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伪币制造者 [book_author]纪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4057 [book_dec]纪德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完成于1926年。 纪德在此之前写的作品,往往只涉及一个道德、心理、美学等问题,而《伪币制造者》则描绘了较为广阔的社会生活画面,某种程度地反映了本世纪初法国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的精神面貌,表现了当代青年的不安与苦闷,流露了对资产阶级社会的某些怀疑。 纹章工艺有一种手法,就是在一个纹章中心再放上一个缩小了的纹章,这种手法叫做“纹心”。文艺作品中,也有这种旨在烘托作品的意义或渲染场面的气氛的戏中有戏、故事套故事的手法,纪德也别致地称之为“纹心”,并且使之从此成为文学的一个术语。《伪币制造者》运用了“纹心”的手法。小说中安排了一个小说家爱德华,他跟纪德一样也在写一本名为“伪币制造者”的小说,并对小说理论和技巧进行着各种思考。 《伪币制造者》 的艺术气氛浓于故事气氛。通过爱德华,我们可以多少了解一些书中人物间的关系。但除个别人物在小说结束之前横死之外,这些故事没有开端,没有结局,人物的来踪去迹并无交代。小说最后一句话是“我很好奇地想认识卡鲁”。卡鲁是小说主人公之一裴奈尔·普罗费当的弟弟,一个只有名字而从未上场的人物。 纪德以“内容广博和艺术意味深长的作品——这些作品以对真理的大无畏的热爱和锐敏的心理洞察力表现人类的问题和处境”,荣获1947年诺贝尔文学奖。 [book_img]Z_9322.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巴黎 [book_title]第一章 卢森堡公园 “这该是听到走廊上脚步声的时候了,”裴奈尔自语着。他抬起头,静听。但不,他父亲和他哥哥都还在法院办公,他母亲访客去了,他姊姊在听音乐会,至于那顶小的,小卡鲁,在学校寄宿,不能每天出来。裴奈尔·普罗费当第留在家里拚命准备他的会考,他眼前已只有三个礼拜。他家里人尊重他的孤独;可是魔鬼不答应。裴奈尔虽已解开上衣,但他依然透不过气。从那靠街的窗口直一阵阵地冒进热气来。他额上已成水流。一粒汗珠直沿着他的鼻子滚下来,快要掉在他手中的一封信上。 “简直像在装哭,”他想,“但流汗总比流泪强。” 是的,那发信的日期是个明证,不容置疑,信中所指的必然是他自己——裴奈尔,信是写给他母亲的,一封十七年前的情书,而且是未经署名的。 “这缩写究竟是什么意思?一个V,但也可认作是N……如果直接问我母亲是否妥当呢?……不如给她留个面子吧!我不妨任意想象就说这人是个王子。再,纵使我打听到我自己是个穷汉的儿子,那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正足消除自己怕像父亲的顾虑。一切探究徒添麻烦,只要能求解脱,别的全可不管。别再问根究底。再者,我今天所知道的也已足够了。” 裴奈尔把信叠起。这信和一束中的其余十二封同样大小。他不必把那扎信的红丝带解开,他只把抽出的信重又插入原来的位置。他把这束信重新放回盒子中,把盒子收在柜子的抽屉中。抽屉未经打开,他刚才是把抽屉中的秘密从顶上取出的。裴奈尔重把柜面断了的铰链放正,轻轻地,小心地,把原有的那块沉重的白石台面盖上,又把台面上的两盏水晶烛台以及他方才拿来修理着玩的大摆钟放好。 摆钟正敲四下。他已把时间拨准。 “六点钟以前咱们这位大法官和他的少爷大律师是不会回来的。我还可以有时间来安排。必须使咱们这位大法官到家就发现他写字台上这封漂亮的信,这封我通知他出走的信。但未动笔以前,我必须先把精神振作一番——同时必须找到我亲爱的俄理维,为的使我至少暂时能有栖身之所。俄理维,我的朋友,这正是时候让我来一试你的诚意,同时对你也正是向我表白的一个机会。已往在我们友情中可喜的是我们始终用不着彼此借助。当然!他人能愉快地为你效劳的事,求之自不难启齿。麻烦的是俄理维不会是单独在那里。不管,我总有方法把他引开。我要用自己的镇静使他吃惊,只在最奇特的境遇下我自己才感到最为自然。” 裴奈尔·普罗费当第住的那条T街贴近卢森堡公园。每星期三下午四时至六时他的几个同学惯在公园中那条临美第奇喷泉的小道上见面。他们谈论艺术,哲学,运动,政治与文学。裴奈尔走得很快,但当他经过公园的铁栅时,瞥见俄理维·莫里尼哀,他立刻就把脚步放慢了。 无疑由于天气太好的缘故,那天聚会的人数比平时更多,有些新参加的裴奈尔还不认识。这些年轻人当着别人面前,没有一个不显得像在做戏一样,几乎完全失去自然。 俄理维看见裴奈尔走近就脸红起来,赶紧离开和他谈天的一位少妇,独自躲远了。裴奈尔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因此他特别不愿显出自己专在找他,有时他竟装作没有瞧见他。 裴奈尔要接近俄理维必须遇到好些熟人,他也不愿显出专在找他,便滞呆起来。 他同学中有四位正围着戴夹鼻眼镜、留着一撮小胡子的杜尔美。后者显然比他们年长,他手上拿着一本书。 “你说怎么办?”他像特别在对其中之一说话,但因为其余的人也都听着,自己显然觉得非常得意,“我已念到第三十页,但竟不曾发现一种颜色或是一个描写的字。作者在讲一个女人,但我连她穿的衣服是红色还是蓝色都不知道。在我,很简单,如果没有颜色,我就看不到什么。”为了夸张起见,同时更由于感到别人对他已不像刚才那样认真,他就坚持着说:“绝对看不到什么。” 裴奈尔已不再注意这位滔滔谈论的人,但觉得立时跑开也不相宜,便听着另一些在他身后的人争论,其中之一坐在长凳上看《法兰西行动报》[1]。俄理维离开那个年轻的女人以后也已加入到这个集团来。 在这一群中间,俄理维·莫里尼哀是显得多么严肃!可是他却是他们中最年轻的一个。他那几乎还带孩子气的脸和他那目光,衬托出他早熟的思想。他容易脸红。他是温柔的。虽然他对任何人都很和气,可是总有某种内在的缄默与腼腆使他的同学们不易接近。这使他很感痛苦。没有裴奈尔,也许他会更感痛苦。 像裴奈尔一样,俄理维,出于礼貌起见,对同学中的每一群敷衍了一阵,实际一切他所听到的全引不起他的兴趣。 他靠在那个在看报的肩上。裴奈尔并未回头,但听他在跟那人说: “你不该看报,那会使你头涨。” 那人嘲讽地说: “在你,人一提到莫拉斯[2]的名字你就头痛。” 于是第三个人嘲弄地问道: “你觉得莫拉斯的文章有趣吗?” 先说话的那一个就回答: “使人头痛!不过我认为他是对的。” 于是,是第四个人,那人的语声裴奈尔辨别不出来: “在你,只要一切不使你头痛的东西,你就认为不够高深。” 先说话的那一个反诘说: “如果你认为笨货就配跟人开玩笑的话!” “来吧!”裴奈尔突然拉住俄理维的手臂低声地说。他把他带开几步: “快回答我,我还急着有别的事呢。你不是对我说过你和你家里人不住在同一层楼吗?” “我曾告诉过你我的房门正对扶梯,在到我家的半楼上。” “你说你弟弟也睡在那儿?” “乔治,是的。” “就只你们两人吗?” “是的。” “那小东西能不做声吗?” “当然可以办到。但究竟是什么事?” “告诉你!我已脱离家庭,或者至少今晚我就离开家里,我还没有打算究竟上哪儿去。就只今天一个晚上,你能留我住宿吗?” 俄理维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他的情绪是那样紧张,竟使他不敢正视裴奈尔。 “是的,”他说,“但不要在十一点以前来。妈每晚下楼来跟我们说晚安,以后就把我们的房门上锁。” “那怎么办呢?……” 俄理维微笑…… “我另外有一把钥匙。要是乔治已经睡了,你就轻轻敲门,免得把他惊醒。” “门房肯让我通过吗?” “我先关照他。啊!我和他处得很好。我那房门的钥匙也是他给我的。回头见吧。” 他们也不拉手便各自跑开。裴奈尔一面走远,一面想着他那封待写的信,那封法官回家时就会发现的信。这方面俄理维就去寻找吕西安·贝加,因为他不愿别人只看到他和裴奈尔单独在一起。人们都和吕西安相当疏远,俄理维要不更爱裴奈尔的话,一定会很喜欢他。裴奈尔与吕西安两人的性格适恰相反,前者勇毅,后者畏缩。他看去很柔弱,他像只凭借情感与精神去生活。他很少敢自己先找别人,但一见俄理维走近,他的欣喜实难言喻。若说吕西安能诗,别人一定怀疑;我相信只有对俄理维,他才肯透露他自己的计划。两人并肩跑到公园的石阶边。 “我想写的,是叙述一个故事,”吕西安说,“但并不是关于某一人物的故事,而是关于某一地点的故事——就以这公园中的一条小道作例吧,叙述这儿自清晨至黄昏所发生的一切。最先进来的是那些保姆,那些结着丝辫的奶妈……不,不……最先是那些不分性别不辨年龄的灰色的人们,他们在公园的铁门未开之前扫除道路,灌溉草地,更换盆景,最后准备场面与布景,你懂得我的意思吗?于是那些奶妈入场。那些小东西们用沙土做泥饼,相互争闹;那些保姆就飨以耳光。以后,小学生们散学出来——接着就是工人们散工出来。一些穷人就在公园的长凳上啃起面包来。稍迟,一些少男少女上公园来相互寻找;有一些相互躲避;另一些,梦幻者,独自跑在一边。再是,有音乐会的时候或是大公司上门的时候,成堆的人群。此刻是学生们;傍晚,相互拥抱的情人们,另一些,流着眼泪各自离去;最后,日暮时分,一对老夫妻……而突然,公园闭门的击鼓声响了,所有人一齐散去,这幕戏就此终场。我的意思是: 给人一种万象皆空的印象,一种死灭的印象……自然,并不提到‘死’字。” “唔,我很懂你的意思。”俄理维顺口回答,实际他一心只惦念着裴奈尔,对吕西安所说的一字未听。 “但还有呢,还有呢!”吕西安热心地继续说,“我还想取一种尾幕的方式写出这同一小径在黄昏的光景。当所有的人们已都离去,留下一片荒凉,但比白天显得更美。在庞大的岑寂中,开始大自然的欢声: 喷泉的水声,树叶间的风声,以及一只夜鸟的歌声。我原想在这一切之间放入一些来回梭巡的黑影,或者利用公园中的那些雕像……但那样也许会显得更俗气。你的意思以为怎么样?” “不,不必用那些雕像,不必用那些雕像。”俄理维心不在焉地反对着说;但在对方忧郁的目光下,他又赶紧热烈地鼓励说:“真的,朋友,如果你能写成的话,那一定是惊人的。” [book_title]第二章 普氏家庭 在普桑[3]的书简中,绝无对他父母感恩的痕迹。此后在他生命中也从不曾因远离他们而自悔前非。自愿地移居罗马以后,他失去一切归思,或竟一切怀念。 保罗·德雅尔丹[4]《普桑》 普罗费当第先生急于回家,而在圣日耳曼大街同行的他那位同事莫里尼哀却走得太慢。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今天在法院的工作特别繁重,右胁上的某种滞重使他焦心;由于肝脏柔弱,疲劳每积聚在那一部分。他惦念着回家入浴,没有再比一次痛快的沐浴更能使他安息日间的操劳。因此,他连午茶也不用,认为如果不是空着肚子,纵使用温水洗澡,也是不谨慎的事。归根说,这也许只是一种成见,但文化的基石就是由成见堆积成的。 俄斯卡·莫里尼哀已尽力加紧步子以免落后,但他的身躯比普罗费当第矮得多,而腿部尤其不发达,又因心脏的脂肪层太厚,所以最容易喘不过气。普罗费当第才五十五岁的中年,身轻步健,想把莫里尼哀撇开自非难事,但他很注重礼貌,他的同事年龄比他大,地位也比他高,他理应对他表示敬意。同时他更自惭经济地位的优越,因为自他岳父母过世以后,曾遗下一宗可观的财产;而莫里尼哀先生则除了他那笔菲薄的法院院长俸给以外,一无所有。这俸给实在和他的高位不成比例,虽然他态度的尊严倒足以掩藏他的低能而有余。普罗费当第不愿显露出自己的不耐烦。他回顾莫里尼哀,后者正满头大汗。莫里尼哀和他所谈的问题很吸引他的兴趣,但他们各人的观点不同,辩论也就开始了。 “把那所房子监视起来,取得门房与那假冒女仆者的口供,这一切都很对。”莫里尼哀说,“但您得当心,如果您想再进一步去查究这件案子,事情就会弄糟了……我的意思是: 您会被牵入到您事前所没有想到的境地去。” “但这些顾虑与正义毫不相干。” “当然啰!朋友,您跟我,我们都知道正义应该是什么,而实际上所谓正义又是什么。我们尽我们的力量做去,那是一定的;但不拘我们怎样尽力,我们所能做到的也就是一种‘差不多’的地步。今天在您门下的这桩案子特别应该审慎。十五个被告中,或是,只要您一句话,明天他们就可以成为被告,其中有九个是未成年的孩子。而您知道这些孩子们中有些都出自极有身份的家庭。因此我认为目前如果一出拘票,事情就弄得很棘手。一些有背景的报纸立刻会抓住这桩案子,而您反给他们大开敲诈与毁谤之门。这是没有办法的,不拘您如何谨慎,您总没有法子不使这些被告的名字宣布出去……自然我不配给您出主意,相反,您知道我更希望接受您的意见,您为人的正直,您的睿智卓见,是一向为我所钦佩的……但是,站在您的地位,我会这样做:我一定先设法把那四五个唆使者逮捕起来,使这可鄙的恶例告一段落……当然,我也知道这并非容易的事,但谁让我们吃这碗饭呢。我会把那幢房子,那纵乐的场所,封闭起来,而一面设法和缓地,秘密地,关照那些犯案的孩子们的家长,意在不使他们此后再犯。唉!譬如说,拘留那些女人,那我完全同意您;我觉得我们如今须做的只是替社会上肃清这一批祸深莫测的败类。但我再次声明,切勿把那些孩子们逮捕起来;威吓他们一下已很可以,然后就用‘无知误犯’等字了此公案,而这些孩子们受惊以后又被开释定会恍然神失。试想其中三个竟还不到十四岁,不必说,他们的父母还把他们看做是天真纯洁的小天使。话可说回来,朋友——自然这只能在您我间说的——我们在他们那样年龄难道也已经想女人了吗?” 他站住了,他的雄辩可又比行路更使他喘不过气来,他拉着普罗费当第的衣袖,迫使后者也不能不停止下来。 “或是如果我们那时也想女人,”他又继续说,“那只是带着一种理想的意味,神秘的意味,或是我可以那样说的话,一种宗教的意味。而现在这些孩子们,您看,他们已再没有所谓理想……说回来,您的那几位怎么样?自然,刚才我说的话并不是对他们而发的。我相信在您的家教之下,加以您给他们所受的教育,自然不必顾虑到他们会误入类似的歧途。” 的确,直到如今普罗费当第对他自己的孩子们颇感自豪;但他不作妄想,天下最好的教育不足以战胜天然的劣根性。感谢上帝,他的孩子们身上并无劣根性,正和莫里尼哀的孩子们一样,所以他们都能自动远避可疑的场所,不良的书籍,因为无法阻拦的事纵使禁止又能有什么效果呢?禁止他阅读的书籍,孩子可以自己偷偷地暗中去念。普罗费当第,他的方法很简单: 对于不良的书籍,他并不禁止孩子们阅读;但他设法使他们不想去阅读。至于眼前的这桩案子,他一定要再加考虑,并答应如有任何动作,一定事先通知莫里尼哀。既然这恶习已经三月之久,当然还会继续几天或是几个礼拜,暂时只能不断地暗中加以监视。而且暑假期间,这些罪人们也会自动地分散,好吧,再见。 普罗费当第终算可以加紧步子了。 一到家,他就跑入盥洗室,把浴盆的自来水打开。安东尼早在伺探他主人的回来,但装作像在走廊上偶然遇到他。 这忠仆在这家庭中已有十五年的历史,他眼看这些孩子们长大起来。他曾见过很多事情,他更猜疑到好些别的,但别人不愿让他知道的他都装作不知道。裴奈尔对安东尼不能没有好感。他不愿对他不辞而别。也许由于对他家里人的反感,他宁愿把他出走的事告诉一个普通的仆人而他自己的亲属倒反不知道。但我们应替裴奈尔辩护的是当时他家中人无一在家。而且,如果裴奈尔向他们告别,他们也决不能放他走的。他怕解释。对安东尼情形就不一样,他很可直截地说:“我走了。”但其时他伸出手去,那神情的庄严竟使这老仆人惊讶起来。 “少爷不回来吃晚饭吗?” “不,也不回来睡觉,安东尼。”由于对方犹疑着不知应把这话作何解释,更不知是否应该作进一步的追问,裴奈尔便故意重复着说:“我走了。”但又加上一句:“我有一封信留在……”但他又不想说“爸爸”的公事房里,于是又接下去说:“……在公事房的书桌上。再见。” 和安东尼握手的时候,他感动得像立时他已和他整个的过去永诀;他赶快重复说句再见,随即径自离去,以免哽在喉间的呜咽夺腔而出。 安东尼怀疑任他这样离去在自己是否应负一种严重的责任——但他又如何能阻拦他呢? 裴奈尔的出走对全家会是一件突兀而骇人的事变,这一点安东尼很明白,但他站在一个十全十美的仆人的地位理应不表惊奇。普罗费当第先生所不知道的事他就不该知道。当然他可以很简单地对他说:“老爷知道少爷已走了吗?”但这样他就失去自己有利的地位,而且也显得毫无意义。如果他那么焦心地等着他主人回来,原为从旁用一种平淡的、恭敬的语调,好像仅是裴奈尔嘱他转达似的,说这一句他花了长时间所准备的话: “少爷离开以前在老爷的公事房中留下一封信。”如此平淡的一句话也许有被忽视的危险;他枉然思索着一句更有力量而同时不失为自然的句子,可总想不出有合适的。但由于裴奈尔从没有不在家的时候,所以安东尼在眼角边已观察到普罗费当第先生不自禁地猝然起惊: “什么!在……” 但他立刻又恢复镇静。他知道不该在一个下人面前显露自己的惊讶,以致失去为主人者的尊严,他用很沉着的、几乎是倨傲的语调说: “知道了。” 但一面跑向公事房,又追问说: “你说的那封信,你说放在哪儿?” “在老爷的书桌上。” 一跑进室内,普罗费当第果然看到一个信封很明显地放在他平时写字坐的靠椅前;但安东尼怎能轻易放手。普罗费当第先生还未念上两行信,就听到有人敲门。 “我忘了告诉老爷有两位客人在小客厅中等着呢!” “什么客人?” “我不知道。” “他们是同来的吗?” “不像是。” “他们要见我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要见老爷。” 普罗费当第觉得不能再忍耐。 “我已经不知说过多少次我不愿别人到家里来打扰我——而尤其在这时候;我有我法院会客的时间和日期……你为什么让他们进来呢?” “他们两位都说是有要事和老爷商谈。” “他们来了很久了吗?” “快有一小时了。” 普罗费当第在室内踱了几步,一只手放在额上,另一手拿着裴奈尔的信。安东尼侍立门前庄严而不动声色。终于,他欣喜地看到这位法官失去镇静,在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他跺脚骂道: “请他们滚吧!请他们滚吧!告诉他们我忙得很,请他们改天再来。” 安东尼才回头,普罗费当第又赶到门口。 “安东尼!安东尼!……把浴盆的自来水关上。” 原因还是洗澡问题!他跑近窗口,读信: 先生: 由于今天下午我偶然获得的某种发现,我知道此后我不应再把您认作我的父亲,而这在我是一种莫大的慰藉。自觉对您一无情感可言,很久我就猜想我不是您的亲子;而我更愿知道我根本不是您的儿子。也许您以为我受您的恩惠,因为您把我看做和您自己的孩子们一样;但一来我始终觉得在他们与我之间您的观点不同,二来我对您认识得很够清楚: 您所做的一切只为不令家丑外扬,只为掩饰对您自己不很体面的一种境遇——最后也因为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宁愿对母亲不辞而别,因为我怕当我向她作最后的告别时,我会丧失自己的勇气,同时在我面前,她也会感到处身在一种难堪的境地——而这对我并不是愉快的事。我很怀疑她对我会有热切的爱念;因为平时我总在学校寄宿,她就很少能有认识我的机会,更因为我的存在会不断提醒她过去生命中的遭遇,而这正是她愿意遗忘的,所以我相信我的出走会使她感到快慰。如果您有勇气的话,不妨告诉她,说我并不怀恨她使我成为一个私生子;相反,我认为这比当您自己亲生的儿子更强。(原谅我的率直,我写这信并不想侮辱您,但这儿我所写的已尽够使您憎恨我,借此反能使您得到一点慰藉。) 如果您愿意我把出走的原因保守秘密,就请千万别设法使我回来。我离开您的决心可说绝无挽回的余地。我不知道过去您为抚育我花了多少钱;但在我没有今天的发现以前,我自然有权利接受您的供给,不用说,在将来我是决不愿再受您的接济的。受您任何恩惠,这观念已足使我难堪,我相信如果将来再有这样一天的话,我宁愿饿死也决不跑上门来求食。幸而我似乎记得听人说过,我母亲嫁您的时候比您富有。所以我很可假设我过去仗她生活。我感谢她。旧事也不必重提,但愿她永远忘怀我。对那些因我的出走而引起惊讶的人们,您尽可找一个借口给以解释。我允许您尽管把一切过失推在我身上(但我很知道您不待我的允许也会那样做的)。 我信末的署名带着您那滑稽而为我所不齿的姓,深愿从此一并奉还。 裴奈尔·普罗费当第 再启: 我留下一切可供卡鲁用的物件,但愿他比我更有资格,这是我对阁下的希望。普罗费当第先生蹒跚地向一张靠椅走去。他想细加思索,但千头万绪萦绕他的脑际。尤其,他感到右胁上,正好在肋骨下,一种轻微的疼痛;这是他的肝病发作,不易立刻止住的。是否家里还留有维希[5]矿泉水呢?啊!至少要是他太太已回来的话!但他将用什么方法告诉她裴奈尔的出奔呢?他应该把信拿给她看吗?这信太不合理,实在太不合理。他理应愤慨。他愿把自己的悲痛权作愤慨。他用力呼吸,而每吐一口气时发出一种简捷而微弱的叹息:“唉!天哪!”他胁上的痛楚和他的悲哀混杂在一起,使他的悲哀凝固而更显得真切。在他,这悲哀像已跑到肝上。他倒在靠椅上,重读裴奈尔的信。他无可奈何地耸一耸肩。不用说,这信对他实在是太残酷了;但同时他在信中察觉出怨恨、挑衅与傲气。他别的那些孩子们,他自己亲生的那些孩子们中,决找不出一个能写那样的信,他自己也决写不上来。这点他很明白,因为一切在他们身上所能找到的,他已在他自身中认识得很清楚。他常想到应该申斥裴奈尔那种独特的、雄劲的、倔强的脾气;但这种想法总是枉然。他自己很明白正由于这一切,他才爱裴奈尔远胜于爱他自己的孩子们。 赛西尔从音乐会回来,已在邻室弹奏了好一会她的钢琴,尤其固执地重复那意大利舟子曲中的某一乐句。最后,阿尔培利克·普罗费当第实在忍不住了。他半开客厅的门,用着凄恻的,几乎是哀求的语调,因为他肝部的痛觉已开始剧烈起来(加以他在他女儿面前总显得有点胆怯): “我的小赛西尔,请你去看一下家里还留下维希矿泉水没有;没有的话,让他们去买一点来。而最好你能停一会再弹琴。” “你难受吗?” “不,不。我只是想在开饭以前略作思索,而你的音乐打扰了我。” 由于想委婉一点,因为在痛苦中他变得更为体贴,他就加上一句: “你刚才弹奏得可真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但他未待回答就退出客厅了。其实他女儿很知道他根本不懂音乐,而把《小亲亲,来吧!》和《汤豪舍》[6]中的进行曲混作一谈(至少这是他女儿所说的),所以原也无意去回答他的问题。但他又把门推开了: “你母亲还没有回来吗?” “不,还没有。” 真是荒谬。她会回来得那么晚,在开饭前恐怕他已来不及和她有密谈的机会。他能造一些什么话来暂时解释裴奈尔的失踪?至少他不能提到事实的真相,以致孩子们知道他们母亲一时失足的秘密。唉!一切已被原宥,遗忘,补偿。小儿子的出世已使他们重修旧好。而突然从过去中跃出这个冤鬼,这由浪花带回的尸体…… 真怪!又是什么事?他公事房的门无声息地开了;赶快,他把手上的信塞入上衣贴身的口袋里。门帘轻轻地撩起。是卡鲁。 “爸爸,告诉我……这句拉丁文是说什么呢?我真一点不懂……” “我已屡次告诉过你,进来时须先敲门。而且我也不愿意你这样不断地来打扰我。你已养成让别人帮忙的习惯,自己不用心,而尽依赖别人。昨天是你的几何题目,今天又是……你那句拉丁文是谁的呢?” 卡鲁把练习本递过去: “他并没有告诉我们;但,你瞧,你一定知道是谁的。他让我们默写下来的,也许我默得不对。至少我想知道我默得对不对……” 普罗费当第先生接过练习本,但他肝痛得难受。他轻轻地把孩子推开: “慢慢我告诉你吧。我们快吃晚饭了。查理回来了没有?” “他跑回他的办事室去了。”(这位律师的事务所设在楼下。) “你去告诉他让他到我这儿来。快去!” 有人按铃。普罗费当第太太终于回来了;她道歉回来已晚,因为她不得不有很多的拜访。她担忧她丈夫又病了。能给他想点什么办法呢?真的面色太坏。——他恐怕不能用饭了。好吧,那就不必等他。但饭后她会带孩子们去看他。——裴奈尔?——唉!对啦,他那朋友……你一定知道,那位替他温习数学的朋友带他出去吃饭了。 普罗费当第略觉轻松。最初他怕痛楚太剧而不能说话。但他必须把裴奈尔的失踪加以解释。如今他知道他应说些什么话,虽然这对他是万分痛苦的事。他自己感到非常坚决。他唯一的恐惧是怕他太太会用眼泪或是惊号打断他,也许她会昏晕过去…… 一小时以后,她和三个孩子一同进来,她走近他身边。他让她面对他的靠椅坐下。 “勉力抑制你自己,”他用威压的语调低声对她说,“别说话,你懂我的意思吗?以后我再和你细谈。” 而当他说话时,他把她的一只手握在他自己的手掌中。 “孩子们,坐下吧。你们在我面前那么站着,像是应考似的,反使我感到拘束。我有一件很伤心的事要告诉你们。裴奈尔已离开我们,而最近……恐怕我们不能再见到他。今天我必须说明一向我隐瞒着你们的,原因是我希望你们爱护裴奈尔像是自己弟兄一样;因为你们的母亲和我,我们爱护他也像爱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但他并不是我们的孩子……他母亲临终时把他托付给我们,但今天他的一位舅舅……来把他领走了。” 一片沉痛的岑寂紧接着他的语声,人们听到卡鲁的啜泣。每人等待着,以为他还有话说。但他做了一个手势: “如今,回去吧,我的孩子们!我需要和你们母亲谈话。” 他们走后,普罗费当第先生很久不发一言。他手中是他太太那只冰冷得像是死人的手。她用另一只手把手绢蒙着眼睛。她靠在大书桌上,背面饮泣。从那断续的呜咽声中,普罗费当第听到她低声怨语: “啊!你真残酷……啊!你把他赶走了……” 刚才他已决意不把裴奈尔的信拿给她看;但在这种冤屈之下,他只好递过去: “好,你自己念吧。” “我不能。” “你非念不成。” 他已忘了他自己的痛楚。他瞪着眼看她逐行地念。适才和孩子们说话时他自己也几乎忍不住掉下眼泪。这时,他连情感也已消失;他正视着他的妻子。她想着什么呢?用着同一凄恻的语声,她依然且泣且诉: “啊!为什么你告诉他呢……你不应该告诉他的。” “但你很可以看出我并没有告诉他……你再仔细念念他的信吧。” “我已仔细念了……但他怎么会发觉的呢?谁对他说的呢……” 什么!原来她所想的尽是这些!她所伤心的就是为这!这哀讯原应使他俩融成一体。可悲的是普罗费当第惶惑地感觉到他俩的思想竟各趋一端。当她一面哭诉,一面争理的时候,他设法想把这一种执拗的意气引向更虔敬的情感去。 “这算是赎罪,”他说。 他站起身来,本能地需要表示出自己的威势;这时他屹然挺着腰,忘却自己身体上的痛楚,严肃地,体贴地,威武地,把手按放在玛格丽特的肩上。他很知道她从不曾真正忏悔过她自己的过失——这在他始终愿意看做是一时的过失。这时他想对她解释: 今日的悲剧正是赎回她昔日的罪恶;但他徒然思索着一种能使他自己满意而同时也能使对方接受的语气。玛格丽特的肩膀忍受着他手掌温和的压力。玛格丽特很知道她生活中的任何细故都会引起他那一套挂在口边令人难耐的道德教训来。他用他自己的定理来阐明一切,解释一切。他靠在她身上。下面是他所想对她说的: “我可怜的朋友,你看,从罪恶中决不会产生出好结果来。仅仗隐藏你的过失终归是无用的。唉!我对这孩子已算尽了最大的可能;我待他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如今上帝指示我们过去想借……总是一种错误……” 但一言未竟他已顿住。 无疑,她一定理会这几个字中深重的含意;无疑,它们已透入她的心头,因为刚才她已止泪,这时却更伤心地呜咽起来。她屈身像是预备跪在他的跟前,他弯腰把她搀住。和着眼泪她在说些什么呢?他一直俯身到她唇边。他听到: “你自己明白……你自己明白……唉!你为什么原谅我……唉!我根本就不应该再回到你的家来!” 他几乎不能不猜透她的语意。随即她又默然无言。她已不能再作更进一步的表明。她怎么能对他说他所苛求于她的这种德行,使她像幽囚在牢狱之中,使她感到窒息;她怎么能对他说如今她后悔的并不是她当日的过失,而是后悔她当日所作的忏悔。普罗费当第重又挺起腰。 “可怜的朋友,”他用一种庄重而严正的口气说,“我怕今晚你有点闹着脾气。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去睡吧。” 他搀她起来,陪她到她的卧室,在她的额上吻了吻,才又回到他的公事房,倒在一张靠椅上。说也奇怪,他的肝痛竟和缓了,但他已觉心碎。他用双手托着头,悲痛得已流不出眼泪。他没有听到有人在敲门,但门开的声音使他抬起头来。进来的是他的长子查理: “我来向爸爸请晚安。” 查理走近。他想让他父亲知道一切他都明白。他想对他父亲表示他的同情,他的真诚,他的忠恳,但谁能相信一个律师会像他那么不善辞令;也许正因为他情感的真挚,才更使他讷讷难言。他拥抱他的父亲,他依恋地把头倚靠在他父亲的肩上,使后者相信他很了解。过分的了解使他禁不住抬起头来,笨拙地,像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一样,问道,——他的内心是那样痛楚,他不能不问道: “那么卡鲁呢?” 这问题显然是荒谬的,因为,正像裴奈尔和别的孩子们大有差别,在卡鲁身上亲族间的类似是很显著的。普罗费当第拍拍查理的肩头: “不,不,你放心好了。只是裴奈尔一人。” 于是查理俨然地: “上帝驱逐出捣乱者为的……” “闭口!”普罗费当第阻止他,试问他何须别人对他说这些话呢? 父子间已再无话可说。我们不如离开他们吧。时间已快十一点。让我们把普罗费当第太太留下在她的卧室内。她坐在一张不很舒服的小椅上,不哭,也不想。她也希望跑掉,但她是不会的。当她从前和她情人——也就是裴奈尔的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她常对自己说:“回去吧,一切都是枉费,你永远只能做一个贤妻良母。”她怕自由,怕罪恶,怕安逸;这使她在十天之后竟又忏悔地回到她丈夫家里。从前她父母跟她说的很对:“你永不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让我们离开她吧。赛西尔已睡觉。卡鲁绝望地看着他那快灭的蜡烛,它已支持不到让他看完那本冒险小说,这书使他把裴奈尔出走的事也忘了。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安东尼又会对他的朋友女厨子谈些什么,但人不能事事都听到,如今已是裴奈尔去找俄理维的时候了。我不很知道他今晚是在哪儿吃的饭,也许根本他就没有吃饭。他顺利地通过门房;他轻轻地跑上扶梯…… [book_title]第三章 裴奈尔与俄理维 富有与升平产生懦夫;忧患乃坚韧之母。 莎士比亚 俄理维已上床等着他母亲,因为她每晚总下楼来跟她两个就寝的小儿子亲吻,道晚安。他很可以再把衣服穿上等待裴奈尔,但他怀疑他是否会来,而一面也怕把他的小兄弟闹醒。乔治平时很快就睡熟,早上醒得很迟,也许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故。 听到有人在轻轻抓门的声音,俄理维跳下床来,匆忙地套上他的拖鞋跑去开门了。一无点灯的必要,室内有着月光。俄理维把裴奈尔紧紧抱在怀中。 “啊!我真等得心焦,我不能相信你竟会来。你父母知道你今晚不在家睡吗?” 在黑暗中,裴奈尔的目光凝视着。他耸一耸肩膀。 “你以为我得先请求他们的同意吗,嗯?” 他的语调是那样冷酷地带着讽意,俄理维立刻感到自己发问的荒谬。他还不懂裴奈尔的出走是为“上进”,他以为他只打算一晚不回家,而想不出他出奔的动机是什么。他问: ——裴奈尔打算什么时候再回家呢?——永不!这时俄理维心中才明白过来。他尽力想显出自己的严肃,不因任何意外而愕然起惊,但一句“你在做的事简直是了不起的!”不自主地从他口中吐出。 他朋友的惊愕并不使裴奈尔不悦。他尤其暗喜这惊叹中所含的敬慕之意;但他重又耸耸肩膀。俄理维握着他的手;他非常严肃;他殷切地问道: “但……为什么你要走呢?……” “唉!老朋友,那,那是家庭间的事。我不能对你说。”不想使自己的态度太显严重,他用鞋头戏弄着俄理维脚尖摇晃着的那只拖鞋,使它落到地上,因为他们两人并肩坐在床边。 “那么你上哪儿去生活呢?” “我不知道。” “靠什么生活呢?” “走着瞧吧。” “你有钱吗?” “够明天吃中饭的。” “以后呢?” “以后就得想法去找,不管它!我总可以有办法。你瞧着吧;以后我再告诉你。” 俄理维非常佩服他的朋友。他知道他性格的刚强;可是,他还怀疑,万一他经济断绝,为环境所迫,那时他是否会寻回家去呢?裴奈尔向他保证: 他什么都干,但决不再回家去。因为他反复地说,而且愈来愈残酷: 什么都干——俄理维心头感到一种无限的惨痛。他想说话,但又不敢。最后,低着头,带着一种犹豫的语调,他开始说: “裴奈尔……至少你不会……”他停住了。他的朋友抬起眼睛,朦胧地看出俄理维惶惑的神情。 “不会什么呢?”他问,“你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说吧。当小偷吗?” 俄理维略一摇头。不,他指的并不是那个。突然他呜咽起来;他痉挛地抱住裴奈尔。 “允诺我至少你不……” 裴奈尔抱住他,随又笑着把他推开。他已懂了。 “那,那我一定可以答应你的。不,我不会那样冒失,”但他又接着说,“不过也得承认那倒是最简便的办法。”俄理维安心了;他很知道最后这句话只是一种有意的讥嘲。 “你的考试呢?” “对了,就是这事使我心烦。至少我不愿意把它牺牲。我自信已有准备,问题只要那天不太疲累就成。我必须很快想个办法。这当然是相当冒险的;但……我想不成问题。你瞧着吧。” 他们间有刹那的沉寂。第二只拖鞋又已落地。裴奈尔说: “你会受凉的。睡吧。” “不,该睡的是你。” “别开玩笑了,快,睡吧!”他把俄理维推入散乱的床上。 “但你,你在哪儿睡呢?” “不拘哪儿,地上也成,屋角也成。我必须使自己习惯。” “别那样,听我说吧。我还有点儿事情想告诉你,但你如果不在我身边,我就不能说。到我床上来吧。”当裴奈尔解衣上床以后,他说,“你记得那次我对你说的……成了,我已干过了。” 裴奈尔会意。他把他朋友更拉近一点,后者继续说: “老裴,说来那真令人作呕。那简直是骇人的……事后,我真想呕吐,撕去我的皮囊,自杀。” “那你也过甚其辞了。” “或是把她杀掉……” “女的是谁呢?至少你不至于太不谨慎吧?” “那倒没有,杜尔美跟那女的很熟;是他给我介绍的。但尤其是她的谈吐使我恶心。她不断地饶舌,你说多蠢!我真不懂在那种时刻何以还不闭口。我真想堵住她的口,把她缢死……” “我可怜的朋友!可是你早该想到杜尔美最多只能替你找个笨家伙……但至少,她长得怎么样呢?” “你以为我会抬起头来看她吗?” “你真是个小傻瓜。你真是个小爱神。我们睡吧……那么至少你总已……” “可不是吗!就是那事最使我作呕,就是说我仍一样的……干得正好像我对她很有热情似的。” “老俄,那可了不起。” “别胡扯!如果所谓爱情就是那么回事,我可早受够了。” “你真可谓初出茅庐!” “我倒想看看你在那情景中。” “啊!我,你知道,我不追女人。我已告诉过你: 我等着奇遇。那样,冷冰冰的,那对我一点没有意思。自然,如果我……” “如果你?……” “如果她……不说了。睡吧。”突然他转过背去,和俄理维的身子远离一点,因为热气使他难受。但俄理维过了片刻又说: “你说……你相信巴雷斯会当选吗[7]?” “天晓得!……那使你脑涨?” “我才不睬呢!喂……告诉你……”他攀在裴奈尔的肩上,后者回过身来,“我兄弟有一个情妇。” “乔治吗?” 那小的,假装入睡,原在黑暗中耸耳细听,这时听到人提到他的名字,就赶紧屏住呼吸。 “你真傻!我说的当然是文桑。”(比俄理维年长,文桑正念完医科前期。) “他自己告诉你的吗?” “不,他并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我的父母也一点不知道。” “如果他们知道了,他们会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妈会非常失望。爸爸一定会叫他和那女的断绝关系或是正式结婚。” “天晓得!这些正人君子们不懂得别人可以不和他们一样,而仍不失其为君子。但你怎么知道这事的呢?” “事情是这样的: 近来文桑每在我父母上床以后,夜间出去。他下楼时尽量小声,但我辨得出他走在街上的脚步。上礼拜,我想是礼拜二吧,夜间天气热得使我不能睡在床上。我就跑到窗口透透气。我听到楼下开门与关门的声音。我就伏在窗口,而当他在路灯旁经过时,我认出果然是文桑。那时已是十二点以后。这是第一次。我的意思是,这是第一次我注意到他。但自从我有过这发现以后,我就监视他——啊!自然并不一定是有意的……而几乎每天晚上我听他出门去。他自己有钥匙,而我父母又把以前我和乔治住的那间房间给他改作了诊察室,为的预备将来他开业以后用。他的卧室正在进门的左手,而其余的房间则都靠右手。因此他可以随意进出不为别人知道。平时我没有听到过他回来的声音,但前天晚上,那是礼拜一晚上,我不知道什么缘故;我想着杜尔美出版杂志的计划……就一直睡不熟,我听到扶梯上有说话的声音;我当时就猜想一定是文桑。” “那是几点钟?”裴奈尔问。其实他并不真想知道时候,不过要表示出他对这事极感兴趣而已。 “早晨三点钟,我想。我就起来,我把耳朵贴在门上细听。文桑在和一个女人说话。或者不如说那女的一个人在那儿说话。” “那你怎么知道那男的一定是文桑?别的房客也都从你门口经过。” “有时的确非常麻烦: 这些房客回来愈晚,上楼时声音愈大;他们才不顾别人正睡觉呢!……但那次决不是旁人,我听到那女的一再叫他的名字。她叫他……啊!我都不便说,说起来会令人作呕……” “说吧。” “她说:‘文桑,我的亲亲,我的情人,唉!您别走!’” “她称他用‘您’吗?” “对呀!你说怪不怪?” “说下去吧!” “‘您现在已没有权利把我抛弃了。您要我怎么办呢?您让我上哪儿去呢?告诉我!啊!告诉我。’于是她又重复地叫他,‘我的亲亲,我的亲亲’,而那声音愈来愈凄惨,愈来愈微弱。以后我就听到一种声音(他俩应该是在扶梯上)——一种像是什么东西落下去的声音。我想一定是她跪下了。” “但他呢,他一句话也不回答吗?” “他一定已跑上扶梯;我听到房门关上的声音。以后她就一直在我门口,而几乎是靠在我门上。我听到她呜咽的声音。” “那你应当给她开门。” “我不敢。文桑如果知道我知道他的事情一定会大发雷霆。而且,我怕她在哭时被人发觉反显得挺不好意思,何况我也不知道应该对她说什么话好。” 裴奈尔向俄理维转过身来: “我要是你,我一定给她开门。” “啊!天晓得,你总是什么都不怕,只要闪过你脑筋的事,你没有一件干不出来。” “你是责备我吗?” “不,我羡慕你。” “那你看那女的究竟是谁呢?” “那我怎么知道?晚安。” “说……你敢担保乔治一定不会听到我们所说的吗?”裴奈尔在俄理维的耳边低声说,两人细听了一阵。 “不会的,他已睡了,”俄理维很放心地说,“况且他也听不懂。你说那天他问爸爸什么来着……他说‘为什么……’” 这次乔治可真忍不住了。他在床上抬起头来,打断他哥哥的话: “笨伯,”他叫着说,“我那天故意问爸爸,这你也看不出来?……我敢打赌,你们刚才所说的我全听到了;我犯不上和你们作对。至于文桑的事我老早就知道了。只是,伙计们,现在你们说话可该小声点了,因为我真困了。或是,闭口吧。” 俄理维翻过身去。裴奈尔还不睡,他默然注视着这间房子。月光使它显得比平时更大。实际上,他对这间房间并不熟悉。白天俄理维一向不在室内。裴奈尔难得到他家去看他,偶有的几次,俄理维都在楼上的房子内招待他。如今月光已照在乔治的床脚上,这孩子终于睡熟了。刚才他哥哥所谈的,他几乎全都听到;他已不乏入梦的资料。在乔治的床边墙上,可以看到一个双格的小书架,上面放着一些教科书。在俄理维床边的一张桌上,裴奈尔瞥见一本版本很大的书;他伸出手去,抓住那本书,想看看是什么书名:《托克维尔[8]》;但当他想再把它放回时,书掉在地上,那声音把俄理维惊醒了。 “近来你念托克维尔吗?” “这是仲巴借给我的。” “你喜欢吗?” “相当乏味。但有些地方写得很好。” “听我说,明天你预备做什么呢?” 第二天是礼拜四,中学校向例是无课的。裴奈尔在想或许还可以看到他的朋友。他计划以后不再到学校去;最后的几课也不上了,打算单独预备他的考试。 “明天,”俄理维说,“十一点半我到圣拉扎尔车站去接我的舅父爱德华,他从英国回来,乘迪耶普开来的车子。下午三点钟杜尔美在卢浮美术馆等我。其余的时间我必须预备功课。” “你舅父爱德华?” “是的,他是我母亲的异母兄弟。他离开这儿已有半年,虽然我只见过他几面,我却很喜欢他。他不知道我会去接他,我怕在车站上不一定认识他。他和我家里其余的人完全不一样;他是一个很杰出的人。” “他是做什么的?” “他写作。他的书我几乎都看过;但近来他很久没有发表什么东西了。” “是小说吗?” “是的,也可说是小说。” “为什么以前你从没有向我提起过呢?” “因为提了你就会去念;而如果你念了不喜欢……” “说吧!” “那就,那就会使我难受。所以我不提。” “为什么你说他是个杰出的人?” “我也回答不出来。我已对你说过,我几乎不认识他,所以这也许只是一种预感。我觉得他对很多事情都感兴趣,而这些事情都不是我父母所感兴趣的,对他你可以什么都谈。有一天,那是在他动身之前不久,他在我家吃饭。他一面在和我父亲谈天,但我感到他目光却始终注视着我,那使我局促起来。我正想跑出那间房子——那是餐室,进咖啡后大家总在那儿闲谈——但他却向我父亲问起我来,这使我显得更局促。而爸爸突然站起来去找那时我才写成的诗,这些诗我以前很傻地竟拿给他看过。” “你写的诗?” “是呀,你知道,正是那一首,你说很像波德莱尔的《眺台》[9]。我自己知道那些诗全无价值或是不值什么,所以爸爸去把那些东西拿出来使我非常生气。但当爸爸在找那些诗的时候,好一会,就只爱德华舅父和我两人单独在室内,而我知道自己满脸涨得通红,我想不出什么话可以对他说。我只好把头别转——而且,他也和我一样,他开始卷他的烟卷,无疑是为使我安心起见,因为他一定看到我通红着脸,以后他就站起来看着窗外。他低声地吹着口哨。突然他对我说:‘我比你还局促呢。’但我相信这完全是出于好意。最后爸爸进来了;他把我的诗拿给爱德华舅父,他就开始读起来了。那时我已忍无可忍,如果他再恭维我一阵的话,我相信我一定会对他做出非礼的举动来。自然爸爸正等着他的恭维,而看到我舅父什么话也不说,他就问:‘你看怎么样?’但我舅父笑着对他说:‘在你面前我不便说话。’于是爸爸也笑着跑掉了。而当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对我说,他认为我的诗很要不得;但听他这样说,反使我心中很痛快;更使我高兴的是,当他突然用手指点着两行诗,而那正是全诗中我自己唯一认为得意的两行时,他微笑地看着我说:‘这是好的。’你说这可不是了不起的?而如果你知道他说那话时的语调!我真想拥抱他。以后他又对我说,我的错处在于从一种观念出发,而不够让字句作我的前导。最初我不很理解他的意思,但我相信现在我已懂得他指的是什么——而我相信他是对的。这一点我以后再和你解释。” “现在我懂得何以你要上车站去接他。” “啊!我刚才对你谈的都没有什么。我也不懂为什么我要对你谈这些。我们还说了很多别的。” “你说是十一点半?你怎么知道他乘这班车到站呢?” “因为他给我母亲写了一张明信片;而以后我又查了时间表。” “你打算和他一同吃中饭吗?” “啊!不,我必须在十二点回家。我只有和他握一握手的时间,但那对我已很满足……唉!在我还没有睡熟以前,告诉我: 什么时候我再和你见面呢?” “至少不在这几天。至少到我有了办法。” “但无论如何……如果我能帮你点忙。” “你帮我点忙!——不,那就没有意思了。我会觉得我在舞弊。安睡吧!” [book_title]第四章 在巴萨房伯爵家 我父亲是个笨伯,但我母亲是有头脑的人;这温柔的小妇人是个静寂主义者,她常对我说: 孩子,你会入地狱的。但这并不使她悲伤。 丰特奈尔[10] 不,文桑·莫里尼哀每晚出门并不是上他情妇家去。虽然他走得很快,让我们紧随着吧。从他所住的圣母院路顶头,文桑一直走尽连接着的圣普拉西德路,以后转到巴克路,那儿还有一些迟归的行人来往。他在巴比伦路一家大门前停住,门开了。这儿是巴萨房伯爵的住宅。如果他不常在这儿出入,他不会那么昂然地跑进这富丽堂皇的爵府。给他开门的侍役很知道在类似的假装镇静中所隐藏的胆怯。文桑故意不把帽子交给他,而随手扔在一张靠椅上。可是文桑在此出入还是不久以来的事。如今自称是他朋友的罗培耳·得·巴萨房原是逢人成朋友的那种人,我不很知道他们两人间究竟是怎么认识的。无疑是在中学的时候,虽然巴萨房显然比文桑年长得多。他们几年不见,最近,有一天晚上,很难得,俄理维陪他哥哥去看戏,偶然在戏院中遇见。在休息的时候巴萨房请他们两位吃冰淇淋。那天晚上他才知道文桑正念完医科前期,而尚在犹疑是否再进后期;实在说,自然科学比医学更使他感兴趣,但为谋生起见……总之,文桑欣然接受了罗培耳·得·巴萨房不久后向他提出的有利的建议,即是每晚去诊视他那位手术后尚未复原的年老的父亲: 无非是洗涤、检验、注射之类,反正是需要一个专手才能担任的。但,除此之外,这位伯爵想接近文桑还别有内幕,而后者接受他的建议其中也另有原因。罗培耳的内幕,我们以后再来探究;至于文桑的即是: 需钱孔亟。当你是一个心地正直的人,而自幼受教育的灌输,知道什么叫做责任,你不会使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尤其这女人是为你抛弃了她的丈夫——而你自己则丝毫不感到你对她所应尽的义务。直到那时,文桑所过的是一种纯洁的生活。他和萝拉的关系,有时在他觉得很平常,有时却觉得是骇人的。很多琐细的事情,如果一一分列,往往显得很简单很平常,但加在一起却凑成一个骇人的总数。他方才一面走一面就那样想,但这对他无济于事。自然他从不曾打算把这女人完全由他来负担或是在她离异以后娶她,或是和她同居。他不得不自认对她并无强烈的爱,但他知道她在巴黎一无接济,而是他自己使她落入这种困境: 他想对她至少应负起初步援助之责,可是他很知道这援助是朝不保夕的——今天比昨天不如,比最近几天更不如。因为在上星期他还有他母亲克勤克俭为他开业而积贮下来的五千法郎,这五千法郎应该足够他情妇分娩,住院,以及婴儿出世后最初的费用。但他竟受了什么魔鬼的唆使?——这一笔早为这女人打算好的款子,这一笔奉献给她而他自己再无权动用的款子,有一天晚上,也不知由于什么魔鬼的耳语,他认为这数目也许是不够的。不,这并不是罗培耳·得·巴萨房。罗培耳从不曾说过类似的话,但他建议文桑上俱乐部去恰正落在那一天晚上,而文桑接受了他的建议。 这种赌场中最危险的是只要赌友就是朋友。罗培耳把他的朋友文桑介绍给所有的人。文桑因为事前没有准备,所以那一天晚上不能尽兴下注。他身边几乎什么也没有,伯爵想借给他的一点筹码他又不肯接受。但,因为他赢了钱,他就后悔不曾多冒险一下,便答应第二天再去。 “现在这儿的人都认识您了,以后我就用不到陪您同来。”罗培耳对他说。 这一切发生在彼尔·得·勃鲁维家,人通称他为彼特罗。自从这第一晚以后,罗培耳·得·巴萨房就把自己的汽车供给他的新交使用。每晚十一时文桑到罗培耳家,和他闲谈一阵,随即上楼,看老伯爵当时的心境与病状决定他逗留的久暂,以后汽车就送他到圣弗洛朗坦路彼特罗家,一小时后又接他回来,但车子并不直接送他到家而是停在最近的十字路口,因为他怕引人注意。 前天晚上,萝拉·杜维哀坐在通莫里尼哀家的扶梯上,守候文桑一直到早晨三点钟;那时他才回家。而且,那天晚上文桑并没有上彼特罗家去。他已无钱可输。两天以来,他那五千法郎已分文不剩。他把经过写信通知了萝拉,告诉她他再不能替她想办法,并劝她回到她丈夫,或是她父亲那儿去,直认一切。但这在萝拉已绝不可能,她对这事根本无法加以冷静的考虑。她情人的恳求只引起她的愤怒,而这愤怒徒使她沉入绝望的境地,文桑遇到她就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想把文桑拖住,但他撒手就跑。无疑,那一刻他只能忍心,因为他并非无情的人;但在他,欲胜于情,因此他很容易把这种冷酷也看做是他的一种义务。他完全不理会她的祈求,她的哀诉,正和俄理维对裴奈尔所说的一样,文桑把他房门关上以后,她倒在扶梯上,独自在黑暗中呜咽不止。 自从那晚以后又已过了四十多小时。前夜文桑并没有上罗培耳·得·巴萨房家去,他父亲的病状似乎已转好。但这天晚上一道电信把他找去。罗培耳想见他。当文桑踏进罗培耳常在的那间房子——这房子他自己特意布置作书室,而同时也是他的吸烟室——罗培耳并不起立,随便从肩头向他伸出手去。 罗培耳正在写作。他坐在一张堆满着书的写字台前。正面,一扇大玻璃窗正对花园中的月色敞开着。他伏在案上对文桑说话: “您知道我在写的是什么?……但您不会告诉别人吧!……您答应我……这是给杜尔美所办的杂志的卷头语。反正以后别人一定会发现这杂志的后台是我,不过至少我不愿立刻让人知道我自己也在其中执笔。所以,千万别声张!但我正在想: 您不是对我说过您的二弟也能写点东西?他叫什么名字?” “俄理维,”文桑说。 “对了,俄理维,我倒忘了,别那么站着。坐在这张靠椅上吧。您不冷吗?您愿意我把窗关上吗?……他能写诗,对不对?他很应该拿到我这儿来。自然,我不能答应一定会用他……不过我相信总不至于太令人失望。他看来长得很聪明,您的二弟。而且,他对文坛的情形似乎很熟悉。我很想和他谈谈。您告诉他什么时候来看我,好不好?这事我拜托您。来根烟吧?”他把他那银质的烟盒递过去。 “好。” “文桑,现在您听我说,我有几句很恳切的话要告诉您。那天晚上,您的举动真像是个孩子……而且我也一样。我并不是说我不该带您上彼特罗那儿去,但我觉得您输的钱我多少应该负一部分责任。我总想要是没有我,您是不会输这笔钱的。我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人所谓的‘内疚’,但相信我,我为这事开始失眠并且患起消化不良症来,而我又想起您对我说过的那个可怜的女人……但那,那是另一回事;而且这种神圣的事,不如回避为妙。我想对您说的是,我很希望,我很愿意,是的,绝对愿意交给您一笔相等于您所输的款子,是五千法郎,对不对?而您再去冒一次险。我再说一遍,这款子,我自认是我让您输的,所以我应该偿还给您;您用不到感激我。如果这次您赢了的话,您就还我。如果又再输了,顶好!我们间算是清了账。过去一笔勾销,今晚您再上彼特罗那儿去。汽车把您送到以后,就来接我上格里菲斯夫人家去,而您回头就上她那儿去找我。说定了,对不对?汽车会上彼特罗家去接您的。” 他打开抽屉,取出五张票子交给文桑: “快去吧。” “但您父亲……” “唉!我忘记告诉您了: 他故世已有……”他取出表,喊道,“不得了,那么晚啦!都快十二点了……快走吧。——是的,他故世已差不多四小时了。” 这一切他说得丝毫不带慌张,反倒是泰然不以为意。 “而您不在家里守……” “守灵吗?”罗培耳打断他,“不,我的小兄弟在那儿照料;他和那老女仆都在楼上,他和死者比较契合,而我……” 他看文桑总是不动,就接下去说: “听我说吧,朋友,我不愿使您以为我冷酷不近人情,但我痛恶现成的情感。我曾在心中对我父亲假设了一种亲子之爱,但不久我发现我假设的尺度还嫌太宽,因此我不得不把它收紧一点。我一生中受惠于老人的唯有烦扰,敌对,与拘谨。如果在他心中也有一点温存的话,至少他决没有用在我身上。我早年对他的怀慕,那时还是一片赤子之心,结果只受到他的厉声呵斥,从此我就得了教训,您自己总已亲眼见到,当人看护他的时候……他几曾对您说过一声谢谢?他几曾对您有过最低度的敬意,或是瞬间的微笑?他始终以为他对一切受之无愧。啊!这就是人所谓一个有气概的人。我相信他曾使我母亲很受痛苦,而这也算是他所爱的人,要是他真爱过什么人的话。我相信他使他周围的一切人痛苦,他的佣人,他的狗,他的马,他的情妇;只有他的朋友是例外,因为他根本没有一个朋友。他的故世让每个人舒一口气。他正是,我相信,人所谓在‘某一方面’有特长的人;但我从不曾发现是哪一方面。他很有才智,那是真的。说回来,我曾对他相当钦佩,即在今日仍然一样。但至于说猫哭老鼠,至于要我流点眼泪……不,我已早不在这种年龄。好吧!还是赶快走,一点钟后上莉莉安家来找我。——什么?您没有穿晚礼服不好意思吗?傻小子!什么?没有别人。好吧,我也穿便服就是。知道了。出门以前点上一根雪茄吧。赶紧让汽车开回来,回头再去接您。” 他看文桑出门后,耸一耸肩,跑入卧室去换衣服。他的晚礼服已平直地在沙发上等着他了。 在楼上的一间房子内,老伯爵躺在那张临终的床上。人在他胸前放上一个十字架,但忘了把他的双手按在上面。几天不剃的胡子使他下颌峻峭的角度变得柔和一点。横在额上的皱纹在他耸立的灰发下已不显太深,而且好像松弛了。眼珠深陷在满覆浓眉的眼眶中。正因为以后我们不会再见到他,所以我特别向他端详一番。那年老的女仆赛拉菲坐在床头的一张靠椅上。但她站起身来,跑近一张桌子去。桌上一盏旧式的油灯发着黯淡的光,灯芯已不够了。灯上的灯帽使光正照在年轻的龚德朗在念的一本书上…… “您累了,龚德朗少爷。您不如先去睡吧。” 龚德朗抬起头来,用极温柔的目光看着赛拉菲。他撩开散在他两鬓的金栗色的头发。他才十五岁;他那几乎还带女性特征的脸上只充满着爱与柔情。 “你呢!可怜的菲,”他说,“该去睡的还是你,昨夜你已一夜没有休息。” “啊!我已习惯,在我算不得什么;而且我白天睡了,而您……” “不,你去睡吧。我并不觉得累,而且我留在这儿看书,或是默想对我很有好处。我对爸爸认识太浅,我相信如果我不乘这机会细细瞻仰一番,我会完全把他忘了的,我要看守他直到天亮。菲,你在我家已有多久了?” “我是在您出世前一年来的;如今您快十六岁了。” “你还记得我妈吗?” “记得您妈?您问得真有意思!这正好像您问我我叫什么名字。自然,我怎么不记得您妈呢?” “我也记得一点,但不很清楚……她去世那年我才五岁……告诉我……是不是爸爸常和她说话?” “那就得看什么日子,您爸爸向来是很少说话的;而他也不喜欢别人先和他说话。但无论如何,那时比近来总还更多说一点,——而且,往事最好不提,让仁慈的上帝去审判这一切吧。” “好菲菲,你真相信仁慈的上帝会去管这些事吗?” “如果不是仁慈的上帝,那还有谁呢?” 龚德朗把嘴唇贴在赛拉菲赤红的手上。 “你知道你应该做什么吗?你去睡。天一亮我就一定叫你;那时我就去睡。去睡吧,我恳求你。” 赛拉菲留他一人在室内以后,龚德朗立刻跪下在床前。他的前额隐没在褥单中,但他哭不出眼泪;他心中一无情感的冲动。他的眼睛是绝望地干涸的。于是他又站起身来,他看着这已失去知觉的遗容。在这庄严的瞬间,他想认识不知何种崇高与稀有的情感,倾听从另一世界传来的消息,把自己的思想超升到一种超感觉的灵妙的境界去——但他的思想却始终羁住在尘俗的现世。他凝视着死者苍白的手,而自问死人的指甲还能长多长。他惊骇于这两只拆散的手。他想把它们拿近去,连在一起,握住十字架。这倒是个妙计。他想赛拉菲回来时看到死人的手已连在一起一定会大吃一惊,他想象她的惊奇自己觉得非常得意;但立刻他又鄙视自己的举动。他依然俯在床上。他把死人离他较远的那只手臂抓住。手臂已很僵硬,龚德朗要把它勉强弯曲过来,结果使整个尸体移动了。他又抓住另一只手臂,这一只似乎比较柔顺。他几乎已把它拉在适当的位置。他拿起十字架,想把它放在死人的大拇指与其余的手指间,但一接触到这冰冷的尸体他就心寒起来。他自觉已将昏晕。他想把赛拉菲叫醒。他放弃一切——十字架倾倒在折皱的褥单上,死人的手臂重又僵硬地落回原处。在这骇人的肃静中,他突然听到一声粗暴的呼唤“上帝”的声音,使他毛骨悚然,像是有人在……他惊惧地回过头去;但不,室内只有他独自一人。这大声的诅咒无疑出自他自己的口中,出自从不曾亵渎过神明的他。于是,他又坐下,沉湎在他的阅读中。 [book_title]第五章 文桑在格里菲斯夫人处重见巴萨房 刺从来进不到这一具灵魂与身躯中去。 圣伯夫[11] 莉莉安支起半截腰身,用指尖抚摸着罗培耳棕褐色的头发。 “朋友,您开始脱头发了。您得当心点呀,您才不到三十岁。秃头对您太不好看。您把生活看得太严肃了。” 罗培耳向她抬起脸来,微笑地看着她。 “我向您担保,至少在您跟前我并没有把生活看得太严肃。” “您已告诉莫里尼哀来找我们吗?” “是的,既然您那么要求。” “而……您借他钱了吗?” “我已对您说了: 五千法郎——还不是再上彼特罗那儿去输个精光。” “为什么您愿意他输呢?” “那是一定的。第一天晚上我就看出来。他完全外行。” “他还可以慢慢地学……您愿意和我下赌他今晚准赢吗?” “随您便。” “啊!但我请求您不必把这看做是一种惩罚。我最不爱勉强人。人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别生气。就这样吧: 如果他赢的话,他就把五千法郎还给您,但如果他输的话,那您得替他还我这笔钱。成吗?” 她按电铃: “拿托卡依酒[12]来,要三只杯子。——而如果他回来仍是不多不少的五千法郎,那我们就把那笔钱算是他的了,对不对?就是说如果他不输不赢……” “那决不会的。我奇怪您怎么对他那么感兴趣?” “我奇怪您怎么会对他不感兴趣。” “您对他感兴趣因为您爱上了他的缘故。” “亲爱的,那倒是真的!对您,我很可以这么承认。但我对他感兴趣并不因此。相反,通常在我脑筋中如果有了某人的影子的话,倒反会使我冷下去。” 一个仆人进来,托盘上放着酒和杯子。 “我们先为东道庆祝,以后我们再和得胜者共饮。” 仆人把酒倒在杯中,他们举杯相庆。 “在我,我觉得他令人生厌,您的那位文桑,”罗培耳接着说。 “啊!‘我的’那位文桑!……好像最初并不是您自己把他带来似的!而且我劝告您别再逢人便说他使您讨厌。别人很容易明白为什么您要接近他。” 罗培耳略偏身子,把自己的嘴唇印在莉莉安赤裸的脚上,后者赶紧缩回脚去,隐匿在她的扇子下面。 “我应该害羞吗?”他说。 “对我就用不到,您也不会的。” 她干杯以后说: “亲爱的,您愿意不愿意我告诉您: 您有文人所有的一切习气。您好虚荣,又虚伪,又有野心,朝三暮四,自私自利……” “您把我抬得太高了。” “是的,这一切都是动人的,但您永远不能当一个小说家。” “因为?……” “因为您不懂得听别人说话。” “我自己觉得很能听您说话。” “唉!他,他不是个文学家,但他更能听我说话。但当我们在一起时,倒总是我听他说话。” “他并不善于说话。” “那因为您不断地演说。我很知道您: 您绝不让他有插言的余地。” “他能说的我预先已都知道。” “真的吗?他和那女人的故事您都知道吗?” “啊!别人的恋爱史,那我认为是世上最乏味的事!” “我也很喜欢听他讲自然科学。” “自然科学,那就比恋爱史更乏味。那么说,他倒给您上了一堂课?” “啊!如果我能把他所说的都讲给您听……亲爱的,那简直是引人入胜的。他告诉我很多关于海中水族的故事。而我,我一向对于生长在海中的一切都感兴趣。您知道如今在美国,他们造一种两面都用玻璃的船,可以看到在海底的一切。那一定是可惊的。可以看到活的珊瑚,以及……以及……那叫什么来着?——以及石蚕,海绵,海藻,成群的鱼类。文桑说有几种鱼在太咸或太淡的水中就不能生存,而另几种鱼正相反,它们能适应水的各种咸度,它们就守候在咸度较低的水流边,等着那些不能支持的鱼类过来时把它们全吞了。您应该让他给您讲……我担保您那是顶有意思的。当他讲那些故事的时候,那简直是了不起的……您不再认识是他……但您不知道让他讲……这正像当他谈起他和萝拉·杜维哀的历史一样……是的,这是那女的名字……您知道他是怎么认识她的?” “他也和你讲了吗?” “人没有什么不对我说的。险恶的人,您很知道!”于是她用折扇上的羽毛戏弄他的面庞,“您可疑心到自从那天晚上您带他到这儿来以后,他就天天来看我?” “天天!不,真的,我可真没有想到。” “到第四天,他已禁不住,他就什么都说了。但以后每天,他总再加上一点细节。” “而那不使您讨厌!您可真是了不起的。” “我不是对您说过我爱他。”她添势地抓住他的臂膊。 “而他……他爱那个女人?” 莉莉安笑了: “他曾爱过那个女人。——啊!最初我必须装作对那女人非常关心。我还不得不陪着他流眼泪。但我心中却异常妒忌。现在我已不。你听我讲那是怎么开始的。他们两人都被认为患肺病,不约而同地被送到波城[13]的一个肺病疗养院。实际上,一个也不是。但他们两人都自以为病势很重。那时他们还各不相识。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疗养院花园的阶台上,他们两人恰好躺在并列的两张躺椅上,旁边还躺着很多别的病人,都整天在露天疗养。因为他们自信已都是命定了的人,所以觉得自己一切行动不会再生后果。他时刻向她诉说他们两人最多也只留下一个月的生命;而那正是春天。她在疗养院只是孤单的一人。她丈夫在英国当一个法文教员,她离开了他跑到波城去。那时她结婚才三个月。自然他得费尽心血才能供给她在那儿的费用。他每天给她写信。这年轻的女人出自一个很有名誉的家庭,很有教养,很沉默,很胆小。但在那儿……我也不很知道文桑究竟对她说了些什么,总之第三天她就向他直认,虽然和她丈夫同床,而且也发生关系,但她始终不知道乐趣是什么。” “而他,他当时说什么呢?” “他就握住她悬靠在躺椅旁的那只手,紧紧地按在他自己的唇边。” “而您,当他对您讲到这些,您说了什么呢?” “我!那可真够瞧……替我想想我竟大笑起来。我忍不住,而我又止不住……并不是他所说的使我觉得可笑,而是我自己想使他再继续说下去,因而不能不装出那副又关心而又惊惶的神情。我又怕自己显得太感兴趣。其实,这的确是很美而又很凄惨的。他对我说时他自己非常感动。他从没有对别人谈过这一切。他家里人自然完全不知道。” “这样说来,您倒配写小说。” “对呀,亲爱的,如果我要能知道用什么文字来写!……用俄文,用英文,用法文,我永远决不定。——终于,第二天晚上,他就找到他新认识的朋友的卧室去,而授给她一切她丈夫所未曾教她的,而我想他的教授法一定很高明。只是,他们既然认为可活的时间已经很短,自然双方都没有防备,而自然,有着爱情作助力,不久他们两人的健康也大大进步了。当她发现自己已有身孕,两人就都惊慌了。这是上一个月的事。天气已开始热了。在夏天,波城那地方是不能住的,他们就同回巴黎来。她丈夫以为她已回到她父母家里,他们在卢森堡公园附近办有一所补习学校,但她自然不敢去见他们。而她父母,他们倒以为她还在波城;但一切不久自然都会拆穿。最初,文桑向她发誓决不把她抛弃,他愿意和她跑到天涯海角,上美洲去,上大洋洲去。但那就非钱不可。就在那时他遇到了您,他开始赌博起来。” “他从来没有和我谈到这一切。” “尤其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她停住了,倾听。 “我以为是他回来了。……他又告诉我,说从波城到巴黎的那段旅程中,他几乎以为她疯狂了。她才明白她已开始有孕。在车厢中她坐在他对面,车厢中就只他们两人。自从早晨起她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关于起程的一切全得他去照料。她任人替她布置,她似乎对一切已都失去知觉。他握着她的手,但她像是不曾意识到他就在眼前,带着怒容,目不转睛地看着前面,嘴唇微微颤动。他靠近她身边。她不住地说:‘一个情人,一个情人,我有了一个情人。’她用同一的语调反复地说,总不出这几个字,像是她已不知道再有别的……亲爱的,相信我,当我听到这一段故事的时候,我再也笑不出来。我一生中,没有听到过比这更动情的。但他愈说下去,我愈明白他自己在和这一切逐渐脱离关系。可以说他的情感随着他的语声同时消失了。可以说他感激我替他作了传达他情绪的媒介。” “我不知道这一长篇你用俄文或是英文应该怎么说,但我保证您用法文倒的确说得顶流利。” “谢谢,我知道。这以后他才和我谈起自然科学;而我尽力勉励他不要为爱情而牺牲他的前途,否则真是太可惜了。” “换句话说,您劝他牺牲爱情。而由您来替他补足这份爱情?” 莉莉安不答。 “这次我相信是他了,”罗培耳说,一面站起身来,“……在他没有进来以前,让我再说一句话: 我父亲刚过世了。” “噢!”她淡然回答。 “当巴萨房伯爵夫人对您不算一回事吗?” 莉莉安立时仰身大笑。 “但是,亲爱的……因为我似乎记起我还忘了一位丈夫在英国。什么!我以前没有对您说过?” “恐怕没有吧。” “总之在某处还有一位格里菲斯男爵。” 巴萨房伯爵从不曾相信他这位朋友的头衔能有几分可靠,他微笑了。女的接着说: “告诉我,您想对我作这建议是否就为使您的生活多一重点缀?别那样,亲爱的。我们还是各守现状,做朋友,好不好?”于是她伸出一只手去让他亲吻。 文桑一跑进门就喊着说: “好,我早料到,这奸贼准穿上了晚礼服。” “是的,为不使他丢面子,我曾应允他我也穿便服,”罗培耳说,“朋友,真对不起,但我在出门前突然记起我在居丧呢!” 文桑昂着头,全身显露出胜利与喜悦。莉莉安看他进来已早跳起来了。她对他凝视一阵,就雀跃地奔向罗培耳,围着他跳着,舞着,叫着,一面用拳捶他的背(莉莉安这种撒痴撒娇的举动让我讨厌): “他的东道输了!他的东道输了!” “什么东道?”文桑问。 “他打赌,说您准又是输的,快说,赢了多少?” “我真算有莫大的勇气赢到五万时居然脱身。” 莉莉安快乐得大叫起来: “真成!真成!真成!”她嚷着,跳在文桑颈上。文桑全身感到这一个带着檀香味的、火样热的、柔软的身躯的接触。莉莉安吻他的前额,他的双颊,他的嘴唇。文桑摇摇欲坠地摆脱出来。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大卷钞票。 “把您借给我的拿走吧。”他说着把五张票子递给罗培耳。 “这钱已不是我的,您还给莉莉安夫人好了。” 她把罗培耳递给她的票子扔在沙发上。她喘息着。她跑到阳台上去舒一口气。这正是夜阑人静魔鬼作法的扑朔迷离的时刻。四围一无声息。文桑已坐在沙发上。莉莉安对他回过头来,第一次用“你”称呼他: “如今,你想怎么办呢?” 他用双手支着头,呜咽着说: “我不知道。” 莉莉安走近他,把手按在他的额上。他抬起头来,他的目光锐利而炽烈。 “好吧,让我们三人先来举杯相庆,”她说,一面把三只杯中注满托卡依酒。 酒喝尽了。 “如今,离开我吧。时候不早了,我已不能支持。”她送他们到前厅,趁罗培耳走在前面,她就赶紧把一样金属的小物件塞在文桑手中,耳语说: “先和他一同出去,一刻钟后你再回来。” 在前厅睡着一个仆人,她推醒他。 “照先生们下楼吧。” 扶梯是暗的,其实一按电灯是最省力不过的事,但莉莉安一向坚持着让一个仆人把她的客人送到门口。 仆人把一个大烛台上的蜡烛点上,高高地擎在手中,在扶梯上引着罗培耳与文桑。罗培耳的汽车等在门口,仆人把门关上。 当罗培耳把汽车的门打开让文桑上去,后者回答说: “我想我还是走回去吧。步行一阵可以使我的神志清醒清醒。” “你真不愿意我送你吗?”突然,罗培耳抓住文桑紧握着的左手,“撒开,给我看你手中是什么?” 文桑还带着这点纯真,他怕罗培耳妒忌。他红着脸把手指展开。一个小小的钥匙掉落在行人道上。罗培耳立刻把它拾起,看了一下,笑着交还给文桑。 “原来如此!”他耸一耸肩,随即跳上汽车,回头对那木立着的文桑说道: “今天是礼拜四。告诉您二弟说我下午四点起就等着他。”不让文桑有回答的时间,他就赶紧把汽车门关上了。 汽车开走了。文桑沿塞纳河走了几步,穿过河上的桥,进入杜伊勒里花园不围在铁栏内的那一部分,跑近一个小水池,用手绢浸湿了水,覆在他的前额与双鬓上。而后,他又慢慢地走向莉莉安的住宅去。让我们离开他吧,当魔鬼津津有味地看着他把一个小小的钥匙轻轻地塞入锁孔去…… 在小旅馆的一间阴凄的斗室中,萝拉——他昨日的情妇,长时间地痛哭流涕以后,这时正待入眠。在那只把他载回法国的船上,爱德华在晨光熹微中在甲板上重读萝拉给他的那封信,那封凄楚地向他求援的信。晨雾中,可爱的祖国的海岸隐约在望。不带片云的苍穹行将透露上帝的微笑。天边已出现红色的光芒。巴黎会是那样热啊!这该是去找裴奈尔的时候了,他正从俄理维的床上醒来。 [book_title]第六章 裴奈尔之觉醒 我们都是私生子;而我曾叫他“父亲”的那最可尊敬的人,我不知道他在哪儿,当我成形的时候。 莎士比亚 裴奈尔做了一个很荒诞的梦。他已记不起他所梦的是什么。他并不想去追忆他的梦,而是想由梦中解脱出来。当他回复到现实世界时,他感到俄理维的身体沉重地压着他。他的朋友,在他们睡熟的时候,或至少是在裴奈尔睡熟的时候,已挨近身来,而且这狭窄的床上实际上也不容许两人能有相当的间隔。他已翻过身来,如今,他侧着睡,他呼出的热气正痒痒地落在裴奈尔的颈上。裴奈尔只穿着一件短衬衣,俄理维的一只手臂很大意地压在他身上。他一时怀疑他朋友是否真的睡着。他轻轻地脱身。不使俄理维惊醒,他起来穿上衣服,重又躺下在床上。才四点钟,天未破晓,出发尚嫌太早。再休息一小时,养养精神勇敢地来开始这新的一天。但睡眠已不可能。裴奈尔默视着渐发蓝光的玻璃窗,斗室中灰色的墙壁,以及乔治睡着的那张铁床,那孩子还在梦中翻来覆去。 裴奈尔自语: “顷刻间,我就将奔向我的前程。冒险!这是一个多美的名词!——一切必须遭遇到的。一切等待着我的惊奇。我不知道别人是否和我一样,但当我自己醒来以后,我就鄙视那些沉睡着的人们。俄理维,我的朋友,我已等不及和你告别。唉!起来吧,勇敢的裴奈尔!这已是时候了。” 他把手巾打湿一角擦脸,整发,穿上鞋子。他轻轻地把门打开。走到外面! 唉!这未经人呼吸的空气对身心是多么清新!裴奈尔沿卢森堡公园的铁栏,走入波拿巴路,直到塞纳河边,穿过河。他思量着自己最近对生活所定的信条:“你不做,谁做?此刻不做,何时再做?”——他思量着一些待做的重大的事情;他觉得自己正朝着它们前进。“一些重大的事情,”一边走,一边他反复地说。如果至少他能知道是些什么事情!……这时他感觉饥饿。他恰好在菜市附近。他袋中还剩十四个铜子,不多不少。他跑进一家小咖啡店,站在柜台上要了一杯牛奶咖啡,一个油卷。共计十枚。他还留下四枚;他很大方地向柜上丢了两枚作小账,把其余的两枚递给一个在翻垃圾桶的乞丐。慈善?反抗?这都无关紧要。如今他觉得和国王一样幸福。他已一无所有,一切都是他的。“我等着上天赐给我一切,”他思量着,“如果正午时分他能赏给我一盘嫩牛排,一切都好商量。”(因为昨晚他没有吃到晚饭。)太阳已升在天空。裴奈尔又跑回河岸。他感到满身轻捷。如果他跑,他就觉得自己在飞。在他脑中他的思想活泼地跳跃着。他想: “生活中最难的是对同一事物能始终认真。因此,我母亲对这一个我一向称他父亲的人的爱情——这爱情,十五年来我都信以为真,昨天我还那么相信。她也不行,天啊!她也不能把她的爱情贯彻始终。我真想知道,她使她儿子成为私生子,在我是蔑视她,还是因此更尊敬她?……而其实,我也并不一定想知道。人子对于生育者的情感,正和有些事情一样,最好不去深究。至于对那王八,那很简单,从小我就恨他;但如今想来,在我实在不值得——这是唯一我所认为遗憾的。想到如果我没有打开那只抽屉,我对一个为父者的不自然的感想定会使我抱恨终生,那末,今日的发现在我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可是我并没有强开抽屉;我也并不存心想开它……而且这还可以从别方面来解释。一来因为那天我实在无聊得可怕。其次是这种好奇心,这种费奈隆[14]所谓的‘宿命的好奇心’,必然是我生父的遗传,因为,在普罗费当第这一家中绝无这种痕迹。除了他也知道跟她生几个孩子以外,我从没有遇到过比我母亲的这位丈夫更缺乏好奇心的人。饭后……我必须再把他们细作思量。揭起盖在桌上的大理石面而发现抽屉大开着,这比起把锁撬开至少是不一样的。我并不是个小偷。把盖在桌上的大理石面揭开,这是谁都有可能做的。忒修斯[15]举石恐怕也是在我这种年龄。普通挡着桌面的总是那种摆钟。如果最初我不想修理那口摆钟,我也决不会想去揭开那块大理石的桌面……这并不是人人所能遇到的: 桌面下竟发现兵器,或是一些私通的情书!算了吧!重要的是我因此而得了证明。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哈姆雷特一样得到幽灵的启示。哈姆雷特!奇怪的是,由于当事人是合法之果或者是罪恶之果,在观点上竟会有那么大的差异。待我饭后……再来思量。我是否不应该念那些信呢?如果不应该……我一定会受到良心的谴责。而如果我不念那些信,我还必须继续在愚昧、欺骗、顺从中生活。透口气,抛开这一切吧!正像波舒哀[16]所说的:‘裴奈尔,裴奈尔,这碧绿的青春……’裴奈尔,把你的青春留在这长凳上吧。这早晨的天气多好!有些日子阳光真像爱抚着大地。如果我能稍稍忘去自己,我一定会写出诗来。” 躺下在长凳上,他忘得那么干净,他竟睡熟了。 [book_title]第七章 格里菲斯夫人与文桑 在一张宽大的床上,文桑躺在莉莉安身旁。日已高升,从开着的窗口射进的阳光嬉弄着文桑赤裸的脚,莉莉安不知道他已醒着,抬起身,凝视着他,她惊异地发现他面上的忧色。 格里菲斯夫人也许真爱文桑,但她所爱的是文桑的成功。文桑长得很高,年轻,俊俏;但他举止失度。他的面部富于表情,但他的头发太欠修饰。特别她爱慕他思想的雄健,无疑他学识丰富,但在她眼中,他缺乏教养,她以情人兼母性的一种本能俯视着这个大孩子,而以教养之责自任。她把他当做自己的作品,自己的偶像。她教他如何修饰指甲,如何把他往后梳的头发改作分在两边,他的前额半掩在头发下,便显得更白,更高。最后,她把他那朴素的现成的领结换上了时式的领带。格里菲斯夫人必然喜欢文桑,但她不能忍受他的沉默,或是像她所说的,他的“寡欢”。 她用手指轻轻地抹着文桑的前额,像是想抹去那两条竖在眉间的痛楚的皱纹。 “如果你非把追悔、忧虑和遗恨带到我这儿来不可,那以后你还不如不来好。”她伏在他身边絮絮地说。 文桑,好像处在一种太强的光度前,闭上眼睛。莉莉安奏着凯歌的目光使他眼花。 “这儿,好像在伊斯兰教的寺院中一样,谁进来就得脱去鞋子,免得把外界的污泥带了进来。难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当文桑想用手掩住她的口,她抗拒着: “不,让我正经地对你说。我已细细反省过那天你对我所说的。人都以为女人是不懂反省的,但那全看是哪一些女人。你对我说的关于杂配所生的劣种……以及选种的重要……你看,你教我的我不都记住了吗?……好了,你看,今天早晨,我就看出你身上怀着一种怪物,奇形怪状,而你却永远不丢开它;一个醉女与圣灵所生的杂种。我说得不对吗?……你抛弃了萝拉心中不安,这一点我在你额上的皱纹中看得很清楚,如果你愿意回到她身边去,立刻说,并且离开我;那就算我看错了人,我任你回去,一无抱憾。但如果你想和我留在一起,那就别再装这种哭丧脸。你使我想起有些英国人,他们的思想愈开明,他们愈揪住道德不放,因此没有比他们中有些以思想自由自居的人更带清教徒精神的……你把我看做是没有心肠的人?你错了。我很理解你对萝拉的同情。但既然如此,试问你在这儿做什么呢?” 当文桑避开她时,她又说: “听我说,你上浴室去,让淋浴把你的悔恨洗净。我叫他们预备早茶,好不好?等你洗完澡,我再和你解释那些你似乎还不很了然的事情。” 他坐起身来。她也跟着跳起来。 “别立刻把衣服穿上。在热水炉右手的衣柜内,你可以找到各式的便服……总之……你自己选好了。” 二十分钟以后,文桑裹着一块暗绿色的丝巾出来了。 “啊!等一等,等我给你打扮,”莉莉安欣喜地叫着说。她从一个东方式的盒子内取出两块茄红色的丝巾,把较暗的一块围在文桑的腰上,把另一块替他裹在头上。 “我的心绪总和我衣服的颜色一样(她自己穿着一身带银条的紫红色睡衣)。我记得那一天,那时我还很小,那是在旧金山,我的一位姨母刚故世,别人一定要我穿上黑色的衣服。这位老姨母我从来没有见过面。我整天啼哭,我真悲伤,我自以为非常悲痛,对我姨母感到无限抱憾……没有别的,就因为穿了黑色的孝服。如果现在男人总显得比女人严肃,原因也就是他们衣服的颜色比较朴素。我敢打赌你这会儿的心绪已和刚才的很不同。在床边坐下吧。等你喝完一杯伏特加酒,一盅茶,再吃两三片夹心面包,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我可以开始……” 她坐下在床前的地毯上,正好夹在文桑的两腿中间,蹲着身,下颌托在膝盖上,恰似埃及墓石上的雕像。当她自己也用完早点,她就开始了: “你知道‘拉·布尔戈尼号’出事沉没的那一天,我也在船上。那时我才十七岁,那也就等于告诉你我现在的年龄。我曾是泅水的能手。为证明我决不是一个全无心肠的人,我可以告诉你,如果那时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自救,第二件事就是救人。而也许当时我第一件事就是想救人。或是说,我相信当时我什么也不想。但在那种情况下,没有再比那些只顾自己逃生的人更使我厌恨的;对了,也有,那就是在叫喊的女人们,人们慌忙地把女人和孩子们放入在第一只救生艇中,而有些女人所发的惊怖的叫声真会使你魂不守舍。那救生艇吊下去的时候因为措施不当,没有使船身平放在海面,倒把船头先直着下去了,因此海水还没有侵入船内,而船内的人却全给倒在大海中了。这一切发生在火炬与探照灯的照明之下,你不能想象那凄惨的情景。浪势很急,一切不在光下的立刻就被黑夜与巨浪吞噬而去。我一生中再不曾遇到过比这更紧张的时刻,但我设想我当时正像一只纽芬兰所产的善泳的狗一样,会完全凭直觉跃入水去。我已想象不出当时一切的经过,我只记得我注意那只救生艇中有一个极可爱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当我看到船艏侧垂下去,立刻我决定想救的是她。最初她和她母亲在一起,但她母亲不很能泅水,普通在这种情景中,女人总受裙子的牵累,我自己,我一定已自动地把衣服脱去。别人把我安排在第二只救生艇上。大概当时我已上船,而以后一定又从那只船上再跳入海中。我只记得带着那个爬在我脖子上的孩子游了很多时候。那小东西自然是吓坏了,拚命揪着我的脖子使我已不能呼吸。幸而有人从救生艇中看到我们,等着我们,或是划过来把我们接了上去。但我所以对你讲这故事原因并不在此。印象最深的,而也是此生永难磨灭的是: 在那只救生艇中,我们一共是挤得满满的四十个人,连我和那些与我同样游得气绝而被救的人计算在内。海水已和船舷相并。我挤在船尾,紧紧地抱着这个我所救起的小女孩,为的使她取暖,同时也为避免使她看到我自己所不能不看到的情景: 两个水手,一个水手拿着一柄斧头,另一个拿着一把菜刀,而你想他们做着什么?……他们砍着攀在绳子上挣扎着想上来的那些人的手指和腕节。我又冷,又惊,又怕,牙齿不住地发抖;其中一个水手(另一个是黑人)向我回过头来:‘再上来一个,我们大家都要送命了。船太满了。’他又说每次船只遇难时都是那样做的,不过向来人不说就是。 “我相信我当时就昏迷过去,至少一切我都记不起来,好像一个人经过巨声以后长时间地失去听觉一样。当我再醒过来,我们已在另一只来搭救我们的船上。那时我才懂得我已不再是同一个人,我已永不能再是那个昔日多情善感的女孩子,我懂得一部分的我已跟着‘拉·布尔戈尼号’沉向大海。此后对于无数娇柔的情感我也一律砍去它们的手指与腕节,不使它们潜入我的心底,免得使我的心同归于尽。” 她用眼梢瞧着文桑,又把腰身向后一仰说: “这习惯是需要的。” 这时她的鬈发散了,披在肩上,她就站起来,跑到镜子前,一边收拾她的头发,一边说: “不久以后,当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金羊毛[17],而我出发去探找一个征服者。有时我可能误会,我可能出错……也许今天我那么对你说在我就是一种错误。但你,你不必以为我把肉体给了你,你就算把我征服了。记住这一点: 我憎恨一切低能者,我只能爱一个征服者。如果你需要我,那只为帮助你去征服一切。至于说哀怜你,安慰你,疼爱你……干脆跟你说,我不是那样的人,你应该去找萝拉才对。” 她说这一切,头也不回,始终在整理她的头发;但文桑在镜中遇到她的目光。 “希望你允许我到今天晚上答复你。”他说着,立起身来,脱去那东方式的装束,穿上他自己的衣服,“现在,我必须立刻回家,迟了我的兄弟俄理维会出去,我有一点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他。” 他说这话权作自己告别的理由;但当他跑近莉莉安,后者微笑着回过脸来,她是那么柔美,他不禁又踌躇了: “除非我给他留个条子,他回家吃中饭时可以看到。”他说。 “你们两人间说话很多吗?” “不,我只为告诉他今晚有个约会。” “是罗培耳的约会吧……Oh!I see[18]……”她怏然微笑着说,“关于罗培耳,我们也还得谈过……那末,快去吧。但你得在六点回来,因为七点他用汽车来接我们到郊外去晚餐。” 文桑一面走,一面沉思着。他感到欲望满足后的一种悲哀,一种伴随着快乐而同时隐匿在这快乐后面的绝望的心境。 [book_title]第八章 爱德华返巴黎与萝拉之信 爱女人,或是认识女人,两者间必须择一。 尚福尔[19] 在开往巴黎的快车中,爱德华读着刚在迪耶普车站买的巴萨房的新著《铁杠》。无疑,这书在巴黎等着他,但爱德华亟欲先睹为快。到处都在谈论这本书。他自己的书从来没有一本受过放在车站报摊上的荣幸。别人曾告诉他这一种代售方法应办的手续,但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常对自己说,他绝不在乎车站的报摊上有没有他的书,但当他一看到巴萨房的书在那儿,他总免不了向自己再申说一遍。巴萨房所做的一切,以及有关巴萨房的一切,都使他不愉快。就说那些把他捧得比天高的书评吧。是的,这显然像是有计划的: 他一下船所买的三份报上,每份中都有一篇标榜《铁杠》的文字。另一份报上刊出一封巴萨房的信,在那信中他对日前在这份报上所发表的一篇对他不很恭维的文章有所答辩。这比那些书评更使爱德华激怒。巴萨房借口唤醒舆论,实则他在巧妙地笼络舆论。爱德华自己的书从来没有引起如许的论评,所以他也从来不必设法去博得批评家们的欢心。如果他们对他冷淡,他并不在乎。但当他读到别人为他敌手所写的那些书评,他不能不对他自己重说一遍: 他并不在乎。 并不是他憎恶巴萨房。有时他遇到他,觉得他很有趣味;况且巴萨房对他也始终特别表示亲善。但巴萨房的那些书实在使他讨厌。他觉得巴萨房不配称艺术家,而只是一个走江湖者之流。对他的感想已够了…… 爱德华从他的口袋中掏出萝拉的信,这一封他在甲板上重读过的信,他又拿来重读。 朋友: 在最后和您见面的那一次——你该记得那是四月二日在圣詹姆斯公园,正是我动身南下的前一天——您让我答应您如果我遇到困难,给您去信,我没有忘记这些话。而且除您以外我还再能向谁求援呢?我所最能依靠的那些人,尤其对他们,我必须隐瞒我的不幸。朋友,我已身在山穷水尽的境地。自从我离开法里克斯以后的生活,将来有一天我再告诉您。他一直送我到波城,由于功课关系,他就又回剑桥。我在波城所遇到的一切,孤寂,病后,春天……唉,我所没有勇气告诉法里克斯的一切我是否能有勇气向您直认呢?我应该回到他那儿去,但我已不再有面目见他。此后我给他写的信中是满篇谎言,而他每次来信,得悉我的健康日渐恢复,总是无限欣喜。我何不仍在病中!我何不在那儿死了!……朋友,我不能不承认: 我已有孕,而腹中的婴儿并不是他的。我离开法里克斯已三月有余,无论如何,对他,我不能蒙混。我不敢再回到他身边去。我不能。我不愿。他太好了。他一定会原宥我,但我不愿,且也不配接受他的原宥。我不敢再回到我父母身边,他们都还以为我在波城。如果我父亲知道了,明白了这一切,他一定会诅咒我。他会拒绝我。我有什么面目站在他的德性之前,面对他的忌邪拒伪,以及对一切不纯洁事物的痛恨?我更怕令我母亲和我姊姊伤心。至于他……我也不愿把一切过失推在他身上,最初当他应允帮助我的时候,他的确是想那么做的。但正因为想能多帮助我一点,他才不幸地开始赌博起来。他把原为留给我作生活费以及分娩用的那笔钱全输掉了。整个地输完了。最初我计划和他出走,不论上哪儿去都可以,至少暂时和他同居,因为我不愿麻烦他,成为他的累赘;以后我一定可以想法自己谋生,但眼前实在太不可能。我知道他抛弃我心里很痛苦,而在他实是万不得已,所以我也不怨恨他,虽然他还是抛弃了我。我在此身无分文,我在一家小客栈中赊账度日。但这不能长久维持下去。我已不能设想一切会到什么地步。唉!这些快乐的途径原来只通向无底深渊。我这信寄往以前您给我的伦敦的住址,但什么时候它才能到您手上呢?而我,一个那么地等待着做母亲的人!整天以泪洗面。给我想点办法!除您以外我已失去一切希望。援救我!如果那对您是可能的话,否则……天哪!在平时也许我能更有勇气,但如今已不是我一个人生命的问题。如果您不来,如果您回答我“爱莫能助”,我也决不会对您有任何怨言。当我对您说再见的一刻,我竭力使自己不致对生命感到遗憾,但我相信您从不曾明白,您昔日对我的友情始终是我一生中所最宝贵的——而您也不曾明白,我所谓的“友情”在我心的深处却是另一个名字。 萝拉·法里克斯·杜维哀 再启: 此信付邮之前,我预备再去见他一面。我拟今晚到他寓所守候。如果您接到这信,那就是一切真算……再见,我已不知我自己所写的是什么。 爱德华在起程的早晨收到这封信。也就是说他的起程是在收到这信后临时决定的。无论如何,他原不拟再在英国耽搁太久。我说这话并不暗示他不能单为援救萝拉而专程赶回巴黎;我是说回巴黎对他是一件愉快的事。最近在英国的居留期间,他过度地与行乐绝缘;回巴黎后他的第一件事是去一个狎邪之所;因为他不愿把书信之类带到那种地方去,他就从车厢的行李网上取下他的手提箱,打开后,把萝拉的信塞在箱内。 这信并不夹在上衣与衬衫之间,他在衣服底层取出一本已写满一半的硬面日记本,翻阅一年前所写下的其中的前几页。萝拉的信就预备夹在这里面。 爱德华日记 十月十八日 萝拉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自己的魅力;在我,洞察自己内心的秘密,我很知道直到今天,每一行我所写的都间接地从她身上汲取灵感。在我身边,我还把她看做孩子似的,而我的口才全是想教育她,说服她,吸引她的这种一贯的欲望所锻炼成的。我所见到的,我所听到的,无一不使我立刻就想到: 她会说什么呢?我抛弃一己的情绪,而以她的唯命是从。我竟感到如果没有她在那儿控制我,我自己的个性会消失成模糊的轮廓;离开她,我自己只是涣散而无定形的一团。由于什么妄想使我至今以为我在使她铸入我的模子?实际可正相反,是我在适应她的一切,而我竟不觉得!或是说,由于爱情的一种奇特的交流,使我们双方都相互地脱离了原型。必然地,不自禁地,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依照对方的需求,尽力在模拟自己在对方心目中所见到的那个偶像……任何投入情网中的人没有不弃绝真诚的。 她能使我蒙昧正由于此。我爱慕她的趣味,她的好奇,她的修养,而我竟不知道她只是由于爱我,从而对我的一切爱好也热切地感到兴趣。因为她自己不知道去发现。如今我才懂得,每一件她所爱慕的东西对她只像是一张休息用的床铺,在那儿她的思想可以和我的紧偎而卧;这其中没有一点出于她自己本性深切的需要。她可以说:“我的一切修饰,我的一切打扮,全是为你。”而相反,我所希望于她的是为她自己,希望她那样做只是为她自己内心的需要。但她为我而加在她自身的一切很快就会消失,纵连淡淡的一点遗恨或是一点缺憾之感也不会遗留下来,经过时日的剥蚀,有一天,虚饰脱尽,真身毕现。到那时如果对方所爱的只是这一切表面的装饰,他就会发现紧贴在自己胸前的原来仅是一架空洞的残骸,一个回忆……伤逝与绝望。唉!我曾用了多少美德把她点缀成一无瑕疵! 这“真诚”两字的问题真够令人恼怒!“真诚”!当我提到这两个字,我所想的只是她的真诚。如果我一问我自己的时候,我立刻无法把握这两字的意义。我永远只是我自以为我是的那个人——而他又不断地在变,因此如果我不从旁守护着,早上的我就已不认识晚上的我。没有再比我和我自己更不同的。只在孤寂的时候我才偶然窥见自己的本体而感到自身本质上的一种连贯性,但那时我就感觉自己的生命变得迟缓,停顿,而行将终止。仅由于对人的同情,我的心才在那儿跳跃;我只为别人而生活;代人生活,或是说,跟人生活,而我从没有比躲开自己,而变作任何另一个人时,更感到生活的紧张。 这一种反自利的分化力量是那么强,它使我自身消灭了财产的观念——从而是责任的观念。这样的一个人不是普通可以找来做丈夫的。这一切用什么方法能使萝拉理解呢? 十月廿六日 “诗境”(包括这字全部的意义)以外,一切对我都不存在——从我自己数起。有时我觉得我自己并不存在,而只是我自己想象我存在。在我最难置信的,是我自己的真实性。我不断地逃避自己,而当我看着我自己在动作,我不很理解何以那个在动作的我就是那个在看他动作的我。他惊奇地看着那个动作的我而怀疑他自己可以是动作者而同时又是旁观者。 自从我得到下面这个结论的那天起,任何心理分析我完全失去了兴趣。人所感到的只是他自己想象中所感到的。由此推及,他自己想象中所感到的就是他所感到的……我对于萝拉的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爱萝拉与我想象我爱她——想象我不很爱她与我不很爱她,天哪!这其间试问有何区别?在情感的领域中,真实的与臆想的分不出什么区别。而如果想象中的爱已足使人爱,那末当你爱的时候也许就是你想象中在爱,这样你立刻可以把爱减少一点——或是在你所爱的身上离解一些爱的结晶。但一个人如能那样反省的时候,他的爱不已就不如先前那么热切了吗? 在我的小说中,X就用这一种推理竭力使他自己与Z疏远——而尤其竭力使她与他自己疏远。 十月廿八日 人们不断地谈到突然的爱情结晶。但是迟缓的“结晶分化”我却从没有听人提到过,而这对我却是一桩更感兴趣的心理现象。我相信任何由恋爱而进入婚姻的夫妻中,经过相当时期,都可以观察到这种现象。幸而,这一点很可不必替萝拉担心(而这也就最好),如果她依从理性,依从她家里人和我自己对她的劝告而和法里克斯·杜维哀结婚。杜维哀是一个很诚实的教授,品德兼优,而对他自己的职务很能胜任(我记得他很受学生们的爱戴)——尤其由于事前萝拉对他不存奢望,以后反能慢慢在他身上发现更多的美德。当她提起他时,纵使是对他的赞语,我也很少发现有超过某种界限的。杜维哀应该比她所设想的更有价值。 多有意思的小说题材: 经过十五年,二十年后的婚姻生活,夫妻间相互的、逐步的“结晶分化”!当他爱对方而愿被对方所爱的时候,男人不会是他自己的本来面目,而同时他也看不清对方——相反,他所认识的对方只是他自己所雕塑的、神化了而创造成的一座偶像。 因此我警告过萝拉,教她防御她自己,同时也防御我。我试劝她我们的爱情对她对我都不会得到永久的幸福。我希望已多少使她信服。 爱德华耸耸肩,把信夹入日记本中,把日记本放在手提箱内。他从皮夹内取出一张一百法郎的票子,然后把皮夹也放在箱内。他预备到站后把箱子存在行李房,在没有取出那箱子以前,一百法郎一定已很够他使用。麻烦的是他的手提箱不能上锁,或是至少他已没有上锁的钥匙。他总把箱子的钥匙丢失。算了吧!行李房中的员役在白天总是很忙,决不会闲着无事。他预备在下午四点钟把这箱子取出,送回家去;然后去安慰萝拉,援救萝拉;他想设法劝她出来一同晚餐。 爱德华微微入睡;他的思路不自觉地转到另一个方向。他自问如果单读萝拉的信,是否他可以猜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他对自己说: 那些把人物描写得太仔细的小说家们不但没有帮助,却反阻碍了读者的想象力。他们应该让每一读者依各人自己的喜欢,去设想小说中的每一人物。他想他自己正在写的那本小说,这书应该和他以前的作品完全不同。他没有确定用《伪币制造者》来当做书名是否适宜,他不该事前宣布。为吸引读者而刊登“预告”这习惯是最荒谬的。实际谁也没有吸引到而自己反给束缚住了……他也还没有确定他书中的题材是否合适。很久以来他就不断思索;但至今一行也没有写成。相反,他在一本小册子上记下备考和感想。 他从手提箱内取出这本小册子。在袋中掏出一支自来水笔。他写道: 取消小说中一切不特殊属于小说的元素。正像最近照相术已使绘画省去一部分求正确的挂虑,无疑留声机将来一定会肃清小说中带叙述性的对话,而这些对话常是写实主义者自以为荣的。外在的事件,遇险,重伤,这一类全属于电影;小说中应该舍弃,即连人物的描写在我也不认为真正属于小说。真的,我不以为“纯小说”(而在艺术中像在别的事物中一样,我所唯一关心的是纯洁)有这需要。同时戏剧也一样。人用不到辩解说剧作者不描写他的人物是由于观众可以在舞台上看到他们逼真的出现。因为我们不都有过这种经验: 在剧场中我们的幻想往往被演员打破,因为他们的演出和我们理想中的人物相差太远。——小说家普遍都把读者的想象力估计得太低。 刚在眼前闪过的是什么车站?阿尼埃尔。他把手册放在箱内。但巴萨房的影子仍是缠绕着他。他重把小册子取出,再在上面写下: 对巴萨房,艺术作品与其谓为目的毋宁谓为手段。他需要那么咆哮着去确立他所炫耀的那些艺术信心,正因为它们不够深重;它们的出发点并不由于性格上任何内在的切需,而只为趋附时尚。“投机”两字可以当做它们的口号。 《铁杠》。很快变成最陈腐的那些东西,最初出现时一定特别显得新奇。每一殷勤,每一矫饰,都期许着一条皱纹。而巴萨房讨年轻人的喜欢正由于此。未来对他全不相干。他的对象是当代(这自然比一味守旧为强)——但正因为他的对象只是当代,所以他的著作也将随这时代而消逝。他明白这点,而且也并不希图不朽;由此,他非竭力自卫不可,不但当人攻击他,就是批评家们的每一评论,他也必作抗辩。如他自觉他的作品是有永久性的,他的作品本身就能作它自己的自卫,而用不到他不断替他的作品去辩护。我将说,他更应该由于不被理解,由于受到委曲而自感欣幸。这会给明日的批评家们更多一层辨正的工作。 他一看表,已十一点三十五分,早该是到站的时候。如果万一俄理维在月台上等他那该是多奇妙的事!但他认为绝对是不可能的,俄理维怎么会看到他写给他父母的那张明信片——那明信片上他显然是偶然地,附带地,草率地注明了车到的时刻——像是对命运所安排的一条诡计。 车停了。赶快叫一个脚伕!不,用不到,他的手提箱并不重,而行李房也不远……假定他在那儿,在人堆中他们两人能相识吗?他们才见过几面。就算他没有变得太多!……唉!天哪,那可不是他吗? [book_title]第九章 爱德华与俄理维重逢 如果爱德华与俄理维双方见面时的喜悦能有更显著的表示,我们也就无须慨叹以后所发生的一切;但这一种奇特的心理——怕自己不能在对方心目中唤起同等的共鸣——却是他们两人所共有的,这才造成他们间的僵局。每人都以为只有自己单方面受感动,只有自己单方面有着这种热切的喜悦,因此感到惶惑,而尽量抑制自己的喜悦,不任情流露。 于是,俄理维不但没有向爱德华表达他自己特意跑来迎接他舅父的这种热忱,倒反以为应该另造一个借口,而说因为今晨到车站附近买一点东西才顺道而来的。他那极度的审慎使他认为他的在场也许会令他舅父讨厌。但他还没有说完这番谎话,面色却通红了。最初爱德华热烈地紧握着俄理维的手臂,但一看他脸红,同样由于审慎,就信以为是自己握着他手臂的缘故。 爱德华开始先说: “我在车上尽想你是不会来接我的;但心底里我始终认定你是一定会来的。” 他会想俄理维一定在这话中看出太大意的自信。当听到他若无其事地回答“我正因为到车站附近来买点东西”,爱德华就放开俄理维的手臂,而他满腔兴致也随即消沉。他还想问俄理维有否懂得他寄他父母的那张明信片实际只是为他而写的;但话到喉头,竟无勇气出口。俄理维怕使他舅父厌倦或是引起他的误解,因此没敢谈他自己。他只默不做声地看着爱德华,而惊异于他嘴唇轻微的颤动,以后他就把眼睛低垂下去了。爱德华希望吸引他的目光,但同时又怕俄理维嫌他苍老。他神经质地在手指间搓着一张纸条。这正是刚才行李房中给他的收条,但他未曾注意。 “如果那是他存行李的收条,”俄理维自忖着,但看他把它搓成很皱,又随便往地上一扔,“他就不会那样把它扔掉。”而他一回头时,看到那纸条已随风吹远在他们身后的行人道上。如果他多注意一下,他就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人把它拾走。这人正是裴奈尔,他在他们步出车站以后,一直跟着他们……俄理维苦于无话可说,两人间的沉默已使他无法忍受。 “当我们走到孔多塞中学门前,”他在心中反复地说,“我就对他说: 现在我得回家了,再见吧!”走到中学面前,他又决定把这话延迟到普罗旺斯路转角再说。但同为这沉默的重担紧压着的爱德华却不能设想他们就将这样分手。他把他的外甥带入一家咖啡馆。也许一杯葡萄酒会帮助他们打开这种困境。 他们举杯相庆。 “祝你成功,”爱德华举杯说,“考试是什么时候呢?” “十天之后。” “你自己觉得已有准备了吗?” 俄理维耸耸肩。 “自然谁敢肯定地说。只要那天稍有意外就糟了。” 他不敢回答说“是的”,生怕自己显得倨傲。而同时使他不安的是他希望,而又不敢用亲密的“你”字称呼爱德华;他只好把每一句话绕着弯说,这样至少把尊称用的“您”字也省去了。爱德华原等待俄理维会用“你”称呼,但经他这样一绕圈,这希望也就被打消了。但他记得在他动身去英国的前几天,俄理维已用“你”称呼他。 “你工作得怎么样?” “不算坏。不过也没有达到我自己所预想的。” “勤恳的人总会感觉自己的工作还能做到更进一步。”爱德华俨然地说。 但这在他出于无意,因此他立刻感觉到自己所说的可笑。 “你还写诗吗?” “偶尔……但我很需要有人指导。”他的目光投在爱德华身上。其实他想说的是“您的指导”。虽然他口中不说,但他的目光已很足使爱德华明白他的意思。爱德华相信他不直说是出于敬服或是谦逊。但他何须那么回答,而且又是那么唐突: “啊!指导嘛,那就应该在自己身上找或是请教自己的友伴们;至于那些年长者的都不适宜。” 俄理维就想:“我又并没有求他指导,他又何必抗议?” 各人焦灼于自己口中所发出的枯燥与勉强的调子;而各人都以为自己正是使对方局促不安的原因。类似的谈话是不会有好结果的,除非临时能有使他们解围的机遇。但连这样的可能性也没有。 俄理维今晨起床时就不很舒服。当他醒来已不见身旁的裴奈尔,这一种无缘道别任他离去的悲哀,一度曾为重见爱德华的喜悦所克服,这时却整个袭上他的心头,像阴沉的波涛席卷了他一切的思念。他想向爱德华谈起裴奈尔的遭遇,告诉他一切,使他对他的朋友发生兴趣。 但爱德华偶一微笑就会使他心伤,纵使他的表情不显得太夸张,但已很足够泄露他心头沸腾骚动的情感。因此他缄口不言,他感到他自己面部的紧张,他真想投入在爱德华的怀抱中痛哭一场。爱德华却误会了他的沉默,误会了他愁眉的表情。他太喜欢俄理维,这才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如果他敢抬头正视俄理维,他一定会把他抱在自己的怀中,像安慰一个孩子似的安慰他;但当他遇到俄理维忧郁的目光: “我猜得不错,”他想,“我使他惹厌……我使他疲倦,我把他留得太久了。可怜的小东西!他只等我一句话把他打发。”全为怜恤对方,这句话,不由自主地从爱德华的口中出来了: “现在你可以走了。我相信你父母一定等着你吃午饭。” 俄理维也以为自己使爱德华惹厌,因此也把对方的语意误会了。他赶紧站起身来,伸出手去。至少他想对爱德华说:“我什么时候能再见你呢?”“我什么时候能再见‘您’呢?”或是“什么时候我们能再见呢?”……爱德华等待着这句话。但俄理维只是一声最平凡的:“再见。” [book_title]第一〇章 裴奈尔与行李箱 太阳把裴奈尔晒醒。他从板凳上起来头涨欲裂。早晨那股刚毅的勇气已全消失。他陷入在一种无名的孤独中。他不愿把心头的酸楚认作是悲哀,虽然他的眼眶中满浴着眼泪。做什么好?上哪儿去?……如果他朝着圣拉扎尔车站的方向走,他并无一定的目的,他只知道那时俄理维也一定在车站,他希望也许能重见他的朋友。他自责早晨不该突然离去,这事一定会使俄理维难受。而他不正是裴奈尔认为在人间最可眷恋的人吗?……当他看到他朋友在爱德华的怀中,一种奇特的情绪使他一面紧随着他们,而同时又避免使自己露面。虽然他想加入在他们中间,但他痛楚地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他觉得爱德华是个可爱的人物,身材不比俄理维高多少,步履也几乎一样年轻。他决定等待着俄理维和他分手以后,自己上去向他招呼。但用什么作借口呢? 正在这当儿他看到那搓皱了的小纸团从爱德华的手中毫不经意地落了下来。他把它拾起,原来是一张行李房的收条……好巧,这不正是他所需要的借口吗! 他看他们一同进入一家咖啡馆,刹那间他感到一种极渺茫的心绪,接着又开始他自己的独白: “换一个人无疑就会立刻把这纸条交还给他,我记得哈姆雷特的话: 一切世俗之利对我是 那么疲倦,陈腐,平淡,无用! 裴奈尔,裴奈尔,你在心头打算什么呢?昨天你已经掏了抽屉,今天你又打什么主意?留心点吧,好孩子……注意正午的时候,给爱德华存行李的那个家伙会去吃饭,另一个人会去值班。而你不是答应你朋友,说什么都敢做吗?” 可是他想,这事如果做得太匆促恐怕会出乱子。如果慌忙去取,管行李的人也许会疑心;他再一检查登录册,定会发现这事情不很平常: 一件几分钟前存入的行李一会儿又把它取出。而且,如果一个路上的人,一个不相识者曾看到他捡起这张纸条……裴奈尔知道不宜操之过急,他就决定重又走向和平广场,挨过一顿饭的辰光。当人去吃饭的时候把手提箱存在行李房,饭后就去取,这不是很普通的事吗?他已忘去他的头痛。经过一家饭馆的时候,他就顺手在露天的餐桌上抓了一根牙签(它们在桌上都成箍地放着),预备到行李房前放在口中嚼着,装作才吃饱的样子。幸而他有着堂堂的仪表,优雅的衣饰,高贵的举止,真率的笑容与目光,以及我也说不上是怎样的一种姿态,总之可以使你觉得这是一个丰衣美食的人,什么都有,什么也不需要。只是躺在长凳上,这一切都起皱了。 当行李房的职员向他要十生丁[20]的保存费时,他可心慌了。他身边已无分文。怎么办?手提箱就在柜台上。稍一不安或是掏不出钱就会引起疑窦。但魔鬼不肯让他失败,当裴奈尔绝望地假装着在每只口袋中探掏,魔鬼已把一枚十苏[21]的钱币塞入在他慌张的手指间,谁也不明白这一枚钱币是什么时候忘在他的背心上的小袋中的。他就交给那管事的,丝毫不显露自己局促的心情。他提起箱子,若无其事地把找回的零钱放入袋中。他舒一口气,好热!他往哪儿去?他的双腿有点站不稳,而箱子对他又相当重。他预备如何处置它呢?……突然他想起他没有钥匙。不,不,决不,他决不能把锁撬开;他又不是小偷!……如果至少他知道箱内有些什么!箱子的重量全落在他手臂上。他满头大汗。他把他的负担放下在行人道上,预备休息一下。自然,这箱子他是打算送还的,但他先想加以探索。他顺手把锁一捺。啊!奇迹!锁瓣竟开了,箱内露出这颗珍珠: 一个皮夹,皮夹内是钞票。裴奈尔取出珍珠,把蚌壳重又合上。 如今他可有了办法,赶快找一旅馆!他知道附近阿姆斯特丹路就有一家。他已饥肠辘辘。但坐下在饭桌之前,他先得把那箱子收好。在扶梯上一个侍役提着箱子给他引路。三道扶梯,一条过廊,一扇门,他就把他的宝藏锁在门内……自己再跑下楼来。 坐下在一道牛排前,裴奈尔不敢从他袋中掏出那只皮夹来(谁敢担保不会有人在偷看呢),但他的左手伸在衣袋中恋恋地抚摸着它。 “使爱德华明白我并不是一个窃贼,这实在不是容易的事。”他自忖着,“爱德华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人呢?这一点也许看他的手提箱就可以知道。非常吸引人,那是一定的。但天下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就根本不懂什么叫做打趣。如果他以为他的箱子是被窃了,那末当他再得到它时一定会很高兴。他应该感谢我替他送还,否则他只配是个笨伯。我有方法使他对我发生兴趣。赶快来一道水果,以后就上楼去细作部署。算账;赏茶房一点漂亮的小费。” 片刻间,他又重回到他的房间来了。 “手提箱,如今就剩您和我两口儿了!……一套替换的西服,穿在我身上也不会太肥。质料时髦,式样雅致。衬衫之类;化妆品。我还决不定是否这一切都预备还给他。但可以证明我并不是一个小偷,那是因为这些稿纸会比任何别的使我更感兴趣。先看这些吧。” 这正是那本日记,里面夹着萝拉那封凄楚的信。开首几页我们已经知道,下面是紧接以前的日记。 [book_title]第一一章 爱德华日记:乔治·莫里尼哀 爱德华日记 十一月一日 两周前……其实我早应把这事笔记下来。并不是我没有时间,只是我的心还整个地被萝拉占据着。——或是说得更切实一点: 除对她以外,我不愿把自己的思想用在别的地方,而且我不喜欢在这儿记下任何偶然的不相干的枝节,而那时我还不认为我在下面要写的事会有什么后果,或是像人所说的: 会有下文。至少在那时我不能承认,也正由此,所以我不把它放入在我的日记中;但如今我感觉到,而且我也无须否认,俄理维的面目已开始孕育着我的思想,他的形影指使着我的思路,没有认清这一点,今日我就无法解释我自己,无法认清我自己。 那天上午,我为料理那本旧书再版的事情,正从佩兰出版社回来。因为天气很好,我就一直沿河漫步,等待吃午饭的时候。 离法尼亚书铺不远,在一家旧书摊前我站住了。如其说那些旧书吸引我,倒不如说是那一个约莫十三岁光景的中学生。他在那些放在露天的书架上翻书。一个看守书铺的人坐在店门前一张草编的椅子上静视着他。我假装作看着书架上的书,实际我的眼梢也偷偷地注视着这小家伙。他身上的一件大衣已破旧不堪,上衣的袖子露出在大衣太短的袖统外面。大衣一边的一只大口袋开着,虽然一看就知道袋中是空的,袋边的一角已磨破了。我当时想这大衣一定是经过好几个弟兄穿下来的,而他和他的哥哥们一定都有把袋子塞得太满的习惯。我也想到他母亲也许是一个很疏懒的人,或是事情太忙,否则决不会不给他把破袋补上。但这时那小家伙稍稍转过身来,我看到他另一只口袋已完全用一根结实的黑粗线草率地缝补过。立刻,我就仿佛听到那为母者的谴责:“别把两本书同时塞在你的口袋中,你会把大衣弄坏了。你的口袋又撕破了。我告诉你,下一次我决不给你再补。你看你成什么话!……”一切像我那可怜的母亲曾经对我说的一样,但当时我也丝毫不放在心上。从那未扣上的大衣中可以看到他的上衣,我的目光特别为他挂在钮孔中的一条黄丝带所吸引。这实在是一根丝辫,很像是那种挂勋章用的。我记下这一切完全为当做训练,其实正因为这是一件使我惹厌的工作。 有一阵,那管店的人跑到里面去了,不多一会就又回来坐在他的椅子上。但在这片刻间,孩子已有机会把他手上的书往大衣袋中一塞,立刻他又若无其事地在翻另外那些书架了。可是他有点忐忑,他抬起头来,注意到我的目光,知道我已经看到了。至少他想我应该是看到他的,自然他也不能十分确定,但在疑惑中,他就失去自信,他脸红起来,想设法镇静自己,但结果只使他更显得局促。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他。他从袋中抽出那本窃获的书,立刻又把它放回袋中,跑远几步,从他上衣里边的口袋中掏出一只小破皮夹,装作在那儿找钱,实际上他自己很知道皮夹中根本没有钱;他会心地装一个鬼脸,把嘴撇一撇,自然这都是做给我看的,意思是说:“袋中空空”,但同时带点这种语调:“可真怪啦!我以为皮夹中还存着钱呢!”这一切都扮得有点过分,有点愚蠢,颇像一个不善于表情的演员。最后,而且我可以说,受我目光的追迫,他不得不重跑到书架前面,从口袋中抽出那本书,很快地把它放在原位。这一切做得非常敏捷,因此管店的根本没有留意到。于是孩子重又抬起头来,希望这一下可以被释放了。但不,像该隐[22]的眼睛一样,我的目光始终盯着他,所不同的,我的是一种微笑的目光。我想和他说话,我等候着他一离开铺面就上去和他招呼,但他站着不动,一直羁留在书架前面,这我才知道如果我总那么监视着他,他是不会动的。于是,像孩子们玩“抢四方”的游戏一样,为引诱别人转位,我就先离开几步,表示我对这事已不感兴趣。果然他也跑了,但他还没有走远,我就跟着上去了。 我劈头就问他:“那到底是一本什么书呢?”虽然我竭力在语气中和面色上表示亲善。 他正眼看着我,而我觉得他的疑念已消。也许他称不上漂亮,但他的目光多引人!在那儿我看到种种情感像溪水中的小草似的起伏着。 “那是一本阿尔及利亚的旅行指南。但它实在太贵,我买不起。” “多少钱?” “两法郎五十生丁。” “但如果你不知道我在那儿看着你,你还不是把书放在袋中就跑了。” 那小家伙像是想抗辩,结果带着一种很粗暴的调子: “不……但您难道把我当做一个小偷看吗?……”语调中怀着确信,意思是想使我怀疑我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我觉得如果再坚持,事情就会弄糟。我从袋中掏出三个法郎: “好!你拿去买吧!我等着你。” 两分钟后,他从书铺出来,一面翻阅着那艳羡的目的物。我从他手上接过来。这是一本旧指南,还是在一八七一年出版的。 “你拿这有什么用呢?”我一面把书交还给他,“这已太旧了。不切实用。” 他说有用,说如果买新出版的那就更贵了,说“为他的需要”,这本旧指南中的地图一样适用。我没有把他的话直接记下来,因为一写在纸上,他那特有的乡音就无法表达出来,而尤其使我感兴趣的是虽带乡音,但他的语句仍不失其为雅致。 非把这故事缩短不可。精确不应求诸详尽的描写,而应该用恰到好处的两笔三笔打中读者自己的想象力。而且我相信这故事不如由孩子自己口中说出,他的观点一定比我的更有意义。这小家伙虽然受窘,同时暗喜于我对他的关心,但我沉重的目光总使他显得不很自然。孩子易感而不自觉的个性往往借某种姿态去作自卫而把他的真面目隐藏在后面。观察那些正在成长中的人是最困难的事。你必须从旁去留意他,从侧面去判别他。 那小家伙突然宣称“他最喜欢的”是地理。我猜疑到在这种爱好后面也许正潜伏着流浪的天性。 “你想上阿尔及利亚去吗?”我问他。 他耸一耸肩回答说:“天晓得!” 突然这观念掠过我的脑筋: 也许他在家里不很幸福。我就问他是否和家里人住在一起。他说是的。又问他和家里人相处如何?他吞吐不说。他似乎因别人想知道他的私事显得有点不安。他就加上一句: “为什么您问我这些?” 我立刻说:“不为什么。”一面又指着他钮孔中的那根黄丝带: “那是什么?” “这是一根丝带,您不看到吗?” 显然我的问题使他心烦。他突然向我回过头来,敌意地,用着一种嘲弄与傲慢的语调: “您说,您常常这样盘问中学生们的行动吗?”我真没有想到他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使我颇为狼狈。 而当我正无以置答且又竭力想含混过去,他已把夹在手臂下的书包打开,把购得的书放在里面。书包中全是一些教科书,以及几本一律用蓝纸包上的练习簿。我取了一本,那是历史笔记。上面有他自己用粗笨的笔迹所写的名字。当我一看到那是我自己外甥的名字,我的心不禁狂跳起来。 乔治·莫里尼哀 (当裴奈尔念到这几行时,他的心也狂跳起来,这整个故事开始使他感到莫大的兴趣。) 如果把我自己在这儿扮的角色放入《伪币制造者》中,人就会怀疑,他既然和他姊姊未曾断绝交往,何以他就不认识她的孩子们呢?我最不善窜改事实。纵是把一个人物的头发换一种颜色,我也立刻会起失去真相的感觉。事物间都存在着某种关连,一切来自生活中的经验,我都感到它们相互间有着一种密切的联系,如果牵动一发就会影响全局。可是我又无法说明这孩子的母亲和我是异母姊弟,因为她是我父亲前一个太太生的;而且老人们在世的时候,我始终没有和她见过面,直到遗产承继的种种问题发生以后,我们间的关系才重又恢复……这一切都是不可少的,而且我也想不出别种方法可以避免不提到这些家事。我本来知道我姊姊有三个孩子;但我只认识顶大的学医的那一个,而且我也只见过他一面,因为得了肺病以后,他不得不休学上南部去疗养。其余两个我去看菠莉纳的时候,他们总不在家。我眼前的这位无疑是最小的那一个。我绝不显露出自己的惊讶,但知道他就要回去吃饭,我就突然留下小乔治,自己先跳上一辆汽车,预备比他先赶到他们在圣母院路的寓所。我想在那时到达,菠莉纳一定会留我吃中饭。我可以把从佩兰出版社带回的那本再版的书送给她,当做这突然去看她的借口。 这还是我在菠莉纳家第一次吃饭。我以前不该对我姊夫存着戒心。我不信他会是个出色的法官,但幸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和我一样,各不谈自己的本行,因此我们还很合得来。 自然,那天我到他们家以后,绝不提到我在路上所遇见的一切。当菠莉纳留我吃饭的时候,我就说: “这倒是一个使我和我外甥们认识的机会。因为您知道他们中有两位我还没有见过面呢。” “俄理维回来得迟一点,”她说,“因为他在补课;我们可以不必等他。但我刚才听到乔治已回来。让我去叫他。”她跑到邻室的门口: “乔治!快来见你舅舅。” 那小家伙走近,向我伸手,我和他亲吻……我真佩服孩子们作假的本领: 他一点不显露惊奇,你可以相信他简直就像不认识我。只是,他脸涨得通红,但他母亲一定以为他是怕羞。我想他和刚才路上的猎犬重又遇见,心中大概有点不安,因为他几乎立刻就离开我们而回到邻室去了。那是一间餐厅,而我设想平时大概就给孩子们当书室用的。可是当他父亲进入客厅来时他又立刻出现,在大家走向餐厅的片刻间,他乘机走近我的身边,没有让他父母看到,赶紧拉住我的手。最初我以为只是一种亲善的表示,使我颇感兴趣。但不,他扳开我握在他手上的手,塞入一张一定是他刚才去写的小纸条,把我的手指按在上面,用力一揿。自然我顺从他的摆布。我把那张小纸条藏在口袋内,直到饭后才把它取出来看。纸上所写的是: “如果您向我父母谈起那本书的事情,当心我(此处“恨您”两字用笔涂去)说那是您教我的。” 下面又附加: “我每天十点钟从学校出来。” 昨天X来访,把我在写的打断。他的谈话使我堕入一种不安的心绪中。 曾仔细考虑X对我所说的。他对我的生活一点也不知道,但我详细地对他谈了我写《伪币制造者》的计划。他给我的劝告往往对我很有益,因为他的观点与我不同。他担心我太造作,结果是放弃了真题材,倒反抓住了这题材在我脑筋中的阴影。但使我自己不安的则是在这儿,第一次,生活(我的生活)和我的作品起了隔离。我的作品脱离了我的生活。但这一点,我无法对他说明。直到如今,我的作品全受我的趣味、我的情感以及我个人的经验所孕育;在我写得最好的句子中,我还可以认出我自己的心在那儿跳动。从今以后,在我所想的与我所感的之间,双方的联系已切断了。而我所怀疑的正是这一点: 是否正由于今日我不让我自己的心尽量说话,这才使我的作品堕入抽象与虚拟之境。一想到这,“阿波罗与达佛涅”[23]这一个寓言的用意立刻出现在我的脑际。我那么想,那人是幸福的,当他在一拥抱间同时获得了桂冠和他所心爱的人。 我把遇见乔治的事写得那么长,以致俄理维出台时反非搁笔不可。我开始这叙述原为谈他,结果却谈了乔治。但每当要提到俄理维时,我知道我的存心迟缓原来就为延宕这一刻的到来。就在这第一天,当我一看到他,当他一坐下在他家的餐桌前,当我的第一道目光,或是更确切地说,当他投出第一道目光,我立刻就感到这目光射中了我,而此后我再无能安排我自己的生活。 菠莉纳一再要我常去看她。她恳切地请求我照拂她的孩子们。她透露出她丈夫不很懂得孩子们的心理。我愈和她交谈,愈感到她的可爱。我真不懂何以过去我能一直不去看她。孩子们都在旧教的环境中长大的,但她自己还记得她早年所受的新教教育,虽然当我父亲娶我母亲的时候,她就离开家庭。但我发现在她与我之间仍有很多相似之点。她把她的孩子们送在萝拉家主办的补习学校,那儿以前我自己也住过很久。而且雅善斯补习学校向来以不特别带宗教色彩自居(在我那时候,学生中连土耳其人也有),虽然创办人雅善斯老人(他是我父亲的旧交)曾经当过牧师。如今学校的一切仍由他自己在主持。 菠莉纳接到文桑的消息说他都很好,不久就能出院。她说她给她儿子的信中提到我,并且希望我能多认识他一点;因为我只和他见过一面。她对她长子期望很大,家庭方面尽量节省为的不久可以使他自立——就是说可以使他有一间自己的门诊所。她已经想法给他留出一部分房间,把俄理维与乔治移到半楼上那间空房去。最大的问题是文桑的健康是否能允许他继续医科后期。 实在说,我对文桑一点不感兴趣,如果我和他母亲谈了很久,那只为对她表示恳切的意思,而且同时也可以使我接着多谈到俄理维。至于乔治,始终飨我冷面,我问他,他很少回答,有时遇到,他以极度猜疑的目光瞧我一眼。似乎他怪我不上学校门口去等他——或是怪他自己不该先出主意。 我也很少见到俄理维。当我去看他母亲时,我知道他在邻室用功,却不敢去惊动他;有时偶然遇到,我又心慌又笨拙,以致无话可说,而这使我更感到难受,所以我宁愿知道他不在家的时候才去看他母亲。 [book_title]第一二章 爱德华日记:萝拉结婚 爱德华日记(续) 十一月二日 与杜维哀长谈。他和我从萝拉家里出来,陪我穿过卢森堡公园,直到奥德翁戏院。他在预备一篇关于华兹华斯[24]的博士论文,但仅由他对我所说的三言两语中,已可看出他未能把握华兹华斯诗歌的特质。其实选丁尼生[25]也许对他更为适宜。我在杜维哀身上感到一种无名的空洞与寡断。他对人对物都只看到一个表面,这也许因为他对他自己也只看到一个表面的缘故。 “我知道,”他对我说,“您是萝拉最亲密的朋友。无疑我应该对您生一点妒意。但我不能。相反,所有她对我谈到关于您的一切使我对她更多一层了解。同时使我希望成为您的朋友。那天我问她是否我娶了她,您会对我怀恨?她回答说这还是您劝她那样做的。”(我相信当时他对我说时也就用同样呆板的语调。)“我很愿向您致谢,”又加上说,“并且希望您不认为我这个人可笑,因为我的意思实在非常诚恳。”他勉力微笑,但他的声调是颤动的,他的眼眶中噙着眼泪。 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好,因为我丝毫没有受到应有的感动,因此无以唤起我情绪上的共鸣。他一定会认为我太冷淡;但他实在使我惹厌。虽然我仍不免热烈地握着他伸给我的手。把自己的心献给别人,而对方无此需要,这些场面往往是最难堪的。无疑他想强求我的同情。但他如果更敏感一点,他一定会大失所望;而我已看出他对他自己的举动感到满意,以为它已在我心中起了回响。我一言不发,也许由于我的缄默使他感到局促。 “我希望她到剑桥以后,换个新环境,可以不至于对我再有不利的比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竭力装作不懂。也许他希望我会抗议,但那只能使我们双方更陷入泥淖。他是属于那种胆怯的人,他经不起别人的缄默,他以为必须用夸大的言辞去装缀。正是那种人,他立刻就对你说:“我对您始终非常坦白。”可是天哪,重要的不在乎你坦白与否,而在乎让别人也能对你坦白。他应该知道正由于他自己的坦白才使我无从坦白。 但如果我不能成为他的朋友,至少我相信他可以给萝拉当一个好丈夫;因为归根说,我在此所非难于他的特别是属于品质一方面。以后,我们谈到剑桥,我答应上那儿去看他们。 萝拉何至于荒谬得对他谈起我的一切? 女人依慕的倾向真令人可惊,她所爱的男人,十之九对她只像是一种挂衣钩,那儿她可以挂她的爱情。对萝拉,找一个替代人是多么简便的事!我知道她嫁杜维哀,实际我是第一个劝她那样做的人。但我以前总以为她会感到一点哀愁。他们的婚礼会在三天内举行。 关于我那本再版的书有几篇书评。人们最容易对我赞许的那些品质正是那些我自己认为最可憎恶的……我是否应该让这些陈腐的东西拿来再版?这已不合我今日的趣味。但以前我没有看清这点,我不是一定说我自己变了,而是今日我才确切认清我自己;以前,我始终不知道我自己是谁。难道我永远需要另一个人作我的提词者!这一本再版的书完全是从萝拉身上结晶成的,由此,我不愿再在那书中重认我自己。 这一种由同情而生、先于时代的预感,这一种机敏,我们是否永远不能把握呢?哪些问题该是明日的来者所最关切的呢?我为他们而写。供给那些尚在朦胧中的探索力以食粮,满足那些潜在的要求,今日的孩子会在他来日的途中遇到我,而发生惊奇。 我多么欣喜于俄理维的种种好奇心,以及他对过去焦灼的不满…… 有时我感到,诗似乎是他唯一的爱好。而和他一比较,我不禁感到我们的诗人们能把艺术的情绪看得比一己的感触更重要的实在不多。奇怪的是当俄斯卡·莫里尼哀拿俄理维的诗给我看时,我劝后者更应听取字义的指引而不应去制服它们。如今我才感到反是他给了我一个教训。 以前我所写的一切,今日看来,显得多么理智!可悲可厌也复可笑! 十一月五日 今日婚礼在夫人路的小教堂内举行。我已很久没有再上那儿去了。浮台尔—雅善斯家全体出动: 萝拉的外祖父,父亲,母亲,她两个姊妹,她的小兄弟,以及一大群姑亲表戚。杜维哀家有他三位服孝的姑母出席,我看在旧教下她们应该成为三个尼姑才对。据说三位住在一起,而杜维哀自他父母死后也和她们一同生活。经坛上坐着补习学校的学生。雅善斯家其余的亲友全挤在教堂的正中,我也在内。离我不远,我看到我的姊姊和俄理维;乔治大概和他年龄相仿的同学们坐在经坛上。拉贝鲁斯老人奏风琴。他那苍老面色较前显得更美,更庄严,但当年我跟他学钢琴时他那种令人起敬的炯炽的目光却已消失。我们视线相遇,我看出他向我微笑时所含的深沉的悲哀,我才决定散会后去找他。一阵挤动以后,菠莉纳身旁留出一个空位。俄理维立刻向我招呼,把他母亲往边上一挤,让我坐在他的身旁;接着就把我的手很久地握在他自己的手中。这还是第一次他对我那么表示亲昵。在牧师冗长的致辞中,他一直闭着眼睛,这使我能有一个仔细观赏他的机会。他真像那波利美术馆中浮雕上的那个熟睡的牧童,我在自己书桌上还有这张照片。如果没有他手指轻微的跳动,我真会把他当做睡熟了。他的手像小鸟似的在我手中悸动着。 那位老牧师以为理应追叙全家的历史,他先从雅善斯祖父开始。他自己和他是普法之战以前在斯特拉斯堡的同班同学,以后在神学院又成同窗。我以为他一定会缠不清这一句复杂的句子,其中他想解释他朋友虽然创办了一所补习学校,以教育青年之责自任,但同时也可以说并没有抛弃他牧师的职责。于是他又继述父代。同时他也启颂杜维哀家的门第,但他似乎对于对方的家庭所知有限。情感的真挚掩饰了演辞的贫匮,可以听到听众中用手绢擦鼻的大不乏人。我真想知道俄理维的感想。在旧教家庭中长大的他,新教的仪式一定对他很新奇,而我相信他跑到这教堂来一定还是初次。使我能认识他人情绪的某种独特的自忘力,这时不由自主地在想象中使我和俄理维应有的情绪相结合。虽然他闭着眼睛,而且也许正由于这缘故,我似乎用我的眼睛替代着他的眼睛,而第一次这四壁空空、阴沉的礼拜堂,这白壁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