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伊达政宗
[book_author]山冈庄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886899
[book_dec]《伊达政宗》是山冈庄八大师晚期的作品,所以笔法更成熟。他以文学化的笔触再现了伊达政宗从制霸奥羽到进入中央,周旋于秀吉、家康之间,从一个勇猛的战国武者到一个文明盛世的开拓者的全过程。全书包括黎明之卷、人取之卷、醍醐梦之卷、黄金日本岛之卷、苍穹之鹰之卷、攻打大板之卷、和平战略之卷、旅情大悟之卷八个部分。本书故事、人物饱满,丝丝入扣,让读者于轻松中领略历史,于历史中领悟人生,开启人生至善至美的完美境界。他,是日本历史上堪比织田信长的战国武将,日本德川幕府文明盛世的重要开拓者,时称天下的副将军。他,自幼罹患眼疾,个性天生叛逆,具有卓越的才能和佛家的慧根。十六岁走上战场,逐渐崭露头角,开始了制霸奥羽、争锋天下的宏大计划。他,二十四岁之年遭逢巨变,生身母亲对其暗下杀手。之后展开了与秀吉的周旋之中。他展现的叛逆迹象,令秀吉既吃惊又佩服。他,中年以后,接受家康、秀忠的委托,成为大长老,重新睥睨天下动向,开启一族永续之道。他,是一个风流雅士,文采飞扬,所作汉诗、和文、和歌、谣曲至今仍为人们传俑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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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黎明之卷
[book_title]第一章 出生
伊达政宗于永禄十年(一五六七年)八月三日生于米泽城内,是城主伊达辉宗的长子。当时身为父亲的辉宗是二十四岁,而母亲是山形城主最上义守的长女义姬,只有二十岁。
永禄十年到底是个怎样的年代呢?
最早迈向统一之道的织田信长,这年已经三十四岁,正准备拥护当时的将军足利义昭进京;而二十六岁的德川家康为长子信康迎娶信长的长女,也正好在这一年。至于日后使得政宗备尝艰苦的丰臣秀吉,也在这一年度过三十二岁的生日,当时他已经是信长的部将当中,最负盛名的一位了。
据说伊达政宗曾经感叹自己未能早生二十年,否则绝对不让这些人专美于前。而他所指的,其实就是年龄上的差距。不过,对于乱世英雄来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总之,在信长、秀吉、家康三人的努力下,永禄十年可说是日本政治迈向崭新境界的关键年。
伊达政宗的父亲辉宗,比前述的三个人要年轻得多。不过,如果辉宗的才干不比政宗低劣,那么整个奥羽的历史就要改写了。但事实上,身为父亲的辉宗是个处处谨慎的人,而且胆识也不及其子政宗。当时,辉宗的父亲晴宗及祖父植宗都还活着,其中祖父植宗驻守丸森城(伊具郡),父亲晴宗驻守在杉之目城(福岛市),两人各自负隅顽抗,互不相让,以致辉宗在继承家业之后无法发挥实力。
令人担心的是,阻碍并非只有这些。在米泽城的北边,有身为羽州探题的最上氏随时准备伺机而动,而南边则为相马、上杉等强豪所控制。此外,会津的芦名氏及大内、田村、石川等各地的豪杰,也时而举兵归降,时而叛旗逃逸,其意向始终令人捉摸不定。由于奥羽距离中央很远,而当时又正处于战国时代,于是伊达辉宗乃迎娶山形城最上义守的女儿为妻。不用说,这是一桩为了解除来自北边的威胁、为了苟延残喘而举行的政治婚姻。
这就是永禄十年伊达政宗诞生时的天下大势。
第一章 出生
一
谈到政宗……首先必须谈及嫁入伊达家的最上义守之女义姬。当她派人把产下一名男婴的消息,传到位于山形城内最上氏的探题馆时,已是八月三日的傍晚时分。
当时的山形城,即位于现今山形市西的平夷(平坦之地),标高约一百五十公尺。虽然位于“酉乍”川和“马见崎”川之间,但是并未临近水边。城中的垒壕采取重叠的建筑方式,外形与驿舍极为类似。
这一天,在城内的一间屋子里,城主最上义守正热心地为儿子义光讲解六韬三略。
望子成龙的义守,始终不曾松懈对儿子义光的栽培。然而,身为嫡子的义光却不像妹妹义姬那样,具备了一股战国儿女所特有的豪情壮志。
“你的志气还不如你妹妹!”
这句话已经变成了义守的口头禅。而且,并不是只有义守才这么想。在那个经常必须临深履薄的战国时代里,往往令人觉得生命只是一连串的恐怖、疑惧,因此大多数的父亲都认为,唯有培养儿子坚强卓绝的人格,才是使家业传承不息的不二法门。
不过,如果只是觉得恐惧的话,那么还有逃脱的办法。例如出家,就是一个使生命免于危险的最好方法。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人类并不是真的那么容易就可以摆脱一切的。换句话说,人类生来即背负着一种名为无限欲望的烦恼,而与生俱来的宿命,就是要我们不论处在何种危险当中,都必须大步前进。
坦白说,义守之所以一有闲暇就不厌其烦地为儿子义光讲解六韬三略,其实只是希望他能掌握这“恐惧中的欲望”罢了。
对当时的武将而言,六韬三略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书籍。例如源义经就是在戎马生活中,由修行者鬼一法眼传授这些知识。事实上,这是武者所必须涉猎的必胜秘笈,可说是兵法圣经。
这个道理就好像现代的左派主义者,不论了解与否都必须学习马克思主义一样。因此,许多在日本史上威名显赫的大将,如武田信玄、上杉谦信等人,都曾潜心研读此书。此外,毛利元就、德川家康均曾学过,而丰吉秀吉也曾在竹中半兵卫的讲解之下,努力学习这本兵法秘笈。
在这奥羽之地,不论是伊达、最上、大崎或相马,每个人都希望凭着这本秘笈战胜对方。有趣的是,虽然他们所研读的是同一本兵书,但是各家都互有胜负。
“好!今天我们就来研究一下将威之卷。在我看来,只要你能得其精髓,将来一定可以战胜你的妹婿。”
义守把书靠近烛台上的灯火,然后斜着眼望向儿子。
六韬上所记载的,是优哉游哉地在江上钓鱼的太公望,于回答武王的询问时,所陈述的兵法奥义。
所谓六韬,共包括文韬、武韬、龙韬、虎韬、豹韬、犬韬等六项,而世人所谓的“虎之卷”,其实就是指虎韬篇。至于三略,则是指上略、中略、下略及计略三者,全书以记载张良的兵法为主。
“将不重则不威!武王问太公望,为什么身为将军者,一定要建立武威、贯彻军令才行呢?”太公望回答道:“所谓将,必须诛大才能成威,赏小才能成明。”
尽管义守不厌其烦地逐句解释,但义光非但不能体念他的苦心,反而觉得父亲太过罗唆了。对于已经二十二岁的义光来说,这些道理即使没有父亲的解释,他自己也能体会得出。
所谓的“诛大”,亦即不容许部下为恶。在上者必须树立典范,否则士气就会低落。因此,当士气低靡时,在上者必须以杀鸡做猴的方式,将表现不好的干部斩首示众,如此才能整肃军纪,重振士气。
至于“赏小才能成明”,则是指当看到部下行善时,即使只是小小的善行,也必须加以表扬,如此才能成为上下所共同臣服的名将。
(难道父亲以为我连这点小小的道理都不懂吗?)
“你知道吗?所谓的诛大……”
“父亲大人,好像有匹快马进城来了!”
“什么?看来你根本没有用心在听我说话嘛!”
“您不是说智者必须眼观四面、耳听八方吗?不知道这次又是哪儿发生了战乱?”
这时,一名侍卫来到了义守的面前。
“主上!米泽城的中野宗时来了。”
“哦!原来是女婿派来的家臣啊!好,快请他进来!”
义守迅速地收拾好案上的书,然后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准备接见来自米泽城的使者。
很快地,伊达家的老臣中野宗时一边擦着汗、一边走了进来。
“恭喜大人,城主夫人生下了一名男孩,而且母子均安……”中野以兴奋的语气说道。
原来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传达义守的第一个外孙,也就是后来的伊达政宗诞生的消息。
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最感兴奋的人,就是义光。
“是吗?这么说我有外甥喽?”
而原本应该最高兴的义守,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
“这么说来,一切都很平安喽?”
接着他以严肃的表情颔首说道:
“义光,你先下去!”
话刚说完,他又立刻把脸转向空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某处。
“怎么啦?为什么我不能待在这里呢?”
“不许多问!快走吧!我们有要事商谈。”
“可是,我才刚听到这个好消息……”
“我叫你立刻退下!”义光只好低着头走了出去。
二
待义光踏出房门以后,义守仍然动也不动地望着空中,使人弄不清他是要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还是为了表现“将军的威仪”。
转念至此,米泽的使者忍不住笑了起来。
“馆主,看你的表情,好像笑一笑就会有损你的威仪似的,今天是你第一个外孙诞生的日子,难道你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
“嗯!”
“如今伊达家就有如馆主的囊中之物,我想这才是最值得举杯庆祝的事情。”
“等等,我有话问你。辉宗……我的女婿他真的打从心底感到高兴吗?”
“那当然,我家殿下高兴得不得了呢!他不但对未来的少主深具信心,而且认为这是大日如来所赐的孩子,所以特地把他的乳名取为梵天丸……”
“真的?你确定没有其他的原因?”
米泽的使者中野宗时又笑了起来。事实上,当年为辉宗出使山形城,请求迎娶义姬为妻的,正是中野宗时。
从外表看起来,宗时比义守更显得肥胖。原为足利氏同族,后来由斯波氏的姓氏改为最上的义守,一见就令人联想到公卿的风范,而宗时则有如土气的赤熊一般。在他那隆起的肩膀上,扛着肥大的猪头,而眉毛和粗鼻更是显得硕大无比。尽管如此,他的脑筋却相当灵活。
“你先别笑!坦白说,我有一种被你家主子欺骗了的感觉。”
这下子宗时更是笑得浑身乱颤了。
“噢!这,馆主你……哈哈哈……”
“当初就是因为听了你的花言巧语,才害得我那最心爱的女儿被伊达家夺走。”
“哈哈哈……;的确如此,的确如此!”
“公主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是一旦嫁入伊达家以后,她也会和大多数的女子一样,成为丈夫的同志,更何况如今她又即将生下一个孙子。……不!她已经生下来了。”
“正是如此!如果这个孩子是个很有才干的人,那么我的儿子义光该怎么办呢?在我看来,这个孩子的出世根本就是为了夺去我的家业……如此一来,伊达家会逐渐荣显,而最上家却难逃被灭的命运。”
这绝不是义守开玩笑的话。事实上,最近义守对于把女儿义姬嫁给伊达家的事,深感后悔。因此,对于当初在谈论这桩婚姻时,曾经私下承诺要大力提携他的中野宗时之存在,更是令义守感到忿忿不平。
原先义守并不准备把义姬嫁给伊达辉宗,而是打算在家臣当中挑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作为女婿,以便巩固自己的城堡。虽然义姬是个女子,但是身为父亲的义守深信,将来她一定可以成为义光的左右手,在战场上与男子并肩作战。
然而中野宗时却因为受到伊达辉宗的祖父植宗的请托,而前来为义姬的姻缘说项。
当时这只土气的赤熊以不可思议的表情,对义守露出怜悯的微笑。他认为义守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以致连神佛都感到失望。听完宗时所说的话,义守气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掉头就走。
“命运是个非常奇妙的东西,当神佛恩赐给你时,就应该及时把握住才对。”
一听这话,原本准备拂袖而去的义守突然又坐了下来。
“你的话真是奇怪,难道我答应把女儿嫁给伊达家,就是掌握命运吗?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堂堂的探题,你的口气未免太无礼了。”
“这绝非无礼!相反地,这是我对馆主一片忠诚的表现哪!”
土熊很快地表明自己的来意。虽然他有幸成为伊达家的老臣,但是并不认为伊达家能够有所作为。由于他的才能仅为祖父辈的植宗所认可,因此他在伊达家一直有壮志难伸之感。更何况,唯一赏识他的植宗已经年迈体衰,而他的儿子晴宗及孙子辉宗,又都不是能在这个乱世里成就大事的人才。因为晴宗为人过于猜忌,而辉宗又对自己太有信心。在他认为,对自己太有信心的人,只适合当和尚或修道者;而性好猜忌的人,则适合在山中独居。
按着中野宗时又坦白表示,原先他是要到小田原或骏府去,但是经不起植宗一再邀请,才答应到丸森城为伊达家效命。事实上,当时就连植宗本人,也对伊达家的前途感到忧心不已。
在这同时,植宗也承认到,自己是绝对无法改变儿子及孙子的才干的。但继而一想,如果他能为这不肖孙子讨得一房好媳妇,不就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曾孙的身上,再度光耀祖先的功业了吗?于是他立刻派人四处寻访合适的对象,结果所有的报告都说,最上的义姬是最适当的人选。
“既然如此,中野先生!你愿意为我到山形城去求亲吗?”
植宗的本意,是希望这只土熊能为伊达家逐渐涣散的意志,重新建立振作的希望。当然,他的一片苦心并不能感动这只心存邪念的土熊。
土熊就是土熊,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以自己的利益为优先考虑要件。
“我相信馆主在研读六韬三略之际,一定知道奇道与正道的区别。目前奥羽之地的情势相当混乱,我们就以长在山边的粟树作为比方吧,在这附近,可不可能出现所谓的英雄呢?……在来此之前,我得到上天的启示,这才知道事实上英雄已经诞生了。”
外表长得很像土熊的中野宗时一说起话来,竟然能够发挥无比的魅力,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雄辩家。
“什么?英雄已经诞生了?”
“正是!只不过因为他的形体与众不同,所以凡人无法察觉。”
“那么这个英雄到底生在何处?到底是谁呢?”
在义守的追问下,宗时只是摇着他那猪脑袋说:
“难道连馆主这么具有仁德的人,也察觉不到吗?那就是令嫒义姬公主啊!”
“一……一派胡言,我的女儿只是一名女子啊!”
“唉!这只是一般凡人的看法罢了。难道你不知道,女子也可以变作男子吗?据我所知,只要请求汤殿山的修道者为其施法,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于是土熊又以马作为譬喻,大谈他的优生学理论。
在这世上,有一匹举世无与伦比的好马诞生了。对于邻近地区的人们来说,它是天赋异禀的超凡之物;当然,这匹马不可能就此无为而终,因为它具有生下公马与母马的天性。
但是,在这附近并没有足以与它匹配的公马,于是它只好退而求其次。
“我的主君虽然一直隐居在丸森城内,但却非常热心地派人四处寻访名媛。足迹所到之处,包括大内、田山、田村、二阶堂、芦名、佐竹、石川、白川、大崎……但不论他多么努力,却始终找不到这匹名马……”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对于心爱的女儿被人比作马,义守简直气得七窍生烟。
“你所指的女婿,就是伊达家的孩子吗?”
“正是!就当代来说,伊达氏可是自镰仓(赖朝)以来的名家喔!例如植宗主君之前的第一代之朝宗、第九代的政宗等,都是赫赫有名的名马……”
“不要再提马这个字了!当然,要辉宗当我的女婿亦无不可,但是你们必须答应我所提出的条件。既然辉宗还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兄弟,那么你能让他废嫡而来到我这儿吗?”
土熊用手摸摸鼻尖,脸上再度露出了同情的微笑。
三
“在这世上,有很多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能做的事。”
虽然求亲之事是受了伊达植宗的请托而来,但在中野宗时的心里,却希望能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实现自己在奥羽占有一席之地的宿愿。
如果真让辉宗废嫡而来到山形城,那么第一个感到别扭的,当然就是义光。一旦辉宗与义光彼此心存嫌隙,那么自己不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了吗?
此外,他也可以向隐居在丸森城的植宗复命,然后把义姬送到米泽城内。当然,如果能让笃信佛教的辉宗相信这是汤殿山神明所赐之子,那就更好了。
对义姬而言,放眼当今奥羽之地,确实没有比辉宗更适当的配偶人选了。因此他相信,这两个人的结合,一定可以生下一名足以傲视群伦的英雄。只要是个英雄,那么不论是跟伊达的姓或跟最上的姓,对土熊来说根本无伤大雅。事实上,他只要能够成为这名新生英雄的调教师,就于愿足矣!
“不论如何,让最上家的公主也能为平定此地的伟业贡献一份心力,才是上上之策啊!如果我们能够获得馆主的信赖,成为贵方的同志,那么就请你答应把义姬公主嫁给我家少主吧!”
对于身在伊达家却不愿承认自己是伊达家家臣的中野宗时,义守认为这实在是一个举世罕见的坏胚子。
(但是,这个坏胚子所说的话倒也颇为真实。)
义守实在想不通,伊达家怎么会有如此怪异的家臣呢?他居然能在堂而皇之地述说主家的恶态之后,又面不改色地为主家开口求亲,或许这就是所谓“狐狸之韬”吧?
(他会不会也欺骗我呢?)
尽管中野宗时毫不隐瞒地述说主家的是非,但是义守并未出言制止。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揭穿,中野必然难逃被伊达家斩首的命运;但在此时,他却更需要借中时之手来洒下许多种籽。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直到此刻,义守还想再试他一试。看到对方颔领首示意,他的内心突然产生暗杀之计,准备借此试试对方的胆识。
“我当然了解你的话中之意,不过你可真是个无礼的家伙哪!第一,你居然把我的女儿比作马;第二,你居然胆敢在背后批评主家;第三,你居然敢称我最上义守为奇道。由此看来,你的罪可不轻哦!以你这种态度,要想让我答应把义姬嫁给伊达家,那根本就是异想天开。不过,杀了你又怕弄脏了我的大刀,所以我决定让你尝试一下前所未见之事。”
于是他拍手召来近侍。
“时刻已经不早了,先让这个家伙吃点东西,然后把他赶出城去,知道吗?”
义守特别在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意思是要侍卫在中野吃过东西出城以后,暗中把他杀死。
中野宗时身为一名战国武士,对于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没有不了解的道理。但是,他只是沉默地走出了房间。等他走出房门以后,义守立刻派人召来儿子义光。
“我想以暗杀的方式来试试这个家伙的胆子。如果他应付得宜,那么当然就不杀他。现在,我要你跟在背后,仔细观察他的反应,然后再把详细的情形回来向我报告。噢,对了!我现在就要到义姬的房间去。”
然后义守就大步向义姬那位于北边的房间走了过去。
四
一提到姻缘,首先当然得确定当事人的意愿才行。和哥哥义光相比,义姬的性情比较倔强。虽然是个女孩,却曾两度勇赴战场,逼得敌人弃械投降。喜欢穿着用红皮线缝制而成的锁甲,骑着桃花马在战场里来回奔驰,口中喃喃念着“口兄”文,对周遭群众的敌军视若无睹,毫不犹豫地向敌方冲去,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如果她是个男孩的话……”
义姬的英勇,甚至连隐居的大老伊达都忍不住要夸她为奥羽第一人。
“大老的眼光可真高啊!”
隐居于丸森城的大老伊达植宗,不论是在势力或领土的扩展方面,都有相当辉煌的成就。对于最上家而言,这个具有雄厚政治力量的古老世家,的确是个不可忽视的顽敌。
在作战之际,甚至将战场扩及羽黑山附近;战胜归来,听说附近有位绝世美女,便强行纳为妻妾,据说他的妻妾总数在十人以上。在终年征战的岁月里,仍能生下十四男七女……换言之,他的子女多达二十一位。这些孩子除了与大崎、葛西、二阶堂、相马、芦名、田村、挂田等七家缔结姻缘之外,其中还有四位男孩继承麾下的家业,借以巩固自己的势力这就是被视为强者的伊达植宗。
至于他的儿子晴宗,亦即将要成为自己女婿的辉宗之父,则娶了一位名叫笑洼的女子,并且生下六男五女。其中的四男二女,分别与岩城、留守、石川、国分、二阶堂、佐竹等六家缔造姻缘。
然而,据他所得到的消息指出,最近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大老对于其子晴宗的做法十分不满,因此两人经常发生争吵。
大老有二十一名子女,而晴宗只有十一名子女,两人子女数的差距,竟然高达十人。从这一点来看,不难想见两人之间魄力的差异。
总之,当晴宗把米泽城让给目前隐居在杉之目城的辉宗以后,伊达家的势力就开始动摇了。
当然,这个情形看在最上义守的眼中,会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在大老这一方面,眼见伊达家的势力日渐衰颓,叫他如何还能置身于事外呢?于是便有了今日与他家联姻的想法。
最上家不论在家风或外交方面的势力,都有极高的评价,因此与之联姻绝对不致损及伊达家的威名。
(这个大老并不笨嘛!)
自己已经拥有二十一名子女,却还打着如意算盘,希望娶到一房好的孙媳妇。只是他万万地想不到,自己这么完美的计划,居然被中野利用为向上攀升的工具。如果大老知道了这只土熊的如意算盘,一定会气得火冒三丈。
尽管现代人大多对门当户对的观念嗤之以鼻,但事实上它的确有其道理在。
所谓的兵家之道,原就属于奇道,其发想源自一般常识。不过,从战略战术的立场来看,联姻并不是最好的方法。
“借着联姻的方式来取胜。”
基本上,这就是一种政略婚姻的想法,因此如果有人胆敢更进一步把人类比作马,实在也不足为奇。事实上,不论是在相马或南部地区,所有的牧场小厮都知道,唯有让优秀的扎马与种马交配,才能生下好的仔马……。
然而土熊却有不同于众的想法。首先,他把最上家的公主视为女英雄,然后极力撮合她与伊达家的男性配种。这么一来,假设日后真能生下一名英雄,那么他就可以穷毕生之力加以调教,使自己成为名满天下的调教师了。尽管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想法,但仔细想想,人生不就是一种赌博吗?
人类对于亲生子女的训育与调教,总是不遗余力、呕心沥血地去做,却往往忽略了最重要的遗传与素质等问题。殊不知一旦没有好的素质或血统,则不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调教出一名真正的英雄。由此看来,奥羽之地所以至今仍然没有英雄出现,主要原因即是由于大家都忽略了身负配种大任的女性之重要……
来到北边的房屋以后,义守看到女儿义姬正在草地里练习射箭。
“女儿啊!我有话对你说,赶快过来吧!”
“父亲大人有什么事呢?”
当时义姬年仅十八,正是花样年华。那被阳光晒成小麦色的肌肤,使她看起来十分健康,长及腰间的黑发毫不造作地扎成一束,闲闲垂在身后。在听到父亲的召唤之后,她立刻放下手上的弓箭,踩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过来。
“确实相当不错!”
在父亲的眼中,女儿的姿色容貌都在上上之选,而且四肢的伸展更是异常圆润、均匀。
这时,连义守本人也忍不住把她联想成一匹年轻的良驹。
“我要谈的是有关你的婚姻大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说完以后,他又装模作样地挺起胸膛。
“要跟我谈婚姻大事?对方是谁?”
超乎义守所能想像的,她竟然以极感兴趣的表情回答他的问题,似乎早就在期待这一天的来临。
“对方是米泽城的伊达辉宗。”这时义守的内心突然产生一股寂寞之感。
“原来是伊达家的公子啊!”
“你是不是不感兴趣?”
义姬闻言突然露出一抹微笑,但随即又把视线转向空中。
“你的笑容是否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因为对方是伊达家的公子,所以你愿意嫁给他?”
义姬仍然侧头望着天空,并未做出摇头的姿势。由此看来,或许她也在等待着出嫁的日子吧?
“不用考虑太多,只要把你内心的想法告诉我就行了。”
义姬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她那不慌不忙的态度,对于已经陷入焦躁情绪当中的父亲,无异是一种挑战。
(女儿毕竟还是想要嫁人的……)
然而义姬接着所说的话,却让义守瞠目结舌。
“我一定得现在回答吗?”
“你的意思是说你还没有考虑,还是根本不愿意多作考虑?”
“直到现在为止,我还在考虑要如何处理伊达辉宗呢!”
“什、什么!?你要处理伊达辉宗……”
“是啊!我们家的人丁单薄,但伊达家除了辉宗以外,还有政景、昭光、盛重、直宗等多位兄弟,而且父亲与祖父都仍健在。为了战胜我们家的义光,很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
义守用力一拍膝盖,大声说道:
“真不愧是义姬,真不愧是我最心爱的女儿!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会有如此独到的见解,居然能够识破丸森大老的用心。”
这时,义姬突然将视线由空中调回父亲的身上,并且摇头说道:
“这么说来,真正想要娶我的,并不是米泽城的辉宗喽?”
“是呀!是他的祖父植宗入道。”
义姬的脸色突然大变,但是义守并不了解这个年轻女孩微妙的心理变化。事实上,她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打击。这时,义姬又扬眉说道:
“父亲,我愿意嫁到米泽城!”
“你是说,你愿意嫁给辉宗?”
“是的!等到我产下一子以后,我将带着孩子及辉宗的首级回来。”
“你、你说什么?你打算砍下夫婿的脑袋!”
与父亲义守相比,义姬更像一个处于战斗状态中的战国人。
如果是辉宗自己想要娶义姬为妻,那么情况就会完全改观。但由于希望娶义姬的人是祖父植宗,因此问题当然就另当别论了。
植宗之所以想要迎娶最上家的女儿,心中必然打着把义光纳入麾下的如意算盘。了解这一点后,当然最上家也必须有相当的打算才行。
“女儿,今天如果是辉宗本人想要娶你的话,相信你嫁过去以后会比较幸福一点。”
义姬紧咬朱唇说道:
“我一定会极力笼络辉宗的,你等着瞧吧!事实上,这比在战场上把他杀死轻松多了。等到孩子出生以后,我会借故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带着他的首级和重要的人质回来。这件事所需要的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两年,但事成之后,一定可以使最上家永保安泰。”
义守不知女儿的计划是否可行,因而只能哑口无言地看着对方。
“你真的愿意嫁过去……”
“是的!你可以告诉对方,我从很久以前就一直暗恋着辉宗,希望能嫁给他。”
“嫁过去以后,你就会怀有辉宗的孩子。”
“希望是个男孩。”
“那当然!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伊达家的嫡子啊!”
“我会把这嫡子当作人质,带着丈夫的首级一起回来。到了那个时候,真不知道住在杉之目城的爷爷及丸森城的曾祖父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呢?”
义守突然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不论如何,弑夫总是一项令人侧目的逆伦大罪呀!即使是在战国,夫妻应该和睦相处乃是一般人认为理所当然之事,如今义姬却打算违背伦常,假装深爱自己的丈夫,以便伺机砍下他的首级……这实在是出乎人们所能想像的惊人之举啊!
然而,义姬却丝毫不考虑世俗的看法,一心想要在和睦的情况下怀孕生子,然后把孩子当作人质,并且割下丈夫的首级……。
(如此一来,伊达家所剩下的,就只有辉宗那老态龙钟的父亲和祖父了……)
光是想像这个情景,就足以叫义守全身的血液凝固。
“父亲大人!对方是出了名的大坏蛋,如果我们不这么做的话……”
如果山形家连假装掉入对方的陷阱、然后伺机谋反的势力都没有,那么又如何能称霸一方呢?想到这里,义姬不禁暗笑对方的如意算盘。
更何况,这也不是史无前例的事情啊!例如嫁与信长为妻的美浓的斋藤道三之女阿浓,不就是如此吗?
素有“蛇蝎道三”之称的美浓守道三,在当时是个人尽皆知的极恶之人;但是,最上义守却不是像道三一样的恶徒,因此他只能默默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五
最上家与伊达家的联姻之议,最后终于遵照义姬的意见而做成决定。
尽管大势已定,义守却总是坐立难安。至于原本应该已被暗杀的土熊中野宗时,此刻却好端端地坐在山形城的客厅里,仔细聆听义守说明原委。等到真相大白以后,中野突然拍着大腿感叹道:
“这些想要打公主主意的笨蛋,将来一定会悔不当初……”
在人世间,如果没有这类心术不正的恶徒出现,又如何能隐恶扬善,创新世界呢?由此看来,义姬就有如一位手持降魔宝剑降临人世的菩萨,专为斩除人间的罪恶而来。
接下来的一切计划,全部由义姬与土熊共同商议而成。当然,义守也曾加入自己的意见,但却极力瞒着义光。
婚礼之前,中野宗时曾经十六度往返米泽与山形之间,最后并亲自护送义姬的花轿来到米泽城。由于两地的领民并不了解最上与伊达之间的冲突,因此全都带着喜悦的心情,为这桩婚姻献上最真诚的祝福。
紧接着婚礼之后的,是一段人人称羡的甜蜜时光。根据记载,义姬与笃信佛教的夫婿辉宗,曾不惜长途跋涉地从米泽城赶到龟冈文殊堂(东置赐郡)度蜜月。
在龟冈文殊堂里,住有羽黑山的行者长海法印。透过长海法印,这对新婚夫妇虔诚地向大日如来祈祷:
“希望您能赐给我们一个文武双全、忠孝两兼的男孩……”
长海曾经亲赴出羽三山之一的汤殿山勤修起伏的护摩法,并且将浸泡在汤殿山水中的币束带回作为证据。如今,这些币束正被安放在义姬夫妇寝所的屋顶上。
这一夜,义姬梦见一位白发老僧站在自己的床前。
“希望能在此借宿!”白发老僧说。
“什么借宿?”
“希望能在你的腹中借宿,好让我重出人世。”
“在我的腹中借宿……这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等我和丈夫商量过后再回答你吧。”
翌日清晨,义姬把这件事情告诉辉宗后,辉宗果然喜极而泣。他相信此人必定是个得道高僧(出羽三山的名僧等待再生之日),于是很高兴地答应让他借宿。
第二天夜里,这位高僧果真依约再度来到梦中,准备听取义姬的回答。
“我很乐意让你借宿在我的腹中。”
于是白发老僧将一根币束递给义姬:
“请你好好地孕育它吧!”
言毕立即消失无踪。在当时,修验者通常将币束称为“梵天”。
因为这个吉瑞之梦而怀孕的义姬,终于在永禄十年八月三日破晓时分,生下了一名男孩。到了傍晚,中野宗时奉命骑着快马将消息传到山形城。然后,义守支开毫不知情的义光,与中野在书房展开密谈。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嘛!”
义守仍然重复相同的事情。
“这个由汤殿山所赐予的孩子,取名为梵天丸。由于这个神童的降临,如今伊达家中可真充满了生气……然而在新的币束之下,不但会使得伊达家的势力更加团结,恐怕连我女儿的信心也会开始动摇吧……”
所谓的币束,亦即梵天,并非指对神明的供物,而是神明寄宿的仓库,也就是神明的根据地。因此,把币束孕育在腹中即等于孕育神,使神诞生。这么一来,所有的家臣都会认为米泽城是神明的根据地。
在民智未开、迷信之风盛行的当时,此种现象极可能形成一股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义姬也会屈服于这股信仰风潮当中,难怪义守深感不安。
这时,土熊中野宗时突然干笑道:
“放心吧!公主并非不可信赖的人啊!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深深攫住了丈夫辉宗、公公晴宗及祖父植宗的心了。”
“话虽如此,但植宗是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是个翻脸无情的大坏蛋啊!你叫我怎么放心得下呢?”
“哈哈哈……这个坏蛋是你以前所看见的,如今他早已年迈、衰老,顶多再活一、二年就会撒手西归了。因此我们根本不必将他列入考虑,还是来谈谈先前的计划吧!”
“先前的计划……你是指取下女婿首级的时间?”
“那还早哩!在此之前,我们必须对婴儿充满神秘的诞生方式,赋予更充份的理由才行……”
“难道还有什么不足之处吗?”
“当然有喽!首先,我们必须决定出现在公主梦中的白发高僧到底是何人才行!”
“的确如此!不过,出现在公主梦中的,也许只是普通的白发高僧罢了。”
“也许吧!但事实如何我们不得而知……即使真有高僧再生,也不能剥夺了我们的利益。如果馆主没有更好的计划,那么就让文殊堂的法印来设法吧!”
“法印会接受我们的胁迫吗?”
“他当然不可能接受我们的胁迫。对法印来说,胁迫的手段只会使事情弄僵。不过,只要让他了解馆主对这个孩子是如何地关切,相信他一定会愿意效力的。”
“是吗?那就赶快以我的名义前去拜访法印,并赠他一大笔香火钱,以证明我有随喜的诚意吧!”
“遵命!那么这个白发高僧究竟是何许人,就由法印来决定吧!”
“好,就这么办!尽管我的内心有无限的期待,但是并不想招致汤殿山诸神的愤怒。”
当两人在酒宴间谈妥计划之后,中野宗时随即于翌日携带了黄金十枚与大批的进献品回到了米泽城。
六
整座米泽城内笼罩着一股喜悦之气。
依照当时的传统风俗,产房是污秽不洁的,因此为人丈夫者最好不要进入。然而辉宗却打破禁例,于儿子出生当天,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产房内探望他了。
到了第七天,他终于决定将儿子命名为“梵天丸”,并且几度来到妻子枕边向她道谢。
“你辛苦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今后恐怕还要你多费心了。如今,你已经完成怀胎十月的重责大任,而我也会负起当父亲的责任,好好地教养他。”
辉宗相信这个最上家的公主,是因为深爱自己而嫁到伊达家来,更何况如今公主又为他生下了一名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男孩,因此他内心的喜悦之情,绝非笔墨所能形容。
有关精灵投胎的梦枕传说,在中世纪是相当普遍之事。当然,男女交欢未必就会孕育子女,而是必须配合天地间的灵气,才能受孕怀胎。对于这个说法,当时的人大都深信不疑。
由于梵天丸的诞生确实配合了天时、地利、人和,因此不仅是辉宗本人,就连义姬的贴身侍女及辉宗身边的人,也都不曾置疑。
据说当年秀吉的生母,是因为梦见太阳飞入口中而生下了他……而德川三代将军家光,则是由于其生母梦见金龙进入怀中而生下了他。对于这个传说,甚至连家光的乳母春日局也深信不疑。而这种现象,多少反映出当时的社会情形。
依照惯例,留守的工作由政景担任,护卫的工作则由增田贞隆担任。
在产房打开的三七之日,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终于来到了米泽城。只见他以庄严肃穆的表情告诉众人,梵天丸乃是由一直深受当地人敬畏的圣德“万海上人”所投胎转世的。
根据民间的传说,万海上人生前一直隐居于仙台城与经峰之间的黑沼泽区,死后则葬于经峰。据说他是一位具有广大神通的活佛,而且深具圣德。更特别的是,他只有一只眼睛。
传说独眼的万海曾经掬取沼泽区内的湖水来清洗身体,因而栖息在黑沼泽区的鱼类也都只有一只眼睛。
一般而言,凡是得道升天的高人,死前必须绝食、禅定,否则就无法保持完整的躯壳。而他们之所以要保持自己的形骸,全是为了便于重新投胎转世。
在战国时代人们的眼里看来,这个拥有广大神通的高僧能够寄住在最上义姬的腹中,成为伊达家的嫡子,即象征着伊达家的家运将会日渐兴盛起来。对于崇拜英雄传说的人们来说,这的确是件不容置疑的光荣事迹。
当然,义姬本身并不相信这种传闻,但是她的夫婿辉宗却丝毫不曾起疑。
在义姬踏出产房之日,亦即梵天丸出生后的第二十一天夜里,在米泽城内(到底该在什么时候带着孩子返回山形城呢?)一直暗中等待良机的义姬,与因为深信奥羽之地已受大日如来慈光照拂而欣喜不已的辉宗,终于在久别之后再度重逢了。
这一天,甚至连马房的小厮都获得主人所赏赐的美酒。而在义姬的房内,由曾祖父植宗、祖父晴宗送给梵天丸的礼物堆积如山。
“真是辛苦你了!”
辉宗再度向义姬道谢,然后挥手将抱着梵天丸的乳母召到面前。
“你看,这个在你腹中孕育而成的梵天丸,多么可爱呀!”
早在孩子出生之前,辉宗就已经选定同族的增田贞隆之妻政冈为乳母。这就是日后歌舞剧“先代秋”中所出现之烈妇政冈的原型。
当然,辉宗并不只是为梵天丸挑选乳母而已。
尽管孩子尚在襁褓之中,但是辉宗却已经聘请岩城宿儒相田康安担任儒学之师。辉宗认为,即使身为武将,也必须研习禅学,因此他特地前往位于米泽近郊夏刹之地的东昌寺拜访康甫,托他代为寻访良师。
既然这个由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是万海圣德转世,那么在教育方面就绝对不能草率从事。东昌寺是伊达家的私人寺院,而住持康甫则是辉宗的叔父。
“东昌寺的住持一定会为我们效力的。”
辉宗眯起眼望着凝视梵天丸那沉睡脸庞的义姬。
“如果能够延聘一位大禅师,那么我将不惜耗费巨资,重新建造一座寺院。”
“重建寺院……为了这个孩子吗?”
“是的,我们可以把它当作梵天丸的私人书房啊!我曾经察看过东昌寺附近的土地,发现有两个地点相当合适,因此一待人选决定之后,我就要开始兴建寺庙。”
义姬默默地凝视着孩子。产后的她,皮肤显得更加洁白纯净,而那黑缎似的秀发,更衬托出她那慑人的美。
“先建寺院,然后再迎接新住持……我相信这么一来,高僧们必然不会拒绝我的邀请。坦白说,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大部份的高僧都不愿意来到这偏僻的奥羽之地。”
“截至目前为止,有没有比较适合的高僧人选呢?……”
“叔父向我推荐一位曾经在东昌寺住过的高僧,名叫虎哉宗乙。据说他是美浓岐阜人,曾跟随快川绍喜大和尚学习佛法。”
这位快川和尚,就是认为“火也是凉的”而在甲州惠林寺的兵灾当中慷慨赴义的超脱生死大先觉。在他的门下,有两位被誉为“天下二甘露门”的得意门生。其中一位就是虎哉禅师,另一位则是下野云岩寺的大虫禅师。如果能聘请到虎哉禅师担任梵天丸的老师,那么无疑地就可使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想到这里,辉宗感到乐不可支,忍不住又多喝了几杯,并且滔滔不绝地说着醉话。
(他真是一个好人……)
看来对方一点也不怀疑自己。想到这点,义姬感觉心痛不已。
眼见丈夫兴致勃勃地谈论建庙、招聘老师、建造马场及射箭场的计划,义姬实在不忍心告诉他,这孩子将不会住在这儿。
义姬一直在等待机会取得丈夫的首级,到那时,她将会带着孩子回到山形城。
然后,中野宗时会带领一批叛军进入米泽城内。届时,奥羽的势力分布图就会完全改观了。
“你知道吗?我连服侍孩子的小厮人选都决定好了。”
辉宗似乎有意要博得妻子的赞赏。“来,你也喝一杯嘛!”说完辉宗把酒杯递到妻子的手上:“为我小酌一杯吧!真是辛苦你了。”
如果不是心中另有计划,义姬根本不会接受这杯酒。但是,人是相当复杂、奇怪的动物,因而在酒的作用下,义姬变得比平常更加柔顺、妩媚。不!这或许是由于超越人为的自然微妙意志使然也说不定。
看着义姬仰头喝尽杯中之酒,二十四岁的辉宗以急迫的语气斥退了政冈。
“好啦!时候不早了,你带着梵天丸下去休息吧!半夜里你还得起来好几次呢!”
政冈俯身抱起梵天丸,然后默默地行礼告退了。
按着,辉宗把手放在义姬肩上。由于怀孕的缘故,这对夫妻已经很久没有在一起了。就在这时,辉宗的手突然由妻子的肩上滑落,紧紧抱住对方的身体。
(他一点也不怀疑我……)夫妻俩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七
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当人类的算计与天意相违时,失败的一方总是前者。事实上,在六韬三略及佛典当中,都曾有过类似的记录。
不论人类如何工于算计,终究不过是自然的创造物罢了。因此,人类的想法当然也就和大自然有所差异。
义姬呕心泣血的作战计划虽然并未失败,但是其中的一角却自然而然地瓦解了。
(人类真是可悲啊……)
总之,在取得夫婿的首级之前,两人仍可尽情享受夫妻之乐。不过,这只是义姬单方面的想法罢了,事实并非如此。
结果证明,义姬终究只是大自然手中的玩物,根本摆脱不了大自然的意志。
义姬在丈夫面前展现妩媚的姿态,义姬的身体因交欢而颤动,义姬和辉宗相拥倒在床上,这都是男女自然结合的表现。
结果义姬不但并未割下丈夫的首级,反而还极尽谄媚之能事地讨好辉宗。
这是因为,产后第二十一天的交欢,又使得义姬怀孕了。在生理学上,类似的例子经常可见。事实上,在产褥期间再次怀孕的记录比比皆是。
第二次的怀孕,使得母亲的心理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此时此刻,纵使母亲本人非常憎恨对方,也不忍心使腹中的孩子离开父亲。
(真是没办法!至少在生产之前……)
对中野宗时而言,他万万想不到义姬居然做出了出人意表的行为,以致整个计划被迫搁浅。
事实上,他早就开始为义姬谋刺辉宗、奔回山形城后的谋叛行动做准备了。
不过,义姬除了极力安抚宗时之外,也只能乖乖地待在米泽待产。十个月后,她再度生下一名男孩,取名为竺丸。讽刺的是,这一次不论是义姬或宗时,都不再特意渲染英雄诞生的传说了。
“中野宗时是否有谋叛之意呢?”
在这个传闻当中,梵天丸日渐成长,而辉宗的汤殿山信仰也丝毫不曾动摇。
在弟弟竺丸即将诞生之际,辉宗已经选出了两名终其一生都必须和主君梵天丸生死与共的侍从。
其中之一是刚出生不久的伊达藤五郎成实,也就是辉宗的堂弟。辉宗认为,唯有同族的人,才能真诚地互助合作。至于另一位,则是选自家中、众所公认将来可望成为伊达家柱石的片仓小十郎(景纲)。
事实上,片仓小十郎即是被选为梵天丸乳母的喜多子、也就是源氏名政冈的同母异父兄弟。
如今,预计当作求学之所的寺院已经动工兴建,寺名也已决定为资福寺。辉宗愉快地想像到,今后这两名小侍卫将跟随自己的儿子在此求学。至于迎接虎哉禅师的问题,目前仍在东昌寺的叔父热心地交涉当中。
在众人翘首盼望之下,虎哉禅师终于在元龟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来到资福寺,当时梵天丸刚满六岁。由此看来,辉宗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展开各项准备工作了。
有关迎接儒学大师相田康安来到米泽城一事,则是在梵天丸两岁之时。
“这位是……?”
因被视为一代宗师而被聘至米泽任教的康安,在看到了被乳母抱在怀中前来迎接自己的梵天丸一行人时,不禁瞠目结舌。
当时梵天丸正在蹒跚学步,而身为其家臣的藤五郎,则还在爬行阶段。至于年纪最长的片仓小十郎,则已经长成一位开始读书、写字的幼童。
“这些就是老师您的弟子们。”
尽管乳母政冈热切地与康安打招呼,但是对方却丝毫没有反应,只是静静地任由泪水布满脸上。
“啊!我真是太感动了!想不到你们竟然不辞辛劳地聘请我来担任如此重要的教育工作;这真是我一生最大的荣幸啊!”
于是这位热心的老师,便从教育片仓小十郎与乳母开始。
当然,除了康安与虎哉禅师之外,辉宗还亲自替儿子挑选了全国最好的武术及珠算老师。
负责教导武艺的老师,名叫冈野助左卫门春时;而负责教导珠算的,则是勘定方的铃木重信。其中,冈野春时还下令小侍卫们带着枪,寸步不离地跟在抱着梵天丸的乳母身后,以保护小主人的安全。
战国群雄当中,能像梵天丸如此深受父亲钟爱的人,可说少之又少。不过,这可能只是因为在辉宗的心里,始终认为政宗就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的缘故吧?
到了十一岁那年,梵天丸由父亲亲口为他执行冠礼;然后在十三岁时,迎娶田村清显的女儿爱姬为妻。由此可如,这位望子成龙之心殷切的父亲,一直在小心翼翼地等待政宗长大成人。
在十一岁行冠礼之时,辉宗为儿子冠上伊达家最值得夸耀的第九代大膳大夫政宗之名,也就是“政宗”。
对于这个长子,辉宗其有双重的期待:在灵性、德性方面是万海上人的再生;而在伊达家的血统方面,则是英雄无比的第九代政宗之再生。
事实上,梵天丸被冠以“政宗”之名,是从六岁那年开始。
在义姬的眼中,笃信佛教的辉宗对梵天丸确实表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慈父之爱。
因此她不禁想到:假设自己真能一本初衷,取得丈夫的首级,难道就真的能够夺走梵天丸吗?
梵天丸不但经常被乳母抱在怀中,而且身边总是有片仓小十郎寸步不离地跟着。随着相处的时日渐增,片仓小十郎对小主人产生了深厚的感情,因此只要对方有任何异状,他都可以立刻感受到,并且马上通知武艺师父冈野助左卫门前来支援。
除了武功高手冈野助左卫门之外,相田康安及片仓小十郎也都是难以对付的头痛人物。
既然有幸成为辉宗之子的侍卫,片仓小十郎的学问、武艺自然不在话下;而由于时间的磨练,他要成为一位名将乃是指日可待之事。
对此,义姬感到烦恼不已。
另一方面,次子竺丸却一直得不到辉宗的喜爱。
由于辉宗早已将满腔父爱灌注在梵天丸身上,因而对于竺丸自然兴趣缺缺。
但是,掳获一个不受父亲宠爱的孩子当人质,又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我的计划到底有什么漏洞呢?)
如今,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经常进出米泽城为梵天丸祈福,借以获得大笔的香油钱。
或许正因为如此,所以上天才特别庇佑梵天丸吧?
和乳母政冈怀中所抱的梵天丸相比,依俱在自己怀中的竺丸所受之待遇,简直有如天壤之别。
除了辉宗以外,所有家臣的目光也都集中在梵天丸身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竺丸。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正因为大家都漠视竺丸的存在,所以义姬对他反而更加疼爱。
“难道梵天丸真是汤殿山诸神所赐的孩子?”
义姬经常冷眼旁观这个不曾被自己抚养的孩子。
梵天丸之所以未由母亲亲手照料。主要的原因除了辉宗先已有了各种安排以外,自梵天丸开始哑哑学语后,只要母亲一拉他的手,他就会露出想哭的表情,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乳母的怀中,因此义姬一向认为他只是一个神经质的爱哭鬼。不过,在辉宗及其家臣的眼中,这正是梵天丸异于常人之处。
眼见这种情形,义姬对自己亲手撤下的迷信种籽感到忧心不已。
(如果以正常人的眼光来看,竺丸应该比梵天丸更好……)
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被迷信蛊惑了心智,根本分不清事实究竟为何了。
在梵天丸五岁那年的春天,义姬又多了一个心痛的挂念。那就是娘家的父亲最上义守和哥哥义光之间,开始产生了严重的摩擦。
这是完全出乎她想像之外的愚蠢举动。自己之所以留在此地受苦受难,还不全都是为了最上家今后的荣光吗?只是,由于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结果不但生下了一个令人头痛的麻烦人物,还使得自己最亲爱的娘家。出现了父子相争的尴尬场面……
这一天,义姬披上丈夫的锁甲,骑着桃花悍马朝山形城直奔而去。
按照原先的计划,她应该是带着丈夫的首级归来才对,但事实却非如此。在山形城内,她默默地看着父亲与兄长,眼中流露出无限的哀伤,结果终于迫使父子俩握手言欢。等到确定父亲和兄长已经和解之后,她才放心地再度骑上快马奔回米泽城去了。
虽然在短短时间内来回奥羽的事迹,为义姬赢得勇妇之誉,但是当她回到米泽城后,却发现城内的气氛相当凝重。
原来一向被人如众星拱月般地捧着的梵天丸,如今却不幸地罹患了疱疮,正由龟冈文殊堂的法印作法祈祷:
这时义姬的内心百味杂陈。
(遭受天谴的时刻终于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令义姬感到十分担心。那就是天谴不但出现在父子相争的山形城里,也会出现在蓄意挑起家臣之间冲突的中野宗时身上,最后甚至会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毕竟,梵天丸是义姬怀胎十月、历经长久阵痛后所生下的孩子,因此她当然也会感到心痛。才五岁大的孩子,居然罹患了疱疮……以他这样的年龄,治愈的希望可说微乎其微。
(如果梵天丸不幸死了,龟冈文殊堂会怎么说呢……?)
而一直把梵天丸视为神明所赐之子的辉宗,又如何承受得了这个打击呢?
义姬脱下锁甲,还来不及安抚正在哭闹的竺丸,就神色匆忙地奔往梵天丸的房间去了。待冲进房内一看,原来孩子的枕边已经设起祭坛,而刚刚祈祷完毕的法印,正探手由法衣袖中取出辉宗所赐的酒来喝着。
“法印,你在我孩子的枕边做什么?怎么这样不谨慎呢?”
听到义姬的斥责,法印只是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膀。
“六根清净、六根清净!夫人放心好了,万海上人不会有事的。”
“什么万海上人……”说完这话,义姬突然感到十分狼狈。
“祈祷,你一定要相信祈祷的效验!”
“是吗?”
辉宗很快地制止了妻子的发言:“根据神明的指示,伊达家正有人企图谋叛。为了预先示警,所以诸神特意将疾病降临在孩子身上,不过这对孩子本身并不曾造成任何伤害。”
义姬以锐利的眼神瞪着法印。
法印会不会因为我的注视而感到不安呢?
然而,法印却巧妙地避开了义姬的视线说:
“主上信仰之深厚,足以召唤诸天神佛降临庇佑少主。从今以后,伊达家必可源远流长、百世不衰。”
“是吗?你说家中有人企图谋叛,到底是谁呢?”
这时辉宗又故意岔开话题,似乎一点也不想知道谋叛者到底是谁。眼见这种情景,义姬又感动得想哭了。这真是一个从来不会心存猜疑的老好人啊!义姬深信终其一生,他都只会相信别人,而不知道在神佛之外,还有许许多多的恶鬼存在。
(梵天丸还是死了的好!)
如此一来,辉宗就能看清楚人类丑陋的一面了。
这是一个多么矛盾的对立场面啊!事实上,这是一场智谋与迷信的斗争。一向以智谋自许的义姬和极度迷信的丈夫并立在儿子的床前,而不知道妻子内心想法的辉宗,竟然觉得自己十分幸福。
(这样的丈夫,怎么可能培育出优秀的孩子呢?)
义姬认为,现在应该是把实情告诉丈夫的时候了。但是她又想到,即使自己毫不隐瞒地说出实情,丈夫也绝对不会相信的。
“寺院已经竣工,虎哉禅师也即将到来,现在该是梵天丸的时代了,不是吗?法印,请你再重新祈祷一次吧!”
义姬再也无法忍受似地站了起来,而乳母政冈也跟在她的身后来到了廊下。
“夫人,请息怒!请你帮帮这孩子吧!”
“连你也……你认为光靠法师的祈福,就能救活孩子吗?”
“是的!人类的生死不是完全控制在神佛的手中吗?”
“你真的认为除此之外就别无他法了吗?不,我绝对不会轻言放弃的。我们可以使用药物,也可以给予最好的照顾啊!你看着吧!如果任由这种情形持续下去,孩子一定会发高烧的。”
此时义姬的内心夹杂着各种混乱的情感,除了大声咆哮之外,根本无从宣泄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梵天丸还是恨他?到底是希望他死?还是希望他活?……
(这个受人诅咒的孩子还是死了好!)
但是除了感情上的依恋之外,她又想到万一孩子死了,无疑就是神明在惩罚自己……情感与恐惧不断地在她内心交战着。
在父母的矛盾情结之下,政宗梵天丸侥幸地逃过一劫,但却瞎了一只眼睛。
[book_title]第二章 生命的价值
一
关于政宗的独眼,历来有各种不同的传说。由于相传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此后人认为如果不采用疱疮失明说,就无法获得世人的认同。
奇怪的是,政宗失明的那只眼睛,并非紧闭不开,而是左右都能正常地同时睁开,只是其中一眼没有黑色瞳孔。
据说政宗对于自己的独眼十分介意,因而日后在塑造自己的木像时,曾坚持两眼均必须保持完美。有人认为,政宗的这种举动,是为了求取内心的平衡……但是这些推测,毕竟只是传闻罢了。
当然,没有人会因为自己只拥有一只眼睛而感到喜悦。但是在其少年时代里,并未因此而特别自卑,而且周围的人也不曾因此而轻视他。换言之,政宗依然以悠闲的态度睥睨周遭的一切,并且充份伸展自己的才能。
梵天丸因疱疮而瞎了一只眼睛,而且脸上留下了许多淡淡的斑痕,但却奇迹似地保全了性命。
有一天……
“把孩子抱来让我看看!”
义姬吩咐负责看护的乳母政冈道。于是政冈为年仅五岁的政宗化上淡妆,然后牵着他的手来到义姬对屋的庭园里。当然,片仓小十郎及当时只有四岁的堂叔伊达藤五郎(后来的成实)也如影随形地跟在身后。不!除了小十郎和藤五郎之外,还有被称为枪之助左的冈野春时,也扛着枪、摇晃着他那巨大的身躯跟在一旁。
初秋的空中万里无云,久违了的阳光恣意地照射大地,使得万物展现出蓬勃的生气。在义姬的庭园里,到处开满了芙蓉花,而素有米泽城名物之誉的大百日红树梢上,仍然残留着淡红色的花影。
“或许主母是要他们兄弟一起参加煮芋会吧?”
助左轻声对乳母说道。
“在这么晴朗的日子里,我相信竺丸少爷的心情一定很好。”
气候宜人的秋天总是转眼即逝,而酷寒的严冬不久也将来临了。因此,除了春天的赏花会以外,伊达家习惯利用短暂的秋天,在伴随着霜气的枫树底下举行煮芋会。政冈心想夫人或许就是为此而召梵天丸前来,因而特地为他薄施脂粉,借以掩饰脸上的癞痕。
但是当义姬看到打扮整齐的梵天丸时,脸上的表情居然十分凝重。更令人讶异的是,到处都看不到与藤五郎同龄的竺丸,而且树下也没有任何吃的东西。
“梵天,到我这里来!”
义姬不等梵天丸踏进房内,即自行走到庭院当中拉住梵天丸的手。
接着她便走向最令伊达家人引以为傲的百日红花下。当然,乳母、枪之助左、小十郎及藤五郎等人也都紧跟其后。
待义姬和梵天丸在花下站定以后,其余的随从人员则跪在地上。
“梵天,你还记得这样东西吗?”
义姬张开右掌,朝梵天丸面前伸去,原来她的手中握着一粒葡萄。
梵天丸迷惑地摇了摇头。虽然他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却不知道母亲何以有此一问,因此只好仰着小脸看着母亲。
“这么说来,你是不知道喽?既然你已经忘了,那么妈妈就再告诉你一遍,好吗?”
“好啊!”
“这是你左眼的眼珠。”
梵天丸再次低下头看着母亲的手掌。
“那是因为你爬到这棵树上,结果在掉下来的途中被树枝刺伤眼珠所致。当时你……”
听到这一番话的政冈和枪之助左,都忍不住屏气凝神,年仅四岁的藤五郎当然不解其意,就连片仓小十郎也迷惑地瞪大了双眼。
“我想你应该有点印象了吧?当时你从树枝上取下眼珠,然后拿到我这儿来。”
“哦?”
“你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这原本是母亲送给你的,所以你又把它送回我这儿来。”
“母亲大人!”
梵天丸突然抬头问道:
“当时梵天有没有哭呢?”
“像你这么不孝的人,怎么会哭呢?打从你出生开始,就为我带来无限的痛苦,所以现在我要把你的眼珠吃掉。这原是母亲赐给你的,现在就让它再度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吧!”
“是!”
“那么我就这样把它送回去喽!”
义姬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把葡萄送入口中,并且故意发出夸张的吞咽声。
“没别的事了!政冈,把他带走吧!”
对于夫人这种怪异的举动,政冈和助左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二
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当此之际,自岩城礼聘而来的相田康安,已经开始指导梵天丸和藤五郎默读孝经。事实上:早在康安于梵天丸两岁时来到米泽城后,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展开教育工作了。
当然,这些年幼的弟子虽然口中念念有词,但实际上他们并不了解其中的意义。不过康安相信,当孩子们的理解能力随着成长而增加之后,自然就会了解其意。由此可知,康安所采取的教育方式,是一种天才教育而非死板的填鸭式教育。当然,每个人的聪明才智都不相同,因此同一章,甚或同一句话的意义,各人的理解程度也会有所差异。在课业方面,政宗是一个相当优秀的学生,据说他规定自己必须每天默读二十页,否则不准吃饭。
但是他始终无法理解,母亲对他所做的独眼训示究竟有何含意呢?
依照常理来看,一个可望成为性格豪迈、顶天立地的武将之人,必须有许多能够符合其身份的轶事传闻,但如今母亲的这一番话,却为他冠上不孝的罪名。这对政宗而言,无疑是一种诅咒、束缚。
根据辉宗的解释,梵天丸之所以失去一眼,乃是因为他是圣者万海上人投胎转世之故。
在这一点,文殊堂的法印不愧是一位具有独到见解的宗教家。除了亲至米泽城拜访清顺执事,请他务必保守梵天丸出生的秘密之外,法印又在翌年亲自拜访资福寺的新住持虎哉禅师,殷切地向他提出保密的请求。根据历史记载,两人是在元龟三年的初秋首次会面。
法印与新寺院的方丈约在秋花丛下相见,于是这场百世难得一见的修行者与禅僧之对话,便在虫声的伴奏之下展开。
“贵僧不远千里而来米泽城,完全是为了梵天的出生,因此法印特来参拜。”
这一天,文殊堂的法印居然一改常态,表现得十分殷勤。当时虎哉禅师虽然年仅四十三岁,但是学问之深,却是法印所无法比拟的。或许正因为如此,他也有一般年轻人少年得志的那股自负、傲慢气势。
在听见法印的开场白后,他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视线却依然停留在秋花丛中。
“少主梵天乃是大圣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希望你能把他教育成胸怀慈悲心肠的盖世武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那当然,你怎么可能知道我的意思呢?现在就让我把事实全部告诉你吧!梵天少爷就是修验道的始祖,亦即神变大菩萨的化身万海大圣人所投胎转世,因此他就是神变大菩萨,是异于一般凡人的。”
“哈哈哈……他只有一只眼睛,当然与众不同。”
“真高兴你也承认这个事实。不过,从只有一只眼睛的事实来看,不正意味着日后即将统治天下的瑞兆吗?如今,上天把他的两眼视线合而为一,正是天无二日的最好证明。身处在这动荡不安的战国时代,纵使拥有不动明王的利剑,也必须接受像你这样的名师指导,才能具备护持大日如来(太阳)及如来功德的学问。”
说到这里,法印突然降低音调说道:
“身为一名修行者,我必须向你忏悔,事实上梵天少爷是在其母刻意安排下出生的。”
于是他把义姬下嫁伊达家的始末,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虽然受到恶鬼的驱使,以致凡事都必须唯唯诺诺,但是身为役之行者,法印从来不曾对修验道的祈祷稍有懈怠。令他感到安慰的是,祈祷也的确产生了效应。根据以往的经验,各种不可思议的现象经常出现在护摩修行中。
最好的证明就是,当法印正在思索梵天丸到底是何者的化身时,突然在护摩的烟雾当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眩目的影像,那就是万海大圣人。
当然,祈祷的效验是无庸置疑的。不过,像万海这样的大圣人,真的会转世成为一个浑身充满罪孽的武人之子吗?这个问题经常萦绕在法印的脑际。就在这时,第二个奇迹再度出现,那就是梵天丸的疱疮。根据法印的说法,当他在梵天的枕边进行护摩时,大日如来又在眼前出现了。
“不必担心,我既然来到此地,就一定能够把他治愈。但是,由于这孩子的祖先个个罪孽深重,因此他必须和万海一样,以一只眼睛做为补偿的代价……从那以后,他将具有和万海一模一样的独眼姿态。”
听完法印的叙述,虎哉禅师不禁一阵愕然,只能呆呆地凝视着对方的双唇。而原先一直挂在脸上的冷笑,早已为苦涩所代替。当法印谈到大日如来不知何故又将梵天丸的眼睛还给母亲义姬时,虎哉突然开口问道:
“你、你说什么?大日如来又出现了吗?”
“是的!”
法印在胸前合掌为什,然后说道:
“夫人把梵天的眼睛吞入腹中;换言之,她要代自己的孩子承担伊达家历代祖先的罪过:真是一个伟大的母亲啊!尽管梵天并不喜欢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却不计前嫌,愿意代子承担祖先所犯下的过错……”
“我明白了!法印,你真是一个相当奇特的人物!看来,我得要好好招待你这位文殊堂的大师才行喔!”
于是虎哉立即吩咐寺僧备酒,两人就在这混合着虫鸣的树荫底下,度过了愉快的一天。
从那以后,这位正直的修验者将提供虎哉各种情报。
“希望你能好好照顾梵天少爷!”
法印不时地叮嘱对方。每当邻近的武家或长者家有丧礼时,这位头上泛着光芒的高僧,必然会亲自前往,为他们诵经超度。在羽黑三山的修行者中,固然有许多意志坚强的年轻人,但是像他如此诚心的人,倒是相当罕见。
“今后我就把这奇妙的币束(梵天)交给你了。”
虎哉宗乙听完了他的话,脸上并未露出不快的表情。虽然当初聘请他来的,是东昌寺的康甫及其侄儿伊达辉宗,但是真正希望把这孩子教养成顶天立地男子汉的人,却是文殊堂的法印。
(修验道的确有其可敬之处。)
原本佛教并没有所谓的恶魔或神,只有生存于天地之间的各种复杂之人类。而授与人类正确的知识,并将其变成一种智慧应用于生活当中,这就是佛教对人们的教诲。凡人只要能够正确地了解,便可以达到所谓“成佛”的境界了。问题在于,虽然这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并非所有的凡夫俗子都能做到。严格说起来,这就是一种效验、一种利益,必须透过各种磨练,才能有所觉悟。
(真正的利益应该会越来越大……)
如今,上天竟然透过一个平凡的修道者,将修验道的币束及被周遭人们视为神童的教育责任交给自己,这是多么讽刺的因缘啊!
(这个币束将会为自己带来多么繁重的工作呢?)
将文殊堂的法印送出山门之后,虎哉再度凝视着秋空中的明月。在这微寒的秋夜里,月光映照在树梢的露珠上,不时透出一股寒光。尽管人世间有无数的月影,但实际上却只有一个月亮能够照亮黑夜。因此,即使是神圣无比的教育工作,往往也蕴藏着无限的欲望。想到这里,虎哉不禁自嘲似地笑了起来。
三
事实上,虎哉并不是真正的虎,而是一只温柔的猫。不!也许他只是看起来像猫,但实际上却是一只虎也说不定。
怒吼及斥责与其说是为了鼓舞人类的勇气,不如说是为了使人退缩。同理,一只温驯的猫在完全松弛了对手的警戒之后,往往摇身一变成为凶猛的虎豹。因此,人在温和之余,还须适时地咆哮一阵,借以展现自己的威武。
当然,如果本质上就是一只老虎的话,那么即使不大声怒吼,也会虎虎生威,令人望而怯步。在资福寺内,梵天丸的书房已经陆续建造完成。而极受敬重的儒者相田康安也曾数度造访,与虎哉商讨讲授儒学事宜。经过商议之后,两人决定学科方面由康安负责,而虎哉则负责梵天的人格形成教育。
自从虎哉来到资福寺后,辉宗就迫不及待地想把梵天丸送来,然而虎哉却断然予以拒绝。
“我初来乍到,对这个寺院一无所知;更何况等我熟悉之后,还必须去了解乳母及其他家臣……等到这些准备工作都就绪了,你再送他来吧!”
“谨遵圣教!”
在文殊堂法印来访后的第三天,虎哉首次与乳母、枪之助左和片仓小十郎等人见面。至于相田康安,则由于梵天丸之父辉宗对于这次的见面十分慎重,因此也陪同前来。
禅师以温和的声音延请一行人进入书房,并且亲自为他们调配麦茶。
“在少爷来此之前,首先我要向各位说明一件事情。”
对于虎哉那缺乏阳刚之气的温驯语调,枪之助左及小十郎均感到失望。
“我想各位对古老的经文,如自灯明、法灯明等应该都有所了解吧?乳母你呢?”
“呃……是的!我一向……嗯,我是略知一二。”
政冈面红耳赤地回答之后,虎哉颔首笑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事实上,不论我们如何诚心,都无缘与释迦会见,只能不断地聆听他的教诲。现在,我要告诉各位一则佛经里的故事。有一天,释迦召集众弟子来到面前,然后告诉他们:‘弟子们,你们必须使自身灯明,必须懂得如何自处,绝对不能存有依赖之心。’‘是……’弟子们回答道。话虽如此,但是他们本身并未其有足以照亮世间的灯明,因此当然必须根据法理、依赖他人才行。所谓的法,就是天地的自然,也就是宇宙间的真实。其他方面尚可以依赖他人,但是在法这一点上,却一定得靠自我修行,否则永远地无法借由自己的灯明看清周遭的事物。”
“你的意思是说,人不能心存依赖……”
“正是!事实上,心存依赖是成就不了大事的。在这纷乱的社会里,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事情,哪有馀暇去帮助别人呢?可笑的是,有些人却因为得不到他人的帮助而变得愤世嫉俗,于是纷争便由此产生:情况严重时,甚至会拳脚相对。一旦拳脚相对的话……”
“就会招致怨恨。”
相田康安接口道:
“大师的意思是:人若不靠自己努力,就无法存在于世间,对吗?”
这时,猫突然摇身一变而成为虎。
“住口,你这多嘴的家伙!是谁允许你到这儿来打扰我的说教呢?你的臆测根本于理不合,谁说拳脚相对就一定会招致怨恨呢?在这芸芸众生当中,也有很多人因慈悲之鞭而感到喜悦哩!”
“对不起,我冒犯你了!”
“我要说的就是,一旦拳脚相对的话,将会使你的手脚感到疼痛……总之,最重要的是不要想依赖他人,凡事均必须借由法灯明努力学习。法句经中曾经说过……自己必须先做自己的主人,然后才能成为他人的主人:自己必先能调适自己,然后才能产生力量。如果一定要恳求的话:那么就恳求自己、砥砺自己。今后我将以此来教导少爷,并且避免一切的打扰。”
“我们都了解了。”
辉宗低下头来。
“现在我要问各位一个问题。一个无法无天的人在一口关系着无数人性命的井中,丢下了一颗大石头,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由于井水的出口被大石堵住,以致人们面临无水可喝的窘境,请问这时应该怎么做呢?侍卫,就由你来回答吧!”
虎哉用手指着枪之助左。
“我会设法把大石头取出来。”
“那要怎么做呢?”
“首先我会派二、三个人进入井中,然后命其合力搬起石头,再用绳索慢慢地将人和石头吊起……这样没错吧?乳母!”
“到底该怎么做呢?”
虎哉的声音又提高了。
“其实根本不必如此费事,只要找来一群和尚,请他们捻香向上天祷告说:‘石头哟!赶快浮起来,赶快浮起来……’,那么不需沾湿任何人的手,就可以使石头离开井中了。”
小十郎闻言不禁笑了出来。
“方丈,我认为这么做绝对不可能让石头离开井中。”
“没错,小家伙!佛教的教义正是如此,你能够了解这个重要关键,实在非常难得。同理,少爷也和石头一样,并不是你要他浮起来,他就会浮起来。好啦!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各位请回吧……”
四
不论是为人师表或为人弟子,都是由于某种奇妙的因缘才能相遇,在这当中,即存在着无限的生命通路。如果伊达政宗的人生没有虎哉宗乙参与。那么他的一生或许不会如此辉煌。当然,虎哉也不可能终老于此。当初若不是东昌寺康甫的一再请求,虎哉根本不会来到米泽城;但也正因为他来到此地,所以才会与政宗衍生不可割离的师生情感。足以令他感到安慰的是,政宗确实吸收了他所教导的一切,而成为功业彪炳的一代名将。
原本人类就和天地自然的大生命一样,皆是同根而生。因此,只要彼此有缘,就可以得到正果;如果无缘,那么就无法遭逢良师,而像枯草般地腐化于尘土当中。事实上,不论是吸取的一方或给予的一方,都是同出一源的。
虎哉于元龟三年(西元一五七二年)以四十三岁的英年来到资福寺后,即一直担任教化梵天的工作,一直到庆长十六年(西元一六一一年)以八十二岁高龄圆寂为止,总计陪伴政宗达四十年之久。
政宗从六岁开始,一直到四十五岁为止,始终都有良师在旁指导。对一个身处战国时代的孩子而言,他实在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由于相处的时日很长,彼此间的影响也相当深远,因此旁人根本分不清两者之间有何差别。事实上,政宗的佛学知识、汉学及五山文学的教养,全都得自虎哉的真传。如果虎哉是位武将的话,那么政宗必然也曾在其薰陶之下,成为一代武将。
此外,两人的气魄与个性也十分类似。如果硬要区分两者之间的不同,那么我们只能说,虎三分、猫七分的是虎哉:而虎四分、猫六分的,则是政宗。
梵天丸政宗初次与虎哉见面的日子终于到来。
这一天,只有枪之助左及两名年轻的侍从跟在他的身旁,乳母并未陪同前来。大体说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通常都只有梵天丸及堂弟藤五郎、片仓小十郎等三人结伴同行。
“师父,这是父亲要我送给你的。”
梵天丸的怀中抱着一束桔梗花。
“好漂亮的花啊!请代我向令尊道谢!”
虎哉伸手接过花束,然后紧闭着双眼,像盲人般地用手触摸花瓣。这时,站在一旁的梵天丸忍不住讶然问道:
“师父,你的眼睛不好吗?”
虎哉缓缓地摇了摇头。
“嗯,真好,不过,这到底是什么花呢?”
“这是盛开在庭园里的桔梗花,大部份都是深紫色的。”
虎哉又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么样?你看见了吗?”
“是的,我看见了。可是,这和我手捧着它时并没有什么不同嘛!”
“我并没有问你花的颜色。事实上,现在我并不是用眼睛在看它,而是用心。”
“心也能看见花吗?”
“比眼睛所看到的更美呢!你也可以用心来看啊!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跟我有相同的感受。”
“真的?”
于是梵天丸依言闭上眼睛,模样显得相当可爱。
“嗯,很好,很好!由此看来,你也是一个有心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保存本心才行。”
“是!”
“好,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藤五,把这些花放到井边的水桶里吧!”
虎哉把花交给藤五郎后,随即张开双眼,用手召唤小十郎。
由于小十郎已经不是初次会见虎哉,对他的脾气略有所知,因而只是静静地来到师父的面前,等藤五郎从井边回来。
“小十郎!你站在这里,然后用力拍手。”
小十郎依言用力拍手,于是在这充满树香的天井里,很快地响起了一阵拍掌声。
“嗯,声音十分响亮。现在,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们,小十郎是拍右手,还是拍左手呢?你们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纵使花上几天的时间也没有关系。等到有了答案以后,就到我这儿来,悄悄地把答案告诉我。现在我要到隔壁的方丈寺去,为你们准备习字的范帖,所以你们不必马上回答我。”
于是,这一天的教学活动就此结束。待老师离开以后,三人立即聚在一起讨论,并且实地拍打双手,但是却没有人能找出答案。
当三个孩子带着习字范帖回家以后,虎哉随即把梵天丸送来的桔梗花放入青竹筒中,然后在花前打坐。
在虎哉的眼中,梵天丸似乎过于纯朴。或许是因为大病初愈的缘故吧?他的身体看来并不怎么健康。除了坐时膝盖会不时摇动之外,在走出山门之后的回家途中,他还会数度回头。
如果他只是想要成为奥羽的名门(藤原氏),那么四肢就不需要非常强健。但是做为一名武将,除了掌形必须十分勇武之外,额头也不能过度开展。
一旦额头的宽度超过颅顶部时,即表示此人略带神经质,而且脾气十分别扭:虽然富于计划,但是却欠缺情绪反应。
谈到性格,在此必须补充说明一点。
成为武将的第一要件,不用说当然就是统率力及包容力。有些人会把妥协力与包容力混为一谈,但事实上两者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是过于妥协的心,容易流于谄媚;一个谄媚的人,绝对无法获得他人的信任。至于包容心,则是指在出类拔萃、豪迈不羁的性格之中,包含着慈悲心,而且非常小心、谨慎,始终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会同流合污。在人世当中,唯有这种人才能赢得他人的信赖。
(虽然素质良好,但却过于柔弱……)
想来这过于柔弱、纯朴的性格,你是得自其父辉宗的遗传。
(一定要让他多接受磨练才行!)
文殊堂的法印不是说过吗?
“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如果不能勇敢地把被树枝戳伤的眼珠放在掌上,表现出豪迈的一面,那么就无法成为真正的战国儿女。
想到这里,虎哉不禁暗叹梵天之母真是一位不可思议的奇女子。他知道义姬的用意,是要发掘梵天的本能,因此所谓的万海上人,必然也是由这位母亲一手所塑造出来的人物。
(好,我就从培养坚忍性格开始教起吧!)
一待教育计划确定之后,虎哉立即派人送信至辉宗处,表示他将利用二十一天的时间,在资福寺举行霜之接心会。
在这二十一天当中,梵天丸及其侍从均必须住在寺内,开始进行荒疗治(强迫治疗或教育)。
此时,八月出生的梵天丸已经六岁了。但是,当师父要求他住到资福寺来时,乳母却也带着大批的换洗衣物及点心一起来到寺中。当虎哉看到这个情景时:
“梵天少爷,请到我这儿来。”
待梵天丸进入方丈寺后,虎哉立即大声斥责道:
“你居然敢说谎!你看,你不是说这些花是美丽的紫色吗?你看清楚,这是紫色吗?”
说完就用力把花扔到梵天丸的脚下。梵天定睛一看,原来是五天前他送给老师的那束桔梗花。经过五天以后,花不但变成了白褐色,而且都已经枯萎了。这时,虎哉仍然厉声叫道:
“怎么啦?梵天少爷!为什么不说话呢?”
他用那对虎眼凝视着梵天丸,使得对方几乎屏住了气息。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说!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
恐惧刹时笼罩梵天丸的全身,于是他不自觉地紧闭着双眼。讵料如此一来,反而使他那原本可爱的童颜变得紧绷起来。
“为什么要闭上眼睛?你这个胆小鬼,居然敢对我撒谎!”
突然,梵天的口中发出了近乎悲鸣的声音。
“是紫色,一直都是紫色!我用心灵之眼来看,它们确实都是紫色的。”
“好!”
虎哉用力一拍膝盖。
“你可以睁开眼睛了。既然你用心灵之眼来看,花还是紫色的,那就表示你并没有骗我。好了,我知道了。”
梵天丸奋力睁开双眼,静静地凝视着禅师,全身仍因过度激动而不停地抖动着。被称为胆小鬼不但使他觉得非常懊恼,同时全身的神经也因而紧绷。
“哈哈哈……”
禅师觉得心底有股想要上前拥抱他、亲他脸颊的冲动。
“对不起,是我不对!你根本不是什么胆小鬼,而是一个很好的别扭者。哈哈哈……”他又再度捧腹大笑起来。
五
大自然自有其意志存在,而且这种意志会与人类的生命结合,然后传送到世间来。不论传送的方式如何,均有其一定的轨道;一旦脱离轨道,那么人类便无法继续在世间生存。
换言之,当人类不能依循轨道而生存时,生命便失去了意义。因为,每一个生命所其有的独特个性,都已遭到抹杀。
“天地之间,唯一能够依赖的,只有自己。”
尽管人类无法脱离既有的传统,但却必须具备突破不良传统的勇气及不违传统而生存的能力。唯有能够了解这一点,才能悠然生存于大自然与人类轨道之间。
不过,在开创调节的能力之前,首先必须进入“孤独之门”才行。
“何谓父母?”
“何谓家臣?何谓敌人?何谓同志?”
“何谓学问?何谓武艺?”
人为什么要睡觉?为什么要吃饭?为什么会听?为什么会哭……这些都有一个通俗化的妥协,但是也各有瑕疵。换句话说,在这个广大无比的智慧袋里,仍然存有许多破绽。
这种禅者的修行,即是完成人格养成教育,达到“不立文字”之境的秘诀。真正的教育,是无法用学问或道理来说明的,而必须在人类的心与心、魂与魂偶然逊遁之时所产生的电击火花间,才能领悟出来。
“明白了吗?”
“明白了。”
禅者把这种以心传心的方式,称为“承法”。不论是传授或继承的一方,都必须以全身全灵相互遇合,才能完成传承的任务。
这和刀枪的短兵相接是不同的。后者会对双方造成伤害,但是前者却有助于培养慈悲之爱。
“少爷,我想你将来会成为一个性格怪僻的人。”
虎哉集中大爱,把自己所知所学倾囊传授给梵天丸。他告诉自己的学生们,疼痛时要说不痛,想哭时则必须笑;热时必须说冷,冷时则反而喊热。
虽然这种教育方式并不符合自然的原则,但是根据虎哉的说法,这才是真正的教育。
疼痛、寒冷、饥饿、“火奥”热等五体五感,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感觉。纵使不曾特意教导,也会在出生时即具备这五种感觉。同样地,不论你如何刻意避免,人类的命运始终摆脱不了疼痛、悲伤等情感上的纠葛。
既然已经知道无法避免,那么就必须经由教导,学习如何去克服疼痛、饥饿、寒冷及哀伤。事实上,这就是人类必须代代传承的教育,也就是不自然教育的本质。
“最重要的是,这是造物主托负给释迦的工作。人类的身体,从手脚到五脏六腑,均必须非常强健。如果有一处不够强健或无法了解使用它们的方法,那么就会丧失功能。”
对于梵天丸的教育,儒者相田康安与虎哉和尚之间,曾数度因为意见不合而发生冲突。
康安的教育方式固然过于严苛,但是虎哉和尚却经常用一些不合情理的事物做为比喻,使得对方哭笑不得。一天不工作就一天不能吃饭……和尚带着梵天丸到菜园时这么告诉他。此外,虎哉还要求梵天丸必须赤脚工作。结果,于心不忍的康安特地带了一双义姬亲手缝制的皮靴送给梵天丸。
“梵天少爷,你脚上穿的是什么?”
“是鞋子啊!妈妈怕我在菜园工作时脚会受伤……”
“你已经穿着鞋子啦!把这东西脱掉!”
虎哉接着又说道:
“好吧,好吧!既然是令堂亲手为你缝制的鞋子,那么你就穿着它,直到磨破为止吧!不过我得事先声明,等到这双鞋子破了以后,你就得穿回原来那双鞋子。”
两个月后,这双皮靴的底就磨破了,于是梵天丸只好又赤脚走在菜园中。
“怎么样?还是原来的鞋子比较坚固吧?”
在午休时间里,和尚边喝着麦茶边问梵天丸。这时,只见梵天丸得意地拍着那光溜溜的脚底说:
“嗯,这双鞋可是愈穿愈坚固呢!师父,我想这大概就是释迦佛祖所留下来的魔法鞋吧?”
虎哉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不要太过饶舌喔!”
他轻声斥责道。
“坦白说,释迦佛祖也会偶有疏忽。虽然他脚上穿了一双不沾泥的鞋子,但有时却忘了洗脚就直接回家了。”
“嗯,他可真是一个别扭的人啊!”
“是的。不过,他却很能体会鞋子的伟大。现在你认为自己的鞋子愈穿愈坚固,但事实上母亲为你做的鞋子,才是真正的鞋子。只是,母亲或许忘了你有一双与生俱来的鞋子。”
这时梵天丸突然笑了起来。
“我想应该这么说吧!女人是十分轻率的动物,有时候她们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要生孩子。”
“你、你说什么……”
在资福寺求学三年以后,九岁的梵天丸不仅变得黝黑、健壮,而且长高了不少。而那仅存的一只眼睛在望着师父时,总是不时流露出精明、锐利的特质。
六
有关伊达家的历史记载,绝大部份都来自政宗的少年时代。从这些史传看来,对政宗影响最大的两人,莫过于负有守护之责的远藤基信及乳母政冈(片仓喜多女)。
远藤基信并非伊达家世代相传的家臣,其父是一位曾经接受龟冈文殊堂的长海法印及大宝寺执事庆俊法印之教诲、名叫金传坊的修道者。而认为金传坊之子基信颇有才能,并且予以拔擢任用的,是对政宗之出生抱持强烈野心的中野宗时。
最初,基信只是跟在宗时的身旁担任书记一职,但是不久之后,他就完全清楚中野宗时真正的想法了。
身为伊达家的首要重臣,宗时除了不断制造辉宗的祖父植宗与父亲晴宗之间的摩擦之外,对于最上家的父子之争也暗自窃喜,甚至还故意离间辉宗与义姬夫妻之间的感情。
宗时认为,人世只不过是毒素与虚伪的凝聚罢了……不论是主从或夫妇、父子、兄弟关系,事实上都只是巧妙地运用彼此的关系而已。因此,最高的荣誉应该属于最怀的恶徒;而真正的胜利者其实才是真正的坏蛋……这就是宗时的人生哲学。在内心深处,宗时始终认为梵天丸是役之行者投胎转世,亦即万海大圣的再生,所以他希望义姬能按照当初预定的计划,把梵天丸掳回最上家。讵料此时义姬竟又再度怀孕,以致整个计划因这件意外而告失败。
义姬不但无法带着梵天丸出走,反而因为过于宠爱次子竺丸而迟迟不忍离开米泽城。如此一来,中野宗时难免担心她会背叛自己,甚至把预定的计划告诉辉宗。
于是他的歹念再起,并且决定要斩草除根。这一次,他派遣贫穷的修验者之子远藤基信前去暗杀义姬。
“如果找不到机会刺杀义姬夫人,那么用毒杀的方式也可以。总之,你必须尽力博取辉宗夫妇的信任,然后找机会把两人杀掉。不过,如果情况不允许你杀两个人的话,那么就把义姬夫人列为优先考虑的对象。”
接着他又说道:
“你认为如何?想要借着向神佛祈祷而得到正果的人,其实都只是自我欺骗罢了。同样是人,为什么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当主君的命,终其一生作威作福;而有人却屈居家臣之位,必须一辈子忍气吞声……这样公平吗?因此,我认为每个人都应站在平等的地位,凭自己的计略、手腕来取胜。你看看中央的情势吧!恶名远播的织田信长非但未遭天谴,势力反而日益坐大,难道这就是天意吗?既然为恶之人也可以成为一国一城之主,那么又何必勉强自己去做一个任人欺压的好人呢?”
于是远藤基信带着主君中野宗时所交负的任务,来到了米泽城。但是在接近义姬之前,他就自动把宗时的阴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辉宗。
原来他并不相信宗时的邪恶哲学,而且认为真正的神佛仍然存在于天地之间。虽然宗时认为其父的行为愚不可及,但是在他的眼中看来,却是极其崇高、神圣的举动。
当时梵天丸年仅二岁,而宗时及其子牧野久仲却已开始进行叛乱的准备。结果,父子俩在与相马作战之际,相继为敌军所杀。由于这次的事件,远藤基信顺利地获得辉宗夫妇的信任,除了拔擢他为伊达氏的家臣之外,还派他负责保护梵天丸的安全。
基信的心中早就做好打算,当辉宗亡故以后,他将追随其后切腹殉主。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教育政宗的一大功臣。为了政宗,他可以肝脑涂地,不计任何后果。
尽管如此,基信对于教导政宗的虎哉和尚之指示,却也从不违背。事实上,他早已拜在虎哉门下,成为真正的佛门弟子。
至于政冈片仓喜多女,则具有与基信完全相反的性质。对于从来不受母亲疼爱的梵天丸而言,政冈就是他的母亲。这个脾气倔强的茂庭周防之女与其同母异父弟片仓小十郎两人,均是政宗一生当中不可缺少的人物。
无法获得亲生母亲喜爱的梵天丸和政冈之间的关系,就好像德川三代将军家光与其生母浅井氏、乳母春日局之间的情形一样,政冈愈喜欢梵天丸,则义姬愈是生气。
或许她的内心也在暗暗嫉妒政冈与政宗之间的良好关系吧?
不论如何,梵天丸还是在众人的照拂下顺利地成长了。可惜的是,经过这么多年之后,奥羽之地仍然无法摆脱战乱的阴影。在这数年当中,身为父亲的辉宗及其弟弟留守政景,经常奔驰于战场之上,为保家卫国奉献自己的心力。
事实上,自梵天丸两岁,也就是永禄十一年起,辉宗即公开与相马显胤为敌,双方你来我往,终年征战不绝。起初,双方只在小岛浅川作战,结果互有胜负。到了天正二年(一五七四年)五月,战场逐渐扩及东根;两年以后,也就是天正四年八月时,战场又转移到伊具附近。
相马显胤与伊达家原本有深厚的血缘关系存在,据说显胤之妻乃辉宗祖父植宗之女,也就是辉宗的姑母。由这层关系来推算,可知辉宗与显胤之子盛胤乃是表兄弟,而这也正是伊达家对这场战争感到失望的理由。
相马显胤根据岳父伊达植宗的遗言,认为自己有权统领伊达郡的一部份,但是辉宗却不予承认,因而挑起了战火。这场姻亲之战不但造成了重大的伤亡,同时也使得人们对彼此间的信心大失。
在整个作战过程当中,显胤总是带着儿子盛胤一起来到战场,并随时不忘提醒伊达家的士兵。
“我们是伊达家的女婿及最受植宗宠爱的孙子盛胤,凭什么不让我们成为伊达家的家臣呢?事实上,这原本是大老的意思,而我们父子俩只是想要完成大老的心愿罢了。如果身为孙子的辉宗仍然不肯纳我方为家臣,那么岂不是违逆了大老的旨意吗?”
他的这一番话,确实使得伊达家的士气大幅滑落。于是,基层的士兵们开始议论纷纷,心中急切地想要知道实情究竟如何。
面对这种情景,辉宗自然十分希望梵天丸早日陪他同赴战场。毕竟,相马盛胤只是外孙,而梵天丸却是血浓于水的内曾孙,而梵天丸深受曾祖父植宗宠爱的事实,更是远近皆知,因此他希望借着梵天丸来否定祖父的遗言。
“基信,你代我问问禅师,现在让梵天丸上战场是否太早了?”
辉宗有意透过远藤基信的游说,让虎哉禅师答应让九岁的梵天丸陪他同赴战场。
“蠢材!难道你们只想把他训练成一条会打架的狗吗?”
远藤基信在虎哉的怒斥下悄然隐退,从此绝口不提此事。但在另一方面,相马显胤的野心却日益扩大了。
“除了伊达郡外,外公还表示要把信夫郡的一部份送给我们。”
在相马父子咄咄逼人的攻势下,辉宗简直无法招架了。面对如此纷乱的局势,他不禁怀疑祖父生前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出现?
为了帮助主公解决困难,远藤基信忧心忡忡地找乳母政冈商量。
“希望你能设法说服禅师让少爷出阵,以便解开目前的僵局。”
这时正是梵天丸十岁那年的岁末,天空中已经开始飘雪了。当乳母政冈来到资福寺时,梵天丸正在阴沉的天空下堆着雪人。
听完乳母说明来意之后,虎哉和尚凝神静思了好一会儿。他颇能体会辉宗的困难,但梵天丸毕竟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在战场上又能有何作用呢?
“好吧,我答应让他到战场去。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先为他施行冠礼。”
虎哉略一思索后又道:
“身为名门伊达家的嫡子,如果不举行冠礼就迳赴战场的话,那么将会产生反效果。”
“什么反效果?”
“试想:伊达辉宗带着年仅十岁的孩子同赴战场……这不正好落人口实、提高敌人的士气吗?所以我决定在正月为他举行冠礼仪式。”
“正月……这么说明年就可以上战场喽?”
“还早得很呢!”
虎哉不悦地说道:
“在出战之前,他必须得到杉之目城祖父的祝福,并且通告天下,伊达郡和信夫郡都是属于他的……首先必须站稳脚步,到了战场以后才能发挥作用。”
“你说得对极了。”
“然后还要为他找一房媳妇。”
“你是说为这孩子……”
“你认为太早吗?当然,他看起来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根本不适合娶妻。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样的孩子适合到战场去吗?……既然决定要让他上战场,那么就必须使他看起来像个男人、像个顶天立地的战士。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当然必须有个妻子。”
“说得也是!”
“那么就等到冠礼仪式结束之后,再为他娶妻吧!一旦选好对象,就尽快把她接到米泽城来……相信在这段时间里面,他一定可以逐渐长大成人。即使他尚未长大成人,但只要一有了妻子,人们就会把他当作成人看待。一旦大家都这么想时,无形中就会产生一股战力……因此,上战场固然重要,但是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反而会使少爷对战争充满恐惧,甚至终其一生都只是一个临战而惧的胆小鬼。”
为了早日上战场,因此梵天丸的冠礼仪式在天正五年正月十五日,亦即刚过十一岁不久就举行了。
七
今年的雪并没有降得很多,但米泽城内外仍为新雪所覆盖,因此每当太阳出现时,四周便成为一片闪着白色光芒的美丽世界。但在不见阳光的日子里,不但天气阴霾,北风呼啸,就连米泽城的大客厅里也显得灰黯无比。
“恭喜!”
“恭喜……”
依照往例,小正月的十五日通常都是一个大晴天,但是今年却意外地显得十分阴沉,令人不禁连想到这是否意味着伊达家的前途险峻呢?
自一大清早开始,素有三圣之称的修道者长海、庆俊及清顺三法印即联袂来到城中,准备为即将举行冠礼的梵天丸祈福。
文殊堂的长海还是秉持一贯的乐天态度,悠闲地坐在护焕椅上说道:
“真是吉星高照哪!你瞧,在火焰燃起的那一方,大日如来已经出现了!因此,我相信伊达家开运的时机很快就会到来。”
按着他又像往常一样,不时摇晃着光秃秃的脑袋,并且大口、大口地喝着祝酒。
至于另外的两位法印,则一句话也没说。那是因为,为了今天的仪式而特地由资福寺赶回来的梵天丸,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年幼了。
在仪式即将举行之际,原本应该出席今日盛会的留守政景(辉宗之弟),却派人由信夫郡的杉之目城战场传回一则令人丧气的消息。按照当初的计划,政景应该陪着梵天丸的祖父晴宗前来参加今日的仪式。
“敌军正企图侵入信夫郡,而父亲晴宗也因操劳过度,而在数天前病倒,以致愚弟不克分身前往米泽。今特地派遣快马送来薄礼一份,愿侄儿平安富贵、长命百岁。”
尽管信中特别附上晴宗的亲笔信函,表明将伊达郡及信夫郡交给梵天丸的意思,但美中不足的是,政景和晴宗均无法前来。
“什么?父亲和政景都没有来?”
当一马当先由战场赶回来的辉宗移动着他那壮硕的身躯走进客厅时,随即讶异地询问列席的人员,但是家臣们大都沉默不语。这时,坐在辉宗身旁的远藤基信,突然表现出深受动摇的神色。
(敌人真会染指信夫郡吗?……)
一旦成服仪式完成之后,梵天丸这个乳名即告消失,从此以后改用伊达家代代相传的“藤次郎”来称呼他。此外,辉宗又在“藤次郎”以外为他冠上“政宗”的名号。
这个“政宗”的由来,主要是承袭在伊达家十七代的历史当中,素有“中兴之祖”美誉的九代政宗之名。
当十一岁的伊达藤次郎出现在厅中时,在座的人全都变得鸦雀无声。
这个少年真能承袭九代政宗的豪放与经纶吗?所有的人都心存怀疑。毕竟,他只是一个尚未发育完全的少年啊!更何况除了父亲辉宗以外,藤次郎的单眼并不能增加别人对他的信服力。
这一天,藤次郎的脸上又再度化上淡妆。
在其身后,则站着只比他小一岁、腰间背着家传宝刀的伊达藤五郎。
负责为梵天丸剪去前发的片仓小十郎,此时已经长得十分健康,看起来像一名年轻的武者。和他比起来,藤次郎和藤五郎更像个年幼的小孩。
当小十郎剪去藤次郎的前发时,乳母咬着双唇低头不语。
此刻她的心中百感交集,根本分不清是喜还是悲了。而由不时响起的干咳声看来,远藤基信必然也有相同的感受……
每一位为人父母者,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在正常的情况下长大成人;然而,迫于情势之无奈,原本年幼的藤次郎却必须提早结束自己的童年生活。对孩子本身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
一个小大人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父亲辉宗以严肃的表情,在小大人“伊达藤次郎政宗”的头顶加上头冠。
“恭喜!”
在家人、来宾的同声祝贺之下,整个元服仪式宣告完成。
紧接着的,是父子一一向重臣们敬酒,并且举行庆祝酒宴。
“恭喜!”
“恭喜!米泽城的年轻大将终于诞生了。”
根据当时的传统,小孩子一旦行过冠礼之后,即表示他已长大成人。事实上,这种成服仪式和现代父母在孩子二十岁时为其举行的成人式并无不同,只不过政宗是提早在十一岁,实际上只有九岁五个月时举行罢了。讽刺的是,虽然众人口中不时交换着恭喜之类的贺词,但是心里并不如此认为。
当然,对于这种违反自然原则之仪式最感懊恼的,莫过于虎哉和尚。
(今后再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教育了……)
尽管内心感叹不已,但是虎哉和尚并未说出口来。
“少爷!从今以后,虎哉必须把你当成人对待,让你接受每个成人都必须经历的各种磨练。”
在座的人都知道虎哉这一番话的含意,对于已经成人之米泽城年轻大将来说,当然不适合继续留在资福寺内,而且也不能再赤着脚在菜园里工作了。
“但是,我很希望能继续以往的学习。”
于是从这天开始,藤次郎必须每天整理行装,大老远地从米泽城赶到资福寺求学。
但是,这场违反自然的成服仪式所带来之不便,并不仅于如此。随着时代潮流的改变,社会对人们的要求也有所不同。在太平时代里,冠礼仪式通常在十五、六岁举行,然后才论及婚姻大事。但衡诸当时的情势及伊达家所面临的困境,却不容许他们等到梵天丸长大成人。
为了代替出城作战的父亲,刚行过冠礼仪式的藤次郎政宗必须夸示留守的战力,同时还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对家中的政治及经济状况有所了解。
春日里的某一天,当虎哉禅师看到骑着马来到山门前的藤次郎政宗时,不禁被他那身怪异的打扮给吓得目瞪口呆。
原来藤次郎不知从何处找到了一件红底的织锦铠甲,并随意地披在自己那瘦弱的身躯上。
“少爷!你这是学谁啊?”
虎哉瞪大了眼睛问道。
“坦白说,我对你骑着马来感到很不高兴,因为你任由母亲送给你的珍贵鞋子(指脚)日渐衰弱。一旦鞋子的力量削弱了,那么万一要用到时该怎么办呢?”
藤次郎微笑着说道: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了。”
“早知道你还这么做?”
“你听我说嘛!这匹桃花马就是我的鞋,穿着它我会日渐成长。”
“那么,你身上穿的又是什么怪东西呢?”
“是伊达衣裳!”
“伊达衣裳?……”
“相传比我早八代的伊达大膳大夫政宗曾经披着它往来京畿大路,因此后代的伊达家人,都会借用这件铠甲,对敌人造成压迫的气势,使敌军魂魄俱丧。”
“是吗?这么说来,你还是符合了父亲的期待喽?”
“是的!我要尽快成长,让父亲觉得我比以前更加成熟。当然,你也可以把它视为一种倔强的表现。”
“不要再跟我谈倔强了。我希望你认清一点,一旦成为大人以后,倔强的程度就必须有所限制,否则就会过于偏执。”
“我知道了,我会尽量注意的。”
“嗯,很好!不过,这件奇怪的红底织锦铠甲配上这匹桃花马,看起来确实相当显眼。我想,伊达家的人或许把这当作孝顺的表现吧?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孝顺固然很好,但是千万不可太过显眼,否则只会使自己成为刺客狙击的目标。当你穿着如此显眼的服装时,刺客一眼就会认出你来,因此如果刺客预先埋伏在路上准备袭击你时,可能连枪之助左也救不了你,懂吗?”
藤次郎轻轻抚摸桃花马的鼻子,然后说:
“但是我认为这双鞋子也很好,因为在逃跑的时候,它能发挥很大的功能呢!”
“你说什么?逃跑!?”
“为了日后着想,有时难免要改变方向来穿它。师父不是说过吗?三十六计中还有走为上策哩!”
“好,进来吧!今天我有些事情要问你。”
“什么事呢?”
“你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老师曾问你们三人一个问题呢?当时,我曾命小十郎用力地拍手。”
“弟子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那么我问你,小十郎拍响的,到底是右手还是左手呢?”
藤次郎再度合眼笑道:
“父亲每天都盼望着藤次郎赶快长大,而我也果然不负众望。如今,我不但了解孤掌难鸣的教训,而且牢牢地把它记在心中。”
“什么?你把教训藏在心中?”
“是的!”
“既然你把它藏在心中,那么想必现在还在那儿喽?现在我要你把它拿出来,放在我的手掌上让我瞧瞧!”
虎哉和尚伸出右手,气呼呼地朝政宗逼近。
八
希望孩子尽快成长的父亲,并不止伊达辉宗而已。
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三春城主田村清显的身上。
如果把辉宗和清显放在一起比较,那么前者似乎比后者幸运多了。因为,伊达辉宗除了藤次郎政宗之外,还有次子竺丸,但是田村清显却只有一个孩子,而且还是个女孩。
三春位于陆奥国田村郡,亦即今之福岛县郡山市东北的三春町。
“当今的镰仓大草纸及田村庄司,是在征夷大将军坂上田村磨、陆奥守下乡之际,留给在此出生的一名子孙,并赠以‘村之庄司’的封号,从此代代相传。此外,本地并不隶属关东,代代拥有自主之意志。”
这就是三春城的由来。
自南北朝以来,坂上田村磨的子孙就和后醍醐天皇方、北田亲房等势力共同负起勤皇的任务。但是,如今这个家世显赫的家族,却只剩下一个女儿。在这个战国乱世里……
“势必难逃被人掠夺、并吞的命运。”
田村家的大臣多半如此认为。因此,为了免于被并吞的危险,他们只好向强者进贡。
“孩子啊!为什么你不是个男孩呢?”
现代人普遍认为,男女双方必须拥有感情基础才能结合,否则婚姻便无法持久。但是对于身处战国时代的人们而言,如果不能拥有一个足以继承家业的男孩,那么就只有灭亡一途。因此,对田村清显来说,只要有人能为他生下男孩,则不论是怎样的女人他都会欣然接受。
然而,他所拥有的,仍然只有爱姬一个女儿。
或许是出自补偿心理吧?清显从来不叫女儿爱姬,而是称她为“爱子”,由此不难了解他内心的期待。
所谓爱子,乃指极受宠爱的孩子,当地人又称为“爱儿”。
一心想要有个男孩来继承家业,结果生下来的却是一个女儿,田村清显心中的绝望可想而知。
更令清显感到失望的是,女儿并不是一个足以驾驭丈夫、守护城池的人才。
如果她具有最上义姬那样的气魄,那么田村清显一定会很快地为她物色丈夫。
到了天正六年,也就是爱姬十一岁时,她已经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当然,爱姬的才气并不比别人差,而且面貌姣好;性情温柔可人。更难能可贵的是,她还具有一副慈悲的心肠,每当听到他人的不幸时,一双剪水秋瞳里总是盈满了泪水,好像自己就是悲剧故事里的主角似的。
“怎么会有这样可怜的人呢?”
清显对自己的女儿如此像个女孩,感到十分悲伤。因为不论从哪一方面来看,一个完全女性化的女继承人,是绝对不适合生存于战国时代的。
人生在世,并非只要能够排除阻碍而求得生存就已足够,还必须具备忍耐各种挫折的能力,否则一切终将化为虚无。
“爱子啊!为什么你不能表现得像个桀傲不驯的孩子呢?”
就在田村清显长吁短叹之余,突然听说一件足以令他重新燃起希望的传闻。
那就是伊达家的嫡子藤次郎政宗正在寻找联姻的对象。
[book_title]第三章 雪割草
一
三春的田村清显又被称为大膳大夫,和中国的毛利家属于同支。他们享有和伊达家同等的荣誉,可以自将军的姓名中取一字作为自己的名字,例如植宗的“植”、晴宗的“晴”或辉宗的“辉”。
(由女方亲自上门提亲,会不会太奇怪了?)
但是既然女儿不可能有所作为,他也只好面对事实了。
在当时,借着儿女的婚姻进行政治交易的,并非只有田村清显。生存于战国时代的人们多半认为,婚姻只不过是一种政治买卖,幸福与否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求得生存,并且保持势力稳定。当然,在安定之馀,往往还其有扩张领土的野心。
总之,因为只有一个女儿而被讥为“缺乏子嗣”的田村家,不但必须忍受敌人的轻视,而且还必须面对各种不利的情势。
当时,直接表明觊觎清显家之意图者,有边界相邻的须贺川之二阶堂盛行及白川之结城义亲。而暗中蠢蠢欲动者,则有会津的芦名、常陆的佐竹及石川的石川等势力。这些强敌的兵势不断扩增,对清显造成了一股强大的压力。依照目前的情势看来,战争可能随时爆发。
“内匠,我有要事相商,立刻召集重臣们到大厅来。”
清显一声令下,向馆内匠立即召来田村梅雪、大越显光、桥本显德及常盘景正等五位家老在议事厅里共商大计。
“我听说伊达家的嫡子正在择偶配婚,但不知此人人品如何?”
一待主君说完,大越纪伊显光立即摇手说道:
“和伊达联姻的想法千万使不得!我认为与其和伊达缔结姻缘,倒不如选择相马或芦名。”
由于他的语气过于严厉,致使清显面有不娱之色。
“纪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当然!我不是回答你了吗?”
“那么,我曾经问你是否要和对方结亲吗?我只问你,伊达家的儿子人品如何,不是吗?”
“我并不了解他的人品究竟如何,但是听说他只有一只眼睛。在相书里,自幼即失去一只眼睛乃是恶运的前兆……”
“住口!既然不知道对方的人品好坏,就不要妄下断语。梅雪先生,你是否听说过有关这孩子的传闻呢?”
“启禀主君,我曾听人提起……据说他是万海上人投胎转世,因而只有一只眼睛。”
“是吗?伊贺,你认为如何?”
清显以严肃的表情看着常盘伊贺景正。
“是的,我也听人这么说过,而且我还听说此人豪胆无比。”
“你是说他的胆子很大?”
“是的。据我所知,他是在五岁那年因为一场意外而失去了左眼。”
“哦?他五岁时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独自溜到庭院里爬树,结果在爬到比屋顶还高的树梢时不慎跌了下来。”
“什麽?他爬到比屋顶还高的地方……”
“是的!虽然侥幸没有摔死,但是他的左眼却被小树枝挑掉。据说当他发现左眼珠被树枝挑掉之后,竟然十分镇定地把它拾起放在手上,然后来到母亲的身边说:‘妈妈,我的眼睛掉出来了……’”
“什么,他说眼睛跑出来了?”
田村清显并不是一名轻率的男子,但是却很喜欢听这类传闻。
他瞪着持反对意见的大越纪伊及同族的田村梅雪,然后下定决心似地说道:
“我决定了!”
按着他又用力一拍膝盖说:
“爱子的丈夫,一定要是伊达家的儿子。”
这时,桥本刑部显德突然高举双手说道:
“主君慧眼独具,为爱子公主觅得如此佳婿,真是可喜可贺啊!”
此话一出,无异杜绝了所有的反对言论。
当然,他是因为察觉到清显希望他这么说,所以才特地选在此时发表意见的。
“哈哈哈……什么独具慧眼,这也没什么嘛!不过,我希望女儿嫁给伊达家的儿子之后,两人所生的孩子能有一个来继承田村家的事业,使田村家的香火历代不绝。各位想必也都知道,自从坂上田村磨公以来,我们家就不曾再出现像他那么勇猛的武士了。但是,根据方才各位的叙述,我确信伊达家的儿子必定是位百年难得一见的勇士,因此我决定要他成为田村家的女婿。好了,内匠!就由你负责去和辉宗商量此事吧!但是我必须特别提醒你一件事,千万不要像一般的媒人那样,尽说些不实的话语;相反的,我要你把一切事情据实以告,不必有所隐瞒。记住,撒谎是田村家最不屑的行为。”
此时,向馆内匠并未察觉自己已经成为撮合这桩政治婚姻的重要人物。
事实上,他仍然沉醉于家中亲芦名派与相马派的嘴巴被人封住的愉悦当中,根本不知道主君到底说了什么。
“你明白吗?内匠!”
“啊?……明白什么?”
二
即使是在毫无秩序可言的战国时代里,田村家的老臣们对于要亲自把主君唯一的女儿,以婚姻买卖的方式送到伊达家一事,仍然感到难以启齿。就连一向粗枝大叶的向馆内匠,也开始变得仓惶、犹豫起来。
“撒谎是田村家人最不屑的行为。”
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谎言了。但是,由主君的这一句话,他可以体会出加在自己肩上的任务,是多么地重大。更何况,即使被伊达家拒绝了,也必须顾及田村家的面子问题,否则今后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呢?因此,他事先设想各种可能的情况,然后寻找解决的方案,之后又一再地演练,务求届时能有最完美的结果。
这天,内匠一回到家中,就立刻以水净身,然后坐在佛坛前对着祖灵喃喃说道:
“祈请各方神明赐予弟子智慧吧!”
事实上,内匠并没有特定的信仰对象,而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他习惯在神坛前思考解决问题的方法。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之后,田村一族的血统已经相当混乱,因此祖灵能否听见他的祷告,还在未定之数,但是既然田村大膳大夫对他推心置腹,将如此重大的任务交托给他,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向田村家的祖灵说明此事。
“田村家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公主身上,因此希望各位神佛能够赐予弟子智慧。”
内匠的祖先原本就不是属于智慧型的人,因此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也就不甚高明。
但是,在慢慢走向位于米泽城的伊达家时,向馆内匠终于决定了进行的方式。
内匠到达米泽城时,藤次郎政宗正好到资福寺上学去了,因而由老臣远藤基信负责接待。
“我家主君田村大膳大夫始终秉持着一个信念,那就是正直乃为人的第一要件,因此以下我所说的,绝无半点虚假。”
听到内匠这一番话的远藤基信,有点不知所措地摸摸眉毛,然后静待对方继续发言。或许,他是想借着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吧?
“坦白告诉你吧!三春家的公主,不论是品性或容貌,都可以称得上是天下第一。”
“啊?你说什么?”
“每当她出城时,路上的行人总是对她的美貌赞不绝口。就连家臣们也一致认为,像她这么娉婷可人的美女,的确是世所罕见。”
“那、那又怎么样呢?”
“我的话绝无半点虚假,你可别认为我言过其实了喔!我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告诉你们,正因为我家公主是天下第一美女,所以我们也要为她找一个足以匹配的夫婿……”
内匠由于过度紧张,以致原本想要先夸赞政宗的计划,一变而为夸耀自家的公主。
“我家公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对于烹饪、茶道更是拿手。最值得敬佩的是,她虽然贵为公主,却从来不曾对家臣们怒目相待。所以,我认为他们两个人非常适合。”
远藤基信具有整军经武的卓越才能,对于几千名士兵作战几天所需要的米粮、多少匹马所需要的粮秣,都能毫不迟疑的计算出来,然而对人情世故却一窍不通。
“对不起,我要打断一下你的话。你刚才说,这位美丽的公主与什么东西很适合呢?……”
被对方这么突如其来一问,内匠的脸色整个都变了。此时,他的内心也许正在低喊“糟了”呢!一向达观、轻率的他,原本是计划要好好夸奖藤次郎政宗一番的,而且当他在城门口徘徊时,还特地默念了几十遍,谁料临到头来,竟然把这些话给忘得一干二净。如今就算要改口,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过,内匠也和向来不肯服输的战国人一样,每当面临窘境,就会充份展现蛮横的习性。
“什么?我刚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吗?居然还问我跟什么东西适合?……我向馆内匠是自四道将军以来,少数几个和田村家具有血缘关系的武士之一,因此如果你要赶我出城,那么我就当场切腹自尽,知道了吗?”
“但是,刚才你只说三春家的公主是天下罕见的美女而已啊!……”
“住口!在这之前,我已经说了几十次……不!我说得嘴巴都干了,难道你都没听见吗?”
“你这个人真是蛮横无礼啊!!你说你讲得嘴巴都干了……请问,你到底说了些什么呢?”
“你真是太奇怪了,居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我!不过你要先弄清楚,向馆内匠是绝不退缩的,就算你割下我的舌头,我也不会把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因为我已经说过了。”
“哼!原来如此。依我看来,你用来描述公主的那一番话大概也是胡诌的吧!”
“什么?我才没有胡诌呢!你休想借故结束话题好赶我走。”
“你说的是什么话?”
“好吧!我就坦白告诉你好了。我来此的主要目的,是要跟你讨论两家的婚事。”
“婚事?那么你方才所说的话是……”
“没错,正是谈论婚事!现在我先把大概的条件告诉你,我家公主今年十二岁,因此她的夫婿最好是十三岁。当然他们不可能很快就生育子女,但是我们愿意耐心等待。不过,一旦有了孩子以后,不管是第几个都行,总之一定要有一个孩子来继承田村家的香火。我们的要求只有这点,希望贵方能够答应。”
远藤基信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对方是来谈论婚事的。
不过,他并不赞成这桩姻缘。
(和田村家缔结姻缘会对我方造成损失……)
一旦和田村氏联姻,则无异于与二阶堂、结城公开为敌,同时也会间接得罪会津的芦名及常陆的佐竹,真可谓得不偿失啊!
转念至此,远藤基信开始很有技巧地转移话题。
“我懂你的意思。不过,方才你说贵方所要的女婿是十三岁,但我家少爷只有十二岁啊!”
“不,十三岁!我已经调查得一清二楚了。”
“不,不,不!是十二岁。十三岁的那位,是我家的长公子藤次郎政宗,他的弟弟小次郎(竺丸)才是十二岁。”
“什么?你以为我们要和小次郎……远藤先生!谁说我们要和身为弟弟的小次郎缔结姻缘来着?”
“但是你只告诉我,你们想要一个女婿啊!如今藤次郎贵为伊达家的继承人,怎可能娶三春家那位娇贵、罕见的小姐呢?……”
“住口!”
“我一住口,不就什么话都不能说了吗?既然是要谈论婚事,当然得要两个人谈才行,因此你叫我住口根本不合道理。如果你不想和我谈的话,那么就请回吧!”
“我不回去!你居然敢说我家公主要和十二岁的小次郎结婚……我知道你故意这么说,好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地回去。但是你放心好了,我绝对不会中计的。”
就在他扬言要切腹自尽之际,城主辉宗回来了。
辉宗问明详情之后,自然也感到十分生气。事实上,远藤基信之所以搬出小次郎的名字来搪塞,完全是为了顾全对方的颜面,谁知向馆内匠居然无法理解,而且还在他人的城中大叫大嚷,并扬言切腹自尽,企图迫使伊达家答应其要求。这种蛮横的做法。教人如何不感到震怒呢?因此,辉宗告诉基信,如果向馆内匠还是坚持要自尽的话,那么就让他自尽好了。不过,等他死了以后,一定要把尸体丢到羽黑川去,以免沾污了米泽城的土地。
如果这一天不是仲秋的十六夜,那么恐怕向馆内匠的一生便要就此结束了。在这天夜里,米泽城依照往例举办了一场以赏月为主的连歌会。
资福寺的虎哉和尚也在藤次郎政宗的陪伴下来到了米泽城。无可讳言的,这两人的出现无异于拯救了向馆内匠的性命。
“父亲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政宗与虎哉的追问下,辉宗只好苦着一张脸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复述一遍。
“真有意思!不过,既然是少爷的终身大事,为什么不让少爷自己去解决呢?”
虎哉认为,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教育。当他眨着眼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众人时,就连辉宗也无以反对。
“大师的见解固然不错,但是可有较好的计策呢?”
“我没有任何好计策,不过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千万不可轻易错过。我认为让少爷去见见这位顽固的武者,让他自己设法打发对方回去,不正好可以磨练他的智慧吗?”
既然虎哉都这么说了,辉宗也只好表示同意。
“好吧!就让你去见见他,设法让他乖乖回去。不过,你要懂得随机应变,千万不可出了差错。”
连圆滑的远藤基信都没辙了,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不过,尽管心中存疑,但辉宗还是答应让儿子去试试。
“好吧!如果你有任何好方法,不妨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现在,你是要基信陪你去呢?还是独自一人……”
“我一个人就够了。”
政宗坚定地回答道。
于是他紧闭着双唇,大步地朝叫嚷声不断的客厅走去。
三
自从踏入客厅之后,藤次郎政宗就不曾再回过头来。
在他踏进厅内的同时,口中随即说道:
“我是政宗!先生远道而来,本人欢迎之至。”
他很镇定地朝内匠颔首为礼,然后说道:
“基信,这件事交给我,你退下吧!”
基信离开以后,立即赶往辉宗的房内,向他报告少爷与内匠会面的情形。不过,藤次郎和内匠到底谈了些什么,连他也无从得知。令人惊讶的是,向馆内匠的吼叫声很快地平息下来,显示双方的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然而,经过了良久以后,藤次郎却还是不见归来。
忧心如焚的辉宗不时地对基信使眼色,示意他去探个究竟,但是却被虎哉拦了下来。
“大人,你放心好了,我想他们正谈得高兴呢!现在,我们不如边下棋边等他吧!”
于是虎哉拿出棋盘,和辉宗对弈起来。这时已是日暮时分,辉宗每下一子,就侧头望望基信,整颗心根本都不在棋盘上。
当藤次郎政宗终于出现时,已经接近掌灯时分。
“怎么样啦?藤次郎。”
辉宗迫不及待地问道,而基信也忍不住竖起耳朵。
“他答应回去了。不过,由于天色已经很晚,所以我留他在资福寺暂住一晚,等明天一早再回三春城去。”
“什么?你留他住在资福寺……”
“这样很好啊!”
虎哉静静看着棋盘说道:
“这么说来,三春家的这个莽夫已经被少爷摆平喽?”
“你到底说了什么才使得那个顽固的家伙答应回去呢?”
“没什么,我只是告诉他一个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
“什么?十一月二十八日?这么说来,他还会再来喽?”
藤次郎慢慢地摇了摇头。
“十一月二十八日是今年内最好的日子,所以我决定在这天娶亲。”
“什……什……什么?”
辉宗用力把棋子抛向棋盘,然后气愤地站起身来。
“你、你说的可是当真?”
远藤基信苍白着一张脸,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怪!像少爷这种说服法,再顽固的人也会乖乖回去的,他无奈地想道。此时此刻,只有虎哉仍然不改其镇静的本色,微微笑着说道:
“真是令人佩服!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让对手高高兴兴地回去啊!”
这时,基信爆发似地打断了虎哉禅师的话。
“原来禅师早就知道少爷的决定了!他这么做,向馆内匠当然会很高兴地回去,但是你应该知道,少爷的婚姻大事必须先和父亲及重臣们商量,并且得到大家的认同才行啊!如今他的这种作法,不但会引起家臣们的不满,而且还会招致很大的损失。”
藤次郎的单眼炯炯有神。
“基信,我自有打算。”
“既然你有打算,何不说出来听听?”
“我问你,万一这个顽固的家伙真在此地切腹自尽,那么将会导致何种后果?”
“那会……也许会与三春家成为仇敌吧!”
藤次郎再度慢慢地点了点头。
“三春的田村只是一股小势力,真要打起仗来,我们当然不会输它,但是我不希望特意与之为敌。我之所以这么做,并非为了避免树敌;事实上,我绝对不怕与人为敌,只是我所要树立的敌人,是强大之敌,而不是像田村这样的小敌。这是因为,一旦敌人的势力太弱,则我方兵士的警觉性就会降低。当警觉性降低时,又如何能成就伟大的功业呢?”
基信哑口无言地看着辉宗,又看看藤次郎。
“现在你知道我的打算了吧?我所要树立的,是像织田信长那样的强敌……换句话说,我并不想和田村或相马之类的小势力为敌。在我认为,与其和这些人为敌,倒不如拉拢他们成为同志。”
“可是……你谈的是婚姻啊!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既然三春家的爱子小姐一定要嫁给我,而我又可以趁此机会树立芦名、佐竹等强敌,使紧张的情势扩大,那么又何乐而不为呢?”
“芦名和佐竹……但是,难道你没想过,如此一来,很可能会造成强敌环伺的结果吗?”
“那样更好!你别忘了,愈是处在危险的环境里,人的警觉心愈强,愈能成就一番伟大的事业……”
“我完全了解少爷的用意了。”
基信拉拉辉宗的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的用心固然良苦,勇气也很令人敬佩,但是如今我们对于相马父子侵略信夫、伊达两郡的野心都无法制止,怎么还能刻意与芦名、佐竹为敌呢?如此岂不是与令尊的心意相违了吗?”
“是的,的确稍有违背。”
“既然知道稍有违背,为何还要这么做?”
“我认为在平定信夫、伊达两郡之前,最好避免激怒三春的田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战争。”
“啊……”
“另外一个理由是,三春家只有爱姬一个孩子。”
“难道你只为了这个,就要和对方结亲吗?……”
“我所以会答应婚事,完全是站在父亲的立场来考虑这件事情。在我看来,既然三春家只有一个女儿,那么把她掌握在手中,不正是最好的人质吗?……这么一来,不但可以控制三春的心,而且能够巩固伊达及信夫二郡……”
“胜负由此可知矣!”
虎哉笑着拍打棋盘。
“就把婚礼定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吧!如果有人不服,就告诉他们这只是一桩人质婚姻……我想应该不会有其他问题才对!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对这桩婚姻可是举双手赞成喔!总之,少爷能够想出这么成熟的解决方案,真不愧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嗯,也好……”
辉宗信步走到摆着佛像的书架前,喃喃说道:
“这一定是大日如来的恩赐……不,也许是文殊的智慧吧!总之,我完全赞同藤次郎的说法。事实上,与其让那个冥顽不灵的向馆内匠在此切腹自尽而激怒了田村清显,不如与之结盟,共同对抗强敌,这才是真正的武士之道啊!”
基信仍然露出不甚赞同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
四
一如原先的计划,藤次郎的婚礼于当年的十一月二十八日在米泽城举行。
根据双方议定的条件,在藤次郎和爱姬所生的孩子当中,必须有一人继承田村家。当然,以当时的情势来看,爱姬和三春势必也会因此而效忠伊达家。从经济效益的立场而言,这桩婚姻不但增强了伊达家的势力,同时也有效地遏制了田村家内部相马派与芦名派的策动。
这种洞烛先机的智慧与决断能力,虽然早在虎哉和尚的预料之中,但是却让父亲辉宗大开眼界。
(这真是藤次郎所做最好的一件事……)
大凡人类之集大成者,最怕遭到年少耽于逸乐之毒害,而虎哉和尚也警觉到这一点,因此特地在婚礼将届之前的十一月中旬,把藤次郎叫到方丈室里。
“少爷,很快你就要和三春家的女儿缔结鸳盟了,但是你明白娶妻的真谛何在吗?”
“弟子不太了解。”
“关于这一方面的事,虽然我很想教你,但很遗憾的是,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
“我也是这么认为,所以才一直不敢问你。”
“纵使如此,我还是有些话要告诉你。坦白说,当我还年轻时,也曾想要找女孩子。”
“既然有这种冲动,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那是因为,我所想要的东西,其实还有很多,例如做学问啦、和释迦佛祖较量、学习书道、绘画及收几名好弟子等。虽然这是世间的贪欲,但是我却希望能够按照次序一一达成,因此对于女子的渴求,也就不断地延后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你到现在仍未放弃吗?”
“那当然!你要知道,欲望并不是那么简单就可以放弃的。所以,等到我不再害怕我的师父时,我打算娶全日本最聪明的美女。”
“你的师父?”
“是啊!就是释迦佛祖。等到我自认为比释迦佛祖还要伟大时,自然就不会再怕他了。到了那时,我会四处寻找一个聪明的女子为妻,然后生儿育女,为世间多制造一些聪明的人类。在我看来,目前生存在人世间的孩子,都只是一群庸才罢了。”
“师父的意思是说,藤次郎也是一个庸才喽?”
“毕竟你还听得懂我的话意。尽管很多人都夸你聪明伶俐,但事实上你却黑白不分。举例来说吧!当有人问些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时,你只会说热水是烫的、冰水是冷的,然而这只不过是些表面的知识罢了。”
“那么师父是说,热水可能变冷,而冷水也会变热喽?”
“正是!当你在寒天里把热水放在户外时,它很快就会变冷;至于冷水,则只需用火加热,就会变成滚烫的热水。同理,人也会因为周遭事物的影响而不断地改变。以铜为例,同样是由铜所制造的器物,但是药罐因为经常被火焚烧而不受重视,而供奉在本堂的金铜佛像,却为人们所焚香、膜拜……换言之,要使你的妻子成为药罐或铜佛,完全要看你的努力程度了……”
“师父请放心!”
“你有何打算呢?”
“在我不再害怕老师之前,绝对不去碰我的妻子。”
“可是,娶了妻子却不能抱着她睡,不是很可惜吗?事实上,只要你经常勉励自己勤于修行,那么即使抱着她睡也无所谓。不过,你所谓的老师是指谁呢?”
藤次郎政宗顽皮地眨眨眼,然后用手指着虎哉。
“噢,原来你怕的是我啊!那么我就再教你一个方法吧!既然你已经娶了妻子,当然就必须和她同床共枕才行。可是你必须牢记一点……虽然同是女子,但不论在何时何地,你都只能和妻子一起睡觉。”
“睡觉就睡觉,还有什么好分的呢?”
“当然必须分清楚才行!你知道吗?和女子睡觉的男人,绝对不能随便躺在其他地方睡觉,否则就是愚蠢之至。因此你必须立下心愿,如果不是和女子在一起,绝对不能睡觉。”
“你说不是和女子在一起,就……”
“是的,这才是男人本色。总之,你务必记住,睡觉时一定要和女子同睡,而且我所谓的女子,就是指你的妻子,懂吗?当妻子不在身旁时,你绝对不能躺在床上或在战阵睡觉,即使非常想睡也不行……你只能坐着假寐一番,绝对不能躺下来。换言之,除了妻子以外,你的睡姿绝不能让其他人看到……唯有贯彻这个心愿,才能使你成为真正男人中的男人……”
藤次郎侧首望着虎哉,脸上露出不解的表情。他觉得师父似乎非常担心自己在三春家的女儿面前表现得过于儒弱,以致受其欺侮。
“可是,有时候我非得躺下来不行啊!”
“我知道,例如在感冒、头痛等情况下,你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躺下来。但一旦你这么做了,将来就很难统率三军。吾师释迦佛祖的睡姿,和涅磐像中所画的一模一样。事实上,他很少真正睡着,有时甚至只是借着坐禅打一会儿盹。因此,只要你能遵守这个约束,那么你就不会害怕我了。”
藤次郎笑着拍拍胸脯。
对于这桩婚姻,虎哉所叮嘱的注意事项,就只有这点而已。
(只有这件事情而已……)
然而,对政宗本身而言,师父的这个训示可真令他终生受用无穷。
据说在他于七十岁死亡之前,从来不曾在家人面前横躺着。换言之,只要房内有其他人在,藤次郎一定会坐起来面对对方,就连死亡时也不例外。这种死亡姿势,和坐着气绝身亡的幕府剑士山钢铁舟及传说中的万海上人之死,简直如出一辙。
五
在十一月二十八日这天,远藤基信奉派来到梁川,准备迎接由向馆内匠护送而来的新娘爱姬公主。
梁川位于米泽城东,自桑折与逢隈川分而为二,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在这座小城里,仍然留有伊达家所建的碉堡。
为了避免送亲行列发生意外,辉宗特地派遣基信率领两百名士兵前来迎接花轿。
此时虽未天降大雪,但是四方山头却已微微泛白,而田间、菜园及森林中,也都留有点点残雪。面对如此酷寒的气候,坐在花轿里的十二岁新娘,忍不住微微地颤抖着。
“啊,终于来了!恭喜,恭喜!请各位先喝杯欢迎酒吧!”
基信以大酒杓舀了一瓢酒,然后慢慢地走向花轿,企图一睹新娘的庐山真面目。
向馆内匠连连夸她是日本第一美女,不知是否属实?
“小臣特地献上温酒一杯,还望新娘子笑纳。”
内匠快步走来,一把接过基信手中的酒瓢。眼见对方已经洞悉自己的意图,基信只好尴尬地苦笑着。
“没想到你还是那么顽固。”
“那当然!在见到新郎之前,谁都不准偷看新娘。不过,我会代你把酒送给新娘子的。”
“那就谢谢你啦!不过,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真心接受我的祝贺。”
“那么我就做一首连歌当作回礼,你看如何?”
“如此风雅之事,敝人当然求之不得。”
于是向馆内匠自怀中掏出数枚水晶球,并且不停地在蓝空下挥舞着。按着,他又不断地来回踱步,并不时地皱起眉头,似乎正在用心思索。
“呃,水晶,水晶……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好,接下来该你了。”
基信几乎忍不住要喷饭了。伊达家写作连歌的风气一向很盛,但是从对方所展现的程度看来,田村家人显然很少涉猎这方面的知识。
“好,让我想想……数珠祈祷万世繁昌。”
“嗯,拥有如水晶般的孩子……数珠祈福万世繁昌……嗯,很好,很好!两者之间的意义完全相通,真是可喜可贺呀!”
(他真的为这桩姻缘感到高兴吗?)
远藤基信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万分。看来对方是真心地希望借着这桩婚姻,奠定双方和平、团结的基础,然而我们却只想把新娘当作人质……
在这寒冬的旅途中,一杓温酒的确能使寒意尽去,让冰冷的身体再度暖和起来。当然,花轿里的新娘也因为这杯酒的作用而停止了颤抖。
一行人稍事休息后,接着便由远藤基信取代向馆内匠担任宰领之职。当迎亲行列抵达米泽城时,基信这才发现路旁早已挤满了急欲一睹新娘芳容的民众。
头戴婚冠的新娘子款步通过客厅来到翁姑及夫婿面前,依序向他们致意,然后准备掀开帽子。
在这一瞬间,全城突然弥漫着一股不可思议的紧张气氛。当然,对于即将要揭晓的答案最感紧张的,是身为婆婆的义姬。
这时,义姬同时也是两个女儿的母亲。由于她已经为辉宗生下两男两女,因此当然不可能离开米泽城。
(藤次郎真是个幸运的孩子……)
多年来,这种爱憎夹杂的情绪一直啃噬着义姬的内心,使她感到痛苦万分。另一方面,占据全家人注意力的藤次郎之地位愈稳固,则弟弟小次郎的影子就更薄弱。面对这种无奈的情景,义姬更深信不疑地认为这是神明对她的惩罚。而加深她这种信念的,则是由于后来所生的两个女儿,自幼即体弱多病……当然,最令她不悦的,乃是藤次郎与田村家的婚事。
对于这桩婚事,义姬当然持反对意见。因为不论就血统或家世而言,三春都无法与伊达家匹配。更何况,三春氏曾经藐视义姬娘家的权威,这叫她如何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婚事呢?不过,即使没有这个因素,她也一定会反对到底。事实上,只要是有关丈夫和伊达家的事,她都会彻底反对。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反感而反感,这就是全身燃烧着仇恨的义姬。
在爱姬取下帽子的那一瞬间——
“哇!好漂亮啊!”
义姬身旁的政冈忍不住发出了赞叹声。这决非夸张、做作的表现,而是一种忘我之情的自然流露。然而就在同时,义姬却突然站了起来。
由于这并非意识所能控制的行为,因此义姬的样子显得非常狼狈。正当宾客们议论纷纷之际,义姬突然冲口而出:
“还早!”
那尖锐、刺耳的声音,令人不禁连想到杜鹃的悲鸣。
“还早!还早!这桩婚事最好等二、三年后再说。藤次郎,我不赞成你这么早就结婚。”
由于这桩婚事事先并未征求自己的意见,因而积压在义姬心中的愤怒情绪,终于在此刻如火山爆发般地一倾而出。
“政冈!把三春家的公主带到我房里去。”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去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宾客们都瞪大了双眼。
年仅十三岁的藤次郎,看起来的确不像个大人,但是十二岁的爱姬却已然具有女子的温柔、婉约之美。说早确实是还太早了点,但是对这两个似成熟又未成熟的孩子来说,要他们分开居住是非常残忍的一件事情。
突然,藤次郎挥手示意远藤基信来到面前。
“基信,把我准备好的礼物交给爱姬公主。”
“遵命!”
基信站了起来,然后捧着盖有红布的托盘来到爱姬面前。
“这是少爷送给你的礼物,请小姐过目。”
“谢谢!”
没有人知道爱姬对婆婆的异常举动有何感受,但是当她揭开红布的刹那,却毫无造作地喊道:
“哇!好漂亮喔!”
她的双眸绽放着喜悦的光芒。
义姬的表现已经够旁若无人了,但是这个像洋娃娃般的可爱女孩却犹有胜之,似乎完全无视于他人的存在。
这时,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爱姬及装有藤次郎所送礼物的托盘上。原来盘中装着的,是藤次郎的曾祖父植宗由上洛根来聘请的涂漆师父所制造的大红“玩具”。这是一些美丽、精巧的烹饪玩具,举凡厨房用具,如锅、碗、瓢、盆,大至有盖饭桶,小至纸罩、烛灯等器物一应俱全。
(到底还是个孩子!)
父亲辉宗松了一口气。不过,当他看到儿子送给新娘的礼物之后,对于妻子坚持三年后再谋两人圆房的提议,倒也颇引以为然。
“哇!真的好美!”
“你喜欢吗?”
“喜欢极了,真是谢谢你!”
“喜欢就好!不过,你得每天作饭给父亲、母亲吃才行。”
“你是说用这些……”
“是啊!不过,在你还不太熟练使用这些器具之前,我一定会尽量帮助你的。虽然我们的正式婚礼必须等二、三年后再说,但是我希望你能先熟悉这个城市。”
按着藤次郎又眨眼对爱姬说道:
“爱姬,你仔细看看我的脸。”
爱姬这才将视线由大托盘移到藤次郎的脸上,但是她的脸上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藤次郎的长相与父亲清显先前所描述的并无两样。
“在三春城里也有卖达摩吗?”
“当然有!”
“那么,你所买的达摩是不是都只有一只眼睛?”
“是……是的!”
“我也只有一只眼睛。你知道吗?我把另一只眼睛暂时放在母亲那儿,将来要是能够有所作为,那么母亲就会把它还给我。”
爱姬未置一辞,只是微微颔首示意。
(他所说的,原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但……)
对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而言,会有这种想法乃是理所当然之事。
“因此,希望你经常为我祈祷,让母亲早日把眼睛还给我吧!”
“是……是的。”
“还有,你必须记得每天模拟作饭给母亲吃。”
直到这一天,辉宗和基信才真正察觉到藤次郎的成长。
虽说早在谈论婚事之初,虎哉和尚就已经察觉这项事实……但今天换作是他在场,恐怕也会被这些问题搞得焦头烂额呢!
事实上,藤次郎对于母亲偏爱弟弟小次郎一事,早就心知肚明,但是他总是站在母亲的立场为她设想,认为这是母亲教育自己的一种方式。
(母亲一直在等待时机好为我画龙点睛……)
想到藤次郎把母亲收着他的一只眼睛解释成是为了他的幸福着想……辉宗不觉胸口一热,只好假装咳嗽借以掩饰即将涌出的泪水。
“好了,没事了!大家喝酒吧!今晚是少爷和小姐大喜之日,值得好好庆祝一番。现在我希望各位能够抛开一切礼仪禁忌,尽管开怀畅饮吧!基信,倒酒,快倒酒。”
趁着众人不注意时,他偷偷地撩起衣袖拭去泪水。对父亲而言,藤次郎真是一个难能可贵的孩子。
(这都是大日如来和文殊菩萨的恩赐……)
六
三日后,藤次郎在爱姬的陪伴下来到了资福寺。在离城之前,两人首先来到屋外,接受民众的祝福。虽然这一天大雪纷飞、路面积雪盈尺,但是仍然有许多热情的民众站在道路两旁,向这对新婚夫妇献上最诚挚的祝福。
“恭喜!恭喜!”
“春天一到,必然会普降甘霖。”
“愿你们的心灵永远像白雪般纯净。”
此时,伊达辉宗也根据伊达家的惯例,在接受领民们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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