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众神自己 [book_author]阿西莫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0412 [book_dec]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弗里德里克·哈兰姆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当时刚刚博士毕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朝一日他将会震惊世界。使他开始震惊世界的,是他桌上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标有“钨”字样的试剂瓶。那瓶子实际上不是他的,他也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东西是很久以前这个办公室的人留下的,具体为什么需要钨已经不得而知。放了这么长时间,瓶子里已经不是纯粹的钨了。现在它是一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色氧化物的小球。对任何人来说,这些东西都似乎毫无用处…… [book_img]Z_9318.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面对愚昧 [book_title]第一章 事情发生在三十年前。弗里德里克·哈兰姆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当时刚刚博士毕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有朝一日他将会震惊世界。 使他开始震惊世界的,是他桌上一个蒙着厚厚灰尘的标有“钨”字样的试剂瓶。那瓶子实际上不是他的,他也从来没有使用过。这东西是很久以前这个办公室的人留下的,具体为什么需要钨已经不得而知。放了这么长时间,瓶子里已经不是纯粹的钨了。现在它是一些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色氧化物的小球。对任何人来说,这些东西都似乎毫无用处。 一天(确切地说是2070年10月3日),哈兰姆来到实验室工作。到了上午十点左右,他准备稍微休息一下。那个小瓶子映入他的眼帘,他盯着它看了一会,拿了起来。同往常一样,那上面满是灰尘,标签已经有些褪色了。但看到里面的东西之后,他不禁叫了出来:“见鬼,谁把里头的东西换了!” 至少狄尼森是这么描述这件事的。他无意间听到了哈兰姆这句话,并在二三十年以后告诉了拉蒙特。而在记述这个发现的官方书籍中,这句话则被略去了。在官方报道中,人们看到的是一位目光敏锐,遇到问题能迅速做出深层推演的化学家。 事实并不是这样的。那瓶钨对哈兰姆来说没有任何用处,他看不出它对自己有任何价值,甚至不存在任何潜在的重要性。不过,他不喜欢自己的桌子上有任何不相干的东西(桌子上这样的东西很多),而且他总是在怀疑别人,好像别人随时会出于完全的恶意,专门给他制造这种麻烦。 当时大家对这种物质全都一无所知。本杰明·阿兰·狄尼森,那个听到哈兰姆那句话的人,他的办公室正好隔着走廊与哈兰姆的房间相对。两个房间的门当时都开着。他抬起头,正看见哈兰姆责难的眼神。 狄尼森不是很喜欢哈兰姆(事实上没什么人喜欢他),前一天晚上又没睡好觉。据他回忆,事情发生时,他正想找人发一通脾气,而此时的哈兰姆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当哈兰姆在他面前举起那个瓶子时,狄尼森厌恶地往后仰了仰。“我为什么要对你那瓶该死的钨感兴趣!”他质问道,“谁会对这东西感兴趣!你看看那瓶子,至少二十年没打开过了。如果你不把自己那双脏爪子放上去,恐怕没人会碰它。”.哈兰姆有些生气,脸慢慢涨红了。他有些窘迫地说:“听着,狄尼森,肯定有人动了里面的东西。这里面已经不是钨了。” 狄尼森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历史往往是由这些令人讨厌而且毫无目的的琐事构成的。 这句话怎么说都算不上正面评论。狄尼森虽然和哈兰姆一样是新人,但他在学校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深刻得多,是系里出名的优等生。哈兰姆知道这个,不幸的是狄尼森也很清楚,并且毫不讳言这一点。所以狄尼森说“你怎么知道”的时候,很明显地把重音放在了“你” 上面。正是这句话诱发了此后所发生一切。没有这句话,哈兰姆就不可能成为历史上最伟大、最受尊敬的科学家,也就不可能在跟拉蒙特谈话时,使用当时狄尼森用过的那种语气。 按照官方的说法,哈兰姆在那个至关重要的上午走进办公室之后,发现瓶子里原来那些覆着一层尘土的灰色小球不见了,连瓶子内壁上的灰尘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铁灰色金属。然后,顺理成章地,他对它进行了一番研究。 但抛开官方的说法不谈。如果狄尼森当时仅仅给了哈兰姆一个简单的否定答复,哈兰姆很可能去询问其他人,最终对这个无法解释的情况感到厌烦,把瓶子置之一旁,任由之后或早或迟(取决于最终的发现推迟到什么时候)、但必将到来的悲剧决定人类的未来。不过如果那样,无论发生什么情况,站在风口浪尖的人物都不会是哈兰姆。 然而,正因为那句“你怎么知道”,哈兰姆感觉自尊心受了伤害,不得不作出强硬的反驳:“我会证明给你看,我确实知道。” 这句话一出口,他便没有了回头路。从这以后,对瓶子里金属的研究分析成了他最重要的工作。他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让狄尼森削瘦的脸上不再写满傲慢,让他苍白的嘴唇上不再挂着讥笑的痕迹。 狄尼森永远不会忘记那个时刻,因为正是他的话将哈兰姆推向了诺贝尔奖,他自己则被永远埋没。 他不会知道(或者说即使知道也不会在意),哈兰姆本质上是一个非常倔强的人,这个平庸之才会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的尊严,这种倔强比狄尼森过人的智商可怕得多。 哈兰姆立即开始着手研究。他把他的金属拿到质谱分析部门。作为一名放射化学家,这样做是理所应当的。他认识那里的技术人员,他们曾经一起工作过。哈兰姆很着急,急于得到结果,于是这项测定就优先进行了,尽管它看上去毫无意义。 最后,质谱摄像师说:“这东西的确不是钨。” 哈兰姆那张宽宽的,毫无幽默感的脸笑开了花。 “好!我们这就去告诉那个聪明的狄尼森。我需要一份报告,还有……” “等等,哈兰姆博士,我只能告诉你它不是钨。这并不代表我知道它到底是什么。” “你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结果很奇怪。”技术员想了一会儿,“事实上,它太奇怪了,简直不可能——电荷质量比全都不对头。” “怎么不对头?” “太高了。不可能是这样子的。” 此时的哈兰姆已经不再过多考虑自己这些行动的最初动机是什么了,此后发生的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他的下一句话将他带进了诺贝尔奖的殿堂:“那么,现在就动手查出它的光谱特征,弄清楚它的电荷。 不要光坐着说什么不可能。” 几天以后,面带愁容的技术员走进哈兰姆的办公室。 哈兰姆没有注意到他脸上的愁容——他从来不是个敏感的人。“你有没有弄清楚……”他在椅子上看了一眼对面办公室的狄尼森,然后关上办公室的门,继续说,“你有没有弄清楚它所携带的电荷?” “是的,先生,但结果是错误的。” “那么,特雷西,重做一遍。” “我已经做了十几遍了,结果都是错误的。” “如果你的计算方法是正确的,那么结果就应该没错。我们应该尊重事实。” 特雷西揉了一下耳朵,“我就是这么做的,博士。 如果我的计算方法没错,那么你给我的物质就应该是钚-186。” “钚-186?钚-186?” “它所携带的电荷是+94,质量是186。” “不可能!这种同位素是不存在的!不可能!” “这正是我准备告诉你的。但试验得出的结论就是这样的。” “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原子核里面少了五十多个中子,钚-186是不可能存在的。一个原子核里面不可能有94个质子,却只有92个中子。这样的原子不可能稳定存在,连存在一万亿分之一秒都不可能。” “这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博士。”特雷西耐心地说。 哈兰姆停下来想了想。那东西应该是钨,钨有一种稳定的同位素——钨-186。钨-186原子核内有74个质子和112个中子。有什么东西能把20个中子变成质子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有放射性现象吗?”哈兰姆问道,试图在迷雾中找到一条出路。 “我查过,”技术员说,“它们很稳定,绝对稳定。” “那么它就不可能是钚-186。” “我一直就是这么跟您说的,博士。” 哈兰姆显得有些绝望,“把那些东西给我。” 哈兰姆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看着那个瓶子。 与结果最相近的稳定的钚同位素是钚-240,在它的原子结构中需要146颗中子,以使94颗质子保持局部结构的稳定。 现在又能做什么呢?事情已经发展得超出了哈兰姆的能力所及。他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去做这件事了。毕竟他还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而这件事情,或者说这个谜,与他的工作一点关系都没有。也许是特雷西犯了什么愚蠢的错误,或者分光仪失灵了,或者…… 见鬼!谁知道呢,干脆把这整件事情统统忘掉。 只可惜哈兰姆不能这么做。因为迟早有一天狄尼森会拦住他,脸上带着令人讨厌的微笑,打听那瓶钨怎么样了。那时候哈兰姆该怎么回答呢?绝对不能仅仅说:“肯定不是钨,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狄尼森肯定会问:“哦,那么,它是什么?”如果回答说是钚-186的话,他能想像会招来多么无情的嘲笑。所以哈兰姆必须查明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而且必须由他自己亲自完成。很显然,哈兰姆无法信任其他人。 大约两周以后,他怒气冲冲地走进特雷西的实验室。 “嗨,你告诉我的那东西没有放射性!” “什么东西?”特雷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哈兰姆指的是什么。 “就是你所谓的钚-186。”哈兰姆说道。 “噢,它确实是稳定的。” “跟你的神经一样稳定!如果你硬要说这东西是稳定的,那你还是去当个水管工算了。” 特雷西皱了皱眉,“好吧,博士,我再试试看。” 过了一会儿,他说:“奇怪了,它有放射性!虽然很轻微,但确实有。我以前怎么没注意到?” “这样说来,你那些关于钚-186的废话我又能相信多少呢?” 事情发展到现在,哈兰姆已经没有退路了。这个谜令他无比愤怒,甚至让他觉得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不管原先是谁动了那瓶子,或者说瓶子里的东西,他一定又做过一次手脚,或者说他专门制造出了一种金属来愚弄哈兰姆。不管是哪种情形,只要有必要,哈兰姆会不惜把整个世界撕成碎片来解决这个问题——当然,前提是他有这个能力。 他是一个倔强的人,热情一旦燃起便不容易被扑灭。哈兰姆找到了G·C·坎特罗维奇,一位正处于自己辉煌事业晚期的人。要想获得坎特罗维奇的帮助并不容易,但一旦获得,作用便会立即体现出来。 果然,两天以后,他风风火火地来到哈兰姆的办公室,满脸兴奋:“你有没有用手接触过这东西?” “没怎么接触过。”哈兰姆回答说。 “那就好,最好不要接触。如果你现在还有这东西,最好不要碰它。它正不停地向外辐射正电子。” “是吗?” “我所见过的能量最强的正电子……你提供的有关其放射性的数值太低了。” “太低了?” “对!有个问题让我很纳闷:不管采取什么测量方法,它的放射性都会比上一次测量高一点点。” [book_title]第二章 当哈兰姆第一次拿起他那瓶发生了变化的钨时,彼得·拉蒙特才刚刚两岁。二十五岁的时候,拉蒙特博士毕业,加入了一号电子通道实验室,同时还在大学的物理系任职。 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非常令人满意的成就。与后来建立的众多实验室相比,一号电子通道实验室不算非常突出,但它是它们的鼻祖。近几十年间,以它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一系列科学技术对整个星球至关重要。以前从来没有什么大规模科技进步能够如此迅速彻底地发挥其作用,为什么这些技术就可以呢?因为它的能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对于整个世界来说,它就像圣诞老人的礼物,又像是无所不能的阿拉丁神灯。 拉蒙特之所以选择这项工作,本来是想从事最高深的理论研究。但很快,他发现自己迷上了电子通道那了不起的发展历程。从来没有一个真正懂得它的理论原理的人对它进行过完整的阐述,以便公众更好地理解这一原理;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向大众解释它的复杂性。当然,哈兰姆博士本人曾经为公众媒体写过一些文章,但那些东西并不能完全表明这一理论的发展历史,前后关联而且符合逻辑地阐释它——而这正是拉蒙特渴望能够做到的。 他从哈兰姆的文章开始着手,还找了一些公开发表的回忆性文章——可以称之为官方文件——里面描述了哈兰姆作出的令世界为之震动的论断,以及他所谓的“伟大发现”(这几个字往往都以黑体重点标出).经历了一系列失望之后,拉蒙特开始了更加深入的研究。他的脑海里逐渐形成一个问题——哈兰姆伟大的论断究竟是不是出自他本人。论断是在一次会议上提出来的,自从那次会议之后,对电子通道的研究才真正开始。但是很难查到那次会议的细节内容,会议的录音记录更是不可能得到。 最后,拉蒙特开始怀疑,那次会议遗留下来的记录如此模糊不清,这绝不是一个意外。将几个看似无关的情况放在一起分析之后,拉蒙特发现,约翰·F·X·麦克法兰很有可能说过跟哈兰姆的关键性论断非常相似的话——而且提出的时间早于哈兰姆的论断。 他找到了麦克法兰。麦克法兰在官方记载中根本没有露面,他现在正在从事高层大气动力学,尤其是跟太阳风有关的研究。这并不是什么热点研究,但也有额外补贴,又与电子通道效应的研究有一定联系。麦克法兰显然不像狄尼森那样已经被命运所湮没。 麦克法兰对拉蒙特很客气,很愿意跟他聊起除那次会议以外的任何话题。至于那次会议,他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拉蒙特仍不死心,他拿出了搜集到的证据。 麦克法兰拿出一个烟斗,装上烟丝,拿在手里把玩着。稍后他说:“我选择了忘掉那件事,因为它已经无关紧要了。真的已经无关紧要了。想想看,如果我非要把那些情况说出来,有谁会相信?人们只会把我当成个傻瓜,一个自大狂。” “这么说,哈兰姆应该为你的退休负责了?” “我可没这么说,但他的确没对我做过什么好事。 无论怎样,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是关系到历史真相的大问题。”拉蒙特说。 “历史真相,都是胡扯!历史的真相就是哈兰姆一直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指使大家进行研究,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没有他的话,那些钨最终会爆炸,造成难以预料的伤亡。那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再有另外的样本,可能永远也不会有电子通道。哈兰姆受到那些赞誉是应该的。即使他不值得那样的赞誉,即使他的所作所为都是没有意义的,我也不会说什么,因为历史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 对这样的说法,拉蒙特显然不会满意,但也只得如此,因为麦克法兰从此闭上了嘴巴。 历史的真相! 一个无可争辩的历史真相就是:放射性使得“哈兰姆的钨”(这种叫法已经成了历史)发生了关键性的变化。其他的一切——它到底是不是钨;它是不是被人做了手脚:它是不是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同位素——都是无关紧要的。一切都被淹没在令人惊异的事实之中:在放射性不可能剧烈变化的环境中,它的放射性却在不断增强。 过了一段时间,坎特罗维奇私下里说:“我们最好把它分散开。如果继续保持这么大一整块的话,它迟早会变成蒸汽或者发生爆炸,或者两者同时发生。那样的话,至少半个城市都会受到污染。” 于是那块东西被碾成了粉末,分散开来。一开始,这些粉末被混以通常的钨,可这些钨后来也开始产生放射性。于是它们又被混以石墨,因为石墨能够阻碍放射性。 在哈兰姆发现瓶子里物质的变化将近两个月之后,坎特罗维奇在给《原子评论杂志》的编辑的信中宣布了钚-186的存在,信的署名者包括合作者哈兰姆。特雷西最初的判断也得到了肯定,但他的名字始终没有被提及。从那以后,哈兰姆的钨开始众口传扬,而狄尼森也开始注意到了事情的变化,这种变化最终将使他一文不名。 钚-186的存在本身已经是个坏消息了。雪上加霜的是,它开始时稳定,后来放射性异乎寻常地不断增强。 人们专门召开了一次会议来解决这个问题。会议的主席是坎特罗维奇,这本身就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历史记录——这是电子通道发展史上最后一次不是由哈兰姆主持召开的相关大型会议。坎特罗维奇五个月以后去世了,这意味着惟一一个威望足以掩盖哈兰姆的人不在了。 这次会议在哈兰姆宣布他的“伟大发现”之前可谓毫无意义。但在拉蒙特重新搜集的非官方版本中,真正的转折点是午餐休息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官方记录中没有提及的麦克法兰说:“你知道,我们所需要的是一点点幻想。假如……” 这话他是对迪德里克·范·克莱门斯说的,范·克莱门斯在自己的速写本上对这番谈话作了简要记录。拉蒙特发现这一点时,范·克莱门斯已经去世很久了。尽管拉蒙特充分相信他的记录,但如果没有进一步确证的事实,仅仅靠这个是无法服人的。另外,没有证据表明哈兰姆是否听见了麦克法兰的话。拉蒙特愿意赌一把运气:哈兰姆当时听到了。但这种一厢情愿同样不能令人信服。 而且,即使拉蒙特能够证实这一点。它所起到的作用仅仅是伤害哈兰姆骄傲的自尊心,却丝毫撼动不了他的地位。而麦克法兰也不可能做到哈兰姆所做的一切。 这些事只有哈兰姆才做得出来,只有哈兰姆才愿意站在公众面前,冒着被嘲笑的风险,正式宣布这样的发现。 单凭“一点幻想”就能被载入史册,麦克法兰连想都没想过。 但话又说回来,麦克法兰当时已经是很有名的核物理学家,他当然害怕损害自己的声望。而哈兰姆呢,当时只不过是个年轻的放射化学家,在核物理学方面他尽可以作为一个外行畅所欲言,即使错了也不会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如何,根据官方记载,哈兰姆是这么说的:“先生们,我们的研究仍旧毫无进展。因此在这里我要做一个大胆的推测,不是因为它一定准确无误,而是因为它比我所听到的其他解释都要合理一些。如果说我们所理解的宇宙的自然法则是正确的话,那么摆在我们面前的这种物质——钚-186——就是一种根本不可能存在的物质,更不要说它还能在一段时期内保持稳定了。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在最初一段时间内是稳定存在的,由此可知,这种物质一定存在于某个地方,或某段时间,或自然法则不起作用的某种情况下——至少最初那段时间内是这样的。坦率地说,我认为我们正在研究的这种物质本身并不源自于我们这个宇宙,而是另一个宇宙——我把它叫做平行宇宙,你们尽可以用你们认为正确的任何名字称呼它。 “这种物质到了我们的宇宙之后——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到这里的——仍然是稳定的,我认为这是因为它自身仍维持着另一个宇宙的自然法则。而它的放射性逐渐增强则是因为我们宇宙的自然法则在逐渐对它产生作用。我想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我需要指出的是,在钚-186出现的同时,我们的钨样本——含有包括钨-186在内的同位素——消失了。 它很可能转移到了平行宇宙中。我们可以根据逻辑作出这样的判断:这样两个宇宙之间物质置换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单方面的物质溢出。在平行宇宙中,钨-186的存在可能和我们这里钚-186的存在同样异乎寻常。它很可能也是刚开始时稳定,然后逐渐产生放射性。同样,它应该也能够像钚-186在我们这里一样,作为平行宇宙中的能源。” 听众们当时一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因为记录显示,他的发言一直到上面最后一句都没有被打断过。说完这句话后,他停了下来,像是要喘口气,又像是惊奇于自己说这番话的大胆。 这时,听众中有人(记录上不太详细,大概是安托万—杰罗姆·拉品)问道,哈兰姆博士是否认为,这种置换是不是平行宇宙中的某人为了获取能源有意实施的。也正是从这时开始,平行宇宙这个词正式成为标准说法。这是这种独创的表述第一次出现在官方记录当中。 片刻停顿之后,哈兰姆博士显然比刚开始时更胆大了。他说:“我认为我们的宇宙可以和平行宇宙进行合作,也就是各自在电子通道的一端进行物质置换,从而利用两个宇宙自然法则的不同获取能源。” 哈兰姆使用了“平行宇宙”这个说法,很自然地将它当成了自己的词汇。而且,他也成了第一个使用“电子通道”一词的人(从此以后,这个词一直用大写形式重点标出).从官方的记载来看,哈兰姆的想法似乎立即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的确有些人愿意就此进行讨论,但他们的看法不外乎“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推测”。而坎特罗维奇则坐在那里一言未发。这一点对哈兰姆来说至关重要。 仅仅依靠自己的推测,哈兰姆不可能完成整个理论和实践研究。他根据需要建立了一个团队,但团队成员没有及时把自己和这个推测联系起来,等他们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为时太晚了。这时已经成功在即,而公众都认为这只是哈兰姆一个人的成功。他们认为是哈兰姆一个人首先发现了这种物质,是他设想并向外界发布了这个“重大发现”,哈兰姆是当之无愧的“电子通道之父”。 于是,很多实验室都试着放置了一些钨。其中有十分之一发生了置换,于是人们有了更多的钚-186.他们还试验了其他金属,但都以失败告终。但不管钚-186在哪里出现,不管是哪位科学家将它们弄到手的,公众知道的仅仅是:“哈兰姆的钨”又多了一些。 公众的看法是哈兰姆本人形成的,因为他成功地让公众了解到了这一理论的一些皮毛。让他自己吃惊的是(这是后来他自己说的),他发现自己是个天生的作家,很愿意去做一些科普宣传工作。所以他之所以被人们认可,一方面是成功本身的惯性;另一方面,大家更愿意从哈兰姆那里接受电子通道的有关知识。 在后来发表在《北美星期天电讯周报》上的一篇著名文章中,哈兰姆写道:“我们很难说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则跟我们这里究竟有怎样的区别,但我们能够比较确信,在我们宇宙中能量最大的核反应在平行空间中会更加强烈,甚至比我们这里要强上一百倍。这就意味着质子更容易克服静电结合在一起,同时,原子核保持稳定所需的中子也更少。 “钚-186在他们的宇宙中是稳定的。但如果到了我们的宇宙中,它原子核内的质子就太多了,或者说中子太少。这样一来核力就不够强,故而不可能保持稳定。 钚-186到了我们的宇宙以后,它开始辐射正电子,释放能量。每辐射一个正电子,原子核内就有一个质子转化为中子。最终,每个原子核中的20个质子转化为中子,这时钚-186也就变成了稳定的钨-186.在这个过程中,每个原子核内少了20个正电子。释放出的这些正电子又会中和掉我们宇宙中的20个电子,进一步释放出能量。 这样一来,他们每传送过来一个钚-186原子核,我们的宇宙就会减少20个电子。 “与此同时,由于同样的原因,进入平行宇宙的钨-186也会变成不稳定物质。根据平行宇宙的法则,它原子核内的中子太多,或者说质子太少。于是钨-186的原子核开始向外发射电子,在此过程中不断释放能量,每发射一个电子就会有一个中子转化为质子,直到最后变为钚-186.每接收一个钨-186原子核,平行宇宙中的电子就会增加20个。 “这样一来,钚和钨就能够在两个宇宙之间永不停止地循环转化,并不断释放能量。而这个过程的副作用仅仅是每转化一个原子核,我们的宇宙向平行宇宙传送20个电子。这样双方都能够从这个‘跨宇宙电子通道’的工作过程中获取能源。” 没过多久,这篇文章中的想法变成了现实,电子通道也以惊人的速度建立起来了。每一个阶段的成功都使哈兰姆的名望得到巨大提升。 [book_title]第三章 拉蒙特没有理由怀疑这些名望。第一次约见的时候,他对哈兰姆以及由他创造的这段历史几乎怀着一种偶像崇拜的心情(后来他很为这段回忆感到难堪,努力把它从记忆中抹去).哈兰姆看起来很和气,让人不禁奇怪:三十年来,他在公众心目中的地位如此崇高,却为什么一点都不张扬。从外表看,他明显有些上年纪了。行动有点呆板,让人不禁觉得他似乎有点胖,如果那张脸再稍微宽一点的话,就会给人一种睿智沉稳的错觉。 在拉蒙特进来之前,哈兰姆已经知道了他的简要情况。他说:“你就是彼得·拉蒙特博士吧,他们告诉我你在平行理论方面干得相当不错。我想起你的论文了,是关于平行聚变的,对吧?” “是的,先生。” “嗯,那么,说说有没有什么新进展吧。放松点,别那么正式,像和一个外行谈话一样就行。毕竟,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确是个门外汉。你知道,我其实是个放射化学家。所以尽量不要谈那些深奥的理论,偶尔需要计算一些概念时当然除外。” 当时,拉蒙特把这些话理解成了一种很坦率的姿态,很高兴地接受了。事实上,哈兰姆的确不像拉蒙特后来回忆时坚持说的那样,用一种让人恶心的恩赐的态度讲话。这是典型的哈兰姆的说话方式,他借此掌握别人做的工作的要点。这是拉蒙特后来发现并坚信不疑的。他能够兴致勃勃地谈论自己并不特别了解的东西,让别人更看重自己。 但在当时,年轻的拉蒙特已经有些受宠若惊了,马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发现。 “我不敢说自己已经做了很多,哈兰姆博士。推演平行宇宙的自然法则,也就是平行法则,这的确是一件很棘手的工作。而且几乎没有什么现成理论可以遵循。 我从已知的那一点点开始研究,同时假设没有出现新的未知情况。由于原子核力更强,因此很明显,核子应该更容易发生聚变。 “你是指相对核聚变。”哈兰姆说。 “是的,先生。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要把细节问题都照顾到就行。这里面牵涉到的数学问题相当精妙,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但是进行过几次物质的相互转化之后,事情就逐渐明朗起来了。比如说,锂的氢化物在温度比目前低四个数量级时可以发生毁灭性的核聚变。在我们这里,要想引爆核弹里面锂的氢化物,前提是必须有一定的温度。但在平行宇宙那边,这样一个爆炸装置可能就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那里,锂的氢化物可能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够引爆。不过那样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们把锂的氢化物传送给他们,可以想像,虽然他们可能惯于利用核聚变获取能源,但他们仍然不会贸然去动它的。” “是的,我知道。” “他们明白那样做太冒险——就好像在火箭发动机里使用成吨的硝化甘油炸药一样,比那还要危险,破坏力大得多。” “很好。听说你还在开始写作电子通道的历史?” “现在只是一个概要,先生。等到我的草稿准备好了会送给您过目。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得到您对此的真实看法。说实在的,如果现在可以的话,我希望马上就能得到您的指导。” “可以。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哈兰姆微笑着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拉蒙特面前露出笑脸。 “有效可行的电子通道发展得太快了,哈兰姆教授,一旦电子通道工程……” “是跨宇宙电子通道工程。”哈兰姆微笑着纠正道。 “是的,我知道。”拉蒙特清了一下嗓子,“我很少使用时下流行的叫法。这个项目启动之后,工程方面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的确如此。”哈兰姆语气中带着带着明显的满足感,“大家经常说这归功于我富有想像力的指导,但我不会要求你在书中专门强调这一点。事实上,我们在这个项目上拥有大量的人才,我不会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抹煞别人的作用。” 拉蒙特摇了摇头。哈兰姆这番话跟他想听到的毫不相关,于是他说:“我不是指那个,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另一端的人们——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平行人类。其实是他们启动了电子通道工程。我们在钚和钨的传输发生之后才发现他们,而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主动开始进行钚和钨的传输——不像我们,只是在得到他们的提示之后才有所领悟。是他们传送过来的金属……” 哈兰姆的微笑消失了,并且是永久地消失了。他皱了皱眉,高声说:“可他们那些符号和暗示我们根本没有理解。跟那个没有关系……” “我们理解了那些几何符号,先生。我对它们进行过研究,他们明显是在教导我们电子通道的几何原理。 在我看来……” 哈兰姆生气地把椅子往后一推。他说:“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年轻人。工作是我们做的,而不是他们。” “是的,可是他们确实……” “他们确实怎样?!” 拉蒙特反应过来了,面前的哈兰姆早已怒不可遏,但他还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怯怯地说:“他们毕竟是比我们更高级的智慧生物——所以工作的确是他们做的。您对此有什么怀疑吗,先生?” 哈兰姆气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非常怀疑!” 他叫道,“这些神秘主义谬论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年轻人!”他朝着拉蒙特探过身去,摇晃着肥大的手指。年轻人已经被彻底惊呆在座位上,一动没动。他接着说,“如果在你的历史中,我们只是那些平行人类手中的玩偶,那么,你的作品不可能在我们这里发表。只要我在,就绝对不可能。我不会贬低人类和人类的智慧,不会把平行人类当作万能的上帝。” 事情发展到这样,拉蒙特能做的只有离开。来的时候充满美好的愿望,结果却令人难过。拉蒙特很迷茫,也很失望。 起初很难过,但渐渐地,拉蒙特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又从一个新的角度审视了自己的结论,更加坚信自己所坚持的观点。当他又一次在系部大楼遇见哈兰姆时,哈兰姆皱了皱眉,没有正眼看他,而他也轻蔑地瞪了对方一眼。 这件事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拉蒙特发现,作为平行理论专家,他的科学生涯已经彻底完结。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转向了第二条道路——科学历史学家。 [book_title]第四章 布罗诺斯基是个看起来很随和的人,其实他的朋友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思维敏捷,考虑问题从不半途而废。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坚持找到解决办法,除非经过仔细研究认定不可能做到。 以他得以成名的伊特鲁里亚语为例。那种语言只存在到公元一世纪,罗马人的文化侵略使它什么都没有保存下来,几乎消失殆尽了。为了发音方便,从罗马人的文化灭绝中幸存下来的碑文都是用希腊文书写的,这给研究工作带来了更大的阻碍。伊特鲁里亚语看起来跟周边其他任何语种都没有什么关系,它非常古老,甚至根本不属于印欧语系。 于是布罗诺斯基采取了迂回战术,转而寻找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应该同样跟周边语言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同样非常古老,同样不属于印欧语系,但它必须直到现在仍然充满生机。还有,说这种语言的地区必须离原来伊特鲁里亚人生活的地方不太远。 巴斯克语怎么样呢?布罗诺斯基想。于是他把巴斯克语当作研究的方向。之前也有人这么做过,但最终都放弃了。布罗诺斯基没有放弃。 的确是一项很艰难的研究工作。巴斯克语本身就是一种很难懂的语言,况且它能提供的帮助本身很有限。 随着研究的深入,布罗诺斯基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理由来证明他的想法:早先居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人们和居住在西班牙北部的人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宗教上的联系。他甚至能找到实例,证明早期凯尔特人的一支曾在西欧广泛使用一种语言,而伊特鲁里亚语和巴斯克语都带有这种语言残留的痕迹。在之后的两千年里,巴斯克语不断发展变化,逐渐被西班牙语同化。现在,布罗诺斯基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巴斯克语在罗马时代的语言结构,然后将它与伊特鲁里亚语联系起来。这是一项相当费脑筋的工作。所以,当布罗诺斯基最终宣布成功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震惊。 伊特鲁里亚语的翻译极其枯燥,而且内容无论如何都说不上重要,主要是关于日常葬礼方面的描述。但是布罗诺斯基干得非常漂亮。事实证明,对拉蒙特而言,他的这一成就意义非凡。 ——起初并非如此。坦白地说,当拉蒙特第一次听说伊特鲁里亚人这个名称的时候,布罗诺斯基的翻译研究工作已经差不多进行五年了。但是后来布罗诺斯基来到这所大学做一个年度学术报告,拉蒙特以前经常逃避此类学术报告,但这次他参加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预见到这次报告的重要性,对报告内容也不感兴趣。参加学术报告会的原因是他要在罗马语言研究大楼和一个研究生姑娘约会,之所以选择这里,是为了避开他特别讨厌的音乐会。约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结束了,令拉蒙特很不满意,但正是这件事把他领进了报告会场。 他很欣赏这个学术报告。残缺不全的伊特鲁里亚文明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如何对付一门未被破译的语言则令他着迷。年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破译密码,后来,他把这个爱好跟其他一些幼稚的事情一起抛到了一边,转而研究更为神秘的自然科学,最终结果就是研究平行理论。 布罗诺斯基的报告让他想起了年轻时代的那些乐趣,比如说如何将随机出现的符号组合排列起来。目前这个问题的难度还会给破解者带来巨大荣誉。从广义上说,布罗诺斯基是一个密码学家,他描述了如何挑战未知领域,这些描述令拉蒙特着迷。 如果第二天拉蒙特没有去见哈兰姆,没有将自己永远置于哈兰姆的对立面,这三件事情的巧合——布罗诺斯基来到学校、拉蒙特年轻时对密码研究的热情,以及与那位迷人的女士的约会——就会不留痕迹地成为过去。 和哈兰姆的谈话结束一个小时后,拉蒙特决定去见布罗诺斯基。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结论是那么简单明了,可哈兰姆却觉得那么不可接受。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哈兰姆的责难,拉蒙特觉得自己一定要反击,而且就在令他受到责难的这个问题上反击——平行人类是比人类更聪明的生物。尽管之前大家也没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观点,但拉蒙特一直非常确信,因为他认为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不需要证明。现在看来,他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已经成了问题的关键。他必须想办法证明这一点,用事实堵住哈兰姆的嘴。 拉蒙特发现,自己已经丢掉了不久之前的那种英雄崇拜。他觉得身心大畅。 布罗诺斯基还在学校,拉蒙特跟他联系上了,坚持要求见他。 拉蒙特最终见到他的时候,布罗诺斯基的样子似乎很谦恭。 拉蒙特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这种谦恭,匆匆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他说:“布罗诺斯基博士,能在你离开之前找到你真让人高兴。我希望能够说服你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日。” 布罗诺斯基说:“这不难做到。他们已经在这所大学里给了我一个职位。” “那您接受了吗?” “我正在考虑。可能会吧。” “您一定要接受。听完我要说的话之后,您就会同意的。布罗诺斯基博士,您已经解决了伊特鲁里亚语的难题,接下来准备干什么呢?” “那不是我惟一的工作,年轻人。“他比拉蒙特年长五岁,“我是个考古学家。除了语言之外,伊特鲁里亚人还有很多文化留存至今,除了伊特鲁里亚文化之外还有其他很多古意大利文化。”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您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伊特鲁里亚文更有意思,更具挑战性。” “的确如此。” “所以您肯定希望做一些更令人激动、更有挑战性,而且比那些文字重要百万倍的东西。” “拉蒙特博士,您指的是……” “现在就有一些文字,它们不属于某个消失了的文化,不属于地球上的什么东西,甚至不属于我们的宇宙。我们把它们称为‘平行符号’。” “我听说过。我甚至见过那东西。” “那么,想必您一定希望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说得对吗,布罗诺斯基博士?您是不是也希望能够弄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我完全没有兴趣,拉蒙特博士。因为那个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拉蒙特充满疑惑地盯着他:“你是说你能够弄懂那些符号?” 布罗诺斯基摇了摇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那些符号根本无法理解,没有人能做到。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研究的基础。如果是地球上的语言,即使它已经消亡,我们仍然能找到一种现存的、或者虽然消亡但已经被破译的语言,不管它们之间的联系多么微弱,以此作为研究的参照。即使连这点关联都没有的话,那至少地球语言是由人类创造使用的,它反映了地球人的思维方式。这就使研究至少有了着手之处。但那些平行符号却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很显然,根本无法进行研究。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拉蒙特一直在尽力控制自己,不想打断他的讲话。 但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说错了,布罗诺斯基博士。我不是想就你的专业来教训你,但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也发现了一些东西,恐怕你还不太了解。我们是在和平行人类打交道,对他们我们的确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如何思维,不知道他们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对这些最基础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就这一点来说,你的想法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几乎’一无所知,是吗?”布罗诺斯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干无花果,打开之后开始慢慢吃起来。他请拉蒙特一块儿吃,后者拒绝了。 拉蒙特说:“对。我们至少知道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们是一种比我们更聪明的生物。首先,他们能够做到跨宇宙物质交换,而我们只是被动地配合他们。”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道:“你对跨宇宙电子通道有所了解吗?” “一点点,”布罗诺斯基说,“但已经足够理解你的话了,拉蒙特博士,只要你不谈技术细节方面的东西。” 拉蒙特接着说:“其次,是他们给我们传来指示,试图帮助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我们虽然还不能理解那些符号,但从中得到了足够的提示,然后得出基本的图表,然后以此为基础建造通道。第三,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感知我们的想法。比如说,至少他们知道我们为他们放置了那些钨。他们知道放在哪里,并且能够进行处理。相比之下,我们则什么也做不了。当然还有其他证据,但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平行人类是比我们更加聪明的生物了。” 布罗诺斯基说:“不过我猜你应该是这里的少数派,你的同事们肯定不接受你的观点。”‘“的确是这样。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认为你显然错了。” “我举出的事实是正确的,那么,根据它们得出的结论怎么会是错的呢?” “你仅仅证明了平行人类的科技比我们发达。这和他们的智力又有什么关系?听我说……”布罗诺斯基站起来,脱下夹克,然后用一种看上去非常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椅子上,好像身体方面的舒适能够帮助他思考一样。他接着道,“大约两个半世纪以前,美国海军中校马修·佩里率领一支驱逐舰队来到东京港。日本当时还处于闭关锁国状态,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科技水平远远超过自己。这种情况下,抵抗是一种愚蠢的做法。 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好战的国家,发现自己面对漂洋过海而来的几艘军舰毫无办法。这证明美国人比日本人智力更高吗,还是证明西方文明选择了一条正确的发展道路?答案显然应该是后者,因为半个世纪之后,日本已经成功地学到了西方的科技。又过了半个世纪,虽然在当时的一场大战中遭到过毁灭性打击,但他们仍然发展成为主要的工业国家之一。” 拉蒙特神色黯淡地听着。他说:“我也考虑到了这个,布罗诺斯基博士。虽然我对日本并不了解——真希望有时间读一读历史。但这种类比是错误的。现在不仅是科技的差距,而是智力层面上的问题。” “除了猜想,您有什么能证明自己理论的证据吗?” “最起码有他们给我们的指示。他们迫切希望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他们不得不指导我们来做。他们本身并不能穿越宇宙;连他们刻有符号的金属片(这应该是一种最有可能在两个宇宙中都保持稳定存在的物质)都渐渐有了很强的放射性,从而不能整块放置——当然,在它产生这种变化之前我们已经作了备份。”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感到自己有点过于兴奋,过于急切。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要过分吹嘘。 布罗诺斯基好奇地看着他。“是的,的确是他们给我们的信息。你想从中得出什么推论呢?” “他们希望我们能够理解。他们不会那么笨:明知我们不可能理解,却还发送过来非常复杂的信息。如果不是依靠他们发送的图表,我们根本不可能取得那些成就。所以,如果他们一开始就指望我们理解那些信息的话,只说明了一点:他们认为像我们这种科技能力和他们相近的人类(他们应该能够估计到这个——这一点也证明了我的想法),应该拥有和他们相近的的智力,从而很容易理解这些符号中包含的信息。” “这也许只是由于他们的天真。”布罗诺斯基仍然无动于衷。 “难道你觉得他们认为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其他宇宙的智慧生物都使用同一种语言?是这样吗?” 布罗诺斯基说:“即使我同意你的观点,你又指望我能做些什么呢?那些平行符号我看过,我相信每一个考古学家和语言学家都看过。我不认为自己能做什么,而且我肯定别人也研究不出什么来。二十多年了,没有任何进展。” 拉蒙特有些激动:“事实上二十年来人们根本就没指望着有什么进展!那些电子通道管理者根本不想弄明白那些符号!” “为什么不想?” “因为一旦与平行人类交流,很可能会证明他们的确比我们聪明,这是那些人不愿意看到的;也会证明在电子通道工程上,人类就像平行人类手中的木偶。那样一来,会大大挫伤他们的自尊心。更主要的是,”拉蒙特努力控制着,以免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恶毒,“那样的话,哈兰姆就会失去‘电子通道之父’的荣耀。” “假设他们想取得进展,他们又该怎么做呢?愿望和事实之间的差距。你应该明白的。” “他们可以与平行人类合作。他们能够向平行宇宙发送信息。人们从来没有尝试过这种做法,但这应该是可行的。在用于置换的金属钨下面附上一块金属,将信息刻在上面。” “噢?以目前电子通道运转的情况,他们还会寻找新的钨样本吗?” “的确不会。但他们会注意到我们放置的钨,而且应该意识到我们是为了引起他们的注意才放置的。我们甚至可以把信息直接写在金属钨上面。如果他们收到了信息,不管信息本身有没有意义,他们都会结合从我们这里得到的信息,给我们一个回音。他们可能会把他们自己的语言和我们的制成一个对照表,或者他们会将他们的文字和我们的混合使用。这样双方就可以实现相互交流。” “主要的工作则是由他们来做。”布罗诺斯基说。 “是的。” 布罗诺斯基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是吗?对我没有什么吸引力。” 拉蒙特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怒火。“为什么不呢?你觉得这项工作必将带来的荣誉不足以吸引你?或者不会给你带来荣誉?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荣誉鉴赏家吗?你从伊特鲁里亚文中得到了什么荣誉?见鬼去吧! 全世界搞这个的不过几个人而已。你胜过了其他的五个人,或许是六个。然后呢,得到的是他们的不屑和仇恨。还有什么?你在这里对着几十个听众发表演说,第二天他们就会忘记你是谁。你想得到的就是这个?” “别激动。” “好吧,我不激动。我再去找其他人。可能会多花些时间,但正如你所说的,反正大部分工作将由平行人类完成。如果必要的话,我亲自去干。” “他们指派你负责这个项目吗?” “没有。那又怎么样?或者,这是你不愿参与的另一个原因。怕引起纪律方面的麻烦?没有什么法规约束你去尝试翻译那些符号,我可以一直把钨放在我的书桌上。我不会把我对钨的研究结果向上报告。单就这一点而言,我确实打破了研究规则。但一旦我们成功完成了翻译,还有谁会抱怨?如果我能保证你的安全,答应为你保密,你会和我一起工作吗?你可能会受到名誉上的损失,但也许你更担心自己的安全。唔……”拉蒙特耸了耸肩,“如果我一个人做的话,至少有一个好处:不必操心其他人的安全。”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两个人都很生气,但都还能尽力忍住怒火,保持着僵硬的礼貌。“我想,”拉蒙特说,“你会为我们这次谈话保守秘密。” 布罗诺斯基也站了起来。“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他冷冷地说。随后两人简单地握手告别。 拉蒙特没指望着能再听到布罗诺斯基的消息。他开始试着说服自己,亲自动手从事翻译才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两天以后,布罗诺斯基来到了拉蒙特的实验室。他有些唐突地说:“我现在准备离开这个城市,不过九月份还会回来。我已经接受了他们的工作邀请。如果你仍有兴趣,我愿意为你所说的翻译工作做点什么。” 当时布罗诺斯基大步走了进来,脸上明显流露出因为让步而非敌意所产生的气愤。拉蒙特几乎来不及表达吃惊和感激。 两个人很快成了朋友,拉蒙特也很快了解到了布罗诺斯基态度发生转变的原因。在他们俩交谈的后一天,布罗诺斯基在教员俱乐部和大学的一些高级官员一起吃午饭,其中当然也包括校长。布罗诺斯基当场宣布自己愿意接受大学的职位,并会适时递交正式信函。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欢迎。 校长说:“能够拥有您——伊塔斯加语的破译者——这样杰出的翻译学家,这是我们大学的荣耀。我们感到很荣幸。” 校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误,布罗诺斯基的笑容虽然显得有些不自然,但并没有当场消失。古代历史系的系主任后来向他解释说,校长是个典型的明尼苏达人,并不是什么学者。再说伊塔斯加湖是密西西比河的源头,所以校长有这样的口误也是在所难免的。 但是,由于拉蒙特刚刚就名誉问题讥讽过他,布罗诺斯基为校长的话很是愤愤不平。 听到这件事后,拉蒙特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呵呵,我明白了。于是你对自己说,‘以上帝的名义发誓,我一定得干出点名堂来,就算那个木头脑瓜也忘不了。’” “差不多是这样。”布罗诺斯基说。 [book_title]第五章 一年的努力收获甚微。两个宇宙之间实现了信息的来往传递,其他方面没有丝毫进展。 “我只要点猜测!”拉蒙特有些激动,“任何最不着边际的猜测都可以。我们必须进行试验。” “我正是这么做的,彼得。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我在伊特鲁里亚文字上花费了十二年时间。难道你觉得眼下这项工作需要的时间会比那个短吗?” “天!迈克,我们不可能花十二年来研究它们。” “为什么不能?瞧,彼得,我早料到你的态度会发生变化的。上个月你还不是这种想法。我以为一开始我们就很清楚,这项工作不可能很快完成,我们必须要有耐心。我想你应该明白,我在大学有自己的日常工作。 我已经问过你好几次了,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我们要那么着急呢?” “因为我确实很急。”拉蒙特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因为我想快点把它弄出来。” “很好。”布罗诺斯基冷冷地说,“我也想快点弄出来。听着,我猜你不是快要死了吧,是不是你的医生告诉你说你患了一种致命的癌症?” “没有!”拉蒙特低沉地说。 “那到底是为什么?” “没什么……”拉蒙特说罢,匆匆走出实验室。 最初劝说布罗诺斯基一起进行研究的时候,拉蒙特仅仅是在平行人类是否比人类智力更高的问题上对哈兰姆狭隘的固执感到不满。因此一开始,拉蒙特仅仅想在这方面有所突破。他没有考虑其他更多的问题——当然,这只是起初的想法。 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经历了无数令他愤怒的事情。比如,他的要求人家置之不理,无论是对设备的要求,对技术支持的要求,还是对电脑使用时间的要求;他需要出访经费,没有人理睬;在部门会议上,他的观点无一例外地被大家忽略掉了。 终于,拉蒙特的忍耐到了极限。事情是这样的,亨利·加里森——一个能力和资历都远远比不上拉蒙特的人——被任命为为学术顾问,而这个很体面的位子本来应该属于拉蒙特。拉蒙特的愤怒达到了极点,他意识到仅仅证明自己的正确是远远不够的。他一定要打倒哈兰姆,将他彻底击垮。 面对着电子通道站那些同事,看着他们明白无误的对待自己的态度,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时,拉蒙特的这种信念都愈来愈强烈。拉蒙特火爆的性格决定了他不大需要别人的同情,但话虽如此,目前这种情况下,他心底还是渴望一点同情的。 加里森感觉很尴尬。他是一个说话温和亲切的年轻人,不想找任何麻烦。他来到拉蒙特的实验室,脸上的表情明确地表明了他对拉蒙特的理解。 他说:“你好,彼得。我能跟你谈一会儿吗?” “只要你愿意,多久都可以。”拉蒙特皱着眉头,尽量避免和他对视。 “彼得,我没办法拒绝他们的任命。但我希望你知道,这个任命不是我主动争取的。我也感到很吃惊。” “谁让你拒绝了!我可从来没这个意思。” “彼得,是哈兰姆要这么干的。如果我拒绝,他还是会找别人,不会给你。你究竟对那位老先生做了什么?” 拉蒙特在他旁边踱了几步:“你认为哈兰姆怎么样?他在你印象里是个什么样的人?” 加里森有些吃惊。他噘了一下嘴,手揉了揉鼻子。 “他——”他有些犹豫,拖着长音说。 “一个伟人?才华横溢的科学家?鼓舞人心的领导者?” “喔——” “我来告诉你吧。那人是个骗子!是个伪君子!他骗到了荣誉,骗到了地位,可是他现在怕得要死。因为他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所以才会对付我。” 加里森局促地轻声笑了一下,“你不会当面告诉他……” “没有,我什么也没讲。”拉蒙特郁闷地说,“总有一天我会的。但是他心里清楚。即便我什么也没说,他也知道骗不了我。” “但是,彼得,让他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也没说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科学家,但宣扬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呢?说得严重点,你的命运掌握在他的手里。” “是吗?他的名誉掌握在我的手里。我会揭露他,剥去他骗人的外衣。” “那你打算怎么做?” “这是我自己的事。”拉蒙特咕哝道。其实他现在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可这太荒谬了。”加里森说,“你是不可能赢的。而他却会毁了你。即便他不是爱因斯坦或者奥本海默那种伟人,但在当今世界,他甚至胜过这两位。对地球的二十亿人来说,他是电子通道之父,而电子通道对于人类的幸福生活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说,你不可能撼动他。事实如此,如果你还是想这么做的话,只能说明你疯了。别再固执了,彼得,跟他说几句好话,认个错。不要成为第二个狄尼森。” “我来告诉你吧,亨利。”拉蒙特一下子发火了,“省点心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 加里森猛地站起来,一句话没有说,走了。拉蒙特又给自己树了一个敌人,至少失去了一个朋友。但最终,拉蒙特认为付出这个代价是值得的,因为加里森的一句话将他的研究引向了一个新的方向。 加里森的话大意是这样的:只要电子通道仍然是人类幸福生活的关键所在,那么哈兰姆的地位就是不可撼动的。 拉蒙特心中猛地一亮,他第一次把注意力从哈兰姆转移到了电子通道上面。 电子通道究竟是不是人类幸福生活的关键?这里面有没有什么蹊跷?拉蒙特对平行理论的历史非常了解,他说的这个“蹊跷”不是凭空猜测的。宣布电子通道的原理就是将宇宙中的电子转移到平行宇宙中去的时候,当时就有反对者质疑:“如果所有电子都被发射过去,之后会发生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即便是最大规模的发射,宇宙中的电子也足够维持万万亿年。跟这个时间相比,整个宇宙(包括平行宇宙)能存在的时间是微乎其微的。 另一个反对的理由更加复杂。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电子都发射过去。因为随着电子通道的运转,平行宇宙中的负电荷会越来越强。同理,我们宇宙中的正电荷越来越强。电荷一年年不断增强,克服斥力发射电子就会变得越来越困难。当然,我们实际上发射的是中性的原子,但在这个过程中,原子核周围电子轨道的扭曲会产生相应的电荷,加上随后放射性的变化,电荷还会大幅增加。 如果发射过程中电荷不断集中,那么它对已经失去电子的原子核所产生的作用会迫使电子通道立刻停止运行。当然,还有一个发散问题。积累的电荷被立即发散到地球以外空间,所以在研究发射过程对电子通道的影响时,人们也考虑了这个因素。 地球上不断增加的正电荷迫使带正电的太阳风更加远离地球,地球的磁场因而不断增强。麦克法兰(拉蒙特认为他才是伟大发现的真正主人)的研究表明,带正电的粒子会被从地球表面排斥出来,太阳风将越来越多的这种粒子吹到外层空间。这个过程持续下去,最后一定会达到一个平衡点。随着电子通道工作频率越来越高,电子通道站越建越多,地球上的正电荷不断增加,地球磁场的范围也就会越来越大。不过那些电荷本身都是很微弱的,并且最终都被太阳风带到了地球以外的太阳系中。 假设电荷以最快的速度传播出去,直到宇宙和平行宇宙的电荷差越来越大,大到迫使电子通道停止工作。 与用尽所有电子需要的时间相比,这段时间短得微不足道。 但这仍然意味着电子通道还能工作一万亿年。只有一万亿年,但是已经足够了。一万亿年已经比人类能够存在时间、甚至太阳系存在的时间都长得多了。如果人类(或者继人类之后出现的某种生物)真的能存在那么长时间,那么他们无疑能够想出别的办法来应付这种情况。一万亿年里,人们能做很多事情。 拉蒙特不得不承认,事实的确如此。 但随即他想到了另一个问题,或者说另一条思路。 它来源于哈兰姆为普通大众写的一篇科普文章,拉蒙特记得很清楚。他忍住心中的厌恶,把这篇文章找了出来。研究一下哈兰姆将他的理论系统发展成熟之前都说过什么,这是很重要的。 在这篇文章里,哈兰姆写道:“由于地球的重力从古到今一直存在,所以才出现了‘水向下流’这个说法,我们可以用‘水向下流’的现象来类比我们在开发能源时所遇到的问题。过去,我们利用水流的落差来驱动水泵和发电机等机器运行。但是当水从高处流下以后呢?“我们只能等水回到高处以后才能再次利用——而这需要做功。事实上,使水回到高处所需的能量,比水从高处流下时我们从中获得的能量更多。因为这个过程中存在着能量损失。幸运的是,太阳帮了我们这个忙。 阳光照射使海水蒸发到天空中,形成云,最终以雨或者雪的形式落下。广泛的降雨降雪又会形成溪流和泉水,从而保证水总是从高处流下。 “但这个过程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太阳蒸发海水,这个过程是需要耗费能量的。从原子的角度讲,太阳的照射也是一个‘水向下流’的过程。只是这个‘水向下流’所蕴含的能量不是地球上的河流所能比拟的。 当太阳的能量耗尽时,真不知道什么东西能够为它提供补充。 “我们宇宙中所有的能量都是在慢慢消耗。这是我们不能阻止的事实。而且,这种向下的消耗都是不可逆的,我们只能借助周围更大的能量消耗来对局部能量进行补充。如果我们想得到取之不尽的能量,那么就要找到一条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这在我们的宇宙中是不可能达到的。大家都明白,如果一个方向是下坡,那么另一个方向肯定是上坡。 “但是事实上,我们完全不必把自己的思考仅仅局限在我们这个宇宙中。大家想一想平行宇宙。他们也有道路,同样一边是上坡一边是下坡。但这些道路和我们的道路是不一样的。所以就存在这种可能性:从我们的宇宙到平行宇宙的道路是下坡的,而从平行宇宙到我们宇宙的道路还是下坡——这是因为两个宇宙的自然规律是不一样的。 “电子通道就是利用了一条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电子通道……” 拉蒙特又看了看这篇文章的标题,《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 他开始思考这个问题。这个概念他当然很熟悉,也了解它的热力学结论。但为什么不考证一下这个假设呢?任何理论都有弱点。如果这个看似正确的假设是错误的,会怎么样?如果从另外的假设开始考虑,结果又会怎么样?会是完全矛盾的吗?就这样,他开始在黑暗中摸索。不出一个月,所有科学家们都注意到了他的感觉——一种找到了真相的感觉——他那种有了不经意的新发现时的兴奋的表现。到了后来,大家全都对此习以为常了。 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开始对布罗诺斯基施加更大的压力。 有一天他说:“我准备去见哈兰姆。” “见他干什么?”布罗诺斯基扬了扬眉毛。 “让他给我泼点冷水。” “以你的急性子,确实到了去见他的时候了,彼得。如果麻烦少了你会不高兴对吧!” “你不明白。我就是要他拒绝听我的想法。我不能让他以后有机会说我没告诉过他,他根本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翻译平行符号吗?我们还没完成呢。不要太着急,彼得。” “不,不是那个。”拉蒙特不肯再说下去了。 哈兰姆没让拉蒙特轻轻松松便见到他。他过了几周才安排了时间见这个年轻人。拉蒙特同样也没打算让哈兰姆轻松。他大步走进来,似乎每一根头发都立了起来。哈兰姆板着脸等着他,眼睛里含着怒气。 哈兰姆突兀地说:“你所说的危机是指什么?” “受您一篇文章的启发,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先生。”拉蒙特冷冷地说。 “噢?哪篇文章?”哈兰姆马上问道。 “《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就是您在《青少年生活》上面发表的那篇。” “那篇文章怎么了?” “我相信电子通道并不是‘两个方向都是下坡的道路’——希望您允许我使用您的比喻。这个现象并不完全符合热力学第二定律。” 哈兰姆皱了皱眉:“你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能给您解释得很清楚,先生。我会就两个宇宙列出方程式,并证明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前辈们没有考虑过这些问题——我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幸的事情。” 说着,拉蒙特直接走到触摸屏前,一边飞快地写着方程式,一边向哈兰姆解释着。 拉蒙特知道哈兰姆会觉得羞辱和愤怒,因为他不懂数学。拉蒙特是有意这么做的。 哈兰姆发牢骚地说:“年轻人,我现在没有时间来跟你深入讨论平行理论。这样吧,你回头给我送来一份完整的报告。至于现在,我希望你能简要地陈述一下。” 拉蒙特从触摸屏前走开,表情中明显带着蔑视。他说:“好吧。热力学第二定律描述的是由两个极端不可避免地向平衡靠拢的过程。水不仅仅是从高处流下,真正发生的是重力势能的减少。如果将水堵在地下,它同样会冒出地面。如果将两个温度不同的物体放在一起,最终结果是它们的温度会稳定在一个中间值上,热的物体温度降低,原本冷的物体温度升高。温度的升高和降低都是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平衡现象,在一定的环境下,两者自发向中间的平衡点靠拢。” “用不着教我这些基本的热力学原理,年轻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我的时间很有限。” 拉蒙特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一点都不着急。他说:“电子通道的运转也在达到一个平衡。在这里,两个极端就是两个宇宙的自然法则,而维持法则存在所需的条件——不管这些条件是什么——都在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向另一端靠拢。这样一来,结果就是两个宇宙的法则最终会变得一样——成为现在两边法则的一个折衷体。这将会使宇宙产生巨大的变化。虽然我们不知道变化的具体内容,但可以肯定这样的变化一定会发生。所以我们一定要慎重考虑,立即停止电子通道,并且永久性地停止这项计划。” 拉蒙特此刻最希望看到的是哈兰姆大发雷霆,不让他再做任何进一步解释。但哈兰姆的行动跟他的想像不太一样。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把椅子都给带倒了。他踢开椅子,向前走了两步,来到拉蒙特跟前。 拉蒙特小心地把自己的椅子也往后推了推,站起身来。 “你这个白痴,”哈兰姆咆哮道,压抑不住的愤怒几乎让他口吃了,“难道你以为这幢楼里会有人不明白自然法则的均等化吗。你这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只为了说一些我在你吃奶时就知道的事。好了,你出去吧,我随时恭候你的辞呈。” 拉蒙特离开了,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不过对于哈兰姆对待他的态度,拉蒙特还是感到十分愤怒。 [book_title]第六章 “无论如何,”拉蒙特说,“我已经告诉他了,他不听是他的事。我要采取下一步行动了。” “下一步?什么行动?”布罗诺斯基问道。 “我准备去见巴特参议员。” “你是指技术环境委员会的负责人?” “就是他。这么说你知道他?” “谁会不知道他呀。但是有一点,彼得,你有什么能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呢?我再问你一遍,除开翻译,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法解释。你不懂平行理论。” “那么巴特参议员他懂吗?” “可能知道得比你多一点吧,我认为。” 布罗诺斯基指着拉蒙特说:“彼得,咱们不要再胡闹了。也许我手里也有些你并不知道的情况。如果彼此对着干,我们是没法共事的。你要还当我是伙伴,是我们这个组合中的一员,那么告诉我,你究竟在考虑什么,而我也将告诉你一些事情。要不然的话,干脆停下别干了。” 拉蒙特耸了耸肩,说道:“好吧,你想听的话,我告诉你好了。既然我已经敢拿到哈兰姆面前,说明我觉得自己的确是对的。问题的关键就是,电子通道传送的是两个宇宙的自然规律。在平行宇宙中,微观层面强作用力的强度是我们这里的百倍,这就意味着我们这里更容易发生原子核裂变,比他们那里容易得多。而核聚变则是他们那里更容易。如果电子通道运转足够长的时间,最终将会达到一个平衡点——两个宇宙的原子核相互作用力变得一样,这个平衡点的数值大约是我们宇宙目前原子作用力的十倍,是他们目前的十分之一。” “大家会理解这个吗?” “当然可以,每个人都能理解。从一开始就很明了。即使是哈兰姆都能明白。正因为如此,那个混蛋才会暴跳如雷。跟他说这些的时候,我当时就知道他以前肯定没想过这个问题,后来他都快气炸了。” “但这又怎么样呢?原子核相互作用平衡了会很危险吗?” “当然了,你以为呢?” “我不知道。那么,达到平衡需要多长时间?” “按照目前的速度,需要大约十的三十次方年。” “这是多久?” “足够万万亿个我们这样的宇宙一个接一个诞生、存在、衰老和灭亡。” “上帝!彼得,那这算得上什么危险?” “因为我认为,得到这个官方数字所作某些的假设是错的。”拉蒙特很慢,但很认真地说,“如果运用另一种我认为是正确的假设,那我们就有麻烦了。” “什么样的麻烦?” “假设地球在五分钟内变成气体,你认为这算不算麻烦?” “因为电子通道?” “因为电子通道!” “那平行宇宙的人们呢?他们也将身处险境吗?” “肯定!虽然是不同的危险,但肯定有危险。” 布罗诺斯基站了起来,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一头棕色的头发又密又长,所以曾经被人戏称为“棕色的家伙”。现在他正双手抓着头发,说道:“如果平行人类比我们更聪明的话,他们还会开启电子通道吗?他们肯定比我们更早知道危险的存在。” “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拉蒙特说,“我的猜测是,开始启动电子通道时,他们跟我们一样只看到了眼前的好处,后来才开始意识到后果的严重性。” “但你说你已经知道了它的后果。他们会比你知道的还晚吗?” “这取决于他们是否去研究,以及什么时候才开始研究这一过程的结果。电子通道实在太诱人了,大家很不愿意破坏它。甚至连我都不想去研究,如果当初不是……那么,迈克,你那边的新情况是什么?” 布罗诺斯基停了下来,专注地看着拉蒙特:“我想我们的确发现了些什么。” 拉蒙特心里一阵狂喜,他冲上前来,抓住布罗诺斯基的袖子。“是关于平行符号吗?快告诉我,迈克!” “是在你去见哈兰姆的时候。我当时不太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不敢确定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 “现在怎么样?” “仍然不能确定。他们传送过来一块金属,上面刻着四个字……” “噢?” “……是用拉丁字母写的。我们能够看懂。” “什么字?” “就在这儿,你看!” 布罗诺斯基像变戏法一样拿出一块金属薄片。上面刻的文字跟以前那些纤细复杂、闪着不同光泽的螺旋形平行符号完全不一样——四个很大的、写得有些孩子气的字母:F-E-E-R.“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拉蒙特茫然地问道。 “到目前为止,我能想到的就是‘恐惧①’这个词的误拼。” 【①FEAR.】 “所以你才会反复逼问我?你认为平行宇宙中也有人对此感到非常害怕?” “从上个月以来,你明显越来越兴奋,这也是我要问你的原因之一。我可不喜欢被蒙在鼓里。” “好了,我们现在不要急于下结论。你很善于处理这类不完整的信息。难道你不认为这说明平行人类也开始对电子通道感到恐惧吗?” “不一定。”布罗诺斯基说,“我不知道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感知我们的宇宙。如果他们能知道我们为他们放置的钨;如果他们能知道我们的样子;如果他们还能感知我们现在的想法——那么,他们或许是想打消我们的疑虑,告诉我们没有理由害怕。” “那样的话,为什么不在上面写‘不要害怕’呢?” “因为他们对我们的语言掌握还不够。” “嗯,看样子,我是不能带着它去见巴特了。” “换了我的话不会。这东西太不确定了。事实上,如果换了我,在从平行宇宙获得更多的信息之前,我是不会去见巴特的。天知道他们要说的是什么。” “不行,迈克,我不能再等了。我知道我是正确的,我们没有时间了。” “好吧,但如果你去见了巴特,就等于把自己的后路完全断掉了。你的同事们是不会原谅你的。你有没有考虑过先告诉这里的物理学家们一声?如果是一群人向哈兰姆施压的话,比你一个人要强很多。” 拉蒙特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根本没打算这么做。这里都是些势利的软蛋,他们肯定不会去反对哈兰姆的。试图说服他们去向哈兰姆施压,无异于要求一堆煮熟的意大利面条干什么事情。” 布罗诺斯基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了厌恶的神情。“你说的没错。”他说道。 第六章② “没用!”拉蒙特尖声说,“我一无所获。”拉蒙特长着深陷的眼窝,略微不对称的长下巴,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他平时是个喜欢沉思的人,现在则显然与平时不同。与第一次相比,与哈兰姆的第二次正式见面是更彻底的失败。 “不要太激动。”迈隆·布罗诺斯基平静地说,“你本来也没抱太大希望,你告诉过我的。”他把花生高高抛起来,再张开厚厚的嘴唇接住,没有一次失手。 布罗诺斯基个子不高,很敦实。 “的确让人很不开心。但你说得对,无所谓。我还有别的办法,我需要你的协助。只要你能够找出……” “别说了,彼得,这些你早就告诉过我了。我需要做的,就是破译那种非人类智慧生物的想法。” “对,就是那种超出人类智慧的想法。其实,平行宇宙的那些生物也正在努力让我们了解他们的意图。” “或许是吧。”布罗诺斯基叹了口气,“但他们想通过我的脑袋达到这个目标。虽然我认为自己的智慧比普通人类的强一点,但毕竟有限啊。有时候我夜里躺下睡不着觉,思考我们与那些异种智慧生物到底能不能交流。情绪不好的时候,我甚至会怀疑‘异种智慧生物’这个说法到底有没有意义。” “肯定有意义!”拉蒙特急躁地说。他的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攥着拳头,“比如哈兰姆和我,那个傻瓜英雄弗里德里克·哈兰姆博士。我俩根本不是同一种智慧生物,因为当我跟他说话时,他根本听不懂。他那张蠢脸气得通红,眼睛气得快进出来了,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敢说他那时候大脑已经坏掉了,只是没有什么证据罢了。” 布罗诺斯基咕哝着,“竟然这样形容咱们的电子通道之父。” “是啊,大名鼎鼎的电子通道之父——完全是个混蛋。从本质上说,他的成就一文不值。这个我再清楚不过了。” “我也很清楚,因为你已经不止一次这么对我说了。”布罗诺斯基往空中抛了颗花生,嘴巴稳稳接住。 【①小说共分三部,以德国剧作家席勒的一句名言为题:面对愚昧,即使神们自己都束手无策。】 【②小说从第六章开始,这不是无心之失。我这样安排有自己的理由。尽管读下去,希望读者们能从中得到乐趣——作者自注。】 第六章(续) 布罗诺斯基从他宽大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咬了一口。“现在你已经如愿见到了哈兰姆,并毫不意外地被轰了出来。接下来呢?” “我还没有想好。但不管怎样,我们最终都会把他打倒在地。几年前我曾经见过他一次,那时候我还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科学家。一个伟人——他是科学史上最伟大的坏蛋。是他改写了电子通道的历史,你知道,就是用这玩意儿,他改写了历史。”拉蒙特敲着他的太阳穴,“他坚持自己的幻想,并且发疯似的为之奋斗。他是一个只有一种才能的侏儒,这种才能就是让别人相信他是一个巨人。” 拉蒙特抬头看了一眼布罗诺斯基平静的大脸盘,对方几乎快笑出声来了。他接着说:“唉,算了,这么说不起什么作用。何况我以前跟你说过了。” “很多次。”布罗诺斯基表示赞同。 “但他的确给我带来了很大的麻烦。” 第六章(续二) “那个傻瓜!”回忆起往事,拉蒙特不仅咕哝了一声。 “你真应该去看看,迈克,看看他那种恐慌的表情。一听到有人说平行人类在电子通道上起了决定性作用,他就完全失态。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奇怪——当时我是很傻,可怎么会傻到去见他的程度,也没想到他会有那样的反应。你真该庆幸不用跟这种人一起工作。” “我是很庆幸。”布罗诺斯基冷冷地说,“不过有时候,你也并不是那么可爱。” “别抱怨了,这么好的工作还有什么问题。” “但这工作也没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谁关心我究竟在做什么?可能只有六个人——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拉蒙特当然记得。 “嗯,是的。”他说。 [book_title]第七章 拉蒙特花了不少时间才设法见到参议员,而此时他最痛恨的就是浪费时间。布罗诺斯基已经多次向平行人类发出了信息,每条信息都包含了他们仔细选出的估计意思相当于‘害怕’和‘FEER’的平行符号。很长时间了,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拉蒙特为此愈发焦急。 他仍旧不敢确定发出的这些信息是否有任何价值,但布罗诺斯基却似乎满怀希望。 但是,直到拉蒙特去见巴特,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生。 参议员的脸很消瘦,目光敏锐,上了点年纪。他以前曾经在技术环境委员会里做过一届领导人。当时他就工作认真,成绩斐然。 现在他正拨弄着自己的老式领结(这已经成了他的标志性装束),说道:“年轻人,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时间。”说罢他低头看了看手表。 拉蒙特并不担心。他有把握引起参议员的兴趣,使他忘掉时间。见通讯员和见哈兰姆完全不同,所以拉蒙特不打算一开始就讲技术性问题。 他说:“我不会拿那些数学问题来烦您的,参议员。但我会假定,您知道两个宇宙的自然法则通过电子通道混合在一起的道理。” “它们会向一起发展,”参议员平静地说,“并在十的三十次方年以后达到平衡点。这个数字对吧?” “是的。”拉蒙特说,“这个结论是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上:平行宇宙的法则渗透入我们的宇宙,并从进入点开始以光速扩散。但我相信,这个假设是错的。” “为什么呢?” “我们只能通过惟一一种方法测定平行宇宙法则与我们的宇宙法则的融合速度:分析他们传送过来的钚-186.这种法则之间的融合一开始是非常慢的,我们推测可能是因为一开始物质的密度比较大。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的速度会越来越快。如果那些钚能够混以密度较小的物质,那么法则融合的速度就会增加得更快。通过几次这样的测定,我们计算出平行宇宙法则的侵透速度在真空中可以达到光速。平行法则将从侵透点进入我们的空气中,并以每秒钟三十万公里的速度向四面八方传播,然后迅速扩散到广阔的宇宙中不见踪影。” 拉蒙特停顿了一下,考虑该怎样更好地解释。参议员立刻接过话题。“然后……”他摆出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的姿态催促道。 “我们觉得这样的过程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麻烦,作出这种假设是最便当不过的。但是,如果在我们的宇宙中,阻挡平行法则侵透的东西不是别的,而是我们宇宙的基本构造本身呢?” “什么基本构造?” “我很难用语言来描述。这是一个数学用语,我想可以用来形容它,但我无法用平时的语言来描述。宇宙的基本构造是决定宇宙自然法则的东西。是我们宇宙的基本构造决定了它可以储存能量。平行宇宙的基本构造与我们的不一样,是它决定了平行宇宙中的强作用力比我们强百倍。” “这又怎样?” “自然法则侵透的主要对象就是宇宙的基本构造,那么,宇宙中的物质的密度——不管密度大小——关系不大,密度所起的作用只是次一级的。在真空中侵透的程度要比在高密度物质中快,但也不会快太多。也就是说,在外层空间中侵透的速度要比在地球上快,但是也远远达不到光速。” “那么它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侵透过来的平行构造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迅速消散,而是累积了起来。在太阳系,它累积的速度要比我们想像的快得多。” “我明白了。”参议员点了点头,“那么,这样的话,我们太阳系内空间达到平衡需要多长时间?我猜应该少于十的三十次方年。” “少得多,先生。我认为会少于十的十次方年。也许是五百亿年左右。” “比较起来是少了很多,但已经足够了,不是吗?没有理由现在就开始恐慌呀。” “但我认为目前的确应该有所警觉,先生。在达到平衡之前很长时间内就会造成危害。因为电子通道的运转,我们宇宙中的强作用力每一秒钟都在不断增强。” “强到可以测量出来?” “或许还不至于。” “甚至在电子通道运转了二十年以后还不能?” “或许不能,先生。” “那么,我们为什么要担心呢?” “在原子核内的强作用力影响下,太阳核心内的氢原子会聚变为锂。如果我们仍然没有注意到愈来愈强的核力,太阳内氢原子核的聚变就会显著加快。太阳保持着放射性和重力之间微妙的平衡,而我们现在所做的,恰恰是使这种平衡朝着放射性方向倾斜。” “那么……” “结果就是大爆炸。在我们的自然规律下,像太阳这么小的恒星是不可能成为超新星的。但在改变以后的自然规律下,这就不一定了。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有所警惕。我所说的情况一旦发生,太阳会发生巨大的爆炸,而你我以及整个地球都会在八分钟以内变成宇宙中的蒸汽。” “那我们就什么也做不了吗?” “如果我们行动太晚,平衡已经不可避免,我们就什么办法都没有了。如果现在还不晚的话,我想我们应该趁早停止电子通道。” 参议员清了清嗓子,说:“年轻人,我先向他们打听了你的背景资料,因为我对你本人并不熟悉。当然我也问了哈兰姆博士,我想你认识他。” “是的,先生。”拉蒙特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他的语调仍然很平静,“我对他很了解。” “他告诉我,”参议员说着,扫了一眼桌子上放着的一张纸,“他说你是一个爱找麻烦的白痴,怀疑你的心智是否健全。他要求我不要见你。” 拉蒙特尽量压住心里的怒火,他问道:“这是他说的吗?” “他的原话。” “那么,先生,您为什么又答应见我了呢?” “一般来说,如果哈兰姆这么说的话,我不会见你的。我的时间很宝贵,即使那些被极力推荐的人我也不一定会见,更不用说浪费在一个爱找麻烦并且心智不健全的白痴身上了。但这次,我不喜欢哈兰姆的用词。他最好知道,不要动不动就‘要求’一个参议员干这干那。” “所以您决定帮助我?” “帮助你干什么?” “啊?帮助我停止电子通道的运行呀。” “这个?不!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拉蒙特问道,“您是技术环境委员会的负责人,要求电子通道以及任何其他对环境造成不可逆破坏的技术工程停止运行,这些都在您的职权范围之内。再大的破坏也比不上电子通道将会造成的不可逆破坏。” “当然,当然。如果你是正确的,我会这样做。但现在看来,你的说法仅仅以你自己的假设为基础,并不为大家所认可。谁能肯定究竟哪个假设是正确的昵?” “可是先生,我的理论体系完全可以解释大家的疑问。” “照你这么说,你的同事们都应该接受你的观点了。真要是那样,你也就没有必要来我这里了。” “先生,我的同事不相信我。他们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 “但你自己呢?你的自利可能让你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年轻人,我的权力从名义上来说很大,但是,只有在符合公众愿望的情况下,我才拥有这么大的权力。 我来给你上一堂政治课吧。” 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靠在椅子背上,微笑着。这并不是他平时的姿态,而是那天早上《地球邮报》上一位编辑用来描述他的“一个完美的政治家,国际议会中最有技巧的议员”的姿态,这种描述给他带来的兴奋直到现在仍未消退。 “有人认为,公众希望保护环境,或者说希望以此拯救他们的生命,而为诸如保护环境等信念而奋斗的理想主义者则会赢得他们的感激,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实际上,公众所期望的只是让他们自己过上安逸舒适的生活。这一点我们通过二十世纪的环境危机就能看得很清楚。当人们知道吸烟能够导致癌症时,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显然是禁烟,但是人们却希望能够发明一种不致癌的香烟;当人们知道内燃机会对大气造成污染时,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再使用这种引擎,但事实上,人们却希望能够发明不污染空气的引擎。 “所以现在,年轻人,不要让我停止电子通道。全球的经济发展和全人类的舒适生活都要依靠它。你现在最好想一想,怎样做才能让电子通道不会导致太阳的爆炸。” 拉蒙特说:“没有办法,参议员。我们面临的是基本的事实,不可能说变就变。我们必须停止它。”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有回到电子通道产生之前的生活中去?” “是的,我们必须这样做。” “如果必须这样做的话,你得尽快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来。” “最好的证据是让太阳爆炸。”拉蒙特说,“我相信你也不想那种情况成为现实。” “嗯,或许不必那样。你为什么不说服哈兰姆,让他支持你呢?” “因为他是一个小人。他把自己当作‘电子通道之父’,怎么会承认自己的孩子会毁掉地球呢?”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他仍旧是全球公认的‘电子通道之父’,在这个方面,只有他的话才有足够的分量。” 拉蒙特摇了摇头:“他绝不会让步的,他宁可看着太阳爆炸。” 参议员说:“那么就迫使他承认。你的理论不错,但是理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一个理论肯定有某种验证方式。比如说铀的放射性衰减是由于原子核内的作用力。它的周期是不会由于你的理论或者任何权威的理论而发生变化的。” 拉蒙特又摇了摇头。“一般的放射性源自原子核内弱作用力,但不幸的是,实验只能得出一个模糊的临界点。目前的情况是,等到事实已经明确无误时,就已经太晚了。” “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有办法,就是通过某种介子反应来获得确切的数据。还有一个更好的办法,最近发现夸克之间的结合能产生许多奇妙的结果,虽然现在还没弄明白,但我肯定能够利用它解释……” “那就可以了呀。” “是的。但是为了得到那些数据,我必须利用月球上的大型质子同步加速器。但是先生,我已经证实过,他们不会把几年的使用时间交给我——除非有人支持我。” “你是指我?” “对。就是您,参议员。” “除非哈兰姆博士同意这样做。”巴特参议院用手指敲着面前桌子上的那张纸,“我不能直接插手这件事。” “但这关系到世界的存亡啊!” “证明给我们看!” “不要顾虑哈兰姆,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如果你能够证明给我看,我当然不会在意哈兰姆了。” 拉蒙特深深地吸了口气,“参议员,哪怕仅仅有很小的可能性证明我是正确的,难道这一点点可能性不值得我们为之努力吗?它意味着所有的一切——全体人类,整个星球……” “你希望我为全人类而斗争?我倒是想。人生的戏剧总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任何一个好的政治家都梦想着赴汤蹈火救人民于苦难。但是拉蒙特博士,一定要有成功的机会才值得去奋斗。至少要有个为之努力的目标,这样才有可能——仅仅是有可能——取得成功。如果我支持你的话,就会违背绝大多数希望电子通道运行的人的愿望,从而一无所获。我怎么能要求所有人放弃目前他们已经习惯的生活——由电子通道带来的舒适富足生活,原因仅仅是有一个被万人敬仰的哈兰姆博士称为白痴、遭到其他所有科学家反对的人,在那里大喊‘末日即将来临’?不,先生!我不会为没有意义的事情赴汤蹈火。” 拉蒙特听罢,道:“我只是想请您帮助我找到证据。如果您害怕的话,您不需要在公众面前露面的。” “我不是害怕,”巴特说道,“我只是比较实际罢了。拉蒙特博士,你的半个小时早就过去了。” 拉蒙特很沮丧地愣了一会儿,但巴特的表情中丝毫没有让步的成分。他只好走了出去。 巴特参议员没有立即见他的下一位访客。他呆呆地望着拉蒙特关上的门,拨弄着领结。这个年轻人所说的会是对的吗?他有哪怕极小的可能是对的吗?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愿意把哈兰姆掀翻在地,把他的脸踩在泥里,骑在他身上,直到他断气为止——但这是不可能发生的。哈兰姆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巴特在大约十年前曾经与哈兰姆有过一次争吵。当时他肯定是对的,而哈兰姆绝对是错的,以后的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但是那次的结果是巴特受尽了侮辱,几乎导致他在下一轮竞选中失败。 巴特摇了摇头,似乎是在警告自己。他可以再去参加一次竞选,但他不能冒再受一次侮辱的危险。 [book_title]第八章 如果拉蒙特仍然心怀顾虑、害怕失去什么的话,他是不会走出这一步的。没有什么人喜欢约书亚·陈。只要一走进他的办公楼,就会感到每一个角落都充斥着让人恶心的气味。陈是一支由一个人组成的革命大军。他的声音常常能够传到高层,原因之一是他能够用压倒性的声音和强度来表达出自己的观点;另外,他还建立起了一个比世界上任何政治组织更加紧密的团体(不止一个政治家对此深恶痛绝).他在加速推广用电子通道来满足地球能源需求方面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电子通道的优点非常明显,比如说无污染、完全免费等,但是他们还是要与一些守旧的人作斗争,那些人仍然坚持使用核能,并不是因为核能更好一些,而是因为核能伴随他们度过了童年。 不过当陈敲响他的战鼓时,全世界都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声音。 现在他就坐在那儿,高高的颧骨,圆脸。他有差不多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 陈先开口:“我们开门见山吧。你仅仅是为你自己游说吗?” “是的。”拉蒙特回答道,“哈兰姆不支持我。事实上,哈兰姆说我是个疯子。首先问您个问题:您要做什么事情之前需要哈兰姆的批准吗?”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陈的脸上带着傲慢的神情,随即又回到了若有所思的样子,“你说平行人类的科技比我们更先进?” 在这个问题上拉蒙特已经作了妥协。他尽量避免说他们的智力更高。“科技更加先进”这种说法让人听了舒服一点,而它又确实是事实。 “这一点很明确。”拉蒙特说,“他们能够跨宇宙传送物品,我们却不能。光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 “但既然电子通道很危险,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搞这项工程呢?为什么现在还在继续呢?” 拉蒙特已经学会了在不止一个方面做出妥协。照过去的性格,他会回答说陈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但那样会给人有一种不耐烦的感觉,所以他没有这么说。 拉蒙特说:“他们跟我们一样,也是由于急需这样一种能源才开始建立电子通道的。但我敢说,他们现在跟我一样,也在为此烦恼。” “但这只是你的主观想法。关于他们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你缺乏有力的证据。” “现在的确拿不出证据来。” “所以仅仅靠说是不够的。” “为此冒一下险,我认为是值得的。” “这不行,博士。您没有证据,我可不能把自己的名誉建立在随随便便什么事情上。我的箭每次都能射中目标,这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但是当我找到证据以后……” “那时候我自然会支持你。只要你有足够的证据,我敢保证不论是哈兰姆还是国会都不能阻止这个潮流。 所以回去找到证据,然后再来见我。” “但是到那时候就太晚了。” 陈耸了耸肩,“也许最终你会发现是你错了,事实上可能永远也找不到证据。” “我肯定不会错。”拉蒙特深深地吸了口气,用一种非常肯定的口吻说,“陈先生,我们的宇宙中可能有数以万亿计的行星,其中可能有几十亿颗上面居住着智慧生物,他们拥有高度发达的科技。平行宇宙中可能有着相同的情况。不难想像,在两个宇宙中,肯定有很多对相互对应的星球彼此之间有联系,并且在利用电子通道获取能源。在两个宇宙的连接处,可能有几十甚至几百个电子通道正在工作。” “纯粹的推测。不过就算这样,又如何?” “那就意味着同时有几十个或者上百个地方都在发生着自然规律融合,都在让他们的太阳向爆炸发展。这种效应可能已经向外扩散。一旦太阳变成超新星,它的能量会加速自然规律的变化,导致比邻的恒星发生爆炸,这些爆炸的恒星又开始影响他们的比邻恒星并引起它们爆炸。最终,这种连锁反应将导致银河系中心或者一部分发生爆炸。” “但这些仍只是你的想像。” “是吗?宇宙中有着数以百计的类星体,他们的体积只相当于几个太阳系,发出的光亮却相当于一百个银河系。”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些类星体就是曾经使用电子通道的星球的残骸?” “我认为是这样的。类星体已经发现了一个半世纪,天文学家们却仍然不知道它的能量来源是什么。宇宙中没什么东西能为它提供能量,绝对没有。所以难道它不会是……” “那么平行宇宙呢,他们那里也满是超新星吗?” “我不这样认为。那边的情况不一样。平行理论使我们确信,平行宇宙中更容易发生核聚变,所以那里恒星的平均体积应该比我们这里的小。他们要放出像我们的太阳一样的能量,聚变所用的氢要比我们这里少得多。所以如果只要有跟我们的太阳一样多的能量,他们那里就会自发产生爆炸。如果我们的法则渗入了平行宇宙,那么只会使他们那里的氢更不容易发生聚变,这样他们的恒星不但不会爆炸,反而会变冷。” “这倒不错。”陈说,“他们可以利用电子通道获得所需的能源,同时自己的星球又安然无恙。” “不,其实不是这样。”拉蒙特说。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就平行宇宙之间的情形得出什么结论,“一旦我们的宇宙发生了爆炸,电子通道自然会停止。没有了电子通道提供的能源,他们就将面临一个寒冷的星球。那时候他们的情况比我们还要糟糕,因为我们在一瞬间便痛苦地死去了,而他们将不得不长期忍受巨大的痛苦。” “你的想像力真的很丰富,教授。”陈说,“但是我不打算接受你的想法。我觉得不能仅仅因为你的想像就放弃电子通道。你知道电子通道对人类来说意味着什么吗?不仅仅是免费、干净和丰富的能源。眼光放远一点。它意味着人类不再需要为了生活而奋斗。它在历史上第一次将人类的聪明才智解放出来,投入到能够挖掘人类真正潜能的更重要的事情中去。 “比如说,在延长人类寿命方面,过去两个半世纪以来医学的发展,还不如最近一百年取得的成就大。我们曾一遍遍地听那些老年医学专家说,理论上来讲人类的永生应该是可以实现的,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在上面付出足够的精力。” 拉蒙特生气地说:“永生!简直是白日做梦!” “或许你认为这是白日做梦,教授。”陈说道,“但我还是愿意看到专家们开始研究人类的永生问题。 如果电子通道中止,这样的研究根本不会开始。我们会回到使用昂贵的能源、匮乏的能源和肮脏的能源的时代。地球上的二十亿人口又要为了生存而奋斗,永生之梦就真的成了白日梦了。” “这无论如何都是白日梦。人类不可能永生。甚至没有人能超过人类正常的年龄。” “嗯,这仅仅是你的想法。” 拉蒙特考虑了一下可能性,决定赌一把。 “陈先生,刚才我说我不想描述平行人类心里的想法。现在我想试试看。毕竟我们一直在从他们那接收信息。” “好的。但是你能翻译他们的语言吗?” “我们收到的是一个英语单词。” 陈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他突然把手插进衣袋,靠在椅背上,伸直一双短腿。 “什么英语单词?”他问道。 “恐惧!”拉蒙特觉得没有必要把拼写错误的事也说出来。 “恐惧。”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意思?” “不是很清楚吗?他们对电子通道感到害怕。” “根本不是。如果害怕的话,他们完全可以关闭通道。相反,我认为他们是害怕我们单方面停止电子通道。他们知道你的想法之后,害怕我们按照你所说的把电子通道停下,那样的话他们一方也就不得不停止。你刚才说过,如果没有了电子通道提供的能源,他们就无法生活下去。你的建议对双方都会产生影响。所以我认为他们害怕了,这很正常。” 拉蒙特坐着,什么也没说。 “我知道了。”陈说,“你没有考虑过这些方面。 那么,好了,我们可以继续推进对永生的研究了。我觉得这一点更重要一些。” “更重要……”拉蒙特缓缓地说,“我不理解你到底认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您现在多大了,陈先生?” 有好一阵子,陈不停地眨着眼睛。随后他转过身去,双手紧握着拳头,径直走出房间。 后来,拉蒙特看了他的传记。陈今年六十岁,它的父亲是在六十二岁时去世的。但这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book_title]第九章 “看来你没交上什么好运。”布罗诺斯基说。 拉蒙特坐在实验室里,呆呆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它们看上去磨损得很厉害。他摇了摇头说:“没有。” “连伟大的陈也不愿帮助你?” “他什么都不愿做。他也要证据。他们都想要证据,但给他们的证据却遭到了他们的拒绝。他们想要的只是该死的电子通道,或是他们的荣誉,或是他们在历史上的地位。陈想要的是永生。” “那你呢,彼得?你想要什么?”布罗诺斯基轻轻地问道。 “人类的安全。”拉蒙特说道。他看了一眼同伴略带嘲弄的眼神,“你不相信?” “嗯,我相信你。但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好吧,以上帝的名义,”拉蒙特抬起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我想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因为我的确是正确的。” “你能肯定吗?” “可以肯定。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了,我只想赢。 你知道吗,当我从陈那儿离开的时候,我几乎要鄙视我自己了。” “鄙视你自己?” “是的,我自己。为什么不呢?我一直在想,我的每一个机会都被哈兰姆破坏掉了。只要哈兰姆拒绝我,那么任何人都有理由不相信我。只要哈兰姆像一座山一样挡在我面前,我就没有机会取胜。那么,我为什么非要打倒他呢?我可以奉承他,甚至可以设法让他支持我,而不是处处与我作对。” “你认为这可能吗?” “不,绝对不可能。但如果我真的绝望了,任何办法我都会考虑。我甚至可能会去月球。当然,哈兰姆之所以一开始就厌恶我,并不是因为地球毁灭的问题。但问题出现以后,我处处小心,却把事情越弄越糟。不过正如你所说的,什么东西也不会让哈兰姆反对电子通道的。” “但瞧你现在的样子,你似乎并没有看不起自己。” “是没有。因为和陈的谈话让我明白了,我所做的完全是在浪费时间。” “显然。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是的。但那又有什么用呢?看来是没有办法了。 我告诉陈我们的太阳会爆炸,而平行宇宙的太阳却不会,但是那也救不了平行人类。因为一旦我们的太阳爆炸,双方电子通道就都会停止运行。他们不能没有我们,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反过来想一想。没有了他们我们也就不能继续。这样的话,就不必在乎我们这一方能不能把通道关闭。完全可以交给平行人类来办。” “嗯。但是他们会这样做吗?” “他们告诉我们说‘害怕’。陈说他们可能是害怕我们把电子通道停下来。但我不相信。是他们在害怕。 陈说这话的时候我坐着没吭声。他以为我没有想到这个,但他错了。我当时只是在想,一定要设法让平行人类把电子通道停下来。我们只能这样了。迈克,我放弃了一切,只剩下你了。世界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了。想办法跟他们取得联系。” 布罗诺斯基笑了。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彼得,” 他说道,“你真是个天才。” “哈,你终于注意到了。” “不,我是认真的。你说出了我想说而未说的东西。我已经在向他们发送信息了,里面使用了他们语言中我认为代表电子通道的符号,同时也用了我们的语言。我努力把几个月以来出现的符号搜集在一起,找出里面表示反对的符号,然后再注以英文中相应的词语。 我不知道自己的理解是正确的还是根本不沾边,因为从来没有得到回信,我觉得希望很渺茫。” “可你从没有告诉过我呀。” “是啊。这是我自己的一点小秘密。感谢你花费时间为我解释平行理论。”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我只发送了两个词‘通道’、‘坏’,是用我们的语言发的。” “然后?” “今天早上收到了他们回信,写得很简单,也很直接——‘是的通道坏坏坏’。你看。” 接过那块金属的时候,拉蒙特手抖个不停。“不可能出错吧。这么说他们已经证实了我们的想法?” “我认为是这样。你准备让谁看这个东西?” “谁也不给!”拉蒙特坚决地说,“我再也不跟他们争论什么了。他们肯定会说这个信息是我伪造的,我们没有必要作这种无谓的努力。只有让平行人类来停止电子通道,这样我们这边也就会停下,任何想单方面重新启动的努力都是白费。到时候,所有从事电子通道研究的人都会争着证明我是对的,电子通道确实是危险的。” “怎么会呢?” “因为他们只有这样做,才能避免被那些想要电子通道继续运转的愤怒人群指责。你觉得呢?” “嗯,也许是。但还有一件让人困惑的事。” “什么?” “既然平行人类深知电子通道的危害,那么他们为什么还没有把通道停下来呢?我刚刚查了一下,电子通道仍在正常运转。” 拉蒙特皱了皱眉。“也许他们不想单方面停止。他们把我们看做伙伴,所以希望双方达成共识,停止通道。你说呢?”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因为我们的交流还不够,他们还没有理解‘坏’的意思;同样也有可能是我对他们的符号理解错误,他们可能以为‘坏’字的意思是‘好’。” “噢,不!” “嗯,这是你的愿望,但是愿望并不意味着一定会成功。” “迈克,继续发送信息。尽量多地使用他们的词汇,同时不断变化组合方式。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难不倒你的。最终他们会掌握足够多的词汇,然后给我们准确无误的信息。这样我们就可以向他们解释我们也想把电子通道停下来。” “但是要做这样的声明,我们缺少政府的授权啊。” “是的,但他们怎么会知道!最终的结果将会使我们成为人类的英雄。” “只盼在此之前我们没有被绞死。” “希望如此……这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我相信我们的成功已经为时不远了。” [book_title]第十章 但事实上,成功还有一段距离。两周过去了,他们没有收到任何消息,压力也随之越来越大。 布罗诺斯基明显地表现出了这种压力。心中一时泛起的希望又沉了下去。他闷闷不乐地走进拉蒙特的实验室。 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布罗诺斯基开口道:“大家都在议论你。” “那又怎么样,我不在乎。真正让我头疼的是《物理评论》杂志又把我的论文退回来了。” “你说过你早料到会这样了。” “是的,但我以为他们会给我一个理由。比如说指出我观点上的错误,或者我的假设毫无根据。这样我还有机会争论一下。” “他们给你理由了吗?” “一个字都没有。他们的编辑说我的论文不适合发表。他们根本不愿碰它!仅此而已。这些人全都这么愚蠢,真让人泄气。我想我不会为人类走向灭亡而感到悲哀,因为他们心灵已经变成彻底邪恶,做事情完全不考虑后果。由于愚蠢而走向灭亡,人类已经丧失了所有尊严。如果结局注定是这样的话,那么做人还有什么价值。” “愚蠢……”布罗诺斯基自言自语道。 “除此之外你还能怎么形容?他们想让我明白一点,我犯了坚持真理这种重罪,当然应该被解除职务。” “似乎大家都知道你去找过陈了。” “是的。”拉蒙特的手指放在鼻梁上,疲倦地揉着眼睛,“显然我把他惹火了,于是他把我的话告诉了哈兰姆。现在他们都谴责我试图破坏电子通道,只是使用的策略不太专业,也没有什么人支持我。结论就是,我不适合再在通道站工作下去。” “他们能轻易证明这一点,彼得。” “是的,我也认为他们能。但对我来说无所谓。” “你准备怎么做?” “什么也不做。”拉蒙特愤怒地说,“他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去吧。我能依靠的就是他们的官僚作风。他们每一步行动都要花几周甚至几个月的时间,在这期间你继续工作,我们终究会得到平行人类的回音的。” 布罗诺斯基看上去有点沮丧:“彼得,也许我们收不到呢?或许,现在是时候重新考虑一下了。” 拉蒙特抬头瞪着他:“你说什么?” “告诉他们你错了,以行动来弥补自己的过错。然后放弃。” “绝不!看在上帝的份上,迈克,你要明白,我们这场赌博的赌注是以全世界和所有生灵!” “是的。但跟你又有多大关系?你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我知道你父亲已经不在了,你又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妈妈或者兄弟姐妹。我怀疑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亲人。所以,你只管过自己的日子就够了,还管什么别的事。” “那么你呢?” “我也一样。我跟妻子离婚了,也没有孩子。我跟一位女士关系比较亲密,我会尽量把这种关系维持下去。生活是要用于享受的。” “那么明天呢?” “明天自有明天的生活。死亡到来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这样的生活哲学我受不了……迈克,迈克!你都说些什么啊?难道你要告诉我咱们不可能成功?难道你真的要放弃与平行人类的交流?” 布罗诺斯基抬头望着远方。他说:“彼得,我的确已经有了答案。就在昨晚。我本打算等到今天,再好好思考一下。但为什么要思考呢?看看吧,就是它。” 拉蒙特的目光里充满不解。他接过那块金属,上面的文字没有标点:通道不停不停我们不停通道你们停请停你们停所以我们停请你们停危险危险危险停停你们停通道“天哪!”布罗诺斯基喃喃道,“看样子他们快绝望了。” 拉蒙特仍然呆呆地看着。什么话都没说。 布罗诺斯基说:“我猜,在平行宇宙中也有一个跟你一样的人——一个平行拉蒙特。他同样不能说服他的平行哈兰姆停止电子通道。所以,当我们请求他们停止电子通道来挽救我们的同时,他们也在请求我们挽救他们。” 拉蒙特说:“如果我们把这个拿给……” “他们会说你在撒谎,这只是你编造的故事,目的为了挽救自己因为精神错乱而引发的噩梦。” “他们也许会那样说我,但是他们不会那样说你。 你可以支持我,迈克。你可以证明这条信息是你收到的,可以告诉他们你是如何收到的。” 布罗诺斯基说:“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会说平行宇宙中也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傻瓜,也有两个臆想狂在一起研究。他们会说这条信息正说明平行宇宙的政府当局也认为不存在危险。” “迈克,跟我一起,我们斗争到底。” “没有用的,彼得。你自己说过,他们是愚蠢的。 那些平行人类既然科技比我们更发达,甚至智力都高于我们——你一直坚持这么说。但是显而易见,他们和我们人类同样愚蠢,这就没有办法了。这一点席勒指出过,我完全相信他。” “谁?” “席勒。三个世纪前的一位德国剧作家。他在《圣女贞德》中写道‘面对愚蠢,众神自己也无能为力’。 我不是神,我也不打算争取什么。就让它过去吧,彼得,继续你自己的生活。也许世界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灭亡,即使真的毁灭了,反正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很抱歉,彼得。你为了良心而战,但是你输了。我要生存。” 布罗诺斯基走了,只剩下拉蒙特一个人。他坐在椅子上,手指漫无目的地敲着、敲着……在太阳上的某处,质子的聚合正在一点一点地加快。随着时间推移,速度会越来越快,直到某个时候,微妙的平衡终于被打破。 “地球上没有人能够活着看到我是正确的。”拉蒙特大声喊道,使劲眨着眼睛,努力不让泪水流出眼眶。 [book_chapter]第二部 …即使神们自己… [book_title]第一章 杜阿(1) 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碰上多少麻烦。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 怎么会这样?奥登总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口气。“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崔特会生气。”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①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 不过如果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以她为荣,因为她的能力,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 崔特那边处理起来就难多了,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目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右伴,但他同时又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当事情有些棘手的时候,杜阿总能找随便哪个孩子把他拖住。 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时以外,她通常对他视而不见。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存在本身就令人兴奋,只要看到他就能让她的身体微光闪烁。而他是一个理者,这一事实更让她没来由的兴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 杜阿叹了口气。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古怪。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夜晚的地表。 她喜欢夜晚的地表。但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全都浑身颤抖着搂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中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 当然,她也要吃东西。但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那时食物稀少。可是每当那时,周围总是光线黯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当然,在她向周围的人讲述的时候,她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像中的寒冷渐渐颤抖蜷缩,年轻的情者只会这样。过一阵子以后,她们回过神来,唧唧喳喳地咬一阵耳朵,然后一起取笑她,把她一个人抛在一旁。 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她横着展开身躯,收拢背腹,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她从未见过还有其他情者会喜欢这种感受。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他总是笨拙地跟在 【①平行世界三人家庭中负责理性思考的成员,亦称为“左伴”,与抚育者(右伴)相对。】 她身后,总是害怕哪天她会伤到自己。 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程度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自己身边离去。所有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亲自告诉了她。尽管抚育者很不善于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可是那天他的言语却无比温柔。那天她和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因为怨恨,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话,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让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她知道,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无论是谁这么做,都是既愚蠢又莽撞。或许正因为如此,这样的行为才如此令人兴奋,如此甜蜜。 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 一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以为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在他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 “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我早就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 “什么日子?”杜阿就是这样,顽固地拒绝了解。 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只要不去了解,那么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表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却无言以对。 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 “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要消散了。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当然,她做不到。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状态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她的抚育者默默地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 她说:“他们才不会关心呢!”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伤害父亲。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做“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杜阿是三个当中惟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 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 她不想去。她和他们之间关系很疏远,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情者也好,三个人都一样。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大人眼中,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后来,兄弟们开始长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严肃,继而越来越疏远。当她向父亲抱怨时,他只会温和地说:“你们都长大了,杜阿。” 她不想听,不愿意接受。可是事实上,她的理者哥哥已经真的一天天疏远自己,只会跟她说:“别来烦我,没工夫跟你玩。”而抚育者哥哥已经整日不苟言笑,变得忧郁而沉默。那时候,她十分困惑,而父亲始终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每次她问起这个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一个是理者,另一个是抚育者,他们都以自己的方式长大。” 她可不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于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们。她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有同样的抱怨,都在谈论着组成家庭的事,都喜欢在阳光中伸展躯体进食。她们彼此越来越相似,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事。 渐渐的,她开始憎恶她们。一有机会她就远离群体,独来独往。于是大家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叫她“左情者”。(被人这样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每当她想到这个词,她总会清晰地记起那种细碎的声音如何在自己身后徘徊,挥之不去。她们知道,这样足以使她伤心不已。)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对她的关爱始终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取笑她。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她,尽管他的方式总是那么笨拙。有时候,他会一直跟着她到地面上去,尽管他自己非常讨厌那个地方。他只是想保护她,害怕她受到伤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长老交谈。要知道一个抚育者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跟长老说话。尽管她还小,这个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长老只跟理者说话。 她被吓坏了,赶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远之前,还是听到父亲说:“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尊敬的长老。” 是不是长老问起了她的事?难道她的古怪脾气传到长老那里去了?可是父亲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即使面对长老,他也敢于直述对女儿的关爱。想到这一点,杜阿心中充满自豪。 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了。杜阿曾梦想过无数次的那种完全独立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无尽孤独。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走不可?” “我必须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须走。她心里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终归要逝去。将来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叹口气,说:“我必须走。” 他说:“你的理者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个家都要听他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理者父亲和她的母亲。对她而言,他们毫无意义。只有她的抚育者,她的抚育者父亲,她的爸爸,才是这个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样全身弯角光滑,弧度优美;也不像情者那样充满颤抖似的波纹。不用他开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面对一个小情者,我解释不清楚。”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伤难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说:“可是我会想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关心你,一直以为我讨厌你管着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永远在我身边,管着我,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也不愿永远失去你。” 爸爸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平抚女儿奔涌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可是他还是伸出自己颤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柔。 杜阿轻轻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来,在她触手的遮盖下,父亲的手朦胧隐约,微光闪烁。她是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这样会让父亲很尴尬。 父亲抽回手来,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说:“记住,有困难的时候去找长老,杜阿。他们会帮你。 我……我现在要走了。” 他走了,从此再未出现。 现在,杜阿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夕阳中回忆往昔。 她忽然想到,过不了多久崔特就会发觉她又溜走了,又会去奥登那里唠唠叨叨。 而奥登又会给她上课,讲那些责任之类的废话。 她才不在乎呢。 [book_title]第二章 奥登(1) 奥登已经感应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并没有刻意去想,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了然于胸。如果硬要自己不去想,他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因为在这些年来,这种感应已经融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浑然一体,不可分离。在不知不觉间,他会在头脑中搜集她的信息,至于动机缘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事情本应如此。随着岁月的流逝,他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这个本领。 崔特的感应力也没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渐渐固化在了孩子们那边。当然,这种转变非常有益,但同时抚育者在家庭中也变得越来越固定,越来越简单。说好听点,也可以说是越来越重要。而理者却要复杂得多…… 想到这里,奥登感到些许满足,满足中却又夹杂了一丝莫名的悲哀。 其实,家里真正的难题还是杜阿。她总是那么特立独行,跟其他情者是那么不同。这事使崔特深受打击,饱经困扰,也使他越发地口齿笨拙。对于这个问题,奥登也会感到困扰,但他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杜阿所带来的欢乐,她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给大家带来数不清的乐趣。他们不能离开彼此,只有在一起的时候才存在欢乐。相对这种欢乐,她偶尔带来的小麻烦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许杜阿独立的性情也不是什么怪事,事情或许本应如此。长老们对她还颇有兴趣——一般而言,长老们只对理者有兴趣。想到这里,奥登不免有点自豪;他的家庭是那么卓尔不凡,连情者都值得长老们另眼相看。 一切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当你深入地底,你会想到下面就是岩床,不出所料,你触摸到了岩床。有时候他会设想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必然正是他心中所愿。长老们就是这么说的,对所有的理者,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他们同时还说,逝去的确切时间并不能由他人告知,这个时间就在你自己心中,确切无误。 “到时候你会告诉自己的。”罗斯腾曾经这么说——言语清晰,语气耐心,这正是长老的口气,好像他们要费很大力气才能让普通人听懂他们的话,“告诉你自己为什么要逝去,然后你便会逝去,你的家庭也会随你而去。” 那时,奥登回答:“我不敢说我一定会乐于逝去,尊敬的长老。我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学。” “当然,亲爱的理者。现在还不到时候,你当然会这么想。” 奥登心想:“既然我永远都觉得学无止境,那我怎么会在某天希望逝去呢?”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确信那一天终将会来,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差一点忘了自己的感应能力,几乎要伸出一只眼睛来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还是难免有些孩子气的冲动。他并不需要用眼睛。单凭自己的感应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身体坚实,漂亮,轮廓清晰,边缘圆滑,呈现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体不像杜阿那样闪着诱人的奇异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想踏实而稳固。他爱他们两个,但是却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换作其中任何一个。思想也是一样。当然,他永远不会把这种话说出来,他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伴侣的事。但在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为自己身为理者而庆幸,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样头脑简单,也不像杜阿那样思想古怪(这一点甚至更要命).他猜想,他们两个甚至根本没感到自己的无知。 他又感应到远处的杜阿了,这次他主动弱化了这种感应。他觉得自己这时不需要她。这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爱减弱了,只说明了他对其他东西有更强烈的追求。这是一个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识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问题。那些问题他只能独自求索,或者跟长老一起探讨。 他越来越习惯于跟长老们在一起。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是一个理者,而从某种意义上说,长老们是“高级理者”。(他曾经把这话告诉罗斯腾,那是跟他最亲近的长老。有时他模模糊糊地感到,他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罗斯腾好像被逗乐了,但什么都没说。不过这至少表明他并不反对这个提法。)奥登最早的记忆总是跟长老们联系在一起。他的抚育者父亲越来越把心思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个小情者。这是他的天性。等到他们自己的小女儿出生以后(如果真有的话),崔特也会这么做。(奥登能从崔特身上看出这一点。为了生不下女儿这件事,崔特一直对杜阿抱怨个不停。)但这也不是坏事。在他的抚育者父亲忙于其他孩子时,奥登可以早早开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身为孩子的乐趣,但早在与崔特会面之前,他就学到了大量知识。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会面的情形。即使是度过了半生以后的今天,一闭上眼,当时的情形便历历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同龄的小抚育者,但他们都是孩子,远远没到抚养自己后代、成为真正抚育者的年纪,看起来也没有那么迟钝。小时候,奥登也曾跟自己的抚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时他曾惊恐地发现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忽视的智力差异(即使是这么多年以后回望,他也能清晰地记起,差异从那时起就存在了).他也曾朦胧地意识到抚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尽管还是个孩子,他也已经听到了一点关于交媾的传言。 当崔特第一次出现之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奥登的生活彻底改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这世上有些事情让他无比渴望,而这些事情与理性、与思考毫无关系。即使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这个发现给他带来的那种漫无边际的困惑。 当然,崔特倒是一点也不困惑。抚育者从来不会为三者之间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从没有这方面的困扰。理者,只有理者才会为此烦恼。 “想得太多了吧。”当奥登向一位长老倾诉的时候,长老只是这样回答。奥登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思考从来都是不嫌多的。 当他们初遇的时候,崔特还非常年轻,满身孩子气,对自己的笨拙一无所知。所以,他对相逢的反应几乎简单到了可笑的地步。他的身体轮廓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 奥登有些犹豫地问道:“我……我以前见过你吗?” 崔特回答:“我没来过这儿。我是被叫来的。” 这时候他们都明白了。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奥登一开始以为是某些抚育者,后来想到应该是长老们)觉得他们彼此适合。事实证明,这个判断非常英明。 当然,合适并不是说他们智力相若。奥登对知识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这种饥渴足以使他可以忘却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却连学习这个概念都不甚明了。 他学不学都是无所谓的事,因为他终其一生所需要知道的东西完全用不着后天的学习。从此以后,奥登不再只是沉迷于对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原的追求,或者醉心于揭示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崔特已经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欢整天对崔特侃侃而谈。 崔特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明显听不懂,不过倒是很有耐心;而奥登也是,明知道对方听不懂,却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 迈出第一步的仍旧是崔特,与生俱来的欲望驱使着他做出改变。那天,在用过正餐以后,奥登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述当天学到的新知识。(理者和抚育者体质更粗壮,进食也快很多,在阳光中一次穿行便完成了这个过程;而情者们一浸在阳光中就要拖到一个小时以上,身体反复蜷曲又伸展,好像只是为了故意拖延进食的时间。)奥登向来对情者们视而不见,他只喜欢这种兴高采烈的高谈阔论。而崔特则日复一日地盯着她们,看上去情绪波动得厉害。 突然,他向奥登走去,触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冲进奥登的身体。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奥登卵形身体的上部,那里微光闪烁,正是摄入温暖空气的所在。 崔特极力使触手扩散开来,渗入奥登的身体。奥登触电似的跳开,惊惶失措。 奥登小时候自然也这样做过,可是从青春期以后就没有了。他尖声叫道:“别这样!崔特!” 崔特依旧伸展触手,向前一点点摸索着,“我要。” 奥登极力收缩身体,使躯体表面尽可能地坚实,难以侵入。他挣扎着说,“可是我不想!” “为什么?”崔特显得迫不及待,“这样没错啊。” 奥登凭直觉回答,“会痛。”(其实不会,不会有身体上的疼痛。不过长老们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触。 一次莽撞的碰触真的会伤到他们。不过普通人没事,完全没事。)崔特不会被骗过去。在这方面,他的本能向来准确无误。他说:“根本不会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们这样也不对啊。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 而这时的崔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说:“我就是想要。” 一切终归要发生,奥登也注定会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识的理者,此刻也难以抗拒本能的诱惑,就好像那句老话,“大家都会做,不承认的是骗子。” 自那以后,每次会面时崔特总要跟他交媾。即使不用触手,他们也会将身体边缘相互融合。在快感的诱惑下,奥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极力配合,主动闪烁着身体。其实,在这方面,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强。可怜的崔特,虽然欲望比较旺盛,每次都情绪高涨,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体上却只能闪出一点点可怜的光斑,而且参差不齐,几乎难以辨认。 奥登则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变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渗入崔特的身体。 他们已经能完全浸入对方的表层,奥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坚实身体的脉动。残缺的交媾充满了欢娱,也带来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后来,每次交媾结束以后,崔特总感到疲惫不堪,还有莫名其妙的气恼。 奥登劝他:“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这种事本应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气。” 崔特便回答:“那我们去弄个情者来。” 弄个情者!崔特的脑子生来只有一根弦。奥登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复杂性跟这个家伙讲清楚。 不过他还是试着解释:“事情没这么简单,我的右伴。” 崔特可不理会那么多,径直说:“去找长老,你跟他们熟,他们会解决的。” 奥登吓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现在不去。”他继续说着,不知不觉间恢复了平时那种循循善诱的口气,“时机还不到,或者说我自己还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 崔特根本没在听,他只是说:“我去找。” “不行!”奥登几乎吓趴下了,“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说了时机还不到。相信我,我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懂。不像你们抚育者,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学,除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心里其实明白,这不过是托辞。他只不过是不想对长老有一丁点冒犯,不想伤害目前他与长老的融洽关系。幸好崔特听到这话的时候没有生气的意思。奥登甚至猜想,崔特心里完全认为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可学的,而自己刚才的话也就根本算不上什么侮辱。 不管怎么样,情者的问题依然存在。在那以后,他们偶尔还会交媾。事实上,他们的欲望与日俱增。尽管这种残缺的交媾不乏欢娱,可是终归不能带来真正的满足。每次过后,崔特都愈发想找个情者来。而奥登则把自己深深埋入浩瀚的知识当中,以此来逃避这个恼人的问题。其实,面对罗斯腾的时候,他好几次差点要提出情者的事来。 罗斯腾是他最熟的长老,也是对他个人兴趣最大的。长老们全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从来不会改变,从来不。他们的体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远长在同一个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同一个位置。他们的躯壳也并不完全是坚硬的,可是却完全不透明,永不闪烁,永不消散,永远不能与同类相互渗入。 他们的体积并不比普通人大,但是重得多,因为身体的密度更大。平时他们都会尽量避免与普通人柔软绵延的身体组织接触。 在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奥登的身体还像情者妹妹那样轻薄柔软,可以随意飘动,那时曾有个长老接触过他。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谁,但后来他了解到,所有长老都对年幼的理者有兴趣。那时,奥登曾伸手去触摸一位长老,仅仅是因为好奇。当时那位长老惊惧地连连后退。事后他的抚育者父亲狠狠骂了他一顿,告诉他长老是不可以触碰的。 这次责骂奥登终生难忘。长大一些以后,他知道长老的身体结构排列紧密,不能忍受外来物体的渗入。奥登想知道普通人是不是也会这样。另一个年轻理者告诉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个长老,那位长老差点折成两段,而自己却毫无感觉。不过奥登不敢确定他是不是在吹牛。 生活中的禁忌不止于此。奥登喜欢用身体摩擦洞穴的石壁,这样很好玩。身体渗入岩壁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孩子们都喜欢这么干,不过随着他渐渐长大,这个动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即使如此,他仍旧能使自己的表层渗入墙内,仍旧很舒服。不过他的抚育者发现他这个把戏以后,又骂了他一顿。他不服气地说,他的妹妹天天都这么干,他见过。 “你们不一样。”父亲说,“她是个情者。” 还有,有一次他在研读一份记录文档的时候——那时他已经更大了——他把自己身体的结构随便改了改,使身体尖端淡化消散,这样他就可以从文档中渗过。后来他常常在学习的时候这么做,给自己带来一点麻痒痒的快感,学习效果也更好,完了以后睡得也更沉了。 不过当抚育者看到这情形以后,还是骂了他一顿。 父亲当时那种强烈的反应,粗暴的语气,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奥登觉得不舒服。 那时候没人给他讲交媾的事。他们只是给他灌输各种知识,包罗万象,只有交媾的事从不提及。也从来没人给崔特讲过,可他是抚育者,生来就懂。当然,等到杜阿最终出现以后,一切不言自明,虽然她的理论知识恐怕比奥登还少。 不过她的出现跟奥登毫无关系,完全是崔特一手操办的结果。是的,就是崔特,那个向来害怕长老,每次遇到都会默默躲开的崔特;那个缺乏自信,连对奥登都充满崇拜的崔特;那个一向被动的崔特。崔特,就是那个崔特。 奥登叹了口气。崔特正渐渐进入他的脑海,他正向这边走来。他能感应到右伴笨拙而充满欲望的气息。这些日子里,奥登少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现在他终于觉得应该多花些精力,把这些千头万绪的想法梳理一下了——“你来了,崔特。”他说。 [book_title]第三章 崔特(1) 崔特能感到自己的形体粗笨,不过他从不认为这是缺点。其实他根本不多想这件事。即使真的想了,他也会觉得这是优点。他的身体只为一个目的而存在,而且说实话,这方面的功用可靠极了。 他开口问道:“奥登,杜阿去哪了?” “出去了,在外面。”奥登随口咕哝了一句,好像根本没把这事放心上。看到这种对家庭明显的忽视,崔特有点生气了。杜阿总是那么难管,而奥登却从来不关心。 “为什么放她走?” “我为什么要拦她?崔特,她做错什么了?” “你知道她错在哪儿。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可是一直没有第三个。你知道现在要生出个小情者来有多难。杜阿必须得到充分的营养,要不然根本就不成。现在呢,她又在日落的时候出去了。日落时那点光线,她能吃饱吗?“喔,说到吃饭,她确实不太在行。”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没有一个女儿。”崔特的口气变得温婉起来,“你想啊,要是没有杜阿,没有一个情者,我们两个的生活算什么呢?” “嗯,喔。”奥登嘴里咕咕哝哝的。崔特懊恼地发现,面对这种最简单的事实,他的左伴又开始扭扭捏捏了。 他又说:“记住,当年是我先找到杜阿的。”奥登还记得这些吗?奥登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有时候崔特心里感到灰心丧气到极点,虽说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可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无比失望。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他渴望找到一个情者,而奥登却不闻不问。 崔特知道自己说不出那些长篇大论。不过虽然所有抚育者都不善言词,可他们心里却并没闲着。他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奥登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些粒子啊、能量啊。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崔特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们。 奥登曾对他讲过,普通个体的数量现在正在逐渐减少。可奥登自己难道不关心吗?那些长老们都不关心吗?到底有谁会关心抚育者的想法呢?这世上只有两种生命,一种是长老,另一种是普通人。二者的存在都为食物所制约。 奥登曾经跟他讲过,太阳在慢慢变冷。食物的总量将会减少,所以生命个体的数量将会随之缩减。不过崔特并不相信。在他看来,太阳的温度并没有降低,至少从他的儿时到现在,太阳没有什么改变。人数变少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家都不关心家庭了。理者们都沉迷于那些不知所云的知识当中,而情者们总是蠢到不可救药。 普通人就应该放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专注于家庭。崔特就是这样。他总是心无旁骛地操持着这个家。 小理者先降生,然后是小抚育者。他们一天天长大,长得活泼可爱。剩下的事就是再生个女儿了。这事对他们来说好像非常困难,可是如果现在生不出情者,日后谁来组成新的家庭?杜阿这阵子是怎么了?以前她的性格就是那么古怪,现在好像越发难以捉摸了。 崔特心里对奥登生出一股无名火。奥登嘴里总是那些谁也听不懂的话,杜阿却偏偏很爱听。奥登总喜欢跟她说个没完,好像她也是个理者一样。对一个家庭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奥登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只有崔特知道操心。只有他才会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奥登跟长老们那么熟,却什么都不管。当年他们需要情者的时候,奥登怎么都不开口。他只会跟长老们讨论能源之类的废话,从来不会替家庭考虑。 最后还是崔特勇敢地站了出来。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崔特心中便充满自豪。那时他看见奥登正和一个长老交谈,便主动凑了过去。他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口气中没有丝毫畏惧。“我们需要一个情者。” 那个长老转过来看着他。崔特从来没有跟一个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