点燃一支烟,开始全神贯注地观察。
[book_title]五
一束细细的白光稳稳地射进蕾切尔·罗森的左眼,带导线的吸盘贴在她的脸颊上。她看上去很镇静。
里克·德卡德坐在能同时读到两个设备输出信号的地方,说:“我将描述一系列社会情境,你需要对每个情境立即作出反应,越快越好。当然,我也会对你的反应计时。”
“还有,”蕾切尔冷漠地说道,“我的口头回答当然不算数。你只需要计算我的眼肌和毛细血管反应。但我还是会回答。我想要一个完整的经历,还有—”她突然停下。“开始吧,德卡德先生。”
里克先选了第三题:“你收到的生日礼物是个小牛皮钱包。”两个指标立即超出绿区,到达红区,指针猛地甩到一边,然后缓缓转回。
“我不会接受。”蕾切尔说,“我还会向警察举报送礼的人。”
里克匆匆记下,然后跳到沃伊特·坎普夫性格量表的第八题:“你有一个小男孩,他让你看他收集的蝴蝶标本,还有杀虫罐。”
“我会带他去看医生。”蕾切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这次,两个指标再次有所反应,但没上次强烈。他把这一点也记下了。
“你坐在那儿看电视,”他继续,“突然发现手腕上爬着一只黄蜂。”
“我会打死它。”两个指标这回几乎没反应,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他记下这一点,小心地寻找下一题。
“你翻开一本杂志,看到一整页裸女彩照。”他暂停了一下。
“这是在测试我是不是仿生人,”蕾切尔厉声责问,“还是在测试我是不是同性恋?”两个指标都没动。
他继续:“你丈夫喜欢那张照片。”两个指标仍然没反应。“这个女孩,”他补充道,“俯卧在一大张美丽的熊皮上。”指标仍然一动不动。他暗忖,典型的仿生人反应,听不出话中的重点是那张死动物皮。她—它—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别的方面。“你丈夫把照片挂到书房墙上。”他说完了。这时,指针动了。
“我决不会让他挂上去。”蕾切尔说。
“好,”他点头说,“再考虑一下这个。你在读一本战前写的小说。书中人物去参观旧金山的渔人码头。他们饿了,走进一家海鲜餐馆,其中一人点了龙虾。厨师当着他们的面把龙虾扔进一桶开水中。”
“哦,天哪,”蕾切尔说,“真可怕!战前他们真那么干?太邪恶了!你是说活龙虾?”然而,指标没有反应。表面上看反应是正确的,不过是装出来的。
“你租了间山中小屋。”他说,“小屋在一片嫩草地里,由布满节瘤的古朴松木建成,里头还有一个巨大的壁炉。”
“对。”蕾切尔不耐烦地点点头。
“有人在墙上挂了一张旧地图,是卡里尔与艾夫斯出品的。壁炉上方有个鹿头,是头成年雄鹿,长着成熟的犄角。跟你在一起的朋友对房间的装饰赞叹不已,你们一致决定—”
“有那个鹿头在,我不会赞叹。”蕾切尔说。然而,指标只在绿区内晃荡。
“你怀孕了,”里克继续问,“那个男人承诺要娶你。但他跟另一个女人,你最好的朋友,私奔了。你去做了流产,然后—”
“我绝不会去做流产。”蕾切尔说,“而且流产是非法的,会判无期徒刑。警察一直盯着呢。”这一回,两根指针都剧烈晃动,进入了红区。
“你怎么知道—”里克好奇地问,“流产这么困难?”
“人人都知道。”蕾切尔回答。
“听你的口气,似乎有过亲身体验。”他紧紧盯着仪表盘上的指针,发现它们仍然横扫一大片区域。“还有一个问题。你跟一个男人约会,他邀你去他家。到了他家,他给了你一杯酒水。你端着杯子站在客厅里,看到卧室门开着。卧室里的装潢很漂亮,墙上贴着一张斗牛海报。你走进卧室,想看得清楚些。他跟着你进了卧室,关上了门。他环抱住你,说—”
蕾切尔打断他:“斗牛海报是什么?”
“是一种画,通常是彩色的,面积很大,上面画着斗牛士,手挥斗篷,还有一头公牛向他冲去。”他有些困惑,“你多大年纪了?”他问,也许只是年龄的关系。
“我十八岁。”蕾切尔说,“好吧,那个人关上了门,抱住了我,然后说什么?”
里克问:“你知道斗牛的结局吗?”
“我猜有人会受伤吧。”
“最后,那头公牛总是会被杀死。”他等着她的反应,盯着两根指针。它们不停地微微颤抖,但也就那样了。没什么有意义的读数。“最后一个问题,”他说,“分成两部分。你在电视上看一部老电影,战前拍的那种。电影里有个宴会正在进行。宾客们享用着生牡蛎。”
“啊。”蕾切尔说,指针噌一下晃起来。
“主菜是—”他继续,“燉狗肉,肉中间夹着米饭。”指针这回晃得少了些,少于生牡蛎那次。“对你来说,生牡蛎比炖狗肉更容易接受吗?显然不是。”他放下电筒,关掉光束,取下贴在她面颊上的吸盘。“你是个仿生人。”他说,“这就是这次测试的结论。”他正式通知她—或它,还有埃尔登·罗森。老人瞪着他,眼里满是痛苦和焦虑。他脸上的肌肉扭曲蠕动,透出愤怒和担忧。“我说对了,不是吗?”里克说。两个罗森都没答话。“你看,”他通情达理地说,“我们没有利益冲突。对你们来说,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的有效性是非常重要的,对我来说也是如此。”
老罗森这时说:“她不是仿生人。”
“我不相信。”里克说。
“他怎么会说谎?”蕾切尔对里克怒吼,“就算说谎,我们也会反过来说。”
“我要你做一次骨髓分析,”里克对她说,“这样可以从生理上最终判断你是不是仿生人。我承认,这过程很漫长,也很痛苦,但—”
“法律上,”蕾切尔说,“谁也不能强迫我做骨髓检查。那是自证其罪,法庭早有明断。而且,在活人身上—而不是死尸或已被关闭的仿生人身上—这种检查耗时漫长。你们之所以到处应用沃伊特·坎普夫性格测试,是因为有特障人存在。政府需要持续测试特障人,你们警方就趁机乱搞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测试到此结束。”她站起身来,踱步走开,两手叉在后腰上,背对着他。
“问题不在于骨髓分析合不合法。”埃尔登沙哑地说,“而在于你的移情测试在我侄女身上失败了。我可以解释为什么她的测试结果像个仿生人。蕾切尔是在萨兰达三号飞船上长大的。她出生在那条船上,头十四年看的是飞船的库藏录像,听的是另外九名成年船员对地球的描述。后来,你也知道,那条前往比邻星的飞船,才走了六分之一路程就调头回来了。否则蕾切尔大概永远也看不到地球—最起码也得等到后半辈子。”
“换一个场合,你也许已经杀了我。”蕾切尔回头说,“如果这是警方的搜捕行动,我已经没命了。四年前我刚来时就知道这个危险。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经历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了。其实我很少离开这座楼,因为你们警方为了搜索未分类特障人士所设的随检路障,还有那些防暴警察的楔形战队,都让我害怕。”
“警方这么干,不只是为了搜捕特障人,也是为了搜捕仿生人。”埃尔登补充道,“当然,公众并不知情。老百姓不应当知道仿生人已经来到了地球,就在我们中间。”
“老百姓确实不应当知道。”里克说,“我想,美国和苏联的警方已经抓到了所有仿生人。而且现在的人口已经足够少了,每个人迟早都会碰到一个检查站。”至少,这就是到处设临检的目的。
“如果你把真人鉴定成仿生人了,”埃尔登问,“你上司的指令是什么?”
“那是警方事务。”他开始把测试设备收回手提箱。两位罗森默默地看着他。“很显然,”他补充道,“我得到的指令是取消其他所有测试。我正在奉命行事。只要失败了一次,就没有必要继续了。”他啪一声关上了手提箱。
“我们本来可以作弊,”蕾切尔说,“我们并不一定要承认你把我鉴定错了。另外九个测试对象也一样。”她热忱地挥着手。“我们只需要承认你的所有结果,不管鉴定成什么。”
里克说:“我本来应该坚持先拿到一张清单,上面详细列出测试对象的分类,封装在信封里。然后再拿我的测试结果跟这张单子对比,才能知道一不一致。要统统都一致才行。”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他意识到,不可能一致。布赖恩特说得对。感谢上苍,我没有只靠这套测试就跑出去捕猎。
“对,我想你本来应该那么做。”埃尔登说。他瞥了蕾切尔一眼,蕾切尔点了点头。“我们讨论过这种可能性。”埃尔登迟疑地说道。
“这个问题,”里克说,“追根究底来自你们的运营模式,罗森先生。没人强迫你们公司把人形机器研制到这么先进的地步—”
“我们只是制造殖民地需要的东西。”埃尔登·罗森说,“我们遵循的是所有商业机构的普遍原则。如果我们公司不来制造这些越来越像人的机器,行业里总会有别的公司这样做。我们开发枢纽6型时,就知道要冒这个风险。但你的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其实在我们发布枢 纽6型之前就已经失效了 。要是你这次错把枢纽6型鉴定成真人—可你的错误不是这样的。”他的话音越来越严厉,振聋发聩。“你们警察局—还有其他警察局—也许已经干掉了一些移情能力发育不完全的真人,就像我这个无辜的侄女,而且可能性非常大。你们的处境,德卡德先生,从道德上看极其糟糕。远比我们糟得多。”
“也就是说,”里克敏锐地说道,“你们不会给我机会测试真正的枢纽6型。你们这帮人,一上来就把这个精神分裂的女孩扔给我。”然后我的测试,他意识到,就会全部失效。我不该先测试这个女孩的,他暗忖。不过现在已经迟了。
“你上当了,德卡德先生。”蕾切尔·罗森附和道,话音安静而理智。她转过身来,微微一笑。
直到现在他都想不明白,罗森公司是怎样引他入圈套的,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都是些老狐狸,他想。这样的巨型公司内部,饱含太多的经验阅历,简直就像拥有一个群体意识。埃尔登和蕾切尔叔侄,只是后面那个公司实体的代言人。显然,他的错误就是把他们当成独立的个人来看待。他绝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了。
“你的上司布赖恩特先生,”埃尔登说,“将很难理解你怎么会在真正的测试开始之前,就让我们证明了测试无效。”他指了指天花板,里克看到了摄像头。他跟两位罗森打交道时所犯的巨大错误,都被录下来了。“我想,我们现在只有一条路可走,”埃尔登说,“就是坐下来—”他和蔼地做了个手势,“一起商量一下,德卡德先生。没必要担心。枢纽6型仿生人是个既成事实。我们罗森公司已经承认这一点,我想你现在也该承认了吧。”
蕾切尔俯身问里克:“收养一只猫头鹰怎么样?”
“我估计我永远买不起猫头鹰。”不过他知道她的意思,知道罗森公司想做什么交易。一种从未体会过的张力突然涌起,在他整个身体中懒洋洋地爆发开来。那种张力,那种对眼前情境的澄澈明悟,完全占据了他的身心。
“但猫头鹰—”埃尔登说,“正是你想要的动物。”他瞥了侄女一眼。“我觉得他可能不明白—”
“他当然明白,”蕾切尔反驳道,“他完全知道接下去将发生什么。不是吗,德卡德先生?”她再次俯身,靠他更近了,他都能闻到她身上温暖的香水味了。“你就快实现理想了,德卡德先生,你很快就可以拥有猫头鹰了。”她又对埃尔登说,“他是赏金猎人,记得吧?所以他靠赏金生活,而不是工资。对吗,德卡德先生?”
他点点头。
“这次有多少个仿生人逃掉了?”蕾切尔问道。
他立即回答:“八个。本来有八个。有两个已经被干掉了,是别人干的,不是我。”
“每消灭一个仿生人,你能得多少?”
他耸了下肩,“不一定。”
蕾切尔说:“如果你什么测试也不能做,那就找不到任何一个仿生人。如果找不到仿生人,你就得不到赏金。因此,要是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被放弃的话—”
“会有一种新的量表—”里克说,“来取代它。这种事以前发生过。”准确地说,发生过三次。但按以前的情况,旧的测试手段被淘汰之前,新的量表,更现代化的分析设备就已经存在了,没有滞后。这次不一样。
“当然,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总有一天会过时,”蕾切尔赞同道,“但不是现在。我们可以认可这种测试能够鉴别出枢纽6型,我们也希望你在这个前提下继续工作。”她紧抱双臂,身子前后晃动,紧紧盯着他,试图看透他的心意。
“告诉他,他可以拥有那只猫头鹰。”埃尔登咬牙切齿地说。
“你可以拥有那只猫头鹰,”蕾切尔说,仍然盯着他,“就是楼顶上那只。斯克拉皮。但一旦我们找到一只雄猫头鹰,就会把它要回来交配。而且所有后代都属于我们,这一点你一定要明白。”
里克说:“后代我也要一份。”
“不行。”蕾切尔立即说。在她身后,埃尔登·罗森也在摇头支持她。“那样的话,你以后就对猫头鹰的唯一一条血脉拥有永久支配权。还有一个条件。你不能通过遗嘱把猫头鹰转给其他人。一旦你死了,所有权就回到我们公司。”
“这听起来—”里克说,“像在邀请你们来杀我,这样你们就可以立即收回猫头鹰。我不同意。太危险了。”
“你是赏金猎人,”蕾切尔说,“你知道怎么玩激光枪。实际上你现在身上就带着一把。如果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怎么能消灭剩下那六个枢纽6型仿生人?它们可比格罗兹公司的老W4型聪明多了。”
“但那是我在捕猎它们,”他说,“而你们搞了这个逆向条款,就会有人来捕猎我。”他一点也不喜欢被人追踪。他看到过仿生人被跟踪的样子。就算是仿生人,遭到跟踪时也会表现出显著的困扰。
蕾切尔说:“好吧,这个我们可以让步。你可以把这只猫头鹰传给后代。但我们还是坚持拥有它所有的后代。如果你连这个也不能同意,那就回到旧金山警察局,告诉你上司,你主持的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区分不出仿生人和真人。然后你就去找别的工作吧。”
“给我点时间。”里克说。
“好,”蕾切尔说,“我们就让你待在这儿吧,这里舒服。”她仔细看了看腕表。
“半个小时。”埃尔登说。他和蕾切尔一前一后安静地走向门口。他们想说的都已经说了,里克意识到。剩下的主意得由他自己拿了。
他们刚走出去,蕾切尔正要顺手把身后的门关上,里克生硬地说:“你们设了一个完美的陷阱。我把你鉴定错了,你们偏偏又录下了全过程。你们知道我的工作必须依赖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而且你们还拥有那只该死的猫头鹰。”
“是你的猫头鹰,”蕾切尔说,“还记得吧?我们会把你的家庭地址系在它腿上,派专机把它送去。你下班回到家就能见到它了。”
它?他想,她总是把猫头鹰称作“它” ,而不是“她”?“等一下。”
他说。
蕾切尔停在门口,问道:“你决定了?”
“我想—”他边说边打开手提箱,“再问你一个沃伊特·坎普夫量表中的问题。回来坐下。”
蕾切尔瞥了她叔叔一眼。他点了点头。于是她满腹牢骚地走回来,坐在先前的位置上。“这又是为什么?”她追问道,柳眉厌恶地扬起,充满戒心。他感觉到她的骨骼肌绷紧,出于职业习惯,他立即记下。
他迅速把笔形光束电筒照向她的右眼,把吸盘贴到她的脸颊上。蕾切尔直视着光束,仍然一副极度厌恶的表情。
“我的手提箱,”里克边说边在箱子里摸索,想找到那张沃伊特·坎普夫表格,“很不错,对吧?警用公务箱。”
“哦,哦。”蕾切尔冷淡地说。
“婴儿皮的,”里克说,抚摸着手提箱的黑色表皮,“百分之一百真人婴儿皮。”他看到两个指标疯狂转动,然而,是在短暂迟疑之后。反应虽然来了,但已经太迟了。他对正确的反应时间了如指掌。根本不应该有迟疑。“谢谢你,罗森小姐。”他说,再次把仪器设备收拢起来,“测完了。”
“你要走了?”蕾切尔问。
“对,”他说,“我很满意。”
蕾切尔小心地问:“那另外九个测试对象呢?”
“这个量表对你很管用。”他答道,“我可以由这个结果外推。很显然,这个测试仍然有效。”埃尔登·罗森愁眉苦脸地瘫靠在门边上。里克转身问他:“她自己知道吗?”有时候,仿生人自己并不知道。一直有人尝试为仿生人植入假记忆,希望能借此改变它们对测试的反应,但都没有成功。
埃尔登·罗森说:“她自己不知道。全部记忆都是我们设定的。不过我想,到头来她还是有所怀疑。”他对女孩说,“他最后说要再测一次的时候,你就猜到了。”
蕾切尔脸色苍白,呆呆地点了点头。
“不用怕他。”埃尔登·罗森告诉她,“你不是非法逃亡到地球上的仿生人。你是罗森公司的财产,用于向潜在的移民客户推销我们的产品。”他走向女孩,安慰地把手放在她肩膀上,但女孩的身子一缩。
“他说得对,”里克说,“我不会消灭你,罗森小姐。再见。”他向门口走去,然后突然停了下来,问他们:“那只猫头鹰是真的吗?”
蕾切尔立即瞥了老罗森一眼。
“他反正要走,”埃尔登说,“没关系了。猫头鹰是人工的。世界上没天然猫头鹰了。”
“嗯。”里克咕哝了一声,麻木地步出门外。罗森叔侄默默地看着他走出去,没再说话。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那么,这就是世界上最大的仿生人制造商的运作方式,里克暗想。那份迂回狡诈,他以前从未碰到过。还有这么一种奇特精密的新性格类型。难怪枢纽6型能让执法机关这么头痛。
枢纽6型。他终于碰到一个了。蕾切尔,他意识到,她肯定是一个枢 纽6型 。她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枢纽6型。该死,差点就让他们得逞了;他们差点葬送了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我们目前拥有的唯一能鉴别出它们的方法。在保护自身产品这一点上,罗森公司干得不错—至少是尽力了。
而我,还将面对六个新型号的仿生人,他暗想,在我被干掉之前。
他将赚到所有赏金。每一分钱。
假设他能活到那一天。
[book_title]六
在巨大空旷的公寓楼里,循着远远传来的电视轰鸣,约翰·伊西多尔缓缓走下满是灰尘的楼梯。他已经能分辨出老友巴斯特的熟悉嗓音—他正快乐地向全太阳系的广大观众聒噪。
“—嚯,嚯,各位!咔哒噗哒噼里啪啦!现在简要介绍明天天气。首先是东海岸。美国曼古斯卫星报告说,放射尘接近中午时会格外严重,然后慢慢减弱。所以想要出门冒险的各位,最好等到下午,嗯?说到等待,现在距离那个大新闻只有十个小时了。那将是我独家曝光的消息!叫你的朋友们也一起看。我的爆料肯定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现在你们也许以为这只是寻常的—”
伊西多尔一敲门,电视声立即消失无踪。电视不只是安静下来,而且似乎不再存在了,被敲门声吓回坟里去了。
他感觉到门那边除了电视以外,还有生命存在。他超速运转的笨脑子,想象或感觉到一种无形无质的沉默的恐惧。似乎有个人被敲门声轰到了屋子另一端的墙边,只想远远逃掉,离他越远越好。
“你好,”他喊道,“我住楼上。我听到你的电视声了。我们见见面,好吗?”他等了一会,没听到任何声音,任何动作。他的话并没有打动对方。“我带来了一盒人造黄油。”他贴在门上,试图让声音穿越厚厚的房门,“我叫约翰·R.伊西多尔。我为大名鼎鼎的兽医汉尼拔·斯洛特先生工作,你肯定听说过他。我是个有信誉的人。我有全职工作。我为斯洛特先生开卡车。”
门开了一条缝,他看到房里有个破碎歪斜的身影正在缩小。一个女孩在门后畏缩退避,但仍抓着门,似乎是为了让自己站稳。恐惧令她痛苦,扭曲了她的身体线条,让她看起来就像被人打碎以后,又恶意粘在一起似的。她皮笑肉不笑,巨大的眼睛紧张地盯着他。
他突然明白过来,说:“你以为这座楼里没人。你以为是座空楼。”
女孩点了点头,低声说:“对。”
“不过,”伊西多尔说,“有邻居是件好事。天哪,你来之前,我连邻居都没有。”那一点也不好玩,上天知道。
“这座楼里除了我之外,”女孩问,“只有你一个?”她胆子大了一些,站直身子,抬手理了理一头黑发。这时,他发现她身材不错,虽说比较娇小。长长的黑睫毛装饰出漂亮的眼睛。这女孩是被突然惊起来的,只穿了一条睡裤,没穿别的。他的目光越过她,看到乱七八糟的屋子,行李箱东一个西一个,里头的东西摊得满地都是。不过这很正常。她才刚到。
“这楼里除了你,只有我一个。”伊西多尔说,“不过我不会打扰你。”他有些闷闷不乐。他的礼物,虽说出于真正的战前旧礼节,却没有被接受。事实上,女孩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礼物。也许她不知道这盒人造黄油是干吗用的。他有这个直觉,这女孩多半是困惑不解,而不是不懂礼貌。她似乎刚从恐惧的深海中浮上来,正在海面上无助地漂浮打转。“老友巴斯特啊,”他说,试图让她放松下来,“你喜欢他吗?我每天早上都看他,晚上回家还看他。吃晚饭时看着他,然后还看他的深夜节目,直到我上床睡觉。只要电视没坏,就一直看。”
“谁—”女孩刚开口就住了嘴。她猛咬嘴唇,似乎在生自己的气。
“就是老友巴斯特。”他解释说。他觉得很奇怪,这女孩竟然从没听过地球上最搞笑的喜剧节目。“你是从哪儿来的?”他好奇地问道。
“我觉得这并不重要。”她抬眼瞪了他一下。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她的顾虑消除了,身体又放松下来。“我很高兴招待客人。”她说,“不过还得等我安置好以后。现在,我当然不可能招待你。”
“为什么不可能?”他糊涂了。她的方方面面都令他困惑。也许,他想,我一个人在这儿住得太久。我已经脱离社会了。他们说鸡头都是这样。这个念头令他更加郁闷。“我可以帮你整理。”他冒险建议,门这时几乎已经关到了他鼻子上。“还可以帮你弄家具。”
女孩说:“我没有家具。所有这些东西,”她指了指身后的房间,“本来就在这里。”
“这些家具不行。”伊西多尔说。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椅子、地毯、桌子,都已经烂掉了,塌陷在共同的废墟中,没人照料维护,被时间的暴力压垮了。这个房间已经很多年没人住了,所有家具几乎都烂完了。他想象不出来她如何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下去。“听我说,”他热切地说道,“如果我们在楼里到处转转,我可以帮你找些不太破烂的东西。这个房间拿盏台灯,那个房间拿张桌子。”
“我自己来吧。”女孩说,“谢谢。”
“你自己进那些房间找吗?”他觉得不可思议。
“不行吗?”她神经质般地打了个寒战,意识到自己可能又说错了什么,做了个鬼脸。
伊西多尔说:“我试过。只有一次。自那以后,我回来只进自己的房间,不再去想别的。那成百上千的空房间,每一间里都堆满了别人留下的物品。家庭照片或是衣物。死去的人什么都带不走,移民的人什么都不想带。这座楼,除了我的房间以外,已经彻底基皮化了。”
“基皮化?”她莫名其妙。
“基皮就是没用的东西,垃圾邮件啊,空火柴盒啊,口香糖包装纸啊,昨天的报纸啊。周围没人的时候,基皮就会自我繁殖。比如,如果你睡前在房间里留了些基皮,第二天醒来就会发现基皮增加了一倍。基皮总是会越变越多。”
“我明白了。”女孩迟疑地盯着他,不知该不该相信他,一时无法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这就是基皮第一定律,”他说,“‘基皮驱逐非基皮’。就像格拉舍姆的劣币驱逐良币定律。那些空房间里头,没有活人在抵抗基皮。”
“所以基皮彻底占领了那些房间。”女孩帮他说完。她点点头,“现在我明白了。”
“你这个地方,”他说,“你挑的这个房间,太基皮化了,没法住人。但我们可以降低基皮因子。就像我说的,我们可以打劫别的房间。但是—”他停下嘴。
“但是什么?”
伊西多尔说:“我们赢不了的。”
“为什么?”女孩来到走廊里,把门在身后带上。她难为情地把双手抱在小巧高挺的胸前,面对着他,渴望理解他的理论。或者说,在他看来是这样。至少她愿意听他说。
“没人能赢基皮。”他说,“只能是短暂的、局部的胜利。像我的房间里,我在基皮和非基皮之间创造了一种平衡。但我总会死去,或者离开,然后基皮又会占据上风。这是整个宇宙中的普适真理。整个宇宙都在向着最终、最绝对的基皮状态演进。”他补充说,“当然,除了威尔伯·默瑟的攀登以外。”
女孩注视着他。“我看不出这有什么联系。”
“可那就是默瑟主义的主旨。”他又一次糊涂了,“难道你不参与融合吗?难道你没有共鸣箱吗?”
女孩迟疑了一会,小心地说:“我没带过来。我以为这里能找到一个。”
“可是共鸣箱……”他激动到开始结巴,“是最私人的东西!那是你身体的延伸,是你接触其他人类的途径,是你摆脱孤独的方式。不过,你当然知道这个。人人都知道。默瑟甚至让我这样的人—”他突然停下来。不过已经迟了,他已经说出来了。他看到她的脸上闪现出一丝厌恶,看来她已经知道了。“我差点就通过了智商测验,”他低低地颤声说,“我并不是极度特障,只是轻度特障,跟你看到的那些不一样。但默瑟一点也不介意这个。”
“就我所知,”女孩说,“那正是反对默瑟主义的一个重要理由。”她的声音清澈中立。他意识到,她只想陈述一个事实,就是她对鸡头的态度。
“我猜我该回楼上去了。”说着他转身离开,手中紧攥的那盒人造黄油已经潮湿软化。
女孩看着他走开,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冷不热。突然,她喊道:“等等。”
他转身问道:“怎么了?”
“我需要你。帮我弄些家具。从别的房间里搬,就像你说的。”她慢悠悠地走向他,赤裸的上身光洁纤瘦,没有一丝赘肉。“你几点下班?下班后可以过来帮我。”
伊西多尔说:“你能不能做晚饭?如果我带配料回来的话。”
“不行,我事情太多。”女孩不费吹灰之力就拒绝了他。他注意到她的轻率,但完全不理解是怎么回事。她最初的恐惧已经消退,另一种什么东西开始浮现出来。另一种更奇怪的东西,拒人于千里之外。一种冷酷。就像行星之间的真空吐出的一口气,不知来自何处。并不是她说了或做了什么,而是她没说没做的部分。“下一次吧。”说完,女孩转身走向她的房间。
“你记住我的名字了吗?”他热切地说,“约翰·伊西多尔。我的雇主是—”
“你已经说过你的雇主是谁。”她在门边稍作停留,然后边开门边说,“是一个名叫汉尼拔·斯洛特的牛人。我敢肯定,那人只存在于你的想象中。我的名字是—”她冰冷地瞥了他最后一眼,进门之前又犹豫了一下,说:“我是蕾切尔·罗森。”
“跟罗森公司有关系吗?”他问,“太阳系最大的人形机器制造商,殖民计划的中坚力量?”
一丝复杂的表情闪过她的脸庞,然后消失无踪。“没关系。”她说,“我从没听过那家公司,也不知道它是干什么的。肯定又是你那个鸡头里无聊的想象,我猜。约翰·伊西多尔和他那只个人的、私有的共鸣箱。可怜的伊西多尔先生。”
“但你的名字好像—”
“我的名字,”女孩说,“叫普里斯·斯特拉顿。这是我婚后的名字,我一直用这个名字。我只用普里斯,不用别的名字。你可以叫我普里斯。”她想了想,又说,“不行,你最好叫我斯特拉顿女士。因为我们互相不怎么认识。至少我不认识你。”门在她身后关上了。他又独自一人站在满是灰尘的昏暗走廊里。
[book_title]七
看来也就这样了,约翰·伊西多尔想,仍然紧攥着那盒已经软绵绵的人造黄油。也许她会改变主意,让我叫她普里斯。如果我能带回来一个战前的蔬菜罐头,她也许会做顿晚餐。
但她可能不会做饭,他突然想到。好的,我来做,我来为我们俩准备晚餐。我可以教她,让她将来想做饭时就能做。一旦我教会了她,她很可能就想做了。就我了解,多数女人,就算像她这么年轻的女人,也会喜欢做饭。这是本能。
他爬上灰暗的楼梯,回到自己房间。
她脱离世事太久了,他一边穿上白色工作服一边想。就算他再赶,也肯定要迟到了,斯洛特先生肯定会生气。但那又如何?比如说,她从没听说过老友巴斯特。这不可能。巴斯特是所有活人里头最重要的人物,当然,除了威尔伯·默瑟以外……但是默瑟,他想,不是人类。他是来自群星的一种原型实体,借一个全宇宙通用的样板叠加在我们的文化上。至少我听别人是这么说的,比如斯洛特先生就是这么说的。而汉尼拔·斯洛特先生什么都知道。
她说自己的名字都会前后矛盾,这挺奇怪,他琢磨着。她也许需要帮助。我能给她什么帮助?他自问。一个特障人,一个鸡头,我知道什么?我不能结婚,不能移民,最终会被放射尘弄死。我提供不了任何东西。
穿戴整齐,可以出发了。他离开房间,爬上屋顶。他那辆破旧的老飞车正在那儿等着他。
一个小时后,他已经开着公司的卡车收取了今天第一只出故障的动物,一只电子猫。它躺在车后厢那个防尘的塑料提笼里大口喘气。你几乎都要以为那是一只真猫了。
伊西多尔驾车开往范尼斯宠物医院。这家取了个漂亮假名字的小小公司,在竞争残酷的假动物修理行业苟延残喘。
那只猫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哇,伊西多尔惊叹了一声。听起来它像真的就要死了。也许它体内十年老的电池发生了短路,所有线路都已烧坏。这是个大活儿。米尔特·波洛格罗夫,范尼斯宠物医院的修理工,有的忙了。我应该给猫主人估个价,伊西多尔郁闷地想到。那家伙径直把猫塞给我,说它昨晚就坏了,然后就赶去上班了。总之,短暂的交谈突然就结束了。猫主人驾驶着最新型号的漂亮飞车轰然升空。那人就成了一个新客户。
伊西多尔对猫说:“你能不能挺到店里?”猫继续呼哧呼哧喘气。“我在路上先给你充充电吧。”伊西多尔决定。他把卡车降到最近的一个屋顶上停好,没关引擎,然后爬到后厢里,打开那个防尘塑料提笼。那个提笼和他自己的白色工装,再配上车身上的医院名字,看上去完全就像一个真的兽医在收治真的动物。
它那几可乱真的灰色表皮下,某些电子机制正在咕咕作响。它的嘴边吹出泡沫,视频头假眼里目光呆滞,金属爪子交互卡住。他一直觉得这很不可思议,这些假动物内置的“疾病”电路。他手中这个东西,如果其中一个主要部件出错,整个东西就表现得—不是坏了—而是真的病了。至少能骗过我,伊西多尔一边想,一边在假肚毛下摸索那个隐藏的控制板(这类小动物身上的控制板总是非常小),以及快速充电接口。但怎么也找不到。他没有很多时间慢慢找,这家伙快要彻底崩溃了。如果是短路,那么,电流正忙着在里头烧电路,也许我该把电池导线拆掉一根。这样,机器会关掉,但不会造成更大损坏。等到了店里,米尔特可以再把电池连上。
他熟练地顺着它的假脊梁摸索。电池线应该就在那儿附近。该死,这东西的做工精细得要命,简直是巧夺天工。就算仔细查看,也找不出电池线在哪儿。一定是惠尔赖特·卡彭特公司的产品。那个牌子很贵,但看起来物有所值。
他放弃了。假猫已经不再动弹。显然,如果短路是致病原因的话,内部供电系统和动力装置已经彻底烧坏了。这可亏大了,他悲观地想。那家伙显然没有去做每年三次的清洗润滑,不然不会这样。也许这次能给他好好上一课。
他爬回驾驶座,把轮子打回爬升挡,再次腾空而起,继续飞往修理店。
不管怎样,不用再忍受那种折磨神经的喘息了,他可以放松一些。滑稽的是,他想,虽然我明知这是一只假动物的动力装置和供电系统坏了,但一听到它的假声音,我胃里仍然会打结。我多希望,他痛苦地想,能找到别的工作。要是我能通过智商测验,就不会被发配来做这种附带情感折磨的丢脸工作。可是,米尔特·波洛格罗夫和他们的老板汉尼拔·斯洛特,就从来不会为假动物的假痛苦而操心。所以,也许是我的问题,约翰·伊西多尔对自己说。也许,当你在进化阶梯上往后退化—像我一样,沉沦到坟墓世界的特障人泥沼里—唉,最好别往下想了。把当前的智力与先前的智力作对比,最能让他感到沮丧。他每天都会损失一点聪明,一点干劲。他和地球上成千上万的其他特障人一样,慢慢地灰飞烟灭,慢慢地变成活着的基皮。
为了轰走寂寞,他打开了车内收音机,调到老友巴斯特的节目。音频版和电视版内容不一样,但也是每天温暖地持续二十三个小时……剩下的一个小时包括停止广播前的宗教仪式,然后是十分钟静默,然后是开始广播前的宗教仪式。
“—欢迎回到我们的节目,”老友巴斯特说,“让我们来看看,阿曼达,我们上次采访你已经是两天前的事了。开始拍什么新片了吗,亲爱的?”
“哦,我昨天本来要拍片的,可是他们要我七点开始—”
“早上七点?”巴斯特插问。
“对,没错,巴斯特,早上七点。”阿曼达·沃纳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太有名了,跟巴斯特的声音一样被广泛模仿。阿曼达·沃纳和其他几个美丽优雅、长着标准圆锥乳房、来自一些没听说过的国家的女士,还有几个乡下来的所谓滑稽演员,构成了巴斯特节目永恒的演员表。像阿曼达·沃纳这样的女人,从没拍过电影,也从来不演戏。她们只是在巴斯特的永恒节目中过着古怪华丽的生活。伊西多尔有次算过,阿曼达在节目中每周出现多达七个小时。
老友巴斯特从哪儿找出这么多时间来录制语音和视频节目的?伊西多尔琢磨着。阿曼达·沃纳又是怎么找出这么多时间,每两天上一次节目,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说?而且从不重复。至少他觉得没重复过。他们的评论总是那么机智,那么新鲜,不需要排练。阿曼达,长发飘啊飘,眼睛闪啊闪,牙齿亮啊亮。她从不退让,从不疲倦,与尖酸刻薄的巴斯特斗嘴时从不落下风。老友巴斯特的节目通过卫星向全球直播,也向各殖民行星转播。他们甚至试过往比邻星发射信号,因为人类的殖民队伍说不定能走那么远。要是萨兰达三号飞船真的飞到了目的地,发现老友巴斯特的节目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他们肯定会高兴的。
但老友巴斯特有一点让约翰·伊西多尔很恼火。巴斯特常常会用微妙曲折的方式来嘲讽共鸣箱。一而再,再而三。事实上,他现在就在嘲讽。
“—我可从没挨过石头,”巴斯特喋喋不休地对阿曼达·沃纳说,“而且,如果我去爬山,我会带上两瓶百威啤酒。”摄影棚内的观众哄堂大笑,伊西多尔还听到了零星的掌声。“我会在山顶播出那条精心制作的新闻,爆料还有十个小时就开始了!”
“还有我,亲爱的!”阿曼达叫起来,“带我一起去吧!要是有人向你扔石头,我来保护你!”观众再次大笑。约翰·伊西多尔心烦意乱,一股无能为力的怒火从他后脖上慢慢爬起来。为什么老友巴斯特老是取笑默瑟主义?好像没有别人介意默瑟主义,甚至联合国也认可它。就连美国和苏联警方,都公开宣称默瑟主义能降低犯罪率,因为公民会对旁人经受的苦难更加感同身受。联合国秘书长泰特斯·科宁也反复宣称,人类需要更多的移情。也许巴斯特是出于嫉妒,伊西多尔猜想。当然,这就可以解释了,他和威尔伯·默瑟是竞争关系。可是,争夺什么呢?
争夺我们的思想,伊西多尔断定。他们彼此争斗,是为了控制我们的心灵。一边是共鸣箱,另一边是巴斯特粗野的笑话和笑声。我要跟汉尼拔·斯洛特说一下,他决定。问问他是不是这样。他从来都知道答案。
他在范尼斯宠物医院的楼顶停好车之后,迅速拎着塑料笼子下楼,来到汉尼拔·斯洛特的办公室。笼子里的假猫已经一动不动了。他进门的时候,斯洛特先生从一张备件存货表上抬起头来。他满是皱纹的灰白脸上波纹起伏,就像被搅起来的浑水。汉尼拔·斯洛特已经老到不能移民,虽然不是特障人,但也只能慢慢老死在地球上了。这么些年以来,放射尘已经侵蚀了他,令他肤色灰暗,思想也灰暗。他的形容越来越枯槁,双腿越来越纤细,步履越来越蹒跚。他透过那副积满灰尘的眼镜看世界。出于某些原因,斯洛特从不清洗眼镜,就像是彻底放弃了。他接纳了放射尘,而放射尘也在很久以前就开始工作,慢慢地把他埋葬。尘埃已经弄糊了他的视线,在他生命余下的几年里,还会慢慢打垮他的其他感官,直到他只剩下那个鸟鸣般的声音。最终,连这个鸟鸣般的声音也会消失。
“你手里是什么?”斯洛特先生问。
“供电系统短路的猫。”伊西多尔把笼子放在老板满桌的文件旁边。
“为啥给我看?”斯洛特命令,“拿到车间去给米尔特。”不过,出于条件反射,他还是打开笼子,把假动物取了出来。他也曾是修理工,很优秀的修理工。
伊西多尔说:“我觉得老友巴斯特和默瑟主义在争夺我们心灵的控制权。”
“要真是那样,”斯洛特一边检查那只猫,一边说,“巴斯特占了上风。”
“他现在占上风,”伊西多尔说,“但最终还是会输掉。”
斯洛特抬起头盯着他。“为什么?”
“因为威尔伯·默瑟日久常新。他是永生的。到了山顶,他会被打回山下,沉沦到坟墓世界,但最终又会再爬上来。我们也跟着他一起上来。所以,我们也是永生的。”他感觉自己说得好极了。在斯洛特身边,他本来经常结巴。
斯洛特说:“跟默瑟一样,巴斯特也是永生的。没有区别。”
“他怎么会永生?他是人类。”
“我不知道,”斯洛特说,“但就是那样。当然,他们从没承认过。”
“这就是老友巴斯特一天能制作四十六小时节目的秘诀?”
“正是。”斯洛特说。
“那么,阿曼达·沃纳和节目里其他那些女人?”
“她们也都不死。”
“他们都是从别的星系来的超级生命形式?”
“这个我一直没搞清楚。”斯洛特先生说,一边仍在检查那只猫。他取下覆满灰尘的眼镜,用肉眼仔细研究半张的猫嘴。“不像威尔伯·默瑟那么容易搞清。”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然后,他突然骂出声来,污言秽语几乎持续了整整一分钟。“这只猫,”他最后说道,“不是假的。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它死了。”他低头瞪着猫尸,又开始骂街。
身材健壮、皮肤粗糙的米尔特·波洛格罗夫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系着一条肮脏的蓝色帆布围裙。“怎么了?”他问。刚走进办公室,他就看到了那只猫,便随手把它捡了起来。
“这个鸡头—”斯洛特说,“带回来的。”他以前从未当着伊西多尔的面说过鸡头这个词。
“要是还活着,”米尔特说,“我们还可以带它去看真的兽医。不知值多少钱。谁手上有《西尼目录》?”
“你……你……你的……的保险,能不能赔……赔……赔偿?”伊西多尔问斯洛特先生。他的腿开始颤抖,眼前的房间开始变色,一片暗褐色上面点缀着许多绿色斑点。
“能。”斯洛特终于半吼道,“我难过的是浪费了一条命。我们又失去了一只活生生的动物。你难道看不出来它是活的吗,伊西多尔?你没注意到这里的区别吗?”
“我以为,”伊西多尔勉强地说,“这是个做工精致的假货,精致到把我都骗过去了。我是说,它看起来活生生的,这么像真的—”
“我觉得伊西多尔看不出区别。”米尔特温和地说道,“对他来说,这些都是活的,连假动物都是活的。他可能还试过把它救回来。”他问伊西多尔:“你都试过什么?给它的电池充电,还是寻找短路的根源?”
“都……都……都试过。”伊西多尔承认。
“它很可能已经病得太重,怎么都救不回来了。”米尔特说,“不要怪鸡头了,汉 [1] 。他有一点说得对,假动物现在做得太像真的了,尤其是那些新型号内置的什么疾病线路。而且,活的动物也会死,这是养动物要冒的风险之一。我们只是不习惯而已,因为我们只跟假动物打交道。”
“太他妈浪费了。”斯洛特说。
“根据默……默瑟的教导,”伊西多尔指出,“所……所有的生命都会回来。动……动……动物也有完……完……完整的循环。我是说,我们都随默瑟一起攀登,死去……”
“跟猫主人说这个去。”斯洛特先生说。
伊西多尔不确定老板是不是认真的。“你是说,必须由我来说?可是视频电话从来都是你应付的。”他对视频电话有种莫名的恐惧,觉得跟陌生人讲电话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斯洛特先生当然也知道这一点。
“别逼他。”米尔特说,“我来吧。”他把手伸向电话。“他的号码是多少?”
“在我口袋里。”伊西多尔在工作服的众多口袋中翻找。
斯洛特说:“我要鸡头自己来打电话。”
“我不……不……不能打视频电话,”伊西多尔抗议道,心头狂跳,“因为我全身是毛,又丑又脏又驼背,牙齿七歪八斜,还是难看的灰色。还有,我害怕电话的放射线。我会死的。”
米尔特微笑着对斯洛特说:“我想,要是我跟他有一样的感觉,我也不敢打视频电话。好了,伊西多尔,如果你不给我猫主人的号码,我就打不了。那样的话,就只好由你来打了。”他亲切地伸出手。
“鸡头来打电话,”斯洛特说,“不打就开除。”他没看伊西多尔,也没看米尔特,只是木然地直视前方。
“噢,得了吧。”米尔特抗议道。
伊西多尔说:“我不……不……不喜欢你叫……叫……叫我鸡头。我是说,尘……尘……尘埃对……对……对你的身体也有很大影响。虽然你的脑子没……没……没受影响,跟我……我不一样。”我被开除了,他意识到。我打不了这个电话。这时,他突然想起来,猫主人飞奔去上班了,家里没人。“我猜……猜我可以打电话给他。”他说,终于把带号码的标签摸了出来。
“看见没?”斯洛特先生对米尔特说,“他不得不干的时候,就能行。”
伊西多尔坐到视频电话前,拿起话筒,开始拨号。
“对,”米尔特说,“但你不应该强迫他。而且他说得对,尘埃对你也有影响。你都快瞎了。再过两年,你连听都听不到了。”
斯洛特说:“你也逃不了,波洛格罗夫。你的皮肤颜色跟狗屎一样。”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脸,是个一脸小心的中欧女人,头上梳着一个紧紧的发髻。“喂?”她说。
“皮尔森太……太太?”伊西多尔说,恐惧感涌上全身。他倒是没想到,猫主人还有个妻子,而她当然在家。“我需要跟你说一下,你的姆……姆……姆……姆……姆……”他停住嘴,按摩了一下脸上痉挛的肌肉,“你的猫—”
“哦,对,你带走了霍勒斯。”皮尔森太太说,“到底是不是肺炎?皮尔森先生觉得像肺炎。”
伊西多尔说:“你的猫死了。”
“啊,不!老天!”
“我们会给你换一只猫。”他说,“我们有保险。”他看了眼斯洛特先生。他好像同意了。“我们公司的老总,汉尼拔·斯洛特,”他慌张地说,“会亲自—”
“不,”斯洛特说,“我们给他们开张支票。按《西尼目录》的价格。”
“—会亲自为您选只猫来替换。”伊西多尔发现自己仍然没停嘴。他本来忍受不了这个对话,但一开口就收不回来了。他所说的话拥有强大的内在逻辑,没法半路刹住,只能慢慢停在自己想停的地方。斯洛特先生和米尔特·波洛格罗夫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继续滔滔不绝。“告诉我们你想要什么样的猫。颜色、性别、子类,比如,曼克斯猫、波斯猫、阿比西尼亚猫—”
“霍勒斯死了。”皮尔森太太说。
“他患了肺炎,”伊西多尔说,“送来医院的途中死去了。我们的高级主治医生,汉尼拔·斯洛特大夫,认为他已经救不回来了。但我们会为您换一只猫,皮尔森太太,这不是很幸运吗?对不对?”
皮尔森太太满眶泪水地说:“可是霍勒斯只有一个。他以前—还是小猫咪的时候—曾经站在那儿,抬起头盯着我们,似乎在问什么问题。我们一直没弄明白是什么问题。也许现在他知道答案了。”新的眼泪又上来了,“我猜我们终有一天也会知道答案。”
伊西多尔突然福至心灵,“要不,我们给您换一只完美的电子复制品?我们可以让惠尔赖特·卡彭特给我们手工制作一只电子猫,身上的所有细节都跟原来那只猫一模一样—”
“啊,太恶心了。”皮尔森太太抗议道,“你在说什么啊?不要跟我先生说这个。你要是敢提一个字,埃德肯定就会气疯。他热爱霍勒斯,远超过他以前的任何一只猫。他从小就一直养猫的。”
米尔特从伊西多尔手里接过话机,对那女人说:“我们可以按《西尼目录》的价钱,给您开张支票。或者像伊西多尔先生建议的那样,帮您挑只新猫。您的猫死了,我们很遗憾。但是,正像伊西多尔先生指出的,那只猫得了肺炎,而肺炎几乎总是致命的。”他专业的语调不愠不火。范尼斯宠物医院这三个人里,米尔特的电话沟通能力最出色。
“我没法告诉我先生。”皮尔森太太说。
“好的,太太,”米尔特说,微微苦笑了一下,“我们来告诉他。能不能把他公司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他伸手去摸笔和便笺纸。斯洛特先生把纸笔递给了他。
“等等,”皮尔森太太说,好像突然振作起来了,“也许刚才那位先生说得对。也许我应该让你们制作一个霍勒斯的电子替代品,但不能告诉埃德。能不能做得跟真的一模一样,让我丈夫看不出区别?”
米尔特狐疑地说:“如果你想要的话,我们可以制作。但根据我们的经验,那永远骗不过原主人,最多只能骗骗偶尔的旁观者,比如邻居。你想,一旦你跟假动物亲密接触—”
“埃德跟霍勒斯没有那么多亲密接触,虽然他爱霍勒斯。霍勒斯的所有个人需求都由我照料,像沙箱什么的。我想我愿意试试假猫。如果不灵的话,你们再帮我们找只真猫来代替霍勒斯。我只是不想让我丈夫知道,因为他一旦知道,可能就活不下去了。那正是他不愿接近霍勒斯的原因。他害怕。当霍勒斯病倒的时候—按你们说的,是肺炎—埃德惊慌失措,不敢面对。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拖了这么久才打电话给你们。太久了……你打这个电话来之前我就知道。我早知道。”她点点头,控制住了眼泪,“需要多长时间?”
米尔特算了一下。“我们十天之内可以做好。到时候我们趁你丈夫白天上班的时候给你们送上门去。”他结束了讨论,道别之后,挂上电话。“他肯定看得出来。”他对斯洛特先生说,“只需要五秒钟。但那是她的要求。”
“家里有真动物可以爱的人,”斯洛特阴沉地说,“都会有精神崩溃那一天。幸亏我们通常不需要应付真动物。你们知道,真正的兽医院每天都要打这种电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伊西多尔。“看来你有时候也没那么笨,伊西多尔。刚才的电话应付得不错,虽然最终还是要靠米尔特接手搞定。”
“他干得不错。”米尔特说,“老天,那个电话真不容易。”他拾起死去的霍勒斯。“我把这个带去车间。汉,你打电话给惠尔赖特·卡彭特吧,让他们的人过来测量和拍照。我不会让他们把猫带回他们店里。我要亲自对比原件和复制品。”
“我还是想让伊西多尔跟他们说,”斯洛特先生决定,“这事儿是他开的头。他既然能应付皮尔森太太,应该也能对付惠尔赖特·卡彭特。”
米尔特对伊西多尔说:“不要让他们拿走原件就行了。”他举起霍勒斯,“他们一定想要原件,因为这样他们工作起来就会容易很多。你决不能让步。”
“嗯,”伊西多尔眨眨眼,“好吧。也许我现在就应该打电话给他们,以免尸体腐烂。死尸会腐烂的,对吧?”他得意扬扬起来。
【注释】
[1] 汉尼拔的简称。—编者
[book_title]八
赏金猎人里克·德卡德回到旧金山伦巴底街的执法部,把警局配发的超强高速飞车停在楼顶,然后拎着手提箱来到了哈里·布赖恩特的办公室。
“你回来得也太快了。”他的上级后仰在椅中,捻了撮特种一号鼻烟。
“我拿到了你想要的东西。”里克在桌子对面坐下,放下手提箱。我真的累了,他意识到。回来了,所以开始感到疲倦。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恢复点精力来应付后头的工作。“戴夫怎么样了?”他问,“好些了吗?我能不能跟他谈谈?在追捕仿生人之前,我想跟他谈一下。”
布赖恩特说:“你可以先试试波洛科夫。就是撂倒戴夫的那个。最好立即抓到他,因为他已经知道我们在找他。”
“在我跟戴夫交谈之前就动手?”
布赖恩特伸手递过来一张复写纸,也不知是第三手还是第四手的复印资料。“波洛科夫为市政府工作,是一个垃圾收集工,捡破烂的。”
“不是只有特障人才做那种工作吗?”
“波洛科夫伪装成一个特障人,一个蚂蚁头,极端退化的那种—他伪装成退化的样子。戴夫就是因此上了当,波洛科夫的言行十足十像个蚂蚁头,以致戴夫忘了他是仿生人。你确信沃伊特·坎普夫量表有效吗?根据西雅图的测试,你有绝对的把握吗—”
“有。”里克简洁地说,一点也不夸张。
布赖恩特说:“我相信你。但不能有一点点闪失。”
“捕猎仿生人从来就不能有闪失。这次也一样。”
“枢纽6型不一样。”
“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第一个枢纽6型,”里克说,“戴夫找到了两个。如果算上波洛科夫,是三个。好吧,我今天先去消灭波洛科夫,晚上或明天再去找戴夫谈。”他伸手去拿那张已经被摸得笔迹模糊的波洛科夫资料。
“还有一件事。”布赖恩特说,“有个来自华约的苏联警察,正在赶过来。你在西雅图的时候,我接到了他的电话。他乘坐的是苏联民航局的火箭,一个小时后会降落在这里的公共机场。他的名字是山多尔·卡达尔依。”
“他想干什么?”华约的警察极少出现在旧金山。
“华约对枢纽6型很有兴趣,想要他们的人跟着你,作为观察者。如果需要,也能从旁协助。由你来决定什么时候用他,或者用不用他。不过,我已经批准他跟着你行动了。”
“那么赏金呢?”里克说。
“不用分给他。”布赖恩特说,嘎嘎笑起来。
“我只是觉得财务上有点不公平。”他绝对没有跟华约来的家伙分钱的意思。他研究了一下波洛科夫的资料,上面有这个人—应该说是仿生人—的详细描述,当前的地址和工作单位:湾区清洁公司,在吉尔里地区有分部。
“要不要等那个苏联警察来帮你干掉波洛科夫?”布赖恩特问。
里克大怒。“我从来都是单干。当然,这取决于你的决定—你说怎样就怎样。我是宁可现在就去对付波洛科夫,不想等到卡达尔依光临了。”
“那你自己去吧。”布赖恩特作了决定,“然后下一个目标,鲁芭·勒夫特小姐—你那边也有她的资料—到时你可以带上卡达尔依。”
里克把那叠资料塞到手提箱里,离开老板的办公室,再次爬到楼顶,来到他的飞车边。现在,我们去拜访波洛科夫先生,他对自己说,拍了拍激光枪管。
为了寻找仿生人波洛科夫,里克停留的第一站是湾区清洁公司的办公室。
“我找你们的一个雇员。”他告诉那个面色冷峻的灰发女接线员。这栋高大现代的办公楼让他印象深刻。楼里有许多光鲜体面的纯办公室职员。厚重的地毯和昂贵的真木桌都让他意识到,大战以来,垃圾收集处理已经成为地球上最重要的行业之一。整个地球已经开始崩裂成一个大垃圾场。为了让剩下的人居住,就得时不时有人把垃圾运走……或者,就像老友巴斯特喜欢说的,地球会被一层东西埋葬—不是放射尘,而是基皮。
“阿克斯先生—”女接线员告诉他,“是人事经理。”她指向一张醒目的仿橡木桌子。桌前坐着一个矮小刻板的眼镜男,正把头埋在堆成山的文件中。
里克出示了警徽。“你们的雇员波洛科夫现在在哪里?在工作还是在家?”
阿克斯先生老大不情愿地查了一下记录,说:“波洛科夫现在照理在工作。在我们的戴利处理厂,他负责把废旧飞车压扁,丢到海湾里。不过—”人事经理又查了一份文件,然后打了个内部视频电话给楼里的另一个什么人。“这么说,他不在。”他挂掉电话,对里克说:“波洛科夫今天没来上班。没给理由。他干了什么,警官?”
“如果他来上班,不要告诉他我来这里找过他。明白吗?”
“是,我明白。”阿克斯生气地说,像是觉得为警察事务保密是理所当然的,里克不该这么冒犯他。
里克驾驶着超强警车飞向田德隆区,来到波洛科夫的公寓楼。我们抓不到他了,他想。他们—布赖恩特和霍尔登—行动太迟了。布赖恩特不该让我先去西雅图,应该先来抓波洛科夫—其实最好是昨天晚上,戴夫·霍尔登一倒下,就该让我来的。
好肮脏的地方,他边观察边穿过楼顶走向电梯。到处是废弃的动物窝棚,积了不知多少个月的灰尘。有个笼子里还有一只坏掉的假动物,是只鸡。他乘电梯下楼,来到波洛科夫所在的那一层,找到走廊入口,发现那儿简直像个地下洞穴。他打开警用核能聚光灯手电,照亮了走廊,又扫了一眼手中的复写纸。波洛科夫已经被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考倒了,这一步可以跳过。他可以直接执行消灭仿生人的任务。
最好在这里解决他,他决定。他放下武器箱,摸索着打开,取出一台无向彭菲尔德电波发射器。他敲入指令强直昏厥的代码,自己躲在发射器的反相波保护壳后面,以免被情绪广播击中。
他们现在都动弹不得了,他一边关掉发射器,一边想。每个人,不管是真人还是仿生人,只要在这附近,都逃不过。我不用冒一点险,只需要大摇大摆走进去,拿出激光枪干掉他。当然,前提是他还在房间里,不过可能性不大。
他的万能钥匙能自动分析和打开所有类型的锁。他手执激光枪,进入波洛科夫的房间。
没有波洛科夫。只有腐败的家具,这是个被基皮统治的地方。实际上,没有一点个人物品,只有波洛科夫搬进来之前就待在这里的垃圾。他走了以后,原封不动地把这些垃圾留给了下一任住客—如果还有下一任的话。
我就知道,他想。那么,头一千块赏金没了。可能早已跑到南极圈去了。不在我的辖区。另一个警察局的另一个赏金猎人将干掉波洛科夫,然后领取这笔赏金。这下只能去找那些还没得到预警的仿生人了。下一个是鲁芭·勒夫特。
他回到楼顶的飞车里,打电话向哈里·布赖恩特汇报。“找不到波洛科夫。可能他一打倒戴夫就跑了。”他看了下表,“需要我去机场接卡达尔依吗?这样能省点时间,我巴不得现在就去找勒夫特小姐。”他已经把她的资料摊在面前,开始仔细研究。
“好主意,”布赖恩特说,“不过卡达尔依先生已经到了。他说他的民航火箭一如既往地提前抵达了。稍等一下。”他在画面外跟别人谈了一会。“你在那儿别动,他飞过去跟你会合。”布赖恩特回到屏幕前说,“与此同时,好好研究勒夫特小姐。”
“是个歌剧演员。声称来自德国。目前服务于旧金山歌剧公司。”他条件反射般地点着头,全副心思都在资料上。“这么快就能打通这些关系,她的嗓子肯定特别好。好吧,我就在这里等卡达尔依。”他把地址告诉了布赖恩特,然后挂掉电话。
我就伪装成歌剧迷吧,里克边读资料边决定。我特别想看她出演《唐璜》里的唐娜·安娜。我的个人收藏里有许多旧时代的巨星,像伊丽莎白·施瓦兹科普夫、洛特·莱曼和丽莎·黛拉·卡萨。这样,在我装配沃伊特·坎普夫设备的时候,就有话题可聊。
电话响了。他拾起话机。
局里的接线员说:“德卡德先生,西雅图来的电话。布赖恩特先生说转给你。是罗森公司。”
“好的。”里克说,等着电话接通。他们想要什么?他揣测着。就他所知,罗森家族已被证实代表坏消息。毫无疑问,接下去不管他们要什么,都不会是好消息。
蕾切尔·罗森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你好,德卡德警官。”她的声音有些讨好的意味,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你现在忙吗,方不方便说话?”
“说吧。”他答道。
“我们公司讨论了你们追捕逃亡枢纽6型的事情。基于对这些仿生人的了解,我们觉得,如果让我们辅助你,你的工作会更顺利。”
“怎么辅助?”
“这样,我们会派个人跟你一起去寻找它们。”
“为什么?你们能帮什么忙?”
蕾切尔说:“枢纽6型觉察到有真人接近的时候,会很警觉。但要是由另一个枢纽6型跟它们接触—”
“你是说,你自己。”
“对。”她点点头,面容沉静。
“我已经有太多人帮忙了。”
“但我真的觉得你需要我。”
“我很怀疑。我想想再给你回电。”在遥远未来的某个不确定的时刻,他想。或者永不回电。这是最坏的情形了:每一步工作,都有蕾切尔·罗森从尘埃里突然跳出来。
“你言不由衷。”蕾切尔说,“你永远不会回电。你不知道那些逃亡的枢纽6型是多么灵巧,多么难抓。我们觉得欠了你的,因为—你知道,我们先前的行为。”
“我会好好考虑一下。”他正要挂掉电话。
“若是没有我,”蕾切尔说,“它们总有一个会在你动手前,先把你干掉。”
“再见。”他挂掉了电话。这是什么世道,他想,一个仿生人打电话给一个赏金猎人,要求帮助他捕猎别的仿生人?他又打电话给局里的接线员。“不要再把西雅图的电话转给我。”他说。
“好的,德卡德先生。卡达尔依先生找到你了吗?”
“我还在这儿等他。他最好快一点,因为我不会等很久。”他又挂上了电话。
他正要回头研究鲁芭·勒夫特的资料,一辆出租飞车盘旋着降落到楼顶,停在离他几码远的地方。车里爬出一个胖乎乎的红脸男子,大概五十多岁,穿着醒目的俄式大外套。他一脸笑容,伸出手快步走向里克的车。
“德卡德先生吗?”他带着斯拉夫口音问,“旧金山警察局的赏金猎人?”空出租车缓缓升起,苏联人心不在焉地目送它离去。“我是山多尔·卡达尔依。”他边说边打开车门,挤到里克身边。
跟卡达尔依握手的时候,里克注意到这位华约代表带着一支不同寻常的激光枪,是他从未见过的枪种。
“哦,这个?”卡达尔依说,“很有趣,不是吗?”他从套里拔出枪。“我从火星带来的。”
“我还以为我知道所有手枪品种。”里克说,“包括那些在殖民地制造使用的手枪。”
“这是我们自己制造的。”卡达依尔说,笑容灿烂,活像个斯拉夫圣诞老人,红彤彤的脸上满是骄傲。“喜欢吗?它在功能上的不同之处在于—拿着。”他把枪递给里克。里克凭着多年的经验,以专家眼光细细查看这把枪。
“功能的不同之处在哪儿?”里克问。他看不出来。
“扣扳机。”
里克抬枪往窗外天空中瞄准,扣了一下扳机。没有动静。没有光束出现。他困惑地转向卡达尔依。
“扳机线路,”卡达尔依爽朗地说,“不在枪上。在我手里。你看。”他张开手,现出一个小小的部件。“在一定距离内,我还可以遥控这把枪,不管它瞄准哪里。”
“你不是波洛科夫,你是卡达尔依。”里克说。
“你说反了吧?你还真糊涂了。”
“我是说,你是仿生人波洛科夫。你不是苏联警察。”里克悄悄用脚尖踩下车底的紧急按钮。
“我的枪怎么开不了火?”卡达尔依—波洛科夫说,不断摆弄手中那个微型遥控瞄准扳机。
“因为有道正弦波—”里克说,“搅乱了激光相位,把光束打散成普通光线了。”
“那我只好扭断你的细脖子了。”仿生人丢下扳机,咆哮一声,两手掐住了里克的喉咙。
当仿生人的手掐进他的脖子,里克从肩挎枪套里开了一枪。那是把旧式的普通手枪,点三八口径的子弹击中仿生人的脑袋。它的头颅爆裂开来,里面的枢纽6型脑单元被打成了碎片,爆成一道劲风在车里回荡。有些碎片,就像放射尘一样,飘飘荡荡地落在里克身上。仿生人的尸身向后一仰,撞到车门上,又弹回来,狠狠地压住了他。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开还在痉挛的仿生人身体。
他边发抖,边接通了执法部的电话。“我可以打个报告吗?”他说,“告诉哈里·布赖恩特,我干掉了波洛科夫。”
“你干掉了波洛科夫。他一听就明白,对吗?”
“对。”里克挂掉了电话。老天,差点就没命了,他想。对于蕾切尔·罗森先前的警告,我还真是反应过激了。我偏要反其道而行,结果差点送了命。不过我还是干掉了波洛科夫。他的肾上腺渐渐平静下来,心跳也开始恢复正常,呼吸不再紊乱。但他仍然在发抖。不管怎样,我刚刚挣了一千块,他安慰自己。冒险还是值得的。我的反应比戴夫·霍尔登更快。不过,我显然吸取了戴夫的教训,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戴夫先前没有这种预警。
他又拿起电话,拨通家里的号码,想找伊兰说说话。他设法点了一支烟。颤抖没那么严重了。
他太太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显然已经承受了六小时的自责抑郁,就像她先前说的。“啊,你好,里克。”
“我临走前给你拨的594号呢?那是喜悦地承认—”
“你一走,我就换号码重拨了。你想干吗?”她的声音阴沉单调,拒人千里之外,“我太累了,生活没有一丝希望。我们的婚姻也让人绝望。而且你随时会被仿生人杀死。你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吧,里克?有个仿生人干掉你了?”背景里老友巴斯特的声音轰鸣喧闹,淹没了她的话。他看到她的嘴一张一合,却只听到电视的声音。
“听着,”他插话,“能听到我说话吗?我的工作很顺利。有一种新型号的仿生人,除了我没人能对付。我已经干掉了一个,已经有一千块入账了。到我完成工作的时候,你知道能有多少钱吗?”
伊兰视而不见地盯着他。“哦。”她点头说。
“我还没说完呢!”他现在看出来了。她这次的抑郁过于深入,已经听不到他的话了。他简直是在对真空说话。“今晚见。”他苦涩地告别,狠狠挂掉了电话。去她的,他想。我这样冒险卖命,又有什么好处?她根本不关心我们能不能拥有鸵鸟。她什么也不关心。两年前我们考虑分居的时候,我就应该甩掉她。我还有机会这么干,他提醒自己。
他一腔郁闷地俯身收拾那些散落在车里的文件,其中还有鲁芭·勒夫特的资料。一点支持都没给,他想。我认识的大多数仿生人都比我妻子更有生命力,更想活下去。她什么也给不了我。
他又想起了蕾切尔·罗森。她关于枢纽6型智力的建议,他意识到,看来是正确的。假如她不想分赏金,也许我用得上她。
这次与卡达尔依—波洛科夫的遭遇,深刻地改变了他的观点。
他啪地打开飞车引擎,刷一下飞上天空,向战争纪念歌剧院方向射去。根据戴夫·霍尔登的笔记,每天这个时候,鲁芭·勒夫特都应该在歌剧院。
他开始对她感到好奇。在他看来,有的女性仿生人很漂亮,他曾发现自己被其中几个吸引过。那是一种奇特的感受,理智上知道她们是机器,但情感上仍会有反应。
比如蕾切尔·罗森。不,他决定,她太瘦了。还没真正发育,尤其是胸部。跟小孩一样平坦瘦弱的身体。他还有更好的选择。资料上说鲁芭·勒夫特是几岁来着?他边开车边翻出那些皱巴巴的笔记,找到了她的所谓“年纪”。二十八岁,资料上写着。外观是二十八岁。对仿生人来说,外观是唯一有用的标准。
幸好我了解一点歌剧,里克暗忖。这是我比戴夫占便宜的另一个地方。我更有文化。
再抓一个仿生人,然后再找蕾切尔帮忙吧,他决定。要是发现勒夫特小姐极难对付—但根据他的直觉,应该不会太难。波洛科夫是最难的一个。其他仿生人并不知道有人在捕猎它们。它们会像游乐场的那排呆鸭子一样,让我一枪一个打碎。
他慢慢降落到歌剧院那辉煌宏伟的楼顶,同时大声唱起一系列混搭的咏叹调,歌词都是他随口捏造的伪意大利语。就算没有彭菲尔德情绪调节器,他的精神也提升到了乐观的顶点,充满了饥渴兴奋的期待。
[book_title]九
这座古老的歌剧院是用钢筋石料筑成的,历尽风雨,坚固持久,形似一条巨大的鲸鱼。在鲸腹里,里克·德卡德发现一场有些走调的彩排正在进行。虽说回声吵闹,但他一进来就听出了音乐的旋律:莫扎特的《魔笛》第一幕的结尾。摩尔人的奴隶们—也就是合唱团—开口稍早了一点,破坏了魔钟的整体节奏。
多么愉快。他热爱《魔笛》。他在第一层楼厅的前排找了个位置(貌似没人注意到他),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这时,巴巴吉诺穿着一身美丽的鸟羽,和帕米娜一起,唱起那段里克每次想到都会热泪盈眶的歌词。
如果每个勇士
都能找到魔钟,
他的敌人就会
立刻消失无踪。
唉,里克想,现实生活里可没有这种魔钟,能让所有敌人轻易消失。真糟糕。莫扎特写完《魔笛》后不久,才三十多岁,就因肾病去世了,葬在没有标志的贫民墓里。
想到这里,他开始寻思,不知莫扎特当时有没有预感到已经没有未来了,预感到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也许我也一样,里克边想边看彩排。这场彩排总会结束,表演总会结束,演员会死去,乐曲的最后一个音符也会沉默。最终,“莫扎特”这个名字也会消失,尘埃会取得最后胜利,即使不在这个星球,也会在别的星球。我们也许可以逃避一阵子。就像仿生人可以逃避我,多活那么一小会儿。但我还是会抓到它们,要么是另一个赏金猎人抓到它们。在某些方面,他意识到,我是破坏秩序的熵过程的一部分。罗森公司创建秩序,而我毁灭秩序。总之,他们一定是这么看的。
台上,巴巴吉诺开始和帕米娜对话。他跳出自省,开始听戏。
巴巴吉诺:“我的孩子,我们现在该说什么?”
帕米娜:“真相。我们只能说真相。”
他身体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帕米娜。她穿着厚重繁复的长袍,头巾面纱围着脸,洒在肩头。他又查看了一下资料,身体满意地向后一靠。我现在看到了第三个枢纽6型,他意识到。这就是鲁芭·勒夫特。她的角色表现出的感情,显得有点反讽。不管外表是多么生机勃勃,多么美丽炫目,逃亡仿生人很难说出真相。至少不会说出自己的真相。
台上的鲁芭·勒夫特开始高唱,他被她的音质吓了一跳。是最美好的那种声音,简直可以跟他收藏的那些经典录音相提并论。罗森公司把她造得真好,他不得不承认。他再次感觉到,不论什么时候,按这里的所见所闻,他就必须当一个秩序破坏者。也许她表现得越好,唱得越好,就越需要我这样的人。要是仿生人一直是劣质品—像德林公司以前生产的那种q40型—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也没人需要我的技能了。不知什么时候动手合适,他想。也许越快越好。那就等到彩排结束,她去化妆室的时候。
一幕结束,彩排暂停。指挥分别用英语、法语和德语宣布,一个半小时后继续彩排。指挥走后,乐队成员也纷纷放下乐器走了。里克站起身来,往后台化妆室走去。他跟在那群演员后面,不慌不忙,暗想,这样最好,一下解决,不怕夜长梦多。我跟她闲聊和测试的时间越短越好。一旦确定—不过按道理,测试结束之前他无法确定。说不定戴夫弄错了,他想。希望如此吧。不过不大可能弄错。他的职业直觉已经作出了反应。在警局服务的这么多年里,他还从没出过错。
他拉住一个龙套角色,问他勒夫特的化妆室在哪儿。从他脸上化的妆和身上的戏服来看,这龙套应该是演埃及土著的群众演员。他给里克指了一扇门。里克走到门前,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书“勒夫 特小姐私人化妆室 ”。他敲了敲门。
“请进。”
他走进房间。女孩坐在化妆台前,膝上摊着一本布面精装的旧乐谱,上面东一处西一处,到处都是圆珠笔作的标记。她仍然一脸浓妆,一身戏服,只是把头巾取下来放到了旁边的架子上。“什么事?”她抬头问道。舞台妆放大了她褐色的眼睛。她就这么睁着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我很忙,你也看得出来。”她的英语没有一丝口音。
里克说:“你唱得比施瓦兹科普夫还好。”
“你是谁?”她的声音冷漠内敛。他碰到过的仿生人好像都是这样:聪明绝顶,才华无双,但待人冷淡。他很不喜欢这一点。但要是没有这个特征,他也追踪不了仿生人。
“我是旧金山警察局的人。”他说。
“哦?”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没有闪烁,没有反应。“你来这里干什么?”奇怪,她的口气仍然很有礼貌。
他坐到旁边一张椅子上,打开了手提箱。“我奉命来这里对你做一个标准性格测试。只要几分钟。”
“必须做吗?”她向那一大片乐谱做了手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这时,她看起来有些紧张了。
“必须做。”他取出沃伊特·坎普夫设备,开始安装。
“智商测验?”
“不是。移情测验。”
“我需要戴上眼镜。”她伸手打开化妆台的一个抽屉。
“你在乐谱上做记号不用戴眼镜,那做这个测试也不用。我会给你看一些图片,然后问你几个问题。同时—”他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弯腰把带着密密麻麻感应器的吸盘贴在她浓妆艳抹的脸上。“还有这束光,”他边说边调节笔形光束电筒的角度,“就这样。”
“你觉得我是仿生人?是这样吗?”她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我不是仿生人。我甚至根本没去过火星。我也从没见过仿生人!”她长长的睫毛在颤抖。不过,他发现她努力表现得镇定自若。“你有情报说这组演员里有仿生人?我很高兴帮助你。我要是仿生人,会帮助你吗?”
“一个仿生人,”他说,“不会在乎其他仿生人是死是活。那正是我们要寻找的特征之一。”
“那么,”勒夫特小姐说,“你肯定是个仿生人。”
他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她。
“因为—”她继续,“你的工作就是杀掉仿生人,对吗?你就是他们所谓的—”她一时想不起来那叫什么。
“赏金猎人,”里克说,“但我不是仿生人。”
“你要我做的这个测试,”她的声音现在又恢复了常态,“你自己做过吗?”
“做过。”他点头道,“很久很久以前,刚加入警察局时就做过了。”
“也许那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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