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伊甸园 [book_author]海明威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6801 [book_dec]国青年作家戴维在20年代中和妻子凯瑟琳从巴黎到法国南部地中海海滨度蜜月,沉醉在浪漫的性爱生活中。戴维想继续写作。妻子却只想及时行乐,找发型师把头发铰短,甚至在结识外国姑娘玛丽塔后,怂恿丈夫爱她。三人投入了危险的性爱游戏中。但“好景”不长,因玛丽塔支持戴维写作。凯瑟琳由妒生恨,把他的手稿付之一炬后留信出走。戴维在玛丽塔的呵护下,文思泉涌,把最喜爱的一个短篇一字不错地重写出来,又回到了“伊甸园”中。这是海明威1961年自杀后出版的遗作,虽然写于晚年身体日渐衰退的时期,但全书焕发着如火如荼的生命力与爱情,是一部难得的青春小说。 [book_img]Z_9313.jpg [book_title]译本序 据海明威的出版商小查尔斯·斯克里布纳回忆,玛丽·威尔什[这是海明威的第四任妻子,也是末一个,于1946年成婚。]曾带着满满一大购物包她丈夫的遗稿到他办公室,其中主要有三部大作品的打字稿:长篇小说《岛在湾流中》、晚年重访西班牙后写的可算是关于斗牛的专著《死在午后》的续篇《危险的夏天》以及一部由作者定名为《伊甸园》的长篇小说。 《岛在湾流中》和《危险的夏天》先后于1970年及1985年出版。但《伊甸园》的情况比较复杂。虽然原稿长达1500页之多,却是部未完成的作品。 海明威于1946年初开始写作本书,至同年6月,一气呵成地完成了800页,但此后写写停停,到1961年自杀,始终未能完卷。然而查尔斯发现,未完成的只是手稿的第二部分,而第一部分完全可以独立成篇,只消作些必要的校订就行。本书终于在1986年问世,受到国内外读者的欢迎,并博得一些有地位的评论家的好评。 为慎重起见,查尔斯在卷首简短的“出版者说明”中声明:“……我们对手稿作了一些删节和一些常规的编辑校订。除了使行文清晰并前后一致而插入极少数零星词语外,没有增添任何词句。就一切重大的方面来说,本书完全是作者的亲笔。” 查尔斯还在卷首的《前言》中写道:本书“就它提供了关于一个忌妒丈夫写作成名并渴望改变自己的性别的聪明女子的心理状态的深刻写照来看,似乎背离了他那些通常运用的主题”。实际上,和海明威绝大多数作品一样,本书还是以男主人公为中心的。那是个美国青年作家,戴维·伯恩,他于二十年代中从巴黎带了新婚妻子凯瑟琳到法国南部地中海海滨度蜜月。他们钓鱼、游水、夜夜做爱,迫不及待地上咖啡馆吃早饭,完全沉浸在亚当夏娃般的二人世界中。 可惜对他来说,好景不长。凯瑟琳是富家女,父母双双汽车失事身亡,留给她的遗产,随着她年龄的增长,可以逐步动用。所以她不甘寂寞,突然提出要干一桩叫他吃惊的事儿:一个人到死水城去找一个发型师把头发铰短,成为男孩的模样。夜间做爱时,自称是彼得,他才是凯瑟琳,今后要永远主动跟他做爱。他开始感到无可奈何。 等他们收到第一批从巴黎转来的信件时,又产生了分歧。他看到出版商谈到他第二部写大战经历的小说销路不恶已安排第二次印刷时,计算了一下,可得一千元,但她收到了两张支票,认为生活根本不用愁,看到出版商寄来的那些剪报,上面的书评有的赞美有的谩骂,她认为不必计较,保留着对他不好,他却放在心上,留待以后细看。 戴维想继续写作,凯瑟琳却想继续旅行。两人终于开车一路朝西到了法国西南边境的小城昂代,在旅馆住下,那里能眺望大西洋的比斯开湾和南面的西班牙边境城市。他开始写作,可是在喝酒时,为了一点小事,凯瑟琳提起了那些剪报,两人婚后第一次口角,她直言嫁他可不是因为他是作家。尽管事后她道了歉,但裂痕就此存在了。然而她还是不甘寂寞,到附近小城去找个最好的发型师理成英国贵族公学学童式的平头,他乍见之下,脱口而出地说,“你干了什么好事,魔鬼?”此后就常常管她叫魔鬼! 据《圣经》中的伊甸园故事,是夏娃受不了化身为蛇的魔鬼的引诱,偷吃了智慧树上的禁果,才导致被耶和华把她和亚当一起逐出伊甸园的。但在戴维眼里,他的夏娃,凯瑟琳,竟成了魔鬼的化身,来干扰他的创作。这一方面展示了本书的主题为青年作家在创作与恋爱的矛盾中如何搞平衡的问题,另一方面说明海明威多少涉及了人类原罪的祸根是女人这一传统观念。 戴维夫妇观光马德里后,回到法国东南部地中海海滨,在旅游城市戛纳西面的纳波尔一家旅馆内住下。后来在戛纳一家咖啡馆内结识了爱脸红的俊姑娘玛丽塔。凯瑟琳一下子给吸引住了,竟在第二天中午把她带到旅馆,拉她订房间住下,两人都说喜欢她。这样二人世界变成了三人世界! 但是凯瑟琳继续任性行事。到了纳波尔,她去找了一位发型师,约好由她带丈夫同去把头发剪短并染成银白色,来衬托刻意晒黑的皮肤。戴维被说服了,但心里嘀咕:这样下去哪有个完。现在来了个第三者,又是凯瑟琳,不但公开说爱上了玛丽塔,还怂恿丈夫吻她,建议一同上偏僻的小海湾去裸泳,并且鼓励丈夫和玛丽塔单独去游水,开车出去吃饭,就这样使三人给卷进一场性的游戏。 这时戴维搁下了已写到西班牙游程的他们蜜月旅行的游记,开始以他小时候父亲带他到东非洲狩猎的经历为题材写作一系列短篇小说。但凯瑟琳硬要他继续写游记,把玛丽塔也写进去,并且订下计划,要去巴黎请一些现代派画家作插图,安排出版。倒是玛丽塔领会戴维的心意,赞美这些短篇小说,不惜和凯瑟琳顶嘴,要让他安心写作。凯瑟琳由妒生恨,竟把那些剪报和他用铅笔写在练习簿上的短篇小说全部烧掉,最后留下一信出走,使戴维在玛丽塔的呵护下,恢复了写作的信心,把已烧掉的他最心爱的那一短篇凭记忆重新写出来。 事情的发展似乎出乎戴维,也应该说,读者的意料。他的夏娃,凯瑟琳充当了魔鬼的角色,使他“失乐园”,而第三者,玛丽塔,本该起到魔鬼的作用,却使他“复乐园”。这正是本书的独特之处。 海明威所有作品中都或多或少地有他自己的影子。他于1919年1月从意大利回美,以为在米兰美国医院养伤时结识的美国护士艾格尼斯·冯·库鲁斯基(也就是《永别了,武器》的女主人公的原型)愿意嫁他,但她在3月中一封来信中说已爱上一位贵族世家的意大利中尉。海明威这时期中身心交瘁的情绪在那著名的短篇小说《大双心河》中有细致的反映。1920年11月初在芝加哥结识比他大八岁的哈德莉·里查逊。她小时从楼窗坠下,背部受伤,落下了后遗症,十二岁时父亲事业失败后开枪自杀,她本人也由于体力关系而放弃钢琴表演的生涯。直到1920年秋母亲去世,留下一笔信托基金,使她一年可得三千元,才能独立自主地生活。她曾爱上自己的钢琴课老师,但被对方拒绝。在这种情况下,她和海明威走到一块去了。她身材高大,头发金红色,性格温柔,吸引了海明威。两人经过近一年的通信,于1921年9月初结婚。不久,她的叔父阿瑟留给她八千元遗产,11月,海明威被《多伦多星报》聘为驻欧通讯员,才和哈德莉乘船赴欧,在巴黎定居下来,开始艰苦的创作生活。 1925年3月,海明威在巴黎结识比他大四岁的波琳·菲佛。她于1918年在密苏里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当上记者,于二十年代初到巴黎,担任《时尚》杂志法国版的编辑助理,常出席时装展览会。她身躯娇小,像个男孩,黑发黑眼,性情活泼,衣着时髦,见多识广,但并没有马上使海明威动心,到那年秋天,才开始有好感,在为期两周的圣诞假期中,去奥地利的旅游胜地施伦斯滑雪,她刻意追求海明威,终于在下一年2月,两人在巴黎成为情侣。哈德莉为了孩子,竭力挽回,但海明威的好友也怂恿他离开哈德莉,两人才于同年8月分居。1927年1月,两人终于离婚,5月,他就和波琳结婚。这时他已先后发表了中篇小说《春潮》和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创作生涯进入一个新阶段。 《伊甸园》发表后,有的评论家认为该小说“部分根据他和哈德莉及波琳的婚姻的一些往事,并触及一些他当时和玛丽的共同生活的内幕情况……”[引自卡洛斯·贝克的《欧内斯特·海明威:生平故事》(纽约,1969年)]但读者不难看出海明威仅仅以这些素材作为契机,生发出一个富有独创性的故事。凯瑟琳和哈德莉一样,也有丰厚的遗产,可以让丈夫安心写作,但生活中的海明威,和妻子在巴黎定居的初期,生活相当拮据,可参见他的回忆录《不固定的圣节》中“虚假的春天”那一章。但《伊甸园》中那对青年夫妻生活已相当豪华。他们用的路易威登箱包、乘坐的布加迪小轿车,喝的各种酒,都是当年欧洲的名牌。他们开风气之先,在尚未成为世界旅游重点的法国东南部地中海边的“蓝色海岸”穿着休闲服走动,在偏僻的海湾裸泳,尽情享受性爱生活。评论家认为这和海明威当时和玛丽长期居住在佛罗里达州南端的基韦斯特岛的浪漫气氛有关,使这部小说带有强烈的刺激感官的效果。 海明威对女人的头发特别敏感,在很多短篇及长篇小说中有细致的描写。例如《丧钟为谁而鸣》中的西班牙姑娘玛丽亚,被叛军糟蹋后剃掉了头发,三个月后,在游击队中遇到来执行炸桥任务的美国人罗伯特·乔丹时,才长成一头短发。罗伯特特别钟爱。在生活中,海明威曾先后要求他那几个妻子把留长的头发铰短,改变发型和颜色。在这部他生前来不及定稿发表的《伊甸园》中,那对年轻情侣把头发染成同样的颜色,剪得同样短,试图交换性别,达到水乳交融的境界。在二十年代,妇女留长发是传统的行为,留短发则意味着叛逆。海明威在早期作品《太阳照常升起》中,就让女主人公勃莱特夫人把一头短发朝后梳,像个男孩,因为她当时正在巴黎过着放浪不羁的生活。到书末,她和西班牙年轻斗牛士罗梅罗短期同居,笃信天主教的罗梅罗曾要求她把头发留长,回复传统。 关于戴维写作活动的描写,贯穿全书,似乎成为一条副线。他第一部小说《裂谷》就是以东非洲为背景的。第二部写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飞行员故事,出版后即结婚,到法国南部度蜜月。后来搁下游记,一连写了三个短篇,也都是根据他小时候和父亲到非洲狩猎的经历构思的。其中的第二篇涉及1905年坦噶尼喀土人起义,当时戴维大约八岁。这就是说戴维比海明威本人大两岁左右。但海明威小时候经常由他父亲带到密歇根州下半岛西北端的瓦隆湖边度假,在那边尽情地钓鱼、游水、捕捉小动物,从小爱上户外生活。后来以虚构的尼克·亚当斯为主人公的一系列短篇小说就都是以那个地区为背景,从尼克小时候陪父亲到印第安人家接生,看到那做丈夫的如何忍受不了痛苦而自杀,写到尼克青春期的第一次性爱经验,一直到从欧洲带了战争创伤回到那地区的大双心河,心如止水,如何垂钓,如何搭篷帐宿夜。后来结婚生孩子,当上作家,都有所反映。因此,海明威研究专家菲利普·扬把这些短篇按主人公成长过程加以排列,于1972年结集出版,题名为《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读者可以从中看出,海明威从来就是根据个人经历加上想象虚构来搞创作的,而不像好些前辈短篇小说家如莫泊桑、契诃夫、欧·亨利以及同时代的毛姆(早期作品除外)那样主要以讲别人的故事见长。 实在海明威要迟至1933年年底才第一次和第二任夫人波琳在著名的白人职业猎手菲利普·珀西瓦尔陪同下到东非打猎,前后72天,打到了三头狮子等大动物。这次经历在创作上的收获是游记《非洲的青山》(1935)以及两个著名的中篇《乞力马扎罗的雪》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促的幸福生活》。尽管这两个中篇都是别人的故事,熟悉海明威生平事迹的读者可以处处看出作者本人生活的反映。 戴维写的第三个短篇实际上就是海明威那次非洲之行后写的一个短篇《一个非洲故事》。这是个完整的猎象故事,写戴维小时和一只小狗在树林中发现了一头大公象,它的象牙长得几乎触及地面。他回去报告了大人,他父亲就带了土人猎手朱马一起追踪。海明威从第十八章一直到二十四章,把《一个非洲故事》的全文分段插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写到为了猎取宝贵的象牙,大人们如何苦苦追踪,终于残酷地枪杀大象,而戴维幼小的心灵被他们的贪婪所震惊,从同情象的遭遇到憎恨他一向崇拜的教会他如何用皮弹弓打小动物的朱马,对父亲说但愿大象不仅仅把朱马撞伤而是杀死了他,使他父亲吃惊。 天真无邪的少年在逐步接触成人世界的残酷现实的过程中幻灭是西方文学传统中写主人公成长过程的教育小说中的永恒主题。这使人想起福克纳的著名中篇小说《熊》。美国南方大种植园主麦卡斯林的孙子艾萨克十岁时和大人们一起进入大森林猎熊,在印第安酋长和黑女奴所生的混血儿山姆·法泽斯的教导下学打猎,两年后,猎杀了第一头鹿,山姆为他举行了印第安人正式成为猎人的仪式。十六岁时,参加追捕大熊“老班”的狩猎活动,结果虽然杀死了大熊,山姆和猎狗“狮子”也都搭上了性命。福克纳和海明威一样,同样不厌其详地写出了整个过程,还写到艾萨克从他当作精神上的父亲的善良的山姆身上学会了如何做人。他认清了祖先的罪恶,甘愿放弃建筑在奴隶制上的庄园,搬到镇上,学耶稣的榜样,当上一个自食其力的木匠。 但是《伊甸园》中的这个猎象故事似乎游离于这位处在写作和恋爱的矛盾中的青年作家当时的生活之外。也许在那未完成的第二部原稿中有所张本。这个谜只能等待以后是否加以整理发表时才能解开了。不管怎么样,这两位美国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都触及了这个永恒主题,这该是和西方文学中一脉相承的对人性的关怀这一传统分不开的。 海明威在《伊甸园》中保持了早年的清新简洁的文风,并且就其题材来说,可说是一部青春小说。当时他的健康状况已大不如前,这在同时写作并于1950年发表的《过河入林》中已有所反映。无怪美国当代作家厄普代克在当时发表在《纽约客》周刊上的书评中精辟地写道:本书是“一个奇迹,是早期的魅力的一次新的表述”。詹姆斯·索尔特在《华盛顿邮报》的“书的世界”上写得更为全面:“海明威的告别之作,刻意求工、令人激动、恣意任性可又纯情无邪,忠实于它那高大不朽的制作者和它本身,全然不知黑暗即将降临[显然是指海明威终于未能完成本书而于1961年7月2日把双管猎枪塞进口中扣动扳机自杀。]。” ---吴劳 ---1999年1月7日 [book_title]第一部 第一章 他们当初住在王家水道港[王家水道港位于法国南部大海港马赛之西,濒地中海的狮子湾。],那家旅馆坐落在一条从死水城城墙朝南直通海洋的运河边。他们可以隔着低洼的卡马尔格平原望见死水城的那些塔楼,几乎每天的某一时间,他们骑自行车顺着运河边的白色道路上那边去。每逢傍晚和早上的涨潮时分,会有海鲈进入运河,他们就能看到鲻鱼拼命蹦跳,免得被鲈鱼吃掉,还看到鲈鱼袭击时水面激起了波浪。 有道防波堤朝外伸进喜人的蓝海,他们在防波堤上钓鱼,在海滩边游水,每天帮渔夫们把网到鱼儿的长长的渔网拖上有坡度的长长海滩。他们在街角面海的咖啡馆里喝开胃酒,观看远处狮子湾中捕鲭鱼的渔船的风帆。这是暮春时分,鲭鱼正在洄游,该港的渔民忙得厉害。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友好的镇子,这对年轻夫妇喜欢那家旅馆,那儿楼上有四间屋子,楼下有个餐厅和两张台球桌朝着运河和灯塔。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看来就像凡·高画中在阿尔的那一间[荷兰画家樊尚·凡·高(1853—1890)在法国南部罗讷河畔的阿尔城居住了一段时期,作了好些那一带风光的油画。在《樊尚在阿尔的寝室》(1889)中,他画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唯一的窗户有两扇,合在一起,未关严。],不同的是这儿有张双人床和两个大窗户,你可以越过河水和沼泽和海滨草场一直望到白色的巴拉伐斯镇[巴拉伐斯镇位于王家水道港之西,隔死水湾遥遥相对。]和它那明亮的海滩。 他们吃得挺不错,但老是觉得饿。他们饿得想赶紧吃早饭,那是在咖啡馆吃的,点的是奶油鸡蛋卷,牛奶咖啡和鸡蛋,还有他们要的那种蜜饯和煮熟到什么程度的鸡蛋都很刺激食欲。他们老是饿得想赶紧吃早饭,弄得这姑娘往往会头痛,直到咖啡端上来。咖啡可总是能驱散头痛。她喝咖啡不搁糖,小伙子想该记住这一点。 这天早晨吃奶油鸡蛋卷和红莓蜜饯,鸡蛋是煮的,他们在蛋盅中把蛋拌和,撒一些细盐,磨一点胡椒面在上面,那一小块黄油也融化了。鸡蛋又大又新鲜,姑娘的煮的时间没有小伙子的长。他很容易记住了这一点,对自己的煮鸡蛋感到满意,用小匙把它划成小方块,只有朝下淌的黄油使它滋润,在这清新的大清早他吃着这嫩蛋和辣嘴的粗磨胡椒面和热咖啡和那碗加牛奶的菊苣咖啡[菊苣咖啡为以菊苣根烘烤磨制的代用咖啡,无咖啡因,1769年创始于意大利的西西里岛。]。 渔船都出海到了远方。它们随着初起的微风,在黑暗中驶出,小伙子和姑娘醒过来,听到船声,跟着在床上的单被下蜷在一起,又睡着了。他们在外面天光已经很亮、室内还很阴暗时,在半睡半醒中做爱,然后并肩躺着,感到愉快而疲乏,然后又做了一次爱。事后觉得饿得慌,竟以为会活不到吃早饭的时候,可眼下他们正在咖啡馆里吃着,观看着大海和风帆,又是新的一天了。 “你在想什么?”姑娘问。 “没什么。” “你总该想些什么啊。” “我只在感受。” “怎么样?” “愉快。” “我可饿透了,”她说。“你看这是正常的吗?你做了爱总会觉得这样饿吗?” “要你爱对方才会这样。” “哦,这方面你懂得真多,”她说。 “不。” “我不管。我喜欢这样,我们不必为什么事操心,对吗?” “什么事也不必。” “你看我们该干些什么?” “我说不上,”他说。“你看呢?” “我根本无所谓。要是你想去钓鱼,我可以写封信,也许写两封,然后我们可以在午饭前去游水。” “弄得肚子饿?” “别提了。我已经觉得饿了,可我们还没吃完早饭。” “我们可以想想午饭吃些什么。” “那么午饭后呢?” “我们像乖孩子般睡个午觉。” “这倒是个全新的主意,”她说。“为什么我们从没想到过?” “我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本领,”他说。“我是创造型的人。” “我可是破坏型的,”她说。“我要把你毁了。人家会在那房间外的屋墙上安上一块铜牌[她是戏说作为对他这位作家在那房间里做爱时死去的纪念。]。我要在夜里醒过来,对你干下些你从没听说过或者想象过的事儿。我昨夜就想干来着,可是太困了。” “你太困了,就害不了人啦。” “别麻痹自己,产生任何虚假的安全感。亲人儿啊,让时间快快过去,午饭时分就来吧。” 他们身穿条纹渔民衫和从那家卖航海用品的铺子里买来的短裤,坐在那儿,皮肤晒得非常黑,头发被阳光和海水弄得一缕深一缕淡,褪了色。人们在没听他们说已经结了婚以前,大都会当他们是兄妹。有些人不相信他们是夫妻,这使姑娘高兴死了。 在那些年头[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二十年代。],只有极少数人曾在夏季到地中海边来避暑,除了从尼姆[尼姆为死水城北一古城,有罗马时代遗迹及中世纪建筑。]来的少数人外,谁也不来王家水道港。这里没有赌场,没有游艺表演,除了在最热的那几个月中有人来这里游水外,旅馆里没有客人。当时人们还不穿渔民衫,这个跟他结了婚的姑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穿渔民衫的姑娘。她为他们俩买来了衬衫,然后在他们旅馆房间的脸盆里洗涤,把上的浆洗掉。衬衫原来很硬,做得经久耐穿,但洗涤过后料子变软了,如今已穿旧,变得相当软,所以他这会对她看时,看见她的乳房顶起了这穿旧的料子,显得挺美。 在村子那一带地方,没人穿短裤,因此他们俩骑自行车时,姑娘不能穿。然而在村子里就没关系,因为老百姓非常友好,只有当地的神父不赞成。但姑娘在星期天穿了一条裙子和一件长袖开司米毛衣,用头巾包住了头发去做弥撒,小伙子跟男人们一起站在教堂后部。他们捐献了二十法郎,这在当时值不止一美元,因为神父亲自收取捐献,他们对教会的态度就此为人知晓,在村子里穿短裤的行为就被看作是外国人的怪癖,而不是企图冲击卡马尔格那一带各港口的道德风尚了。他们穿短裤的时候,神父不跟他们说话,但也并不指责他们,等他们在傍晚穿着长裤,三人就朝彼此鞠躬致意了。 “我要上楼去写信了,”姑娘说,站起身来,对招待笑笑就走出咖啡馆。 这小伙子名叫戴维·伯恩,他把招待叫到面前,付了账,招待问,“先生要去钓鱼?” “我想是吧。潮水怎么样?” “这阵潮水好得很,”招待说。“我有些鱼饵,你可要吧。” “我可以在路上弄到一些。” “不。用我的吧。那是沙蚕,有的是呢。” “你走得开吗?” “我正在当班。不过也许能离开,去看你钓鱼。你带了钓具?” “在旅馆里。” “弯过来拿沙蚕吧。” 到了旅馆,小伙子本想上楼到房里去找那姑娘,但却到柜台后面挂房间钥匙的地方找出那多节的竹制长钓竿和放钓具的篮子,回到亮光光的路上,一直走到咖啡馆,然后出来走上阳光刺眼的防波堤。阳光热辣辣的,但刚吹起了微风,潮水刚开始下退。他想,但愿带了根抛竿和匙状假饵来,这样就可以把钓钩抛过运河中的水流,从岩石上落到另一边的水里,结果他却在长竿上安上软木和羽毛管做的浮子,让一条沙蚕在一个他自以为也许有鱼在觅食的水域缓缓地浮动着。 他钓了一会儿,运气不好,就观看外面蓝色海面上来回行驶的捕鲭船只,还有高空的云朵投在水面上的阴影。后来,他的浮子猛地下沉,钓丝紧绷着朝下斜去,他用力抵消一条鱼的拉力,把钓竿抬起,这鱼坚强有力,乱蹦猛冲,使钓丝在水中嘶嘶作响。他设法握得尽量地松,那鱼不断地企图向大海游去,长竿被拉弯,钓丝和钓钩引线都快给绷断。小伙子跟着那鱼在防波堤上朝前走,以便放松紧绷着的钓丝,但鱼还是不断地拖,因此随着它朝前冲,钓竿的四分之一被强拉入水中。 那招待从咖啡馆赶来了,情绪激动得很。他在小伙子身边说,“拉住它。拉住它。拉得尽量地松。它一定会累乏的。别让它挣脱。对它放松点。放松。放松。” 小伙子对它不能再放松了,除非随着鱼跨下水去,但这样做行不通,因为这运河很深。但愿我只消随着它在堤上朝前走就行,他想。可是他们已经到了防波堤的尽头处。这时钓竿有一半以上浸在水里了。 “只要松松地拉住它就行,”招待恳求他。“这导线很坚固。” 鱼钻进深水,游开去,弯弯曲曲地朝前游,那长竹竿被它的重量和它飞速猛冲的劲头弄弯了。然后它拍水冒到水面上,然后又下去了,小伙子发觉尽管这鱼依然坚强有力,那可悲的狠劲却减弱了,眼下它可以给拖着绕过防波堤的尽头处,拖进运河。 “只要放松就成,”招待说。“啊,快放松。我们大家都得放松。” 又有两次,鱼奋力朝大海游去,而小伙子两次都把它拖回来,如今正轻轻地拖着它顺着防波堤朝咖啡馆走去。 “它怎么啦?”招待问。 “它没问题,不过我们已经把它制服了。” “别说出来,”招待说。“别说出来。我们必须把它拖垮。把它拖垮。把它拖垮。” “它把我的胳膊拖垮了,”小伙子说。 “要我来拉吗?”招待满怀希望地问。 “不,我的天。” “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放松,放松,放松,”招待说。 小伙子把鱼引得经过咖啡馆露台的前面,进入运河。它贴近了水面在游,依旧坚强有力,小伙子心想,不知他可得把这鱼顺着运河穿过全城一路拖。这时已来了不少人,大家走过旅馆时,姑娘从窗口看见了,叫道,“啊,这鱼多了不起!等等我!等等我!” 她从楼上清楚地看到了鱼,看到它有多长,在水中闪着亮,她丈夫拿着几乎弯成对折的钓竿。有一群人跟在后边。等她下到运河边,奔着赶上人群,他们都站住了。招待正站在运河边的水中,她丈夫正把鱼慢慢地引向河岸,那里长着一丛杂草。鱼这时在水面上了,招待弯下身去,两手从两边合拢,两根拇指插进它的两鳃,把鱼提起,带着它登上河岸。这鱼很沉,招待把它高举在自己胸前,鱼头顶着他的下巴,鱼尾拍打着他的两条大腿。 有几个人正在拍打小伙子的背脊,伸出胳臂搂住他,还有个从鱼市场来的妇女吻了他。跟着,姑娘搂住了他,亲他,他说,“你刚才看见它了?” 于是大家都跑过去看,鱼给摊在路边,像鲑鱼般呈银色,背上闪出钢枪枪身的深蓝色。它是条漂亮的体格优美的鱼,长着双灵活的大眼睛,正缓慢而断续地喘着气。 “这是什么鱼?” “狼鱼,”他说。“那就是海鲈。人家还管它们叫狼鲈。这是种了不起的鱼。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 那招待名叫安德烈,他跑过来,伸出双臂搂住戴维,吻他,然后吻那姑娘。 “太太,我必须吻你们,”他说。“的确必须这样做。谁也没有用这种渔具钓上过这样的鱼。” “最好把它称一下,”戴维说。 他们这时都到了咖啡馆。小伙子称了鱼后,收拾起了渔具,洗了手脸,而那鱼给放在一大块冰上,那是从尼姆用卡车运来冰捕到的鲭鱼的。鱼的重量为十五磅多一点。鱼放在冰上,还是银色的,很美,但它背部的颜色变成灰色了。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有生气。捕鲭鱼的渔船这时正在回港,妇女们正从船上卸下亮闪闪的蓝、绿和银色的鲭鱼,装进篮子,把这些沉甸甸的篮子顶在头上送往鱼库。这次的捕获量非常大,镇民们又忙碌又高兴。 “我们拿这条大鱼怎么办?”姑娘问。 “人家会要去把它卖掉的,”小伙子说。“它太大了,在这儿没法煮,人家说把它切断可太不像话。说不定会一直给送到巴黎去。到头来会进某一家大餐馆。要不,有个大富翁把它买去。” “它在水里的时候真好看,”她说。“还有安德烈把它举起的时候。我在窗上看见它和你和跟着你的那帮人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我们弄条小的来吃吧。这种鱼实在出色。一条小的该加上黄油和香草来烤。就像美国的条纹鲈鱼。” “这鱼使我来劲了,”她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呱呱叫的乐趣吗?” 他们饿得想赶紧吃午饭,而那瓶白葡萄酒是冰镇的,他们边喝边吃拌调料的芹菜、小红萝卜和大玻璃瓶里的自制腌渍蘑菇。鲈鱼给烤好了,银色鱼皮上可见烤架的条纹,黄油在热盘子上融化了。还有切成片的柠檬用来将汁挤在鲈鱼身上,面包房送来的新鲜面包,而葡萄酒使他们给油炸土豆烫的舌头冷却下来。这是上好、低度、叫人愉快的不知牌名的干白葡萄酒,这家餐馆以此引为骄傲。 “我们吃饭时可不是出色的健谈者,”姑娘说。“我让你腻味了,亲人儿?” 小伙子哈哈笑了。 “别笑我,戴维。” “我没有。不。你并不让我腻味。即使你一声不吭,我看着你就觉得愉快。” 他给她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还斟满了自己的酒杯。 “我要让你大吃一惊。我没有告诉过你,是吗?”姑娘说。 “是什么性质的?” “啊,这事挺简单,可也挺复杂。” “告诉我。” “不。你也许会喜欢,也许会接受不了。” “听上去太危险了。” “是危险的,”她说。“不过别问我了。可以的话,我要上楼到房里去了。” 小伙子付了饭钱,把瓶里剩下的酒喝了,然后才上楼去。姑娘的衣服已折叠好,放在一把凡·高画上的那种椅子[指他在1888年画的《放着烟斗的椅子》上的那种用麦秆编坐垫的木椅,那是巴黎画室里普遍应用的。]上,她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单被在等他。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掀起单被,她就说,“你好,亲人儿。午饭吃得好吗?” 事后他们并肩躺着,他一条胳臂搁在她的头下,觉得愉快,懒洋洋的,他感到她把头转来转去,在他脸颊上摩蹭。她的皮肤像丝绸般柔滑,几乎一点也没有被阳光和海水弄得变粗糙。跟着,她头发全部朝前披在脸上,以致头一动就擦着他,她动手轻柔地、探索性地抚弄他,然后乐滋滋地说,“你真的爱我,是不?” 他点点头,亲亲她的头顶,然后把她的头转过来,捧住了亲她的嘴唇。 “哦,”她说。“哦。” 过了好久,他们彼此紧搂着躺在一起,她说,“你就爱我现在的这副模样?你肯定。” “对,”他说。“不能再对了。” “因为我就要变样了。” “不,”他说。“不。不要变。” “我就要变,”她说。“那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我不想装假,说不是这样。不过这会对你起点儿作用的。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不应该说出来。” “我喜欢吃惊,但是希望一切都像眼前这一刻的样子。” “那也许我就不该做了,”她说。“唉,我不高兴。这惊人的事儿可真是又危险又妙不可言啊。我考虑了好几天,今儿早上才下了决心。” “那是你真心想干的事吧。” “正是,”她说。“而且我一定要干。我们直到现在所干的事,你都喜欢,可不是吗?” “对。” “那好。” 她从床上溜下,两条棕色的长腿直挺挺地站着,那美丽的胴体给晒成均匀的褐色,因为他们在那个偏僻的海滩上不穿泳装游水。她把双肩朝后扭去,抬起下巴,摇晃着脑袋,弄得一头黄褐色的浓发拍打着她的双颊,然后朝前弯下身子,于是头发全都朝前垂下,蒙住了她的脸。她把条纹衬衫从头上褪下,然后把头发甩回脑后,然后在梳妆台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头发朝后梳,用鉴定的眼光打量着。头发直垂到她肩上。她朝镜子摇晃脑袋。然后她套上宽松长裤,系好腰带,穿上她那双褪了色的蓝色绳底鞋。 “我得骑车去死水城,”她说。 “好,”他说。“我也去。” “不。我得一个人去。这是有关那叫你吃惊的事儿的。” 她临别吻了他,走下楼去,他看她跨上自行车,在路上平稳轻松地驶去,头发在风中飞舞。 这时下午的阳光照上了窗子,室内太暖和了。小伙子洗了澡,穿上衣服,下楼到海滩去散步。他知道该去游水,可是感到疲乏,所以顺着海滩走去,然后沿着条通往内陆的小路穿过盐草地走了一程,就拐回来,沿着海滩走到埠头,上坡到咖啡馆。他在咖啡馆里找到份报纸,要了一杯兑水的上等白兰地,因为做了爱,感到空落落的,身子给淘空了。 他们结婚有三个礼拜了,带着他们的自行车、一箱进城穿的衣服、一只帆布背包和一只小挎包,从巴黎搭火车来到阿维尼翁[阿维尼翁为法国南部一古城,旧城筑在山崖上,有壁垒围绕。]。他们下榻在阿维尼翁一家上等旅馆内,把衣箱留在那里,想骑自行车去加尔桥[加尔桥位于尼姆东北十四英里处,为古罗马高架渡槽的残部。]。但当时正刮着密史脱拉风[法国南部沿地中海诸省刮的干寒强劲的北风。],所以他们就顺着密史脱拉风骑车朝东南到了尼姆,在那儿耽搁在大将军旅馆,然后依然背着那大风,骑车南行至死水城,然后到王家水道港。他们就此一直待在那儿。 日子过得好极了,他们真心感到愉快,他从没体会过你能爱一个人爱得这样深,使你对任何别的事儿都毫不关心,其他的事儿好像都不存在了。他结婚时有不少问题,但在这里他一点也不去想,也不想到写作,也不想到任何别的事,只想跟这个他爱着并且与之结了婚的姑娘在一起,就此没有那种在交媾后总是会有的豁然开朗的感觉了。这个已经消失了。如今他们做了爱,就吃喝点东西,然后再做爱。这是个非常单纯的世界,他在任何别的世界中从没真正感到愉快过。他想,她的情况一定也是如此,她的行动也确实表明是这样,可是今天却提起了什么要变和什么叫他吃惊的事儿。不过,也许会变得叫人愉快,而那叫他吃惊的事儿也会是桩好事。他一边喝着兑水白兰地,一边看当地报纸,盼望着将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也罢。 自从他们开始这次新婚旅行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单独喝一杯白兰地或者威士忌。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写作,而他关于喝酒的唯一准则是决不在写作前或写作时喝。再写作会是桩好事,他明知道这很快就能实现,所以必须记住要用无私的态度来对待它,尽可能明白地说明要强迫她一个人待着是叫人遗憾的,他并不为此感到得意。他肯定相信她会好好对待这事,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消遣办法,但他不愿想到这工作,写作,要在他们处于眼前的状况中开始。当然啦,没有开朗的心情,写作是绝对开始不了的,他想不知道她可明白这一点,再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要超出他们现有的范围,去追求某种什么都阻挡不了的新花样。能是什么新花样呢?他们如今亲热时搂得不能再紧了,也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只有幸福愉快和相亲相爱,然后是觉得饿,填饱了肚子重新再干。 他意识到已经喝光了兑水白兰地,下午的时光接近黄昏了。他又叫了一杯,开始专心看报。可是这报纸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使他感兴趣,他正眺望那夕阳普照下的大海时,听见她走进咖啡馆,用她那沙哑的喉音说,“你好,亲人儿。” 她赶忙走到桌子边,坐下来,昂起下巴,用带着笑意的眼睛和长着些小雀斑的金色脸庞对着他。她的头发给铰短了,像男孩的一样短。它不折不扣地给剪了。头顶上的头发朝后梳着,还像往常那样密,但两边却剪短了,紧贴她脑瓜的两只耳朵露了出来,黄褐色的头发在发线处给铰短了,紧贴着脑瓜,很光滑,朝后掠。她掉过头来,挺起两只乳房,说,“请吻我。” 他吻了她,看看她的脸和她的头发,又吻了她一下。 “你喜欢吗?摸摸看有多光滑。摸摸后边儿,”她说。 他摸摸后边。 “摸摸我的脸颊,摸摸我耳朵的前面。把你的手指从两边向上摸。” “你瞧,”她又说。“这就是那叫你惊喜的事儿。我是个姑娘。可现在我也是个男孩,我可以什么都干什么都干什么都干。” “坐到我身边来,”他说。“你要些什么,弟弟。” “哦,谢谢,”她说。“我就要你现在喝的吧。你明白为什么是危险的了,是不?” “是。我明白了。” “不过我这样干了,不是挺好吗?” “也许吧。” “不是也许吧。不。我考虑过了。我什么都考虑过了。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按照所有其他人的准则行事?我们就是我们嘛。” “我们一直过得很快活,我可并不觉得有什么准则。” “请你伸手再摸一下可好。” 他这样做了,还吻了她。 “啊,你真可爱,”她说。“而且你真的喜欢这头发。我感觉得到,我说得准。你不必一定要爱它。起先只要喜欢就行了。” “我喜欢,”他说。“再说,你有个形状非常美的脑袋,配上你可爱的脸骨,真是美啊。” “难道你不喜欢两边的样子?”她问。“不是假的,也不是伪装的。这是地道的男孩发式,可不是什么美容院搞的。” “谁理的?” “死水城的发型师。就是一星期前给你理发的那个。你当时跟他说你要把头发理成什么样子,我就要他把我的剪得跟你的完全一样。他真好,一点也不吃惊。他根本不担心。他说跟你的完全一样?我就说完全一样。难道这对你没什么影响,戴维?” “有啊,”他说。 “蠢汉才会觉得怪。我们可一定要感到自豪。我喜欢感到自豪。” “我也一样,”他说。“我们就来开始感到自豪吧。” 他们就坐在咖啡馆里,观看落日在水面上的反光,观看暮色降临这镇子,喝着兑水白兰地。走过咖啡馆的老百姓看到这姑娘,态度并不冒失,因为镇上只有他们这两个外国人,至今已待了快三个星期,而且她是个大美人儿,他们都喜欢她。再说,今天还钓到了大鱼,人们通常会对此大谈特谈,可是这另外的新花样在镇上也是桩大事。没有一个正派的姑娘在这一带地方把头发剪得这样短过,即使在巴黎也是罕见的怪事,这可能显得很美,也可能是糟糕透顶的。这可能意味着做得太过分了,要不,可能只意味着把一个脑袋的美丽形态显示出来,而用别的办法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出色的。 他们晚饭吃了牛排,煮得半熟,配上土豆泥和菜豆,加上一客色拉,姑娘问能不能喝塔韦尔酒[塔韦尔酒为一种干红葡萄酒,原产阿维尼翁西北的塔韦尔小镇,故名。]。“这是给在恋爱中的人喝的好酒,”她说。 她始终看上去,他想,和她的年龄,现下是二十一岁,完全相称。为了这一点,他为她感到非常得意。可是今夜她看上去并不如此。她颧骨的线条清楚地显示出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还带着微笑,她的脸蛋叫人心碎。 房间里很暗,只有从外面透进的一点亮光。这时微风使室内很凉快,身上的单被掉到了床下。 “戴夫[戴维的爱称。],如果我们不顾死活了,你并不在意,对吗?” “对,姑娘,”他说。 “别叫我姑娘。” “我搂住你的地方,你明明是个姑娘,”他说。他紧紧搂住她的两只乳房,手指一张一合地抚弄着,感到手指间挺突起的又硬又嫩的东西。 “这些不过是我天赋的资产,”她说。“那新花样才是我给你的惊喜。摸摸看。不,随它们去吧。它们是跑不了的。摸摸我的脸颊和脖颈吧。摸上去多妙多好啊,又清爽又新鲜。请爱我现在的样子吧,戴维。请理解我,爱我吧。”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她颀长的身子轻轻地压在自己身上,两只乳房顶着他,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躺在那儿,有所感受,跟着她一只手握住了他,朝下摸索,他用双手帮助她,然后仰躺在黑暗中,什么都不想,仅仅感到她的分量和心里的异样感觉,这时她说,“现在你说不清谁是谁了,是吗?” “是。” “你在变了,”她说。“啊,你在变。你在变。对,你在变,你是我的姑娘凯瑟琳了。你愿意变,做我的姑娘,让我来干吗?” “你是凯瑟琳嘛。” “不。我是彼得。你才是我妙不可言的凯瑟琳。你是我美丽可爱的凯瑟琳。你真好,肯变。啊,多谢多谢,凯瑟琳。请理解,请明白、理解。我要永远主动地跟你做爱。” 临了,两人都好像死去了,感到空落落的,但是还是没有个完。他们并肩躺在黑暗中,腿儿挨着腿儿,她的头枕在他一条胳臂上。月亮升起了,室内稍微亮堂了一点儿。她伸手顺着他的肚皮朝下摸索,眼睛并不在看,说,“你不会以为我坏吧?” “当然不。不过你想出这念头有多久了?” “并不是始终在想。不过也想了好久了。你真好,肯让我这样做。” 小伙子用双臂搂住姑娘,使她紧紧贴住自己,感觉到她可爱的双乳顶在自己胸膛上,吻她那可亲的嘴。他使劲紧紧搂住她,内心深处说了声再会吧,然后又说再会吧,再会吧。 “我们来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彼此搂着,什么也不去想吧,”他说,心里说再会吧凯瑟琳再会吧我可爱的姑娘再会吧,祝你走运,再会吧。 [book_title]第二章 他站起身,朝海滩两头扫了一眼,塞上防晒油瓶的瓶塞,把它放进帆布背包一边的袋子,然后走到海水边,觉得脚下的沙子越来越凉了。他望望仰躺在倾斜的海滩上的姑娘,只见她眼睛闭着,两臂贴在身子的两侧,身后有个斜顶的帆布方帐篷和海滩边新生的一簇簇草。阳光笔直地射在她身上,她不该保持这个姿势,躺得太久,他想。随后他朝外走去,合扑地跳进清澈寒冷的海水,翻过身来,朝大海仰泳而去,目光越过不停地拍击着的两腿和双脚,注视着海滩。他在水中转过身来,朝水底下潜,摸到粗糙的沙底,感到上面有一道道粗棱,然后冒出水面,平稳地游回来,发现游自由式时他能使手拍击得多慢。他走到姑娘身边,看见她睡着了。他从帆布背包中掏出手表,看看该在什么时候叫醒她。有一瓶包在报纸里的冰镇白葡萄酒,外面裹着他们的毛巾。他没有解掉报纸或毛巾,就拔掉瓶塞,举起这包累赘的东西,喝了一口清凉的酒。然后他坐下来,观看姑娘并眺望大海。 这片海水总是比看上去更冷,他想。除了在浅滩上,要等到仲夏时分才会真正变暖。这片海滩相当陡地朝海中斜去,海水冷得厉害,要游了水才能使身子暖和。他眺望着大海和高空的云彩,留意到渔船队正朝西方驶得有多远。随后他看着在沙滩上熟睡的姑娘,这沙滩这会已相当干燥,他的脚一动,沙子就随着越来越大的风轻巧地飞扬起来。 夜间,他感到她的双手在摸他。等他醒过来,只见正处在一片月光下,而她已使出了神秘的魔法,又变成了男孩,跟他说话并问了些问题,他没有说不,他感觉到这变化,因此难受透了,等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了,事情干完了,她身子发抖,对他小声说,“现在我们干成了。现在我们真的干成了。” 是啊,他想。现在我们真的干成了。她一下子睡着了,就像个累乏了的小姑娘,躺在他身边,月光映照出她这轮廓美观而新奇的脑袋,显得很可爱,这时她侧身睡着,他探过身去,对她说,声音并不太大,“我支持你。不管你头脑里还有什么别的花样,我都支持你,并且我爱你。” 早上,他饿得慌,想赶紧吃早饭,但还是等待她醒过来。他终于吻了她,她醒过来,微微一笑,睡意蒙眬地起了床,在大脸盆里洗了脸,在大衣橱的镜子前懒洋洋地坐下来梳头,不带一点笑意,望着镜子,然后微笑起来,用指尖摸摸腮帮,从头上套下一件条纹衬衫,然后吻他。她站得笔直,乳房贴在他胸膛上,说,“别担心,戴维。你那个好姑娘又回来啦。” 可是他这时正非常担心,他就想,如果情况变得这样狂放、这样危险,发展得这样快,我们将会怎么样?在这样来势凶猛的烈火中,还有什么会不给烧掉的呢?我们很快活,我相信她是快活的。可是谁说得准呢?而且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是谁参与了,是谁接受了她这次变化,并且亲身体验了?如果她正喜欢这样,你有什么资格不希望她做到呢?你算是好福气,有一个像她那样的妻子,而你要事后觉得不快才能算是罪过,可你并没有觉得不快。喝了葡萄酒,你是不会觉得不快的,他对自己说,不过,如果葡萄酒不再能掩护你了,你将喝什么呢? 他从帆布背包中取出那瓶防晒油,抹了一些在姑娘的下巴、腮帮和鼻子上,还在帆布背包的袋子里找出一块褪了色的蓝花手绢,把它摊在她胸口。 “我一定要停下来吗?”姑娘问。“我正在做一个美妙无比的梦。” “把梦做完吧,”他说。 “谢谢你。” 隔了不多几分钟,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头一摇,就坐起身来。 “我们下水吧,”她说。 他们一起下了水,朝外游去,然后在水面下像海豚般戏耍着。他们游回来了,用毛巾擦干彼此的身子,他递给她那瓶卷在报纸里、依旧很凉的葡萄酒,于是他们每人喝了一口,她瞧着他,哈哈笑了。 “为了解渴而喝酒是挺好的,”她说。“你真的不在意我们做兄弟,是吗?” “是。”他把油抹在她前额和鼻子上,然后抹她的两颊和下巴,然后小心地抹在她两耳上方和后面。 “我要把我耳朵后面和脖子都晒黑,还有我的颧骨上。所有还没晒黑的地方。” “你已经怪黑了,弟弟,”他说。“你不知有多黑。” “我喜欢这样,”姑娘说。“可我要再黑一点。” 他们躺在沙滩上,躺在这如今已经干燥但在落潮后仍然很凉的结实的沙地上。小伙子抹了点油在掌心上,用指头把它薄薄地涂在姑娘的大腿上,随着皮肤吸进了油,大腿变得暖烘烘的,发着亮。他继续把油涂在她的肚子和乳房上,姑娘带着睡意说,“我们现在这样,看上去就不大像兄弟俩了,对吗?” “对。” “我是在努力做一个非常之好的姑娘啊,”她说。“真的,你在夜色降临前用不着担心,亲人儿。我们不会让夜间干的事儿在白天发生。” 邮差正在旅馆喝酒,等待姑娘签收一只沉甸甸的大信封,里面是几封她在巴黎存款的银行转来的信。还有三封由他存款的银行改写过通讯处的信。自从他们把这旅馆当作转信的通讯处以来,这还是第一批信件。小伙子给了邮差五法郎,请他到镀锌白铁吧台前一起再喝一杯。姑娘从挂钥匙的板上取下钥匙,说,“我要上楼到房里去梳洗一下,然后到咖啡馆去找你。” 他喝干了酒,对邮差说了再见,就沿着运河走到咖啡馆。从遥远的海滩光着头在阳光下走回来后,在阴处坐坐真是惬意,而咖啡馆里是舒适凉快的。他叫了一杯兑苏打水的味美思酒[味美思酒为一种以苦艾等多种芳香药草配制成的开胃酒。],掏出怀刀,裁开信封。三封信全是他的出版商寄来的,其中两封饱鼓鼓地塞满了剪报和出书广告的校样。他扫了一眼剪报,然后看那封长信。内容使人愉快,是用谨慎的乐观语气写的。要预言那本书销路怎么样可为时尚早,但种种迹象看来都是好的。大多数书评都很出色。当然也有一些不是这样。不过这也是意料中事。书评中有些句子下面划了线,这些说不定要用在将来的广告中。他那出版商巴望能就这本书的销路多说一些,但关于这方面他是从来不愿预言的。那样做不好。关键的问题是该书的受欢迎程度不可能再高了。读者的反应实在是惊人。他可要看看那些剪报。初版印了五千册,靠了那些书评的鼓舞,第二次印刷已经安排下去了。即将刊出的广告上将有这样一句话:“正在第二次印刷中。”他那出版商希望他觉得愉快,这是他应得的报答,并且好好休息,这也是他完全应得的报答。他向他夫人衷心致意。 小伙子向招待借了支铅笔,着手计算二元五毛乘一千等于多少。这很容易。这笔数目的百分之十等于两百五十元。用五乘这数目是一千两百五十元。减去预支的七百五十元。剩下五百元,这是第一次印刷的收入。 现在要第二次印刷了。算它两千册吧。这是说可拿五千元的百分之十二点五。合同上是这样规定的吧。这一来就是六百二十五元。不过也许在未达到一万册以前不会提高到百分之十二点五。得,那还是有五百元嘛。这样还是有一千元可到手。 他开始看那些书评,发现已不知不觉地喝光了那杯味美思酒。他又叫了一杯,把铅笔还给招待。等到姑娘带着那只装着几封信的沉甸甸的大信封走进来,他还在看书评。 “我不知道这些已寄来了,”她说。“让我看看。请让我看看。” 招待给她端来一杯味美思酒,放在桌上,在姑娘摊开一页剪报时看到了铜图。 “这是先生吗?”他用法语问。 “正是,”姑娘说,把它拿起来给他看。 “不过打扮得不一样,”招待说。“他们写到结婚的事儿吗?可以看看太太的照片吗?” “没有提到结婚。是对先生写的一本书的评论。” “那太好了,”招待说,他深深地给打动了。“太太也是作家吗?” “不,”姑娘说,看着剪报,没有抬头。“太太是个家庭主妇。” 招待得意地笑了。“太太没准儿是拍电影的吧。” 他们俩看起剪报来,后来姑娘放下了她看的那张说,“他们哪,和他们所写的一切,把我吓死了。我们怎么可能是我们这样的人,拥有我们拥有的一切,干我们在干的事,而你却像这些剪报上所写的那样?” “我挨到过这样的批评,”小伙子说。“这对你不好,不过就会过去的。” “这些东西太可怕了,”她说。“如果你看了想不开,或者相信了,那就可能毁了你。你不以为我是因为你正是他们在这些剪报中所描写的那种人才嫁给你的,对吗?” “对。我要看这些剪报,然后我们来把它们封在信封里。” “我知道你是非看不可的。我不愿让它们弄得我不知所措。不过即使放在信封里,我们有了这玩意也挺糟糕。就像带着只放着别人的骨灰的坛子似的。” “好多女人在她们该死的丈夫收到赞美的书评时会感到高兴。” “我不是好多女人,你也不是我该死的丈夫。我知道自己是个凶暴的姑娘,你也很凶暴。求求你,我们别干架啦。你看剪报吧,如果有什么赞美的话,请告诉我,如果他们关于那本书说了些我们没听到过的明智的话,请你也告诉我。” “那本书已经赚到一些钱了,”他对她说。 “这好极了。我高兴死了。不过我们是明知道它是本好书的。即使那些书评把它说得一无是处,并且根本没让你挣到一个子儿,我还是会感到同样骄傲和同样高兴的。” 我可不会,小伙子想。但他没有说出口来。他继续看书评,把它们摊开,重新折好,放回信封里。姑娘坐着拆信,兴味索然地看信。随后她从咖啡馆朝外眺望大海。她的脸呈深金褐色,她的头发从前额一直朝后梳,就像她出水时海水把头发朝后拖的模样,而在剪得短短的地方和她的腮帮上,太阳把头发晒淡,在褐色皮肤的衬托下呈白金色。她眺望着大海,眼神非常忧郁。随后她又拆起信来。有一封用打字机打的长信,她看得很专心。然后她拆开其他信封,一封封看着。小伙子望着她,心想她看上去有点儿像在剥豆子。 “信上都说些什么?”小伙子问。 “有几封附有支票。” “数目大吗?” “有两张。” “那敢情好,”他说。 “别这么犯傻啦。你一向说这根本无所谓。” “我说过什么了吗?” “没有。你刚才不过是犯傻来着。” “对不起,”他说。“那两张数目有多大?” “实在不好算大。不过对我们是好事。它们已经存进去了。这是因为我结婚了。[西方习惯,有的遗嘱上规定继承人得在成年时或结了婚才能动用遗产。]我跟你说过,我们结婚是天大的好事。我知道,这笔款子算不上什么,不过这是可供支付的。我们可以花掉它,这对任何人都没坏处,它就是供花费的。它跟固定收入一点也没关系,至于如果我活到二十五岁,或者终究能活到三十岁可以拿到多少,也没关系。这是我们的,随我们喜欢怎么办都可以。我们俩都可以有一阵子不用担心收支平衡了。就这么简单。” “那本书已经把预支的数目付清,还赚了大约一千块钱,”他说。 “它还只刚刚出版,这不是挺好吗?” “是不错。我们再来一杯这个好吗?”他问。 “我们喝些别的吧。” “你喝了多少味美思酒?” “只喝了这一杯。我得说这酒很乏味。” “我喝了两杯,连味道也没辨出来呢。” “有什么货真价实的吗?”她说。 “你可曾喝过兑苏打水的阿马涅克酒[阿马涅克酒为法国西南部阿马涅克地区生产的一种干白兰地,饮用时一般掺入苏打水。]?那才是够货真价实的。” “好。我们试试看吧。” 招待端来一瓶阿马涅克酒。小伙子吩咐他拿瓶冰镇的毕雷矿泉水[毕雷矿泉水是法国的名牌。]来,不要苏打水瓶。招待在两只大玻璃酒杯里倒了不少阿马涅克酒,小伙子放上冰块,倒进矿泉水。 “这下子能把我们摆平了,”他说。“不过午饭前就喝这个真够呛。” 姑娘慢慢地一口口呷着。“好,”她说。“喝上去又清又纯,有益健康,可是很冲。”她又慢慢地一口口呷着。“我确实感觉到了。你呢?” “是啊,”他说,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感觉得到。” 她又从酒杯里喝了一口,笑了,眼角上出现笑纹。冰镇的矿泉水给这烈性白兰地添了劲儿。 “供英雄们喝的,”他说。 “我不在乎做英雄,”她说。“我们跟别人不一样。我们不用称呼彼此亲人儿或者我亲爱的或者我的爱人这一套来说服对方。我觉得亲人儿和我最亲爱的和我最最亲爱的这一套都挺下流,我们就用教名来称呼彼此吧。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干吗我们一定要跟人人一样干其他那些事儿?” “你真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 “得了,戴维,”她说。“干吗我们一定要正经八百的?现下已经不会有趣儿了,干吗我们不继续朝前走,去旅游一番呢?你想干什么,我们就来干。如果你是个欧洲人,请了一名律师,那我的钱反正还不就是你的。是你的嘛。” “让它见鬼去吧。” “好啊。让它见鬼去吧。不过我们还是要花掉它,我可认为这样真棒。你可以将来再写作。这样,我们至少可以在我生孩子前先玩乐一番。我哪能知道什么时候生孩子呢?现在来谈这个可越来越乏味而无聊啦。难道我们不能就着手干而不去谈它吗?” “如果我想写作怎么办?你一旦不打算干某桩事,说不定就会使你想干的。” “那就写呗,笨蛋。你没有说过你不想写作。谁也没说过什么担心你写不写作的话啊。是吗?” 然而在什么地方的确说过什么话,他如今可记不起来了,因为他一直在想着未来的事。 “你想写的话就写吧,我会自己找乐子的。你写的时候,我不用离开你,对吗?” “可是眼下人们开始拥到这儿来了,你倒是要我们上哪儿去呀?” “凡是你想去的地方都行。你愿意这样做吗,戴维?” “去多久?” “我们喜欢多久就多久。六个月。九个月。一年。” “好吧,”他说。 “真的?” “当然。” “你太好了。如果我不为别的方面爱你,也会因为你有决断而爱你。” “如果你没看到过那么许多决断结果竟会怎么样,要下决断是容易的。” 他喝下那杯英雄酒,可是味儿不怎么好了,他就再要了一瓶冰镇矿泉水,调了一小杯酒,这次没搁冰块。 “请给我调一杯。一小杯,跟你的一样。然后让酒性发作,去吃中饭。” [book_title]第三章 当天夜间,他们躺在床上还没入睡,她在黑暗中说,“我们也不用老是干那鬼把戏。请你明白。” “我明白。” “我喜欢我们像从前那样,我始终是你的姑娘啊。永远不要觉得孤单。这你是知道的。我正合乎你的要求,不过我也合乎我自己的要求,这可并不是说不是为了我们双方的好。你不用开口。我不过在讲个故事哄你入睡,因为你是我可爱的好丈夫,也是我的哥哥。我爱你,等我们到了非洲,我也要做你的非洲姑娘。” “我们要去非洲?” “难道不是吗?你不记得了?今儿个谈的就是这个啊。所以我们可以上那儿去,或者任何别的地方。难道这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当时你为什么不明说?” “我不想干预。我说过随你喜欢到哪里。我什么地方都愿去。不过我当时以为你要去的正是那个地方。” “眼下上非洲为时尚早。这是大雨的季节,雨后草长得太高。天气冷极了。” “我们可以上床,盖得暖暖的,听雨点打在白铁屋顶上。” “不,时令还太早。道路变得一片泥泞,你没法走动,满世界像片沼泽地,草长得太高,看不清方向。” “那我们该上哪儿?” “可以去西班牙,不过塞维利亚的节期[指西班牙西南部古城塞维利亚从1847年开始的一年一度的“四月节”,紧接着复活节举行。]已经过了,马德里的圣伊西德罗[圣伊西德罗大教堂建于1651年,为马德里一著名古迹,每年五月中旬举行其守护圣徒的节庆活动。]也一样,再说上那儿去也太早。上巴斯克[西班牙北部沿比斯开湾的东段为巴斯克族聚居之地。]海岸去也太早。还是又冷又多雨水。现下那儿处处都在下雨。” “难道那边没有一个天气热的地点,可以让我们用我们在这儿的方式[意谓在隐蔽的海滩不穿泳装裸泳。]游水吗?” “你在西班牙不能用我们在这儿的方式游水。你要给逮去的。” “多没劲啊。那就等等再上那儿去,因为我要我们俩晒得更黑些。” “为什么你要晒得特黑?” “我说不上。为什么一个人会有什么要求呢?眼前这是我最最想做到的事儿。我是说,我们还没做到。难道我晒得特黑不叫你兴奋吗?” “嗯嗯。我喜欢。” “你可曾想过我有朝一日能晒得这样黑?” “没有,因为你是白皮肤。” “我能,因为我的肤色像狮子的,这种皮肤能给晒黑。可是我要我身上的每处地方都黑,现在正在变成这个样子,而你会变得比印度人更加黑,这一来使我们跟别人更加不同了。你明白为什么这是至关重要了吧。” “我们会变成什么?” “我说不上。也许就变成我们自己吧。只是变了样。这也许是天大的好事。我们还要朝前走,是不?” “当然。我们可以从埃斯特雷尔[埃斯特雷尔为一片多林木的山区,位于法国地中海海岸的东部,旅游胜地戛纳和弗瑞杰斯之间。]翻过去,勘察一番,就像我们找到这个地方一样,另找一个地方。” “我们可以这样做。多的是荒僻的地方,夏天没人去。我们可以搞一辆汽车,这就到处可去了。等我们想去时西班牙也行。我们一旦晒黑了,要保持下去就不难,除非我们不得不待在城里。我们在夏天可不愿待在城里啊。” “你打算晒得怎样黑?” “能晒得多黑就多黑。我们得等着瞧。但愿我有些印度血统。我打算黑得叫你受不了。要明天才能去海滩,我真等不及啦。” 她就这样睡着了,头朝后倒,下巴朝上翘,好像在海滩上晒太阳似的,轻柔地呼吸着,然后侧身朝他蜷起身子,小伙子却没有入睡,思量白天的情景。我完全可能是没法采取主动的,他想,而且也许该压根儿什么都不去想,只顾享受我们现有的才是良策。等到我该写作的时候,我会写的。这是什么也阻挡不了的。上一本书很好,我现在一定要写一本更好的。我们干的这胡闹事儿是桩乐事,尽管我并不知道其中多少是胡闹,多少是正经的。真该死,中午喝白兰地可不好,那些普普通通的开胃酒已经算不上什么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她随随便便而高高兴兴地从姑娘变成男孩,再变回成姑娘。她轻松地入睡,睡得美美的,你呢,也能入睡,因为你真正体会到的一切就是你感到惬意。你卖掉的作品都不是为了要那笔钱,他想。她关于那笔钱所说的话都是正确的。确实全是正确的。样样东西一时都不必花钱了。 她关于破坏说过什么来着?这他可想不起来了。她说过,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跟着,他不耐烦再去想它,就看着姑娘,非常轻巧地吻她的腮帮,她没有醒过来。他非常爱她,爱她的一切,他入睡时想着她的腮帮挨在他嘴唇上,下一天他们俩会如何被太阳晒得更黑,并且她能变得有多黑,他想,她到底真能变得多黑呢? [book_title]第二部 第四章 傍晚时分,一辆车身很低的小汽车翻过山丘和地,从黑色的道路上驶来,右边始终是那深蓝色的海洋,汽车开上一条行人车辆稀少的林荫大道,它沿着昂代[昂代为法国西南端的边境城市,为濒大西洋的比斯开湾的旅游胜地。]一条两英里长的平展展的黄色沙滩。前面远方,傍海的那一边有一家大旅馆和一爿赌场的高大建筑,左边有些新近栽下的树木和一座座有白粉墙和褐色栋木的巴斯克式别墅,坐落在各自的树丛和花圃中。车中的两个年轻人慢慢驾车在林荫大道上朝南行驶,眺望着那出色非凡的海滩和西班牙的山冈,随着汽车驶过那赌场和大旅馆,一路向林荫大道的尽头处驶去,只见这些山冈在这天光中呈一片蓝色。前面是那条河流进海洋的河口。潮水退了,越过明亮的沙滩,他们看见那西班牙古城[指西班牙东北端的边境城市富恩特拉比亚,它和法国的昂代隔着国境线相对。]和海湾对面的青山,还有在那遥远的地角上的灯塔。他们停下车。 “真是个可爱的地方,”姑娘说。 “那边有家咖啡馆,树下有些桌子,”小伙子说。“是些老树。” “这些树很怪,”姑娘说。“明明全是新栽下的。弄不懂他们为什么栽含羞草属的树木。” “跟我们来的地方比美呗。” “我看是这样。全都看上去新得可以。不过这海滩真是了不起。我在法国从没见过这样大的海滩,沙滩也没有这样平坦而美好。比亚里茨[比亚里茨为比斯开湾边另一旅游胜地,位于昂代东北。]叫人厌恶死了。我们开到咖啡馆前去吧。” 他们顺着道路的右侧往回开。小伙子把车停在道石边,熄了火。他们跨过路面走到露天咖啡馆,感到很愉快,因为可以两人单独在一起吃东西,并且意识到在别的桌子旁吃东西的人都是他们不认识的。 当夜起了风,他们在那家大旅馆高层一个转角上的房间里倾听浪涛沉重地拍击着海滩。在黑暗中,小伙子拉了一条薄毯子盖在单被上,姑娘说,“我们决定留下过夜,你难道不高兴?” “我喜欢听这浪涛拍打的声音。” “我也一样。” 他们躺着,紧挨在一起,听着海浪声。她的头搁在他胸膛上,跟着她把头移到顶住他的下巴,然后身子在床上朝上挪,腮帮靠在他的腮帮上,贴住了不放。她吻他,他感到她的一只手在抚摸他。 “这样好,”她在黑暗中说。“这样真美。你真的不要我变吗?” “眼下不要。眼下我身上冷。请抱住我,让我暖和起来。” “你贴住了我的身子觉得冷,我就爱你这样。” “这儿夜里竟会这么冷,我们只得穿上睡衣的上衣了。这样,在床上吃早饭会是很好玩儿的。” “那是大西洋,”她说。“听它的声音。” “我们在这儿会过得挺欢,”他对她说。“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逗留一阵子。你要走的话,我们就走。多的是可以去的地方。” “我们可以待几天再说。” “好。如果留下来的话,我想动笔写作。” “这可太好了。我们明天去到处走走。如果我出去了,你可以在这屋里工作,是不?等我们找到了什么房子再说?” “当然。” “你知道,你绝对不该为我担心,因为我爱你,我们是两个人对付所有别的人。请吻我,”她说。 他吻她。 “你知道,我没有对我们干过任何不好的事。我当初不得不干。这你明白。” 他什么也不说,只顾听着浪涛在夜色里沉重地拍击在结实的湿沙滩上的声响。 第二天早晨,拍岸浪依旧很大,雨一阵阵地袭来。他们看不见西班牙海岸,在两阵狂风暴雨之间,天空放晴,他们可以隔着海湾中的怒涛看见厚实的云块一直朝下遮住了山脚。凯瑟琳早饭后就披着雨衣出去了,撇下他在屋里工作。写得简单轻松极了,以致他想这兴许是一无是处的。要多加小心,他对自己说,你写得简单当然很好,而且越简单越好。但是别就此以为真简单得要命。要明白事情有多复杂,然后简单地表达出来。难道只因为你能把在王家水道港度过的日子简单地写出一点儿来,你就以为这段时期就全那么简单吗? 他继续用铅笔在那本叫做cahier[法语,意为“练习簿”。]的学生用的印有横线的廉价笔记本上写着,封面上已用罗马数目字标上了个一字。他终于停下笔来,把笔记本连同一硬纸盒铅笔和圆锥形卷笔刀放进一只衣箱,留下五支写钝了的铅笔,准备削尖了第二天使用,然后从衣柜挂衣架上取下雨衣,下楼走进旅馆休息室。他朝旅馆的酒吧间里望望,那儿在雨天光线暗淡但却叫人愉快,一看里面已经有些顾客了,就把房间钥匙交在账台上。账台管理人的助手挂好钥匙,把手伸进信格说,“太太留了这张条子给先生。” 他打开便条,上面写着:戴维,不想打扰你正在咖啡馆爱你的凯瑟琳。他穿上那件旧的军用雨衣,从口袋里掏出一顶贝雷帽,就走出旅馆,走进雨中。 她正坐在那家小咖啡馆一角的一张桌子旁,面前有一杯浑浊的淡黄色的酒和一盘菜,盘中有一只深红色的淡水小龙虾和几只虾壳。她的进度远远超过了他。“你刚才去了哪儿,陌生人?” “就在路上跑过去了一程。”他留意到她的脸经了雨,就一心想着雨水对晒得极黑极黑的皮肤能起什么作用。尽管如此,她还是模样十分优美,看到她这副模样,他感到高兴。 “你动手了吗?”姑娘问。 “相当好。” “这么说你写作了。这敢情好。” 招待刚才在侍候坐在门边一张桌子旁的三个西班牙人。这时他拿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普通的佩诺酒[佩诺(Pernod)为商标名,是一种法国产的黄绿色苦艾酒,因苦艾有毒,有时用茴香代替,略带苦艾味。]和一只窄口小水壶走过来。水里有些冰块。“Pour Monsieur aussi?[法语,意为“先生也照样来一杯?”]”他问。 “好,”小伙子说。“请倒吧。” 招待在他们的高玻璃杯里倒了半杯泛黄色的酒,动手慢慢地把水倒进姑娘的杯子。但小伙子说“我来吧”,招待就把酒瓶拿走了。他把它拿走,显得松了一口气[苦艾酒浓度可达七八十度,当时有些西方国家曾先后禁止出售,所以那招待不希望他们多喝。],小伙子就把一道极细极细的水倒进去,姑娘注视着这苦艾酒变成浑浊的乳白色。她用手指握住酒杯,觉得暖烘烘的,随着这酒原来的黄色全部消失,看上去像牛奶了,就突然变冷,于是小伙子把水一滴滴地滴进去。 “为什么必须滴得这么慢?”姑娘问。 “要是水倒得太快,酒会分解,就此完蛋,”他解释说。“这就变得淡而无味,一无是处了。应该在顶上放一只搁冰块的玻璃杯[这种杯子名为滴杯,专供稀释苦艾酒之用。],杯底只有个小洞,让水滴下去。不过这一来人人都会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了。” “我刚才不得不快快喝光,因为进来了两名G.N.,”姑娘说。 “G.N.?” “那种你叫什么来着的国民警察。穿着卡其制服,骑着自行车,佩着黑皮套的手枪。我只得把物证一口吞下。” “吞下?” “对不起。我一吞下了它,就口齿不清[她前一句中的“吞下”原文为“engulp”,实在应为“engulf”,所以小伙子不解,她只得说明因一口喝下了才口齿不清。]了。” “你对苦艾酒该多加小心。” “它只使我对一切都感到舒畅。” “别的东西就做不到?” 他给她调好了苦艾酒,调得恰到好处,并不太淡。“喝吧,”他对她说。“别等我。”她慢慢地一口口呷着,然后他从她手里拿过酒杯,喝了一口说,“谢谢您,太太。这东西使男人来劲。” “那就给自己调一杯,你这看剪报的,”她说。 “你说什么来着?”小伙子对她说。 “我没有说出口啊。” 可是她说了,他就对她说,“你干吗不就闭口不提那些剪报。” “干吗?”她说,冲他弯过身去,而且说得极响。“我干吗该闭嘴?就因为你今儿早上写作来着?难道你以为我嫁你是因为你是个作家?去你的跟你的剪报。” “行了,”小伙子说。“现在只有我们俩,你可以把话都讲出来吗?” “什么时候也别以为我不愿,”她说。 “我猜也是这样,”他说。 “别猜,”她说。“你可以确信。” 戴维·伯恩站起身来,走到挂衣架前,提起他的雨衣,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凯瑟琳在桌旁举起酒杯,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苦艾酒,接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 门开了,戴维回进来,一直走到桌前。他穿着军用雨衣,贝雷帽拉下了,低低地扣在前额上。“汽车钥匙在你身上?” “是的,”她说。 “可以给我吗?” 她把钥匙给了他,说,“别犯傻啦,戴维。这是因为下着雨,而只有你一个人刚才工作过的缘故。坐下吧。” “你要我坐下?” “请吧,”她说。 他坐下了。这可没多大意思,他想。你起身走出去,打算开那辆该死的汽车,待在外面不回来,让她见鬼去,可跟着你就回进来,不得不开口要钥匙,就此像个傻瓜似的坐下了。他拿起他的酒杯,喝了一口。反正这酒可不赖。 “你打算上哪儿吃午饭?”他问。 “随你说上哪儿,我总陪你一起吃。你仍旧爱着我,是不?” “别说傻话。” “这次争吵真要不得,”凯瑟琳说。 “而且还是第一次。” “是我不好,提起了剪报。” “我们别提这些天杀的剪报啦。” “原来全因为这一个啊。” “那是因为你喝酒的时候尽想着剪报的缘故。因为你在喝酒,才提起剪报的。” “听上去像是反胃,喝了下去再吐出来,”她说。“真可怕。实际上是我说漏了嘴,讲了句笑话。” “你必须头脑里有这想法,才会这样讲出口来。” “得了,”她说。“我原以为事情也许全过去了。” “是过去了。” “哦,那你为什么老是钉住了不放?” “我们原不该喝这种酒。” “对。当然不该喝。尤其是我。不过你确实需要喝。你看这酒会对你有什么好处吗?” “我们现在还得喝这酒吗?”他问。 “我当然不打算喝了。这酒使我腻味。” “这是英语中唯一叫我受不了的该死的词儿。” “算你幸运,英语中只有一个这样的词儿。” “放屁,”他说。“你一个人吃中饭吧。” “不。我不要。我们要一起吃中饭,像个人样。” “好吧。” “我很抱歉。实在只是句玩笑话,只是讲得不对头。真的,戴维,就这么回事。” [book_title]第五章 戴维·伯恩醒过来时,潮水已退到了远方,沙滩上阳光明亮,海水一片深蓝。山峦显得青翠,刚被雨水冲洗过,山头的云彩都不见了。凯瑟琳依旧熟睡着,他望着她,看她平稳地呼吸着,阳光射在她脸上,他想,多奇怪啊,阳光射在她眼睛上竟没有把她弄醒。 他洗了淋浴,刷了牙,刮了胡子后,觉得饿,想赶紧吃早饭,但却穿上一条短裤和一件毛线衫,找出笔记本和铅笔加卷笔刀,在窗前的桌子边坐下来,从那里越过河口湾可以眺望西班牙。他动笔写作,忘了凯瑟琳和从窗口看到的景色,写作自动地进行着,他运气好时总是这样的。他写得很精确,写得恶劣的段落只微微显露出来,就像无风的日子里一道平滑的波浪轻巧地流动着,标明水下有礁石一般。 他写了一阵子,朝凯瑟琳看看,她还在安睡,这时嘴唇上带着笑意,敞开的窗户外射进来的一摊长方形的阳光落在她棕色的身子上,照亮了她那被弄皱的白单被和没用过的枕头衬托出的晒黑的脸蛋和黄褐色的头发。眼下去吃早饭可太迟了,他想。我来留张条子,下楼到咖啡馆,来杯牛奶咖啡什么的吧。但他正在收起写的东西时,凯瑟琳醒了,等他关上手提箱时来到他身边,伸出双臂搂住他,吻他的脖颈,说,“我是你一丝不挂的懒妻子。” “那你醒来干吗?” “我不知道。不过告诉我你要上哪儿,我五分钟内就赶到。” “我要上咖啡馆去吃点早饭。” “去吧,我就来。你刚才写了,是不?” “当然。” “昨天发生了误会什么的,你还能写作,真是太好了。我真感到骄傲。吻我吧,瞧我们在这浴室门上的镜子里的模样。” 他吻了她,两人注视着这大着衣镜。 “真惬意,一点也没有多穿衣服的感觉,”她说。“你乖乖的,别在去咖啡馆的路上闯祸。给我也叫一客火腿蛋。不用等我。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才去吃早饭。” 他在咖啡馆里拿到了早报和上一天的几份巴黎报纸,要了牛奶咖啡、巴荣纳[巴荣纳为位于比亚里茨东北的一个大城市,火腿为其名产。]火腿和一只油煎的新鲜得很的大蛋,磨了一些粗胡椒面在蛋上,涂上了一点芥末才把蛋黄弄碎。凯瑟琳还不来,她那客煎蛋快要冷掉了,他就也把它吃了,拿一片新鲜面包抹干净扁平的盘子。 “太太来了,”招待说。“我给她另拿一盘来。” 她穿上了裙子和开司米毛线衫,戴上了珍珠项链,用毛巾擦干了头发,但是趁它还湿时梳得笔直,这时还有点湿,所以并不显得一片黄褐色,跟她黑得出奇的脸构成鲜明的对比。“这天气多美,”她说。“我后悔来迟了。” “你打扮好了要上哪儿?” “比亚里茨。打算开车去。你想去吗?” “你想一个人去嘛。” “对,”她说。“不过也欢迎你去。” 他站起身来,她说,“我要给你带回来一个惊喜。” “不,别这样。” “要。而且你会喜欢的。” “让我一起去,免得你干什么蠢事。” “不。还是我一个人去干的好。我下午就回来。吃中饭不用等我。” 戴维看完报纸,就走出去,在本城到处寻找有没有愿出租的小舍,或者找一个适宜于居住的城区,结果发现那个新修建的地段既喜人可又沉闷。他喜欢海湾的景色、西班牙那一面的河口湾、富恩特拉比亚古老的灰色石堡[富恩特拉比亚旧城有一古堡,新城为避暑胜地。]、从它伸展开去的那些亮光光的白房子以及投下蓝色阴影的褐色山冈。他纳闷这场暴风雨为什么过去得这么快,心想这一定仅仅是从比斯开湾来的暴风雨的北缘。比斯开在西班牙语中为Vizcaya,不过这是指那个巴斯克区的省份,在海岸上一直过去,圣塞瓦斯蒂安朝西好一程路的地方。他看到在边境城市伊伦的那些屋顶再朝南的地方有些山脉,那是在吉普斯夸省内,再朝南就是纳瓦拉省了,而纳瓦拉省就是纳瓦拉省[吉普斯夸省和纳瓦拉省都在西班牙东北部。纳瓦拉省省会潘普洛纳每年6月6日至14日圣福明节期内举行斗牛赛,海明威于1923年和朋友们去参加,就此迷上了斗牛赛。他在这里流露了个人的感情,说明戴维身上有他自己的影子。]。那我们在这儿干吗,他想,再说,我干吗在一个海滨避暑城市跑来跑去看新栽下的木兰树和天杀的含羞草属树木,留心看冒牌的巴斯克式别墅上的出租牌呢?你今儿早上的写作并没有辛苦得使你的头脑变得这样愚蠢啊,要不,你不过是昨天喝了酒宿醉未消吗?实在你根本没有好好写作。而你最好还是赶忙写作,因为一切都发展得太快,你就跟着一起走,不等你觉察到,你就会完蛋。也许你眼下已经完蛋了。好吧。不用吃惊。你至少还记得这一点。于是他继续穿城而行,心怀怨气,目光变得特别敏锐,并受到眼前的灰白色美景的影响。 海上来的微风穿过房间,他正躺着看书,肩膀和腰背后垫着两只枕头,脑后也垫一只对折的枕头。他吃了午饭觉得昏昏欲睡,等她回来,给弄得心里空落落的,就边看书边等待。后来他听到开门声,她走进来,可他一时竟认不出是她了。她站在那儿,双手按在开司米毛线衣上的乳房下面,仿佛奔跑过似的,喘着粗气。 “啊,不,”她说。“不。” 跟着她就上了床,把头顶着他说,“不。不。求求你,戴维。难道你一点儿也不吃惊?” 他把她的头紧按在胸前,觉得这头光溜溜的,头发铰得很短,像粗糙的绸子,她呢,连连把头使劲地顶他。 “你干了什么好事,魔鬼?” 她抬起头,盯着他,把嘴唇紧贴在他的上面,左右移动着,同时身子在床上往上挪,紧紧地贴在他身上。 “现在我说得准了,”她说。“我真高兴。这原是个大好的机会。我现在成了你的新的姑娘,所以我们最好来弄弄明白。” “我来看看。” “我要让你看个清楚,不过让我先走开一会儿。” 她回来了,在床边站住,阳光穿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她已经褪下了裙子,正光着脚,只穿着毛线衫,挂着珍珠项链。 “好好看看,”她说。“因为这是我现在的模样。” 他好好看了一遍那双晒黑的长腿那个笔挺地站着的身子那张晒黑的脸蛋和那个好像雕刻出来的黄褐色脑袋,于是她望着他说,“谢谢你。” “你怎么干成的?” “我能上床来告诉你吗?” “如果你赶紧告诉我的话。” “不。不能赶紧告诉你。让我细细道来。这主意最早是在过了埃克斯昂普罗旺斯[埃克斯昂普罗旺斯,位于马赛以北。]的路上什么地方想起的。我想是在尼姆,我们在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吧。可是我当时还不知道该怎样搞,也许是不知道怎样跟他们说明该怎样搞吧。后来我想出了办法,昨天决定了下来。” 戴维用手摸她的头,从她的脖子摸到天灵盖,再一直摸到她前额上。 “让我细细道来,”她说。“我知道在比亚里茨一定有好的发型师,因为英国人很多。所以我到了那儿就上最好的店家去,对发型师说我要把头发全部朝前梳,他这样梳了,头发直垂到齐鼻子,我简直没法透过头发看,就说我要把头发剪得像一个男孩第一次上公学时的样子。他问我哪家公学,我就说伊顿或者温切斯特,因为除了拉格比以外,我只想得起这两家[这三家都是英国的著名贵族化公学,其毕业生大都进牛津或剑桥大学。伊顿公学位于伦敦之西,温切斯特公学位于英格兰南部汉普郡首府温切斯特,拉格比公学位于英格兰中部的拉格比城。],而我肯定不喜欢拉格比。他说到底哪一家。我就说伊顿,不过要一直朝前梳。所以,等他理好了,我看上去就像个曾经上过伊顿的最迷人的姑娘了,可我还是要他继续剪短,直到一点也不像伊顿式,然后我还要他继续剪短。随后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伊顿式发型啦,小姐。我就说我不要理伊顿式发型嘛,先生。我只知道这样来说明我要的发式,而且是太太,不是小姐。于是我要他把头发再剪短些,随后我一直叫他把它剪短,结果不是妙不可言就是可怕极了。你不在意我前额上的短发吧?如果是伊顿式的话,头发会蒙住我的眼睛。” “真妙不可言。” “这是怪古典的,”她说。“不过摸上去像小动物。摸摸看。” 他摸了一下。 “别因为这发型太古典而发愁,”她说。“我的嘴型把它抵消了。我们现在可以做爱吗?” 她把头俯下,他就拉起她的毛衣,顺着胳臂从她头上褪下,跟着弯下头去解她脖颈后项链上的搭扣。 “不,由它去吧。” 她反身躺倒在床上,两条褐色的腿儿紧紧并拢,头靠在平展展的单被上,那串珍珠从隆起的晒黑的乳房上斜挂下来。她眼睛闭着,两条胳臂搁在身子的两边。她正是个全新的姑娘,他看出她的嘴也变了样。她在小心翼翼地喘气,说,“什么都由你来干吧。从头做起。从一开头做起。” “这样算开头吗?” “是啊。别等得太久。对,别等了——” 夜间,她蜷着身子躺着,缠住了他,头搁在他胸膛下,从他的一边肋腹轻柔地摸到另一边,然后朝上爬,把嘴唇贴在他的上面,双臂搂住他说,“你睡熟的时候真可爱,真专一,而且你当时没有醒过来,没有醒过来。我当时就以为你不会,真是可爱。你对我真专一。你当时可以为那是一场梦?别醒来。我就要入睡了,否则就要成个野姑娘啦。她保持了清醒,呵护着你。你睡吧,要知道我就在这里。请睡吧。” 早上他醒来时,有那么个他熟悉的可爱的身子紧挨着他,他一看,看见那黝黑的双肩和脖子,好像打了蜡的木雕,还有那美观的黄褐色脑袋,头发又短又光滑,像只小动物般搁在那儿,他就把身子在床上朝下挪,转身朝着她,亲她的前额,嘴唇贴在她头发上,然后亲她的眼睛,然后轻轻地亲她的嘴。 “我睡着了。” “我刚才也是这样。” “我知道。摸摸看有多稀奇。整整一夜都妙不可言,多稀奇啊。” “并不稀奇。” “想这样说就说吧。啊,我们配合得多妙。我们俩能都入睡吗?” “你想入睡?” “我们俩都入睡。” “我来试试。” “你睡着了吗?” “没有。” “请试试吧。” “我正在试。” “那就把眼睛闭上。如果你不愿闭上眼睛,如何能入睡呢?” “我喜欢在早上看到你全新又稀奇。” “我发明了这个不是挺好吗?” “别说话。” “只有说话才能不致干得太快。我已经慢下来了。难道你感觉不到?你当然能感觉到。难道你现在现在现在感觉不到就像我们的两颗心一起在跳跳得一个样我知道只有这个才重要我们自己可算不上什么这样真美并且真好真好并且美——” 她回进大房间,走到镜子前,坐下来梳头发,用挑剔的眼光望着自己的影子。 “我们在床上吃早饭吧,”她说。“如果喝香槟不算使坏的话,能来点吗?在干香槟方面,他们有朗松牌和上好的毕雷-儒埃牌。我打电话好吗?” “好,”他说,就走到淋浴龙头下。在把龙头开足前,他听到她打电话的声音。 他从浴室出来,她正一本正经地倒身靠在两只枕头上,那些枕头都利落地抖干净了,两个一叠,一共两叠,放在床头。 “我头发淋湿了,看上去行吧?” “不过有点湿罢了。你用毛巾擦干了。” “我前额上的头发还可以剪得短些。我可以自己来剪。要不由你来。” “我倒喜欢头发蒙在你眼睛上。” “也许会这样吧,”她说。“谁说得准呢?也许我们会讨厌古典式。今天,我们要在海滩上一直待过中午。我们要在海滩上跑得老远,等人家全回去吃午饭了,我们可以好好晒晒黑,等肚子饿了,就开车上圣让[圣让的全名为圣让德卢兹,位于昂代和比亚里茨之间。]去吃饭,到巴斯克酒吧去。不过你要先同意一起上海滩去,因为我们需要这样做。” “好。” 戴维拖了把椅子过来,一手紧按在她手上,她瞧着他说,“两天前我就什么都知道了,后来那苦艾酒使我动手干。” “我明白,”戴维对她说。“你管不住自己了。” “可是我提起了那些剪报,使你伤心。” “没有,”他说。“你想这样做。你没有成功。” “真对不起,戴维。请相信我。” “人人都有些自以为重要的怪事情要干。你管不住自己嘛。” “才不呢,”姑娘说着摇摇头。 “那就不要紧了,”戴维说。“别哭。这不要紧。” “我从来不哭,”她说。“不过我忍不住了。” “这我懂,而且你哭的时候真美。” “不。别这样说。不过我以前从没哭过,对吗?” “从没哭过。” “不过,要是我们在这儿海滩上就这么待上两天,会对你不利吗?我们还没有任何游水的机会,到了这里却不游水,那才叫傻哪。等我们走的时候,要上哪儿去呢?噢。我们还没打定主意。兴许我们会在今晚决定,或者明儿早上。你提议上哪儿?” “我看随便什么地方都行,”戴维说。 “得,也许我们就上随便什么地方去吧。” “那地方大得很哪。” “然而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才美,我会好好儿打行李的。” “也没什么可干的,除了放上盥洗用品,把两只旅行包关上。” “你高兴的话,我们可以早上就动身。说真的,我不愿干什么对你不好或者对你有什么坏影响的事儿。” 招待敲敲门。 “没有毕雷-儒埃牌了,太太,所以我送来了朗松牌。” 她已经不哭了,戴维的一只手依旧紧按着她的手,他说,“我明白。” [book_title]第六章 他们把上午花来参观普拉多博物馆[位于马德里,1868年正式建立,其前身为1819年建成的皇家绘画馆,藏有全世界最丰富的西班牙绘画,还有其他欧洲国家的名作。],这时正坐在一座有厚石墙的建筑的一间餐室内。那地方很阴凉,非常古老。四面墙边排着一只只葡萄酒桶。桌子又古老又厚实,椅子都坐得磨损了。天光从门洞里透进来。招待给他们端来两杯在加的斯[加的斯为位于西班牙最南端的大海港,在直布罗陀海峡的西北。]附近低洼地区生产的名叫Marismas的曼萨尼雅酒,加上切成薄片的jamón serrano,那是种用由橡树子饲养的猪腌制而成的带烟熏味的硬火腿,还有鲜红色的加有香料的大香肠、另一种香料加得更足的在一个叫比克的小城生产的深色香肠、鳀鱼和蒜味橄榄。他们吃了这些东西,再喝了些曼萨尼雅酒,酒味清淡,带点坚果味。 桌上,凯瑟琳手边有一本绿色封面的《西英教学课本》,戴维手边有叠早报。那天很热,但在这老建筑内很凉快,招待问,“要喝西班牙凉菜汤吗?”他是个老头,又把他们的酒杯斟满。 “你看小姐会喜欢吗?” “试试看吧,”招待一本正经地说,好像在讲一匹母马。 汤端来了,一大碗,上面浮着冰块,里头有一片片脆生的黄瓜、番茄、蒜味面包块、红绿辣椒,还加有粗磨胡椒的辣汁,微带油和醋味。 “这是种色拉汤,”凯瑟琳说。“味道很好。” “这是凉菜汤,”招待用西班牙语说。 他们这时从一只大罐子里倒巴尔德佩尼亚斯酒喝,刚才喝下垫底的曼萨尼雅酒被凉菜汤稀释了,酒性暂时被镇住了,这巴尔德佩尼亚斯酒稳稳当当地掺进胃里,酒性开始发作。扎扎实实地发作了。 “这是什么葡萄酒?”凯瑟琳问。 “是种非洲葡萄酒[实在是马德里东南巴尔德佩尼亚斯所产,故名。],”戴维说。 “人家老是说非洲是从比利牛斯山脉[这道横贯法国西南部和西班牙东北部之间的山脉,构成了两国之间的国境线。西班牙是欧洲国家,但曾被非洲来的摩尔人入侵,带来了非洲文明,故有此一说。]开始的,”凯瑟琳说。“我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这么说,就得到了很深的印象。” “有些话说说容易,这说法就是其中之一,”戴维说。“实在比这要来得复杂。甭管它,喝吧。” “不过我从没到过非洲,怎么能说得准非洲打哪儿开始呢?人家老是跟你说难以捉摸的话。” “着啊。你可以说得准。” “那巴斯克地区确实不像非洲,也不像我曾听说过的非洲的样子。” “阿斯图里亚斯和加利西亚[这是西班牙两地区名,分别位于该国西北部及最西北端,濒比斯开湾及大西洋。]也不像,可是你一旦从海岸边进入内地,就很快地越来越像非洲了。” “可是为什么人家从来不画那些地方?”凯瑟琳问。“画上的背景老是埃斯科里亚尔[马德里西北一庞大建筑群,建于16世纪,有宫殿、教堂、修道院、陵墓等,大都用大理石建成。]那边的山峦。” “那道山脉[指瓜达拉马山脉,位于马德里西北,形成埃斯科里亚尔的庞大背景。],”戴维说。“根据你的眼光描绘的卡斯蒂利亚[卡斯蒂利亚为西班牙中部和北部一大地区名,南半部称新卡斯蒂利亚,北半部称旧卡斯蒂利亚。]的画,可没人要买啊。他们从来没有过风景画家。画家都是遵命画的。” “除了格列柯画的托莱多[西班牙画家格列柯(1541—1614)在马德里南的托莱多城去世;有名作《暴风雨中的托莱多》,以蓝绿黑色为主,色调冷峻。]。真糟糕,有了这样美妙的国土,却从来没有出色的画家来画它,”凯瑟琳说。 “喝了凉菜汤后吃什么?”戴维说。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的矮个子,身子结实,脸盘四方,他已经走了过来。“他想我们该来点什么肉类。” “有顶呱呱的里脊肉,”主人用西班牙话不放松地说。 “不要,对不起,”凯瑟琳说。“来客色拉就行了。” “得,至少喝点儿葡萄酒吧,”掌柜的说着,从吧台后面的酒桶龙头上把罐子又装满了酒。 “我不该喝酒,”凯瑟琳说。“很抱歉,我讲得太多了。很抱歉,如果我讲了傻话。我常常会这样。” “在这样热的一天,你讲得好算非常有趣而特精彩的了。葡萄酒使你唠叨不休吗?” “这跟喝了苦艾酒唠叨不休不一样,”凯瑟琳说。“这并不使人感到危险。我已经开始过我美好的新生活,我正在看书,展望未来,竭力不过分想到自己,并且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可是一年的这个季节,我们不该待在任何城市里。也许我们还是走吧。到这儿来的一路上,我看到了不少可以入画的美妙的事物,可我根本不会画画,从来也不会。我知道不少可写的美妙的事物,可是我连写封内容并不无聊的信也不会。我到这个国家来以前,从没想过要做个画家或者当个作家。如今可就像是一直饿着肚子,但你对此一无办法。” “这个国家就在这里。你用不着对它干什么。它始终在这里。普拉多博物馆就在这里啊,”戴维说。 “除了通过你自己的认识以外,什么也不存在,”她说。“而我不希望死去,什么都消失。” “我们驶过的每一英里地,都属你所有。所有那些黄色的土地和白色的山冈和扬起的谷壳和路旁那一长行一长行的白杨。你理解你看到的和感到的一切,这都是属于你的。你不是已经有了王家水道港和死水城还有我们骑自行车跑遍的卡马尔格平原吗?这儿将也是这么回事。” “可是等我死了怎么样呢?” “那你就死了呗。” “不过我受不了就此死去。” “那就别不到时候就死去。看看一切,好好听听,仔细体会。” “如果我记不住怎么办?” 他刚才讲到了死,仿佛死是无所谓的。她喝着葡萄酒,望着厚实的石墙,墙上只有在高处有些安着铁栅的小窗,面向一条阳光照不到的窄巷。那门洞子却外通一道拱廊和照在广场磨损的石板地上的明亮的阳光。 “你开始跳出你的生活天地,”凯瑟琳说,“那就极其危险了。也许我还是回到我们自己的天地里来的好,那是我构筑的你跟我的天地;我是说我们构筑的。我在那个天地里大获成功。这仅仅是四个星期前的事[指他们俩在王家水道港度的蜜月。]。我看也许我又将大获成功。” 色拉送来了,于是只见深色桌面上这盘绿色的东西和拱廊外广场上的阳光。 “觉得好过点儿了?”戴维问。 “是的,”她说。“我想自己的事想得太多了,弄得又变得不可救药了,就像一个画家,画的就是我自己。真糟糕。我既然恢复了正常,希望还是能一直保持下去。” 下过了大雨,这时热气给打消了。他们正在王宫饭店一个阴凉的、给关上的横条百叶窗弄得很暗的大房间里,在又长又深的浴缸的深水里一起洗了澡,然后开足水龙头,让水全力飞溅在他们身上,再淌下身去,打着旋从排水口流掉。他们用大毛巾给彼此擦干了身子,然后上床。他们躺在床上,一阵凉风透过百叶窗的横条之间钻过来,在他们身子上面吹拂。凯瑟琳合扑躺着,用两个手拐儿撑起上半身,下巴搁在双手上。“如果我又摇身一变而为一个男孩,你看可会有趣儿?这样做一点也不难。” “我喜欢你就像现在的样子。” “多少有点叫人跃跃欲试。不过我看不该在西班牙这样做。这国家多一本正经啊。” “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吧。” “什么道理,你这样讲的时候声音都变了?我想我要那样做。” “别。眼下别做。” “谢谢你这个‘眼下别做’。我该这一回像个姑娘般做爱,然后再那样做吗?” “你是个姑娘。你是个姑娘嘛。你是我可爱的姑娘凯瑟琳。” “对,我是你的姑娘,而且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别讲了。” “不,我要讲。我是你的姑娘凯瑟琳,而且我爱你求求你我爱你永远永远永远——” “你用不着这样说个不停。我看得出来。” “我喜欢这样说,我必须这样说,我一直是个好姑娘,是个乖姑娘,而且我还要那样做。我许下诺言,我还要那样做。” “你用不着说出来嘛。” “啊,不,我要说。我现在说,而且我说过,你也说过。请你现在说吧。请吧。” 他们静静地躺了好一会儿,她说,“我真爱你,你真是个好丈夫。” “你叫人愉快。” “刚才干得合你意吗?” “你怎么看?” “希望合你意。” “你正合我意。” “我真诚地许下过诺言,我要那样做,并且会遵守诺言。现在我可以再做男孩吗?” “为什么?” “只要干短短一会儿嘛。” “为什么?” “我过去喜欢这样做,我并不惦念,可是如果对你没什么不好,我倒是喜欢夜间在床上再这样做。我可以再做吗?如果对你没什么不好的话?” “如果对我不好,那就见鬼去。” “那么我可以吗?” “你真的想做吗?” 他有意不说“一定要做”,所以她说,“我并不一定要做,可是求你了,如果没问题的话。请问我可以吗?” “没问题。”他吻了她,把她紧搂在自己身上。 “除了我们,谁也说不准我是哪一个。我要只在夜间做男孩,不会叫你难堪的。请不要为了这个担心。” “没问题,男孩。” “我刚才说不一定要做,是说谎。这是今天突然想起来的。” 他闭上眼睛,并不想什么,她就吻他,于是这回干得更进一步,他觉察到了,感到这股不顾死活的劲儿。 “你现在变吧。请吧。别要我来使你变。一定要我来吗?好吧,我愿意。你现在已经变了。你变了。你也这样干过。你变了。你也这样干过。我对你干过,不过这是你自己干成的。对,是你干成的。你是我甜蜜的最最亲爱的亲人儿凯瑟琳。你是我甜蜜的我可爱的凯瑟琳。你是我的姑娘我最最亲爱的唯一的姑娘。啊谢谢你谢谢你我的姑娘——” 她在那儿躺了好一会儿,他以为她睡着了。跟着她极慢极慢地把身子挪开去,用两肘轻巧地支起上半身,说,“我明儿要给自己一个绝妙的惊喜。我要一早去普拉多博物馆,像个男孩那样去看所有的油画。” “那我就不去了,”戴维说。 [book_title]第七章 早上,他趁她还熟睡时爬起身来,走到外面明亮的晨光里,走进高原[马德里地处二千多英尺的高原上。]的清新空气。他顺着街道上山到圣安娜广场,在一家咖啡馆内吃早饭,看当地的报纸。凯瑟琳打算十点钟普拉多博物馆开门时到那儿,所以他临走时把闹钟拨到九点来叫醒她。到了外面街上,一路上山,他曾想到她睡着的模样,那好看的头上,头发给弄乱了,像一枚古钱搁在白色被单上,枕头给推开了,盖在身上的单被显示出她身体的曲线美。这情况维持了一个月,他想,换句话说,几乎达到一个月。另一段时期从王家水道港到昂代是两个月。不,不到两个月,因为她在尼姆就开始想到这个主意了。不是两个月。我们结婚已有三个月加上两个星期,我希望始终使她快活,可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看谁也照顾不了谁。只要坚持下去就够了。不同的是这回是她先开口的,他对自己说。她的确开了口。 他看罢了报纸,然后付了早饭钱,走到外面的热空气里,这是风向变后又回到高原上来的,他一直走进那阴凉、拘泥形式、彬彬有礼得可悲的银行,在那儿拿到从巴黎转来的信件。他把一张在巴黎存款的银行汇到这家马德里代理银行的汇票兑现,在等着汇票漫长地通过一道道窗口办一系列手续时,拆开信来看着。 临了,一叠沉甸甸的钞票放进了他夹克衫的口袋,他揿上袋钮,又走进外面炫目的阳光中,在报摊前停下,买了早班南方快车捎来的英美报纸。他还买了几份斗牛周刊,把那些英文报纸卷在里头,然后沿着圣赫罗尼莫大街走进那阴凉、友好、早上还很暗的意大利人快餐店。这时店里还没有顾客,他想起自己并没有跟凯瑟琳约好在这里相会。 “你要喝什么?”招待问他。 “啤酒,”他说。 “这儿不是啤酒店。” “难道你们没有啤酒?” “有。不过这儿不是啤酒店。” “去你的,”他说,把报纸重新卷好,就走出去,跨过街道,从对面回头走,朝左手拐上维多利亚路,一直走到阿尔瓦雷斯啤酒馆。他在过道的布篷下一张桌子边坐下,喝一大杯冰镇生啤。 那招待看来只是没话找话说,他想,而且那人说得也相当正确。那儿不是啤酒店。他不过是咬文嚼字而已。他并不是出言不逊。这样说非常不好,他对此根本无法辩解。这样做真要不得。他又喝了一杯啤酒,叫招待过来付账。 “太太呢?”招待说。 “在普拉多博物馆。我就去接她。” “得,等你回来再付吧,”招待说。 他抄一条下山的近路回到旅馆。房门钥匙在账台上,因此他乘电梯到他们住的那一层楼,把报纸和信件放在房内一张桌子上,把钞票的大部分锁进衣箱。房间收拾过了,百叶窗拉下了,挡住了热气,因此室内光线很暗。他洗了手和脸,把信件翻了一遍,挑出四封,放在后裤袋里。他拿了巴黎版的《纽约先驱报》、《芝加哥论坛报》和《伦敦每日邮报》,下楼走进旅馆的酒吧间,半路上在账台前停了一下,留下钥匙,请办事员等太太进来时告诉她,他在酒吧间。 他在吧台前一张圆凳上坐下,叫了一杯曼萨尼雅酒,拆开信封一封封看起来,一边从酒保和酒杯一起放在他面前的碟子里拿蒜味橄榄吃。有封信里有两张从月刊中剪下的他那部小说的书评,他看着,看到上面谈起他或者他曾写下的作品,感到无动于衷。 他把那些剪报放回信封内。这些书评写得富有理解力和洞察力,但对他来说,一点也没意义。他带着同样超然的态度看出版商的来信。那本书销路很好,他们认为可能一直畅销到秋天,尽管对这类事情谁也没法说得准。当然,它至今一直受到评论界好得出奇的欢迎,并且为他下一本书开辟了道路。这是他的第二部小说而不是第一部,这一点是个极大的有利条件。真是可悲,美国作家能写出的好小说往往总只有第一部。可是这一部,出版商继续写道,他的第二部,证实了他在第一部中所显示的全部才华。这是纽约的一个不寻常的夏季,天气冷而雨水多。基督啊,戴维想,纽约是什么光景,见鬼去吧,那个薄嘴唇的杂种柯立芝[卡尔文·柯立芝(1872—1933),美国第30任总统(1923—1929)。],见鬼去吧,此人戴着高硬领,在我们从苏族和夏延族[这两个印第安族居美国西北部。]手里偷来的黑山地区[黑山地区位于南达科他州西南部和怀俄明州东北部,有黄金等矿藏。]一处鱼类孵卵的地方钓鳟鱼来着,还有那些心想不知自己的妞儿会不会跳查尔斯顿舞[20世纪20年代西方流行的一种交谊舞,起源于美国南卡罗来纳州东南部查尔斯顿港,原为一种黑人舞蹈。]的灌饱了金酒的作家们,也见鬼去吧。还有他那已证实的才华,也见鬼去吧。什么才华,对谁证实呀?对《日晷》、对《书人》、对《新共和》[《日晷》和《书人》为美国当时的高档文艺评论月刊,《新共和》为自由主义的政治性周刊。]吗?不,他早就显示出了才华。让我来对你们显示出我的才华,以便我来证实它。真是放屁。 “你好,年轻人,”一个声音说。“你看上去这样愤慨是为了什么?” “你好,上校,”戴维说,一下子高兴起来。“真见鬼,你到这儿来干吗?” 上校长着深蓝色的眼睛、沙黄色头发和一张晒黑的脸,看上去像是由一个疲惫的雕刻家用一块燧石雕成的,雕时弄断了他的凿子,他拿起戴维的酒杯,尝尝这曼萨尼雅酒。 “给我来一瓶这年轻人在喝的劳什子,拿到那张桌子去,”他对酒吧招待说。“拿一瓶来。用不着冰镇的。马上拿来。” “是,先生,”酒吧招待说。“遵命,先生。” “来吧,”上校对戴维说,领他到屋角那张桌子去。“你气色非常好。” “你也如此。” 约翰·博伊尔上校身穿一套用看上去很硬、但却凉爽的料子做的深蓝色西装和一件蓝衬衫,系着黑领带。“我一向很好,”他说。“要找份工作吗?” “不要,”戴维说。 “就这么干脆。连是什么工作也不问一声。”他的话音听上去好像是从一个干巴巴的嗓子眼里硬咳出来的。 酒来了,招待斟了两杯,放上几碟蒜味橄榄和榛子。 “没有鳀鱼?”上校问。“这算什么样的小饭店啊?” 招待微微一笑,跑去拿鳀鱼了。 “好酒,”上校说。“第一等的。我一直指望你的口味会有所长进。说吧,为什么不要找份工作?你刚写好了一本书嘛。” “我正在度蜜月。” “多蠢的词儿,”上校说。“我从来不喜欢这词儿。听上去感情用事。干吗不说你新近结婚?这样讲没什么两样。反正你会变得百无一用的。” “那是什么工作?” “现在可不必谈啰。你娶了谁?是我认识的什么人?” “凯瑟琳·希尔。” “认识她父亲。非常古怪的角色。是汽车失事死的。他妻子也一起死的。” “我从没见过他们。” “你从没见过他?” “对。” “奇怪。不过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这做丈人的死了,对你并不是什么损失。人家说那个做母亲的一向十分孤单。大人们这样死去可太蠢了。你在哪儿结识这姑娘的?” “在巴黎。” “她有个傻叔叔住在那里。他实在百无一用。你认识他吗?” “在跑马场见过他。” “在朗香和奥特伊[巴黎的著名跑马场。]。你哪里避得了啊?” “我娶的可不是她的全家。” “那当然。不过总是这么回事。不管是死去的还是活着的。” “可不包括叔伯和姑妈。” “得,反正找找乐子吧。你知道,我喜欢那本书。它销路可好?” “销路相当好。” “它使我非常感动,”上校说。“你是个善于迷惑人的狗崽子。” “你也一样,约翰。” “但愿如此,”上校说。 戴维看见凯瑟琳在门口出现,就站起身来,她走到他们面前,戴维说,“这位是博伊尔上校。” “您好,我亲爱的?” 凯瑟琳对他看看,笑笑,就在桌边坐下了。戴维瞅着她,她看上去仿佛正屏住了气。 “你累了吧?”戴维问。 “我看是的。” “来一杯这种酒吧,”上校说。 “如果我要来杯苦艾酒不要紧吗?” “当然可以,”戴维说。“我也要来一杯。” “我可不要,”上校对招待说。“这瓶酒不够清凉了。拿回去冰上,给我从一瓶冰镇的倒一杯来。” “你喜欢正宗的佩诺酒?”他问凯瑟琳。 “对,”她说。“我见了人怕生,喝了这酒有好处。” “这是种非常之好的酒,”他说。“我很想陪你一起喝,可惜午饭后有工作得做。” “对不起,忘了跟你预先约好,”戴维说。 “这样很好。” “我弯到银行去拿信件。有好多你的信。我留在房间里了。” “这我不感兴趣,”她说。 “我在普拉多看到你在看那些格列柯的画,”上校说。 “我也看到了你,”她说。“你看起画来,是否总是拿它们当你自己的,在琢磨怎样把它们重新好好挂起呢?” “也许吧,”上校说。“你看起画来,是否总是像个好战的部落的年轻酋长,摆脱了他的那些顾问官,在欣赏那座勒达和天鹅大理石像[根据希腊神话,斯巴达王后勒达和变成天鹅的大神宙斯交合后,生下两个巨蛋,其中之一诞生海伦,后来当上了斯巴达王后,被特洛伊的王子帕里斯拐走,因而引起了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呢?” 凯瑟琳晒黑的脸上涨红了,她望望戴维,然后望望上校。 “我喜欢你,”她说。“再跟我说些什么吧。” “我喜欢你,”他说。“而且我羡慕戴维。他处处使你满意吗?” “难道你看不出来?” “‘对我来说,看得见的世界才是看得见的,’”上校说。“接着喝,再呷一口这带苦艾味的吐露真情的琼浆吧。” “我现在用不着了。” “难道你现在不怕生了?不管怎么样,喝了吧。对你有好处的。你是我见过的最黑的白种姑娘。不过你父亲也是非常黑的。” “我一定是遗传到了他的皮肤。我母亲是非常白皙的。” “我从没见过她。” “你跟我父亲熟吗?” “相当熟。” “他是怎么样的?” “他是个非常难处而迷人的男子。你真的怕生?” “真的。问戴维好了。” “你可克服得挺快啊。” “你把它压下去了。我父亲是怎么样的?” “他是我认识的最怕生的人,可是他能变得绝顶迷人。” “他也必须喝佩诺酒吗?” “他什么都喝。” “我使你想起他了?” “绝对没有。” “那敢情好。戴维呢?” “一点儿也不。” “这就更好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普拉多时是个男孩的模样呢?” “为什么你不该是这样?” “我还是昨天傍晚才重新这样做的。我做姑娘快一个月了。问戴维好了。” “你用不着说问戴维好了。你现在是什么?” “是个男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觉得挺好。但你并不是。” “我不过是想这么说说罢了,”她说。“既然说了,就不必做了。可是在普拉多博物馆时真妙。所以我刚才想跟戴维说说。” “你跟戴维说的时间多着哪。” “对,”她说。“我们要干事有的是时间。” “跟我说说,你在哪儿晒得这么黑的,”上校说。“你可知道自己有多黑吗?” “是从王家水道港开始晒黑的,后来在离纳波尔[纳波尔为濒地中海一小镇,就在戛纳以西不远处。]不远的地方。那儿有个小海湾,有条小径一路下坡穿过松林直通到那儿。从路上望不见这小湾。” “要晒得这么黑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三个月吧。” “那你打算拿这身黑皮肤怎么办?” “带着它呗,”她说。“在床上的时候非常相宜。” “我看你不打算待在城里让它白白褪掉吧。” “在普拉多可不会褪。实在我并不带着它。那就是我。我确实有这么黑。阳光不过使它显现出来罢了。但愿我更黑些。” “到那时候你兴许会更黑,”上校说。“你还期待着别的像这样的事儿吗?” “就是每一天吧,”凯瑟琳说。“我期待着每一天到来。” “那么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是的。你知道正是这样。你在那儿嘛。” “你和戴维陪我一起吃中饭好吗?” “好啊,”凯瑟琳说。“我上楼去换换衣服。等等我好吗?” “难道你不想喝光这杯酒?”戴维问。 “我不想喝了,”她说。“别替我担心。我不会怕生了。” 她朝门口走去,他们俩都目送着她。 “我刚才太粗鲁吗?”上校问。“我希望并不。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姑娘。” “我只希望我对她有好处。” “你正是这样。你自个儿干得怎么样?” “我想不错吧。” “你快活吗?” “非常快活。” “记住了,一切事情在出错儿之前都是没问题的。等出了错儿,你就明白了。” “你这么看?” “我相当肯定。如果你不这么看也没关系。那就什么都没关系了。” “情况会发展得多快?” “我压根儿没提到过快慢。你在说些什么?” “对不起。” “重要的是你现有的,所以好好享受吧。” “我们在享受。” “我也看到了。只是有一点。” “什么?” “好好照顾她。” “你要跟我讲的话就这些?” “还有一桩小事情:生崽子可不行。” “还没有什么崽子啊。” “还是把这崽子一枪毙了来得仁慈些。” “仁慈些?” “好些。” 他们关于熟人谈了一会儿,上校讲得很放肆,跟着戴维看见凯瑟琳走进门来,身穿白色雪克斯丁套装,来衬托出她实在有多黑。 “你当真看来美得异乎寻常,”上校对凯瑟琳说。“可是你必须想法晒得更黑些。” “谢谢你。我会的,”她说。“我们现在用不着就到外面的高温中去,对吗?不能在这儿阴凉地方坐坐吗?我们可以在这儿烧烤的地方吃东西。” “你们陪我一起吃中饭,”上校说。 “不,请原谅。你陪我们一起吃中饭。” 戴维拿不定主意似地站起来。这时酒吧间内人多一点儿了。他低头朝桌子看去,发现已把自己的那杯酒和凯瑟琳的都喝光了。他想不起喝过这两杯来着。 这是午睡时分,他们躺在床上,戴维就着床左边窗子透进来的亮光在看书,刚才他把窗上的一扇横条百叶窗[这种百叶窗名威尼斯式窗帘,是种软百叶帘,可随意朝上拉。]朝上拉了三分之一。亮光就是从街对面的房子反射过来的。百叶窗拉起得还不够高,没显出天空来。 “那上校就喜欢我晒得这么黑,”凯瑟琳说。“我们一定得再到海滨去。我得保持这么黑。” “随你喜欢什么时候上那儿去,我们就去。” “这敢情挺棒。有件事可以说给你听吗?我不得不说。” “什么?” “吃中饭的时候,我没有变回去成为姑娘。我当时举止得当吗?” “你没变?” “对。你在意吗?眼下我可是你的男孩,我愿为你什么都干。” 戴维继续看书。 “你生气了?” “没有。”清醒了,他想。 “现在可简单了。” “我不这么看。” “那我要多加小心。我觉得今儿早上干的每一桩事,在光天化日之下都是多么正确而叫人愉快,多么纯洁而美好。我现在可以试试,看看会怎么样吗?” “我情愿你不要试。” “我可以吻你,试试看吗?” “如果你是个男孩,我也是个男孩,那就不行。” 他觉得胸膛里好像横着根铁棒,从一边到另一边。“但愿你没有告诉过上校。” “可是他看到了我啊,戴维。是他提起的,他全知道了;并且理解。告诉他可不好算蠢啊。这样更好。他是我们的朋友啊。我告诉了他,他就不会讲出去了。如果不告诉他,他倒有权利讲出去。” “你不能这样信任所有的人。” “我不关心别人。我只关心你。我永远不会跟别人搞出什么丑事来。” “我觉得胸膛好像被铁条箍住了一样。” “我很难过。我却觉得我的胸膛畅快极了。” “我最亲爱的凯瑟琳啊。” “这就好了。你想叫我凯瑟琳时总这样叫吧。我也是你的凯瑟琳啊。你需要时我总是凯瑟琳。我们还是睡觉吧,要不,我们来开始干,看看结果会怎么样?” “让我们先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躺着,”戴维说,拉下那横条百叶窗,他们就并肩躺在马德里王宫饭店大房间里的床上,凯瑟琳曾在那里的普拉多博物馆里行走,在大白天以男孩的模样行走,现在她可要把那些隐蔽事儿在亮光里显示出来,于是在他看来,这样变来变去将会没有个完。 [book_title]第八章 静修公园[静修公园位于马德里城中部,普拉多博物馆就在它的西南端。]在早上空气清新得好像它是座森林。园内一片青翠,树干呈深色,四面八方的远景全都改观了。那个湖不在原来的地方了,等他们透过树丛望见它,它着实改变了模样。 “你朝前走吧,”她说。“我要看看你。” 于是他从她身边转身走到有一条长椅的地方,坐下了。他望得见远处有个湖,知道实在太远了,永远走不到。他在长椅上坐着,她在他身边坐下来说,“没事儿。” 但是悔恨之情正在静修公园等着和他相会,这时他心情坏极了,就对凯瑟琳说,他将在王宫饭店的咖啡室内等她。 “你没事儿吧?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不用。我没事儿。不过我非走不可。” “在那边会面吧,”她说。 那天早晨她模样儿特别美,她想起他们之间的秘密,微微一笑,他也对她微笑,然后带了他的悔恨之情上咖啡室去。他以为走不到那里了,但还是走到了,等到后来凯瑟琳前来时,他快喝完第二杯苦艾酒,那份悔恨之情已消失了。 “你好,魔鬼?”他说。 “我是你的魔鬼,”她说。“我也可以来一杯这个吗?” 招待看见她这么俊俏又这么快乐,满意地走开了,她就说,“刚才是怎么回事?” “不过是情绪糟透了,现在可感觉良好了。” “真糟到那个地步吗?” “不,”他说了谎。 她摇摇头。“真是抱歉。我原希望根本不会有什么糟糕事儿的。” “都过去了。” “这就好了。夏天在这地方,没有别人,不是挺美吗?我想出了一个主意。” “已经想出了?” “我们可以待下去,用不着到海边去。这地方如今是我们的了。本城和这地方。我们可以待在这儿,过后开车回去,直达纳波尔。” “其他可行的办法也不多了。” “那就别走。我们还刚开始呢。” “对……我们总是可以回到原处的。” “我们当然可以,而且会这样做的。” “我们别谈它了,”他说。 他觉得坏情绪又开始兜上心头,就慢慢地一口口呷他的酒。 “这是桩非常奇怪的事情,”他说。“这酒的味道跟悔恨之情的滋味完全一样。有悔恨之情的真味,然而能把它驱散。” “我不喜欢你为了这个不得不喝这酒。我们可不是这样的。我们不能这样。” “也许我是这样的吧。” “你不能这样。”她从她酒杯里慢慢地一口口呷着,再慢慢地一口口呷着,望望周围,然后望着他。“我能做到。望着我,看着我变吧。在这儿马德里王宫饭店的露天咖啡室,你望得到普拉多、那条街和树下的洒水器,所以这是真实的。这是挺突兀的。但是我能做到。你能看到。瞧。这两片嘴唇又是你那姑娘的了,我是你真心希冀的一切。我不是做到了吗?告诉我。” “你用不着这样做。” “你喜欢我做姑娘吧,”她万分严肃地说罢,微笑了。 “对,”他说。 “这就好,”她说。“很高兴有人会喜欢,因为这实在叫人腻味。” “那就别变。” “你没听我说我做到了吗?你不是看着我变的吗?就因为你拿不定主意,就要我把自己硬扭过来,撕成两半吗?就因为你对任何事物都不愿长久忍受吗?” “你肯抑制一下吗?” “干吗要我抑制?你要的是姑娘,可不是吗?难道你不愿要由此带来的一切?当众吵嘴、歇斯底里、没来由的指责、使性子,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是在抑制着哪。我不愿当着招待的面使你感到不自在。我不愿使招待感到不自在。我要看我那些天杀的信件。叫人上楼去把我的信件拿来好吗?” “我来上楼去拿。” “不。我不能一个人待在这儿。” “说的是,”他说。 “明白了?所以我刚才说叫人去拿。” “他们不肯把房间钥匙交给一个跑堂的。所以我刚才说我去拿。” “我不想要了,”凯瑟琳说。“我不打算这样干了。干吗我该对你这样干呢?这是滑稽可笑而有损尊严的。这太愚蠢了,我竟然不想请你原谅我。再说,反正我得上楼到房间去。” “现在?” “因为我是个该死的女人。我一向以为,如果我是个姑娘,一直做个姑娘,我至少会生个孩子的。连这一个也做不到。” “这可能是我的不是。” “我们永远不要谈什么不是吧。你留下,我去把信件拿来。我们来看信,做高尚善良明智的美国旅游者,因为在一年中不恰当的时令来到马德里,才感到失望。” 吃中饭时,凯瑟琳说,“我们回纳波尔去吧。那边没有游客,我们可以很清静,好好儿做些事,照顾好彼此。我们还可以开车去埃克斯,观光塞尚[法国画家塞尚(1839—1906)诞生在埃克斯昂普罗旺斯,1858年到巴黎学画,自后常往返于两地之间,最后七年回家乡隐居。作了不少以家乡为题材的风景画。]画上的那一带地方。我们过去在那儿待得不够长。” “我们会过得非常愉快的。” “你重新开始写作也是时候了,是吗?” “对。眼下就开始的好。我确信。” “那太棒了,我要认真地学习西班牙语,为了我们将来再来。而且我得阅读的东西真是多啊。” “我们有好些事要做。” “我们还要做那件事。” [book_title]第三部 第九章 那个新的旅游计划进行了一个月多一点。他们在那座以前待过的又长又矮的玫瑰色普罗旺斯式房子一端占用了三间屋子。它坐落在纳波尔靠近埃斯特雷尔山区的那一边。窗外是大海,他们在这长房子前的花园里的树木下用餐,从那儿能望见空荡荡的海滩、那小河三角洲上高高的纸莎草,海湾对面是白色弧形的戛纳,后面是山丘和一道远山。在夏季,这时在这长房子里无人耽搁,所以主人和他妻子见他们又来很高兴。 他们的寝室是个大房间,在房子的尽头处。它三面有窗,那年夏天很凉快。夜间,他们闻得到松林和大海的气息。戴维在另一头的一个房间内写作。他每天一早就动手,写好了就去找凯瑟琳,两人到岩石间的一个小湾去,那儿有道沙滩,可以晒晒太阳、游游水。有时候凯瑟琳开汽车外出,他写好了就等她,在露台上喝酒。喝了苦艾酒后不作兴喝茴香酒,他就常常喝威士忌加矿泉水。这叫主人高兴,在这萧条的夏季,他采取了守势,但有了这一对伯恩夫妇在,他眼下的生意也不错了。他没雇厨子,他妻子在搞烹调的事儿。有名女仆照管那些房间,还有一个侄子当见习招待,侍候饭桌。 凯瑟琳喜爱开那辆小汽车,常上戛纳和尼斯[两者都濒地中海,尼斯位于戛纳东北,为法国地中海海岸上两大避暑胜地。]去买东西,取信件。那些冬季营业的大商店都关着门,但她找得到昂贵的食品和货真价实的酒类,还找到些可以买到书籍杂志的地方。 戴维非常辛苦地写作了四天。他们在一个新找到的小湾的沙滩上的阳光下消磨整个下午,在水里游泳,游到两人都累了,这才在傍晚回去,背上和头发里的海水干成了盐,他们要回去喝杯酒,洗淋浴,换衣裳。 上了床,微风从海上吹进来,很是凉快。他们并肩躺在黑暗中,身上盖着单被,凯瑟琳说,“你说过要我告诉你来着。” “我记得。” 她俯身在他身上,双手捧住他的头,吻他。“我巴不得干啊。能干吗?可以吗?” “当然。” “我真高兴。我有许许多多打算,”她说。“而且这一回我不会一上手就干得太糟和撒野。” “什么样的打算?” “我可以讲出来,不过还是做出来的好。我们可以明天做。你愿意陪我去吗?” “去哪儿?” “去戛纳,我们上次来这儿时我去过。他是个出色非凡的发型师。我们交了朋友,他比比亚里茨的那个更棒,因为他一听就明白。” “你干了些什么呀?” “今儿早上你在写作的时候我去找过他,我作了解释,他仔细察看了一下就明白了,认为会是很好的。我跟他说还没打定主意,但是等我决定了,我要想法让你也把头发剪成那副样子。” “剪成什么样子?” “你就会明白的。我们要一起去。大致是从原来的发线朝后斜剪。他可来劲儿了。我看哪,那是因为他对那辆布加迪车[这是20世纪20年代的意大利名牌,很昂贵,使这发型师拿他们当贵宾看待。]醉心死了。你害怕吗?” “不。” “我都等不及了。他当真打算把头发染成浅色,可是我们就怕你兴许会不喜欢。” “阳光和咸水把头发弄成浅色了。” “这会浅得多。他说可以把它染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那样浅。想想看,这配上了我们的黑皮肤多好啊。而且我们也能把你的染浅。” “不要。我会感到不得劲儿的。” “这儿没有你的熟人,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整个夏季一直游水,也会变浅的。”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说,“你不必一定要这样做。我们只把我的染浅,说不定你就也会想这样做了。我们走着瞧吧。” “不要做什么打算,魔鬼。明天我要一早就起来写作,随你爱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就也替我写作吧,”她说。“不管是否写到了我使坏的地方,加上一句我多么爱你。” “我眼下差不多写到那地方了。” “你可以把它发表吗?再说,把它发表会是坏事吗?” “我只想把它写出来。” “有一天能读读吗?” “如果我有一天把它写成的话。” “我已经为它感到万分骄傲了,可我们一册也不要出售,一册也不要给书评家,这样就永远不会有剪报,你也永远不会感到不好意思,我们可以始终把它据为己有。” 戴维·伯恩在天亮时醒过来,穿上短裤和衬衫,就走出屋去。微风停息了。海上风平浪静,空气中带有露水和松林的气息。他光着脚在露台上铺的石板地上走到这长房子另一端的那间屋子,走进去,在他写作的桌子边坐下来。窗子头天晚上就给打开了,室内很凉,充满了清晨带来的期望。 他正写到从马德里到萨拉戈萨[位于西班牙东北部,为萨拉戈萨省省会。]那一段路程,他们高速驶进有红色孤山的地区,道路起伏着,小汽车开在当时正尘土飞扬的路上,追上了南方快车,凯瑟琳缓缓地驶过一节又一节车厢、煤水车,然后是司机和火夫,最后是机车的头部,然后随着道路朝左拐,她换挡变速,那列火车钻进一条隧道不见了。 “我追上了它,”她这样说过。“可是它钻进地洞里去了。告诉我,能不能再碰到它。” 他查阅了米什兰地图[法国人米什兰兄弟于1888年创办制造自行车和马车实心轮胎的工厂,后来发展成轮胎橡胶产品公司,印行多国的公路地图及导游手册。],说,“一时还碰不到。” “那就放它走吧,我们来看看这乡间风光。”道路上坡了,河边有行白杨树,随着这上坡路越来越陡,他感到这车能适应这情况,然后陡坡变成了坦途,凯瑟琳高兴地又换了挡。 后来,他听见花园里传来她的话音,就停了笔。他锁上放手稿本的衣箱,走出房间,随手锁上了门。女仆会用万能钥匙来开门打扫房间的。 凯瑟琳正坐在露台上吃早饭。桌上铺着红白方格的桌布。她身穿在王家水道港买的那件旧条纹衬衫,新近洗过,如今缩小了,颜色褪掉了不少,还穿上了新的灰色法兰绒宽松长裤,还有平底凉鞋。 “你好,”她说。“我不会睡懒觉。” “你模样真可爱。” “谢谢你。我觉得很可爱。” “你打哪儿弄到这条长裤的?” “我叫人在尼斯做的。出自一个好裁缝之手。还行吗?” “裁剪得挺出色。看上去挺新。你打算穿着进城吗?” “不要进城。戛纳正逢淡季。下一年可人人会去的。现在人家都穿着我们的这种衬衫了。它跟裙子一起穿可不行。你不介意,是吗?” “一点儿也不。这长裤看上去很合适。烫迹线看上去多挺啊。” 早饭后,戴维刮了脸,洗了淋浴,然后穿上条旧法兰绒长裤和渔民衬衫,找出了平底凉鞋,这时候,凯瑟琳穿上件敞领的蓝色亚麻布衬衫和一条厚实的白色亚麻布裙子。 “我们这样穿才好些。即使那长裤在这儿穿很合适,今儿早上穿可太显眼了。留着将来穿吧。” 美发厅里的气氛非常友好随便,不过完全是职业性的。让先生跟戴维年龄差不多,看上去更像意大利人而不大像法国人,他说,“我会照她吩咐的样子剪的。你可同意,先生?” “我不属于你们协议的范围,”戴维说。“我听你们俩的。” “也许我们该先在先生头上试试,”让先生说。“免得出什么错儿。” 但是让先生动手万分小心而熟练地剪凯瑟琳的头发了,戴维注视着她那表情严肃的黝黑脸蛋,这张脸撅出在紧围住她脖子的罩布上。她盯着手镜,看梳子把头发提起来,剪刀剪着。此人像雕刻家那样干着,全神贯注而一本正经。“我昨晚一整夜和今儿早晨尽琢磨着这事儿,”发型师说。“如果你不信,先生,我是能理解的。不过这事对我来说,就像你的本行对你一样重要。” 他退后一步,看看剪得式样如何。然后他更快地剪起来,末了把椅子转过来,让大镜子反映在凯瑟琳手拿的小镜子里。 “你要把耳朵上方的头发剪成这副样子吗?”她问发型师。 “随你的意。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弄得更显豁些。不过,如果我们把它的颜色弄得确实浅些,那会是同样美的。” “我要浅些,”凯瑟琳说。 他微笑了。“太太和我谈起过这事。可是我说过这必须由先生来决定。” “先生已经决定了,”凯瑟琳说。 “先生说过希望要浅到什么程度?” “你有本事弄得怎样浅就怎样浅呗,”她说。 “别这样说,”让先生说。“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像我那珍珠项链的颜色那样浅,”凯瑟琳说。“你看见过好多次啦。” 戴维走了过来,正看着让先生用一只木调羹在搅一大杯洗发剂。“我用卡斯蒂利亚肥皂[一种用橄榄油和纯碱做成的硬皂,因原产地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地区而得名。]做成这洗发剂,”发型师说。“有点热的。请到这儿脸盆边来。朝前坐下,”他对凯瑟琳说,“把这块布盖在脑门上。” “可是这实在算不上是男孩的发式啊,”凯瑟琳说。“我要我们商量好的那种样子。一切都搞得不对头了。” “这十十足足是男孩的发式嘛。你必须相信我。” 他这时正用那气味很冲的起泡沫的浓洗发剂弄得她头上满是泡沫。 等她的头发洗过并一遍遍地用水漂过了,戴维一看,觉得好像什么颜色也没有了,水穿过头发流下,只显出一种湿漉漉的苍白色。发型师拿条毛巾覆在头发上,轻轻地擦着。他非常有把握。 “别灰心丧气,太太,”他说。“我凭什么要干出破坏你的美的事儿来呢?” “我的确灰心丧气了,弄得一点也不美了。” 他轻轻擦干她的头发,然后把毛巾依然按在她头上,拿来一只用手操作的电吹风,动手一边把头发朝前梳,一边吹干它。 “现在看仔细了,”他说。 热风穿过她的头发吹着,湿漉漉的黄褐色头发变成北欧人的闪着亮的银白色了。随着电吹风发出的风穿过头发,他们看着它改变颜色。 “你不该感到失望,”让先生说,没有说“太太”,跟着想起来了。“太太不是曾要求把头发染成浅色的吗?” “这颜色比珍珠色更好,”她说。“你真了不起,我刚才真要不得。” 跟着他从一只瓶里倒出一点什么东西在手上,两手搓着。“我来把这东西轻轻擦上,”他说。他兴高采烈地对凯瑟琳笑笑,把双手轻巧地在她头上捋。 凯瑟琳站起身来,万分严肃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她的脸蛋从没这样黑过,而她头发的颜色像小白桦树的树皮。 “我太喜欢了,”她说。“太喜欢了。” 她紧盯着镜子,仿佛从没见过她正望着的那个姑娘。 “现在该轮到先生了,”发型师说。“先生愿意这样剪吗?这发式完全是老式的,可是也很像运动员的派头。” “就这样剪吧,”戴维说。“我想我已经有一个月没理发了。” “请把它剪得和我的样子一样,”凯瑟琳说。 “不过要更短些,”戴维说。 “不。请剪得完全一样。” 等理好了头发,戴维站起身来,伸手在头上摸了一遍。觉得凉快而舒服。 “你不想让他把颜色弄浅吗?” “不想。我们在一天中看到的奇迹已经够多了。” “稍微浅一点儿?” “不。” 戴维看看凯瑟琳,然后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的脸色跟她的一般棕黑,发式正是她的那种。 “你当真巴不得要这样吗?” “对,我要,戴维。当真。试试看,只消把它弄浅一点儿。请吧。” 他朝镜中再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坐下来。发型师望望凯瑟琳。 “动手干吧,”她说。 [book_title]第十章 旅馆主人正坐在长房子前露台上的一张桌子边,桌上有一瓶酒、一只酒杯和一只空咖啡杯,他在看《尼斯尖兵报》,这时那辆蓝色汽车在砂砾道上猛地开来,凯瑟琳和戴维下了车,顺着石板路走上露台。他想不到他们回来得这么早,差一点睡着了,但他就站起身来,等他们来到面前时,把首先想到的话说了出来。 “Madame et Monsieur ont fait décolorer les cheveux. C'est bien.”[法语:“太太和先生把头发的颜色染浅了。这样好。”] “Merci Monsieur. On le fait toujours dans le mois d'août.”[法语:“谢谢,先生。在八月份人们往往会这么做。”] “C'est bien. C'est très bien.”[法语:“这样好。非常好。”] “这样好,”凯瑟琳对戴维说。“我们是好主顾。凡是好主顾做的事都是非常好的。你非常好。我的天,你就是好。” 到了房间里,海上正吹来适宜扬帆出航的好风,室内很凉快。 “我喜欢这件蓝衬衫,”戴维说。“就这样穿着它站着吧。” “这是那汽车的颜色,”她说。“假使不穿裙子会不会更好看?” “不穿裙子,什么衣服穿在你身上都更好看,”他说。“我要出去,找那只老山羊,做个更好的主顾。” 他带了一桶冰块回来,桶里放着一瓶香槟,这是主人替他们订购的,但他们实在是难得喝的,他另一只手托着一只放有两只酒杯的小托盘。 “这该是对他们好好提出的警告,”他说。 “我们一向用不着喝这个的,”凯瑟琳说。 “我们可以尝尝嘛。用不着十五分钟就能冰好。” “别逗了。请上床吧,让我看看你,摸摸你。” 她正拉起他的衬衫,从头上褪下来,他站起身来帮她。 等她睡着了,戴维爬起身来,到浴室的镜子前看自己的影子。他捡起一把发刷,刷自己的头发。除了顺着剪成的发式刷,没有其他办法。否则头发会被弄得很乱,但是总会回复那个样子,而它的颜色跟凯瑟琳的一样。他走到房门口,看看躺在床上的凯瑟琳。然后他走回来,捡起她的那面大手镜。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对自己说。“你啊,把头发搞成这副模样,让它给剪得跟你姑娘的一个样,那你感到怎么样?”他对镜子问。“你感到怎么样?说呀。” “你很喜欢,”他说。 他望着镜子,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现在已不太陌生了。 “好吧。你很喜欢,”他说。“现在不管怎么样都要坚持到底,永远不要说是别人引诱你的,或者别人蒙了你。” 他望着这张已一点也不再使他觉得陌生的脸,认为的确是他自己的脸了,就说,“你很喜欢。记住这一点。别再弄错了。你现在可确实知道自己是什么模样,感觉怎么样了。” 当然啦,他并不确实知道自己感觉怎么样。可是他凭着在镜中看到的模样的帮助,竭力想弄明白。 他们当晚在那长房子前的露台上吃晚饭,感到非常激动,两人默默无言,在桌上有罩台灯的灯光中彼此望着,总是看不够。晚餐后,凯瑟琳对端咖啡来的那大孩子说,“请到我们房里把那只冰香槟的桶找来,再冰上一瓶。” “需要再来一瓶吗?”戴维问。 “我看用得着。你不这样想吗?” “当然要。” “你可以不必要。” “你要来杯法国白兰地吗?” “不。我情愿喝那种葡萄酒。你明天非写作不可吗?” “到时候再说吧。” “请写吧,如果你想写的话。” “那么今夜呢?” “到时候再安排吧。这一天可真够呛。” 夜间,一片漆黑,起风了,他们听得见松林中的风声。 “戴维?” “嗯。” “你好吗,姑娘?” “我很好。” “让我摸摸你的头发,姑娘。是谁剪的?是让吗?剪掉了这么多,显得这么紧凑,跟我的一个样。我来吻你吧,姑娘。啊,你的嘴唇多可爱。闭上你的眼睛,姑娘。” 他没有闭上他的眼睛,但是房间里很黑,外边树林里风刮得正猛。 “你知道,如果你真是个姑娘,要做个姑娘可不大容易。如果你真有所感受的话。” “我知道。” “谁也不知道。你做我的姑娘时,我才这样告诉你。这可不是说你的欲望是无法满足的。我是极容易满足的。我只是说有些人感觉得到,而有些人感觉不到。依我看,人们关于这个常常说谎。不过光是摸摸你,搂搂你,就妙不可言。我快活极了。就做我的姑娘吧,用我爱你的方式来爱我。更深地爱我吧。照你现在能做到的这样。你现在这样。是的,你。请吧,你。” 他们正一路下坡朝戛纳驶去,等开到平原上,绕过那些没人影的海滩时,风刮得很大,长得高高的草给吹弯了,平伏在地上,这时他们跨过河上的桥梁,在快到镇子的末一段快车道上加速前进。戴维找出那瓶酒,它还很凉,包在毛巾里,他喝了好一会儿,感到汽车把写作工作抛在后面,离它而去,随着这黑色路面上坡,登上一小片高地。这天早晨他没有写作,这时她驾车使两人穿过镇子,又驶上乡野,他打开酒瓶的瓶塞,又喝了一口,把酒瓶递给她。 “我用不着喝酒,”凯瑟琳说。“我感觉好极了。” “很好啊。” 他们驶过有家好酒店和露天小酒吧的儒安湾,然后穿过松林,沿着朱安莱潘未经整修的黄色沙滩行驶。他们在这黑色快车道上跨过那个小半岛,开进昂蒂布[昂蒂布在戛纳以东,是法国地中海海岸又一著名避暑胜地。],傍着铁道行驶,然后穿出该城,开过海港和那古老的防御工事的方塔,又驶上开阔的乡野。“这段路总是不耐开,”她说。“我总是很快就把它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