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俄罗斯之恋
[book_author]弗莱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4270
[book_dec]在本书中邦德与苏联的反间谍组织——锄奸局正面交锋。锄奸局为了除掉邦德,派出美女间谍塔蒂安娜·罗曼诺娃作为诱饵,假称塔蒂安娜爱上了邦德,欲带着苏联的密码机投奔英国,而她唯一的要求是邦德与她共同度过在东方快车上的“浪漫之旅”。邦德不知是计,在美色的诱惑下踏进圈套,浑然不知死亡的阴影已将他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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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第一部 密谋
[book_title]第一章 玫瑰乡
那个手脚摊开趴在游泳池边的裸身男人可能已经断了气。
他可能是溺水而死,尸体被人打捞上岸,放在池边的草地上晾着,等待警方或者家属的到来。甚至在他头边草丛中有一小堆像是他的个人物品的东西也一件件码放得整整齐齐,以至于没有人会怀疑救援人员曾经偷拿过什么。
从那堆湿漉漉、亮闪闪的东西来看,这人是个有钱人,或者曾经是有钱人。那堆东西里有富人俱乐部的会员标志——一个印着墨西哥五十披索纸币图案的钱夹,里面有一卷厚厚的钞票、一只用旧的登喜路纯金打火机、一个椭圆形波纹边配有法贝热经典玳瑁搭扣的金质烟盒,还有一本常常被有钱人从书架上抽出来带去花园读的小说——《小金块》,P.G.沃德豪斯的早期作品。在那堆物品中还有一块笨重的金腕表,棕色鳄鱼皮表带已经很旧了。那是一款芝柏表,专为喜欢小玩意儿的人设计,表盘上有滑动式秒针和两个分别显示日期和月相的小格。此刻,表盘上显示着:6月10日2点30分,张弦月。
花园的尽头处,从玫瑰花丛里飞起一只蓝绿色蜻蜓,在男人的腰椎上方盘旋。他尾骨处一撮金黄色的绒毛在6月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估计是这个光亮吸引了它。一阵海风吹过,那一撮绒毛微微抖动,蜻蜓惊恐地闪躲着,飞到男人左肩上方,在空中俯望着。男人的嘴巴是张开的,嘴巴下方的嫩草晃动着。一滴黄豆大的汗珠从他那多肉的鼻子边滑落,坠入草丛。这么一点动静,就足以让那只蜻蜓倏地飞跃花丛,越过花园高高的围墙上断口参差的碎玻璃片飘然而去。这也许是一顿美味,可是它动了。
男人躺卧的花园大约有一英亩——那里除了高达十二英尺的围墙上方的天空和云朵,其他什么也看不见。实际上你也许只能从别墅楼上那两间卧室朝外望去。卧室所在的那栋楼构成了这个极其隐秘空间的第四个侧边。从那两间卧室望出去,你能看到眼前一望无垠的碧水,以及相邻别墅楼上的窗户和花园里的树顶——地中海式常绿橡树、岩松、木麻黄,还有一棵这里不常见到的棕榈树。
别墅楼上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卧室,一楼是客厅和厨房,从厨房隔出了一个厕所,没有浴室。
从路上开来的汽车声打破了午后的沉寂。汽车停在别墅门口,只听见车门关闭和汽车开走的声音。门铃响了两声。游泳池边的裸身男人一动不动。不过,听见门铃和汽车开走的动静,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的双目圆睁,眼皮像动物耳朵一样蓦地立起来。男人瞬间忆起他所在的方位和此刻的日期与时辰,也辨明了外面的声响。他那长着沙砾色的短睫毛的眼皮再次慵懒地耷拉在深邃的淡蓝色眼睛上。他薄削的嘴唇显得十分地冷酷。他打了一个长长地哈欠,口水涌入口中。男人向草地啐了口唾沫,等候着。
一个身着白色棉衬衫、蓝色家常短裙的年轻女人提着一只小网兜走进玻璃门,大踏步地走过瓷砖地面,穿过草地走向裸身男人。走到距离他几码开外的地方,她放下网兜,坐在草地上脱去自己灰蒙蒙的廉价鞋子。之后,她站起身,解开衣扣脱下衬衫,把它整齐地叠放在网兜边。
女孩衬衫里面没穿其他衣服,她肤色微黑,线条优美的双肩和乳房透露出健康的美。她弯曲手臂去解裙子侧面的纽扣时,腋窝处露出一小撮汗毛。脱掉衣服后,她那包裹在褪了色的蓝色泳裤里的浑圆的屁股和短粗的双腿更加衬托出她健康、野性的乡下丫头的形象。
女孩把裙子放在衬衫旁边,打开网兜,取出一个盛着无色黏稠液体的旧苏打水瓶。她走到男人身边跪下,往他的肩胛中间倒了一些液体,那是一种散发着清香的橄榄油,同这里的万物一样散发着玫瑰花香。她像钢琴师一般弯曲手指,开始按摩男人颈后的胸锁乳突肌和斜方肌。
这是项体力活。这个男人健壮异常,女孩耸起双肩用力按下也不见些许松动。每当做完全套按摩,她都会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一头扎进游泳池里。之后她会躺在树荫下休息,等着汽车来接。但是疲累不是她所担心的,当她的双手在男人后背机械地忙碌的时候,占据她脑海的全都是对那具完美躯体的本能的畏惧。
在女按摩师毫无表情的扁平脸上丝毫看不出畏惧。她那掩盖在短粗的黑色刘海下面微微上扬的一双黑眼睛像漂浮的油花一样空洞无物。然而在她的内心深处,野性在哭嚎着。假如她此刻记得去测量一下的话,脉搏一定跳动得相当快。他的眼睛与身体从未对她表现出一丁点兴趣。当她敲打他的双肩时,他只是转过身,双目微睁,望着天空,偶尔响雷般长长地打一个哈欠,那就是他仅有的生理反应了。
女孩变换姿势,顺着右腿缓缓地摸向男人的跟腱。手指触到那里时,她回头望着这具健美的身躯。她的反感仅仅源自生理特征?是因为那奶白色皮肤被太阳灼晒后变成的烤肉般的红色?因为皮肤的纹路,或是光滑的表皮上深深的、稀稀拉拉的毛孔?还是双肩上密密麻麻的橘色斑点?再不然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性感?是因为他那完美的、肆无忌惮地鼓起的肌肉?要不这种反感就是心理上的——一种动物本能告诉她在这具完美躯体中埋藏着一个邪恶的灵魂?
女按摩师站起身,来回转动着脖颈,抖了抖双肩。她伸开手臂,为了让血液回流向上举着停顿了片刻。她走到网兜处取出一条手巾,擦去脸上的汗水。
当她走回男人身旁,他已经转过身来,头枕在摊开的一只手上,面无表情地望着天空。另一只手摊在草地上,等着她按摩。她走上前,跪在他的头边。她往手心里倒了些油,双手揉搓,拿起那只软绵绵的半张开的手掌,开始揉搓那粗壮的手指。
女孩战战兢兢地向那一头金色卷发下红棕色的脸瞟了一眼。乍一望去,那张脸毫无瑕疵——有着屠夫家儿子那种英俊,双颊饱满绯红,鼻翼上翘,下巴浑圆。但是,凑近了看,就能看出他那噘起的薄嘴唇透露出残忍,上扬的大鼻孔昭示着贪婪。在这张脸上,那双淡蓝色眼睛表层的空洞眼神最具有说服力。它让这张脸看上去像是溺了水,或者像死尸一样。就好像是,她想,有人把人偶的脸涂成白色用来吓唬人。
女按摩师一点点地按着胳膊,一直按到硕大的二头肌。这人在哪里练就这身肌肉?他是拳击手吗?他用这可怕的躯体做什么?有人说这里是警方的别墅。那两个男仆虽然负责烹煮、家务,但是显然是某种意义上的保镖。男人每个月都会消失几天,她被通知放几天假。每隔一段时间她就会接到休息一周、两周或者一个月的通知。有一次,在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男人的脖子和上半身伤痕累累。还有一次,在他的心室上方肋骨处一英尺见方的石膏下面露出一块将要愈合的红色伤口。她从不敢在医院或者城里打听他的消息。当初刚被派来的时候,一个男仆就警告过她,说假如她把所见所闻说出去的话,就会让她坐牢。医院里从没正眼瞧过她的院长也把她找去交代了同样的话。她会坐牢。女孩结实的手指紧张地摸索着男人肩头那一大块三角肌。她知道此事事关国家安全,也许这是她对如此健美的身躯反胃的原因。可能是因为对这个机构的畏惧,才让她的身体上了锁。想到男人的身份和他可能会接受的针对她的任务,她不禁闭紧双眼,但又赶紧睁开,生怕男人有所察觉。不过,那双眼睛依然空洞地凝望着天空。
此刻——她伸手去拿油瓶——该按摩面部了。
女孩的拇指还没有按到男人紧闭的眼眶,屋里的电话响了。尖锐的铃声传到安静的花园里。男人立刻像等待发令枪响的运动员一样单腿立起来,但却没有上前。电话铃声停止了,接着是压低的说话声。女孩听不见说话,但是能分辨出有人在恭恭敬敬地复述命令。说话声停止,男仆在门口一闪身,做了个召唤的手势,回到屋内。那个手势刚做到一半,裸身男人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奔着穿过开着的玻璃门。女孩望着棕色的背影闪过,心里想着,最好别让他回来的时候看到她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以为她在偷听。想到这里,她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泳池的水泥边沿,优雅地纵身跃下。
虽然女孩本能的猜测是对的,不过为了不打破她心里的安宁,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男人的真实姓名是杜诺万·格兰特,别名“红色格兰特”。然而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用的是克拉斯诺·格兰尼斯基的名字,代号“格兰尼特”。
他是苏联国家安全部的刺杀机构——锄奸总局的首席行刑官。此刻,他正与莫斯科的国家安全部通话,接受命令。
[book_title]第二章 刽子手
格兰特轻轻放下电话,坐在那里望着话机。
站在一旁的那个光头卫士开口道:“你最好开始行动。”
“他们有没有告诉你是什么任务?”格兰特的俄语十分流利,只是口音很重。别人会把他当作苏联波罗的海沿岸的人。他的声音音频高,语调没有起伏,像在背诵书中无聊的片段。
“没有,只说让你去莫斯科。飞机在来的路上,一小时以内到达。加油半个小时,然后飞三到四个小时,取决于你们是否在哈尔科夫降落,你将在午夜抵达莫斯科。你去收拾东西,我来叫车。”
格兰特神色紧张地站起身:“嗯,你说得对。可是他们连是不是一次行动都没有提吗?当事人会好奇的,通话很安全,他们应该能给点暗示的,他们一般会的。”
“这次他们没有。”
格兰特步履缓慢地穿过玻璃门来到草地,即使看见坐在游泳池对岸的女孩,他也不动声色。他俯身捡起书,以及他那个金光闪闪的战利品,返身走回别墅,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
卧室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个铁床架——凌乱的床单从一侧拖到地上,一把藤椅,一只没有上漆的衣柜和一个放着铁皮盒的脸盆架。英国、美国的各类杂志散落一地,窗下摆放着花花绿绿的平装书和精装恐怖小说。
格兰特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意式纤维板旧行李箱,从衣柜中挑了几件洗得很旧的、廉价的,却还体面的衣服塞进箱子。然后他匆匆冲了个冷水澡,用那无所不在的玫瑰香味的浴液清洗,拖下一条床单擦干身体。
外面有汽车的响声,格兰特匆忙穿上衣服,那一身衣服同他刚才收拾进箱子的一样单调乏味。他戴上手表,把其他物品装进口袋,拎起箱子走下楼去。
前门敞开着,他看见两个侍卫在和一辆老旧的ZIS三厢轿车司机交谈。“一群蠢货。”他心里想(他还是多用英语思考),“估计在交代他看着我上飞机,恐怕不能想象有哪个外国人想要待在他们这该死的国家。”格兰特眼神嘲讽地把箱子在门口放下,在挂在厨房门上衣帽钩上的一堆外套中翻找着。他找到他的“制服”——土褐色的雨衣和苏联官员的黑布帽,穿戴整齐后,他拎起箱子走出门,上车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路过时故意用肩膀把一个侍卫蹭到一边。
那两人退后站着,一言不发,目光坚定地注视着他。司机松开离合器,汽车一挂上挡,立刻加速顺着尘土飞扬的马路向前开去。
别墅位于克里米兰东南侧海边,大约在费奥多西亚和雅尔塔之间。在这条位于俄罗斯海滨的多山的海岸线上坐落着许多政府的度假别墅,它就是其中之一。红色格兰特明白能让他藏身此处而不是莫斯科郊外的某个沉闷的别墅已经是莫大的恩宠了。汽车沿着公路开进山里,他想,他们给他的待遇已经是力所能及最好的了,虽然他们这样做别有目的。
去往辛菲罗波尔机场有四十英里车程,汽车开了一个小时,路上没有其他车辆,偶尔遇见来自葡萄园的手推车听见汽车喇叭声也早就吓得躲进路边的壕沟里。这里同苏联其他地方一样,一辆车意味着一个官员,而官员只能带来危险。
沿途都是玫瑰花丛,和葡萄园错落交织,路边的玫瑰花形成了树篱。在机场入口处,红玫瑰和白玫瑰种在一个巨大的圆形花园里,构成了一幅白底红五角星的图案。格兰特对此感到厌恶,期盼着早点到达莫斯科,逃离这芬芳的恶臭。
他们开车经过民用机场的入口,顺着一堵高墙开了大约一英里来到了机场的军用区域。在一面高大的铁丝网入口处,司机向两名怀抱汤姆生冲锋枪的哨兵出示了通行证,把车开到了停机坪。这里停着几架飞机,大型隐形军用运输机、小型双引擎训练机和两架海军直升机。司机停下来向一个工装男人打听格兰特飞机的位置。从观察控制塔的扬声器里传来一个金属质感的鼻音:“右转,向前开,V-B0号。”
司机顺从地按照指令在停机坪上挪动,直到金属声音再次响起:“停!”
司机猛踩刹车,这时从他们的头顶上方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啸声。两人本能地一弯腰,只见四架MIG17战斗机从日落方向飞来,掠过他们的头顶。它们的蹲式风力制动器刚好在降落前放下,飞机依次落在巨大的跑道上,前轮轮胎与地面摩擦冒出青烟,伴随着喷气轰鸣,滑翔到远处的边线,调转方向开往控制塔和飞机库。
“前进!”
行驶一百码之后,他们来到代码是V-B0的飞机前。这是一架双引擎的伊留申,机舱门内放出一条铝制小舷梯,汽车停在一旁。机组人员出现在舱门口,他走下舷梯,仔细查验了司机的证件和格兰特的身份证明,随后挥手让司机离开,招呼格兰特跟随他走上舷梯。他没有主动帮忙拿箱子,不过格兰特提着箱子上舷梯就像拿着一本书那样轻盈。机组人员在他身后收回舷梯,关上舱门,走进驾驶舱。
飞机上有二十个座位供他选择。格兰特坐在距离舱门最近的座位上,系上安全带。驾驶舱门后传来驾驶员与控制塔的短暂对话声,两只引擎开始点火发动,飞机就像汽车一样快速转向,驰往南北向跑道的尽头。然后,再无其他前奏,飞机冲上跑道,飞入天空。
格兰特松开安全带,点上一支金嘴三套车香烟,惬意地靠在座位上回忆过去的履历,思考当下的形势。
杜诺万·格兰特是一个德国举重专业选手和一个爱尔兰南部女招待一夜情的结晶,这份情发生在贝尔法斯特城郊马戏帐篷的潮湿的草地上,持续了十五分钟。后来,他爸爸给了他妈妈半个克朗,他妈妈就高高兴兴地回到她那位于火车站旁咖啡馆后堂的家里睡下。得知自己怀了孕,她搬去地跨两国边境的名叫奥格赫马罗伊的小村庄和一位姨妈同住。六个月之后,在产下一名十二磅重的男孩后不久,她就死于产褥热。临死前,她给孩子起名“杜诺万”(那位举重运动员曾经夸耀自己有“大力神杜诺万”的范儿),而格兰特是她的本名。
姨妈不情愿地收留了男孩,他健康成长,变得非常强壮,但却沉默寡言。他没有朋友,也不愿和其他孩子讲话,想要什么就用拳头解决。上学之后,他依然是人们畏惧、憎恶的对象,可是他通过在当地集市上跟人比赛拳击和角斗为自己扬了名。他的攻击释放着一种嗜血的愤怒,还有狡诈。他凭借这些打败了比自己大得多,也强壮得多的男孩子。
通过打架他得到了新芬党党员的注意。新芬党把奥格赫马罗伊作为他们与北方来往的一个主要通道,当地走私团伙也把这个村子当作他们的交通要道。他离开学校后就成了两个团伙的打手。他们付给他丰厚的报酬,但却尽量回避与他碰面。
大约从那时起,每当满月的时候,他的身体就会产生一种奇怪的、难以抗拒的冲动。在他十六岁那年10月,他刚开始有他自己所说的“那种感觉”时,他出门勒死了一只猫。之后那一整个月他就感觉“好多了”。11月,是一只牧羊犬。而到了圣诞节,他半夜在邻居家的牲口棚里割了一只奶牛的喉咙。这些举动让他“感觉良好”。他清楚地意识到村民们很快就会追究这些神秘的事件,所以他买了一辆自行车,每月抽出一个晚上骑到郊外去。有时候他必须骑很远才能找到猎物,有两个月他不得不用鹅和鸡来满足杀生的欲望,紧接着他伺机杀了一个熟睡的流浪汉。
因为夜间外出的人很少,没过多久,他就开始提前上路,骑着自行车四处寻找猎物。往往在黄昏时分到一些偏远的小村庄,那个时候正是村民孤身一人从田里收工回家或是姑娘们出门约会的时候。
他偶尔杀害女孩子时从不“骚扰”她们,那种事他听说过,不过完全不能理解。除了杀生本身,再没有别的更能让他感觉“惬意”了。
在他将满十八岁的那一年,骇人听闻的传言四起,传遍了整个弗马纳·蒂龙和阿马。后来有一个女人光天化日之下被勒死后扔进草堆里,传言顿时引发了恐慌。村民们建立了保安巡逻队,警察也带着警犬进驻村子。听闻出现了“月亮杀手”,媒体记者蜂拥而至。格兰特好几次骑在车上被拦下问话,不过他在奥格赫马罗伊有过硬的后台,人们纷纷为他做证,证明他通过骑车锻炼保持拳击手的竞技状态,因为他现在是村里的骄傲,是问鼎北爱轻重量级拳击赛的选手。
直觉再一次及时地拯救了他,他离开了奥格赫马罗伊,来到贝尔法斯特投奔一个没落的拳击比赛筹办人,这个人打算把他培养成职业拳击手。肮脏的健身房里纪律非常严明,那里几乎就像是牢房。每当热血沸腾的时候,格兰特只能用把对手打个半死的方式来疏解。有两次在拳击场上,他都是被人从对手身上硬拖下来,如若不是因为他荣获了冠军,老板早就把他扫地出门了。
格兰特于1945年,在他十八岁生日那天当上了冠军,那以后他们送他去参军,他成了皇家信号部队的一名司机。在英格兰军训的岁月使他冷静下来,或者说至少在他身体“躁动”时举止有所收敛。现在,每当满月时,他不再四处杀生,而是耽于酗酒。他会揣上一瓶威士忌钻进奥德肖特附近的树林里,一边喝酒一边冷静地观察自己感觉上的变化,直到酩酊大醉,昏睡过去。然后,他会在凌晨时分,跌跌撞撞地摸回营地,虽然意犹未尽,但是不再造成危险了。假如路上不巧被哨兵逮了现行,也不过是关一天的禁闭而已,因为他的上司还指望他夺取部队锦标赛的名次呢。
然而格兰特所在的运输部在与苏联的通道争议之时被遣往柏林执行任务,他因此错过了锦标赛。在柏林,空气中始终弥漫着危险的气息,这令格兰特感到兴奋,也促使他更加谨慎机敏。他依然会在满月时喝得烂醉如泥,不过其余时间里他都在静静地观察、计划。所有关于俄罗斯人的传闻都那么合他的心意——他们的野蛮、他们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以及他们的狡猾,于是他决定去投奔他们。可是以什么方式呢?他能送上一份什么大礼呢?他们想要什么呢?
最后让他下定决心的是英国陆军锦标赛,比赛恰逢一个满月的夜晚,格兰特代表皇家部队参赛。在比赛中,他因为抱人和击人下体受到警告,在第三个回合因为持续犯规被罚下场。当他下场时全场嘘声一片,起哄起得最热闹的倒是他所在的步兵团。第二天早上,长官把他叫去,板着脸训斥他,说他给皇家部队抹了黑,下一次征兵时要把他遣送回家。他的司机队友把他送到考文垂,由于没人愿意和他搭班开车,部队不得不把他调到受人艳羡的摩托车送信连。
这个调动对格兰特来说实在是正中下怀。几天之后,在从位于帝国总理广场的军队情报司令部取回当天待寄出的邮件后,他径直骑车冲往俄军驻地。在英军哨卡前,他开着引擎等候着,直到哨卡为一辆出租车放行,他一踩油门箭一般地以四十英里的时速冲过哨卡,在苏联前线邮局的水泥碉堡前戛然刹住。
他们粗暴地把他拽进警卫室。一个面无表情的官员坐在办公桌后问他要干什么。
“我要找苏联情报机构,”格兰特直截了当地说出要求,“要见负责人。”
官员冷冷地瞪着他看,用俄语说了什么。那些把格兰特带进来的哨兵又开始把他往外拖,格兰特毫不费力地挣脱开来,一个哨兵举起了机枪。
格兰特开了口,语气忍耐而且清晰:“我有很多秘密文件,就在外面,在摩托车上的皮袋子里。”他灵机一动,补充一句,“这些文件要是到不了你们情报机构的话,你们就有大麻烦了。”
官员对哨兵说了句什么,哨兵们后退了一步。“我们没有情报机构,”他用生硬的英语说,“你坐下把这张表填好。”
格兰特坐在桌前,开始填表,表格里内容很多,全是针对东部地区访客的问询——姓名、地址、去访事由等。在他填表的时候,官员对着电话机低声说了几句。
格兰特填完表格,从外面又走进两名无军衔的士兵,他们身穿卡其色军装,头戴绿色便帽,制服上别有绿色的军衔。哨兵看也不看地递过表格,把格兰特和他的摩托车一股脑儿地塞进一辆闷罐车车厢,关上车门。车子飞驶了大约一刻钟后停下来,格兰特走下车,发现自己在一座新大楼前的院子里。他被带进大楼,坐上电梯,关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屋里空空荡荡,只有一条铁凳子。过了一个小时(他想,这一个小时他们可能在检查那些秘密文件),他被带进一间舒适的办公室,一位胸前佩戴着三排彩色资历章、肩上别有上校金质肩章的官员坐在办公桌后。
桌上除了一束玫瑰花之外空无一物。
十年之后,格兰特从两万英尺的高空往下望,看见两万英尺的下方一片灯光通明,他估计那就是哈尔科夫了,对着舷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他苦涩地咧了咧嘴。
玫瑰,从十年前的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中除了玫瑰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玫瑰,玫瑰,全是玫瑰。
[book_title]第三章 研修
“那么你打算为苏联效力,是吗,格兰特先生?”
半个小时后,这位苏联恐怖间谍组织的上校开始不耐烦起来。他感觉自己已经从这个十分令人憎恶的英国士兵嘴里套出了所有有价值的军事情报。只要说几句客套话,感谢他用邮包带来的大量秘密信息,然后这个人会被关进牢里,等着被运往沃尔库塔或是别的哪个劳工集中营。
“是的,我想为你们做事。”
“那你能干些什么,格兰特先生?我们不缺非熟练工人,我们也不少卡车司机。”上校露出稍纵即逝的笑容,“说到拳击,我们有不少拳击手,碰巧还有两个可能在奥运会上夺冠。”
“我擅长杀人,特别擅长,我喜欢杀人。”
上校捕捉到沙砾色睫毛下那双淡蓝色眼睛里闪烁的赤焰,他想,这个人是认真的。他不但令人厌恶,还是个疯子。他冷冷地打量着格兰特,掂量着送他去沃尔库塔浪费粮食是否值得,也许最好还是把他毙了,或者扔回英国去,让他的自己人去烦神吧。
“你不相信我?”格兰特焦躁地说,看来他找错了对象,找错了地方,“谁负责给你们干粗活?”他确信俄罗斯人有专门的刺杀队,人人都这么说,“让我和他们谈谈,我会帮他们杀人,随便是谁,现在就行。”
上校愤怒地看着他,也许他最好请示一下。“在这等着!”他起身走出房间,没有把门带上。一个士兵起来站在门口,手放在枪上盯着格兰特的后背。
上校走进隔壁房间,里面空无一人,桌上有三部电话,他拿起通往莫斯科恐怖间谍组织的直线电话机,听到接线员的声音,他说:“接锄奸局。”对方回话后,他要求找行动部门负责人。
十分钟后,他放下电话。运气真不错!找到一个简单易行的颇具效率的解决方案。不管事情怎么发展都能如他们所愿。这个英国佬行动成功的话自然很好,假如他失败了,因为格兰特是英国人,会给西区带来麻烦,同时也会给德国人添堵。因为格兰特的举动会令他们的特工胆寒,格兰特还会让美国人忧心,因为美国人是鲍姆加登团伙的幕后金主,他们会认为鲍姆加登的防卫能力不行。上校自鸣得意地走回办公室对着格兰特坐下。
“你的话可以当真吗?”
“当然!”
“你的记性好吗?”
“好!”
“在英国区有个叫鲍姆加登博士的德国人,他住在库达姆大街22号5号公寓,你知道那里吗?”
“知道。”
“今天晚上,你和你的摩托车会被送到英国区,我们会把你的车牌换掉,你的人一定在到处找你,你要给鲍姆加登博士送去一个信封,信封上标着‘专人送达’。穿着这身制服,手里拿着信封,你应该会畅通无阻。你就说是私密信息,必须单独面见鲍姆加登博士,然后把他杀了。”上校顿了顿,扬了扬眉毛,“怎么样?”
“行。”格兰特不动声色地说,“我杀了他以后,你们还会再给我这种活干吗?”
“可能吧,”上校敷衍着,“不过首先你得向我们展示你的能力,等你完成任务回到苏区,可以找鲍里斯上校。”他按铃叫进来一个便衣男子,上校用手指向男子说,“这个人会给你吃的,之后交给你信封和一把美国产的锋利刀子,那是很不错的武器。祝你好运!”
上校伸手从花瓶中拿起一朵玫瑰,深嗅着。
格兰特站起身。“谢谢你,先生。”他热切地说。
上校没有搭话,依然沉醉于玫瑰的香气中,格兰特跟着便衣男子走出房间。
飞机轰鸣着越过俄罗斯腹地,他们已经飞过了东至斯大林诺东侧,西至在第聂彼得罗夫斯克的聂伯河的那些熊熊燃烧的高炉,哈尔科夫闪烁的灯光标志着乌克兰的边境线,盛产磷灰岩的小城库尔斯克灯光较弱,忽明忽暗。此刻格兰特明白飞机下方那一大片漆黑中掩藏着广阔的中部草原,数十亿吨的庄稼在那一片黑暗中悄悄地成熟着。接下来不会再有灯光,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将飞越剩下的三百英里,抵达莫斯科。
现如今格兰特对苏联已经很熟悉了。在干净利落地干掉一个西德重要间谍之后,格兰特立刻蹿回苏区想办法找到了鲍里斯上校,随即被安排换上便装,戴上飞行头盔,被人催促着登上苏联国家安全部的一架空飞机,直飞莫斯科。
格兰特从此开始了一年半的囚禁生活。在那一年半里,格兰特把时间都花在健身和学习俄语上。很多人走马灯似的来到他身边——讯问人员、卧底和医生。同时,在英国和北爱尔兰的苏联间谍也在不遗余力地了解他的过去。
一年后,格兰特获得在苏联的外国人所能得到的最高政治信任。间谍们证实了他的陈述,英国和美国的卧底们认为他对任何国家的政治及社会风俗都毫无兴趣,医生和心理学家们判断他是躁郁症晚期患者,发病周期在满月的时候。他们也提到格兰特还是一个自恋狂,他没有性取向,对于疼痛的耐受力很强。除此之外,他的身体非常强壮,尽管他受教育程度低得可怜,可他天性非常狡猾。大家一致认为格兰特是社会极端危险分子,应该被关起来。
格兰特的档案被送到国家安全部人事主管面前,他正要在空白处写上“处死”字样时,突然改了主意。
在苏联境内,大量杀戮难以避免。不是因为苏联人生性残忍(尽管他们有的民族属于世界上最凶残的民族之一),而是因为杀戮是一种政策工具。对抗国家的人就是国家的敌人,国家难容敌人。百业待兴、时间宝贵,没有多余的时间留给他们这样的人,假如他们不断作恶,就会自寻死路。在这样一个拥有两亿人口的国家,每年杀死几万人不会造成什么影响。即使像在前两次大肃奸活动中,一年内数以百万的人被杀掉,也没有什么严重后果,问题倒是在于行刑者的短缺。行刑者的职业生命短暂,他们会逐渐厌倦这项工作,内心排斥杀戮。在经历过十次、二十次、一百次死亡恐惧之后,不管这个人多么没有人性,他都会被一种死亡细菌传染。许是由于长期受到死亡恐惧的影响,这种细菌会侵入他的体内,像溃疡一样吞噬着他,他会陷入抑郁,迷上酒精,一种可怕的倦怠给他的眼睛蒙上一层荫翳,让他的行动迟缓,摧毁他的精准。一旦雇主发现这些迹象,就只好杀死他再寻替身。
国家安全部的人事主管了解这一问题,知道不仅需要不断发现高级刺客,同时也要寻找刽子手。而眼前这个人貌似两种条件都符合,他对自己的技能全力以赴,并且,如果医生的话可信,他还是天生的刺客。
人事主管在格兰特的案卷上写了一段简短、尖刻的备忘录,标注“锄奸二部”后把它扔进“已签”文件栏。
锄奸局二部主管行动与执刑,接收下杜诺万·格兰特之后,为他改名为“格兰尼斯基”后入册。
接下来的两年对格兰特来说相当难熬,他不得不重回学堂,而这个学堂令他怀念原来那个散发着小男孩气味、苍蝇嗡嗡乱叫的铁皮棚里的拼木课桌,那是他对学校的唯一记忆。现在,在列宁格勒郊外的这所专为外国人设立的情报学校里,格兰特跻身于德国人、捷克人、爱沙尼亚人、立陶宛人、拉脱维亚人、中国人和不明国籍的黑人之中,面对身边一张张严肃认真、虔诚投入的面孔,看着他们飞速记着笔记的样子,他在对他来说纯属天书的课程中挣扎着。
他们的课程包括《政治基础知识》,主要讲授工党运动史、共产党运动史以及世界工业力量发展史,还讲授马克思、列宁以及斯大林理论,课程中不断出现的外国名字使他几乎无法拼读。另外还有《我们的阶级敌人》课程,包括关于资本主义和法西斯主义的讲座。他们上了好多周《策略、骚动与宣传》,更多时间花在学习少数民族族群、殖民人种、黑人和犹太人的问题上。每个月都有考试,格兰特在试卷上书写着读不通顺的废话,穿插一些忘了一半的英国历史以及错误百出的共产党口号,最终总会以撕碎试卷告终。有一次,他还当着全班人的面撕毁了试卷。
但是他坚持了下来,当他们学到《技术课程》,他的表现就好多了,他很快就能领会密码的基础,因为他求知若渴。他的联络课学得很好,瞬间便能掌握接头人、不知情信使、信使和邮箱之间的复杂关系。他在要求每一个学员在列宁格勒郊外策划并实施模拟任务的实践演习中得分很高。最后,在警惕性、谨慎度、安全意识、心理素质、勇气、冷静等测试中,他得了全校最高分。
反馈到锄奸部的年终测评对他的成绩做了以下总结——政治价值:零;实战价值:优。这正合锄奸部的心意。
第二年过去了,在莫斯科郊外库奇诺的恐怖培训与娱乐基地,几百名学员中仅剩下格兰特和其他两名外国学员。在这里,格兰特顺利通过了柔道、拳击、摄影和无线电课程,在著名的现代苏联间谍之父——阿卡迪·弗托耶夫上校的亲自监督之下,并在苏联步枪冠军尼古拉·高德诺夫斯基中校的亲手指导下完成了他的小型武器指导课。
在这一年里,在事先没有通知的情况下,国安部的汽车两次在满月之夜把他接到莫斯科的一所监狱。在那里,他戴上黑色头套,用不同武器执行处死任务——绳索、斧子和冲锋枪。在执行任务之间、之中和之后,他们对他进行了心电图、血压等一系列医学检测,不过没人告知他检测的目的与结果。
这一年过得不错,他理所应当地觉得他得到了满足。
1949年和1950年,格兰特获准与行动队一起到卫星国执行一些简单任务,包括殴打与刺杀涉嫌叛国或其他罪名的苏联间谍和特工。格兰特执行任务干净利落,准确而又不露痕迹,虽然在执行过程中始终受到严密监控,他的动作没有出现丝毫偏差,也没有暴露任何心理缺陷或技术缺陷。假如在满月时要他单独执行杀人任务,情况也许会发生变化,不过他的上司们清楚在那个时候他将不受他们甚至他自己的控制,所以都会选择安全的日期派他执行任务。满月时一般只派他在监狱里执行简单的屠杀任务,而且这种任务往往被作为对他圆满完成一次冷血行动后的奖赏派给他。
到了1951年和1952年间,格兰特的作用备受官方认可。出于对他丰功伟绩的奖励,尤其是在柏林东区的工作,他被授予苏联公民资格,薪水也增加了。到1953年,他的薪水高达每月五千卢布。1953年,他被授予上校军衔,退休金待遇从他与鲍里斯上校初次联络时开始累计,并且把克里米亚的别墅分给了他。他得到两名保镖随行,一半是为了保护他,一半是防止他接触到“单干”(国安部的内部说法)的机会。每个月,他都会被接到附近的监狱,尽情地屠杀。
格兰特当然没有朋友,和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憎恶、畏惧或者妒忌他。在谨慎仔细的苏维埃官场,他连业务上的熟人都没有。不过,即使察觉到这一点,他也不会在乎。他只对屠杀对象感兴趣,他的人生的其余空间都在他心里,那里有无数令他兴奋的想法。
此外,毋庸多言,他还有锄奸局。在苏联,但凡有锄奸局撑腰的人都不需要担心有没有朋友的问题,或者说除了要操心维护好罩着自己的锄奸局的黑色羽翼,其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当格兰特仍在恍惚中思考他在雇主心中的位置时,飞机捕捉到红光一片的莫斯科南边图什诺机场的雷达光束,开始降落。
他已经爬到了事业巅峰,现任锄奸部首席执刑官,也就意味着是全苏联的首席执刑官,他现在还有什么期望呢?继续升职?更高薪水?制服上更多金色装饰钉?更重要的任务?还是更精湛的技能?
似乎真的再没有什么可追逐的了,不然也许在别的国家有他从未听说过的哪个人,能以绝对优势把他比下去?
[book_title]第四章 死亡巨头
锄奸局是苏联政府的刺杀机构,它在国内外同时执行任务。1955年,锄奸局员工急速达到四万人。锄奸局原文的意思是“间谍之死”,“锄奸局”是其员工和苏联官员内部使用的名称。头脑正常的公众不敢想象自己会说到这个词。
锄奸局总部设在斯维坦卡维萨街上的一座巨大而丑陋的现代建筑里,位于宽敞、单调的大街的13号。巨大的双重铁门外,两名手持冲锋枪的哨兵站在宽阔的阶梯两侧,来往行人都是低头走过。但凡他们能及时想起,或者来得及调整路线,他们都会穿过马路,走到对街,避开这里。
锄奸局的命令是在二楼发布的,二楼最重要的房间是一间十分宽敞、采光又好的房间。房间是淡橄榄绿色墙石,全世界政府办公室几乎都是这种颜色,从与隔音门正对的两扇巨大的窗户可以俯瞰楼背后的院子。地上铺着绚丽的优质高加索毛毯,房间的左侧墙角处摆放了一张大橡木桌,桌上铺着红丝绒,上面压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书桌左半边放着两个文件篮,分别标有“入”“出”字样,右边放了四部电话机。
正对书桌的中线位置,垂直摆放了一张横贯房间的会议桌。围着会议桌有八把靠背红皮椅子。会议桌上铺着红丝绒,不过上面没有玻璃板,桌上摆着烟灰缸、两个水罐和玻璃杯。
墙上挂着四个巨大的镶金边的相框。1955年,门上方挂的是斯大林的相片,夹在窗户中间的是列宁像,与另两面墙遥相呼应的是布尔加宁像(1954年1月13日被换成了贝利亚的像)和国家安全委员会主席伊万·亚历山德罗维奇·谢诺夫将军像。
在谢诺夫将军像下方有一个书架,书架顶层摆放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及斯大林的著作,下层书架堆满了各国语言版本的间谍、反间谍、警用技巧和犯罪学方面的书籍。书架旁靠墙摆放了一张长条桌,桌上摆放了十几本皮革装订的大开本的影集,封面上有烫金日期,这些影集收纳着被锄奸局刺杀的苏联公民及外国公民的照片。
就在格兰特夜里11点30分即将降落在图什诺机场的时候,一个相貌凶悍、身材魁梧的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靠在长条桌前,拿起1954年的相册翻看着。
锄奸局局长格鲁博扎博伊契科夫大将在局里被称作“G”,他上身穿着干练的卡其色高领紧身制服,下身穿着藏蓝色马裤,裤子外侧有两条细细的红杠,裤脚塞在一双柔软锃亮的骑士黑皮靴中,制服胸前有三排奖章色带——两枚列宁勋章、一枚苏沃罗夫勋章、一枚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勋章、一枚红旗勋章、两枚红星勋章、一枚二十年军龄勋章以及莫斯科保卫战和攻陷柏林勋章。这些勋章下方是象征大英帝国司令勋衔的粉灰色丝带和象征美国荣誉勋衔的红白色丝带,在丝带的上方别着代表苏联英雄的金星。
制服高高的领口上方是一张狭长的、狡猾的脸,浓黑的眉毛下一双圆溜溜的棕色眼睛像抛了光的大理石一般鼓出来,眼袋松垮垮地耷拉着。他的头上刮得干干净净,一点头发楂都没有,屋顶大吊灯照亮了发白紧绷的头皮。他的嘴巴大而严肃,下巴上有深深的凹窝,这是一张令人望而生畏的强硬的面孔。
桌上一部电话机响起了嗡嗡的铃声,男人紧走了几步来到办公桌后的高背椅子上坐下,拿起标有“V·CH”字样的话机听筒。“V·CH”是俄语高频的缩写,一共只有大约五十位高级官员被接入高频交换机,他们不是部长就是少数部门的负责人。该交换机由克里姆林宫专门的安全官员负责操控。即便是他们彼此也听不见通话,不过所有的通话内容都会被自动录音。
“喂?”
“我是谢诺夫。今早的常委会后采取了什么行动?”
“将军同志,常委会后我即召集外交部、情报司,当然还有国安部开了个会。会后,如果大家一致同意行动方案,我会召集我部行动局负责人和方案局负责人开会,考虑到可能就清洗方案达成一致意见,我已经提前安排必要的行动人员来到莫斯科,这次我将亲自督战,杜绝再次发生霍克洛夫事件。”
“上天保佑,别再发生那种事。第一次会后给我电话,明天一早我要向常委会报告。”
“一定,将军先生。”
G将军放下电话,按下桌上的按铃,同时打开录音机。他的贴身助理,国安部的一名上尉走了进来。
“他们到了吗?”
“是的,将军同志。”
“请他们进来。”
几分钟后,六个人依次走进门,其中有五个人穿着军装。他们几乎无视坐在办公桌后的那个男人,兀自在会议桌前坐下。他们是三位高级官员、部门负责人,每人带有一名随行助理。在苏联这个国家,没有人会独自参会,为了自身安全,同时也为了让所在部门安心,他们都会带一名见证人出席会议,以便让他的部门准确掌握会议情况,并且最重要的是了解该部门的表态意见。这对于接下来要开展的调查情况非常重要。会上不允许做笔记,会议决议都是口头传达到部门。
坐在桌尾的是斯拉文中将,他是陆军总参谋部情报局负责人,他的身旁坐着一名上校。坐在桌首的是外交部情报司的沃兹德维辛斯基,身边带着一名便衣中年男子。国安部情报局负责人尼基廷背对着门坐着,身旁坐着一名少校。
“同志们,晚上好。”
三名高级官员礼貌地低声回应,他们都清楚,而且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这个房间配有录音装置,他们没有告诉自己的随行助理,暗自决定在遵守国家纪律、服从国家需要的基础上,尽可能少说话。
“我们抽支烟。”G将军抽出一包莫斯科伏尔加香烟,用美国芝宝火机点上一支,会议桌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打火机咔嗒声。G将军把他的香烟捏得扁扁的,咬在上下牙齿之间在右嘴角叼着,他咧开嘴巴,开口说话,他的语句急促,从牙缝和上翘的香烟之间传出来,像是嘶嘶的声音。
“同志们,按照谢洛夫将军同志的指示,我们在这里开会。谢洛夫将军代表常委会命令我通知你们有关国家政策的一些事情,之后我们商议一下,依照这一政策制订一个行动计划。我们必须迅速做出决定,但是鉴于我们的决定事关国家的重大利益,它必须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G将军停顿了一下,等待大家咀嚼出这些话的分量,他挨个儿审视着在场三位高官的脸,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这三位重要官员的内心思潮翻滚,他们即将看到壁炉的炉膛,他们将要听到一个国家机密,而对此机密的知晓有一天可能给他们带来极其危险的后果。坐在这间安静的会议室里,他们感觉被苏联最高权力机构——常委会发出的可怕的白炽光炙烤着。
最后一截烟灰落在了G将军的衣服上,他掸了掸衣服,把烟头扔进桌边的密件垃圾筐,他又点上一支香烟,边抽边说话。
“我们计划要在未来三个月内在敌国境内开展一次万众瞩目的恐怖行动。”
六双眼神坚毅的眼睛瞪着锄奸局局长,等待着下文。
“同志们,”G将军向后靠在椅子上,换上解释说明的语气,“苏联的外交政策已经进入一个新阶段,过去我们采用的是强硬政策——钢铁政策,这一政策曾经很有成效,给西方国家特别是美国制造了紧张气氛,但美国现在变得愈加危险,他们现在很神经质,我方情报显示我们正在把美国推向对苏联发动原子弹突袭的边缘。你们都看过相关报告,应该知道我所言非虚。我们不希望发生这样的战事,即便是要打仗,也应该由我们来选择开战的时间。有一些位高权重的美国佬,尤其是拉德福德领导的五角大楼里的那群人,因我们的强硬政策而得以推进他们的火炬计划(煽动叛乱计划)。因此,我国决定适时在坚持目标的同时改变我们的策略,所以就有了现在的新政策——‘一手软一手硬’政策。日内瓦是这种新政策的诞生地,我们向媒体、演员和艺术家们开放我们的领土,尽管知道他们中有很多间谍。我们的领导人在莫斯科的招待会上谈笑风生,谈笑间投下史上威力最强的实验炸弹。布尔加宁同志、克拉什切夫同志和谢洛夫将军同志(G将军仔细地说出每一个名字,以备录音)访问了印度与东方,羞辱了英国人。而当他们回国后,又与英国驻苏大使亲切会谈,商量即将对伦敦进行的友好访问。这样的事例不胜枚举——一会儿胡萝卜,一会儿大棒,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皱眉,西方国家被我们弄糊涂了,刚刚放松了警惕,来不及翻脸。我们的敌人反应笨拙,他们的战略错乱无章。而与此同时,普通民众却被我们说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为我们的足球队叫好,又因为我们释放了几名懒得继续养下去的战犯而乐得流下口水!”
坐在桌旁的听众开心并自豪地微笑着,多么高明的政策!我们把西方国家狠狠地愚弄了!
“与此同时,”G将军接着说,看到由他的话引起的反应,唇边露出微微笑意,“我们要继续不动声色地推进我们的战略——推进摩洛哥革命,向埃及输送武器,与南斯拉夫交好,在塞浦路斯制造麻烦,在土耳其制造叛乱,在英国煽动罢工,从法国获取巨大的政治利益——在世界上没有哪个前沿阵地没有留下我们悄悄前进的脚步。”
G将军注意到听众们眼里闪动的贪婪,这些人放松下来了,现在该对他们严厉了。现在他们该认识到新政带给他们的责任,在这场伟大的博弈中情报部门也得发挥作用。G将军倾身向前,左肘架在桌上,举起拳头。
“可是同志们,”他语气温和,“在执行苏联国家政策的过程中哪些环节出现了错误?谁在我们需要他强硬时却一直夹着尾巴?谁在其他部门旗开得胜时连连败退?因为谁犯下的愚蠢的错误,让苏联在全世界抬不起头?是谁?”
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像是嘶吼一般。G将军自恃他已经完美地按照常委会的要求传递了谴责的信息,谢洛夫听到录音回放时,效果应该棒极了!
他把目光投向那一张张苍白、期待的脸,G将军的拳头砸向桌子。
“是苏联情报机构,同志们。”他的声音此刻变成了愤怒的咆哮,“我们是懒虫,是破坏分子,是叛徒!是我们在苏联所进行的伟大而光荣的战争中辜负了她!是我们!”他用手臂指了一圈,“我们每一个人!”他的语气平静下来,变得心平气和,“同志们,你们看看这些记录。狗日的(他骂出了农民的粗口),看看这些记录!我们先是丢了葛玲蔻,接着是加拿大整个情报机构、科学家福克斯,接着我们在美国的机构遭到清洗,然后我们失去了一些像托卡耶夫那样的人,之后就出现了霍克洛夫丑闻,接着就是澳大利亚的彼得罗夫和他老婆——糟糕透顶的一件事!这样的事情数不胜数,接二连三的失败,我连一半都没有说完。”
G将军顿了顿,接着口气极为柔和地说:“同志们,我必须告诉你们,除非今晚我们提出一个行动计划,确保打一场情报战胜仗,除非在计划获准后我们正确实施了该计划,否则我们就会有麻烦了。”
G将军思忖着最后再用一句什么话能不露声色地传递出威胁的讯息,他想出来了。“就会引起,”他停顿着,假装温和地望着大家说,“不悦。”
[book_title]第五章 密谋
“农夫”们受到了鞭笞,G将军容他们一些时间舔舐伤口,从官方指责的震慑中恢复过来。
没有人辩解,没有人为他的部门说话,也没有人历数苏联情报部门相对于区区几个过失而言所取得的数不胜数的胜利,也没有人质疑锄奸局局长传达严厉谴责的权力,他和他们一同获罪。最高领袖怪罪下来,G将军是钦定传声筒,这对G将军来说是非常大的荣耀,是恩宠的象征,是即将被重用的标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留心记下这一事实,有锄奸局做后盾的G将军已经爬到了情报部门的最顶层。
坐在桌首的外交部情报司的沃兹维辛斯基中将默默地望着指缝中长长的卡兹贝克香烟冒出的烟圈,忆起莫洛托夫曾私下里告诉过他,贝利亚死后,G将军会扶摇直上。这句话并非多有远见,沃兹德维辛斯基想,贝利亚不喜欢G,总是阻挠他的升迁,故意把他排挤到当时国家安全部的边缘部门,国安部在斯大林死后很快就被贝利亚撤销了。在1952年以前,G将军一直担任该部一位负责人的助理。在这一岗位被撤销后,他接受令人敬畏的谢洛夫将军的秘密指示,倾尽全力设计推翻贝利亚,而谢洛夫将军的资历超出了贝利亚可以操控的范围。
谢洛夫,苏联英雄,经历过国安部的前世今生——契卡、格伯乌、苏联内务人民委员会和内务部,无论哪一方面都比贝利亚了不起。他曾经直接策划了19世纪30年代的集体处决,一百万人因此丢掉了性命;他曾担任大莫斯科公开审判的现场指挥;他曾在1944年2月在加拉加斯中心制造了血腥大屠杀;他设计了波罗的海沿岸国家大规模驱逐行动;他还策划绑架了德国原子弹科学家以及其他帮助苏联战后取得技术上突飞猛进的科学家。
于是,贝利亚和他的党羽走上了断头台,而G将军得到了锄奸局。至于伊万·谢洛夫将军,他现在和布尔加宁与赫鲁晓夫一同统治着苏联,有一天他也许还能独揽全局。不过,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瞟了一眼桌首发亮的光头暗忖,到那时G将军也许就会紧随其后了。
光头抬了起来,那双棕色的金鱼眼冷冷地瞪着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慌忙佯装镇定地投以回视的目光,目光中甚至还带了一丝赞许。
“这家伙老谋深算,”G将军想,“我们多给他点镜头,看他在录音磁带中会有何表现。”
“同志们,”他咧开嘴,脸上堆出笑容,嘴角两边金牙时隐时现,“我们也不用太沮丧,再高的树也有被砍伐的一天。我们从来不认为自己的部门就无懈可击了,我受命向大家转告的上述信息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因此,让我们积极迎接挑战,开始行动吧。”
对他这番套话,在场无人回应。G将军也没有指望会有热切响应。他点燃香烟,接着说:
“我们必须立即提出在情报界制造一起恐怖事件的建议方案,由我们中的一个部门负责实施,当然我的部门责无旁贷。”
在场的人们不易觉察地松了口气——幸好责任部门是锄奸局!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不过目标的选择绝非易事,我们需要承担的集体决策责任将非常重大。”
先来软的,再来硬的,一会儿硬,一会儿软。现在球又踢回给众人。
“这可不是简单的炸大楼或刺杀总理那样的事件。那种资产阶级的马术表演不在考虑之列。我们的行动必须巧妙、周密,而且切中西方国家情报机构的要害,必须重创敌人的机构——造成一种公众不知情,仅限政府部门内部流传的隐形伤害。不过这一事件还必须造成具有轰动效应的丑闻,让全世界来嘲笑敌人的愚蠢。各国政府自然知道是我们干的,那样也不赖,那样也展示了我们的强硬政策。西方的特工和间谍也会知道,他们将被我们的谋略折服并闻风丧胆。叛徒和骚乱分子们将会因此改弦更张。我们自己的行动小组将会受到鼓舞,在我们所展示的智勇激励下更加努力工作。不过我们当然不会承认知情,苏联的百姓最好也毫不知悉。”
G将军顿了顿,望了一眼外交部情报司的代表,那人依然面无表情。
“现在我们要选定打击对象,接着选定要打击的具体目标。中将沃兹德维辛斯基同志,既然你们对国外情报工作一向采用中立的视角(这是对臭名昭著的存在于军事情报机构和国安部特务机构之间的相互猜忌的一种讥嘲),也许你能为我们分析一下形势。我们想听听你对西方情报机构重要性排序的分析,然后我们再来选出危险性最大的、最需要打击的对象。”
G将军靠在他的高背椅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手指交扣托住下巴,像一位等待倾听长篇报告的教师。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并不慌张。他曾经在情报机构干了三十年,大部分时间常驻海外。他在李维诺夫担任大使时在苏联驻英国使馆做过“门童”;在纽约的塔斯社工作后回到伦敦,之后又去了阿姆多尔戈——苏联驻美贸易组织;他曾在斯德哥尔摩使馆有名的柯伦泰大使麾下担任武官;他曾在苏联英雄间谍佐尔格去东方之前参与培训过他;他在战争中曾在瑞士任苏联情报机构负责人,在那里,他参与布置了曾经轰动一时却不幸遭到误用的“露西”网络;他甚至作为“红色乐团”的信使去过几次德国,还差一点和“红色乐团”一起遭到清洗。战后,他调任外交部,曾作为核心力量参与伯吉斯与麦克莱恩行动,也曾无数次参与渗透到西方国家外交部内部行动的策划中。他是一名彻头彻尾的职业间谍,他随时说得出自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对手们的情况。
可他身边的随行助理就不那么镇定了,看到自己的部门被人质问,手头又没有现成的报告文件,他感到惶恐。他努力清空大脑,竖起耳朵,尽力记住每一句话。
“在这件事情上,”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字斟句酌地说,“不能把人和机构混为一谈。每个国家都拥有出色的间谍,倒不是说大国拥有的间谍数量最多,能力最强,只不过间谍工作代价昂贵,小国家负担不起能够带来有价值情报的多部门协调行动——伪造部门、无线电网络部门、监听部门还有情报数据分析部门。挪威、荷兰、比利时,甚至连葡萄牙都有间谍人员,倘若这些国家知道自己谍报人员情报的价值,或是能好好利用那些情报的话,他们会成为我们的心病。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往往把情报攥在自己手里奇货可居,却不把它转交给更有能力的机构。因此,我们不用担心这些小国家。”他顿了一下,“但是瑞典除外。瑞典人一直在监视着我们,他们的情报工作做得比其他波罗的海国家都强,甚至强于芬兰和德国。他们很危险,我希望能终止他们的行动。”
G将军打断他的话:“同志,瑞典的间谍丑闻已经不是新闻了,再有一条丑闻也不足为奇。请你继续。”
“意大利可以忽略不计。”沃兹德维辛斯基似乎没有在意自己的话被打断,他接着往下说,“他们精明而且活跃,但是他们对我们没有害处。他们只对自家后院——地中海感兴趣。西班牙也是一样,只不过他们的反特工作对我们是一个巨大的绊脚石。这些法西斯分子害我们失去了不少好战士。但是要对他们采取行动的话可能会让我们继续损兵折将,还不见效果。他们革命的时机尚不成熟。在法国,尽管我们已经渗透到他们绝大部分特务机关,法国二局仍然雄风不减。二局的负责人叫马西斯,是孟戴斯·弗朗斯总统选的人。他是个不错的打击目标,在法国也比较容易行动。”
“法国人只关心他们自己的事。”G将军说。
“英国就完全不一样。我想我们大家都见识过英国情报机构的厉害。”沃兹德维辛斯基环顾四周,在场各位头一次点头表示赞成,包括G将军在内,“他们的安全机构非常优秀。作为一个岛国,英国在国家安全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而且他们那个情报局保安处用的都是受过良好教育、头脑灵活的人。他们的特工就更出色了,打的胜仗都是可圈可点。在一些行动中,我们总被他们抢先一步。他们的间谍很敬业。他们薪水微薄——每月只有一千至二千卢布,但是每个人都尽职尽责。这些特工在英国也没有特殊待遇,不享受税收减免政策,也不像我们有特供商店,可以买到低价商品。他们在国外的社会地位并不高,老婆也只能作为秘书的妻子生活。他们很少有人在退休前被授予勋章。但是这些男人、女人却义无反顾地坚持将这危险的事业进行到底。这着实令人费解,也许是英国公学和大学的传统使然吧,是热爱冒险的本性驱使。不过奇怪的是他们也不是天生的谋士,怎么能如此胜任?”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感到自己这番话有长敌人志气之嫌,他连忙纠正,“当然,他们的力量多半来自于传说,来自苏格兰场、夏洛克·福尔摩斯以及对于特务工作的传说。这些人不足畏惧,不过那些传说的确是需要摧毁的阻力。”
“那么美国人呢?”G将军想打断沃兹德维辛斯基自圆其说的话。终有一天他的这番关于公学和大学传统的话会在法庭上回放。接下来,G将军揣测,他要说五角大楼比克里姆林宫厉害了。
“在我们的对手中,美国情报机构最为庞大,经费也最为充裕。在技术方面,诸如无线电、武器和设备方面,他们是一流的,但是他们根本就不懂行。要是有哪个巴尔干间谍声称在乌克兰有一支秘密部队,他们立马就会兴奋起来,拍一大笔钱给那支部队添置军靴。这个家伙当然马上揣上钱跑到巴黎嫖女人去了。美国人喜欢用钱开路。真正优秀的间谍并不只为钱干活——只有没本事的间谍才会这样,而美国盛产这样的间谍。”
“他们也打过胜仗,同志。”G将军幽幽地说,“你也许低估了他们。”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耸耸肩:“他们肯定打过胜仗,将军同志。种下上百万颗种子不会连一个土豆都长不出来。我个人以为对美国人无须关注。”这位外交部情报机构的代表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掏出烟盒。
“很有意思的分析,”G将军冷冷地说,“斯拉文将军同志有何高见?”
格鲁乌(苏联陆军总参部情报局)的斯拉文将军并不想代表总参谋部表态:“我对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同志的话很感兴趣,没有什么要补充的。”
国家安全部的上校尼基廷感觉借这个机会揭露格鲁乌的无知和愚蠢应该无伤大雅,同时还可以提一条谦虚的建议,说不定就说出了在场诸位的心里话呢——况且那也是G将军要说的话。尼基廷上校也知道,鉴于是常务会议提出的这个要求,苏联特务机构会支持他的。
“我建议将英国特务机构列为打击对象,”他斩钉截铁地说,“倒不是我的部门把他们多当回事,而是因为他们的确是矮子里的将军。”
G将军对此人说话的语气十分反感,尼基廷越俎代庖抢了自己的锋芒,他刚要宣布打击英国人的提议呢!他用打火机轻敲着桌面以示权威:“同志们,大家意见一致了吗?打击英国情报机构?”
在座的人谨慎地缓缓点着头。
“我同意。那么现在需要在这个机构里选择具体打击目标。我记得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同志提到这个组织的威力源自于传说。我们要怎样才能摧毁这一传说,从而狠狠打击该组织的气焰呢?这个传说到底藏在哪里?谁是英国情报机构的负责人?”
尼基廷的助理在他耳畔嘀咕了一句。尼基廷认为他能够,而且可能也应该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一位将军,人称M。我们有他的简历,不过内容很少。他不好酒,年龄大了也玩不了女人。外界不知道他的存在,他的死很难构成丑闻,而且杀死他也不容易,他很少出国。要是在伦敦大街上开枪打死他可算不上高明的行动。”
“你的话信息量很大,同志。”G将军说,“但是我们今天是要找到一个符合要求的目标。他们中有没有人是组织里的英雄?一个备受崇拜的人?让他屈辱地毁灭是不是能够有效打击他们的士气?传说是建立在英勇事迹的基础上的。他们没有这样一个人吗?”
沉默,每个人都在冥思苦想。他们的脑子里有着无数个名字、无数份档案,每天那么多行动在世界各地进行着。英国特务机构有什么人呢?谁是那个符合条件的人?
国家安全部的尼基廷上校开口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他犹疑地说:“有一个叫邦德的人。”
[book_title]第六章 死刑执行令
“操你妈!”这句粗话是G将军的最爱。他用拳头捶着桌面:“同志,当然有一个你说的那个‘叫邦德的人’。”他的语气里带着嘲讽,“詹姆斯·邦德(他发的音是‘山姆斯’)。可是没有人,包括我自己,想得起来这个人的名字!我们真是好记性,难怪整个情报机构都受到批评呢。”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感到他应该站出来维护自己和所在的部门。“苏联的敌人不计其数,将军先生。”他反驳道,“需要名字的话,我可以到索引中心去调取。我当然知道这个邦德的名字。他给我们带来很多次麻烦。不过今天,我的脑子里满是其他人名——那些今天、本周让我们头疼的家伙的名字。我喜欢足球,但我不可能记住每一个赢了迪纳摩球队球的外国人名字。”
“你很喜欢开玩笑,同志。”G将军有意突出他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我们讨论的是严肃的事情。我承认自己没能记住这位臭名昭著的间谍的名字。尼基廷上校同志肯定会提醒我们,不过我记得这个邦德至少曾两次破坏锄奸局的行动。那是在,”他补充说,“我接管之前,那是发生在法国赌城的一件事。那个奇弗瑞是法国党派的优秀领导人。他不慎陷入了经济危机,倘若不是邦德捣乱,他本可以脱离麻烦的。我记得当时局里不得不迅速把他解决掉。杀手本该同时把这个英国佬也干掉的,但他却没有。还有一个案子是关于我们的一个在哈雷姆的黑人。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是我们招募的最优秀的外国特工之一,背后有一张巨大的关系网。那是有关加勒比海的一个宝藏的生意,具体细节我不记得了。英国情报机构派出这个英国佬摧毁我们整个机构,还杀了我们的人,局势完全被他们扭转过来。我的前任本应坚定不移地追杀这个英国间谍的。”
尼基廷上校打断他的话:“我们也有类似经历。是关于德国人德莱克斯和火箭的事件。将军同志,想必您也记得那件事,那是一次极其重要的计划。总参谋部深深卷入其中。那是关于国家高层政策的事件,可以产生决定性的后果。但是又是这个邦德破坏了这次行动。德国人被杀了。这一事件给国家带来严重后果,之后一段时间国家陷入非常尴尬的局面,只能一点点艰难地化解。”
格鲁乌的斯拉文将军感到他得说些什么。那次火箭行动是陆军部队负责的行动,却把失误归咎于格鲁乌。尼基廷对此事了如指掌。国家安全部一如既往地在找格鲁乌的麻烦——用这种方式来翻旧账。“我们曾经请求贵部解决此人,上校同志。”他冷冷地说,“我不记得贵部对我们的请求做出过回应。假若当时曾有回应,我们现在就不用为他而头疼了。”
尼基廷上校怒火中烧,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尊敬的将军同志,”他用讥讽的语气大声说道,“格鲁乌的请示没有得到上面的同意,上面不想和英国继续交恶下去。也许您漏掉了这条细节。如果国家安全部接到这一要求,无论如何都会转给锄奸局采取行动的。”
“我部从未接到这样的请求,”G将军声色俱厉,“否则此人一定早就被处决了。不过,现在不是算旧账的时候,火箭事件是三年前的事,也许国家安全部可以跟我们介绍一下此人近期的活动。”
尼基廷上校与助理匆忙耳语了几句。他转过头,自我辩解地说:“我们也没有进一步的消息,将军同志。我们认为他曾卷入一起钻石走私案,那是去年发生在非洲和美国之间的事情。那件事与我们无关。自那以后,我们再没有他的消息,可能在他的案卷里会有些新东西。”
G将军点点头,他拿起离他最近的话机,那是国安部的红机子。所有线路都是直线,没有交换接入。他拨了一个号码:“是索引中心吗?我是格鲁博扎博伊斯契科夫将军。我需要英国间谍邦德的档案,立刻。”听筒那头传来“马上,将军同志”的回应。他放下听筒,威严地环顾四周:“同志们,综上所述,这个间谍似乎是符合条件的打击目标。他是我们国家危险的敌人。清除他将有利于我们情报机构的各个部门。是不是这样?”
众人表示认可。
“除掉他也会给英国情报机构带来损失。不过还有什么?能不能重创他们?能帮我们摧毁刚才所说的传说吗?这个人对他所在的部门和国家来说是不是一位英雄?”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感觉这个问题是针对他的,他开口应答:“除非他是足球明星、棒球明星或是赛马骑士。假如有人攀登上高峰或者跑步速度快,对于某些人群来说他也算是英雄,但不是大众英雄。英国女王也是英雄,还有丘吉尔。但是英国人对军队英雄不感兴趣。这个叫作邦德的人并不有名。即使有名,也不算是英雄。在英国,无论是公开战争,还是秘密战役,都不是英勇的事情。他们不喜欢战争,战后立刻就会忘记他们的英雄。在情报机构内部,这个人也许算是一位英雄,也许不是,这取决于他的外表和个人魅力。我还不太清楚。他也许脑满肠肥,令人讨厌。那么不管他有多么出色,也没人会把他当作英雄。”
尼基廷插入一句:“我们抓获的英国间谍对此人评价很高。在情报机构内部,他的确备受推崇。据说他属于独狼类型,而且是一只英俊的独狼。”
内线电话嘤嘤响起,G将军拿起听筒,倾听片刻后应答道:“拿进来。”敲门声响起,一名助理拿着厚厚的一个牛皮纸袋走进来。他走进房间,把文件放在将军面前的桌上走了出去,把门轻轻带上。
档案的封皮是黑色亮皮的,一条白色粗杠从右上角延伸到左下角。左上首印着“S.S.”白色字母,下方印有“绝密”字样。封皮正中印着白色的“詹姆斯·邦德”字样,下面标注“英国间谍”。
G将军打开文档,拿出一个装满照片的大信封,把里面的照片倒在玻璃台面上。
他一张张拿起照片,仔细端详,用抽屉里的放大镜看了又看,然后把照片递给偷眼张望的尼基廷。尼基廷看完以后继续传给大家看。
第一张照片显示的日期是1946年。照片上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坐在洒满阳光的咖啡厅室外的桌子边。桌上放着一只高脚杯和一根苏打水吸管。他的右手臂搭在桌上,右手不经意地在桌边耷拉着,指间夹着一支香烟。他的双腿以英国人独有的方式交叠——右脚踝搭在左膝上,左手握着右脚踝。这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此人没觉察到当时有人在二十英尺之外对着他拍照。
另一张照片摄于1950年,是半身照,虽然有些模糊,但却可以看出是同一个人。这是一张近照,照片中邦德正眯着眼入神地盯着镜头上方看,也许是在看拍摄者的脸。G将军猜想这可能是别在扣眼上的针孔式相机拍的。
第三张照片摄于1951年,这是一张从左侧拍的近照。照片上是一个身着深色西装的男子,没有戴帽子,走在空旷的街道上。他正路过一个挂着“熟食店”招牌的关闭了百叶窗的店铺,似乎正匆忙赶路。棱角分明的侧脸朝着正前方,右手臂弯曲着,可以看出他的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G将军估计这张照片是在车里拍的。他感到这个男人决绝的表情和他有意倾斜的步履透出危险的信号,仿佛他正赶往街那头什么祸事的现场。
第四张照片是最后一张,照片上标注着“壮年,1953”。照片的右下角盖有皇室印章,留在照片上的一角上能看出“……交部”的字样。照片放大到六英寸,像是邦德在海关或是酒店前台出示护照时拍摄的。G将军用放大镜仔细端详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黝黑的脸,胡须刮得很干净,右脸下方有一道三英寸的白色疤痕。浓黑的剑眉下一双眼睛细长而端正。黑色的头发左边偏分,随意地梳过,一绺黑色头发落在右边眉毛上像一只浓黑的逗号。他的鼻梁笔直狭长,人中不长,唇线宽阔,唇部线条优美,但却显得残忍。他的下巴坚挺。照片上露出一部分黑色西装、白衬衫和黑色丝织领带。
G将军伸直胳膊举着照片看。果断、无情是他能从这张脸上看出的特点。他不在乎这个人还有其他什么特点。他把照片传给众人,拿出档案,匆匆翻阅着。
照片又传了回来。他用手指撑住案卷页,抬了一下头。“这似乎是个不好对付的家伙。”他严肃地说,“他的事迹证实了我的判断。我来读几段给你们听听,然后我们就得做出决定。时候已经不早了。”他翻回第一页,挑出自己印象深刻的片段读给大家听。
“名:詹姆斯;身高:183厘米;体重:76公斤;身材瘦削;眼睛:蓝色;头发:黑色;右脸颊和右肩有伤疤,左手背有整形痕迹(见附件A);擅长各类运动;神枪手;拳击手;飞刀手;不用伪装;外语:法语和德语;烟瘾大(注:有三道金环的特制香烟);弱点:嗜酒但不过量,喜欢女人。判断不会接受贿赂。”
G将军翻过一页,继续读:“此人左臂下方的皮套里总是藏着一只点二五口径的贝雷塔自动手枪,弹匣里有八发子弹。据说他的左臂下方绑有一把刀,他穿着金属头的鞋子,会柔道基本动作。总之,他很耐打斗,对疼痛具有相当的耐受力(见附件B)。”
G将军又翻了几页特工提供的材料,翻到记载邦德参与的案件细节的附录前的最后一页。他扫了一眼最下面的文字,念道:“结论为此人系危险的恐怖分子、间谍。自1938年起为英国情报机构工作至今(见1950年12月哈斯密斯案卷),机构内部代号‘007’。两个零表示该特工曾经杀过人,并且有权在执行任务时杀人。据悉,一共只有三名特工拥有这样的权利。这名间谍曾在1953年被授予圣乔治同胞勋章,这一荣誉一般只授予即将退役的特工。这充分证明了此人的价值。若在实战中遭遇此人,必须向总部报告所有细节(参见国家安全部锄奸局及格鲁乌1951年起生效的命令)。”
G将军合上档案,毅然决然地拍着案卷封面:“同志们,大家意见一致了没有?”
“同意。”尼基廷上校大声回答。
“同意。”斯拉文将军兴致不高地应着。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盯着自己的手指,他憎恶杀戮,他曾在英国生活得不错。“同志,”他说,“我认为可以。”
G将军的手伸向内线话机,他要打给助理。“死刑执行令,”他严厉地说,“针对詹姆斯·邦德,”他逐个字母拼出邦德的名字,“描述:英国间谍;罪行:国家敌人。”他放下听筒,在椅子上坐直,“现在我们需要制订出一个周详的计划,一个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计划!”他冷笑道,“霍克洛夫事件不可以重演。”
门开了,助理拿着一张艳黄色的纸走了进来,他把纸放在G将军面前,走了出去。G将军扫了一眼纸片,在下方空白处批示“格杀。格鲁博扎博伊契科夫”。他把纸片交给国家安全部的人,国安部代表阅批“杀掉他。尼基廷”,之后递给格鲁乌代表,格鲁乌代表批示“杀掉他。斯拉文”,一名助理将纸片传给外交部安全司代表身边的便衣,便衣将纸片呈给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并递给他一支笔。
沃兹德维辛斯基将军仔细研读纸片上的内容,他缓缓地抬眼望了望G将军,G将军的双眼正在凝视着他的动作。他看也不看地在众人签名下方草草地写下“杀掉他”,并写上名字,然后,他抽回双手,站起身。
“可以结束了吗,将军同志?”他把椅子向后推了推。
G将军很高兴,他的直觉是对的,他得派人监视此人,并且向谢洛夫将军报告自己对他的疑心。“等一下,将军同志,”他说,“我还要加一句话。”
纸片又被送回来,G将军拿出笔,划掉刚才自己的批示,写一个字念一个字。
“让他屈辱地死去。格鲁博扎博伊契科夫。”
他抬起头,笑眯眯地望着大家:“同志们,谢谢你们,会议到此结束。我将向各位转达常委会的决定,晚安。”
众人退去。G将军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大声打了个哈欠,他又坐回桌前,关上录音机,招来他的助理。助理走进门,站在桌前。
G将军把黄色纸片递给他:“立即把它交给谢洛夫将军。找到克朗斯蒂恩,开车送他过来,不管他是不是睡下了,他必须到场。国际联络部二处知道他在哪里。另外我将在十分钟后见克莱勃上校。”
“是,将军同志。”助理离开房间。
G将军拿起标有“V·CH”的话机,要求与谢洛夫将军通话。他悄悄说了五分钟话,最后说:“我将把任务交给克莱勃上校及总策划克朗斯蒂恩,我们将一同商量个大致计划,让他们明天交给我具体的行动方案。这样可以吗,将军同志?”
“可以。”电话里传来常委会的谢洛夫将军低沉的声音,“干掉他,要做得干净利落,常委会早上会批准这一决定。”
电话断了,内线电话响了,G将军拿起听筒说了声“进来”后放下听筒。
片刻之后,助理打开大门,站在门口。“克莱勃上校同志到。”他宣告道。
一个身穿橄榄绿军装的身影走进房间,军装上别有红色缎带列兵勋章,她迈着碎步来到办公桌前。
G将军抬起头,指了指会议桌旁最近的一把椅子:“晚上好,同志。”
那张短肥的脸顿时笑容灿烂:“晚上好,将军同志。”
锄奸局特别行动处国际联络部二处负责人,撩起裙子坐下。
[book_title]第七章 寒冰巫师
双面钟的两面从亮闪闪的穹顶钟盒内俯瞰着棋盘,像巨大海怪的双眼窥探着棋局。
象棋时钟的两面显示着不同时间,克朗斯蒂恩的那一面显示差五分钟到一小时,长长的红色钟摆来回摆动读着秒;而对方的时钟一声不吭,钟摆也一动不动。可是马哈罗夫的钟显示的是12点55分。他在这局比赛中浪费了时间,现在就只剩下五分钟。他的时间很紧张,看来他这局输定了,除非克朗斯蒂恩神经错乱走错棋,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克朗斯蒂恩腰板挺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只鹦鹉似的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他两手抱拳,夹住两腮,手臂撑在桌上,托起那颗硕大的脑袋,噘起的嘴巴被挤作一团,一副傲慢、目空一切的样子。他的眉宇很宽,眉骨凸起,黑色的眼睛斜望着即将获胜的棋局,表情异常平静。然而,在平静的外表下面,他的脑子里血脉贲张,右边太阳穴处一根粗粗的静脉血管爬虫一般暴起,以每分钟九十次以上的速度跳动。在过去的两小时十分钟里,他所流的汗已经让他的体重减轻了一磅,对于走错棋的畏惧一直扼住他的咽喉。只是在马哈罗夫和观众们看来,他依然是“寒冰巫师”。这一局比赛堪比人吃鱼的过程,先是去皮,然后剔骨,最后把鱼吞下。克朗斯蒂恩已经连续两年荣获莫斯科象棋冠军,现在正在进行第三次卫冕决赛,假如获胜,他就有资格问鼎特级大师了。
隔离开的棋盘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克朗斯蒂恩的棋钟秒针走动的声音。两位裁判坐在高高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他们和马哈罗夫都很清楚,马上就要见分晓了。克朗斯蒂恩使用了一个弃王前兵开局的变招,马哈罗夫针锋相对,直到第28步。他在那一步上浪费了时间,可能还犯了错误,也许第31步和33步也走错了。谁能说得准?这场比赛够全国讨论好几个星期的。
锦标赛对面的观众席传来一声叹息,克朗斯蒂恩不慌不忙地松开右手的拳头,伸直手臂。接着,他的拇指、食指张开,像一只粉红螃蟹的钳子,然后落下,抓起一只棋子,向前走,转向,落下。之后,他的手又缓缓地托住腮。
观众一阵骚动,他们看见在那张巨大的棋盘上,第41步正复制刚才的步伐,一块三英尺见方的板子在移动。R-KT8,这一步必杀!
克朗斯蒂恩不紧不慢地伸出手按下棋钟底部的拉杆,他的计时钟停了,显示时间为四十五分钟。与此同时,马哈罗夫的钟摆轰然作响。
克朗斯蒂恩坐回椅子上,双手平放在桌上,冷冷地望着对面那张汗涔涔的耷拉下去的脸。他太清楚对面这个男人的心情了,因为他也曾失败过,感受过那种像是被梭镖钉在地上的鳗鱼一样痛苦扭曲的心情。马哈罗夫,格鲁吉亚的冠军棋手。明天,马哈罗夫将军可能就要回格鲁吉亚,他不会再出门,至少今年,他和家人不会再来莫斯科。
一个便衣男子猫腰钻过绳索,对裁判耳语了几句。他递给他一个白色信封,裁判摇摇头,用手指了指马哈罗夫的棋钟,上面显示还差三分钟到一小时。便衣男子小声说了句话,裁判怏怏地颔首,他按了一下手钟。
“克朗斯蒂恩同志,您有一封紧急的私人信件,”他对着扬声器说,“比赛暂停三分钟。”
大厅里一片哗然,尽管马哈罗夫规矩地把视线从棋盘挪开,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凝视着天花板,但观众们知道这棋局已经刻在他的脑海里,三分钟的暂停等于为马哈罗夫多争取了三分钟。
克朗斯蒂恩感到一阵烦躁,不过在裁判走下椅子递给他一个未写字的信封时,他面无表情。克里斯蒂恩用拇指撕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未落款的纸,纸上印刷体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了,上面写着“即来”,没有签名页没有地址。
克朗斯蒂恩合上那张纸,仔细地收进上衣口袋,随后他会把它拿出来销毁。他抬起头看了看站在裁判身边那个便衣男子的脸,那双眼睛正急迫地、命令地望着他,见他们的鬼去吧,克朗斯蒂恩思忖着。只差三分钟了,他不会放弃的,那太不可思议了。这样做是对这次人民运动的侮辱,当他示意裁判比赛可以继续时,他的内心在战栗,便衣男子仍站在隔离带里,一动不动,他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铃响了,比赛继续。
马哈罗夫缓慢地低下头,他的棋钟指针显示已经过了一小时,而他还没有输。
克朗斯蒂恩内心继续颤抖着,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在锄奸局或者其他任何一个政府部门的员工中是闻所未闻的,他肯定会被举报,公然玩命、渎职,会有什么后果呢?最轻的后果是被G将军训斥一顿,档案里有一个污点。最糟糕的呢?克里朗斯蒂恩不敢去想,他不愿意去想,无论怎么样,胜利的甘甜在他口中已经变得苦涩。
现在要结束了,马哈罗夫的棋钟上只剩下五秒钟,他微微抬起头,闪烁的眼神与对手噘着的嘴唇齐平,他急促低下头,行了一个正式投降的礼。裁判按了两次铃,人群起身,全场掌声雷动。
克朗斯蒂恩起身依次向对手、裁判和观众鞠躬示意。随后,他带着便衣男子,钻出绳圈,生硬粗暴地挤出喧嚣喝彩的人群来到出口处。
赛场外面,宽阔的普希金广场中央,照旧停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ZIK轿车。克里斯蒂恩钻进后排座位关上门,便衣男子刚一登上前门,把自己塞进前排座位,司机就加速换挡,汽车风驰电掣般呼啸而去。
克朗斯蒂恩明白向便衣男子抱歉是浪费口舌,也是违纪行为。他毕竟是锄奸局策划部负责人,名誉上校级别,他的头脑对组织来说价值连城。兴许他能想出给自己解围的办法,他望向窗外黑黢黢的街道,街上湿漉漉的,已经被夜间清扫队打扫过,他集中思想考虑他的辩词。眼前出现了一条笔直的马路,路尽头能看见月亮从克里姆林宫那些洋葱般的楼宇顶端穿梭而过。他们到了目的地。
士兵把克朗斯蒂恩交给助理,同时递给他一张纸,助理瞟了一眼纸片,眉毛微微抬起,冷冷地打量着克朗斯蒂恩。克朗斯蒂恩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助理耸耸肩,拿起电话,通报他的到来。
他们走进大厅,克朗斯蒂恩按照示意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向对他努嘴一笑的克莱勃上校点头示意。助理走到G将军面前,递给他那张纸,将军看完纸片,严厉地望向克朗斯蒂恩。助理走向门口,离开,将军继续望着克朗斯蒂恩。门关上以后,G将军开口轻轻地问:“嗯,同志?”
克朗斯蒂恩很淡定,他知道自己的辩解会有效果,他平静而坚定地说:“对于公众来说,将军先生,我是一名职业象棋手。今晚我刚刚连续三年蝉联莫斯科象棋冠军,假如在比赛结束前三分钟我接到通知说我老婆正在赛场外被人杀害,我也不会去救她。我的观众知道我的想法,他们和我一样对比赛全心投入。今晚,如果我刚才接到通知就放弃比赛立刻赶来,五千多名观众就会知道,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像我们这样的部门发出了命令。那样会造成谣言四起,到处议论纷纷,我以后举手投足都会受到监控,我的假身份就会彻底暴露。出于对国家安全利益的考虑,我耽搁了三分钟才执行命令。即便如此,我的仓促离席也会被人猜测议论,我得编个理由说我家孩子病得很重,我还得安排一个孩子入院一周来证明我的话。我对没有及时执行命令深表歉意,但是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了尽力维护组织利益。”
G将军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双上挑的黑眼睛,这个人有罪,但是他的辩白却很堂皇。他又看了一下手中的纸片,似乎在权衡罪行的严重性,然后拿出打火机,烧掉纸片。他把燃烧着的最后一角丢在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上,把灰烬吹向地面。他一直没有表态,不过烧毁证据是克朗斯蒂恩最关心的事情。现在,他的档案干净了,他如释重负,满怀感激,他将会全力以赴执行下一个任务。将军刚才展露了极大的宽容,克朗斯蒂恩将用全部心智来回报。
“把照片拿过来,上校同志。”G将军说,仿佛刚才短暂的军事法庭的一幕没有发生过一般,“事情是这样的……”
那么这又是要杀人了,克朗斯蒂恩想。将军说话的当儿他仔细端详那张放大了的护照照片上黝黑冷酷的脸,照片里那双眼睛凝视着他,克朗斯蒂恩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将军的话,一边提炼着关键词——英国间谍、需要制造丑闻、不留苏联痕迹、职业杀手、喜欢女人(那就不是同性恋,克里斯蒂恩想)、不计代价、可以动用所有情报机构的资源、三个月内完成、现在拿出大致计划、之后商议细节。
G将军严苛的目光投向克莱勃上校。
“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上校同志?”
女人正在低头凝思,听到问话,她身体坐直,望着桌那边的将军,方方正正的无框眼镜镜片在吊灯灯光下闪亮着。她开口表达自己的看法,苍白潮湿的嘴唇上下翻动,嘴唇上方一层绒毛被尼古丁熏得发黄。在克朗斯蒂恩的眼里,桌对面这张脸,嘴唇机械地一开一合让他想到木偶发出的急促而含糊的声音。
那个声音嘶哑、平淡:“……有点像斯托曾伯格的案子,你记得吧,将军先生?此事不但涉及杀人,还事关破坏名誉。在那个案子中,事情相对简单易行,那个间谍本身就是个变态,假如你记得……”
克朗斯蒂恩不再听下去,他对这些案子都了如指掌,是他亲手策划了大部分行动。这些案件像棋局一样,都已在他的脑海里存档。他关闭听觉,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可怕的女人的脸,暗暗揣测她还能坚持多久——他还得和她共事多久。
可怕?克朗斯蒂恩对人不感兴趣——连自己的孩子也不例外,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好”“坏”之分。对他来说,所有人都是棋子,他只关心他们对其他棋子活动的反应。为了预测他们的反应——那是他的大部分工作内容,你必须明白他们的个性特点。他们的基础本能是不会变的,自我保护、性取向以及群居本能——以此为顺序。他们的性格可能乐观、冷漠、暴躁或忧郁,一个人的气质基本上能决定他的情感强度。性格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出身和教养,无论巴甫洛夫和行为学家们怎么说,还取决于其父母的性格。当然,人们的生活和行为也会受到客观条件的限制。
克朗斯蒂恩以这些基本分类法为基础,用他冷静的头脑分析坐在桌对面的这个女人。这是他第一百次分析她了,可是既然他们还要共事好多个星期,最好还是常忆常新,以免在他们的合作过程中被人性的突然侵入扰得措手不及。
诚然,罗莎·克莱勃求生欲望很强,不然她也不会成为全国最有权力的女人之一,而且毫无疑问是最令人生畏的。克朗斯蒂恩记得,她的升迁始于西班牙内战。那时候,作为打入马克思主义联合工党内部的双料间谍——即同时服务于莫斯科的苏联秘密警察及西班牙的共产主义情报机构。据说,她曾是她的上司——著名的安德烈·宁的左膀右臂,以及某种意义上的情人。她于1935至1937年间在他手下工作,后来,在莫斯科的授意下,他被人谋杀。据说,是她干的。无论消息是真是假,自那以后,她就一直稳步向上爬,熬过了种种挫折。战争中因为她从不站队,所以也躲过了多次清洗运动。最终,1953年在贝利亚死后,那双沾满鲜血的手抓住了距离权力阶梯顶端很近的一条路,成了锄奸局特别行动处国际联络部二处负责人。
克朗斯蒂恩觉得,她的成功多半归功于她的第二大本能——性本能的独特特性。因为罗莎·克莱勃无疑是属于最罕见的性别类型——她是一个中性人。克朗斯蒂恩对此很确定。男人,还有女人的那些故事都太具体,令人难以生疑。生理上她也许喜欢那种行为,但是对于性器官她毫不在意。对她来说,性欲不过是一种瘙痒,她这种心理、生理上的中性意识为她免除了太多人类情感和欲望。中性取向是冷漠的核心,这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禀赋。
在她身上,也失去了群居的本性。她对权力的渴望让她成为狼而不是羊,她是一个独行侠,但却从不寂寞,因为有人陪伴的温暖她根本不需要。而且,从个性上说,她应该是冷漠型——无动于衷、耐疼痛、动作迟缓。懒惰应该是她的劣根性,克朗斯蒂恩想道,她可能早上难于从温暖舒适的床上爬起来。在她的休闲时间,不穿制服的日子里,她较为隐私的一面应该不会招人待见。克朗斯蒂恩咧了咧嘴,在他的脑海中,直接省略对她性格的分析——她的性格无疑是狡猾、强硬的。他开始研究她的外表。
罗莎·克莱勃今年应该快五十岁了——他按照西班牙内战的时间推算。她不高,大约五点四英尺,身材粗壮,脖子和胳膊短粗。卡其色长筒军靴里包裹的小腿对女人来说也实在太粗。鬼知道她的胸是什么模样,不过看那一坨堆在桌上的东西,像一个胡乱装满肉的口袋,再看看她,那肥硕的梨形臀部,只能让人联想到一把大提琴。
法国革命期间经常前去观看公开行刑的女人们一定就是这副模样,克朗斯蒂恩靠在椅背上头,微微侧着身想。她那稀疏的橙色头发向后梳成一个紧紧的令人恶心的发髻;黄棕色的眼睛,透过四方四正的镜片冷冷地望着G将军;她那涂了厚厚一层粉仍然毛孔粗大的鼻翼、湿漉漉的嘴巴,像被埋在下巴下的电线操纵着似的一开一合。那些守着断头台一边织着毛衣一边闲聊的法国女人,一定也有她这样苍白、厚实的鸡皮肤。眼角、嘴巴和下巴上打着皱,一定也长着一对肥大的农民的耳朵,还有一双结实得像棒槌一样带肉窝的手。那双手此刻正放在那一堆乳房两旁,紧紧地抓着桌上的红丝绒台布。那些法国女人的脸上一定也和眼前这位一样带着一副冷漠、残忍、坚定的表情,克朗斯蒂恩不得不对这位锄奸局的女人使用这个带有感性色彩的词——“可怕”的女人。
“谢谢,上校同志,你的分析很有价值。那么,克朗斯蒂恩同志,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请尽量简短,现在是2点,我们今天任务很重。”G将军因为压力和疲倦而充血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对面高高的额头下那双深邃的棕色眼睛。没必要提醒这个人说话简短,克朗斯蒂恩从来不是个多言的人,而他所说的每个字都胜过其他人的长篇大论。
克朗斯蒂恩已经下了决心,不然他不会长时间地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女人身上。
他缓缓地仰起头,凝视着天花板,他的声音非常温和,但却带有那种引起所有人注意的威严。
“将军同志,有一个名叫富歇的法国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算是您的前任,他曾说过,如果不能毁了一个人的名声,那么杀人无益。杀掉这个叫邦德的人,当然易如反掌,花钱随便找一个保加利亚杀手就能办到,只要给他正确的指令。行动的第二部分,也就是摧毁此人的意志,是更重要也是更困难的事情。目前我觉得此事必须在英国本土之外的地方进行,在一个我们可以控制其媒体的国家。假如你问我怎样能让那个人去这个国家,我只能说假如诱惑足够大,而且猎物非此人出马擒获不可,他就会接受指令不远万里赶去抓捕。为了不引人怀疑,我建议诱饵必须不同寻常,有一些奇特的意味。他们会把奇特的诱饵当作挑战,依我对他们的心理分析,他们会派出这个重量级特工抓捕诱饵。”
克朗斯蒂恩停顿了一下,他低下头,视线刚好越过G将军的肩膀。
“我会设计一个这样的陷阱,”他漫不经心地说,“目前,我只能说假如诱饵成功地吸引了猎物,我们才可以着手找一个英语娴熟的刺客。”
克朗斯蒂恩的视线落到面前的红丝绒桌布上,他若有所思地,仿佛那是问题核心似的,补充一句:“我们得找一个信得过的、非常美貌的姑娘。”
[book_title]第八章 美丽的诱惑
坐在她的单间寓所的窗边,眺望着6月里黄昏的祥和宁静,看到那第一缕日落的霞光映射在对街的窗玻璃上,还有远处教堂洋葱般的屋顶矗立在莫斯科高高低低的楼群中,国家安全部的塔蒂安娜·罗曼诺娃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她的幸福概念并不浪漫,幸福与初涉爱河的狂喜无关——在第一滴苦涩眼泪之前的那些日子,这是一种安逸的幸福感。那种能够自信地展望未来的幸福,被身边的点滴细节渲染着的幸福。下午丹尼金教授对她的赞美,电炉上美味晚餐的香味,电台正在播放的由莫斯科国家交响乐团演奏的《鲍里斯·戈都诺夫》歌剧的前奏曲。尤其是,漫长的冬天和短暂的春天都结束了,现在迎来了美好的6月。
她的小房间位于萨多维亚·车诺哥里亚茨凯街头的一幢现代建筑里,那里是国家安全部门的女员工宿舍。这座精美的八层大楼共有两千个房间,是由囚犯建造,于1939年完工的。其中一部分房间同她在三楼的房间一样,只配有电话、冷热水、电灯,与其他房间共用浴室和厕所。其他在最上面两层的房间是两间或三间套房,有独立浴室,那些房间是给女性高级官员准备的。房间是严格按照级别从上到下分配的,罗曼诺娃下士必须一级一级从中士干到中尉、上尉、少校、中校,最后才能住上八楼的上校房间。
不过说心里话,对于现状她已经很满足了,每个月能领到一千两百卢布薪水(比其他任何一个市的平均工资高出了百分之三十),有自己的房间,在大楼底层特供商场能买到低价食品和衣物,部里每月至少发两张芭蕾舞剧演出票,每年两周带薪休假。最重要的是,这在莫斯科是一份前景光明的稳定职业——不是在那些无聊的省会城市,面对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千篇一律的景物,偶尔有一部新电影上映或巡回马戏表演足以让全城空巷。
当然,在国家安全部任职也要付出代价,那一身制服让你与世隔绝。人们会惧怕你,这让多数女孩无法适应,而且你只能与国家安全部的其他男女员工为伍,等到时机成熟,你得和部里的人结婚才可能留在部里。此外,他们个个都是工作狂——从早上8点工作到下午6点,一周五天半,中午只有四十分钟去食堂吃饭的时间。不过午餐相当丰盛,这样晚餐就可以简单一点,把钱省下来留着买一件貂皮红大衣,换下身上这件穿旧了的西伯利亚狐皮大衣。
想到晚饭,罗曼诺娃下士离开窗边的椅子,走去查看炉子上炖着的那锅浓汤,汤里只有一点点肉末和蘑菇粉,那就是她的晚餐。汤已经快炖好了,香气扑鼻,她关上电炉,让汤在炉子上焖一会。这个时间她用来洗漱准备,这是从小家人教给她的习惯。
擦手的时候,她在洗脸池的椭圆形的大镜子前端详着自己。
曾有一个前任男友说她长得像葛丽泰·嘉宝年轻的时候,一派胡言!不过今晚她确实看上去挺美,一头绸缎般的乌发向后梳着,及肩处微微上翘(嘉宝曾经梳过这种发型,罗曼诺娃下士承认自己是在模仿);她的皮肤娇嫩白皙,脸上有一层乳白色光泽;她眉心较宽,平直的眉毛没有任何修饰,一双湛蓝的眼睛非常端正(她先后闭上两只眼睛,啊,她的睫毛可真长啊!);鼻翼笔直而高贵——接下来看到嘴巴,嘴巴怎么样呢?太大了点吗?她笑的时候一定很大,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笑了,是的,嘴巴很大,不过嘉宝的嘴巴也不小。至少她的嘴唇饱满,唇线优美,嘴角也始终带着笑意,没有谁会说这是一张冷酷的嘴巴!而她的瓜子脸,太长了点吗?下巴是不是太尖了一点?她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倒影,转头时浓密的头发向前一甩,遮住了她的右眼,她只好把它梳回去。嗯,她的下巴有点尖,不过不算太尖,她又转过身面对镜子,顺手拿起梳子梳理那一头浓密的长发。她的长相无懈可击,不然不会有那么多男人夸她美了——更别说姑娘们总是找她寻求美容建议。不过要说像电影明星——还是著名影星葛丽泰·嘉宝,还是别开玩笑了!她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走去吃晚饭。
事实上,塔蒂安娜·罗曼诺娃下士的确是个美女,不仅仅是脸蛋漂亮,她身材高挑挺拔,姿态优雅。她曾在列宁格勒的芭蕾舞学校培训过一年,后来因为个子超过规定的五点六英尺而被迫放弃舞蹈这一职业。芭蕾舞学校教会了她如何保持优雅的姿势。出于对花样滑冰的热爱,她常年在发电机冰场练习滑冰,并且已经入选第一支发电机女子滑冰队,因此她看上去十分健康。她的两臂和胸部十分完美,完美主义者也许会挑剔她的臀部,那里肌肉太结实,以致失去了女性特有的圆润、下坠的曲线,变得像男人一样两侧扁平中间凸出。
仰慕罗曼诺娃下士的可不仅限于国家安全部索引中心英文翻译部。大家都认为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高级官员遇到她,不由分说地把她从现在这个低微的岗位抽调去当他的情人,或者干脆做他的妻子。
姑娘把浓汤倒进一只小瓷碗,瓷碗边像是狼群追赶一只雪橇的图案,她掰了一些黑面包碎块放进汤里,走去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用一把锃亮的漂亮汤匙舀起汤细细啜饮。这把汤匙是几个星期前她在莫斯科酒店一个同性恋晚会后偷偷塞进包里的。
吃完了晚饭,她收拾好餐具,又走回来坐下,点起今天第一支香烟(在俄罗斯,正经姑娘都不会在公众场合抽烟,除非在饭店里,假如她在工作场所抽烟,会被立刻开除的)。她颇为不耐烦地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一支土库曼斯坦乐队演奏的低沉呜咽的怪调,他们总要播放这种讨厌的东方玩意儿,就为了取悦某个偏远的野蛮国家的富农。他们为什么不能演奏一些有文化有情调的曲子呢?比如现代爵士乐或古典音乐。这种曲子令人恶心,更糟糕的是,过时过气。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她走过去关上收音机,拿起听筒。
“是罗曼诺娃下士吗?”
是她喜欢的邓尼金教授的声音,可是一般在下班时间他都叫她塔蒂安娜或者干脆塔妮娅,今天这是怎么了?
女孩紧张地睁大了双眼:“是我,教授同志。”
电话那头的声音陌生而又冷漠:“十五分钟以后,也就是8点30分,锄奸局二部的克莱勃上校同志要见你,在你们宿舍八楼,听清楚了吗?”
“可是,同志,为什么?是什么……什么?”
她喜欢的教授用一种奇怪的、不自然的声音打断了她。
“就这样,下士同志。”
女孩将听筒从耳畔拿开,她瞪大了眼睛慌乱地望着听筒,仿佛能从黑色的听筒上那些小洞里挤出更多信息。“喂!喂!”话筒没有任何反应。她感到自己的手和小臂因为用力过度而疼痛,她缓缓地弯下腰,把话机放下。
她愣了一会儿,一动不动地呆望着黑色的电话,她应该拨回去吗?不行,这不可能。他刚才那样说话是因为他和她都知道,进出这栋大楼的每一个电话都会被监听并录音,所以他才没有说一句废话。这是国家的任务,传达这样的信息时,你应该尽快转告,语言越简练越好,然后把自己撤出来。你已经把这张可怕的牌发出去了,你已经把那张方片传给别人,这样你的手就干净了。
女孩把手指关节塞到嘴里咬着,瞪着话机看,他们找她做什么?她干了什么?她绝望地回想,回忆过去的每一天、每个月、每一年,她在工作中出了什么可怕的错误被他们发现了吗?她说过什么叛国的话了吗?或者是说了叛国的玩笑话被人举报了?这很有可能,可是是哪一句话呢?什么时候说的?如果说错了话,她当时会有一阵犯罪感或者恐惧感。她的良心是清白的,是吗?刹那间,她想起来了,她偷的那把勺子,是那个吗?政府财产!她现在就把它扔出窗外,扔到远远的这边或那边。但是,不对,不可能是勺子,这也太鸡毛蒜皮了。她无奈地耸耸肩,手落下来。她站起身,走到衣柜,拿出她最漂亮的制服,眼里像孩子一样满是恐惧和疑惑的泪水。不可能因为刚才那些事情,锄奸局不会为了那种事抓人,一定是更严重的事情。
女孩泪眼婆娑地望了一眼手腕上廉价的手表,只有七分钟了!又一阵恐慌向她袭来,她用手抹了一把泪水,从衣架上扯下她的仪仗队军装,无论如何,不能因为迟到而罪加一等!她用手撕扯着白色棉衫的纽扣。
在她穿衣打扮的时候,她的脑海里继续寻找着答案,像一个好奇的孩子用棍子捅蛇洞一样,不管她从哪个角度捅那个洞,都会听到愤怒的嘶嘶声。
暂且不论她犯了什么罪,和锄奸局任何一个部门联系都是要万分小心的,这个机构的名字本身就令人厌恶、避之不及。锄奸局——“间谍之死”,这是个肮脏的字眼,来自坟墓的词,死神的耳语,一个甚至朋友之间的悄悄话都不会提及的词。在这个可怕的机构里,锄奸二部——酷刑和死亡的部门,是最为可怕的地方。
锄奸二部的头儿,那个女人,罗莎·克莱勃!部里有很多关于这个女人的难以置信的传闻,那些让塔蒂安娜做噩梦的事情,那些她在白天忘记过而现在又记起来的事情。
据说克莱勃不肯错过任何一个酷刑的场合,在她的办公室有一件沾满鲜血的外衣,还有一个矮凳。他们说当有人看到她穿着那件衣服,手拎着那只凳子匆匆穿过地下室的走廊时,大家会奔走相告,即便是锄奸局的职员也会压低声音,埋头工作——也许他们的双手在口袋里合十祈祷呢,直到有人通报她已回到自己房间。
那是因为——至少大家是这么说的——她会拿着那只凳子,把它放在审讯台边上的男人或女人的脸下方,然后她会坐在凳子上,望着被审讯人的脸,静静地说“1号”或“10号”或“25号”。那些审讯员们就会心领神会,开始行动,而她将在距离几英尺的地方看着被审讯人的眼睛,在被审讯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里陶醉着,像是闻着香水的芬芳。而且,她会根据被审讯人眼神的变化,悄悄改变刑罚的种类,会发出“现在换36号”或“现在换64号”的指令,审讯员们就会改变手段。当被审讯人眼中的勇气和抗拒一点点消退之后,他们开始示弱哀求,她就开始柔声安抚:“好了好了,我的小可怜,告诉我,我的漂亮宝贝,我就让他们停下来。疼啊,啊,很疼的,我的孩子。人受不了那种疼痛,想让它停下来,想静静躺着,再不要受那种折磨,妈妈在你身边,就等着阻止这一切。她为你准备好松软舒适的床铺,让你好好休息,然后遗忘,遗忘。说吧!”她会慈爱地呢喃着,“只有说了,才能享受安宁,才能免受痛苦。”如果那双眼睛依然抗拒,她就又开始用那种诱哄的口气说:“可是你这个傻孩子,你那么傻,这些痛算不了什么,不算什么!你不相信我吗,小心肝?那么,妈妈必须试一下,只用一点点87号。”审讯员们听到后立刻改换工具和手段,她会坐在那里,静观那双眼睛里生气一点点黯淡,然后她必须对着那个人的耳朵大吼,不然这些话入不了大脑。
不过他们说,没几个人能在锄奸局的酷刑下撑很久,更不要说撑到底了。而且那温柔的声音承诺会带来安宁,它几乎每次都能成功,因为罗莎·克莱勃能从被审讯者的眼睛里看到何时此人的精神被摧垮,会变成哭喊妈妈的孩子。她会适时扮演妈妈的角色,彻底融化对方的防御,而这时候男人的狠话则适得其反。
等到又成功地撬开一个嫌疑犯的嘴巴之后,罗莎·克莱勃会带着凳子顺着走廊走回办公室,脱下溅上新鲜血迹的外套,继续她的工作。这时结束了的消息总会散布开来,地下室才会恢复正常。
心事重重的塔蒂安娜又看了一遍手表,还有四分钟,她用手整了整制服,又看了一眼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她转过身,向自己熟悉的温馨的小房间说了声永别,她还能再回来吗?
她走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电梯前,按下按钮。
电梯到达时,她挺胸抬头,带着赶赴刑场的表情走进电梯间。
“八楼。”她对操作电梯的女孩说。她面对门站着,在内心深处,她想起一个儿时以后就没再用过的词,她一遍遍重复着“我的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
[book_title]第九章 爱的任务
站在未挂门牌的白色门前,塔蒂安娜已经闻到了屋里的味道。听到简短的叫她进去的声音,她打开门,满脑子充斥着那种气味,屋子中间的灯下一张圆桌后面坐着一个女人,正与她对视着。
这是夏天夜晚地铁里的味道——掩盖在廉价香水下的狐臭味。俄罗斯人喜欢抹香水,不管洗没洗澡,多数情况下是没洗澡就抹。像塔蒂安娜这样爱干净的健康姑娘下班后总是步行回家——除了雨雪太大的天气——就是为了逃避火车或地铁的臭气。
此刻塔蒂安娜就是置身于这种臭气包围之中,她的鼻孔因为恶心而抽动着。
有谁能受得了这种气味?出于恶心和鄙夷,她低头望着正在凝视她的四方镜片后的黄眼睛。那双眼睛里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那是一双索取的而不是给予的眼睛,它们像摄像头一般,缓缓地从上看到下,仔细打量着她。
克莱勃上校开口说话:“你是个漂亮姑娘,下士同志,在屋里来回走一遍。”
这些甜言蜜语是怎么一回事?新的畏惧涌上心头,那是对传闻中这个女人臭名昭著的坏习惯的恐惧,塔蒂安娜身体僵硬地执行着命令。
“脱下外衣,放在椅子上,胳膊举起来,高一点。现在弯腰摸你的脚趾,挺直。好,坐下。”那个女人说话的口气像个医生,她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那双圆睁的、探索的眼睛垂下去,开始研究桌上的文件。
那一定是我的档案,塔蒂安娜想。能亲眼看见决定人的一生的东西真是很有意思,档案那么厚——接近两英寸厚,里面都写了些什么呢?她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打开的文件夹。
克莱勃上校翻过了最后几页,合上封皮,封皮是橘色的,上面有一个黑色的斜杠,那些颜色代表着什么?
那个女人抬起头,塔蒂安娜鼓起勇气勇敢地迎接她的目光。
“罗曼诺娃下士同志,”这是高级官员不容置疑的声音,“我这里有关于你的工作状况的好评,你的记录相当不错,无论在履职还是运动方面,国家对你非常满意。”
塔蒂安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觉快要晕过去了,她的脸红到耳朵根,然后又变得苍白。她用手摸着桌边,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我很感、感谢,上校同志。”
“鉴于你的出色表现,我们现在挑选你去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任务,这对你来说是了不起的荣耀,你明白吗?”
无论是什么,都要比刚才料想的要好:“明白,是的,上校同志。”
“这个任务责任重大,级别很高,我要祝贺你升职,下士同志。在你完成这项任务以后,你将升为国家安全部上尉。”
这对于一个二十四岁女孩来说闻所未闻,塔蒂安娜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她就像是看到肉块下方的金属夹子的野兽一样全身绷紧。“我深感荣幸,上校同志。”她无法掩饰自己声音中的警惕。
罗莎·克莱勃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她很清楚这个姑娘在接到召唤时的反应。接到通知时的惶恐、听到好消息时的惊喜、重新燃起的恐惧,一切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这是一个美丽、单纯的姑娘,正是计划需要的那种。现在她必须缓和一下气氛。“亲爱的,”她平静地说,“我真是粗心,应该喝一杯来庆祝你升职。你可别以为我们高级官员都不通人性,我们一起干一杯,这个好消息值得开一瓶法国香槟来庆祝。”
罗莎·克莱勃站起身,走到角柜旁,她的手下早已按她的要求备好东西。
“我来开瓶,你尝尝这种巧克力。开香槟酒可不容易,干这种事我们女人的确需要男人帮忙,是吧?”
她一边继续着这瘆人的唠叨,一边拿出一大盒巧克力放在塔蒂安娜面前。“这是瑞士巧克力,最好的巧克力,夹心的是圆的,方的不夹心。”
塔蒂安娜喃喃道谢,她伸手拿了一个圆的巧克力,圆的比较好咽下。当她意识到陷阱的存在,感觉到脖子上的绳索时,她的嗓子紧张得发干。这些表演一定都是为了掩盖什么可怕的东西。巧克力像口香糖似的黏在她口中,幸好香槟递到了她的手上。
罗莎·克莱勃站在她身旁,她欢快地举起酒杯:“为了您的升职,塔蒂安娜同志,热烈祝贺!”
塔蒂安娜勉强挤出一丝惨笑,她拿起杯子,略欠身:“为了您的升职,上校同志。”她按照俄罗斯饮酒风俗一饮而尽,把杯子放在面前。
罗莎·克莱勃又给她迅速斟满,洒出一点在桌上:“现在为了你的部门干杯,同志。”她举起酒杯,脸上甜腻的笑容有所收紧,望着女孩的反应。
“为锄奸局干杯!”
塔蒂安娜麻木地站起身,端起酒杯。“为锄奸局干杯。”话几乎没有出口,她呛了口香槟,不得不分两次喝完,她跌坐在座位上。
罗莎·克莱勃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她坐在对面,双手平放在桌子上。“现在说正事,同志。”不容置疑的语气又回来了,“有很多工作要做。”她俯身向前,“你有没有想过去国外生活,同志?去外国?”
香槟开始起作用了,也许还有更糟糕的消息等着塔蒂安娜,不管怎样,让它快点来吧。
“没有,同志,我很喜欢莫斯科。”
“你从未设想在西方国家生活——那些美丽的衣服、爵士乐以及现代化的物品?”
“没有,同志。”她实话实说,她从来没有想过。
“那么假如国家需要你去西方生活呢?”
“我会服从命令。”
“自觉自愿地?”
塔蒂安娜有些不耐烦地耸了耸肩:“服从命令是义务。”
女人停顿了一下,下一个问题是女人之间的问题。
“你是处女吗,同志?”
噢,天哪,塔蒂安娜想。“不是,上校同志。”
湿漉漉的嘴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有过几个男人?”
塔蒂安娜满脸通红,俄罗斯女人一般羞于谈论性问题,性生活也不会很随意。在那里,性环境相当于维多利亚中期。这个叫克莱勃的女人问的这些问题,因为是从她未见过的国家官员用这种冷冰冰的质问的口气问出,让她感到格外反感。塔蒂安娜鼓足勇气,自卫般地瞪着那双黄眼睛:“您问这些私密问题是什么意思,上校同志?”
罗莎·克莱勃挺直腰杆,她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过来:“记住你的身份,同志。你没有资格问问题,你忘记在跟谁说话了,回答我!”
塔蒂安娜退缩了:“三个,上校同志。”
“什么时候?你多大的时候?”那双严厉的黄眼睛盯着女孩仓皇失措的眼睛质问着。
塔蒂安娜几乎要流泪了:“在学校,我十七岁的时候,后来一次是在外语学院,我二十二岁那年,还有一次是去年,我二十三岁,是滑冰时认识的一个朋友。”
“请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同志。”罗莎·克莱勃拿起一支铅笔,扯下一张便笺纸。
塔蒂安娜双手捂住脸,放声大哭。“不要!”她抽泣着喊道,“不要,不行,不管你们要拿我怎么样,你没有这个权力。”
“别说傻话了。”这是威胁的口气,“只要五分钟,我就能从你嘴里套出他们的名字,或是其他我想知道的信息。你在和我玩一个危险的游戏,同志,我的耐心是有限的。”罗莎·克莱勃顿了顿,她有点太粗暴了,“现在就算了,明天你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他们不会有什么事,只会被问一两个关于你的问题——简单的技术问题,就这么简单。现在坐过来把眼泪擦掉,不许再犯傻了。”
罗莎·克莱勃站起身,绕过桌子。她站着俯视着塔蒂安娜,声音变得平缓而和气。“喂,喂,宝贝儿,你得相信我,你的那些小秘密在我这里很安全。喏,再喝点香槟,忘掉刚才的不愉快,我们得成为朋友呢。我们还要合作呢,你必须学着,我亲爱的塔蒂安娜,把我当成你的妈妈。喏,把这个喝掉。”
塔蒂安娜从裙子腰带处抽出一条手帕擦眼泪,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去接过香槟酒,低着头小口啜饮。
“喝完,亲爱的。”
罗莎·克莱勃像一只可怕的母鸭一样站在女孩旁边,咕咕叫地怂恿着她。
塔蒂安娜顺从地喝完杯中酒,她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抵抗力,疲惫不堪,一心只想着快点结束这场会面,找个地方去睡觉。她想,这就是躺在审讯台上的感觉吧,刚才听到的就是克莱勃在审讯时用的声音。嗯,确实有效果,她现在已经被驯服了,她会配合。
罗莎·克莱勃坐下来,她躲在妈妈的面具后打量着女孩。
“现在,亲爱的,就问一个隐私问题,只是女人间的谈话,你喜欢性爱吗?能够感觉到欢愉吗?很强的快感?”
塔蒂安娜再次举起双手捂住脸,呜呜咽咽地说:“嗯,是的,上校同志。恋爱的时候,自然而然……”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她还能再说什么?这个女人想听什么?
“嗯,假如,亲爱的,假如你不在热恋中,那么和一个男人做爱还能给你快感吗?”
塔蒂安娜犹疑地摇了摇头,她把手放下来,低垂着头,头发从两侧瀑布般落下来。她努力想象,希望能想出答案,可是她完全想象不出那样的场景,她觉得……“我想那将取决于这个男人,上校同志。”
“这是个理性的回答,亲爱的。”罗莎·克莱勃打开桌子的一个抽屉,她拿出一张照片,推过去给女孩看,“比方说,这个男人如何?”
塔蒂安娜小心翼翼地接过照片,好像照片可能会着火似的,她警觉地看了看照片上这张英俊、冷酷的脸。她努力去想象……“我不知道,上校同志,他模样不差,假如他很温柔的话……”她紧张地推开照片。
“不,你留着它,亲爱的,把它放到床边,想这个男人。在你的新工作中,你将对他有更多了解。而现在,”那双眼睛在镜片背后闪烁着,“你想知道你的新工作是什么吗?为什么在全国这么多女孩中单就挑了你来承担这个任务?”
“是的,的确,上校同志。”塔蒂安娜温顺地望着对面那张全神贯注的脸,那张像只猎狗一样对着她的脸。
那双润湿的、弹性很好的嘴唇张开了,哄着她说:“你已被选中执行一项简单、愉快的任务,下士同志——我们称之为真正的爱的工作。就是去陷入爱河,就这么简单,没别的。只要和这个男人谈恋爱。”
“可是他是谁?我都不认识他。”
罗莎·克莱勃乐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可够这个傻妞想一阵子了。
“他是一名英国间谍。”
“我的神哪!”塔蒂安娜慌忙捂住嘴巴,一半是因为害怕,一半是为了捂住自己喊出的神的名字。她坐在那里,吓得浑身紧绷,瞪大了微醉的双眼,看着罗莎·克莱勃。
“是的,”罗莎·克莱勃说,她对自己说话的效果很满意,“他是一名英国间谍,也许是最著名的一个,从现在起你要和他谈恋爱。所以你最好适应这一事实,而且不许犯傻,同志,我们必须严肃点。这是一次重要的国家任务,你被选中作为执行这一任务的工具。所以,不许废话,现在让我告诉你一些具体细节。”罗莎·克莱勃停下来,严厉地说,“把你的手从那张蠢脸上拿开,不要摆出一副受惊的母牛的样子。在椅子上坐好,认真听,不然会对你不利,明白了吗?”
“是的,少校同志。”塔蒂安娜迅速挺直腰杆,两手放在腿上坐正,像是回到了安全军官学校一样。她的大脑一片混乱,不过现在不是想个人问题的时候,她所受的培训告诉她这是国家任务,她正在为国效力。不管因为什么原因她被选中执行这项重要行动,作为国安部的一名员工,她都必须履行职责,并且尽心尽力,她全神贯注、一丝不苟地接受着指令。
“此刻,”罗莎·克莱勃换上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将提纲挈领地介绍一下任务,以后你将了解到更多内容。在接下来的几周里,你将接受最为详尽的行动特训,使你完全清楚如何应对各种突发情况。你还将学习特定的外国习俗,部里将发给你各种好看的服饰,你将被教授所有的媚惑手段。之后,你将被派往外国——欧洲的某个地方。在那里你将和这个男人相遇,你得去引诱他。关于这一点,你不必愚蠢地自责愧疚,你的身体属于国家,从你一出生那一天起,国家养育了你,现在你的身体必须为国服务,明白了吗?”
“明白,上校同志。”这种逻辑是不可避免的。
“你将跟这个男人一起去英国,在那里,你肯定会受到审问。审问的过程不会很难,英国人不会使用暴力手段。你可以在不危害国家的前提下尽量回答他们的问题。我们会告诉你一些我们想给对方的答案。你也许会被遣送到加拿大,那里是英国人遣送特定外国囚犯的地方。我们会从那里救你出来,把你接回莫斯科。”罗莎·克莱勃瞟了女孩一眼,“你看,任务比较简单吧,现在还有什么问题?”
“那这个人会怎样呢,上校同志?”
“这对我们无关紧要,我们只是利用他介绍你去英国,这次行动的目的是给英国人提供假情报。当然,同志,我们也很愿意了解你对英国生活的印象,一个像你这样受过高级训练的聪明姑娘是我们国家的宝贵财富。”
“真的吗,上校同志?!”塔蒂安娜飘飘然起来,顷刻间这次的任务听上去令人振奋,只要她能圆满完成,她肯定会竭尽全力。可是假若她没有让那个英国间谍爱上她呢?她歪着头再次端详那张照片。这是一张迷人的面孔,刚才那个女人所说的“媚惑手段”是什么?会是什么呢?也许会有所帮助。
罗莎·克莱勃满意地站起身:“现在我们可以放松了,亲爱的,今晚的工作到此结束。我去整理一下,等下我们一起好好聊聊,一会儿就好。把那些巧克力吃掉,不然就浪费了。”罗莎·克莱勃一挥手,若有所思地起身去隔壁房间。
塔蒂安娜靠在椅子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原来没那么糟糕,真是松了一大口气!能被选中真是荣幸,刚才还吓成那样,真傻!国家高层领导人当然不会让一名辛勤工作而且毫无污点的无辜公民受到伤害。她顿时对父亲一样的祖国满怀感激,并且为有机会报效祖国感到自豪。她甚至觉得那个叫克莱勃的女人也没那么讨厌了。
塔蒂安娜还在愉快地回味着,卧室门开了,那个克莱勃女士出现在门口。“你觉得怎么样,亲爱的?”克莱勃上校张开短粗的双臂,踮着脚像塑料模特一样转了一圈。她一只手掐着腰,一只手伸展开来摆了一个姿势。
塔蒂安娜情不自禁地张大了嘴巴,她赶忙合上,努力找话回答。
锄奸局的克莱勃上校穿着一件半透明的橙色双绉纱睡裙,低胸方领和宽荷叶边袖口点缀着同质地面料做出的扇贝形状,透过裙纱可以看到粉红色丝缎玫瑰状胸衣。她的下身穿着旧式及膝粉红丝缎松紧带内裤,一条椰果黄的胖腿从裙缝中伸出来,摆出模特的经典造型。她脚踏一双粉红丝缎拖鞋,上面饰有鸵鸟毛做的绒球。罗莎·克莱勃拿掉了眼镜,她的脸上现在涂着厚厚的睫毛膏、腮红和口红。
她看去像世界上最老最丑的妓女。
塔蒂安娜张口结舌:“很漂亮。”
“是吗?”那个女人咯咯地笑了。她走向屋角的一只大沙发,沙发上覆了一片土气俗艳的织锦盖布,沙发靠墙处放着脏兮兮的柔色绸缎靠垫。
罗莎·克莱勃快活地嘎嘎大笑,倒在沙发上摆了一个雷卡米埃夫人的造型(半躺着转过头)。她伸出手打开粉红色灯罩台灯,台灯底座是仿法国莱俪水晶的玻璃材质,形状是一个裸体女人。她拍拍身旁的沙发。
“把顶灯关掉,亲爱的,开关就在门口,然后过来坐在我边上,我们两人得加深点了解。”
塔蒂安娜走到门口,关上顶灯。她的手毅然决然地落在门把手上。她扭动把手,打开门,冷静地走向走廊。她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她重重地带上门,双手捂着耳朵狂奔而去,试图把身后的喊叫声堵在耳朵外面,可是喊叫声并没有如期而至。
[book_title]第十章 燃烧的保险丝
第二天清晨。
克莱勃上校坐在她宽敞的办公桌前,那是她在锄奸局地下室的总部。与其说是办公室,不如说是指挥中心。屋里的一面墙贴满了西半球地图。在她办公桌背后,她左手可及的地方有一台电动打字机,偶尔显示“普通文字”信号,与位于大楼顶上高高的无线电天线下方的密码部的另一台机器一模一样。每当克莱勃上校偶尔想起它时,她就会扯下长长的胶带,认真研读上面的电码信号。这只是例行公事。假如有重要事情发生,她的电话会响。从这间屋子可以控制遍布全球的锄奸局特工,而且是一种时刻警醒的牢牢控制。
那张笨重的脸上表情愠怒而失神,眼睛下面疙里疙瘩的皮肤高高肿起,眼睛里布满血丝。
她身边的三部电话中的一部嘤嘤地响起,她拿起听筒:“让他进来。”
她转身看着克朗斯蒂恩,他若有所思地坐在左手靠墙的一只扶手椅子上,用一只打开的曲别针剔着牙,脑袋上方正是非洲的最南端。
“格兰尼茨基。”
克朗斯蒂恩缓缓转头望着门口。
红色格兰特走进房间,轻轻带上门。他走到桌前,站在那里,顺从甚至是渴望地低头看着上司的眼睛,克朗斯蒂恩感觉他像是一只等着被喂食的獒犬。
罗莎·克莱勃冷冷地打量着他:“你准备好了吗?”
“是的,上校同志。”
“让我们检查一下,把衣服脱掉。”
红色格兰特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他脱掉衣服,环顾四周后把衣服扔在地上。随后,他毫不羞怯地脱去余下的衣服,甩掉脚上的鞋子。单调的房间刹那间亮堂了起来,他那强壮的红棕色身体上覆盖着金色汗毛。格兰特很随意地站着,双手自然垂落在身体两侧,一条腿微微弯曲,好像在为艺术课当人体模特。
罗莎·克莱勃站起身,绕过办公桌,她非常细致地检查他的身体,敲敲这里,摸摸那里,好像在买牲口。她转到男人身后继续审视,在她走回到他面前之前,克朗斯蒂恩看见她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抓在手心里,有金属亮光闪过。
女人转过来,靠近男人油亮的肚子,右手背在身后,她直盯着他的眼睛。
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戴着指节铜环,她用尽右手全力捶向男人的心口。
“啊!”
格兰特惊叫了一声,他的双腿略一打弯,随即又挺直了。有那么一秒他疼得双眼紧闭,然后又睁开,两眼通红地怒视着镜片后的那对冰冷的审视的黄眼球。除了胸骨下面红了一块之外,格兰特接了那一拳后没有任何不良反应,要是换作别人,恐怕早就倒地不起了。
罗莎·克莱勃冷冷一笑,她把指节铜环放回口袋,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她略带骄矜地望着克朗斯蒂恩。“至少他够健康。”她说。
克朗斯蒂恩嗯了一声。
裸身男人咧嘴一笑,神情狡黠而满足,他抬手抚摸着肚子。
罗莎·克莱勃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良久之后,她开口道:“格兰尼茨基同志,我们有项工作给你,是一项重要任务,比你以往执行的任何任务都重要。这次任务将为你赢得一枚勋章。”——格兰特眼睛一亮——“因为这次的目标难度大、危险程度高,你将独自去一个陌生的国家,明白吗?”
“明白,上校同志。”格兰特感到振奋,这可是前进一大步的好机会。那枚勋章会是哪一种呢?列宁勋章吗?他凝神聆听下去。
“目标是一个英国间谍,你愿意刺杀一个英国间谍吗?”
“非常乐意,上校同志。”格兰特的热切不是装出来的。杀英国人是他再乐意不过的事,他和那帮混蛋有过节。
“你需要几周时间训练准备,你将以一名英国特工的身份来执行这项任务。你的举止投足非常粗鄙,你至少得学点绅士的皮毛。”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变得嘲讽,“我们将把你交给这里的一个英国人,他曾在伦敦外交部工作,他将负责你在英国的间谍身份。他们平时雇佣形形色色的人,这应该不难办。你还得学习很多别的东西。行动是在8月底,你得立刻开始培训,要做的事情很多,你先穿上衣服去助理那儿报到,明白吗?”
“明白,上校同志。”格兰特懂得不能问问题,他匆忙穿上衣服,丝毫不在意女人注视的目光,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走到门口,一边转过身说,“谢谢您,上校同志。”
罗莎·克莱勃正在写会谈纪要,她没有理会格兰特。格兰特走出去,轻轻带上门。
女人扔下手里的笔,靠在椅背上。
“那么现在,克朗斯蒂恩同志,在整个行动启动之前,还有什么需要讨论的吗?我应该向你通报,常委会已经批准了我们推荐的目标并且下达了死刑执行令。我已向格鲁博扎博伊契科夫将军大致汇报了你的计划,他表示赞同,我将会全权负责具体执行方案。策划和行动人员都已经选拔完毕,处于待命状态。你最后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同志?”
克朗斯蒂恩坐在那里望着天花板,指尖交叠放在面前,他丝毫没有在意女人居高临下的口气,他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
“这个格兰尼茨基可靠吗?能信任他在外国执行任务?他会不会脱队单干呢?”
“我们已经考验了他近十年,期间他有很多次逃跑的机会,我们一直留意监视他是否有不安分的迹象,但从未发现过。此人有毒瘾,他戒不了可卡因,也背叛不了苏联。他是我最好的杀手,没有更好的了。”
“那这个叫罗曼诺娃的女孩,她怎么样?”
女人矜持地笑了:“她很漂亮,符合我们的要求。她虽然不是处女,但是比较保守,性方面还未开窍。她将接受指导。她的英语很好,我已经给了她一个关于任务和目标的解释版本,她愿意配合。假如她表现出丝毫犹豫退缩,我有她一些亲属的地址,包括孩子,我还将知道她那几个前男友的名字,必要的话,会告诉她在完成任务之前,这些人都将成为人质。她天性善良,这么一个暗示足矣。不过我认为她不会有什么问题。”
“罗曼诺娃,那是古代的姓氏,执行如此微妙的任务用‘罗曼诺娃’这个姓有点奇怪。”
“她的祖父母与皇族是远亲,不过她与那些人没什么联系。话说回来,我们的祖辈都是古人,这你没办法。”
“我们的祖父母不姓罗曼诺娃。”克朗斯蒂恩冷冷地回答,“只要你觉得行就好。”他思索片刻,“还有这个邦德,我们发现他的行踪没有?”
“有,国安部英国网络报告称他在伦敦,白天去总部报到,晚上回伦敦切尔西区公寓睡觉。”
“好,希望他在那里多停留几个星期,那就表明他目前没有正在执行的任务。这样的话,一旦他们嗅到气味,就可以派他去追逐我们的诱饵。与此同时,”克朗斯蒂恩漆黑的眼睛继续将沉思的目光锁定在天花板的某一点上,“我一直在琢磨海外哪一个刺杀地点比较合适,我觉得他们第一次碰面定在伊斯坦布尔比较合适。我们在那里有不错的基地,英国情报机构在那里只有一个小站,站长据说是个不错的家伙,但他会被铲除,那个中心就是我们的了。那里距离保加利亚和黑海不远,离伦敦比较远。我正在制定关于刺杀行动地点以及在邦德与这个女孩见面后把他引到刺杀地点的方案细节。地点不是在法国就是在德国附近,我们对法国媒体的控制力很强。我们将好好利用这类事件,利用对于性和间谍活动的曝光制造轰动效应。需要确定的还有格兰尼茨基何时介入的问题,这些都是琐碎细节,我们得选好摄影摄像人员和其他特工一起悄悄派往伊斯坦布尔。我们的人不能在那里扎堆出现,不能有异常行为,我们必须警告各部门,在行动以前和行动期间与土耳其的无线通信必须保持绝对正常。我们可不希望英国阻截者们有所察觉。密码部还同意交出斯佩克特机的外壳,那个设备吸引力会很大,机器将交到特殊装备部,他们将负责处理。”
克朗斯蒂恩住了口,他的目光从天花板上落了下来,他沉吟着站起身,望着女人警觉专注的眼睛。
“现在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了,同志。”他说,“很多具体问题会逐步浮出水面,得一天天解决,不过我认为现在可以开始行动了。”
“我同意,同志。事情可以向前推进了,我会发布必要的命令。”依然是生硬权威的口气,“感谢你的配合。”
克朗斯蒂恩略一颔首。他转过身,轻轻地走出房间。
一片静默中,电传打字机突然砰的一声开始工作。罗莎·克莱勃坐在椅子上伸手拿起电话,她拨了一个号码。
“行动室。”一个男人的声音应答。
罗莎·克莱勃苍白的眼睛向房间那头望去,聚焦在地图上粉红色的区域——英国。她湿润的嘴唇张开着。
“我是克莱勃上校,关于针对英国间谍邦德的行动,可以即刻开始了。”
[book_chapter]第二部 执行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悠闲的生活
这种悠闲的生活像蓝莓枝一样绕在邦德的脖子上,一点点地收紧,他是属于战场的人,长时间不打仗,他的精神就萎靡了。
他从事的特殊工作,已经安静了近一年时间。这种平静让他难以忍受,想到即将面对的一天的生活,感到无比厌倦,这让他愠愠不乐。不止一种宗教教义如是说过——倦怠是头条大罪。那么,厌倦,尤其是一醒来就感到厌倦的这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情况,是邦德唯一痛恨的罪过。
邦德伸手按了两遍铃,提醒他所器重的苏格兰管家梅准备好早饭,然后他一把掀开被子,裸着身体站在地板上。
对付厌倦只有一种办法——挣扎出去。邦德俯身缓缓做了二十个俯卧撑,每一个动作都特意放慢,以充分锻炼身上的肌肉。等到胳膊痛得受不了了,他转身躺下,双手平放身体两侧,开始做抬腿运动,直到腹肌难以承受为止。他站起身,弯腰触摸脚趾二十次,又开始一边深呼吸一边做两臂及胸部运动,直到头开始发晕。他喘着粗气走到贴着白瓷砖的大浴室,站在整体浴室里用冷热水交替冲了五分钟。
最后,他刮好胡须,穿上一件深蓝色无袖海岛图案棉衬衫和海军蓝热带裤,光脚蹬上一双黑色皮拖鞋,穿过卧室来到开着大窗户的长方形客厅。运动流汗减轻了他的厌倦感,至少此刻让他感到满足。
梅是位年长的苏格兰女人,一头铁灰色头发,五官精致,表情严肃。她端着餐盘进来,把餐盘和一份《泰晤士报》放在凸出的窗边,那是邦德唯一看的报纸。
邦德向她问好后坐下来吃早餐。
“早安——生。”(梅身上让邦德最欣赏的优点之一是除了英国国王和温斯顿·丘吉尔之外,她从不称呼别人为“先生”——多年来邦德因此取笑过她,她对邦德的称号则是偶尔在名字后面加一个“生”字,以示特别的尊重。)
她站在桌边待命,邦德打开报纸,翻到头条新闻页面。
“那人昨晚又来说电视的事。”
“是什么人?”邦德浏览着新闻标题。
“那个总来这里的人,从6月起他已经来过六次。自从第一次我答复他之后,本以为他就会放弃推销的。”
“这些推销员很能坚持。”邦德放下报纸,伸手去拿咖啡壶。
“昨晚我仔细想了一下怎么对付晚饭时打扰别人的人,我要他出示身份证明——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我想这一招能治住他。”邦德为他的大咖啡杯倒满了咖啡。
“根本没用,他晃了晃他的工会会员证,说他有权谋生,那是电器师联合会。他们是共产主义分子,不是吗?”
“是,对。”邦德心不在焉地回答,他顿时警觉起来,他们会不会是在监视他?他抿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这个人说了什么话,梅?”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漫不经心,但却抬起头望着她。
“他说他在空闲时间靠帮人卖电视机赚佣金,我们确实不需要电视。他说我们是广场住户中唯一没有电视的一家,我敢说他是看到我们房子外面没有天线。他总是问你是不是在家,好跟你说说这件事,看看他这脸皮多厚!我奇怪他怎么没想到守在你进出的地方等候,他总是问我你回不回来,我当然不会告诉他你的去向,要不是他这么坚持,他还算是个品行端正、轻言细语的人。”
有可能,邦德想。想知道户主是否在家有很多种办法,透过开着的大门望一眼,从仆人的表现和反应就能看出来。如果家里没人的话,“噢,你这是在浪费时间,因为他不在家”,是一句现成话。要通知安全处吗?邦德烦躁地耸了耸肩,去他的,很可能什么事都没有。他们怎么会对他感兴趣?假如真有什么情况,安全处绝对能做出让他搬家的决定。“我想你这次已经把他吓跑了。”邦德微笑着抬头看着梅,“我想你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
“好的,生。”梅半信半疑地回答,不管怎么样,反正她已经按照他的指令,看见“附近有可疑的人”就要汇报。她穿着那身旧式黑制服匆匆走开,即使是在8月盛夏季节,她还是坚持穿着那身衣服。
邦德继续吃他的早餐,通常有一点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本能地开始孜孜不倦地调查。而且,如果在过去,不把这个总是上门的共产党联合会的人的问题解决,他是不会安心的。可是现在,闲散了数月之后,宝剑已经生锈,邦德的警惕性也放松了。
早餐是邦德最爱的一顿饭,只要在伦敦,他的早饭总是一成不变,包括:两大杯从牛津街德巴里咖啡店买来的用美国凯迈咖啡机泡出来的浓咖啡,不加奶和糖;一只放在镀金边深蓝色蛋杯中的煮鸡蛋(煮了三又三分之一分钟)。
鸡蛋非常新鲜,外壳棕色,布满了斑点,是梅的农村朋友家养的法国马兰鸡下的蛋。(邦德不喜欢白色的蛋,而且尽管他在许多细微之处都走在潮流之前,却愿意坚持鸡蛋一定得煮得恰到好处这个原则。)除了煮鸡蛋之外,早餐还包括两片厚厚的全麦吐司,一块深黄色泽西黄油以及用三个小玻璃罐装的英国缇树草莓酱、库珀牛津果酱以及福特纳姆公司出售的挪威石南蜜。托盘上的咖啡壶和银器是安妮女王牌的,瓷器是明顿的,与蛋杯一致的蓝花瓷镀金款。
那天早上,邦德在吃最后一道蜂蜜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让他提不起精神的原因。首先,相爱数月的蒂芙尼·凯斯走了。在最后痛苦的几周里,她躲在一家酒店里不出来,并在7月底去了美国。他对她无比怀念,一直魂不守舍。现在已经是8月,伦敦的天气又闷又热,他也想走了,可是他既不愿意也没有心情一个人离开,或是找个临时替身一同出发。所以他只好守在特务机构几乎空了一半的总部大楼里,一天天按部就班地打发日子,时不时地对秘书发发火,和同事们拌拌嘴。
甚至连M最后也受不了楼下的这只因为关在笼子里而郁郁寡欢的老虎,就在这个星期的第一天,他给邦德捎了封言辞尖锐的信,安排邦德去上尉军需官特鲁普的调查委员会任职。信上说,作为机构的一名高级官员,邦德应该插手重大管理事项了。其实也没有其他人选,总部现在很缺人,00部也没有什么事,邦德要在当天下午2点30分去412室报到。
特鲁普,邦德点燃今天他抽的第一支香烟,他想,特鲁普正是导致他不满的最持久、最直接的原因。
在每一个大型机构内部,总有一个令全体员工痛恨的暴君般的祸害。此人不自觉地在办公室里常有的憎恶和畏惧中扮演着类似避雷针的角色。事实上,他是通过给所有员工提供了一个共同的靶子来减轻那些憎恶与畏惧情绪的破坏力。这个人往往是总经理,或是管理负责人,他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人,负责监管琐碎事务——零用现金、用热和用电、卫生间里的纸巾、肥皂、文具供应、食堂、轮休安排及员工考勤。他是能真正影响到机构福利的人,他的权威延伸到机构内部男男女女的私人空间和个人习惯。做这份工作的人必须具备相应资格,他必须吝啬节俭、善于观察、善于窥探,而且一丝不苟。他还得严于管教、不为舆论所动。他必须是个小独裁者,所有运行良好的机构都有这样一个人。特务机构的这个人,就是上尉军需官退休的特鲁普——管理负责人,用他的话说,负责“让机构保持井然有序、整整齐齐”。
特鲁普上尉的职责不可避免地让他与机构里大部分员工发生冲突,特别不幸的是M偏偏就选了特鲁普担任这个委员会的主席。
因为这又是一个负责处理伯吉斯和麦克莱恩叛逃案那些影响微妙及其相关教训的调查委员会。在M合上他自己关于那个案子的案卷五年之后,他突发奇想地做出这个安排,他这一招纯粹是为了应付首相1955年责令枢密院对安全部进行调查的一个安抚性举措。
邦德一头扎进了与特鲁普就雇佣知识分子特工的没有结果的争论。
明知道这样做会触怒他,邦德还是故意提出以下建议:假如军机五处和特务机构打算认真考虑原子时代的“知识间谍”问题,他们必须雇佣一定数量的知识分子来应对。“那些印度军队里的退休军官,”邦德断言,“不可能明白伯吉斯和麦克莱恩的思路,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人存在——更不用说能打入他们内部,认识他们的朋友,了解他们的秘密了。一旦伯吉斯和麦克莱恩去了俄罗斯,唯一能与他们再次取得联系的办法,呃,当他们厌倦了俄罗斯之后,唯一能策反他们,让他们成为对付俄罗斯人的双料间谍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最好的朋友送去莫斯科、布拉格和布达佩斯待命,等待他们中哪一个偷偷溜出来主动联系。而且他们中的一个,很可能是伯吉斯,会因为寂寞和想要倾诉什么经历而主动联系,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冒险把自己托付给某个穿着风衣,留着骑兵唇须,大脑慢半拍的人。”
“哦,是吗?”特鲁普的声音里透着冷漠和平静,“那么你是在建议我们部门用那些长头发的变态,这个主意挺新鲜。我想我们大家都相信同性恋是目前最大的安全风险,我不能想象美国人会把原子机密拱手交给那些浑身搽满香水的娘娘腔们。”
“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是同性恋,他们中有很多人还是秃顶呢。我只是说……”争执就这样断断续续进行了三天,委员会的其他委员多多少少更站在特鲁普一边。现在,就在今天,他们必须拟定建议方案,而邦德正在考虑是不是不按常理出牌递交一份少数派报告。
他到底把这个问题看得多重要呢?9点钟,邦德走出公寓大门,下楼梯去开汽车车门时思忖着,他是不是只是小心眼和固执呢?他把自己推入现在这样单打独斗的境遇难道只是因为自己手痒了吗?他是不是无聊到这种程度,非得把自己变成部门里的祸害?邦德自己也说不清,他感到烦躁不安、不知所措,尤其是,在这一切表象的背后,还有一种持续的、让他无法判断的躁动。
当他按下自动开启键,宾利车的两个排气管开始空空空地工作,一句奇怪的混账话不知从哪钻入邦德的脑海。
“天欲灭我,必先烦我。”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小菜一碟
最终,邦德不必对委员会的最终报告做出决定。
那天,当他刚刚表扬过秘书的新裙子,正在翻阅当晚收到的信号文件时,桌上的红色话机传出轻柔的、不容拒绝的铃声,电话只可能是M或者他的办公室主任打来的。
邦德拿起听筒:“是007。”
“过来一下!”是办公室主任。
“去M那里?”
“对,看起来要很长时间,我已通知特鲁普你没法参加委员会会议了。”
“透露一下是什么内容?”
办公室主任笑了:“嗯,我所知道的是一个事实,不过你最好还是听他告诉你,这个消息会让你打起精神,这一次变动不小。”
邦德穿上外套,来到走廊上,砰的一声带上门。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发令枪响了,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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