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个背叛日本的日本人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6881 [book_dec]1945年春,二战末期,败局已定的日本军政府制定了疯狂的“一亿玉碎本土决战计划”,准备牺牲一亿国民来保卫天皇,将同盟国拖入两败俱伤的混局;在整个日本为此陷入狂乱之际,一等外交官野上显一郎被悄悄推上了决定历史走向的转折点。爱国家还是爱和平?爱天皇还是爱人民?野上显一郎用自己的死来回答了这个问题,并一举扭转战局。多年以后,日本朝野关于二战的斗争并未停息,甚至愈演愈烈,神秘的袭击与杀人事件接连发生,人们仍在为早已过去的战争流血、丧命;一个偶然的机会让记者添田彰一发现了历史真相的踪迹,好奇心与正义感促使他冒着生命危险不断挖掘,随着一个个小人物、大人物戏剧性地浮出水面,日本国民性中的险恶与善良、卑鄙与崇高、武士精神与现代文明的融合与冲突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book_img]Z_9131.jpg [book_title]1 芦村节子在西京站下了电车。 她已经很久没来过这儿了。从站台上望见的药师寺三重塔,令她分外怀念。柔和的秋日阳光,洒在塔下那片松树林上。从站台到药师寺只有一条直道可走。路边有一家旧货店兼茶坊,货架上还摆着古朴的瓦片,一切与八年前她所看见的情景一样,就好像那些东西从来不曾被人触碰过。 天上的云朵多了起来,还刮着阵阵寒风,而节子的心情却很兴奋。这条路与她接下来准备去的古寺山门,都能唤起她遥远的回忆。 她与丈夫亮一从家里出发,一同来到京都。亮一要参加学术会,一开就是一整天。他们夫妻俩已经好几年没有一起旅行过了。从东京出发的时候,她就打定了主意,趁丈夫出席会议的时候去奈良走走。 节子跨过药师寺的大门,来到三重塔下。她记得上次来药师寺的时候,这座塔正在重修,让她遗憾不已,而现在它已焕然一新。和平时一样,寺院里没多少游客。一般来奈良的游客都不会大老远来这儿参观。 看完正殿的雕刻之后,节子走出殿门,才发现已经是下午了。她还有其他安排,没那么多时间,只得匆匆离开药师寺。 从药师寺到唐招提寺[约千百年前,唐朝僧侣鉴真奉圣武天皇圣旨所造。]的这条路,是她最喜欢的路之一。八年前造访的时候正值晚春,白色的玉兰花盛开在两旁的泥墙上。路边角落里有一栋农家的房子,明亮的阳光照在人字形的屋顶上,墙壁显得特别的白,而今天是多云,墙壁的颜色就有些发黑了。 这条路如往常一样人烟稀少。破烂的土墙上爬满藤蔓,就连土墙上掉落的土块,都和旧货店的商品一样,总也是那副模样。农家的庭院里,一位正在给稻谷刈壳的姑娘目送着节子走过。 抵达唐招提寺后,节子发现寺门翻新过了。 话说回来,上一次来参观时,寺门显得破旧不堪,门柱下部几乎已腐朽,屋顶上满是歪斜的老瓦片,上面还长着青苔。不过那时寺门旁山樱盛开,映衬着还留着一丝朱色的门柱,颇有些“古色古香”的韵味。 去正殿要走过很长一条路,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就连接待处的小房子都和八年前一模一样。走近一看,柜台上摆着明信片和护身符,里头还守着位老人。 节子从远处眺望正殿。大屋顶下装饰着鱼尾形脊瓦,下方立着八根柱子。无论何时,圆柱的形状都是那么优美,那么丰盈,让人不禁联想起法隆寺的柱子来。与希腊建筑物的柱子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节子沿着正殿宽宽的房檐,绕去了后方。 鼓楼与讲堂都经过了修缮,朱色显得焕然一新。唐招提寺的布局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真是妙不可言。那感觉,就好像在欣赏一首优美动听的乐曲。 节子驻足原地,眺望了许久。周围没有一个游客。 云散去了一些,带来淡淡的阳光。八根凸肚状支柱在阳光下形成一排整齐的影子,很有立体感。因为房檐很宽,阳光被中途拦腰遮断,上部靠近房檐那儿还是很暗。蓝色的连子窗与白色的墙壁留在昏暗的深处,唯有朱红色的圆柱特别明亮。眼前的景象,让节子看得出神,久久不愿挪动脚步。 教会节子欣赏古寺之美的人,是她已故的舅舅。舅舅名叫野上显一郎,是节子母亲的弟弟,生前是位外交官。二战期间,他曾前往欧洲中立国家的公使馆担任一等书记官,但是没等战争结束,便不幸因病客死异乡。 你舅舅身体那么壮实,竟会……节子还记得母亲曾如此感伤过。当时节子二十三岁,和丈夫结婚不过两年。一想起过世的舅舅,母亲的话语就跟着回响在了耳边。 舅舅的体格的确健壮。从初中到大学,他一直参加柔道社的活动,还获得黑带三段称号。舅舅离开日本的时候,正值二战战况最激烈之时。母亲和节子特意赶去东京站送行。灯火管制下的车站昏暗不已。坐火车取道西伯利亚,是当时前往欧洲唯一的方法。 美国机动部队对日本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猛烈进攻,欧洲战场的德国与意大利也是节节败退。众人都以为,舅舅是去中立国工作,只要能平安抵达,定能平安归来,不料舅舅最终竟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当时日本、德国与意大利已无力回天,舅舅身在中立国,背负着艰巨的外交任务,劳累过度,患上了肺结核。日本的报纸也报道了舅舅的死讯: 身处中立国,在欧洲复杂的政局之下,为推进日本的战时外交鞠躬尽瘁,最终倒在了自己的岗位上。 节子至今记忆犹新。 就是这位体魄健壮的舅舅,教节子读懂了古寺的美。舅舅在学生时代就经常造访奈良的古寺与大和路[特指京都五条口取道伏见、木津前往大和的路。],进了外务省之后也没有放弃这个爱好。后来他成了副领事,调往中国天津及欧洲各地。可每次调回日本总部,总会先去大和路走一走。 舅舅并没有带节子去关西游玩过。 “节子,舅舅以后一定要带你去看看,给你好好讲讲。” 他总把这话挂在嘴边,可一直没有机会。 每次派往海外任职时,舅舅都会从所在地寄些漂亮的明信片回来,然而他在信中只字不提外国美景,总说:“有没有去奈良走走呢?飞鸟[飞鸟,地名。位于奈良县高市郡]的寺院也很不错。舅舅我要是住得近,真想请个假去看看啊。” 舅舅身在国外,反而更加怀念日本的古寺了。 后来节子会对古寺产生兴趣,就是受到了已故的舅舅的影响。 参观完正殿,节子朝出口走去。 她顺便去卖护身符和明信片的小屋子里逛了逛。她想买些纪念品回东京,送给她的表妹久美子。这也算是对久美子的父亲的追忆吧。小屋墙上不仅摆着明信片,也摆着些瓷盘当装饰。瓷盘上面写着“唐招提寺”这四个字,颇有些纪念意义,节子就买了下来。 在老人包装纪念品的时候,节子瞥见了旁边摆着的芳名册[日本旅游景点的留言册,供游客留名纪念等。]。册子很厚,是用和纸装订而成的。芳名册正好摊开着,节子就随便看了看,发现里头的名人还真不少,比如杂志上频频出现的著名美术评论家、大学教授等等。看来普通游客虽然不常来,可懂行的人还是会来的。 老人包了好久。节子把芳名册又往前翻了一页,上头写满了名字。不同的名字反映出不同人的笔法。近来擅长写毛笔字的人越来越少了。芳名册上的字虽然有的非常优美,但一塌糊涂的更多。 不过,其中一个名字吸引了节子的视线:“田中孝一”。当然,节子并不认识他。她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名字,是因为这字迹似曾相识…… “谢谢惠顾。” 老人好不容易打好了纸包的绳结,把包裹递给了节子,而节子却一门心思盯着芳名册上的名字。见状,老人建议道:“夫人,您要不也留下名字吧?” 节子心想,难得来一回,就借毛笔签了名。写完之后,她又把纸页翻了回去,再一次看了看“田中孝一”这四个字。关键不是那个名字,而是笔法。 那笔法,与过世的舅舅十分相像。 舅舅年轻时就很擅长书法。看见芳名册上的名字,节子忽然想起,那“一”字的收笔法与舅舅的手迹很像。而舅舅写的横也会像那样稍稍上扬。也就是说,田中孝一的“一”,和显一郎的“一”有着共通之处。舅舅年轻时临摹的一直是中国北宋大书法家米芾的字帖。 节子心想,大概是自己来到这座寺院之后一直在想舅舅的事情,这才产生了幻觉吧。这世上字迹相像的人有很多,不过能在舅舅最喜欢的寺院里,发现与舅舅酷似的字迹,节子还是很欣慰的。可惜名册上没有写字人的具体信息和地址。 似曾相识的字迹让节子怀念不已,她不禁向老人问道:“这位游客是远道而来吗?” 老人兴味索然地扫了一眼田中孝一的名字,回答道:“这……我不太清楚啊。” “这一页的客人都是哪天来的呀?”节子继续问道。 “嗯……”老人眨了眨眼,看了看签名的顺序后说道,“大概十天前吧。” 既然说是十天前,那这位老人可能还记得签名的游客。这里的游客并不多,应该不是很忙才对。 然而,面对节子的问题,老人低声回答:“不,我们这儿的游客还挺多的,怎么可能记得住啊。” 节子只得作罢,离开了小屋,原路返回。今天的节子总是忍不住想起远在天国的舅舅。带领自己走进古寺世界的人正是舅舅,也难怪她来到此地会浮想联翩。不过,也许是这番秋日古寺的景色,让她触景生情,思念起了故人吧。 节子与丈夫约好,今晚在奈良的旅馆会合。丈夫说,他参加完京都的学术会之后,会在八点左右抵达奈良。因为多云的关系,天色看上去比较昏暗,但其实才刚过下午两点。 她又回到了西京车站。她本应该立刻折回奈良,可总觉得提不起兴致来。她原本计划好要去秋筱寺、法华寺,再去佐保路附近走走。然而,她突然没了兴趣。节子还想着刚才那位“田中孝一”。她并不认识他,可奇怪的是,他写下的文字迟迟不肯从脑海之中消失。 节子呆站在站台上,这时上行电车进站了。她原本是要坐这趟车回去的,可她突然改了主意,最终还是没有上车。 节子下定决心,走去对面的站台,坐上下一列的下行电车。 放眼望去,车窗外是一片平原,秋色动人。丘陵之下,法起寺的三重塔隐约可见。不久后,法隆寺的五重塔带着那鲜艳的色泽出现在了松树林中。 节子在橿原神宫前站下了车。 出租车所行驶的道路特别冷清。 两侧是广阔的平原,只有星星点点的村落。过了冈寺,橘寺白色的围墙出现在眼前。节子告诉司机等候片刻,自己则沿着高耸的石阶拾级而上。 橘寺是一座小寺院。她喜欢“橘寺”这个名字。节子来到了本堂旁的接待窗口。那里也摆放着一些护身符和明信片之类的纪念品。 节子买了张明信片,环视周围,可是并没有发现芳名册。 “请问……”她鼓起勇气问道,“请问这边有芳名册吗?我想签名留个纪念……” 正在临摹字帖的僧人抬头看了看,从书桌边上拿起芳名册,默默递给节子。 节子赶忙翻到最后一页,可并没有发现“田中孝一”的名字。于是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她担心自己错过,又翻了一遍,可终究还是没有出现“田中孝一”这四个字。 “谢谢。”节子将芳名册还给了僧人。 她走下石阶,回到了停在门口的出租车上。 “客人,接着上哪儿去啊?”司机回头问道。 “麻烦去安居院[别名飞鸟寺。6世纪由苏我马子所建。止利法师所做的飞鸟大佛是日本最古老的佛像。从近铁橿原神宫前站坐巴士8分钟即可到达]。” 司机发动了汽车。沿途都是田园风光。方才在橘寺看见的森林越来越近了。节子在写着“安居院”字样的大门口下了车。她再次嘱咐司机留在原地等她出来。 走进安居院的大门,就能看见旁边的正殿了。一块基石一般的大石头在庭院的正当中。 正殿的本尊是飞鸟大佛,传说为止利法师[飞鸟时期首屈一指的法师,日本佛匠鼻祖。传说是中国南梁司马达的孙子,善雕佛像。]所作。这尊佛像经常出现在美术史类的书本中,然而节子并没有心情观赏佛像那“古拙的笑容”。她的首要目标,就是这儿的芳名册。 寺院的接待处没有人。这儿比起奈良的那些寺院要萧条得多。见节子站在接待处,一位五十来岁、身着白衣的老僧从里头走了出来。 “您要拜佛吗?”他探着头问道。 放在平时,节子定会参拜本尊,然而她现在更关心的是别的事情。她买了护身符和明信片。安居院的芳名册就放在接待处的窗口边上,不用问就已看见。 “是这样的……”节子对老僧说,“我是特意从东京来的,能否让我留个名字?” 老僧笑着对节子说:“当然可以,请吧!” 他还亲自为节子磨了墨。 节子打开了芳名册。趁老僧磨墨的时候,节子翻看了芳名册。最后一页上只有三个人的名字。前一页上也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可再翻一页,节子险些叫出声来。 上头分明写着那似曾相识的“田中孝一”。字体也与唐招提寺的如出一辙,就像是印章印出来的一样。节子向正在磨墨的老僧问道:“请问……”她指着田中孝一的名字,“这位是哪天来的呀?”那口气就好像在打听熟人的消息一样。 老僧探出头看了看那个名字。“这……我也不清楚啊。因为来这儿参观的游客还挺多的。”他歪着脑袋,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是多久前来的啊?既然是写在那一页上的,那就是一个礼拜或十天前吧。” 节子听完,盯着老僧的脸问道:“请问,您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老僧又歪起了脑袋:“这我就不记得了。莫非您认识他不成?” “是的。”节子脱口而出,“看了这芳名册,我忽然想起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朋友,所以才会问您。” “这……”老僧皱起了眉头,“我还真不记得了。我妻子[日本的和尚允许结婚。]正好在,要不我去问问她吧?” 真是位热心的住持。他特意跑去问了问自己的妻子。 老僧与他妻子一起走了回来。只见老僧的妻子对节子点了点头,看了看芳名册上的“田中孝一”。 “这……我也记不清了。”她也像丈夫一样歪着脑袋。 节子又将视线投向了芳名册上的签名,真的太像舅舅的字迹了。 节子手上有好几张舅舅的书法作品。那时节子还小,上面写的并非艰深难懂的汉诗。舅舅总喜欢在红毛毡上铺上宣纸,让舅母帮着磨墨,用大号毛笔写汉字。要是她随身带着舅舅的墨宝,她还真想拿来和“田中孝一”的笔迹做个对比。 傍晚时分,节子抵达奈良。路灯已经亮了。她在车站前打了个车。黄昏时,公园大道上早已没有了喧闹的人群。兴福寺的宝塔被下方的灯光照得通明。 她与丈夫商量之后,事先预订了飞火野附近的旅馆。节子到达旅馆时,发现丈夫亮一已经到了,连澡都泡好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节子赶忙道歉。丈夫近来稍有发福,他穿着宽袖棉袍,正蜷缩着身子看报纸。 丈夫见节子进屋,开口问道:“泡澡吗?” “等会儿再说吧。” “那就先吃饭吧。我都饿了。”丈夫像个孩子似的拍了拍肚皮。 节子马上吩咐女服务生准备晚餐。 “京都的会这么早就结束了啊?”节子问道。 “是啊,很早就结束了。几个朋友开完会还准备去聚一聚,可我又喝不了酒,而且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等我啊,就提前回来了。” 听到这儿,节子越发内疚起来:“真对不起。” “没事啦。对了……”亮一笑眯眯看着节子说,“夫人古寺之行怎么样啊?”他一直拿节子的这个爱好开玩笑。 饭菜来了。 亮一喝不了酒,自然也不用节子帮忙斟酒。他就着米饭,迅速扫荡了盘子里的菜肴。 “哎呀,你真的饿坏了!”节子看到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有点忍俊不禁。 “是啊,今天的学术会真是累死人了,而且从京都坐电车过来要一个多小时,确实快饿死了。” 丈夫亮一是T大的病理学副教授。 “对了,你的古寺巡礼一定是心满意足吧?” “嗯……”节子含糊其辞。毕竟她今天没有按照之前和丈夫说过的计划走。 “佐保路那边怎么样?”丈夫问道。他这么问是有原因的:他特别喜欢“佐保路”的名字,因为它念起来语感不错。而且他还经常炫耀自己能背诵《万叶集》中大伴坂上郎女[奈良前期的女歌人,也是《万叶集》中的代表性歌人]的诗句——“汝见佐保道,妾折青柳枝。”亮一年轻时常看这类书籍。 “我没去那儿。”节子回答。 “为什么?”亮一看了她一眼,问道,“你不是很想去那儿的吗?” “是啊,不过我最后还是没去,只去了橘寺和安居院。” “怎么跑那儿去了啊,”丈夫说道,“心血来潮?” 节子一咬牙,决定把真正的理由告诉他。 “我去唐招提寺的时候,在芳名册里看见一个人的字迹和舅舅的实在太像了。我就想其他寺院的芳名册里会不会也有相同的名字……” “舅舅?”丈夫抬眼问道。 亮一和节子刚订婚的时候曾见过野上显一郎一面。婚后也多次上门做客,与这位舅舅相谈甚欢。 “那笔迹和舅舅的实在太像了,让我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情呢。” “原来如此,毕竟你是因为令舅才喜欢上古寺的呢!” 丈夫爽朗地笑了起来。 “然后你就去其他寺院翻芳名册,看看有没有同样的名字是吧?可你为什么不去法华寺、秋筱寺之类的地方呢?何必径直跑去飞鸟那边的寺院呢?” “舅舅特别喜欢那儿的寺院。从我小时候起他就一直在国外工作,常在家书里提到呢。” “喂……”丈夫插嘴道,“这话可就怪了。你又不是在找你舅舅,是在找很像你舅舅的笔迹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毕竟舅舅十七年前就病死了,可是我还真在安居院看见了同样的字迹。” “唉……”丈夫不禁感叹,“女人的直觉真是太可怕了。然后呢?那位被舅舅的笔迹之魂附体的人叫什么名字?” “田中孝一。那字迹真的好像啊。舅舅临摹的一直是中国北宋米芾的字帖,很独特的,一眼就能看出来。” “那个田中孝一要是也恰好学过同一个书法家的字,那可真是作了孽啊。害得你临时改变计划,大老远跑去了安居院。”丈夫喝了一口茶笑着说道,“不过舅舅九泉之下肯定会很高兴的。真是辛苦你了。” 旅馆旁边就是飞火野,安静的夜空下起了雨,拍打在防雨板上。 节子虽然被丈夫嘲笑了一番,但“田中孝一”这四个字,仿佛还停留在她眼前。 她从未像今天这般频频回忆起在欧洲病死的舅舅。 [book_title]2 回到东京的第二天,节子拜访了舅母家。 舅母家位于杉并区深处,那里至今仍分布着一些颇有武藏野遗风的栎树林。舅母家附近还有某位旧贵族的别墅,几乎被树林所包围。节子很喜欢在那一带的小路上行走。 新房子越来越多了。节子喜欢的树林也相应地少了。不过旧贵族别墅附近还留着许多栎树、橡树、榉树、枞树……高耸入云。 秋日里的树林尤其美丽。篱笆深处的一些人家还保留着武藏野残留的树林。 舅母家就在那片地区的一角。周围的房子都有些年岁了。狭窄的道路穿插在花柏形成的围墙之间。一到初冬,小路两旁就会堆满落叶,为节子的路途多添了几分乐趣。 节子来到一栋小房子门口,按响了门铃。舅母孝子很快开了门。 “哎呀,你来啦。”舅母比节子开口得更早,“奈良的明信片已经寄到啦。什么时候回来的呀?” “前天。” “这样啊……来,进屋吧。” 舅母先节子一步进了日式房间。 这位舅母嫁给舅舅的那一天,节子记忆犹新。 婚宴是在舅舅前往中国天津担任副领事之前不久举行的。节子还记得婚后一年,舅舅、舅母曾联名写信给自己的母亲。节子没有忘记,自己也收到过舅母从中国寄来的明信片,上面画满了中国的美景。舅母的字也很漂亮。 舅舅酷爱书法,总对自己的姐姐,也就是节子的母亲说:“我瞧不起写不好字的女人。当我的妻子一定要满足写字好看这个条件。” 舅母能进门,肯定是因为舅舅对这一条很满意吧。 舅舅的笔迹十分古怪,虽说是从中国古帖里学来的,可少女时代的节子,对此根本就瞧不上眼。所有的横都往右上方斜去,显得个性张扬奇特。 “在奈良待了几天呀?”舅母一边倒茶一边问道。 “就住了一个晚上。”节子掏出奈良买的纪念品回答。 “那可真是太遗憾了,就不能多玩儿两天吗?” “没办法,亮一他们学校另有安排,没法久留呀。” “这样啊……” “我一个人一大早就到了奈良,到了那儿后马上就去了唐招提寺和药师寺。原来准备走佐保路,看看秋筱寺和法华寺的,结果碰上了点怪事,就往飞鸟那儿去了。” “什么事啊?”舅母盯着节子问道。 节子犹豫了。她不知该不该把笔迹的事情告诉舅母。换作寻常小事,她也许会津津乐道一番。可她又觉得“田中孝一”的笔迹是如此逼真,让她难以沉默不语。 舅舅在二战结束前不久病死异乡。舅母一直没有再嫁,过着平静简朴的生活。这教节子如何说得出口。 然而,这事不能不说。 “我去唐招提寺的时候……”节子终于开口了,“在寺院的芳名册里,看见了一个名字,那笔迹和舅舅的一模一样……” “哦……”舅母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变化,仅仅只是眼神变得好奇了一些,“那还真是怪了。会那么写字的人应该很少见吧。” “舅母,那字真是一模一样啊……” 可能的话,节子真想把那本芳名册借回来给舅母看看。 “舅舅的字迹我见得多了,记得很清楚。名字虽然不一样,可我看见那字迹吓了一跳,差点儿喊出声来呢!” 舅母依然平静地笑着。 “于是我就跑去飞鸟那儿寻找那个和舅舅字迹一模一样的田中孝一,因为舅舅老说他很喜欢飞鸟路的古寺。” “然后呢?”舅母终于露出了兴致勃勃的表情。 “还真的找到了!安居院的芳名册上果然有田中孝一的笔迹!” “哎呀!”舅母忍俊不禁,“你是不是太想你舅舅了,所以才会越看越像啊?” “可能吧。”节子并没有反驳,“可是,真的很像,我甚至想拿舅舅的笔迹去比比看呢。” “节子,你有这份心我就很感动了。” “舅母,要是咱们住得近,我都想带您一块儿去看看呢!” “看了又能怎么样呀……”舅母摇了摇头,“他早就不在了,去看了也是徒增烦恼。要是他还活着也就算了……我可不想被相同的笔迹扰乱了心思。” “啊,亮一也是这么说的。”节子顺势说道,“后来我回到奈良的旅馆和亮一会合,他还说我今天一整天就被舅舅的笔迹之魂牵着鼻子走了呢。” “亮一说得一点儿没错。”舅母说道,“以后别挂着这件事了。” 舅母丧夫之后,一直过着简朴的生活。她娘家是官吏世家,但资产并不雄厚。因为舅舅的关系,女儿久美子也在政府部门工作。舅母天生丽质,曾有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可舅母都拒绝了。 “久美子妹妹呢?”节子换了个话题,“工作还好吧?” “嗯,托你的福。”舅母微笑着回答。 “那就好。”节子想着好久不见的表妹说道,“舅母您也真不容易。不过苦日子快熬出头啦,等久美子出嫁就轻松了。” “我也想啊,”舅母又倒了杯茶,“不过怕是得等好一阵子了。” “久美子几岁了呀?” “已经二十三啦。” “有中意的人吗?”节子想知道,久美子是不是在自己找结婚对象,而不是通过相亲。 “这事儿啊……”孝子望着茶杯回答,“我原本打算过两天就告诉你的。” 节子顿时兴致勃勃地望向舅母:“哎呀,莫非久美子有动静了?” “嗯,她呀,”舅母低下头说道,“好像有个关系挺好的男性朋友,已经来我们家玩过两三次啦。” “是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他在报社工作。说是朋友的哥哥。我看那孩子挺开朗的,是个好青年。” “是吗?”久美子究竟选中了怎样一位青年?节子好奇不已。 “节子啊,有机会你也见见他吧?”舅母说道。 “嗯,我也有这个意思。下次见到久美子的时候我跟她说说,等他再来家里做客的时候,把我也叫来。舅母,您意下如何呀?” “我也说不清楚。” 舅母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好像并不反对久美子和那位青年交往。 “这日子过得真快啊……”节子遥想过去,不禁感叹,“舅舅走的时候,久美子多大来着?” “才六岁。” “舅舅要是还在人世,该有多高兴啊。” 暂且不论那名青年能否与久美子步入婚姻殿堂,久美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这让节子感慨万千。 节子一直很疼爱这位表妹。她们有不少美好的回忆,不过每当这种时候,节子总会想起久美子小的时候…… 有一回她带着久美子去江之岛玩,那年久美子才四岁吧。她在海边专心致志地玩沙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也不肯听节子的话,害得节子自己差点儿哭出来。蹲在沙滩上的久美子穿着红色小洋装,围着白色围裙,那模样至今历历在目。 “是啊,他可疼久美子了。去了国外,写信也是久美子长久美子短的。最后一封信也是。我给你看过的吧?”孝子说道。 “嗯,不过内容都不记得了。真想再看一看啊。” 节子之所以会这么说,不仅是想重温一下舅舅的家书,更是想确认他的笔迹。 舅母立即起身去了卧室。此刻,她竟显得兴冲冲的。想必是对亡夫的回忆鼓舞了她的情绪。舅母把书信插在衣襟里走了回来。 “就是这封。” 信封上贴满了外国邮票。邮戳是一九四四年六月三日的。这封信好像已经被拿出来过很多次了,那厚厚的信封也磨损了不少。节子抽出信纸。她的确记得这封信。信纸上又多了不少褶皱。 当时在赴任的中立国染上肺病的舅舅,住进了瑞士的医院。这封信就是在医院里写的: 人在异乡,反而更了解日本的处境。正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就好像目睹自杀的旁观者,比动手自杀的人更加感到恐惧一样。我现在在瑞士的一家医院里。身处中立国的我,每日都在担心远在日本的你们。这样的担忧,以前从未有过。 这边的报纸每天都会报道日本遭到的空袭。每每看到这样的报道,我都会担心起久美子的安危。虽然,在这种时候只一心牵挂自己的家人,或许欠妥。 然而,我必须尽快让全日本走向和平。当我躺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时候,每一个瞬间都有几百人,甚至上千人命丧黄泉。想到这儿,我不禁感到阵阵恐惧。 和煦的阳光洒在我身旁的病床上。想必你们定是无法看见如此和平的阳光。想必你们定是终日躲在防空洞中,躲避美军的空袭。 久美子还是个孩子,你带着她肯定很不方便,可我希望你能熬过来。我会在远方祈祷你们的平安。 希望日本能够早日迎来和平,也希望久美子能平安无事地长大成人。 战时对信件的审查非常严格,舅舅写下这样的文字需要极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定是源于对女儿久美子和妻子孝子的思念。 节子转而分析起字迹来。信虽然是用钢笔写的,但每一横都是往右上斜的,这个特征并没有改变。在古寺见到的那毛笔字的运笔习惯,在钢笔字中也有所体现。 “既然看了舅舅的信,就让我给舅舅上炷香吧。” 节子将信放回信封,还给了舅母。信封背后写着瑞士疗养所的名称和地址。 “是吗?谢谢。” 舅母孝子带节子走到隔壁房间的佛龛前。上面摆着的照片,是野上显一郎当一等书记官时拍下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他总是眯着细眼,好像阳光很刺眼一样。 “当年是谁把舅舅的骨灰带回来的呀?”节子问道。 “是村尾芳生先生。当时他在同一座公使馆里当副书记官。” “他现在在哪儿高就呀?” 当时的公使因病回了日本,身为一等书记官的舅舅几乎成了代理公使。所以战争结束之后,那位村尾副书记官就把他的骨灰带了回来。 “村尾先生现在是欧亚局的某课课长。”舅母回答。 “原来如此。对了,舅母,在那之后您见过村尾先生吗?” “没有,我最近一直没见过他。以前倒是来过家里两三次,给孩子他爸上过香来着……” 村尾毕竟是把上司的骨灰带回国的人,所以来家中拜访过几次,但随着岁月流逝,渐渐地也就不再联系了。也许是升迁让他的工作忙碌了起来吧。 这位村尾副书记官在把骨灰交给舅母的时候,也把舅舅临终时的模样告诉了舅母。节子听舅母提起过一二。 当时日本败局已定,野上显一郎在中立国为日本的外交四处奔走。轴心国中的意大利已向同盟国投降。德军在苏联面前也是节节败退。在如此情势之下,日本想赢得战争简直如痴人说梦。 节子对当时的外交并不了解。不过她听说舅舅的工作是说服中立国,让日本以较好的结局结束战争。他希望通过中立国做一做同盟国的工作,以达成目的。 然而,当时中立国方面毫不同情日本,不如说,中立国干脆是站在同盟国一边的。舅舅的任务之难可想而知。艰难的工作让舅舅患上了肺病。他的身体原本非常健壮,可节子听说他去瑞士住院的时候,已经瘦得不成人样了。 医院发出的死亡通知书通过外务省[日本政府负责对外关系事务的最高机关,相当于我国外交部]转到了公使馆。副书记官村尾负责前往瑞士的医院领回遗体,然而当时正值战时,路上花了不少时日,抵达医院时,遗体已经被火化成灰了。 村尾听医院的人说,舅舅走得很平静。唯一放不下的就是日本的命运。医院委托村尾将舅舅的遗书转交给舅母。于是他便将遗书与骨灰一同带了回来。 遗书主要谈的还是久美子的养育问题,舅舅在信中一再建议妻子再婚。节子自己没有读过遗书,是母亲读过后,把内容告诉了节子。 节子带着奈良买的纪念品拜访舅母家之后,四五天时间过去了。白天丈夫不在家中,屋子里非常安静。这时,久美子打了个电话过来。 “姐姐,是我。” 虽然是表姐妹,可久美子一直管节子叫姐姐。 “哎呀,你这是从哪儿打来的?” “单位门口的公用电话。”久美子回答。 “怪了,干吗不从单位直接打啊?啊,难道你正好在散步?” “不是啦,有些事没法在单位说。”久美子娇嗔地说道。 “什么事儿啊?” “姐姐你前一阵子去奈良了是不是?我回家之后,妈妈就把姐姐买的礼物给我了。” “是啊,那时候你正好不在。” “姐姐,妈妈还跟我说,你在奈良的寺院里看见了和爸爸的字迹很像的字是不是?”久美子的声音里透着执著。 “嗯,是啊。”节子微笑着说道。看来久美子就是来问这事儿的。 “那件事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呀?”久美子问道。 “行啊,不过我把该说的都告诉你妈妈了。” 节子心想,不能勾起久美子对亡父的思念,这样只会让她更加失落而已。 “我知道。”久美子停顿片刻后说道,“明天是礼拜天,我能去你家坐坐吗?啊,姐夫是不是在家啊?” “哦,他说学校里有事儿,明天正好不在。” 节子刚要接着说,只听见久美子大喊一声:“太好啦!姐夫不在正好。有件事有些难为情。” “啊?什么事儿啊?” “我想带个朋友一块儿去。他在报社工作,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结果他好像很有兴趣。” “报社的人?” “哎呀!姐姐你真讨厌,妈妈不是都告诉你了嘛!” 久美子的声音变轻了。节子挂了电话之后,不由得担心起来:为什么久美子的记者男朋友会对神似舅舅的笔迹产生兴趣? 当晚,节子便把这件事告诉了丈夫亮一。 “瞧瞧,都怪你说些无聊的事儿。” 他解开领带,皱起了眉。 “这年头的记者为了抓新闻,对什么都有兴趣。” 可是节子并不觉得这事儿能写出报道来。 “不过……久美子也到了交男朋友的年纪了啊。”丈夫立刻开始感叹起这件事来了。 [book_title]3 星期天是个大晴天。微风拂过,天空万里无云。丈夫亮一因为学校工作的关系,一大早就出门去了。 “今天久美子会带报社记者到家里来?” 丈夫临走时,又想起了昨天晚上妻子说的话。 “嗯,你也尽量早点回来吧!” “嗯。”丈夫蹲着穿起了鞋,“机会难得,可我今晚可能会晚些回来。你就帮我问个好吧。” 丈夫挟起破旧的公文包出门去了。 十一点多,表妹久美子打来了电话。 “姐姐?”久美子活泼开朗的声音从听筒那头传来,“我们一点多过来行吗?” “哎呀,干吗不早点来呀?”节子说道,“我们家虽然破了点儿,招待你们吃顿午饭还是行的嘛。” “所以才要一点多过来嘛,”久美子回答,“要是一起来你家吃饭,感觉怪怪的……” 节子倒也能理解久美子的感受。第一次带上男朋友到表姐家吃午饭,总感觉就是承认了男女朋友这件事情,怪难为情的。虽说当下的年轻人对这一套早就满不在乎,不过久美子在这方面还是比较传统的。 “有什么关系呀,”节子说道,“我都准备好了,虽然不是什么山珍海味。” “真是对不起……”久美子道了歉,“不过姐姐你别费心了,我们吃完饭就来拜访。” “哎呀,在你家吃和在我家吃有什么不一样啊?” “不是啦。添田先生还没在我家吃过饭呢。” 久美子说完节子才明白——她的意思是,两人在外头碰面,找个地方一起吃午饭,然后再去节子家。对两个年轻人说,这样会更轻松些。同时,节子也知道了久美子的男朋友姓添田。 “对不起,”久美子对着电话道了歉,“真是给你添麻烦了。” “那就只能这样啦。你们可得早点儿来啊!” 从挂断电话到下午一点,节子心里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儿。她十分好奇久美子会带来怎样一位男友。昨晚,丈夫也提过这事。不过节子从小看着久美子长大,所以内心怀着的感觉和丈夫又还不完全一样。 烈日当空,花园里树木的影子也变短了。这时,久美子带着位年轻人来到了节子家中。 初次见面的添田,颠覆了节子对报社记者的印象。他怎么看都与平凡的公司职员无异。唯一有些“记者气”的,就是那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年轻人很懂礼貌,也不多话。 他取出名片递给节子。节子一看,上面写着“添田彰一”四个字,工作单位是一家一流报社。 他身上穿的衣服很朴素,颜色也好,花纹也罢,都不张扬。高高的个子,稍稍凸出的颊骨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两人果然已经吃了午饭,节子就吩咐女佣准备了咖啡和水果。添田彰一客气地接过杯子,没有一点记者盛气凌人的嚣张,反而像个小心翼翼的工薪族。 今天的久美子好像特别客气,不时和添田交谈两句。节子也在一旁听着,感觉久美子虽然客气,但语气还是很活泼的。 昨晚丈夫说过最近的报社记者为了抓头条,什么消息都不放过,可从眼前的这位年轻人身上并不能看出这种态度来。添田彰一真是一点儿也不像报社的人。 三人拉了会儿家常之后,久美子终于谈到了今天上门拜访的目的。当然,这话应该由添田彰一开口,久美子只是做了个铺垫而已。 “姐姐,之前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过,添田先生啊,对姐姐在奈良碰到的事情很感兴趣,能不能请你再给我们讲一讲啊?” “哎呀,”节子对添田彰一微微一笑,“让您见笑了吧?” 节子瞥了久美子一眼,眼神里多多少少有些责怪她多嘴的意思。久美子腼腆地笑了笑,低下了头。 “不不,我对这件事真的挺感兴趣的。” 添田彰一认真地看着节子。 节子从刚见面时就发现,他的眼睛很大,但并不会给人带来不快,眼神反而很招人喜欢。 “久美子小姐常在我面前提起她的父亲。”添田彰一的口气依旧彬彬有礼,“当然,根据公报而言,野上先生二战中在国外过世应为事实。不过听久美子小姐说,您在奈良发现了和她父亲非常相似的笔迹,这件事让我产生了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奇妙的感觉?”节子平静地反问道。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添田彰一老实说道,“只是这相似的笔迹,恰巧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亲生前非常喜欢的地方发现的,这一点让我很是奇怪。所以我想从您口中再打听打听详细情况。” 节子心想,为何这位年轻的记者会对舅舅野上显一郎的事情产生兴趣?也许是因为他在和久美子谈恋爱,想多了解一下久美子的父亲。可是倘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跑来节子家,打听在奈良发现相似笔迹的事情呢?他完全可以找久美子或是久美子的母亲问啊。 “您为什么会对这事儿感兴趣啊?”节子问道。 添田回答:“目前,只要是关于人生的事情,我全都很感兴趣。” 这话有些装模作样,但不可思议的是,从添田嘴里说出来就没有那么让人皱眉了。也许是因为添田彰一诚实的态度吧,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他说话时那认真的表情。 也是,报社的记者要是不对所有事情感兴趣,还怎么工作呢?然而节子觉得,自己发现与舅舅的笔迹相似的文字时,心中那种“不可思议”的真正含义,正被这位年轻人通过更冷静的分析察觉出。当然她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看着眼前的添田彰一,她就会有这样的感觉。 大致情况久美子肯定已经告诉添田了。节子就把奈良旅行中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再说了一遍。添田兴致勃勃地听着,还不时拿出笔记本写两句,看来这报社记者不是白干的。事情的来龙去脉很简单,没多久她就说完了。 “听说久美子小姐父亲的笔迹有很明显的特征?”听完节子的叙述,添田问道。 “是的,舅舅年轻时一直临摹中国一位叫米芾的书法家的字帖,特征很明显。”节子点点头回答。 “米芾的字我也略知一二,”青年说道,“现在会写那种字的人非常少。想必那本芳名册上的字肯定和久美子父亲的字很像,这才让您立刻联想到了他吧?”添田再次确认。 “没错,可是会写这种字的人,不一定只有他一个吧。” “这话不错。”添田彰一平静地回答。 “只是,”他接着说道,“这字是在久美子小姐的父亲最喜欢的奈良古寺发现的,这一点让我非常感兴趣。不过,我虽然这么说,可我并不觉得她的父亲还活着。只是我想借这机缘巧合,多了解一下她父亲临终时的情况,所以才斗胆前来拜访了。” “这话怎么说?” 节子盯着年轻人,表情都僵硬了。她以为这位记者在打什么主意。 “不不,不是什么大事……” 添田彰一诚恳而平静地否定了节子的疑虑。 “我是个记者。之所以会犯职业病,是想多积累些有关战时日本外交的知识。” 节子这才知道,添田彰一感兴趣的并非野上显一郎这个人,而是战时的日本外交。 “几乎没人报道过战时的日本外交官在中立国开展了怎样的外交。战争结束已经十六年了,我觉得应该趁见证人尚在人世的时候采访一下他们,把当时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 节子放心了。就好像自己周围那紧张的空气顿时轻松了下来。 “好主意,”节子夸奖道,“我十分期待您的报道。” “不不,”添田彰一第一次低下头,“我资历还浅,难以担当这么重要的工作。” “没有的事,”节子摇了摇头说,“您一定能够胜任。” 两人对话的时候,久美子脸上一直带着笑容。她本就是个乖巧的姑娘,今天又是第一次带添田彰一来节子家,话就更少了。她一直在注意着节子与添田彰一之间的对话。 “我想去采访一下外务省的村尾先生。”添田彰一边喝茶边说道,“久美子小姐的母亲说,这位欧亚局某课课长对这些情况最了解了。” “嗯,他应该是最合适的人选。”节子也表示同意。 野上显一郎担任一等书记官的时候,欧亚局某课课长村尾先生正好是副书记官。舅舅的骨灰也是他带回来的。要了解情况,找他最合适。 “不过,真是太遗憾了。”添田彰一的语气还是那么有礼貌,“久美子小姐的父亲是在战争结束前不久去世的吧。要是能在临终前回到日本,心中的遗憾也会少那么几分。” 平日里节子也时常这么感叹。她看了看久美子,发现她仍低着头。 两个年轻人在三点多离开了节子家。 秋日斜阳拉长了庭院里树木的影子。两人缓缓走过种着红色雁来红的墙角。节子站在庭院里,目送着两人离开,唯有雁来红的颜色鲜艳地留在眼底。 次日,添田彰一便请求与外务省欧亚局的某课课长村尾芳生会面。他先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个男秘书,对方反问:“您有什么事吗?” 添田回答:“我想见村尾课长一面,请问课长是否有时间。” “课长很忙,请先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我会转达的。之后我们这边会另行通知您会面时间。” 添田彰一说,他想亲自与课长说几句话。在添田不断的强烈请求下,课长本人接起了电话。与之前的男秘书不同,那是个沉稳的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是村尾,”对方例行公事地说道,“请问找我有什么事?” 添田彰一再次报出自己的名字与单位,说道:“我想采访一下身为外务省课长的您,可否请您赏光?” “关于那些复杂的外交政策我懂得很少,您还是去采访更高层的领导吧。” “不不,不是那方面的。”添田回答。 “那是哪方面的?” 电话那头的村尾课长的声音并不热情。虽然很礼貌,但却冷冰冰的,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也是所有官僚的惯有腔调。 “是这样的,”添田解释道,“我想写一本《战时外交故事》,听说村尾课长您当时正好在中立国任职是吧?” “是的。” “我觉得您是采访的最佳人选,请您务必赏脸。”添田再次请求。 “是吗……” 电话那头的村尾课长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他的语气不像刚才那般冷漠了,听着好像有戏。 “我也说不出什么东西来……”课长终于答应了。 “今天下午三点我有空。”他想了半天才说出三点这个时间,想必是翻阅笔记本确认了日程,“不过最多只能给你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了,太感谢您了!”添田彰一道了谢,挂了电话。 ——下午三点,添田彰一走进了位于霞关的外务省。 欧亚局在四楼,他便上了电梯。 无论是电梯还是四楼的走廊,都拥挤了很多访客。估计是来陈情的人。他撞见了好几个十二三人一组的陈情团,走廊和马路一样热闹。 接待处的小姐带他来到了会客室。 添田在会客室里等了许久。他走到窗边眺望,只见秋日的阳光照耀着楼下宽阔的马路,路上车水马龙,两旁的七叶树伸展开美丽的叶片。 脚步声传来,添田彰一赶忙离开窗边。 进屋的是个发福的男子。这体格与身上的双排扣西装很是相配。他的气色很好,就是头发稀疏了些——这是记者眼中的第一印象。 “敝姓村尾。”课长单手接过添田的名片,“请坐。” “那我就不客气了。” 添田彰一与村尾课长对面而坐。接待员端来茶水后离开了房间。 “你想问我些什么啊?” 他不仅头发稀疏,连胡须也很稀疏。嘴角带着极具绅士风度的稳重微笑。因为发福的关系,他的身体把椅子塞得满满的。 “课长您在中立国的工作是不是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 添田彰一其实知道问题的答案,只是在这种场合,必须先向当事人确认一下。村尾课长回答:“不错。” “您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战争结束后日本的外交有多么困难,着实不难想象。 “那是当然,毕竟当时那个状况……”课长一脸平和。 “当时的公使正好回国了是吧?” “是的。”课长收了收下巴,表示同意。 “成为代理公使的,或者说是代理公使完成职务的,是不是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先生?” “没错,正是野上先生。” “他是在中立国过世的吧?” “是的,真是太遗憾了。”课长平静地说道。 “野上先生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吧。” “那是当然。”村尾课长掏出一根烟,“我们都说是工作折了野上先生的寿。当时我还是副书记官,就在野上先生手下工作,大家为了战时外交的事情,真是耗尽了心血。” “当时是课长您把野上先生的遗骨带回国的吧?” 添田彰一的问题,让村尾课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阴霾。 “你知道得还真清楚。”课长朝记者望去。 “哪里哪里,我只是查了查当时的报道罢了。报上说您抱着野上先生的骨灰盒回了国。” “没错。”课长又吐了口烟。 “听说野上先生学生时代很喜欢运动,尤其是柔道?” “他是三段。” “对对,是三段。听说他的体格也很健壮。” “这才是最要命的。年轻时运动过头了,反而更容易得肺病。” “哦?那野上先生是因为肺病过世的吗?” “没错。我记得是一九四四年初吧……他的肺病越来越严重,医生建议他去别处疗养一段时间。就像我刚才说的,战争期间日本的外交工作非常困难,而艰难的工作损害了他的健康。可野上先生就是不答应。在我们其他馆员的强烈要求下,他才勉强同意去了瑞士。” 课长缓缓道来,眯起眼睛,追忆起当时的往事来。 “那他是在瑞士的医院病故的吗?” “嗯。我接到通知,前去领回骨灰。当时去一趟也不容易。” “您有没有见到那家医院的医生,向他打听到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情况呢?” 村尾课长的脸上没了笑容。原本挂在嘴边的从容表情,突然转化成了某种冷冰冰的东西。不过这一变化并不明显,要是添田观察得不那么仔细,也许就无法发现。 课长没有立刻作答。他的视线依然投向远方。 “我当然问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回答。 “野上先生住院了三个多月,终究还是成了不归人。和当时的日本不同,那儿药品很丰富,只能说是天命吧。我也觉得他的家属很可怜,可我们能做的也只是把骨灰送回去了。”村尾课长看着地面说道。 “您抵达医院的时候,遗体已经火化了吗?” “是的,因为他是在我到达前两个星期去世的。骨灰是那边的院长亲手交给我的,不过他叫什么名字我已经不记得了。” 这回轮到添田沉默了。他望着挂在房间墙壁上的画,画中描绘的是富士山。这幅画系著名油画家所作,山的轮廓是用朱色勾勒的。 “可否给我说说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样子?” 记者将视线转回课长。 “听说他走得非常平静。咽气之前,意识一直很清楚,总说自己在如此紧要的时刻病倒,真是太对不起大家了。也难怪啊,当时的日本也危在旦夕啊!” 村尾课长玩了个双关语,然而课长自己也好,添田也好,都没有露出笑容。 “当时的报纸上说,”添田说道,“野上先生身处中立国,在欧洲复杂的政局之下,辅佐公使,为推进日本的战时外交鞠躬尽瘁。那他具体做了些什么事呢?” “这……” 村尾课长一瞬间露出迷茫的表情,而那种不想回答问题时装出的暧昧微笑,也重返脸上。 “这我也不清楚。” “可是课长您当时是副书记官啊,您不是他的下属吗?” “这话没错,可是说实话,那些工作几乎是野上先生独自完成的。战时外交与和平时代的外交不同。因为同盟国的阻拦,我们要联系本国也是非常困难的,所以我们没办法一一请示上头。有很多事情是野上先生独自拍板,独自行动的。他也不会向我们汇报每一件事。” “可是,”添田没有放弃,“课长,您是他的直属部下,您应该知道他做了哪些外交工作啊。我想问的就是这些,不用很详细,麻烦您给我讲个大概就可以了。” “这就难办了。”这一回,村尾课长立刻回答,“这些事情还没到公开的时候。战争已经过去很久了,但要发表这些还存在很多难处。” “已经过去十六年了,还不行吗?” “不行。当时的那批人还活着,这会让他们为难的。” 村尾课长的话语戛然而止,脸上没有了微笑,连眼神也变了——那是说漏嘴之后悔不当初的表情。 “有人不愿意公开事实?” 添田彰一紧咬不放,就好像对方正要关门的时候,他迅速把脚插进了门缝里,打算撬开门一样。 “您所说的究竟是谁?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公开的吗?莫非当时的外交秘密还会影响现在的时局不成?” 添田用的是激将法。 而村尾课长并没有表现出愤怒,他平静地起身。这时,事务官出现在了会客室门口——他是来叫课长回去的。 “时间到了,我就先告辞了。”他故意掏出怀表看了看。 “课长!”添田彰一喊住了村尾,“公开野上先生当时的外交工作,究竟会让谁为难?请您务必告诉我。” “如果我把他的名字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准备去采访他?” 村尾课长望着添田,眯起双眼,嘴角仿佛带着一缕笑容。 “是的,视情况而定。” “那我就告诉你吧。如果他愿意见你,你就去采访吧。” “您愿意说了吗?” “当然。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吧。” 添田彰一目送着村尾课长宽阔的背脊消失在会客室门口。眼底留下的只有课长嘴角那带有讽刺意味的笑容。 [book_title]4 添田彰一火冒三丈,离开了外务省。 让我去问温斯顿・丘吉尔?——他也太瞧不起人了。 村尾课长的表情还历历在目。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都透着一股典型的官僚主义风格。他走的是从一高[第一高等学校,即当时东大的预科]到东大的精英路线,难怪那讽刺之中充满精英的傲慢。 添田在外务省旁的人行道上走着。一辆插着社旗的车从他身后开了过来。 添田想一个人走一会儿。可他已经让司机等了很久了,不好意思现在打发他回去。 “接下来去哪儿啊?”司机从背后问道。 “嗯……”他并不打算立刻回报社,“去上野吧。” 他只想找个地方走走而已,上野也是随口说出来的。当车辆驶上上野的缓坡时,司机又问道:“去上野的哪儿啊?” 这辆车是从忙碌的运输部借来的。添田自然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来散步的。 他看见了树林尽头的青瓷色鱼尾脊瓦——那是博物馆的屋顶。 “麻烦开去图书馆大道那儿吧。”他随口说道。 添田在学生时代常去上野的图书馆借书。从学校毕业进入报社之后,已经好几年没有来过了。他很喜欢从图书馆门口到国电莺谷站的这条路,因为沿途有古祠堂和墓地。 车开过博物馆,朝右侧转去。 图书馆越来越近了,一切与以前并无二致。车在老旧的建筑物门前停下。 “要我在这儿等您吗?” “嗯。”添田下车说道,“您先回去吧,我要待很长时间。” 司机把社旗翻了个面,开了回去。 添田站在入口的石阶上。他并不需要去图书馆办事。周围的景色一点儿都没变,视线中只有四五个学生在路上走着。 添田准备沿着这条路走走。从外务省的村尾课长那儿受到的屈辱,在他胸口堵成一摊黑色的印记。他想在这条令人怀念的路上走一走,散散心。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也令人感觉心旷神怡。 添田正要迈开步子,忽然想起自己正站在图书馆门口。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新主意。 走进历史悠久的图书馆,就好像让自己沉浸在过往的回忆中一样。他有多少年没有在昏暗的房间里领过入馆券了?隔着小小的窗口,年老的馆员默不作声地把券递给他。这位馆员在添田的学生时代便在这里工作,怀念之情顿时涌了上来。 借书的手续多多少少有了些变化,不过建筑物还是一样的破旧。添田混进学生堆里,走进了放有索引卡的房间。房间比当年大了不少。 工作人员就在房间正面的窗口那儿,可以向他询问要找的书属于哪个分类。 “一九四四年的职员名录?” 工作人员还穿着学生服。添田上学时熟知的那名员工不在那扇昏暗的小窗口里,也许是调去了其他岗位,也许是辞职了。 “请看XX号分类。” 添田走去相应的盒子前。同往常一样,几个人轻手轻脚地在装着无数卡片的架子间缓缓走动。 添田填好借书票,去另一间房领书。那间房没有任何变化,里面也没有添田认识的工作人员,出纳工作都由年轻的馆员负责。 他坐在长椅上,等候工作人员取出他要的书。一位前来借书的老人也老老实实地等候着,添田当年也见过这样的老人。在一群年轻人中,总有那么一两个老人来借书。图书馆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昏暗,弥漫着一股霉味。 添田彰一捧着厚重的职员名录,走进了阅览室。他在一群学生中找到了一个空位,翻开名录。他要找野上显一郎所在的中立国的公使馆馆员名单。 由于正值战时,当时日本的驻外公使馆屈指可数,在欧洲就只有五处。添田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下面这份名单。 公使 寺岛康正 一等书记官 野上显一郎 副书记官 村尾芳生 书记生 门田源一郎 公使馆武官、陆军中校 伊东忠介 添田将这些名字抄在笔记本上。那是一九四四年三月的名单。馆员的人数之少,也反映出当时的情势。 其中,寺岛公使已经去世。野上一等书记官也不在人世了。村尾副书记官当然就是现在的欧亚局某课课长。添田的知识库里还空白的就是门田书记生与伊东中校的消息。村尾课长既然不愿提及野上显一郎去世前后的情况,那添田就只能向这位书记生与公使馆武官打听了。 村尾课长的那句“去问温斯顿・丘吉尔吧”,仿佛一根芒刺扎在添田胸口。添田调查的初衷,的确是为了了解野上书记官临终时的情况,而村尾课长的讽刺,则进一步煽动了添田,让他执著起来。 添田离开了昏暗的图书馆。刚一出门,竟感觉温暖的秋日阳光有些刺眼。 添田沿着长长的围墙走了起来。这一带比起他当年经常来图书馆的时候几乎纹丝未变。倒塌的围墙也还是倒在那儿,将军墓的一片废墟也不过是稍稍打扫了一下。一路走来,看不见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让人心情平静不少。这条路上的学生很多,其中不乏成双成对的校园情侣。银杏叶在高高的枝头随风起舞。 添田开始计划自己接下来的工作。门田书记生的情况,只要去外务省就能打听到。麻烦的是如何查清伊东武官的去向。要找到他,可能要花很长时间。 添田心想,自己准备做的事情,也许毫无意义。为什么他对野上显一郎如此执著?这位一等书记官的确是在瑞士病死的,外务省也公布了他过世的消息。 添田追查野上之死的动机,是久美子提起的芦村节子遇到的一段轶事。她在奈良古寺中发现的笔迹,与久美子的父亲野上显一郎的极为相似。一开始他并没有想太多,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他总觉得这件事不能听过且过。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种心情。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奈良发现了与久美子父亲相似的笔迹,成了添田调查野上一等书记官临终情况的一大动机。 之后,添田彰一四处奔走,调查了一九四四年某中立国公使馆馆员的情况。结果显示,寺岛公使、野上一等书记官、门田书记生均已过世,而公使馆武官伊东中校行踪不明。 寺岛公使与野上书记官的死,添田早已心中有数,然而在调查过程中,他又发现门田书记生也病故了。 “门田源一郎吗?他已经死了。战后撤回日本不久,就在老家佐贺市病死了。” 外务省的某位官员如此回答了添田的问题。 于是,添田的线索又少了一条。剩下的只有公使馆武官伊东忠介中校了。 至于这位伊东中校,目前行踪不明,生死未卜。当时的军人的行踪,是最难追查的了。 添田为了调查他的去向,查了查他的大致履历。伊东中校出身大阪府东大阪市,于是添田就与报社的大阪总公司取得了联系,委托他们去东大阪市市政局查一查伊东中校的情况。然而户籍上并没有他的死亡记录,也没有目前的住址。 添田大失所望。仅剩的两位证人一个病死,一个行踪不明。外务省的村尾课长又不愿透露与野上显一郎之死有关的详细情况,再说了,添田也不打算再次拜访他。他下定决心,一定要通过村尾以外的渠道查个水落石出,好争一口气。 这几天,添田一直在郁闷的心情中度过。有关野上显一郎的线索,在撞到村尾芳生这堵高墙之后戛然而止。 最后一缕希望,就是那位行踪不明的伊东武官。添田心想,也许从旧军人这条线能查出些什么,便向熟悉这一领域的记者打听了不少情况,然而,结果却令人失望。谁都不知道一个普通中校的下落。 见添田在专心致志调查着些什么,他的一位挚友开口问道:“你究竟在查什么?” 添田没有说出野上显一郎的名字,只是说自己想收集战时外交的资料,所以想查一查某国公使馆的情况。 那位朋友给他提了个建议。 “我有个主意,”他说道,“你问问当时在那个国家的其他日本人吧。你只考虑了使馆的馆员,不妨找找普通的海外侨民啊。” 可是普通的海外侨民又怎会知道野上显一郎之死的真相?因为他们根本无缘问津公使馆这样的政府驻外机构。 “要是有人经常和公使馆接触就好了……” “是啊,要是有这样的人就好了……”朋友又帮他出起了主意,“对了,我又想到了。” “什么?” “记者啊!记者虽然不是公使馆馆员,但肯定会经常出入公使馆收集情报。所以他们肯定熟知内情。” 朋友指的是报社的特派员。然而一九四四年前后,报社真的会派记者前往欧洲吗? “有啊,还挺有名的呢。”朋友打消了添田的疑虑。 “谁啊?”添田眼神里写满疑惑。 “泷先生啊!泷良精!” “泷良精……”添田哑口无言。 泷良精是添田所在报社的前任总编。原来如此,朋友说得对,泷良精的确是战时驻某国特派员,之后逃离该国,在瑞士逗留了一段时间。 泷回国之后,从外报部长升任总编,之后又成为报社评论员。五年前退休,现任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 “泷先生的确是……” 添田没想到这件事居然是自己的好朋友提醒自己的。泷良精离自己太近了,反而难以想到。 “怎么样?他应该会告诉你的吧。他本来就是你的前辈,现在又是文化团体的理事长,悠闲得很,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 “太好了!”添田说道,“我这就去见见泷先生。” 添田彰一并不认识泷良精,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泷良精是他们报社的一大名人而已。 添田不过是个普通的记者,而对方则是从总编跃居报社评论员的著名人士。虽说是添田的前辈,可两人之间的地位天差地别。如果是因为公事拜访也就罢了,去找他打听野上显一郎,着实唐突了些。 换作平时,添田会递上名片,装做采访的样子上门拜访,可对方是泷良精,他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只得求助于他人的帮助。 报社里有许多泷良精的直系弟子。添田在其中找到了一位与自己关系比较近的人,就是现任的调查部长。 在添田的请求下,调查部长帮他写了封介绍信——其实就是在名片背后草草写了两句话。 “你要去问什么啊?”调查部长姑且问了一句。 “战时泷先生在欧洲的一些经历。” 调查部长是个温厚的人。他告诉添田,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泷良精先生常去世界文化会馆。 会馆位于高台上的宁静一角,附近有许多外国公使馆与领事馆,非常僻静。土丘缓缓地上下起伏,小路也有些坡度,铺着石板。 爬满蔓生植物的围墙年代久远,连绵不绝,各家宅邸内都种着枝繁叶茂的树木。而这一带的树林里,也有些星星点点的洋房,外国的国旗随风起舞,颇有些异域风情。 一进世界文化会馆,简直就像来到了国外,住在这儿的客人都是外国人。这里原本是旧财阀的别墅,限制非常严格,只有身份显赫的外国名流才能使用。 添田走过旋转门,来到前台,发现三位接待员正在与外国人交谈,一番忙碌景象。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好不容易接待完一位客人的工作人员朝等候已久的添田问道。 “我想见见泷先生。” 添田将自己的名片与写有介绍信的调查部长的名片一起递给了工作人员。对方打了电话询问了一下,就指着大堂说道:“请去大堂等候。” 大堂在二楼,能够俯视一个日式的回游庭院[庭院形式的一种,在池塘周围造路,配置小桥、灯笼等等,游客可以一边绕圈一边欣赏景色]。硕大的石块,是这座院子原先的主人斥资收集来的。 大堂里坐的也几乎全是外国人。 添田等候了足足三十分钟,泷良精才姗姗来到。百无聊赖的添田差点就开始在这大理石的地面上来回踱步了。 泷良精体格健壮,身材高大,戴着副眼镜,五官凹凸分明。半白的头发一看便知经过精心打理,看上去反而不太像个日本人。添田站起身与他面对面时,泷的态度要比他坦荡得多。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外国人面前做到不卑不亢吧。 “敝姓泷。”理事在接过添田的名片时说道。 等添田寒暄完毕,他便用手指了指椅子说:“请坐。” 举手投足都透着威严。 “请问有何贵干?” 他没有说任何废话。这一点也很像外国人。 “我想采访您在日内瓦时的经历。”添田直视着对方的脸回答道。 “哦?你是来翻旧账的啊。” 无框眼镜后的泷缓缓皱起眉头。他的气色和外国人一样好,大概是平时吃的东西和普通日本人不一样的关系。 “您不会刚好认识一九四四年在日内瓦的医院里去世的野上一等书记官吧?” 无框眼镜后的眼睛好像闪了一下。也许只是添田的错觉,那双细细的眼睛,顿时露出尖锐的眼神。 对方沉默了片刻,从口袋里缓缓掏出一支卷烟。 “泷先生,您当时正好在瑞士吧?请问您认识野上书记官吗?” 理事低下头,用打火机点了火。 “这名字我有印象,但我并不认识他。”理事吐出一口烟后回答。 “但您一定知道野上先生是在日内瓦的医院病故的吧?” “这事我的确知道。” 这一回答也不是立刻就有的。中间隔了很长的停顿。 “野上先生临终时是什么样子的呢?听说他在国外的工作非常困难,他是不是因为操劳过度去世的呢?” “应该是吧。”理事冷淡地说道。 “那时公使因病回国,野上先生成为代理公使。所以他不得不周旋于同盟国与轴心国之间,展开困难的外交工作。您是当时驻欧洲的特派员,并且就在瑞士,对此不会一无所知吧?” “没错,野上先生是战争结束一年前去世的。之所以会病死,肯定是因为工作太辛苦了。” 漠不关心的口气。 “泷先生,您在日内瓦时就没有听说野上先生临终时的情况吗?” “没有。”这次倒回答得很快,“我怎么会知道啊。我只是报社的特派员,负责通过中立国把战争的情况发回本部而已。我对某个外交官的死没有兴趣,况且公使馆也不会通知我啊。” 添田发现,自己又碰了壁。无论他说什么,对方都会把话原封不动地弹回来。泷良精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悠哉得很。从这种姿势中,甚至能读出几分对添田的蔑视。 一见到泷,添田就察觉到自己的天真碎了一地。他本以为泷是自己的前辈,还对他颇有亲切感。他本以为,一看是自家报社的记者上门采访,泷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然而,泷的态度从一开始就是冷冰冰的,甚至有些故意难为添田的意思。无论添田问什么,都不愿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不,如果他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也就罢了,可他的语气里完全读不出对后辈的体谅与关怀。泷良精退休五年了,已经摆脱了“报社人”的包袱,以国际文化人的身份,成了举国皆知的名人。莫非这才是他采取这种态度的原因?添田不时在综合类杂志上读到泷的强硬派文章,看来真是文如其人。 添田后悔了:他真不该来找泷,实在是太失策了。他把原本准备掏出来的笔记本塞回了口袋里。 “打扰了。” 这句话并不是对前辈说的,而是记者对采访对象说的。 “我说你啊,”原本靠在靠垫上的泷良精叼着卷烟,坐直了身子,“你问那些打算干什么?写成报道么?” 他的态度突然变温和了,连声音都不一样了。添田本想说是个人问题,可既然对方采取了官僚主义的态度,那他也绝不能示弱。谁让他还是个年少气盛的小记者。 好在这事只要集齐了材料,也的确能写出篇报道来,有足够的空间可供添田发挥。 “是的,我想多调查些资料,一定能写出一篇有趣的报道来。” “准备写什么内容啊?”泷盯着添田的脸问道。 “‘战时日本外交回顾’一类的东西吧。” “这样啊。” 泷又叼起一根烟。眼镜背后的眼睛闭了起来。这短暂的几秒钟,让添田瞥见了几许前任总编的风姿。 “勇气可嘉,可我觉得你这是白费工夫。” 泷良精完全粉碎了小记者的愿望。 “为什么?” “事到如今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都是些生锈发霉的旧事。” 添田心里的怒气再也压不住了。如果对方不是泷,不,如果对方不是报社的前辈,他早就出言反驳了。 “您的意见很有参考价值。” 说完,添田就从弹簧靠垫上站起了身。周围都是外国人。有一对老夫妻正说着悄悄话。年轻夫妇放任自己的孩子到处乱跑。这样的氛围,对添田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地板打磨得非常光滑。添田走出了大门。他打了辆车,打道回府。突然,心里的怒气又涌了上来。泷就像这一带的建筑物一样,很懂礼貌,但却是冷冰冰的。这样的人竟是同一家报社的前辈?简直难以想象。如果添田要见的是一位官僚出身的理事,他多多少少会有些心理准备。可一想到对方是自己的前辈,他就沉不住气了。 不过,坐在车里的添田察觉到了一件事:外务省的村尾课长也好,刚才见到的泷理事长也罢,都十分默契,闭口不提野上显一郎之死。村尾课长用讽刺与揶揄打发了他,而泷理事长则像那大理石地板一样,用久经磨炼的态度,冰冷地拒绝了他。 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提及野上一等书记官的死?真相究竟是什么?添田追查真相的决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过。 [book_title]5 添田彰一往久美子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久美子的母亲。 “哎呀,是添田先生啊,好久不见了。” 孝子的声音不大,但透着一股高兴劲儿。 “久疏问候,实在是对不起。啊,对了,前些日子多谢款待。”添田道了谢。 “哎呀,没什么大不了。之后一直没你的消息,我挺挂念你呢。” “报社的工作比较忙,所以……” “工作忙是好事。可惜今天久美子不在家。”孝子主动告诉添田。 “要很晚才回来吗?” “大概吧,朋友请她到家里做客去,不过应该不会太晚回来的。” “这样啊……” “有什么急事吗?” “不,没什么要紧事。” “如果方便的话,傍晚就来我们家吧?久美子应该很快就回来。” “嗯。” 添田也想见见久美子。 既然决定要查清久美子的父亲——野上显一郎之死的真相,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见见久美子,虽然见了也没法从她嘴里问出些什么来。 “来吧?”孝子又问了一句。 添田也有了去意:“那就叨扰了。” “太好了,那我就等你来啦。” 傍晚时分,添田在约好的时间来到了久美子家。 久美子家位于杉并区一条僻静的小路上,附近有许多高大的树木。那是一片用花柏围墙围起来的住宅区,其中一堵围墙后,就是久美子家历史悠久的房子。 门口的牌子上写着“野上寓”三个字。周围天色已晚,不过因为孝子在等待添田的关系,房里明亮的灯光漏了出来。 添田彰一在小小的玄关那儿刚站住,孝子就出来开门了。家里没有女佣,她背对门灯,笑脸把添田迎进了门。 “欢迎欢迎,等你好久啦,来来来,请进。” 添田脱了鞋。 孝子带他去了六叠[日本的房间面积计量单位。一叠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约合1.62平方米]大的客厅。房子虽小,但房间的摆设与家具显得非常典雅。 “好久不见啦。”孝子对添田说道。 那是一张细长清寂的脸庞。久美子和母亲长得很像,不过要更古风一些。久美子常说,母亲年轻时很漂亮。 墙上挂着一副挂轴,上面写着添田看不太懂的汉诗。那还是野上显一郎在世时,一位受过他照顾的老政治家赠送的墨宝。线香的烟雾袅袅盘旋。 “久美子还没回来呢。”孝子一边放下茶杯一边说道。 “是吗,她平时都这么晚回来吗?”添田尴尬地问道。 “怎么会啊,平时都很早回来的,今天怎么这么晚……” 孝子笑了笑。 “要不是你打电话来,我还以为你陪她出去了呢。” “没有没有,从上次以来我就没见过她了。”添田老实回答道。 之前添田也来这儿做过客,可在夜里拜访还是第一次,况且家里只有孝子一个人,气氛自然尴尬。 “你随便坐坐,久美子应该快回来了。” “好……” 添田用僵硬的动作喝了口茶。 “其实我今晚上门打扰,不是找久美子小姐,而是找伯母您有事……” 添田从久美子的角度出发,称孝子为伯母。称她“夫人”总觉得有点不靠边,称“野上太太”就更奇怪了。 “哦?是吗?什么事呀?” 孝子原本也在喝茶,一听这话就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的眼角露出笑意,稍稍歪着脑袋。 “之前我从久美子小姐那儿听说,芦村夫人在奈良见到了和野上先生非常相似的笔迹。” “啊,是节子那事儿啊。”孝子露出微笑,鼻翼挤出了皱纹,“的确有那么回事。好像是寺院的芳名册吧?那件事久美子好像也很感兴趣来着。” “是的,实不相瞒,我听完了也觉得很有意思。” 添田说完,看着孝子的脸。 他本以为这件事涉及她的丈夫,会让她的表情有所变化,可她的脸色非常平静,并没有出现添田期待的变化。她果然是位恬静的女士。 “为什么连添田先生都这么说呢?” 孝子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我听说野上先生的笔迹非常特别,是效仿中国书法家米芾的写法,是吧?” “是啊,是一种很奇怪的字。” “世上居然有人能写出一模一样的字来,不是很有意思吗?反正我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去临摹那么老的字帖。” “是吗?米芾这个人说不定还挺有名的呢。不过我知道,那种笔法的确很奇怪。我的外甥女节子一看那字,还以为她舅舅还活着似的,去各个寺院到处找呢。” “我能理解芦村夫人的心情,”添田说道,“肯定是勾起了对往事的回忆吧。我十分感动。如果您手头有野上先生的笔迹,能否借我看上一看呢?” 其实这正是添田拜访的目的,但如果唐突提出看字的要求,就会显得很不礼貌,于是就只能采用这种婉转的方法。最终,他还是只能实话实说。 “有啊,实不相瞒,他啊,最喜欢铺一张红毛毡,摆上宣纸,让我帮他磨墨练字呢。他就喜欢这些。” 孝子露出高兴的神情。 “我去拿给你看。” 她离开了房间,没多久就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大纸包。 “就是这些。写得不好看,请多包涵啊。” 解开纸包一看,里头有好几个纸筒。孝子小心翼翼地解开捆纸筒的绳子,仿佛在缓缓展开与丈夫之间的美好回忆。 添田看了看纸上的字,果然很怪。这种字体平时可不多见。 “他就擅长写这种字,”孝子在观察字迹的添田身边说道,“一点儿也不好看吧?” “不,这字体虽然奇怪,却很吸引人。要是太工整了,反而没有亲切感。” “这可不是他的本事,”孝子说道,“是因为投的师父水平高吧。他常说之所以会临摹这种奇怪的字体,都是因为从字里感受到了一种‘禅气’。当然,这些都是我从他那儿听来的。反正我是看不出来,他还老说我没眼光呢。” 孝子的语气里还带着追忆的愉悦。 “不过添田先生,你为什么这么关心久美子她爸爸的事情啊?”孝子问道。 “战争结束前,野上先生作为中立国的外交官肯定受了不少苦。我对那段历史很感兴趣,要是他平安归来,我们一定能从他那里听到许多奇闻异事。” “是啊,他这人啊,一有空就会去逛古寺,所以他对文学多多少少有些爱好吧。他说他在学生时代还当过校刊编辑呢。”孝子兴高采烈地说着,“所以他的笔头还是很勤快的,要是他能从国外活着回来,说不定还会把当时的见闻写成手记呢。” “那可不得了,要是真出版了,一定会成为很珍贵的记录!” 目前极少有驻中立国官员写就的有关战败前日本外交情况的手记。 “野上先生在那种情况下过世真是太可惜了,真不知道他生前吃了多少苦,一定是那些操劳渐渐透支了他的身体。听说他在学生时代一直热心于运动,体格非常健壮是不是?” “是的,他年轻时就像那些登山迷一样壮。” “真是太可惜了……野上先生的事情让我产生了一个想法,我想调查一下战争结束前后日本外交官的工作,我觉得这还是很有意义的。” 他并没有提及村尾课长和泷先生对这一问题避之唯恐不及的态度。 为什么他们不愿意提及这件事呢?事情一旦涉及野上显一郎,了解当时情况的人都会不可思议地保持沉默,而且个个都阴沉着脸。 坐在眼前的正是野上显一郎的遗孀。然而,她的表情却很明朗。添田感觉,这就是知道和不知道野上显一郎之死真相的区别吧。 “久美子怎么这么慢啊……”孝子看了看钟,“难得你来一趟,真是对不住啊。” “不不,没关系。”添田有些脸红了,“我要见久美子小姐还是很方便的。今晚能让我见到野上先生的笔迹,我就很满足了。” 添田决定,总有一天要查清野上之死的真相,但他并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孝子。野上的病故伴随着某些阴暗的隐情,其中一定别有内幕。 “先别说这些了。”孝子突然盯着添田看了起来,“添田先生,你喜欢看戏吗?” “啊?” “歌舞伎。正好有人送了我两张票,要不你和久美子一起去看吧?是后天晚上的,你有时间吗?” 毕竟是久美子的母亲,对两人的事情比较上心。她还是很满意久美子找的这个未来女婿的。 “两三天前外务省的人突然送来的。以前从没有过这种事,吓了我一跳呢。不过久美子还挺高兴的,让我陪她一起去。可我不太喜欢歌舞伎,添田先生,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带我家久美子一起去啊?” “啊,这……”添田刚一张口,忽然察觉到了什么,“您刚才说之前从没人送戏票给您?” “是啊,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呐。” “送票的是外务省的哪一位先生啊?” “信封上虽然写了名字,可我并不认识他。也许是久美子她爸爸的老部下吧。以前也有人突然接济我们,我一开始不知道是谁,后来他才说以前受过久美子她爸爸的照顾,是他的老部下。” “您不介意的话,能否把那送票人的名字告诉我?” “当然,没关系。” 孝子站起身取来了信封。 “就是这个。” 添田将信封翻了个身,发现上面写着“外务省井上三郎”这几个字,非常漂亮的钢笔字。 “信封里除了戏票,还有信吗?”添田问道。 “没有,只有两张票。” “这就怪了,光送票,连一点说明都没有吗?” “我以前也收到过突如其来的大礼,也不知道是谁送来的。要是写了信,就必须解释自己姓甚名谁了,所以大家才会光送东西吧。” 添田心想,原来还有这么送礼的啊。也许是生前受过野上显一郎照顾的人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悄悄给遗孀送了礼。不写信表明身份,也是为了不让夫人多操心。 然而这两张戏票总让添田放心不下。 “您认识这位井上三郎先生吗?” “不认识,没见过,也没有通过信。我猜可能是久美子她爸爸的老熟人吧。” “感谢您的好意,不过这票我不能收。” “哎呀,为什么呀?” 孝子瞪大双眼。 “还是您和久美子小姐一起去吧,这样也能遂了送票人的心愿,也算是接受了他的一番好意啊。” 孝子思索了片刻回答:“也许你说的对。” 她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这么办吧,我跟久美子一起去。” “那真是太好了。我以后可以另找机会陪久美子小姐看戏。” 添田笑了笑。 “对了,能否让我看看那两张票?”添田从孝子手中接过了戏票。 座位号是3号门的5排24座与25座。添田本想把座位号写在笔记本上,可如果在孝子面前这么做,会被误会是别有用意,于是他暗自记住了号码。 “这可是好位子啊!应该是正中间的座位,看起来肯定最清楚。”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3号门的5排24座与25座——添田在口中喃喃道。 “久美子怎么回事啊,今天晚上怎么弄得这么晚?” 孝子面带愁容,她多多少少顾虑到了添田的感受。 正说着,电话铃响了。孝子赶忙站起身去接,果然是久美子。 “哎呀,久美子啊,你在哪儿啊?” 客厅里的添田听到了孝子的声音。 “是吗,在节子家啊。那就好,可你怎么不早点打电话回来啊。添田先生一直在家里等你呢。” 孝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应该是电话那头的久美子在说话。 “是吗,那你等等啊。” 孝子走了回来。 “真拿久美子没办法。她去我外甥女节子家了,节子的丈夫请她出去吃饭啦。添田先生,麻烦您去接一下电话行吗?” “好。” 添田站起身。 “添田先生,真是对不起。”久美子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啊,没事,只怪我突然来打搅。你现在在芦村夫人那儿吗?”添田问道。 “嗯,姐夫说要请我吃饭,我就过去了。估计还要吃一会儿,没法立刻回去……” 久美子的语气很是快活。 “没关系,我也准备告辞了。啊,对了,麻烦你转告芦村夫人,上次多谢款待!” “我知道了。真是对不起啊,那我们回头见!” 那天晚上,添田彰一去了歌舞伎座。 他早早完成了报社的工作。好不容易买到一张二等席的票,而且还是侧面最后一排,离门最近的座位。 3号门的5排24座与25座在前方靠近中央的位置。 仔细一看,只见孝子与久美子并排坐在那里。 今天的久美子穿着红色西装,朝气蓬勃。孝子则披着一件黑色外褂。遗憾的是,今晚的添田无法接近二人。因为不能让她们发现自己。 从添田的座位能看见一楼大部分客人。幕布已经拉开,所有客人自然把视线投向了舞台。 添田心想,会不会有某位观众不看舞台上的表演,而是盯着孝子母女呢? 昨天添田花了一整天时间浏览外务省的名册,也问了问经常出入外务省的记者。结果是,外务省的所有课室都没有叫“井上三郎”的人。他对此并不吃惊。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对今晚也作了预测。会不会有人凝视着坐席上的孝子与久美子?会不会有人与这对母女搭话?他关注的只有这些。 添田进歌舞伎座的时候,第一幕已经开演了。华丽的剧目,台下座无虚席。观众们无一例外,都专注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期间没有一个人东张西望。添田的座位在最后排,能监视到整个一层。但遗憾的是,二楼与三楼并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左右两侧的二楼与三楼还能看到一些,但头顶正上方的座位,他无论怎么看都是看不到的。 第一幕顺利结束,孝子与久美子一直全神贯注地看戏,还不时看着节目单窃窃私语。 她们看起来很开心。 接下来是十分钟的中场休息。许多客人站起身来到走廊。孝子与久美子也不例外,朝添田所在的门口走去。他赶忙离席,躲去了角落里。 母女在走廊尽头的沙发上度过了十分钟的休息时间。有许多客人来来往往,时站时停,为在远处监视的添田提供了掩护。 没有人与孝子母女搭话,也没有人在她们面前停下脚步。 添田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的客人。歌舞伎座的客人都有一种奢侈的气场。有携家带口的,也有带着艺伎来享受的。他还看见一群身着华丽长袖和服的年轻女子。还有一些胸前别着丝带的客人,也许是某家公司请来的团体客吧。 添田就在各种各样的客人身后注视着母女二人。他又看了看周围,发现从远处凝视她们二人的只有自己一个。大多数人都在自顾自地聊天、抽烟,或是看节目单。 开幕的铃声响起。孝子母女与人群一同进了门。添田只得再次藏在暗处。 第二幕与第一幕的情况相同。添田一直在后方监视着,发现并没有人朝身着红色西装的久美子与身着黑色外褂的孝子看去。添田无心观赏热闹的舞台,而是一个劲儿地注意这对母女周围以及观众席中人们的一举一动。 添田开始后悔了。因为舞台的照明虽然很亮,可观众席却很昏暗。不仅如此,从添田所处的位置来看,二楼与三楼的座位都是盲点。如果添田料想的人物正好坐在他的头顶上方,那这场费尽心思的监视就白费工夫了。 添田着急了。他真想在幕中离开座位,去二楼与三楼转转。然而演出期间,是不允许随意走动的。 总之,在第二幕上演的过程中,添田的视野里并没有出现特别大的变化。帷幕落下,又是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场内的灯光变亮了,观众们又开始纷纷离席。 添田见孝子与久美子又走了过来,只能再次躲藏。她们并不知道添田正在暗中守护。这虽然让添田有些遗憾,可也让他颇为欣慰。 母女二人再次来到走廊。添田用人群隐藏自己,跟了过去。这一回,她们好像要去食堂那儿喝杯茶。食堂很小。换作平时,他肯定会跟进去,可今天他只得在入口找了个能看见里面情况的地方站着。走廊里到处都是精心打扮的妇女、衣着光鲜的男子、艺伎与团体客。 添田点了烟,在一张能看见入口的沙发上坐下,眼睛并没有歇着。 五分钟过后,久美子的红色西装出现在食堂门口。添田只得回避。 就在这时…… “是你啊!” 有人上前搭话了。原来是同一家报社的记者,不过并不是同一个部门的。 “你好啊。” 添田只能无可奈何地打了招呼。 最麻烦的是,这位同事特别健谈。添田不耐烦地听着对方滔滔不绝,视线则追着孝子与久美子。渐渐地,母女两人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添田随便打发走了同事,赶忙追了上去。 然而,添田的目标——穿红色西装的久美子不见了。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们回座位去了吗?打开门一看,发现两人并不在剧场里。哪儿都不见她们的身影。 添田来到走廊,大步流星地朝另一个转角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他看见久美子的红西装就在眼前的走廊上,身着典雅和服的孝子也在一旁。不过这一回她们并不是在相互交谈。有第三者在场。添田抬眼一看,站在母女对面的,正是外务省欧亚局的村尾课长! 添田换了个位置,把自己藏在朱红色大柱子后面,保证不会被他们看见。只见村尾课长的表情与接受自己采访时截然不同,没有冷冰冰的讽刺,反而显得非常圆滑。 村尾课长手持香烟,与孝子交谈甚欢。那和蔼可亲的表情,与添田见到的村尾截然不同,然而仔细想想也是理所当然。对村尾课长而言,孝子是老前辈的夫人,而且正是他把野上一等书记官的骨灰从日内瓦带回来的。有这些缘分,两人自然能够畅谈。 村尾课长也是来看戏的。不过他好像是一个人来的,并没有人陪伴。也许他的同伴去了别处,或是留在座位上没有出来。总之,他与孝子母女在走廊偶然相遇,正在寒暄。 添田听说孝子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村尾课长了,两人想必是好几年未曾谋面。添田也能从孝子的表情中读出一丝怀念。 村尾课长满脸笑容。添田与三人之间总有其他客人来回走动,但在添田看来,眼前的那一幕光景,不过就是几年未见的老友偶然相遇而已。久美子乖巧地站在母亲身旁,微笑着倾听两人的谈话。 三人站着聊了五分钟左右。开幕的铃声响起,课长毕恭毕敬地向孝子点头告别。添田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内容。不过从他们的一举一动可以推测,课长仅仅是偶然相遇故人,很有礼貌地寒暄了几句而已。 走廊上的人越来越少,添田也不得不离开了。 母女二人与村尾课长分别之后,朝添田所在的方向走来,害得他不得不赶紧躲到别处。孝子与久美子的脸上,还留着与久未谋面的老友重逢的微笑。偶遇课长,定会勾起孝子过往的回忆。 最后一幕开演了。 添田依旧没有放松对母女二人的注视。然而,眼前一切如常。添田几乎没有看舞台一眼,光顾着看观众席了。在他能看见的范围里,终究还是没有出现他所期待的状况。 添田望着热闹的舞台,陷入沉思。村尾课长出现在剧场,是否真是偶然? 他突然想到,“外务省井上三郎”这个名字,会不会是村尾课长的假名?然而,如果寄信人真是村尾课长,他何不堂堂正正地写自己的名字呢?也许是刚才撞见了课长,就不由自主地联系到了他身上。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望着望着,他忽然察觉到自己的视野中看不见村尾课长的背影。看来他很有可能坐在添田正上方。添田真想上去看一看。 虽然表演还没结束,可他还是站起了身,弯着腰走过走廊,推开了大门。 他走楼梯去了二楼。 轻轻推开正面的大门。从那个位置能一览二楼的所有座位,舞台在座位下方。添田靠在门上,四下扫视着二楼的情况。 这里的观众也与楼下的一样,聚精会神盯着舞台。从这个位置,也能俯瞰到孝子与久美子。添田仔细观察,发现所有观众都在专心致志地看戏,并没有他所期待的人物。 终于,他发现了村尾课长的背影。那是正面最前排的座位。他左边是一位年轻的女子,旁边好像还坐着她的丈夫,两人不时窃窃私语。另一边则是一位精心打扮过的年轻女子,和身旁的男伴颇为般配,也会不时交谈。唯有课长独自一人,不与任何人说话。也就是说,他真的是一个人来的。 这时,身着深蓝色制服的少女走到添田身边说道:“这位客人,能否请您回座位上去呢?” “我在找人,能不能让我在这儿站一会儿?” “这可不行啊……”手持手电筒的少女照章回答道,“按规定,开演过程中是不能站着的。实在是非常抱歉。” 添田无可奈何,只得开门离开。 他走下了楼,可并不想就此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走廊上没几个人,只有角落里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在抽烟交谈。添田沿着走廊,来到了休息室。他并没有特别的目的。演出还有十分钟或十五分钟就结束了。他准备等散场了再跟踪孝子母女。 添田所到之处也没多少人。那好像是个小小的展示场,摆放着演员的肖像画与照片。添田找了个宽敞的地方,抽起了烟。 这时,一群外国人走了进来。他们是一对对夫妻。添田在远处呆呆地望着那十多个外国人。 [book_title]6 东京都世田谷区XX町。 这地名听起来很是繁华,其实是一片田园地区,遗留着武藏野过去的风貌。东京都的人口不断膨胀,城区的范围渐渐延伸至郊外,不过周边还有不少地方保留着原本的田园风光。这片地区也是其中之一。附近随处可见苍郁的杂树林。 连接京王线芦花公园站与小田急线祖师谷大藏站的白色大街,就在这田园之中穿行。 十月十三日早上八点。路过这一带的农夫在距离国道五百米的田间小路上,发现了一具男尸。 男子俯卧在地,身着黑色上衣,一看材质就知道并非上等货。男子剃的板寸头,一半头发都白了。 接到报案,警视厅搜查一课立刻派人赶往现场。鉴识课的调查结果显示,死亡时间为前一天(十二日)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也就是说尸体发现时间为死后十到十一小时。死因是绞杀。凶器类似麻绳,在颈部留下了深深的勒痕。死者的年龄为五十二三岁,体格较为健壮。他身着西装加外套,但衣服都穿旧了,可见他的生活并不宽裕。衬衫也很破旧,领带皱巴巴的,甚至有些褪色。 钱包就放在衣服的内侧口袋里,里面所装的现金一万三千多日元安然无恙。调查当局由此排除了抢劫杀人的可能性,转而从仇杀这条线展开调查。 警方原本希望能在衣服中发现名牌[旧时日本定做的外套的领子内侧会有名字。],然而这套衣服并不是定做的,并没有名牌,而且布料与剪裁非常粗糙,好像是十多年前的旧衣服。口袋里也没有死者本人的名片夹或文件等物。 尸体被送去解剖。结果显示,死因确为绞杀,现场调查时推测的死亡时间也没有问题。警视厅在当地警察署设置了搜查本部,立刻展开了调查。 这一带被杂树林与田地所包围,人迹罕至。夜里九、十点钟一般不会有人经过。 不过一旁的国道上总有车辆来往,然而陈尸现场的田间小路与国道尚有一段距离,而且与国道之间还隔着许多树木,阻拦了视野,有目击者的可能性不大。 调查人员的首要任务是查清被害者的身份。 警视厅将此事通报媒体,请求协助。有时报刊杂志为了争得头条,也许会妨碍调查,但在这种时候也会成为警方的好帮手。果不其然,当天的晚报一刊登这条消息,就立刻有人提供了线索。 报警人是品川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的老板。旅店名叫“筒井屋”,并不是什么高级旅馆。老板筒井源三郎声称,晚报上登出的被害者,极有可能是自己店里的住客。 于是搜查本部立刻将这位老板带来认尸。一见尸首,老板当即确认,就是他!他说这位客人在两天前,也就是十月十一日晚上在店里住了一宿。 警方马上调查了登记簿。被害人如此写道: 奈良县大和郡山市XX町 杂货商 伊东忠介 五十一岁 被害者的身份查清了。 搜查本部欢欣雀跃,立即致电郡山警署,向被害者家属求证。 一小时后,郡山警署来电称,辖区内的确有一位名叫伊东忠介的杂货商,年龄也吻合。他的妻子已经亡故,和养子夫妇住在一起。 养子夫妇称,伊东忠介于十月十日夜里突然说要去东京一趟,便离开了家。问他有什么事,他只回答说“要去见一个人”,并没有和家里交代详细情况。 警视厅委托郡山警署调查被害者的家庭情况与交友关系。次日十月十四日的早报简单报道了警方查明被害者身份的消息。 那天早晨,添田彰一醒来后翻了翻早报。昨晚他一直在歌舞伎座暗中保护孝子与久美子,可最终母女周围并没有发生他所期待的情况。 他有些失望,可也放心了不少。 他很想把这次秘密行动告诉久美子,不过最后还是作罢了。昨天他很晚才回到家中休息。 添田看早报的时候,总会仔细阅读政治版,毕竟那和他的工作息息相关。看完了政治版,再看社会版时,他无意间浏览到了一条标题: 世田谷男尸的身份已被查明 昨晚他看晚报的时候就得知世田谷发现了一具被绞杀的男尸。所以看到早报上的标题,也不过就是知道警方查明了身份,仅此而已。不过他还是看了看报道的内容。 报道称,被害者为奈良县大和郡山市XX町的杂货商伊东忠介(五十一岁)。 添田彰一将报纸放回枕边。 起床吧,添田心想。忽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刚才看到的“伊东忠介”这个名字,好像以前在哪儿见过。 因为工作的关系,添田会见到各种各样的人,自然会收到许多名片。不过他并不擅长记人名。他还以为自己之所以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因为收过他的名片。 然而,他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思索了许久,还是放弃了。 他起床去了洗手间。一路上还是没能想起自己究竟是在哪儿见过这个名字,烦躁不已。 他洗了脸,拿起毛巾擦脸。就在这时,百思不得其解的名字之谜终于解开了。 伊东忠介——那是他在上野图书馆所查的职员名录里的一个名字! 陆军中校伊东忠介,不正是一等书记官野上显一郎所在的中立国公使馆的武官么! 添田彰一惊叫出声,脸色大变。 添田彰一坐车赶往世田谷区XX町的案发现场。 秋高气爽。附近一带满是杂树林与田地,白色的道路穿过田间,两旁有些零星的人家。这是东京仅剩的田园一角。 向街坊一打听,就问到了案发现场的位置,是在距离马路五百米左右的地方。那里离芦花公园的杂树林很近,杂树林中的树叶已经开始泛红了。 昨天警方调查时拦的警戒线还没拆。大马路分岔出来的小路一直延伸到树林深处,中途被草丛挡住了。 附近也不是没有人家,但房屋离现场都有一定距离,而且分布非常松散。站在现场,能看见远处新建的公共公寓,还有许多新造的民居。也就是说这一带既有老农家,也有新住宅。 被害的伊东忠介究竟是怎么来这里的?如果他坐的是电车,那就有几种可能:坐电车到京王线的芦花公园站,再换乘巴士;或是坐小田急线,在祖师谷大藏站下车;如果是坐轿车,从东京任何地方出发都有可能。案发现场一头连着甲州街道,另一头则是通往经堂方向的国道。 也就是说,五十一岁的伊东忠介在被人勒死之前,通过电车、巴士、出租车三种方式之一来到了这里。他下榻的旅馆在品川,最方便的方法就是走经堂方向的国道,然而要从交通路线推测被害者的行动是非常困难的。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伊东忠介会死在这里?陈尸此处,是有其犯罪必然性,还是单纯因为这儿是个人烟稀少的地方? 如果这个地方与被害者有必然联系,那就说明伊东忠介要拜访的人就住在这附近,或是犯人与这一带有所联系。还是说只是犯人比较熟悉这一带?可能性有很多。 犯案时间在晚上,而不是白天。 添田彰一站在现场,想象着这一带夜晚的风景。一定是个冷清黑暗的地方。如果没有原因,伊东忠介是不会老老实实跟犯人来这种地方的。他不太可能是被犯人硬拽来的。这就说明,无论是犯人还是伊东忠介,都有步行前来此地的目的。 还有一种可能是,伊东忠介并不是在这儿遇害的,而是有人开车将他的尸体搬来了现场。轿车可以开到大马路,但无论什么车,都无法开进狭窄的田间小路。如果真是死后搬运尸体,那就只能把车开到大马路,再用人力搬到现场。 添田彰一陷入了沉思。后一种情况反而更为自然。正是因为这一带夜里十分僻静,犯人才会选择在此处弃尸。 添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一位农夫走过,回头望了添田一眼。添田沿着田间小路走回大马路,坐上了等候已久的车。 “去哪儿啊?”司机问道。 “品川。” 汽车与巴士擦身而过。 也许伊东忠介就是沿着这条路来的。添田自然而然将视线投向窗外的风景。 品川站前的筒井屋是一家便宜的小旅馆。虽说是站前,但旅馆位于大道后方一条不起眼的小弄堂里。 四十七八岁的店老板身材消瘦,穿着看起来很廉价的外套从屋里走了出来。 “哎呀,请进。”添田表明来意之后,店主殷勤地说道。 虽然是家小旅店,不过它与近来的其他旅店一样,一进门的左手边就是一间用来招待客人的会客室。添田跟着店主走了进去。一位两颊发红的肥嘟嘟的女服务生给他泡了杯苦茶。 “警察也来打听了很多有关那位死去的客人的事情。”店主筒井源三郎苦笑着说道。他长着一对浓眉,颊骨很高。 “伊东先生在这儿住了几天啊?” 记者这一身份在这种时候就显得非常方便了,即使与被害者没有任何关系,也能自由提问。 “两天吧。” 店主一对浓眉下的两只大眼睛转动着。 “住店的时候他有什么不对劲吗?”添田尽可能礼貌地问道。 “他说他是来东京拜访熟人的,一整天都在外头。他老家好像是大和的郡山,为了见人特意跑来的。” 这一回答也出现在了报道中。 “您知不知道他是来拜访谁的?” “不,这就没听说了。毕竟他总是很晚回来。第一晚大概是十点多回来的。当时看他好像很累的样子。” “那您知道他大概去了哪个地区吗?” “嗯……他好像说去了青山。” “青山?” 添田赶紧把这条线索记在笔记本上。 “可青山一个地方用得着去一天吗?他一早出门,很晚才回来,在外面跑了很长时间啊。” “是啊,他的事儿好像办得不太顺利,回来时脸色很不好看。他还说第二天也去找人,要是不早点出门,对方就上班去了,不在家。” “这样啊。”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也就是说伊东忠介要拜访的其中一个人很有可能是个上班族。 “那您有没有听说他要拜访的人住在哪儿?” “没有哎……不过他倒是问过女服务生坐哪条线去田园调布最近,但我不确定那人就住在田园调布。” 田园调布……青山与田园调布。 住在青山与田园调布的人究竟是谁?那个上班族又是谁? 添田彰一向报社请了两天假。 从东京发车,前往大阪的急行列车“彗星号”于二十二点发车。添田在上车之前,又去世田谷的杀人现场看了看。那时是夜里七点左右。 他故意选择晚上前去,就是为了看一看白天与晚上有何不同。因为杀人事件发生在夜晚,所以才想看看夜晚的现场是什么样子。 他让车在大马路等他,自己则沿着田间小路走了过去。 果不其然,夜晚与白天截然不同。杂树林竟成一片漆黑,盘踞在原野之上。周围尽是农田,只能在农田尽头依稀见到人家的灯火。 附近的农家的黑影中,透着几丝从门缝里露出的微弱灯光。放在白天,还觉得现场与人家之间的距离并不太远,可一到晚上就不同了。远处的公共公寓的灯光,就好像漂浮在夜晚海上的汽船一样,层层叠叠。 那是一条空无人烟的小路。远处的大马路上倒是有些车,车灯会不时划破黑暗。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伊东忠介凭自己的意志走过来的可能性极小。不过来这一趟之后添田感到,被害者即使大声呼救,遥远的人家怕是也难以听见。即使这里离大马路只有五百米的距离,可一到晚上,这段距离就会变得分外遥远。况且这一带的人家很早就会把挡雨窗关得死死的。 添田看了看小道深处。那里也是一片漆黑的树林,只能看见一两盏农户家中的灯。远处有公寓的灯光,但肯定无法照亮这里。伊东忠介如果没有特殊原因,是绝不会主动走来这里的。 添田彰一按原计划从东京站坐上了前往大阪的急行列车。他没能买到卧铺车票,没法睡个好觉。他天生就是没法在交通工具里熟睡的人。不过列车开过热海灯塔的时候,他开始打盹了,还做了梦…… 昏暗的原野。远处有些许灯光。添田与一名老人并肩行走。他们没有交谈。不,好像交谈了。只是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人弓着背,但腿脚和年轻人一样快。他们在昏暗的田间小路上走着,走着……梦醒了。真是个奇怪的梦。 醒来的添田心想也许梦中身边的老人是伊东忠介,可是他并不知道伊东忠介长什么样子。只是黑暗中快步行走的老人的身影,依旧鲜明地留在脑中。 九点前,列车抵达大阪站。 添田立刻换乘了前往奈良的电车。他已经很久没来过关西了。河内平原上,割下的稻谷堆放在田地里。过了生驹隧道一看,菖蒲池附近的山林也开始泛红了。抵达西大寺站之后,他又换了趟车。 列车开到郡山附近,车窗外开始出现城池的石墙。好几个四方形的池塘在人家与人家之间映出天空的颜色。那是金鱼养殖场。每次来到这一带,他都会想起许六[森川许六(1656~1715),江户前中期的俳句诗人。]的诗句:“油菜花丛中,郡山有座城。”放眼望去,尽是具有地方特色的人字形屋顶与白色墙壁。 四五个女学生在道口等待。添田忽然想起了久美子。 他从站前出发,朝商店街的方向走去。 马路上开着前往奈良和法隆寺的巴士。看见站牌,他突然有一种旅途漂泊之感。 伊东忠介的家位于商店街冷清的一角。这家杂货店一看就没什么生意。牌子上写着“伊东商店”四个大字,非常好找。 添田彰一一进店,就发现店门口坐着个三十多岁、身材矮小的女性。她脸色苍白,一脸阴沉地望着马路。添田猜想,她一定是伊东忠介养子的妻子。 添田递出名片,表明来意,只见她瞪大双眼问道:“您是特意从东京过来的吗?” 报社的名片能让添田的行为显得不是那么突兀,不过最让她吃惊的是,东京的记者居然会为了这次的事件千里迢迢跑来郡山这穷乡僻壤打听情况。 “这样啊……可惜我家那口子跑去东京料理后事了。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面对添田的问题,她断断续续地回答道,“该说的我都告诉警方了。公公去东京之前,说是要见什么人,可激动了。我们就问要见谁啊,他就说是熟人,但不能说是谁,等回来了再告诉我们,所以我们也不清楚。公公是个好人,但以前参过军,顽固得不得了……” “他是突然决定去东京的吗?”添田问道。 “是的,说走就走!” “那您知不知道伊东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想去东京找熟人呢?”添田积极地问道。 “嗯……”养子的妻子歪着圆圆的脸说道,“话说回来,公公说要去东京的两天前,好像去附近的寺院逛过。” “什么?寺院?” “是啊,公公就喜欢去那些地方,还常去奈良那儿玩呢。对了对了,去东京前的那阵子逛得最勤快了!那天傍晚他一回家,就一副有心事的模样,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呢。过了一会儿就突然说,他必须要去东京一趟。” “您知道他去了奈良的哪个寺院吗?” “各处都去吧。他很喜欢古寺,但并没有特别喜欢的某一处。” “这样啊……我再顺便问一句,您刚才说伊东先生以前是个军人,他是不是在外国当过武官啊?” “您连这事儿都打听到了呀?当是当过,不过公公很少跟我们提以前的事情。” 这时,媳妇突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和公公没有血缘关系。我家那口子是他的养子,我也是别家来的媳妇。所以他很少提过去的事情,我们夫妻俩也不知道他当兵那会儿出过什么事。” “原来如此。” 添田彰一仔细听着。秋日暖阳洒在茶杯的边缘。草席上有一只米糠般大的小虫。 “伊东先生这次不幸丧命,您有什么线索?” “这……警官也问我来着,”媳妇低着头说道,“可我实在没有线索啊。公公是个好人,没做过什么招人怨恨的事情,这消息就跟晴天霹雳似的。” 添田彰一打车来到唐招提寺。 无论何时,这条道路都是那么安静。通往树林深处的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走着走着,脚底踩到的松果就发出了响声。 前面有一间卖明信片和护身符等纪念品的小房子。添田走进去看了看,发现里头没有人。前面摆放着明信片、烟灰缸等礼品。芳名册也许放在里间了,并没有摆出来。来参拜的游客很少,管理人也不知去向。 添田四处走走,想要找管理人打听打听,可半天也没找到人。他就随便逛到了正殿旁。宽宽的屋檐下有些昏暗,散落了一地黑色的果子。寺院内清幽无比,听不见任何声音。鼓楼与讲堂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朱色,反射着柔和的秋日阳光,就连地面上的影子也是如此柔软。 一个学美术的学生坐在鉴真堂的石阶前,正在写生。 添田在寺内闲庭信步,还是没有碰见一个和尚。当他走到正殿正面的柱子附近时,突然看见了一抹醒目的颜色——原来是三位西洋妇女身着艳丽的衣裳走了过来。 天气晴朗,没了叶片的树枝与常青树重叠在一起,在湛蓝的天空中描绘出一幅寂寥的景象。 不知何处传来一阵桂花的香味。唐招提寺是一座以朱色与白色为主色调的寺院。它被未经打理的郁郁树林所包围,那美丽的色彩宛如一曲沉稳的和弦。 添田彰一缓缓走着。除了不时传来的电车响声,寺内一片寂静。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了伊东忠介。他究竟去东京见了谁? 伊东忠介并没有把自己上东京的目的告诉养子夫妇。据说出门两天前去奈良寺院的一次游玩,让他产生了去东京的念头。也许,奈良之行与他前往东京并没有直接联系。然而添田认为,伊东忠介前往东京的原因,就在奈良的寺院里。伊东忠介在游览寺院的过程中,是不是看见了什么人?他是不是为了见这个人,才下定决心到东京去的呢? 若明若暗中,添田隐隐已感觉到了这个人是谁。 他再次来到那间小屋前。 这一回,屋里出现的是一位老管理员。他顶着一张干瘪的脸,抱着火盆木然而坐。咽喉下方层层叠叠的白色衣襟,让人感觉到了秋日的丝丝寒意。 添田要了一张明信片。 “可是远道而来?”老人主动问道。 “是东京来的。”添田热情地回答。 “哎呀,那可真是太有心了。”老人一边取出明信片一边说道,“东京来的客人还挺多的呢。” 添田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芳名册。 “不好意思,我想在芳名册上留个纪念,能否麻烦您把芳名册拿出来呢?” “好,请稍等!” 老人从膝下看不见的地方取出了芳名册,还拿出了砚台。 添田翻开了沾满污垢的绸缎封面,里头写着各种各样的人名。 添田一页页往前翻,不久就发现了“芦村节子”这几个娟秀的字,仿佛看见久美子的表姐就站在自己面前一样。 添田激动了起来,又往前翻了两三页,可并没有看见他所期待的名字——芦村节子看见的“田中孝一”。他有些措手不及,只得再翻了一遍。还是没有。也许是自己看漏了,他又往前翻了翻。然而,无论翻几次,都没能找到田中孝一的名字。 添田不顾老人一脸狐疑地望着自己,忘情地检查着芳名册。 突然,他险些喊了出来。某一页纸被人用剃刀切了下来。被切断的那页纸还有一小部分留在接缝处。从切口的光滑程度来看,使用的应该是安全剃刀。 很明显,有人将有“田中孝一”签名的那一页撕去了。 添田彰一抬眼一看,老人仍然在打量着自己。然而,即使问他,估计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把这件事告诉老人,只会让他惊愕不已,手忙脚乱。添田决定,还是不告诉他了。 添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向老人道了谢之后便离开了。一路走向在寺门口等候自己的出租车,脚下的松果嘎吱作响。添田钻进了出租车。 “接下来去哪儿啊?”司机问道。 添田一时之间难以下定决心。可最终,他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麻烦去安居院。” 大方向定了。 出租车在平原上飞驰。 撕掉芳名册那一页的人究竟是谁?添田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生驹山脉绵延在平原的尽头。出租车与电车轨道并行,一路南下,深藏在松树林中的法隆寺塔一掠而过。 出租车在中途驶离了国道。路越来越窄,渐渐开进了一座村庄。房屋的墙壁都是白色的。小河流淌,孩子们在溪边钓鱼。公所前写着“明日香村”几个字。 开过这座小村庄,道路的尽头再次出现一座寺院。破落的围墙与长着杂草的瓦片。那正是安居院的大门。 路又开阔了起来。出租车沿着马路往山上开去。 在秋色渐浓的高山正面,渐渐出现了高筑于石基之上的橘寺白墙。 添田彰一折回了大阪。 他坐上了当晚十一点发车的急行列车“月光号”。他在一等车厢的座位上坐下,透过昏暗的车窗,眺望大阪街头的灯火。 安居院的结果与唐招提寺相同。然而,这个结果并未出乎他的意料。他在安居院让寺务所小屋的年轻和尚拿出了芳名册。添田翻开一看,立刻找到了芦村节子的名字。然而,写着“田中孝一”的那一页,果然也被撕去了。 添田同样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安居院的和尚。年轻的和尚万万不会想到,居然会有人打起芳名册的主意。 两座寺院的情况完全一致。芦村节子游览的时候所见到的“田中孝一”的笔迹被人故意撕去了。 添田彰一认为,在昏暗的杂树林所包围的那片田地中被害的人,正是取走那两页纸的人。 退伍军人、杂货商伊东忠介平日里喜欢参观寺院。最近的某一天,他在寺院的芳名册上偶然发现了“田中孝一”的签名。这笔迹,与他难以忘怀的某人如出一辙。不仅如此,他在前往东京之前,恐怕在某处撞见过笔迹的主人。 添田在摇晃的列车中想道:伊东忠介急于再见他一次。然而,对方已经从奈良回到了东京。对伊东忠介而言,他绝对是个值得自己奔赴东京去寻见的人物。 于是,伊东忠介就偷偷撕下了那人具有明显特征的签名。养子的妻子曾说,伊东忠介前往东京之前,去寺院去得特别勤快,这一证词也能佐证添田的猜想。 那么,来到东京的伊东忠介,究竟有没有立刻去找那位人物?品川的旅馆老板称,伊东忠介提到了青山与田园调布这两处地名。 谁住在青山?田园调布住着的又是谁?那“上班族”究竟在哪家公司工作? 不知不觉中,列车驶过了京都。大津的灯光隐约可见。添田开始打盹了。 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沼津附近了。抬表一看,七点多。早晨的大海被一层薄雾笼罩。 添田慢条斯理地洗了把脸,回到座位。这时列车正好驶进隧道。 他取出一根烟,点了火。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到东京了。七点半,列车停在了热海站的月台。 就在这时,睡醒了的乘客们开始纷纷起床洗漱。 放眼望去,早晨的阳光让热海的小屋顶闪闪发光。 一群乘客涌进了车厢。大概十多个人,有一半扛着高尔夫球具。 在添田眺望景色的时候,其中一个人走到了他对面的空位旁。他把高尔夫球袋往行李架上一摆,缓缓坐了下来。 添田与新上车的客人对视的一瞬间,双方的脸上划过一丝惊愕。 “您是……” 添田站起了身。对方虽然已经退休了,可毕竟是前任干部,而且他前两天刚去采访过他。 “早上好,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您。前些日子多谢您接受采访。”添田彬彬有礼地问候道。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前任总编泷良精先生露出一副发愁的表情。他还记得前些日子添田上门拜访的时候,自己是如何冷冰冰地对待他的。梳理得整整齐齐的白发与红扑扑的脸颊,一点儿也不输给外国绅士。那凹凸有致的脸上,露出敷衍的微笑。 “你好。” 那点头也甚为勉强。他的眼睛反射出一丝光亮,立刻就把头转向了窗外。 “这么早出门啊?”添田望着他端正的侧脸说道。 “是啊。” 一副没有兴致的口吻。 “是川奈吗?” “嗯,是吧。” 一如既往,泷从口袋里掏出卷烟,叼在嘴上。添田立刻取出打火机,在泷眼前打了火。 “谢谢。” 泷无可奈何地从添田那儿借了火。 “打完高尔夫之后即使休息了一晚上,这么早出门也肯定没睡好吧?”添田继续搭话。 “没那么夸张。” 冷淡的回答。 “是不是工作太忙,只能坐这么早的列车呀?” “是啊。” 回答依旧生硬。对方明显不想与添田交谈。 泷开始缓缓观察其他座位,可惜其他座位上都有人了。泷只得作罢,把头转了回来。这一回,他为了防止添田继续搭话,一边抽烟一边看起了书,还是本外文书。 添田默默观察着常任理事低垂的头。他曾是野上显一郎所在的中立国的特派记者。 泷吞云吐雾,免得添田开口。前些日子添田曾上门打听野上书记官之死,他还在为这件事心存戒备。 然而,泷良精的书好像看不下去了。坐在添田对面,泷的心也静不下来。他抬起眼说了句“失陪了”便站起身走了。 仔细一看,他走去朋友们所在的座位,把身子靠在扶手上,微笑着聊起了天。 当天下午,添田彰一拜访了位于杉并的野上家。 开门的正好是久美子。 “哎呀,欢迎呀。”一看来人是添田,她满脸欣喜,“上一次真是对不起。” 添田上次拜访的时候,她去节子家做客了,没能见着添田。 她并不知道自己与母亲前往歌舞伎座看戏的时候,添田曾在远处凝视着自己。 “来,进来吧,妈妈正好在家。” 久美子跑进屋里,红色的连衣裙翩翩起舞。 添田正要脱鞋,母亲孝子来到了门口。 “哎呀,请进请进。” 她把添田迎进了屋。 添田还是被带去了之前的那间客厅。久美子并不在屋里,也许是在准备茶水。 “今天久美子小姐休假吗?”添田对孝子问道。 “是啊,上个星期天太忙,让她加班去了,今天调休。” “啊,是这样啊。” 添田故意没有把自己去奈良的事情告诉这对母女。现在说显得太突兀了。 “添田先生,今天可得多坐会儿啊。” 孝子柔和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 “嗯,那我就留到傍晚好了。” “哎呀,再多坐会儿嘛。我们家什么都没有,可一顿晚饭还是能招待得起的嘛。” 孝子已经开始挽留添田了。 久美子把咖啡端了过来。 “对了对了,”孝子说道,“上次的那场歌舞伎,我和久美子一起去看啦。” 孝子想起了歌舞伎的事情。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添田觉得有些心虚。 “可精彩了。我已经好久没去看过歌舞伎啦。位子也很好。” 久美子插嘴道:“妈妈,还没查清送票来的井上先生是谁吗?” “是啊,井上三郎好像是个假名。” 孝子好像真的不知道谁是送票人。 “这可真奇怪。他应该是爸爸的老相识吧?难得一番好意,却不知道对方是谁,总觉得怪难为情的。” 久美子露出一丝不安的神色。 “应该是野上先生的熟人吧。也许他以前受过野上先生的照顾。” “肯定不是什么大恩,难为人家能一直记着。” 在一旁听孝子感慨的久美子说:“爸爸是爸爸,我们是我们。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接受人家的好意,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啊。就像在接受匿名人士的援助一样……” 添田也不是不能理解久美子的心情。 听着母女俩的对话,添田察觉到,她们还没有从报上看见伊东忠介的死讯。然而,不知道她们是没有看见那篇报道,还是对伊东忠介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不好意思,请允许我问一个很唐突的问题,”添田说道,“伯母,您听说过伊东忠介这个人吗?” “伊东忠介先生?” “是的,他是野上先生以前所在的公使馆的武官。” “这……我还真不认识。久美子她爸爸在信里不太提起这些。那位伊东忠介先生怎么了?” “哦,没什么。” 添田中断了对话。 [book_title]7 翌日,总务课发下了新的社员名册。 社员名册上的信息截止到十月一日。见到新的名册,大家都会很稀罕地拿起来翻看一番。也有人喜欢先找自己的名字。 这本社员名册中收录了R报社的所有员工,上至董事,下至非正式员工,无不包含。卷末还有已经退休、享受客座待遇的老员工的名单。 名册一年更新一次,体现出一年时间里的各种人事变动。有人从总部调去了地方支局,也有人换了部门。翻看手中的名册,仿佛能读出人事变动后的感慨。 添田彰一也随意翻看着名册。他手头正好没什么工作。有的部门与去年完全一样,可有的部门变化非常大。能在同一本册子里看见前辈与同事们的名字,还是觉得格外亲切。 添田把名册翻了一遍,随手翻到了卷末的客座名单。他本来打算顺便看看。 客座待遇,是对以部长以上的身份退休的人的礼遇,其中不少人在社会上也是小有名气。 添田看着名单,忽然发现最近自己经常接触到的一个名字——泷良精。看着这三个字,他不禁想起之前在电车里偶遇时,对方那张写满不悦的脸。他在外国当了很多年特派员,穿着打扮都很精致,就连五官长相也不太像日本人。混杂着白发的头发打理得干干净净,凹凸有致的五官和无框眼镜很是搭调。嘴唇很薄,两端收紧是他的特征。 “泷良精 世界文化交流联盟常任理事”后,写着他的最新住址: 东京都大田区田园调布3-571 添田彰一心想,原来他住在田园调布啊。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在心里大喊一声,又看了一遍名册上的字。 “田园调布!” 这不正是伊东忠介在品川旅馆里提到的两个目的地之一吗?那家旅馆的老板筒井源三郎说,伊东忠介曾说自己要去“田园调布和青山”。 从田园调布联想到泷良精家也许有些跳跃。然而,添田的直觉告诉他,伊东忠介拜访的正是泷家。 他这么想是有根据的。战争末期,泷良精是欧洲中立国的特派员。而伊东忠介也是该国公使馆的武官,两人肯定认识,甚至可能每天见面,交换信息。说不定还时常一起吃饭呢。 没错,伊东忠介肯定去了泷良精家!他离开奈良的家,在抵达东京的次日,立刻去了田园调布。除了见泷良精,不会有其他可能。 如果伊东忠介有亲戚朋友住在田园调布,那他出门之前应该会告诉家里人一声,况且他可以直接投宿亲戚家,何必住旅店呢。这说明田园调布的那位熟人与他的关系还不至于那么亲密,而且他有非常重要的事找他,所以才会一到东京就上门拜访。 而那件“重要的事”,与伊东忠介上京的目的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在奈良的古寺发现了与野上显一郎非常相似的笔迹。不只是笔迹,也许他甚至见到了与野上显一郎很像的人。所以他上京的目的,也许正是寻找这个人。 然而,伊东忠介并不知道此人的住处。于是他就拜访了自己与那人都认识的一位朋友——泷良精。这一假设并不牵强。泷良精与伊东忠介在国外有过一段交情,但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好到能够留宿伊东忠介一宿。泷良精定是与伊东忠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以泷良精的性格,这点并不难想象。 添田兴奋不已。 他站起身,不停地踱起步来。 事已至此,他需要另一条证据。他走进了调查室。 “我想看看最近的职员名录。”他对调查部的工作人员说道。对方立刻拿出一本厚重的书。 添田走去角落,打开书检索。那是外务省的名录。他立刻翻到了欧亚局的那一部分。 欧亚局某课课长村尾芳生 家庭住址:港区赤坂青山南町6-741 他猜中了。 伊东忠介去的是“田园调布与青山”,这正是泷良精与村尾课长家的所在地。 村尾芳生是当时的中立国副书记官,与公使馆武官伊东忠介自然是同事,而且他也认识泷良精。他们团结在野上显一郎一等书记官周围,冒着生命危险完成工作,也算是同甘共苦过。伊东忠介拜访村尾芳生的目的与意义,与拜访泷良精的无异。 添田彰一走出调查室,难以抑制心中的兴奋。 他马上想到,自己可以拜访泷与村尾课长,当面质问:“您与退伍武官伊东忠介见过面吧?” 然而,这样虽然能试出两人的反应,可对方正面回答的可能性极小。所以现在还不是甩底牌的时机,轻举妄动反而容易打草惊蛇。现在提起这件事,定是收效甚微。最好选一个更有利的时机。添田彰一改了主意。 伊东忠介上京之后立刻拜访了两人。至于他们谈了些什么,添田彰一觉得自己已经大致掌握了一二。 问题是,泷与村尾课长肯定已经在报上看到了伊东忠介丧命的消息。恐怕他们都不会主动协助搜查本部的工作。 伊东忠介来找过他们,这一点绝对没错。 添田并不清楚当时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总之,伊东忠介见过两人之后,就成了世田谷区XX町草丛里的一具死尸。他的死与两人的会面有无直接联系尚不明了,然而,要说两者毫无关联,这种可能性并不大。至少,伊东忠介上京的目的,与他的惨死有着一定的因果关系。 添田彰一拜访了品川的筒井屋旅馆。 凉风阵阵,把地上的灰尘都吹了起来。一位女服务生正在筒井屋门口用抹布擦地板。 “请问老板在吗?”添田问道。 女服务生还记得添田:“在!” 她把抹布丢在水桶里,往里屋走去。 不一会儿,她说“请进”,将添田迎了进去。同上次一样,他来到了楼梯旁的会客室。 店主很快就出来了,不过他今天穿了一身西装。 “不好意思,又来打搅了。”添田打了声招呼。 “欢迎欢迎。” 店主筒井源三郎毕竟是做旅店生意的,态度很好。他没有露出一丝不快,而是让女服务生端来了茶水和糕点。 “您要出门去吗?”见店主穿着西装,添田开口问道。 “哦,旅馆工会要开大会,我正要去呢。” “那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您要是赶时间,那就坐我的车去,在车里能跟您聊一下也成啊。” “没事没事,还有好些工夫呢,没关系。今天有什么事吗?” 店主笑了,脸上挤出些皱纹来。 “实在是不好意思,其实还是伊东先生的那件事。” “哦,不愧是记者,调查得真仔细。其实我们也为这事头疼呢。” 店主的脸上没了笑容,反而皱起了眉头。 “刑警也总来了解情况,问这问那的。而且那位伊东先生的儿子还从关西赶了过来,搞得店里鸡飞狗跳的。虽然他不是在我们这儿死的,可毕竟是店里的客人,总是有点……” “不好意思,我又要提这件令您心烦的事儿了。”添田说道,“您之前说过,伊东先生在住店的第二天去了田园调布和青山,这两个地点没错吧?” 事关重大,添田必须再次确认。 “是的,肯定没错。当班的女服务生听得清清楚楚。” “啊,这样啊。” 添田得到了确凿的证据。 “那伊东先生住店的时候,有没有做出什么可疑的举动呢?” “嗯……我没有直接见过伊东先生,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当班的女服务生说,他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警方也老问这个呢。” “他有没有在沉思,或是想事情呢?” “我刚才已经说了,当时我一直在里间,对这些事实在是不清楚。要不我把当班的女服务生叫来吧?”店主说道。 “啊,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过警方也找她问过话,可什么都没问出来啊。” 也许事实的确如此。警方希望通过被害者的行为举止来推测犯人究竟是谁。正如店主所言,伊东忠介真有什么可疑举动,他们早就告诉警方了。既然没有问出什么,那就说明女服务生的证词正如店主所言。 不过添田还是想见见那位女服务生。店主一口答应。 “那我这就叫她来。我还要去开会,就先失陪了。” “您赶紧去吧,打扰您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 “欢迎您下次再来。” 头发半白的店主筒井源三郎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离开了。不愧是服务业的人。 筒井所说的那位当班服务生,正是刚才在擦地板的那位又矮又胖的女服务生。 “原来负责那位过世客人的是你啊?”添田微笑着问道。 “是的。”女服务生低下头,双颊绯红。 “刚才你们老板说,警方来找你了解过情况。那位伊东先生是不是没做什么奇怪的事情?” “反正我是没发现……”女服务生没有看添田的脸,“而且他一直在外头,晚饭也是在外头吃的,没做过什么奇怪的事情。” “有没有打过电话?或是有电话找他?” “没有。只是他让我买过一张东京的地图。” “地图?” 这还是头一回听说。 “然后你就去买了给他。当时他看的是地图的哪一部分呢?” “这……我把地图递给他之后就下楼了,也不清楚他怎么看的。” 伊东忠介好像并不了解东京的地形。之所以让女服务生去买地图,很有可能是为了查找青山与田园调布。 真奇怪。并不了解东京地形的伊东忠介,为何会死在世田谷那片僻静的农田中呢?他不可能是单独过去的。添田感到,自己的推测正越发明朗。 “你去客人房里的时候,他有没有拿出几张纸片?” “纸片?” 女服务生一脸不解。 “不,说纸片你当然不明白了,就是那种用毛笔写过字的纸。是从芳名册那类东西上撕下来的。去寺院参拜的人不是会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吗?就是那种纸。” “这……” 女服务生低下头,思索了片刻。 “不,没见着。只是,吃过晚饭以后,他让我给他拿晚报过去。” 添田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心想自己已经没有更多问题问她了。 “谢谢。” 添田给她硬塞了些小费,离开了会客室。 回到报社之后,添田找上了社会部的朋友。 “你要去外国人住的酒店调查?” 朋友的表情仿佛在说: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我想想……东京大概有十二三家吧。你要查什么?”朋友问道。 “住客的名字。从十月十日到十四、十五日这段时间的。” “这……” 朋友露出思索的神色。 “这就麻烦了。天知道酒店会不会把登记簿给记者看。毕竟是服务业,那些可都是商业机密啊。” “可我就是想看看,”添田说道,“能不能想想办法啊?” “嗯……你是准备单枪匹马一家家问过来吧?可你要是找不对人,他们是不会给你看的。” “那该找谁?” “比如警察。这是最快的方法。” 添田沉下了脸。 “警察可不行。就没有别的方法吗?”添田说道,“酒店都会有工会的吧?如果找到工会事务所的人帮我打声招呼,是不是就有戏了?” “嗯,这主意不错。”朋友表示同意,“你认识工会里的人吗?” “不认识。”添田摇了摇头。 “你可以问问外报部的小A。那家伙是专门负责采访外国人的,一有领导来他就会出动,说不定在酒店也挺吃得开的。” 添田并不认识外报部的小A。朋友立刻帮他打了电话。 “他说等见了面再说。” “谢谢。” 外报部在四楼。添田上了楼,发现小A正在办公桌前等候。 “刚才他在电话里跟我说了。” 高高的小A长着张外国人一样的脸。 “你知道住客叫什么名字吧?” “我还真不知道……但肯定是个外国来的日本人。” “不知道他叫什么?”小A惊愕不已,“你都不知道名字,看登记簿有什么用?”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总之只要让我看一看,我就能找到。” 添田也觉得自己回答得太过可疑。恐怕那人并没有使用真名。他也不知道对方会使用怎样的假名。 “那你先去问问K酒店的经理吧。” 小A帮他在名片上写了几句话。 “麻烦了。” 添田拿着名片走出了外报部。 报社离K酒店很近。只是添田知道自己不会只去K酒店一家,所以要了辆车。 K酒店的经理姓山川,是个刚步入老年的绅士。小A的名片兼介绍信起了作用,他立刻让添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我实在不方便把名册给您看。”经理抱歉地说道,“这毕竟关乎客人的秘密,我们的职业操守不允许我们把这些信息透露给第三方。” 经理的语气还是很诚恳的。 “而且,如果您光问某个人是不是住在我们酒店也就罢了,为什么要看所有的住客名单呢?” 添田很清楚自己在强人所难,然而他只能寄希望于经理的好意。 “我不知道那个外国来的日本人叫什么名字,他大概是六十岁左右,请问这段时间里有没有这样的客人入住呢?” “哦……是美国来的客人吗?” “不,不一定,也许是英国,也许是比利时,我也不确定。” “原来如此。六十岁左右的日本人,而且是从外国来的,是吧?” 经理用指尖敲着书桌。 “他是和家人一起来的?”经理反问道。 “不,不清楚。大概是一个人来的。” “不知道名字,看名册又有什么用呢?” 这话一点儿没错。添田觉得自己只要能看见名册,就能大致推测出些什么,然而他也明白,目前他无法说出具体的缘由。 “直接问前台的人也许比看名单更快。”经理建议道,“因为他们一直看着客人们进进出出。不过前台是两班倒的,光问今天当班的人也许不行。” 服务生走了进来,放下一杯红茶。 经理喊住他说:“你有没有见过……” 经理把添田告诉他的人物特征说了一遍,可服务生说没有印象。 “总之先给前台打个电话吧。”经理说道。 “外国来的日本人,年龄六十岁上下,凭这两个特征也许能问出点什么。” 经理拿起桌上的听筒。 走进屋里的年轻员工听完经理的描述,思索了片刻。 “这……我好像没有印象啊。” 他想了一段时间后如此回答。 “那位客人住店的时间长吗?” “不,不清楚。”添田插嘴道,“我觉得应该不会住太久。也许他去日本各处走了走,比如奈良之类的。” “那他大概长什么样子呢?” “这……” 添田犯了愁。他还依稀记得在久美子家中见到的野上显一郎的遗像,只得凭模糊的记忆描述了一下。 “我好像没见过那样的客人。比起我们,各个楼层的服务员也许知道得更清楚,我去问问他们吧。” “麻烦了。” 添田很是过意不去。 “您为什么要打听这人?”员工走出房间之后,经理向添田问道。 “呃……有些事情要查。” “哦,是什么坏事吗?” “不不,不是坏事。很遗憾,我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您。” “不是坏事就好。我们酒店有个酒店协会,如果某个客人在一家酒店里做了坏事,其他酒店也会立刻得到通知,一同采取防范对策。” “原来是这样……”添田顺势问道,“如果我要找的这个人不住在贵酒店,我能不能拜托这个酒店协会帮我找呢?” “可以是可以,只是您不知道名字就比较麻烦了。不过您要找的是个六十岁上下的日本人,这是很重要的线索。也算是一个特征吧。” “东京有多少家外国人常去的酒店啊?” 添田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基于“此人有个外国同伴”的假设。 “一流酒店有个六七家。各家酒店的客人都不太一样。比如T酒店是首脑、大使馆相关人士经常入住的酒店。M酒店的英国人和澳大利亚人比较多。S酒店则是体育人士,D酒店是东南亚人士,N酒店是演艺界人士,每个酒店都有相应的圈子,而我们酒店比较多的就是美国人和采购员。” 就在这时,刚才的那位员工回来了。 “我打电话问了问各个楼层的服务站,他们都说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恐怕您要找的这位客人并没有住在我们酒店。” 最后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添田抛出了“田中孝一”与“野上显一郎”这两个名字。果不其然,名单上并没有相同的名字。 添田离开这家酒店,又驱车去了别家。 热情的经理为他写了封介绍信,于是他就依次去了T酒店、N酒店、M酒店、S酒店、D酒店等一流酒店。 然而,每家酒店的结果都是令人失望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们酒店有九百多间房间,实在是很难查……”有的酒店是这么回答的。 “没有见过这样的客人……”也有被干脆拒绝的。 “要是没有名字,我们也没法查,如果凭记忆乱猜弄错了可就麻烦了。”还有这么说的。 “难得您跑一趟,可我们酒店规定客人的资料是不能外泄的。不,我们不是怀疑您,只是有些来打听的人居心叵测,会利用客人的信息。我们以前就吃过这样的亏,打那以后就再也不这么做了。”也有明确拒绝的。给出的“田中”与“野上”这两个名字也没有出现在名册中。 添田精疲力竭。 通过这次调查,他确定自己要找的人物住在东京一流酒店的可能性极小。 这项调查花了他将近四个小时,总共去了七家酒店。 回程经过银座,人行道被染成了夕阳的色彩。商店里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添田让疲劳的身躯靠在车座上,呆呆地望着窗外的街景。正好是下班高峰,行车速度十分缓慢。车在四丁目的转角处吃了个红灯,只得在路上停了一会儿。窗外的人行道上,行人熙熙攘攘。这时,添田在人群中竟无意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张似曾相识的侧脸在添田的注视下朝着对街走去。她不是芦村节子吗? 添田差点想从等待绿灯的车里跳下来。可是他当然不能这么做,必须等车开到下一条弄堂才行。这就是坐车不方便的地方了。他的车被其他轿车、卡车团团围住。 他焦急地等待红灯变色。 轿车开动之后,添田的眼睛也一直盯着芦村节子,生怕跟丢了她。而节子并不知道添田的存在,只是在人群中继续走着。 “麻烦停车!” 车开过好长一段路,添田才下令停车。不开到这儿是没法停车的。 他立刻下车沿着人行道往回走去。这样一定能见到她。 添田在无数行人中搜寻着节子,可迟迟没能发现她的身影。不知不觉中,他已经走到了四丁目的转角。 添田有些手足无措。方才在车里看见节子之后,他突然想和节子说说话。见到节子虽是偶然,可想要与她交谈的冲动已经难以抑制了。越是找不到她,这种冲动就越是强烈。 添田又折了回去,眼睛则搜寻着节子的背影。 他走到远处,又陷入了失望,可并没有放弃,再次折返,好不容易捕捉到了节子的声音。原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