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借镜杀人 [book_author]阿加莎·克里斯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5547 [book_dec]简·马普尔、范·赖多克、卡里·路易丝很久之前,在她们都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一起在佛罗伦萨的寄宿学校里度过了一段青葱的岁月。20多年间,马普尔经常见到赖多克,而赖多克也常常拜访路易丝,赖多克就像他们之间的纽带似的。今天,马普尔又和赖多克见面了,可这次赖多克显然有心事,她谈到了最近的一次对于卡里·路易丝的拜访。她强烈感觉到了一种罪恶正在卡里的那个庄园中蔓延,似乎不幸的事情就快要发生了,因此她恳请对人性有着深刻理解的马普尔去卡里的石门庄园探个究竟。 [book_img]Z_9341.jpg [book_title]1 范·赖多克夫人从镜子前后退了一小步,长出了一口气。 “哎,只能这样了,”她低声道,“简,你觉得还好吗?” 马普尔小姐赞许地看着兰瓦内利设计的这件睡袍。 “非常漂亮。”马普尔小姐说。 “还算过得去吧。”范·赖多克夫人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斯蒂芬尼,帮我脱下来。”她说。 一位头发灰白、嘴巴紧抿的老女仆顺着范·赖多克夫人伸起的双臂把睡袍小心翼翼地从她身上脱了下来。 范·赖多克夫人穿着粉红色的绸缎衬裙站在镜子前,衬裙里穿着件紧身胸衣,仍然匀称的双腿上套着双尼龙长袜。她化了妆,加上经常按摩,让她的脸远看上去几乎和年轻姑娘的一样光滑。她的头发呈淡蓝色,发型做得很美。很难想象此时盛装打扮的范·赖多克夫人原本是什么样子的。范·赖多克夫人全身都是用钱堆砌起来的——辅之以节食,按摩和长期的锻炼。 露丝·范·赖多克好奇地看着她的朋友。 “简,别人会觉得我和你的年龄一样大吗?” 马普尔小姐回答得很诚实。 “他们肯定猜不出来。”她确定无疑地说,“老实说,我的长相和年纪相差不大。” 马普尔小姐的头发已经白了,脸色白里透红,有些许皱纹。她的眼珠湛蓝,眼神无辜,俨然一个可爱的老奶奶。但没人会把范·赖多克夫人称为“老奶奶”。 范·赖多克夫人说:“简,你的确老了。”她苦笑了一声又接着说,“其实我也一样。只不过和你老的方式不同罢了。‘那老家伙是怎么保持体形的啊!’别人都这么说我。不过,他们都知道我已经很老了。上帝,我怎么也有这种感觉啊!” 她重重地坐在那把缎面的椅子上。 “斯蒂芬尼,没什么事了,”她说,“你出去吧。” 女仆拾掇好衣服便出去了。 “尽职的斯蒂芬尼,”露丝·范·赖多克夫人说,“她跟了我三十多年,真正了解我的人也只有她了。简,我想和你聊聊。” 马普尔小姐将身体微微前倾,显出乐于倾听的模样。她和这间装饰华丽的套房有些不协调。她穿着一件寒酸的黑色上衣,手里拿着个购物袋,活脱脱一位老妇人。 “简,我有点担心卡莉·路易丝。” “卡莉·路易丝?”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使她回忆起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时她生活在佛罗伦萨的寄宿学校里,还是一个面色红润的英国女孩,来自一个宗教家庭。学校里有一对姓马丁的美国姐妹,两人奇特的说话方式和奔放的性格让马普尔对她们充满了兴趣。露丝个子高,热情洋溢,非常自信;卡莉·路易丝则小巧玲珑,非常美丽,浑身上下透着股机灵劲儿。 “简,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算很久,但至少也有二十五年了。当然,我们每年圣诞节都互寄贺卡。” 友谊非常玄妙。简·马普尔和两个美国女孩开始就不是一类人,但她们之间的友情却延续了下来;时不时写两封信,圣诞节互致问候。家(或者说几处家)在美国的露丝和她见得更频繁一些。不,这也不足为怪。和大多数这个阶级的美国人一样,露丝是个都市化十足的人,每隔一两年到欧洲玩一趟,穿行于伦敦与巴黎之间。去一次里维埃拉,然后再返回美国。她很乐意抽空与老朋友们聚一聚。类似的相聚已经有许多次了。在克拉里奇、萨伏依、伯克利或多切斯特,她们品尝美味佳肴,互诉昔日友情,最后难分难舍地匆匆道别。但露丝一直没时间去圣玛丽米德村。马普尔小姐也没想让她去。每个人的生活都有自己的节奏。露丝的生活节奏很快,马普尔小姐却喜欢不紧不慢的日子。 马普尔和从美国来访的露丝见过很多次面,但和住在英格兰的卡莉·路易丝却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其实这也很好理解,住在同一个国家的朋友没必要刻意安排时间见面,人们总觉得迟早能见上。结果却各忙各的,总也见不了面。更何况简·马普尔和卡莉·路易丝的生活之间没有重合点,见不上面也就不足为奇了。 “露丝,你为什么担心卡莉·路易丝?”马普尔小姐问。 “不知什么原因,我就是非常担心。” “她没生病吧?” “她很纤弱——身体一直不太好。但现在应该不会比以往更差,和我们一样,维持着老样子。” “那她是心情不好吗?” “哦,当然不是。” 不会是心情不好,马普尔小姐心想。很难想象卡莉·路易丝会不开心——生活中肯定有不高兴的时候,只是马普尔小姐没察觉到而已。也许会有迷茫,也许会有困惑,但卡莉绝不会极度悲伤。 范·赖多克夫人又开腔了。 “卡莉·路易丝总是神游于这个世界之外。”她说,“她不了解这个世界。也许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她的周围,”马普尔小姐刚扯开话头马上又停了下来,摇了摇头,“应该都是些讲求实际的人。”她说。 “我指的是她本人。”露丝·范·赖多克说,“卡莉·路易丝一直是我们当中比较有抱负的一个。理想在我们年轻时是种时尚——我们都很有抱负,这对年轻女孩来说很正常。简,你当时想照看麻风病人,想当个修女。但这种无聊事总是过了就忘。人们都说婚姻会改变一切。大体上讲,我的婚姻还算美满。” 马普尔小姐觉得露丝说得过于轻描淡写。她结过三次婚,每次嫁的都是十分富有的人,每次离异都只是增加了她的银行存款,一点都没影响到她的心情。 “我也很坚强,”范·赖多克夫人说,“不会被生活压垮。我的希望本来就不高,对男人更是没有过高的要求——这点我做得不错——不会放不下哪段感情。我和托米仍然是很好的朋友,朱利叶斯也常问我对市场的看法。”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卡莉·路易丝却总爱和怪人结婚,我担心的正是这点。” “什么怪人?” “一些有理想的人。路易丝很容易被所谓的理想蒙蔽。十七岁时她瞪大双眼聆听老古尔布兰森谈论他关乎全人类的宏伟计划,然后便和那个五十多岁、有几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的老头结了婚。她嫁的只是那些慈善家般的想法。她着魔一般听古尔布兰森讲话,两人之间的关系像苔丝狄蒙娜和奥赛罗一样。好在没有伊阿古那种人出来捣蛋——幸亏古尔布兰森不是有色人种,他是瑞典还是挪威人。” 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古尔布兰森是个外国姓氏。古尔布兰森具有极其敏锐的生意头脑,积累了大量财富。他为人很正直,把钱都通过慈善机构捐掉了。他的名字至今仍然很有影响。古尔布兰森信托公司、古尔布兰森研究基金会、古尔布兰森公立救济院,还有以他名字命名、供工人后代上学的教育学院。 “她不是为了钱才和他结婚的,”露丝说,“如果是我我就会冲着钱去。但卡莉·路易丝不会。如果古尔布兰森没在她三十二岁时去世,真不知道他们会出什么事。对寡妇来说,三十二岁是很好的年龄。她有了处事的经验,也能适应外面的世界。” 单身的马普尔小姐听着露丝的话,不自觉地联想起圣玛丽米德村她认识的几个寡妇,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 “卡莉·路易丝和约翰尼·雷斯塔里克结婚时我非常高兴。当然他看上的只是她的钱而已——如果路易丝没钱,他肯定不会和她结婚。约翰是一个自私自利、喜欢寻欢作乐的大懒虫,但比那些空有理想的神经质要强。他要的不过是享乐。约翰要卡莉·路易丝找最棒的服装设计师,买最好的游艇和汽车,一同享受生活。这种男人很安全,只要给他安逸奢华的生活,他便会对你百依百顺。我从不把约翰的装模作样当回事,但卡莉对此非常生气,觉得他过于奢侈,非要他过穷酸的生活。而后那个可怕的南斯拉夫女人掌控了约翰的心,从卡莉身边抢走了他。他其实不想离开,如果卡莉·路易丝能更理智些,再等一等,也许他就会回来。” “卡莉对约翰的离开非常介意吗?”马普尔小姐问。 “这正是有意思的地方。我认为她并不十分在意,这反而正合她的心意——她非常开心。卡莉巴不得和约翰离婚,让他和那个野女人结婚。她同意接受约翰第一次婚姻生下的两个儿子,让他们的生活更加稳定。可怜的约翰——他不得不和那个女人结婚,过了半年糟糕透顶的生活。后来两人死于悬崖坠车。人们都说那是场事故,但我认为是那个女人一怒之下把车开下了悬崖!” 范·赖多克夫人停顿了一会儿,拿起一面镜子,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然后她拿起眉毛夹,用夹子拔去几根眉毛。 “接着卡莉·路易丝和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结了婚。刘易斯又是个怪胎。我不是说他不爱她——他爱她——但他也中了邪,要改善每个人的生活。要我说,改善生活还得自己来。” “我不太了解那个人。”马普尔小姐说。 “和时装一样,慈善也是一股风。(亲爱的,你见过克里斯汀·迪奥倡导女人们都穿裙子时的猴急样吗?)我说到哪儿了?对了,一股风。慈善也是个讲时髦的行当。古尔布兰森的时代流行教育,但现在教育已经过时了。国家会管理教育。所有人都认为受教育是自己的权利——得到时不会太在乎。现在的问题是青少年犯罪,少年犯非常猖狂,到处都是少年犯和潜在的罪犯。所有人都为此忧心忡忡。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厚镜片后面那对晶亮的大眼显示出他热情而狂躁的本质:他属于不计索取,能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某项事业的那种人。卡莉·路易丝像年轻时那样情迷于这一点。简,我不喜欢这样。他们喜欢开信托投资会,爱把新思想灌输给别人。他们把那里变成少年犯改造基地,叫了些精神病医生和心理学家过来。刘易斯和卡莉·路易丝就和那些孩子住在一起,这简直太不正常了。那里聚集了治疗师、教师和少年犯,其中一半是疯子。卡莉·路易丝也混在这些人中间,真是太可怜了。” 她停顿了一下,无助地看着马普尔小姐。 “露丝,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马普尔小姐困惑地问。 “我不知道!但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我只去那儿住了几天,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应该是那幢房子——房子里的气氛非常怪异——绝对错不了。我一直对气氛非常敏感。我告诉过你我劝朱利叶斯把联合谷物公司出售,公司脱手后很快就破产了的事吗?我的预感一向很灵。那里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但我说不出个所以然——也许来自那些讨厌的少年犯,也许是那种惺惺作态的家庭感。到底是什么我暂且说不上来。刘易斯为他的理想活着,别的什么都不管,卡莉·路易丝则只想看见和听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她的想法不错,但太脱离实际了。那里肯定酝酿着什么罪恶的事情。简,希望你马上去看个究竟。” “我吗?”马普尔小姐嚷道,“为什么让我去?” “你有探察这种事的天分。简,你看上去和蔼可亲,但任何事都吓不到你,你总能预料到最坏的结果。” “最坏的情况总会成真。”马普尔小姐低声说。 “我不明白,你对人性的看法为什么那么坏——你住的可是个宁静而淳朴的古老村庄啊!” “露丝,你没在乡下住过。宁静而淳朴的村庄里发生的事会吓你一大跳。” “也许吧。既然任何事都不会让你害怕,何不亲自去石门山庄走一趟呢?我想你会去的,是吗?” “亲爱的露丝,混进去可不容易。” “不难。我全想好了。如果你不生我的气的话,我想告诉你我已经做了些准备。” 范·赖多克夫人不安地看了马普尔小姐一会儿,点了根烟,然后紧张地继续解释。 “我想你一定赞同,英国战后的日子很艰难,人们的收入都很少——简,尤其是你这样的人。” “没错。要不是雷蒙德外甥的一片好心,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 范·赖多克夫人说:“卡莉·路易丝对你外甥一无所知——即便听说过,也只把他当作家看,根本想不到那是你的外甥。我对卡莉·路易丝说了,简的日子过得非常糟糕。有时连吃的都没有,又高傲得不肯求助于人。我们可以不谈钱,但可以和老朋友一起在优雅的环境里好好待上一阵,无忧无虑地享受营养美味的食物。”露丝·范·赖多克夫人顿了顿,横下心来对马普尔小姐说,“你想发火就朝我发吧。” 马普尔小姐略显惊讶地睁圆了那双蓝色的眼睛。 “露丝,我为什么要冲你发火?这是个切实可行的好办法。卡莉·路易斯一定答复你了吧?” “她给你写了信,你回去就会收到。简,你不觉得我太自作主张了吗?你不介意……” 她犹豫着要不要往下说,马普尔小姐巧妙地给出了答案。 “你想问我介不介意充当被救助者去趟石门山庄是吗?——当然不介意,如果你觉得有必要,我完全可以走这么一趟。” 范·赖多克夫人吃惊地看着她。 “为什么?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相信你的判断而已。露丝,你不是个异想天开的女人。” “但我并没有明确的线索。” 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记得基督降临节后的第二个星期天,做礼拜时我坐在格蕾丝·兰布尔后边,对她越来越担心。没错,一定是哪里不对劲,非常不对劲,但又说不清是为什么。那是一种非常确切的扰人之感。” “结果出什么事了?” “是出事了。她那位曾是海军上将的父亲有阵子一直神经兮兮的,那天礼拜后,他拿着个矿锤去找她,说格蕾丝是反基督教徒伪装的,差点儿杀了她。后来人们把他送进了疯人院,格蕾丝在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才恢复正常——真是命悬一线啊。” “你在教堂就有不祥的预感了吗?” “我倒不觉得那是预感。我的判断都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事发前总有些蛛丝马迹,只是人们往往意识不到。那天格蕾丝戴反了帽子,这非常少见,格蕾丝·兰布尔非常细心,不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孩。能让她分心以至于没注意到帽子戴反了的事非常少。后来大家才知道,临出门时,她父亲朝她扔了个大理石镇纸,把镜子砸得粉碎,她把帽子随手戴上便匆匆出了门。她不愿意显得狼狈,更不想让下人听见什么。她把父亲的这些行为都归咎于‘爸爸的船员脾气’,她没意识到父亲的神经已经错乱,她早该意识到这点的。事实上,她父亲一直在抱怨有人监视他,说自己被敌人跟踪——这都是神经错乱的症状。” 范·赖多克夫人钦佩地看着这位多年的老友。 她说:“简,也许圣玛丽米德村不像我一直想的那样,是个宁静恬淡的安乐窝。” “亲爱的,人性在哪里都差不多。只是在城市里更难观察一些。” “你会去石门山庄吗?” “会去,这也许对我外甥雷蒙德有些不公平,我是说,这会让人以为他不够照顾我。好在那个孝顺孩子要去墨西哥待六个月,等他回来,一切都该结束了。” “什么该结束了?” “卡莉·路易丝的邀请不会标明具体时间,但三周到一个月足够了。” “够让你查明出了什么事吗?” “这点时间完全够了。” “简,”范·赖多克夫人说,“你对自己信心满满,是吗?” 马普尔小姐略带些责备地看着她。 “是你对我有信心,露丝。既然你这么说……我只能努力证明你的信任没错。” [book_title]2 坐火车回圣玛丽米德村之前(星期三返程票特价),马普尔小姐用生意人一般的精明收集了些情况。 “我和卡莉·路易丝不常联络,只是互寄圣诞卡和新年历而已。亲爱的露丝,我想知道些基本情况,比如会在石门山庄见到些什么人。” “你知道卡莉·路易丝和古尔布兰森的婚事吧?他们没孩子,卡莉·路易丝对此一直耿耿于怀。古尔布兰森是个鳏夫,带着三个长大成人的儿子。于是他们收养了个女孩,给她起名叫皮帕——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收养皮帕时她才只有两岁。” “她是从哪儿领来的?家庭背景怎样?” “简,我不记得了——也许根本没人听说过。多半是从收养协会领来的吧。或许是古尔布兰森偶然得知有个孩子没人要。为什么这么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多知道些情况总不会有错。请接着讲。” “但卡莉·路易丝很快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大夫们说这种事经常发生。”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 “的确是这样的。” “不管怎么样,她就是怀孕了。有意思的是,卡莉·路易丝竟有些手足无措,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当然,一开始她高兴坏了。她把全部的爱都给了皮帕,因此她对这种喜悦有些内疚。后来,米尔德里德出世了,她不怎么招人喜欢。她像古尔布兰森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严肃而有威严,但长得不怎么样。卡莉·路易丝尽量避免把领养的孩子和亲生孩子区别对待,我常觉得她溺爱皮帕而忽略了米尔德里德。米尔德里德似乎对此非常愤恨。不过我不常见到她们。皮帕出落得非常漂亮,米尔德里德却相貌平平。埃里克·古尔布兰森过世时,米尔德里德十五岁,皮帕十八岁。皮帕二十岁那年和一个意大利人结了婚,那人是圣塞韦里诺的一个侯爵——不过有个名号罢了,其实就是个普通人。皮帕自称能继承财产(否则那个圣塞韦里诺人就不会和她结婚——你知道那些意大利人!)。古尔布兰森把财产平分给了两个孩子。米尔德里德和一个叫斯垂特的教士结了婚,这人不错,但对人冷淡。他比她大十五岁,但我相信他们婚后一定很幸福。 “一年前斯垂特死了,米尔德里德回到石门山庄和母亲一起住。我讲得太快,遗漏了其间的几件婚事。我先把这些婚事说一说。卡莉·路易丝对皮帕和意大利人的婚事非常满意。圭多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擅长运动。结婚一年后皮帕生了个女儿,自己却因难产而死。这是件可悲的事,圭多十分痛苦。卡莉·路易丝在意大利和英国之间来回跑了许多次,在罗马时遇见了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并和他结了婚。那个侯爵又结了婚,而且不介意女儿被富有的外婆养大。于是这些人都在石门山庄定居下来,住在庄园里的有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卡莉·路易丝,约翰尼的两个儿子亚历克斯和斯蒂芬(约翰尼的前妻是俄国人),还有皮帕的孩子吉娜。米尔德里德和教士结婚后搬出去住了。紧接着发生了约翰和南斯拉夫女人的事情,再接着是卡莉的离婚。约翰尼的两个孩子时常去石门山庄度假,他们很喜欢卡莉·路易丝。后来,一九三八年,我记得是那一年,卡莉和刘易斯结了婚。” 范·赖多克夫人停下来喘了口气。 “你见过刘易斯吗?” 马普尔小姐摇了摇头。 “没有,我最后一次见卡莉·路易丝是一九二八年。她愉快地带我去科文特公园看了戏。” “刘易斯非常适合她。他是一家很有声望的会计师事务所的头儿。我想他们是因为古尔布兰森信托公司和大学的财务问题相遇的。刘易斯很有钱,和她年纪相当,人又很正直。但他同样也是个怪人,在少年犯改造问题上态度激进。” 露丝·范·赖多克叹了口气。 “简,我刚才已经说了,慈善也是一阵风。古尔布兰森那个时代流行教育,再往前是施粥场——”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 “把葡萄酒果冻和牛头做的汤送去给病人。妈妈们经常这么做。” “时代在进化。思想上的教育很快就替代了衣食饱暖。慈善家们热衷于提高下层人群的教育水平。但这股风很快就过去了。他们不让你的孩子接受教育,觉得十八岁以下的人不识字才好。由于职能被国家取代,古尔布兰森信托及教育基金遇到了困难。这时,刘易斯却带着高度的热情改造起了少年犯。他在工作中注意到了这些人——查账时遇到过一些有欺诈行为的聪慧少年。他相信少年犯不会比别人差。他们聪明,也有能力,只是需要正确的引导。” 马普尔小姐说:“这话有道理,但是不完全对。我记得……” 她停下来看了看表。 “糟了!要错过六点半的车了。” 露丝·范·赖多克赶忙问:“你会去石门山庄吗?” 马普尔小姐拿起购物袋和伞,回答道:“如果卡莉邀请我的话。” “她会请你去的。你会去吗?简,你一定要答应我……” 简·马普尔答应了。 [book_title]3 马普尔小姐在金德尔市场站下了车。一位好心的乘客帮她把手提箱提下去。马普尔小姐手里抓着一个网线袋、一个褪了色的皮手袋和其他几件行李,念念叨叨地说着感激的话: “谢谢你,你真是太好了……给你添麻烦了。站上没几个行李员,每次出门总是手忙脚乱的。” 说话声被站台工作人员的喊声淹没了,三点十八分到站的车将停在一站台,马上要发往别的车站。工作人员的嗓门很大,但口齿不是很清楚。 金德尔市场站是个空旷的车站,它迎着风口,站台上几乎看不到旅客和工作人员。六道铁轨上只停着一辆车——一节单节小火车,正扑扑地吐着气。 马普尔小姐穿得比以往还差(幸好她没把这些旧衣服送人)。当她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时,有个年轻人朝她走了过来。 “您是马普尔小姐吧?”他的声调非常有趣,如同这个名字是戏剧演出的开场白似的,“我是来接您的——从石门山庄专程而来。” 马普尔小姐感激地看着他,如果稍加留意,他也许会发现这个看上去无助的老太太有双狡黠的眼睛。年轻人的声音和性格反差很大,这不重要,甚至有人会说这根本无关紧要。他的眼皮因为紧张而习惯性地抖个不停。 “谢谢你,”马普尔小姐说,“我只带了个手提箱。” 年轻人没去拿手提箱,而是冲着正用手推车推行李的行李员打了个响指。 “把这个送出站,”接着他又强调了一句,“送到石门山庄。” 行李员爽快地说:“行,路不是很远。” 马普尔小姐觉得年轻人似乎对行李员感到不满,行李员像是没把石门山庄当回事。 他说:“铁路上的人真让人没话说!” 他带马普尔小姐向出口走。“我是埃德加·劳森,塞罗科尔德夫人让我来接您。我为塞罗科尔德先生办事。” 马普尔小姐觉得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在暗示他很忙,出于对老板夫人的殷勤,他把重要的事搁在一边才赶到了这里。 但感觉还是不太对——总有些演戏的成分在里面。 有必要好好琢磨琢磨埃德加·劳森这个人。走出车站,劳森把老太太带到一辆旧福特V8车旁。 他随口说了一句:“你和我坐前排还是一个人坐后排?”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辆闪闪发光的双排座宾利飞驰而来,停在福特车前。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跳下车,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穿着普通的灯芯绒裤和对襟衬衫,却依旧光彩照人。 “埃德加,你还在啊,我还以为赶不上了呢。看来你已经接到马普尔小姐了。我来送她过去。”她冲马普尔小姐一笑,南欧人特有的黝黑脸庞上露出一排皓齿。她说:“我是卡莉·路易丝的外孙女吉娜。旅途怎么样?过得糟吗?你的网兜真好。我很喜欢这种提袋,我帮你拿网兜和大衣,让你稍微轻松一点。” 埃德加脸红了,向吉娜提出抗议。 “吉娜,接马普尔小姐的是我,原本是这样安排的……” 吉娜慵懒地一笑,又露出那排可爱的牙齿。 “埃德加,我知道,但我觉得我来会更好。她坐我的车,你负责把行李带回去。” 她关上马普尔小姐那一侧的门,跑到车的另一边,跳进驾驶座,迅速把车驶出车站。 马普尔小姐回头看了看埃德加·劳森的脸。 她对吉娜说:“亲爱的,我觉得劳森先生不怎么高兴。” 吉娜笑了。 “埃德加是个白痴,”她说,“他总是一副自大的样子,其实什么都不是!” 马普尔小姐问:“他是谁?” “埃德加?”吉娜轻蔑的笑容中带着一丝残忍,“他是个疯子。” “他是疯子?” “石门山庄的人都是疯子,”吉娜说,“刘易斯、外婆、家里的男孩们和我不疯,贝莱弗小姐也不疯。但其他人都是些疯子。有时我觉得住在那儿我也快疯了。连米尔德里德姨妈散步时都在自言自语——教士的遗孀应该不会这样,难道不是吗?” 汽车飞驰着离开了站前的那条路,沿着平整而空旷的大道越开越快。吉娜飞快地瞥了一眼她的客人。 “你和外婆一起念过书,是吗?这点挺怪的。” 马普尔小姐完全能明白她的意思。年轻人很难想象他们这些乌发老人也曾年轻,也曾为了小数点的计算和英国文学而发奋苦读。想起来总会有点不可思议。 吉娜的语气充满尊敬,显然不愿太过唐突。“那一定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没错,是的,”马普尔小姐说,“这点在我身上比你外婆身上更明显吧?” 吉娜点了点头。“这么说很贴切。外婆总给人一种没有年龄感的感觉。” “好久没见她了。不知道她变化大不大。” 吉娜含糊地答道:“她的头发已经灰白了。因为关节炎的原因走路得用拐杖,最近情况比较糟。我觉得——”她顿了下,转而问马普尔小姐,“你以前来过石门山庄吗?” “从来没有。只是听过那里的一些事。” “那里挺可怕的,”吉娜乐呵呵地说,“房子是哥特式的巨型怪兽,斯蒂夫说它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厕所。但从某种意义上讲,它也挺有趣的。房子里的人和物能让人发疯,到处是精神病医生,他们像童子军首领一样自得其乐,但生活环境相差很多。少年犯像宠物一样被圈养着。有人教我怎么用电线开锁,有个天使脸蛋的男孩教我怎么用短棒打人。” 马普尔小姐仔细思量着听到的话。 吉娜说:“我喜欢恶棍,不喜欢怪人。刘易斯和马弗里克大夫认为他们都有些怪——他们俩认为这是愿望被抑制,家庭生活不怎么正常,或是母亲与士兵私奔等原因造成的。我倒不这么看,因为有些人的家庭生活也十分不幸,但长大后却很正常。” 马普尔小姐说:“这是个很难解答的问题。” 吉娜笑了,再次露出她那排漂亮的牙齿。 “我倒并不担心。总有些人希望把世界变成更好的地方。刘易斯醉心于此——他下周要去阿伯丁,那里的治安法庭要审讯一个曾被五次定罪的男孩。” “那个在车站接我的劳森先生呢?他告诉我他为塞罗科尔德先生做事。他是塞罗科尔德先生的秘书吗?” “埃德加才不是当秘书的料呢。他曾经犯过事。以前常混迹于各大宾馆,装扮成志愿兵或战斗机飞行员,借了钱就溜。只是个小混混。可刘易斯对他们都很不错,让他们有种家庭的归属感,给他们工作以培养他们的责任心。但我总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中的哪个会把我们全杀了。”吉娜笑着说。 马普尔小姐却没有笑。 汽车穿过一扇有门卫值勤的大门,开入两边长满了杜鹃花的车道。路况非常差,路面上斑痕累累。 看到马普尔小姐的表情,吉娜连忙解释道:“战时没请园丁,我们也不是太在意。看上去确实有点糟。” 绕过一个弯道,宏伟的石门山庄便展现在她们眼前。和吉娜所说的一样,这是幢维多利亚时代的哥特式住宅——像某个财阀的宫殿。这位财阀给这幢建筑增加了几处侧翼及一些附属建筑,风格虽然统一,却使大宅子失去了整体的一致性。 “不怎么样,对吗?”吉娜一腔怨气地说,“外婆在平台上。我把车停在这儿,你去见她吧。” 马普尔小姐沿着平台朝老友走了过去。 尽管扶着拐杖,但从远处看,卡莉·路易丝的身影依然那么娇小。感觉像年轻女孩以一种夸张的方式模仿老太太走路似的。 “简!”塞罗科尔德夫人嚷道。 “卡莉·路易丝,我亲爱的。” 没错,是如假包换的卡莉·路易丝。令人惊讶的是,她没怎么变,还是那么年轻。和姐姐不同,卡莉不用化妆品或任何人工手段。她的头发呈银灰色——她的头发原本就是银色的,几乎没怎么变。皮肤仍是玫瑰花似的白里透红,只是花瓣有些起皱了。她的眼神依旧纯洁无辜,体形如同年轻女孩一样苗条,头像要起飞的鸟一样微微前倾。 “这么多年没见错全在我,”卡莉·路易丝甜甜地说,“简,多年没见了。真高兴你能来。” 吉娜在平台那头说:“外婆,该进屋了,天越来越冷——乔利会发脾气的。” 卡莉·路易丝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她说:“他们老是对我兴师动众的,欺负我是个老太婆。” “可你并不这么想吧?” “简,我当然不这么想。虽然全身上下不舒服,经历过很多事,但我的心和吉娜一样年轻。别人说不定也这样。镜子能诉说岁月的痕迹,但他们就是不信。现在回想起来,佛罗伦萨的事就像是几个月之前发生的。还记得弗劳琳·施瓦格和她的长筒靴吗?” 两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回忆着几乎半个世纪之前发生的事,禁不住笑了起来。 她们一同走进一个小门。门口有位瘦削的老太太,长着个傲慢的大鼻子,头发剪得很短,身穿裁剪得体、结实耐用的粗花呢裙。 她厉声道:“卡拉[卡莉的昵称],你真是疯了,在外面待到现在。你完全没能力照顾自己。真不知道塞罗科尔德先生会怎么说。” “乔利,别责备我。”卡莉·路易丝恳求道。 她把贝莱弗小姐介绍给马普尔小姐。 “这是贝莱弗小姐,她是我的一切:护士、监护人、监察者、秘书、管家,还是一个忠实的朋友。” 朱丽叶·贝莱弗吸了吸鼻子,由于激动鼻头通红。 她生硬地说:“我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个家太疯狂了,我没法把所有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亲爱的乔利,当然没办法事事有条理。何必要那么尝试呢?你打算让马普尔小姐住在哪儿?” “蓝室。我可以带她上去了吗?”贝莱弗小姐问。 “乔利,带她去吧。一会儿带她下来喝茶,今天茶点在书房吃。” 蓝室的窗帘很厚,华丽的蓝色织锦花缎已然褪了色。马普尔小姐想,该有五十多年了吧。家具大而结实,由红木制成,床是红木做的四柱床。贝莱弗小姐打开通向浴室的门。浴室出人意料地现代化,整体呈淡紫色,个别地方镀着明亮的铬。 她严厉地看了浴室一眼。 “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和卡拉结婚时在这幢房子里新建了十个浴室,之后只是更换了些管道。他不同意对其他地方做改动——他说这里是上个时代的完美杰作。对了,你认识他吗?” “不,从来没见过。我和塞罗科尔德夫人虽然通信但很少见面。” “他很会做人,”贝莱弗小姐说,“但不是什么好人。他在家里表现得很好,很有风度。许多女人都喜欢他,最后却死在女人手里。和卡拉完全不是一路人。” 接着她粗鲁地问:“女仆会替你整理行李。用茶点前想先洗漱一下吗?”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说会在楼梯口等待马普尔小姐。 马普尔小姐走进浴室,洗了洗手,然后略有些慌张地用淡紫色的毛巾擦干。她脱下帽子,整理了一下头发。 推开门,马普尔小姐发现贝莱弗小姐正在门外等着她。两人顺着宽敞却有些昏暗的楼梯下了楼,穿过同样昏暗的大厅,走进一个书架高到屋顶的房间,房间的窗户正对着人工湖。 卡莉·路易丝站在窗边,马普尔小姐走到她身旁。 “房子好大啊,”马普尔小姐说,“我都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了。” “是啊。真够荒唐的。这里最初是由一个发迹的铁匠建起来的,没多久他就破产了。这点并不奇怪。大约有十四个厅——全都很大。我觉得家里只需要一间客厅就够了。还有很多大卧室。完全没这个必要。我的卧室也大得让人发愁——从床边走到梳妆台要走很远的路。深红色的窗帘又大又重。” “没让人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吗?” 卡莉·路易丝的表情略微有些惊讶。 “没有。与当初和埃里克住在这里时一样。只是重新粉刷了一下,用的是同一种颜色。这种事应该不重要吧?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何必把钱浪费在装修上呢?” “除了粉刷之外,这幢房子没做过任何改动吗?” “动过很多次。只有中间部分的房间之间的通道没动。我的第二任丈夫约翰尼十分喜欢中间部分的设计,就没让人动。他是个艺术家、设计师,懂得这些事情。不过东西两边的侧翼都进行了彻底的改建。隔出房间并分了区,改造成办公室、教员卧室什么的。男孩都住在学院楼——从这儿就能看见。” 透过树林,马普尔小姐看到几幢很大的红砖建筑。之后她的目光落在近处,兀自笑了笑。 “吉娜真是个漂亮姑娘!”她说。 卡莉·路易丝的脸上绽放出光芒。 “是很漂亮。”她轻声说,“让她回来真是太好了。战争开始时我把她送到美国,露丝那里。露丝谈起过她吗?” “没说太多。只提了一下。” 卡莉·路易丝叹了口气。 “可怜的露丝!她对吉娜的婚事一定很生气。我告诉她在这点上我并不怪她。和我不同的是,露丝没能意识到婚姻中的等级观念和原有的那些问题都已经不存在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那些观念都已经过时了。 “吉娜在做与战争有关的工作时遇到了那个年轻人。他是个海军士兵,有着很好的参战履历。一周后他们便结了婚。的确是快了点儿,没有足够的时间去体会彼此是否适合——但当时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年轻人属于他们的时代。我们可能觉得他们挺傻的,但必须接受他们的决定。露丝却很生气。” “她觉得那个年轻人跟吉娜不合适吗?” “她说谁也不了解那个人。他来自中西部,没什么钱——自然也没工作。现在各处都是那样的年轻人——露丝觉得吉娜不该如此轻率地嫁人。但事情都过去了。我很高兴吉娜接受邀请和丈夫一起来这儿。这里的事情太多了——什么都缺人干。如果沃尔特想从医或拿个学位什么的,完全可以留在这儿。不管怎么说,这里是吉娜的家。她回来真好,有她这样热情快乐的人真是太好了。” 马普尔小姐点了点头,看了眼窗外,那对年轻人就在湖边。 “他们真是出众的一对!”她说,“吉娜真心地爱着他!” “那……那不是沃利[沃尔特的昵称],”塞罗科尔德夫人的话音里透着一丝尴尬,“那是约翰尼·雷斯塔里克的小儿子斯蒂芬。约翰尼去世以后,孩子们放假了就没地方可去,于是我让他们都来这儿。他们也觉得这里是他们的家。斯蒂芬在这里住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负责戏剧团——我们有个剧院,经常有演出。我们鼓励孩子们发挥出所有的艺术天赋。刘易斯说青少年犯罪主要是出于表现欲。大多数男孩的家庭很不幸,抢劫、盗窃能使他们觉得自己成了英雄。我们鼓励他们写剧本、演出、设计舞台并自行配色。斯蒂芬就负责这些人。他用心,也有热情,把戏剧活动搞得红红火火的,成效非常显著。” “是这么回事啊。”马普尔小姐缓缓地说。 马普尔小姐的视力很不错(圣玛丽米德村的邻居吃过苦头后都深知这一点),她看见斯蒂芬·雷斯塔里克英俊的脸上有急切的神情。斯蒂芬正和吉娜说着话。吉娜背对窗户,马普尔小姐看不见她的脸。但斯蒂芬·雷斯塔里克的面部表情却是确定无疑的。 “我本不该插嘴,”马普尔小姐说,“但卡莉·路易丝,我猜你也意识到了,他喜欢上了吉娜。” “哦,不……”卡莉·路易丝的表情很困惑,“不,我不希望发生这种事。” “卡莉·路易丝,你总是后知后觉。这点是毫无疑问的。” [book_title]4 塞罗科尔德夫人没来得及再回应,她丈夫拿着几封打开的信从大厅走了过来。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个头不高,长相普通,但鲜明的个性使他显得卓尔不群。露丝谈到他时说他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关注的人和事中,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 “亲爱的,我们受到了一次重大的打击,”他说,“杰基·弗林特的老毛病又犯了。我还以为如果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会变好呢。他确实想变好,他对铁路很感兴趣——我和马弗里克觉得,如果他在铁路上找份工作,或许会努力做好。可他又犯了老毛病,从包裹房里偷东西,还偷了些卖不出去、他自己也不需要的东西。肯定是心理上的问题。我们还没找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但我不会气馁的。” “刘易斯——这是我的老朋友,简·马普尔。” “你好。”塞罗科尔德先生显然没把心思放在马普尔小姐身上,“他们要提起诉讼,当然了,他是个好孩子,没什么头脑,但人不错。他的家庭很混乱,我——” 他突然停了下来,把注意力转移到客人身上。 “马普尔小姐,你能来和我们待上一阵我真是太高兴了。和昔日好友共处、回忆往事,这对卡罗琳十分重要。从许多方面来说,她在这里很不开心——那些孩子的事很让人伤感。希望你能多住上一阵子。” 马普尔小姐觉得对方有一种磁力,她完全明白卡莉·路易丝为何会被这种磁力所吸引。毫无疑问,相对于家人来说,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更看重事业。也许有些女人会对这种态度不满,但卡莉·路易丝不会。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又拿出一封信。 “无论如何,还是有些好消息的。这封信来自威特谢尔和萨默塞特银行。莫里斯在那儿干得很出色。银行的人对莫里斯非常满意,事实上,下个月他就要升职了。他需要的是责任感——学会如何和钱打交道,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转身看着马普尔小姐。 “很多年轻人不知道钱意味着什么。钱对他们而言就意味着去看电影、找女人或买烟抽。他们很擅长摆弄数字,在诈骗中感受兴奋。唉——让我说什么好呢?让他们亲身到银行体验——训练他们从事会计和与数字打交道的工作,让他们了解钱的真正价值。同时也让他们掌握一门技术,以正当的方式与金钱接触。我们就成功在这里。三十八个人里只有两个会让我们失望,另一个是药材公司的出纳——一个相当关键的岗位。” 说到这儿,他转身对妻子说:“亲爱的,我们该去喝茶了。” “我以为要在这儿喝呢。我让乔利把茶点端到这儿了。” “不,去大厅喝。其他人都在那儿。” “他们不是都出去了吗?” 卡莉·路易丝挽着马普尔小姐的胳膊,和她一同走进大厅。茶点和这里的环境似乎不怎么协调。托盘上放着茶具,白色茶盘中放着几只罗金汉和斯波德牌茶壶。茶盘上还放着一个面包、两瓶果酱和一些看上去不怎么样的廉价点心。 一位头发灰白、体形丰满的中年妇女坐在茶桌边,塞罗科尔德夫人对马普尔小姐说:“简,这是我女儿米尔德里德,你从来没见过她吧。” 米尔德里德·斯垂特是马普尔小姐至今见过的与这幢房子最相衬的人——看上去华贵、有威严。近四十岁的时候,她和一个英国天主教堂的教士结了婚,现在是个寡妇。她的样子和人们想象中的教士遗孀一样:令人尊敬又有些呆板。她是个相貌普通的女人,一张大脸,双眼无神。小时候一定极其普通。 “这是吉娜的丈夫沃利·赫德。” 沃利是个高大的年轻人,头发梳得很整齐,表情却很阴沉。他尴尬地点了点头,然后往嘴里塞了几口蛋糕。 吉娜和斯蒂芬·雷斯塔里克一起走了进来,样子非常快乐。 “吉娜为背景处理想出了个天才的点子。”斯蒂芬说,“吉娜,你在舞台设计方面很有一套。” 吉娜笑了笑,显得非常高兴。接着埃德加·劳森走进大厅,坐在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身旁。吉娜和他说话,他却装模作样不予理会。 马普尔小姐对这些人的关系感到困惑,她很期待回房后能躺下休息一会儿。 *** 晚饭时又多了一些人。饭桌上多了个不知是精神病大夫还是心理学家的年轻人马弗里克——马普尔小姐也不太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区别。马弗里克谈的几乎全是他那个行当的术语,马普尔小姐一点都听不懂。另外还有两个戴着眼镜的年轻教师,和一个叫鲍姆加登的职业治疗师。除了这些人以外,吃饭时还有三个面露羞怯的少年犯,这周轮到他们来家里做客。有个金发碧眼的少年犯长得十分可爱,吉娜低声告诉马普尔小姐,他就是用短棒打人的那个孩子。 这顿饭吃得很不对味。烧菜的人马马虎虎,端菜的人也马马虎虎。连大伙穿的衣服都杂七杂八的——贝莱弗小姐穿着黑色的连衣裙;米尔德里德·斯垂特穿着晚礼服,外面套了件羊毛衫;卡莉·路易丝身穿灰色羊毛套装;吉娜穿着农妇装;沃利没换衣服,斯蒂芬·雷斯塔里克也一样;埃德加·劳森穿了一套整洁的深蓝色西服;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穿着传统晚礼服。他吃得很少,几乎没怎么动盘子里的食物。 晚饭后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和马弗里克医生去了医生办公室。职业治疗师和教师也各自回房了。三个“有案在身”的少年犯回学院去了。吉娜和斯蒂芬去剧院研究吉娜关于背景板的想法。米尔德里德漫无目的地织着衣服,贝莱弗小姐在补袜子。沃利靠在椅子上,一个人发呆。卡莉·路易丝和马普尔小姐谈论着恍若隔世的陈年往事。 只有埃德加·劳森没什么事可干。他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来,显得焦躁不安。 他大声道:“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塞罗科尔德先生,他也许需要我。” 卡莉·路易丝轻声说:“应该不会。他今晚要和马弗里克医生谈一两件事情。” “我自然不会闯进去!我从来不去那些不需要我的地方。白天去车站就是浪费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赫德夫人要去。” “她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卡莉·路易丝说,“她也许是在最后一刻才决定去的。” “塞罗科尔德夫人,她让我显得像个傻瓜!十足的傻瓜!” “别这样,”卡莉·路易丝笑着说,“千万别这么想。” “没人需要我,没人要我……这点我很清楚。如果情况有所不同——如果能找到生活中的位置,我的生命将极为不同。没在生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全是我的错……” “埃德加,”卡莉·路易丝感叹道,“别无缘无故跟自己过不去。简认为你去接她很好。吉娜总是凭着冲动做事——她不是存心想气你。” “她是存心的。她就是想羞辱我。” “埃德加——” “塞罗科尔德夫人,你不了解事情的原委,我只能和你说再见了。” 埃德加走出去,用力甩上了门。 贝莱弗小姐嗤之以鼻道:“真是太粗暴了!” “他只是有些敏感罢了。”卡莉·路易丝说。 米尔德里德挑了下手中的编织针,声音尖利地说:“这个年轻人太让人讨厌了。妈妈,你不该容忍他这种行为。” “刘易斯说他也没办法。” 米尔德里德尖声道:“谁都不能那么粗鲁。当然,这事更要怪吉娜。她干什么事都集中不了精力,只会到处惹麻烦。有时她鼓励一个年轻人学好,回头却又马上冷落他。她这样,还能指望其他人怎么样呢?” 这天晚上沃利·赫德第一次开口了。 他说:“他是个疯子。这里全都是疯子!” 晚上,马普尔小姐在卧室里努力回想着石门山庄的状况,心里非常困惑。线索纵横交错——只是很难解释露丝·范·赖多克的不安预感。在马普尔小姐看来,卡莉没被周遭的事所影响。斯蒂芬爱上了吉娜,吉娜可能爱他,也可能不爱。沃利·赫德显然很不开心。这种事很多地方都发生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最糟的莫过于上法庭离婚,双方的生活重新开始——新的纠纷又起。米尔德里德显然妒忌吉娜,也不喜欢她。马普尔小姐觉得这很自然。 她又想了一遍露丝·范·赖多克的话——卡莉·路易丝因为没孩子而失望,她领养了小皮帕,但很快发现自己怀孕了。 马普尔小姐的医生跟她说“这种事时有发生”。压力解除了,自然就会受孕成功。 医生还说这对领养的孩子来说不是件好事。 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古尔布兰森和夫人十分宠爱小皮帕,她在他们心里的地位很牢固,不那么容易被取代。古尔布兰森早就当过父亲,父爱对他而言并非什么新鲜事。卡莉·路易丝渴望做母亲的想法也被皮帕缓和了。她怀孕期间不太顺利,生小孩又难产,吃了不少苦。向来不看重现实的卡莉·路易丝总是抱怨自己的第一次生产。 两个小姑娘一起成长,一个可爱有趣,另一个却沉闷难耐。马普尔小姐觉得这很正常。人们领养孩子时肯定会找个漂亮的。尽管米尔德里德也有可能长得像马丁家族的人,如漂亮的露丝,娇小的卡莉·路易丝,但自然选择却使她的长相更像古尔布兰森一家——高大健壮,样貌普通。 此外,卡莉·路易丝希望领养的孩子不要有自卑感。为了确保这一点,她对皮帕十分娇惯,这对米尔德里德来说很不公平。 皮帕婚后去了意大利,米尔德里德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皮帕去世后,卡莉·路易丝带着吉娜回到石门山庄,米尔德里德又一次成了多余的人。之后雷斯塔里克家的儿子们先后成婚。一九三四年米尔德里德与斯垂特教士结婚,他是个比妻子大十五岁的学究,两人在英格兰南部定居。也许这桩婚事使她开心了一些——但这种事谁也说不准。他们没要孩子。现在她又回来了,回到这幢生她养她的房子里。马普尔小姐觉得现在她也不会很开心。 吉娜、斯蒂芬、沃利、米尔德里德和贝莱弗小姐想过上平常的生活,但又没有能力自食其力。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过得自在而快活。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也能够把理想变成现实。马普尔小姐没在这些人的个性里发现露丝所说的危险。卡莉·路易丝生活得很平静,游离于世事之外——她向来如此。露丝觉得哪里不对劲呢?简·马普尔也有这种感觉吗? 处在旋涡外部的有治疗师、教师、真诚可靠的杂工、自信的马弗里克医生、三个目光无邪的少年犯,另外还有埃德加·劳森…… 入睡前,马普尔小姐让思绪暂停,回想着这个埃德加·劳森。劳森似乎让她想起了什么。他似乎有点不对头——也许还不止有点。他不那么合群——用“合群”这个词贴切吗?但再不合群也不会伤及卡莉·路易丝吧? 想到埃德加·劳森,马普尔小姐不禁摇了摇头。 让她担心的远不止这些。 [book_title]5 第二天一早,马普尔小姐避开女主人独自走进花园。花园里的情景让她很沮丧。这里刚建好时一定非常漂亮:一簇簇杜鹃花,坡形的平整草坪,草本植物丛,被篱笆包围的玫瑰花坛。现在的花园则一片萧瑟。草地上长满了参差不齐的杂草,杂草间夹杂着些无名的野花,花园里的小路上长满了苔藓。这个花园显然很长时间没人照看了。花园对面是个围着红墙的菜园,菜园里的蔬菜长得非常好,菜地也打理得不错。这也许是因为菜园更有实用价值的缘故吧。另外,草坪中有一块被改建成了网球场和滚木球场地。 看着这个没人料理的花园,马普尔小姐不安地咋了咋舌,顺手揪起一把长势旺盛的野草。 还没来得及放下手中的杂草,埃德加·劳森已闯入她的视野。看见马普尔小姐,埃德加·劳森停下脚步,显得有些迟疑。马普尔小姐抓住这个机会,向他表示问候。埃德加·劳森见状走了过来,马普尔小姐问他是否知道整理花园的工具放在哪儿。 埃德加说附近有个园丁,园丁应该知道工具在哪儿。 “荒废成这样真是太令人遗憾了。”马普尔小姐低声说,“我很喜欢花园。”她不想让埃德加去找工具,赶忙接着说,“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只能拾掇拾掇花园。劳森先生,你有太多重要的工作,从没想过要整理花园吧?和塞罗科尔德先生共事一定非常有趣,是吗?” 他答复得非常快,似乎有点急切。 “对,很有趣。” “你一定对塞罗科尔德先生帮助很大。”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这我不清楚。看他怎么想了……” 他沉默了。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劳森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神情忧郁,没人会看他第二眼,即使看了也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花园里有把供人休息的长椅,马普尔小姐走过去坐下。埃德加皱着眉头站在她面前。 马普尔小姐爽朗地说:“想必塞罗科尔德先生一定很依赖你。” 埃德加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皱着眉,心不在焉地坐在她身旁,“我的地位非常尴尬。” “这是自然。”马普尔小姐说。 埃德加出神地望着前方。 “都是些高度机密的事情。”他突然说。 “当然了。”马普尔小姐说。 “如果我有权——” “怎么了?” “也许可以跟你说……你不会传出去吧?” “当然不会。”马普尔小姐注意到埃德加没等她否认。 “我父亲其实是个大人物。” 无须再说什么了,马普尔小姐要做的只是认真聆听。 “除了塞罗科尔德先生没人知道。万一传出去,会给我父亲惹麻烦的。”他看着马普尔小姐笑了笑,一个伤感而高贵的笑,“事实上,我是温斯顿·丘吉尔的儿子。” 马普尔小姐说:“原来是这样啊。” 她的确明白了。她想起了圣玛丽米德村发生过一件令人伤心的事及其可怕的结果。 埃德加·劳森说个不停,那些话好似舞台上演出的一幕幕戏剧。 “之所以有今天是由很多原因造成的。我妈妈生活得很不自由,她丈夫进了疯人院,她不能离婚,也就没了再婚的可能性。我不怨他们。至少,我想我不会……他已经尽了全力。当然有些过于小心。问题便因此而起,他树敌不少——这些人同时也敌视我,他们不让我和他接触,还密切监视着我。我走到哪儿他们就跟到哪儿,还总制造麻烦。” 马普尔小姐摇了摇头。 “真是太可怜了。”她说。 “我曾在伦敦学医。他们改了我的考卷——把答案都改了,他们要我不及格。他们在街上跟踪我,在我房东面前搬弄是非,无论到哪儿都缠着我不放。” “但你无法确定,是吗?”马普尔小姐心平气和地问。 “我就是知道!他们非常狡猾。我无法看到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我一定会弄个水落石出……塞罗科尔德先生把我从伦敦带到这儿。他人很好——非常好。但这里也不安全。他们也在这儿,和我对着干,让别人讨厌我。塞罗科尔德先生说这不是真的——但他什么都不知道。或许——有时我会想——” 他闭上嘴站起身。 “这些都是秘密,”他说,“你明白这点,对吗?如果发现有人跟踪我——盯我的梢,你也许能告诉我那是谁。” 埃德加就这样忧郁地走了。马普尔小姐看着他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疯子,”身旁响起一个声音,“真是一派疯言。” 沃尔特·赫德出现在马普尔小姐身旁。他双手插在口袋里,皱起眉头看着埃德加走远的身影。 他说:“这是什么地方?简直是疯人院,全都是些疯子。” 马普尔小姐没吭声,沃尔特又说:“你觉得他怎么样?他说他爸是蒙哥马利勋爵。我看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我听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是啊,”马普尔小姐说,“的确不太可能。” “他对吉娜说的是另一套——说他是俄国皇位的继承人,说他是公爵的儿子什么的。老天,他真的连自己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吗?” “我认为他不知道,”马普尔小姐说,“这就是问题所在。” 沃尔特坐在她身边,慵懒地靠在椅子上,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这里全都是些疯子。” “你不喜欢住在石门山庄吗?” 年轻人皱起眉头。 “我只是弄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看看这个地方——这幢房子,这里所有的一切。这些人有钱。他们不缺钱,但看看他们过的日子,到处是有裂缝的瓷器和不值钱的物件,连个固定的帮佣也没有——只是雇了些人帮忙。壁毯、窗帘、坐垫确实是绸子的,可都破烂不堪!银质茶壶已发黑生锈,需要清洗。塞罗科尔德夫人什么都不在乎。看看她昨晚穿的那身衣服。胳膊下面打了补丁,破了还在穿。她可以到店里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去邦德大街或别的什么地方都行。钱?他们还在乎钱吗?” 他停下话头,坐在椅子上深思起来。 “我知道受穷的滋味。那没什么不好。年轻力壮时肯干活就可以不受穷。我没多少钱,但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我要开个修车厂。我攒了点钱,和吉娜说过这事,她听了我的话,似乎明白我的意思。那时我不大了解她。穿军服的女孩看上去都一样。我是说看不出她们谁穷谁富。我认为她比我强,受的教育多些。但这并不重要。我们彼此倾心,后来结了婚。我有点钱,她告诉我她也有一些。我们回去要开个加油站——吉娜同意我的想法。我们深爱着彼此。但吉娜的势利眼姑婆却想从中作梗……这次吉娜说要来英国看她外婆,这很在理,这里是她家,再说我也想见识见识英国,我总听人说起这里。只是来看看——至少我原先是这么想的。” 他眉头越皱越紧,后来完全发怒了。 “结果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被这个可怕的地方缠住了。你们干吗不待在这儿——在这里成家立业?——他们竟这么说。我能干的工作有的是。工作?!我不要这里的工作,给那些小无赖糖吃,和他们玩游戏……这些有什么意义呢?这个地方的确很不错——真的不错。难道他们不知道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并没有这么好的地方住吗?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非常走运吗?走运却不珍惜,这不是疯子吗?工作我不介意,但我希望以喜欢的方式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会有所成就的。这地方总让我觉得像被困在了蜘蛛网上。吉娜——我弄不明白她。她不再是在美国和我结婚的那个女孩了。我没办法——没办法跟她交谈。真他妈的该死!” 马普尔小姐轻声说:“我理解你的想法。” 沃利飞快地扫了她一眼。 “你是迄今为止唯一能和我交心的人。平时我像个蛤蜊一样沉默不语。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你是英国人——真正的英国人。但不知为何,你总让我想起远在家乡的贝特茜姨妈。” “这非常好。” “她很有主见。”沃利沉思着说,“虽然看上去瘦得弱不禁风,但其实非常坚强。是的,夫人,我觉得她非常坚强。” 他站起身。 “抱歉以这种方式和你说话。”他道了歉。马普尔小姐第一次见他笑,动人的笑容使沃利·赫德突然从沉闷乏味的男孩变成一个英俊可人的年轻小伙子。“我必须找个人一吐为快。但对你唠叨不太好。” “亲爱的孩子,没关系,”马普尔小姐说,“我有个外甥——不过比你大多了。” 她的思绪转移到世故而时髦的外甥,作家雷蒙德·韦斯特身上。韦斯特和赫德有着极大的反差。 “又有人来找你了,”沃尔特说,“那家伙不喜欢我。我走了,夫人。谢谢你和我聊天。” 他快步离去。马普尔小姐看到米尔德里德穿过草坪朝她走来。 斯垂特夫人坐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马普尔小姐说:“我看见那个可怕的家伙在烦你。真是个天大的悲剧!” “什么悲剧?” “我是说吉娜的婚姻。真不该送她去美国。我当时就告诉我妈不该那么做。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僻静的小地方,几乎没有罪案发生。我讨厌那些对家庭和自身不满的人,但现在这样的人太多了。” 马普尔小姐若有所思地说:“在孩子的问题上,很难说怎样做算对。在德国人随时可能入侵的情况下,还是把他们送走为好——留在这里会受到炸弹的威胁。” “别胡扯了,”斯垂特夫人说,“我们肯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我妈在吉娜的问题上总是很不理智。那孩子被惯坏了,一直很任性。根本没必要把她从意大利叫回来。” “她父亲没反对吗?” “你是说桑·塞维里诺吗?意大利人就那副德行。他们只关心钱,别的都是次要的。他和皮帕结婚只是为了钱。” “唉……我还以为他非常爱她,在她死后悲痛不已呢。” “那无疑是装的。我真不明白妈为什么同意皮帕嫁个外国人。多半是美国人所谓的豁达在作祟吧。” 马普尔小姐缓缓地说:“我一直觉得卡莉·路易丝的生活态度太天真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这点让我很受不了。妈妈喜欢追求时尚,做人过于理想化。简姨妈,你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的话都有凭有据,我就是在她的异想天开中长大的。” 头一次听见有人称她“简姨妈”,马普尔小姐略微有些吃惊。不过这是当时的习俗,她送给卡莉·路易丝家孩子们的圣诞礼物上写着“简姨妈爱你们”,于是他们就把她叫成姨妈——如果有人还会想起她。马普尔小姐觉得孩子们多半不会想起她。 她看着身边的中年女性陷入了沉思。后者双唇紧闭,鼻子下面有几道很深的法令纹,双手紧握在一起。 她轻声问:“你的童年一定很不顺吧?” 米尔德里德热切地看着她。 “能得到理解真是太让人高兴了。人们往往不知道孩子都经历了些什么。皮帕比我漂亮,还比我大,总是大家注意的焦点。她不需要鼓励就已经够出众了,但爸妈却还是鼓励她突出自己。我比较害羞——皮帕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害羞。简姨妈,孩子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受到极大的伤害。” “我了解。”马普尔小姐说。 “‘米尔德里德真笨’,皮帕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我比她小,自然不能指望功课和她一样好。过于突出姐姐,对妹妹很不公平。” “‘多可爱的小女孩啊。’人们会这么对妈妈说,但从来不会注意我。父亲也爱和皮帕嬉戏玩耍。应该有人体会到我的不易。所有的关心和注意都给了她。当时我还太小,意识不到性格养成的重要性。” 她的嘴唇颤抖,之后语气重新强硬起来。 “这不公平——太不公平了——我也是他们的孩子。皮帕是领养的。我才是他们亲生的,她什么也不是。” “也许正因为这样他们才对她过分娇惯。” “他们只喜欢皮帕。”米尔德里德·斯垂特说。然后她又补充道:“哪有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的——真是太不合理了。” 她接着说:“然后这一切又延续到了吉娜身上,她骨子里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真是一脉相承啊。刘易斯可以有他那套关于环境的说法,但血脉总能说明问题。看看吉娜吧。”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马普尔小姐说。 斯垂特夫人说:“行为上可不是。除我妈外,谁都看得出她和斯蒂芬·雷斯塔里克的关系。太恶心了,我承认她的婚姻的确不幸,但婚姻毕竟是婚姻,人必须忠于自己的配偶。无论如何,她已经和那个讨厌的年轻人结了婚。” “他很可怕吗?” “亲爱的简姨妈!他看上去简直像个歹徒。乖戾无礼,几乎不开口说话,粗俗又没教养。” “我想他只是不开心罢了。”马普尔小姐温和地说。 “真不明白他为什么整天阴着脸——除了吉娜的不检点之外,该做的我们都为他做了。刘易斯提出了好几种让他发挥作用的办法,但他就是装模作样,什么也不干。”她突然大声说,“这个地方真让人受不了,太让人受不了了。刘易斯一门心思只想着那些年轻人,别的什么也不想。而我母亲只想着刘易斯。他做什么都对。看看这个花园,杂草丛生;还有这幢房子,该做的几乎都没做。我知道现在找用人不容易,但想找总能找到。这不是钱的问题,问题是没人管。如果这是我家——”她打住话头。 马普尔小姐说:“我们必须面对时过境迁的境遇。这个大宅子的确存在很多问题。你对这个已经几乎不认识的家一定感到非常伤心。你真的喜欢住在这里吗?——有个自己的家会更好吧?” 米尔德里德脸红了。 “怎么说这里都是我家,”她说,“是我爸爸的家。没人能改变这一点。只要愿意,我就可以住在这里。我就要住在这里。要是妈妈没那么不可救药该有多好呀!她都不肯给自己买身合适的衣服。乔利为此十分发愁。” “我正想问你关于贝莱弗小姐的事呢。” “有她在简直是太好了。她敬重妈妈,服侍妈妈很长时间了——她是约翰尼·雷斯塔里克在的时候来的,在那件令人伤心的事中给了妈妈很多安慰。约翰尼和南斯拉夫女人跑了的事你知道吧——那个放荡的女人有很多情人。母亲平静又有风度,尽量不声不响地和他离了婚。甚至还让雷斯塔里克家的儿子们来这里度假,其实真没必要,完全可以做些别的安排。当然,让他们去找父亲和那个南斯拉夫女人不太妥当。无论如何,妈妈接纳了他们……贝莱弗小姐历经了所有这些事后,性格依旧刚强。有时我觉得她操心的事情太多,反而让妈妈显得很软弱。但我真不知没有她妈妈会怎样。” 她顿了一下,然后用惊讶的口气说:“刘易斯来了,真奇怪,他很少来花园的。” 塞罗科尔德先生带着一贯的专注神情朝她们走来。他像是没注意到米尔德里德似的,一心只想着马普尔小姐。 他说:“真是太抱歉了。我本想带你四处转转,看看这个机构。卡罗琳让我带你参观参观。但不巧,我要去利物浦处理一个孩子和铁路包裹房的事。我让马弗里克带你转转吧,他马上就来。我后天才能回来。如果能阻止他们起诉就太好了。” 米尔德里德起身离开。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没在意她,他的目光透过厚厚的玻璃镜片死死地盯着马普尔小姐。 他说:“地方法官们的视角总是不太对。有时他们太严厉,有时又判得太轻。对小伙子们来说,判几个月的刑倒也无关紧要,他们甚至觉得这样很刺激,可以对女朋友吹嘘一番。但判刑过重他们就会一蹶不振,后悔那么做太不值当。当然别坐牢最好。矫正性训练——让他们做些有助于身心的训练,比如我们这儿做的——” 马普尔小姐打断了他的话,她问:“塞罗科尔德先生,你对年轻的劳森先生满意吗?他——这个人正常吗?”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的脸上浮现出不快的神情。 “真希望他没犯老毛病。他说了些什么吗?” “他说他是温斯顿·丘吉尔的儿子。” “又是老一套。你大概猜出他是个私生子了吧,他很可怜,出身卑微。一个伦敦的社团把他的案子交给我。他说大街上有个男人在监视他,便袭击了那个人。他的案子具有典型意义——马弗里克大夫会把具体情况告诉你的。我查过他的案宗。他母亲生于普利茅斯一个贫穷但受人尊敬的家庭,父亲是个水手,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孩子是在十分艰苦的条件下养大的。年少时他便对父亲的身份想入非非,后来产生了幻觉,开始穿与他无关的制服、戴很多勋章——这种行为非常具有典型意义。马弗里克医生认为这种症状还有救,前提是得让他建立起自信。我让他负责一些事,想让他明白重要的不是出身而是能力。我努力帮助他树立自信心。他的进步也非常明显,我替他高兴。但你现在却说——” 他叹息着摇了摇头。 “塞罗科尔德先生,他会是个危险人物吗?” “危险?他并没表现出任何自杀的倾向啊。” “我不是指自杀。他和我谈起一些敌人,一些迫害他的敌人。请原谅我,但我认为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你说是吗?” “我想没那么严重。不过我会和马弗里克谈谈,迄今为止他一直有望恢复——很有希望。” 他看了看表。 “我必须走了。亲爱的乔利过来了,她会照顾好你的。” 贝莱弗小姐轻盈地走了过来,她说:“塞罗科尔德先生,接你的车停在门口了。马弗里克大夫从学院打来电话,我告诉他我会带马普尔小姐过去,他会在门口接我们。” “多谢。我得走了,我的手提箱呢?” “在车里,塞罗科尔德先生。” 刘易斯匆匆地走远了。贝莱弗小姐看着他的背影说:“总有一天这个人会栽倒在事业上。人总要放松和休息一会儿,可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 马普尔小姐说:“他确实全情投入在事业之中。” 贝莱弗小姐忧心忡忡地应道:“其他什么都不想。从来没想到要照顾妻子,也从来没替她想过任何事。马普尔小姐,他妻子是个十分可爱的人,应当得到爱和关心。但在这里,人们都只想着那些爱发牢骚、贪图轻松生活、靠欺诈为生的年轻人,那些人根本不想靠艰苦的工作生活。而那些从体面家庭出来的孩子该怎么办呢?为什么没人理睬他们?对于塞罗科尔德和马弗里克大夫这种怪人,以及那些多愁善感的人来说,正直毫无意义。马普尔小姐,我和我的兄弟们过惯了苦日子,但我们从来不发牢骚。这世道,只知道同情软蛋!” 她们穿过花园,经过栅栏中间的门来到拱门前。这是当年埃里克·古尔布兰森为学院修建的入口。红砖大楼建得很结实,但并不雅致。 马弗里克医生出门迎接她们。在马普尔小姐看来,马弗里克医生有点神神叨叨的。 “谢谢你,贝莱弗小姐。”他说,“马普尔小姐,我觉得你肯定会对我们所做的事感兴趣。我们正走在成就事业的伟大道路上。塞罗科尔德先生很有洞察力——非常有远见。我的老上级约翰·史迪威爵士也很支持我们。他在内务部工作,直到退休,如果没有他,这里的事业可能还没开始呢。这是个医学问题——我们必须让法律界权威明白这一点。精神病学在战争时期得以全盛发展,我们相信治疗能使他们洗面革面——现在,我想先让你看一下解决这个问题的第一步。请您往上看。” 马普尔小姐抬起头,看见拱形门廊上刻着一行字——“入此地者皆能恢复”。 “是不是很棒?我们要的不就是这个吗?这些年轻人需要的不是责备,不是惩罚。他们已经被惩罚得够多了。我们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好的人。” “像埃德加·劳森一样吗?”马普尔小姐问。 “他是个有趣的例子。你和他聊过了吗?” 马普尔小姐说:“聊过了。”她抱歉地补充了一句,“我觉得他有点疯狂。” 马弗里克医生开心地笑了。 “亲爱的女士,人人都有点疯狂因子。”他边说边把她领进门,“这是生存的秘密。世上的人都有点疯狂。” [book_title]6 总体来说这是很累的一天。 热情本身就令人疲惫,马普尔小姐琢磨着。她对自己及自己的反应略微有些不满意。石门山庄存在一种模式——兴许还不止一种,但她什么都看不出来。她隐约感觉到的不安都围绕着忧郁却不引人注目的埃德加·劳森。真希望能在记忆中找出一个和埃德加·劳森对应的人物来。 不像塞尔科克公司形迹可疑的送货人,不像心不在焉的邮递员,不像周一在威特家工作的园丁,也不像夏天那位造成一系列奇案的元凶。 有些事她完全捉摸不透,但埃德加·劳森肯定有问题——这个问题光靠观察明白不了。就经验来看,马普尔小姐觉得无论出什么事都牵扯不到她的朋友卡莉·路易丝。在石门山庄混乱的生活中,人们的麻烦和奢望彼此相连,但这些事(据她所知)都和卡莉·路易丝无关。 卡莉·路易丝……马普尔小姐突然意识到,除了不在这儿的露丝之外,只有她用这个名字称呼路易丝。对她丈夫而言,她是卡罗琳;贝莱弗小姐称她为卡拉;斯蒂芬·雷斯塔里克称她为“夫人”;对沃利来说,她是塞罗科尔德夫人;吉娜则称她为外婆——她说这是外祖母和奶奶的综合称呼。 这些对卡罗琳·路易丝·塞罗科尔德的不同称呼有什么讲究吗?对所有人而言,她是不是仅仅是个象征,而不是个真正的人呢? 第二天一早,卡莉·路易丝走路时脚步略有些迟缓,她走到花园里,坐在朋友身边,询问她在想什么。马普尔小姐的答案来得非常快。 “卡莉·路易丝,我在想你呢。” “想我干什么?” “老实告诉我,这里有什么事让你担心吗?” “让我担心?”她眨着那双清澈的蓝眼睛,疑惑地说,“简,我会担心什么呀?” “大多数人都有烦恼。”马普尔小姐眨了眨眼,“我就有。我很爱偷懒。衣服补得不好,用李子做杜松子酒时总忘记加糖。这样那样的小事非常多——没烦心事反倒不正常。” 塞罗科尔德夫人含糊地回答道:“的确有些不那么让人开心的事。刘易斯工作太卖力,斯蒂芬整天为剧院奔波,有时顾不上吃饭,吉娜反复无常……但我没办法改变别人——我不认为自己能改变别人,因此担心也于事无补,你说对吗?” “米尔德里德也不快乐,你知道吗?” 卡莉·路易丝说:“她向来不快乐。小时候她就很忧郁,皮帕就不一样,皮帕总是容光焕发。” 马普尔小姐试探着说:“米尔德里德的不快乐也许有什么原因吧?” 卡莉·路易丝平静地回答:“因为妒忌吗?我觉得是。但人的感受不一定有理由,人的感受都是自然产生的。简,你不这么想吗?” 马普尔小姐的脑子里闪过被残疾母亲奴役的蒙克里夫小姐。可怜的蒙克里夫小姐,她十分渴望出去看世界。蒙克里夫夫人去世后,收入甚微的蒙克里夫小姐终于解放了,圣玛丽米德村的人都为她感到高兴。蒙克里夫小姐到达耶尔[法国旅游圣地]时,给“妈妈的一个老友”打了个电话,结果她被这个患了忧郁症的老妇人的痛苦所打动,取消了旅游的行程安排。她住进那个老友的别墅,整日操劳,继续渴望一览外面的世界。 马普尔小姐说:“卡莉·路易丝,我想你说得对。” “我能超脱事外与乔利分不开。我和约翰刚结婚时她就来了,她一来就对我很好。她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把我当成无助的孩子。她会为我做任何事。有时我感到很过意不去。简,我真觉得乔利会为了我去杀人。这么说是不是太可怕了?” “她的确忠心耿耿。”马普尔小姐肯定地说。 塞罗科尔德夫人开心地笑了。“她很生我的气。她希望我买漂亮衣服,过奢华的日子,她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把我放在第一位,对我多关注些。她对刘易斯热心的事业一点都不感兴趣。在她眼里,那些可怜的孩子只是被宠坏了的少年犯,根本不值得关心。她认为这里太潮湿,不利于我的风湿病,我该去埃及或其他温暖干燥的地方去。” “你的风湿病很厉害吗?” “最近一段很严重,走路都困难。腿上出现了可怕的痉挛。”说着她露出有魔力般的天使笑容说,“毕竟岁月不饶人呀。” 贝莱弗小姐走过法式长窗,匆匆向她们走来。 “卡拉,有人打电话说来了封电报。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今天下午到。” “克里斯蒂安吗?”卡莉·路易丝的表情很惊讶,“没想到他会在英格兰。” “安排他住在橡树客房里吧?” “好,就这么安排。那里不用走楼梯。” 贝莱弗小姐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回房。 卡莉·路易丝说:“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是我的继子,他是埃里克的大儿子。其实他比我还要大两岁。他是学院的理事——几名最主要的理事之一。刘易斯不在实在是太不巧了。克里斯蒂安在这儿一般只待一个晚上。他很忙,他们肯定要讨论许多事情。” 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来的时候正赶上喝下午茶。他的五官鲜明,说话慢条斯理,问候卡莉·路易丝时充满了关爱。 “我们的小卡莉·路易丝还好吗?你一点也不显老,一点也不。” 他把手放在卡莉·路易丝的肩上——笑眯眯地低头看着她——另一只手扯着卡莉的袖子。 “克里斯蒂安!” “哦,”他转过身,“是米尔德里德吧?你好吗,米尔德里德?” “最近不怎么好。” “真不幸,真是太不幸了。” 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和他同父异母的妹妹长得非常像。他们相差近三十岁,不留心的话会把他们当成父女。米尔德里德对他的到来十分欢喜,高兴得脸都红了,话也变多了。她不断地在谈话中提到“我哥哥”,“我哥哥克里斯蒂安”,“我哥哥古尔布兰森先生。” 古尔布兰森转过脸问吉娜:“小吉娜怎么样?你和丈夫还住在这儿吗?” “是的。我们已经安定下来了。沃利,你说是吗?” “差不多吧。”沃利回答道。 古尔布兰森那双狡猾的小眼睛迅速地打量了沃利一下。沃利像往常一样闷闷不乐。 古尔布兰森说:“终于又和全家人团聚了。” 他的话音非常友好,但马普尔小姐觉得他的态度并不友好。他的嘴角刚毅,神情专注。 介绍到马普尔小姐时,他仔细地看了看她,像是在琢磨着这位新来的人。 “克里斯蒂安,没想到你会在英格兰。”塞罗科尔德夫人说。 “我来得的确很突然。” “真不巧刘易斯不在。你会待多久?” “我想明天走。明天之前他能回来吗?” “明天下午或晚上回来。” “看来我得多待一晚上了。” “如果你早点让我们知道——” “亲爱的卡莉·路易丝,我的安排总是很突然。” “你会留下见刘易斯吗?” “是的,我得见见刘易斯。” 贝莱弗小姐对马普尔小姐说:“古尔布兰森先生和塞罗科尔德先生都是古尔布兰森学院的理事,另外还有克罗默主教和吉尔福伊先生。” 看来,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是为和古尔布兰森学院有关的事来石门山庄的。贝莱弗小姐和别人似乎都这么想。 但马普尔小姐却有些怀疑。 老人在卡莉·路易丝没有察觉的情况下迷惑地看了她两眼——马普尔小姐对此感到非常费解。接着,他把目光从卡莉·路易丝转移到其他人身上,暗中打量他们,举动很不自然。 喝完茶后,马普尔小姐悄悄离开众人走进书房。令她惊讶的是,等她坐下开始织毛衣后,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在她身边坐下了。 “你是卡莉·路易丝的老朋友,对吗?”他问。 “古尔布兰森先生,我们小时候一起在意大利念书。那是许多年以前的事了。” “哦,这样啊。你很喜欢她吗?” “是的,我的确很喜欢她。”马普尔小姐热情地回答。 “人人都该喜欢她,我真这么想。她是个可爱而魅力四射的女人。我父亲与她结了婚,我和弟弟们都十分爱她。她像我们的大姐姐。她忠于父亲,忠于他的理想。她从来不考虑自己,总把别人的事放在前面。” “她一直是个理想主义者。”马普尔小姐说。 “理想主义者?对,是这样的,因此她没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罪恶。” 马普尔小姐惊奇地看着他。后者的表情十分严肃。 他突然问:“她的健康状况怎么样?” 马普尔小姐又一次感到惊讶。 “除了关节炎或类风湿病之外,状况很好。” “风湿?对,她是有这病。她的心脏呢?她的心脏还好吗?” 马普尔小姐更惊讶了。“据我所知还不错。不过到昨天为止,我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她了。如果你想了解她的健康状况,该去问别的什么人,比方说贝莱弗小姐。” “贝莱弗小姐——是的,贝莱弗小姐,或者米尔德里德?” “对,也可以问问米尔德里德。” 马普尔小姐稍微有些尴尬。 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严肃地看着她。“这对母女没什么感情,你说是吗?” “是的,我觉得没有。” “我也这么看。太遗憾了——她只有这么一个孩子,但事情就是这样。再说说贝莱弗小姐,你觉得贝莱弗小姐依恋她吗?” “的确很依恋。” “卡莉·路易丝凡事都要靠贝莱弗小姐吗?” “我想是的。” 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皱起眉头,他更像在同自己而不是同马普尔小姐谈话。 “还有小吉娜,她还年轻。太难办了——”他停了一下,又断然道,“有时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真希望能想出个好法子。卡莉·路易丝别受到什么伤害才好。但这太难……太难了。” 这时斯垂特夫人进来了。 “克里斯蒂安,你在这儿啊。我们不知道你去哪儿了。马弗里克大夫想问你有没有事要和他说。” “是那位新来的大夫吗?没事——没什么事,等刘易斯回来再说。” “他在刘易斯的书房里等你,要不要我去告诉他……” “我亲自去说。” 古尔布兰森匆匆走了出去。米尔德里德盯着他的背影,然后把目光转向马普尔小姐。 “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克里斯蒂安有些反常……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他只问了问你母亲的健康状况。” “健康?为什么问你这种事?” 米尔德里德的声音尖利,脸涨得通红。 “我真不知道。” “妈妈的身体很好。对于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来说好得令人惊讶,甚至比我都好。”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说,“你是这么和他说的吧?” 马普尔小姐说:“我对她的健康状况一无所知。他问我她的心脏好不好。” “她的心脏?” “是的。” “妈妈的心脏一点毛病都没有。根本没问题!”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亲爱的。” “克里斯蒂安为什么要问如此怪异的问题啊?” “我不清楚。”马普尔小姐说。 [book_title]7 Ⅰ 从表面上看,第二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但马普尔小姐觉得有暗流涌动。克里斯蒂安一早上都和马弗里克大夫一起在学院里走动,讨论学院政策的成效。下午早些时候,吉娜开车带克里斯蒂安出去兜了一圈,之后马普尔小姐发现他把贝莱弗小姐引到花园,让她带他看什么东西。马普尔小姐觉得这是个借口,其实他是想和那个不怎么开心的女人进行一次私人谈话。如果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的不期而至只是商谈学校业务的话,他为什么要找贝莱弗小姐呢?后者只负责处理石门山庄的家务事啊。 马普尔小姐告诉自己,所有这些都出于自己的想象。唯一让人不安的事发生在下午大约四点钟。她收起正在织的东西,想在下午茶前去花园散个步。绕过一簇十分茂盛的杜鹃花时,她遇见了埃德加·劳森。埃德加一边往前走一边自言自语,差点儿一头撞上她。 他飞快地说:“真是对不起。”但马普尔小姐从他的眼神里发现了一丝呆滞。 “劳森先生,你不舒服吗?” “怎么会舒服呢?我受到了惊吓——可怕的惊吓。” “什么样的惊吓呢?” 年轻人朝她身后飞快地扫了一眼,又不安地向两边张望,这样的动作使马普尔小姐觉得他很紧张。 “应该能告诉你吧……”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她,“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被人监视着。” 马普尔小姐打定主意,她一把抓住劳森的胳膊。 “我们沿着这条路往前走,那里没树也没灌木林,没人可以偷听。” “你说得对,我们去那儿吧。”他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用耳语般的低声说,“我发现了一件事,一件可怕的事。” 埃德加·劳森全身发抖,几乎要哭了。 “他们让我相信人,信任人,但那是撒谎。谎言让我看不到真相。我再也受不了了。真是邪恶透顶。他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到头来我却发现他一直是操纵者。他才是我真正的敌人!他让人跟踪我、监视我。但他现在逃不掉了。我会全都说出来。我会告诉他我知道他做了些什么。” “你说的‘他’指谁?”马普尔小姐问。 埃德加·劳森挺直了身体,想显得义愤而伤心,看上去却更加荒唐了。 “当然是说我父亲。” “蒙哥马利勋爵还是温斯顿·丘吉尔?” 埃德加不屑一顾地瞟了她一眼。 “他们希望我这么想,为的是不让我知道真相。现在我知道了。我有个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这位朋友告诉了我真相,让我知道自己是怎么被骗的。我得和我父亲算账。我要当众揭穿他的谎言!用实情来问他,看看他到底会怎么说。” 埃德加像挣脱束缚一般,一溜烟跑了,消失在花园里。 马普尔小姐神情严肃地回到房里。 “亲爱的女士,我们都有点疯。”马弗里克大夫曾这么说过。 可在马普尔小姐看来,埃德加不止如此。 II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六点半的时候回来了。他把车停在大门口,穿过花园朝家里走来。马普尔小姐透过窗户向外看,看见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出门见他,两人打过招呼后在阳台上闲晃。 马普尔小姐很仔细,她把平时观鸟的望远镜带来了,这时望远镜派上了用场。哪片树丛里没有金丝雀呢? 镜头徐徐下降,她发现两人都很不安。她把身子往外斜了点。两人的对话断断续续地传入耳中。即便其中一人抬头看,也会认定楼上那位聚精会神的观鸟人注意的是远处的动静而不是他们的谈话。 “怎么才能不让卡莉·路易丝知道呢——”古尔布兰森说。 两人又一次走过窗下时,轮到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说话了。 “尽量别让她知道。必须考虑她的感受……” 马普尔小姐还零星听到其他一些话。 “——严重——”“——不公正——”“——无法承担这个责任——”“——我们也许应该听听外界的建议——” 最后马普尔小姐听见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说:“太冷了,我们进屋吧。” 马普尔小姐把头缩回来,心里充满着疑惑。听到的话太零散,很难拼凑在一起,但足以证实在她脑海里形成的担忧。看来露丝·范·赖多克并没说错。 无论石门山庄出了什么事,这事都和卡莉·路易丝有关。 III 不知为何,那天的晚饭气氛非常拘谨。古尔布兰森和刘易斯各怀心事。沃尔特·赫德比以往更不高兴。吉娜和斯蒂芬头一次没了话说,也没和别人说话。说话的只有马弗里克大夫,他与专业治疗师鲍姆加登先生长篇大论地谈了些技术问题。 晚饭后众人去了大厅,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说自己要离开一会儿。他说有封重要的信要写。 “亲爱的卡莉·路易丝,很抱歉,我要回自己的房间了。” “你要的东西都备齐了吧?” “是的,都有了。我要台打字机,已经放好了。贝莱弗小姐做事很认真。” 他从左边通向主楼梯的门走出去,沿着一条走廊往前走,走廊的尽头是卧室及浴室。 克里斯蒂安出门后,卡莉·路易丝问:“吉娜,今天晚上不去剧院了吗?” 吉娜摇摇头,坐在能俯视门前车道和院子的窗户边。 斯蒂芬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钢琴边坐下,轻柔地弹了首曲子,曲调有些莫名的感伤。职业治疗师鲍姆加登先生和莱西先生及马弗里克大夫道过晚安后也走了。沃尔特打开台灯,一阵噼啪声,大厅里一半的灯都灭了。 他嘟囔了一句:“该死的开关老出问题。我去换根新保险丝。” 他走出大厅,卡莉·路易丝低声说:“沃利真会摆弄那些电子玩意儿。还记得他是怎么修烤箱的吗?” “他在这儿就干了这一件事,”米尔德里德·斯垂特说,“妈妈,你吃过补药了吗?” 贝莱弗小姐看上去有些生气。 “我真给忘了。”她站起身,走进餐厅,拿来个盛着玫瑰色液体的小瓶。 卡莉·路易丝笑了笑,顺从地伸出手。 “这种吓人的东西,你们谁都不会忘。”她一边说话一边做了个鬼脸。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出人意料地说:“亲爱的,今晚你就别吃了,我不知道它是否适合你。” 他镇定却不由分说地把小瓶从贝莱弗手中拿下,放在威尔士风格的橡木梳妆台上。 贝莱弗小姐厉声道:“塞罗科尔德先生,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塞罗科尔德夫人的情况好多了,自从——” 她停下来,表情非常生气。 大门猛地被人推开,由于用力太大,门“砰”地响了一声。埃德加·劳森走进灯光暗淡的大厅,像一个明星登场。 他站在屋子中央,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情形似乎有些荒唐——但不算太荒唐。 埃德加像在念台词:“我可找到你了,哦,我的敌人!” 他显然是在对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说话。 塞罗科尔德先生显得有些吃惊。 “什么事,埃德加,你究竟怎么了?”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说话呢?你知道怎么回事。你欺骗我,监视我,和我的敌人一起陷害我。” 刘易斯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亲爱的,别激动。静下来和我说。来我的办公室吧。” 他领着埃德加穿过大厅,走过右边的门,又把门关上。之后又一声响,钥匙在锁里转动,尖利地响了一声。 贝莱弗小姐看了看马普尔小姐,两人的想法一致:用钥匙锁门的不是刘易斯·塞罗科尔德。 贝莱弗小姐大声说:“在我看来,那个年轻人简直疯了。这很不安全。” 米尔德里德说:“他是这里最不正常的家伙——完全不会回应别人的好意。妈妈,你决不能容忍他再这样下去了。” 卡莉·路易丝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他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他喜欢刘易斯,非常喜欢。” 马普尔小姐好奇地看着卡莉,埃德加刚刚冲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发脾气时她可根本看不出他喜欢他,完全不可能。马普尔小姐像以往一样,不明白卡莉·路易丝是不是在故意否定现实。 吉娜大声说:“他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我是说埃德加。他刚才一直在摆弄那个东西。” 斯蒂芬把手从钥匙上拿开,低声说:“如果在电影里,肯定会演成是一把左轮手枪。” 马普尔小姐咳嗽了一声,说:“应该是把左轮手枪。” 从刘易斯办公室紧闭的门后传来的声音不怎么好分辨。突然,声音清晰起来。埃德加·劳森在大声叫喊,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的声音则依旧充满理智。 “谎言——谎言,全是谎言。你是我父亲。我是你的儿子。你剥夺了我的权利。我应当是这里的主人,你恨我——想甩掉我!” 刘易斯低声安慰他,但埃德加歇斯底里的喊声却越来越高。埃德加不时说些脏话,显然已经失去了理智。刘易斯会说上两句“镇定——安静下来,你知道这不是真的——”,但这些话不但没有安抚年轻人,反而让他更愤怒了。 大厅里的人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静静地听着刘易斯办公室锁着的门后的动静。 埃德加大叫:“我让你好好听我说的话,把你脸上傲慢的假面具完全剥除。我要报仇。为你让我遭受的这一切报仇。” 刘易斯一改刚才漠然的语气。 “把左轮手枪给我放下!” 吉娜大嚷:“埃德加会杀了他。他疯了。我们不该去找警察或别的什么人吗?” 卡莉·路易丝不慌不忙地轻声说:“吉娜,不用担心。埃德加爱刘易斯,他不过是在演戏,就是这么回事。” 埃德加的笑声隔着门传了过来,马普尔小姐承认,听起来他的确疯了。 “对,我有把左轮手枪——一把上了膛的枪。别动,也别开口说话。你必须听我说。既然设计阴谋陷害我,你就得为此付出代价。” 此时,传来一声枪响,众人一惊,但卡莉·路易丝却说:“没关系,声音来自外面——应该是停车场里传来的声音。” 埃德加还在锁着的门后尖声怒吼。 “你坐在那儿看着我——看着我,却装作无动于衷。你干吗不跪下来求我开恩?我要开枪了。我要把你打死!我是你儿子——你那无名无分、受人鄙视的儿子,你想把我藏起来,不让全世界发现。你让侦探跟踪我、监视我、百般陷害我。你,我的父亲!我的好爸爸。我是个杂种,对吗?只是个杂种。你一直用谎言蒙蔽我,一直装作对我好,你一直这样欺骗我——你不配活下去。我不会让你活着的。” 门后再次传来一连串脏话。贝莱弗小姐出了声:“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之后便走出了大厅。 埃德加停下来喘了口气,然后又大叫道:“你快死了——现在就要死了。你这个恶魔,赶快受死吧!” 两声尖厉的枪响——不是在停车场,绝对是从锁着的门后传来的。 有人长叹一声,马普尔小姐觉得是米尔德里德。 “上帝呀,该怎么办呀?” 砰的一声响,接着传来更为可怕的声音,是粗重的抽泣声。 有人从马普尔小姐身边走过,开始用力摇动那扇门。 是斯蒂芬·雷斯塔里克。 “开门,开门。”他叫嚷着。 贝莱弗小姐回到大厅,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 “试试这些钥匙。”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这时,接上保险丝的灯又亮了,大厅摆脱阴暗,重新焕发出生机。 斯蒂芬开始试那些钥匙。 试钥匙时,屋里的钥匙掉在了地上。 里面传来一阵绝望的抽泣声。 沃尔特·赫德懒洋洋地返回大厅,顿时愣在当场,他疑惑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米尔德里德眼泪汪汪地说:“那个可怕的疯子打死了塞罗科尔德先生。” “让开。”卡莉·路易丝开口说话了。她起身走到书房门口,轻轻把斯蒂芬·雷斯塔里克推到一旁。“让我来和他说。” 她小声地说:“埃德加……埃德加……让我进去,行吗?求你了,埃德加。” 钥匙放进锁里,转动之后门慢慢被打开了。 但不是埃德加开的门,开门的是刘易斯·塞罗科尔德。他喘着粗气,好像刚刚跑过步,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异常。 “没事,亲爱的。”他说,“亲爱的,没事了。” 贝莱弗小姐生气地说:“我们以为你被打死了呢。”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皱了皱眉,有些严厉地说:“我当然没被打死。” 书房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埃德加·劳森倒在桌旁,正一边抽泣一边喘息。左轮手枪扔在地上。 米尔德里德说:“但我们听见了枪响。” “对,他开了两枪。” “没打中你吗?” “当然没打中我。”刘易斯断然否认。 但马普尔小姐觉得没那么理所当然,射击的距离肯定相当近。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气愤地说:“马弗里克大夫在哪儿?现在我们需要马弗里克大夫。” 贝莱弗小姐说:“我去找他。要给警察打个电话吗?” “警察吗?当然不用。” 米尔德里德说:“当然要打电话给警察,他很危险。”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说:“危险什么?可怜的孩子。他看上去危险吗?” 此时的埃德加看上去的确不那么危险,他年轻,忧郁,只是令人生厌。 他的声音里失去了刻意的伪装。 埃德加呻吟着说:“我不是有意的。我不知被什么控制了,说了那样一番话——我一定是疯了。” 米尔德里德哼了一声。 “我刚才一定是疯了。我不是有意的,求你原谅我,塞罗科尔德先生,我真不是有意的。”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我的孩子。没人受伤。” “塞罗科尔德先生,我差点儿杀了你。” 沃尔特·赫德穿过书房走到桌后的墙边。 “子弹打在这儿了。”埃德加说。目光落到桌子上,然后又落到桌后的椅子上。“真的是只差一点。”他又说,“我失去了理智,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认为他夺走了我的一些权利。我认为——” 马普尔小姐问了个她早就想问的问题。她问:“谁告诉你塞罗科尔德先生是你父亲的?” 埃德加扭曲的脸上闪出一丝狡猾的表情,但转眼就消失了。 他说:“谁也没说,是我自己想到的。” 沃尔特·赫德盯着躺在地上的左轮手枪。 “老天,你从哪儿弄到这把枪的?”他问。 “枪?”埃德加低头看着枪。 “看上去像是我的枪。”沃尔特说着俯身捡起枪,“天哪,真是我的,你从我的房间里拿出来的,你这个小偷小摸的浑蛋。”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站在畏缩的埃德加和咄咄逼人的美国小伙子中间。 “以后再说这件事吧。”他说,“啊,马弗里克来了。马弗里克,能帮忙看看他吗?” 马弗里克大夫带着职业热情走到埃德加身边。 “这样不行,埃德加,”他说,“埃德加,这样做是不对的。” “他是个危险的疯子。”米尔德里德大声道,“他胡言乱语,还用左轮手枪射人。差点儿打中我继父。” 埃德加叫了一声,马弗里克大夫责备道:“斯垂特夫人,说话请务必注意。” “我厌恶这一切。讨厌这里所发生的一切!这家伙是个疯子。” 埃德加从马弗里克手里挣脱开,扑倒在塞罗科尔德脚下。 “帮帮我,帮帮我。别让他们把我带走关起来。别让他们……” 令人憎恶的场面,马普尔小姐心想。 米尔德里德愤怒地说:“他是个——” 她母亲软绵无力地打断道:“求你了米尔德里德,什么都别说了。他自己也很痛苦。” 沃尔特低声道:“痛苦的疯子。这里全都是疯子。” 马弗里克大夫说:“我来照顾他。埃德加,跟我来。上床休息,吃些镇定的药,明天早上再跟我谈。你是信任我的,对吗?” 埃德加身体抖动着站起来。他狐疑地看了看年轻的大夫,又看了看米尔德里德·斯垂特。 “她说我是个疯子。” “不,不,你不疯。” 贝莱弗小姐匆匆穿过大厅向书房走来,似乎出了什么事。进门时她双唇紧闭,脸涨得通红。 她阴沉着脸说:“我给警察打电话了,他们几分钟后就到。” 卡莉·路易丝叫了一声:“乔利!”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埃德加悲鸣一声。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愤怒地皱起了眉头。 “乔利,我告诉过你不想让警察来,他只是病了而已。” “我的确是自作主张,”贝莱弗说,“但警察必须来。因为古尔布兰森先生被人打死了。” [book_title]8 过了半晌人们才弄明白她的话。 卡莉·路易丝不相信似的问:“克里斯蒂安被枪打死了?他死了吗?这完全不可能啊。” “不相信的话,”贝莱弗小姐撅着嘴对卡莉·路易丝和其他人说,“你们自己去看。” 她生气了,语调尖厉短促。 卡莉·路易丝缓缓地朝那个房间走了过去,似乎仍旧不愿意相信。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把手放在她的肩上。 “亲爱的,让我去。” 说着他出了门。马弗里克大夫狐疑地看了埃德加一眼,跟刘易斯去了。贝莱弗小姐随后也跟了上去。 马普尔小姐让卡莉·路易丝坐在椅子上。卡莉坐下来,露出惊恐受伤的目光。 “克里斯蒂安被人打死了吗?”她又问了一遍。 她的声音像个受到了伤害、不知所措的孩子。 沃尔特·赫德站在埃德加·劳森身边怒视着他,手里拿着刚从地上捡起来的枪。 塞罗科尔德夫人疑惑地问:“可是谁会拿枪去射杀克里斯蒂安呢?”但她并没想得到答案。 沃尔特低声说:“疯子!全都是些疯子。” 斯蒂芬靠近吉娜想保护她,后者惊恐的俏脸使房间还有一点生机。 门开了,一个穿着宽大外套的人带着寒气走了进来。 他热情的问候让人们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大家好。真是个不寻常的夜晚,路上雾太大,我只能开得很慢。” 马普尔小姐刹那间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个重影。当然了,同一个人不可能既站在吉娜身边又出现在门口。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只是这两个人长得太像了。不过从近处细看,两人还是有些差别的。他们是长得很像的一家人,但也不过如此。 斯蒂芬·雷斯塔里克瘦得有些憔悴,刚进来的这位却很健壮。他的大衣上有圈黑色的小羊羔皮领,衣服非常合体。来人是个英俊的小伙子,集权威和成功者的幽默于一身。 马普尔小姐注意到了一件事——刚一进屋,他的双眼就马上看向吉娜。 他犹豫了一下,转向卡莉·路易丝。 “收到我的电报了吧?你在等我来吗?”说着朝卡莉·路易丝走了过去。 卡莉几乎是机械地把手伸向他。他接过那只手,轻轻地吻了一下,动作中充满了真挚的感情,不仅仅是戏剧化的礼节。 卡莉低声说:“当然了,亚历克斯——亲爱的,我正盼着你来呢。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 “发生了什么事?” 米尔德里德把事情告诉他,马普尔小姐很讨厌米尔德里德惺惺作态的恐怖语气。 “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她说,“我哥哥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被发现遭枪击身亡。” “我的上帝呀,”亚历克斯十分惊讶,“自杀,是自杀吗?” 卡莉·路易丝说:“不可能是自杀。克里斯蒂安不可能自杀!哦,不。” “克里斯蒂安舅舅绝不会自杀,我很肯定。”吉娜也说。 亚历克斯·雷斯塔里克把这些人轮流看了个遍。他兄弟斯蒂芬朝他肯定地点了点头。沃尔特·赫德带着一丝愤怒盯着他。亚历克斯的目光落在马普尔小姐身上,皱起了眉,就像发现舞台布景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没见过的道具。 他看着马普尔小姐,像是希望有人引荐。但没人替他介绍,马普尔小姐看上去只是个又老又胖、不知所措的老妇人而已。 “什么时候?”亚历克斯问,“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吉娜回答:“在你来之前,就在你来之前三四分钟。我们听见枪响,但没特别注意——完全没有警觉。” “没警觉?为什么没有警觉?” 吉娜犹豫着,回答说:“还发生了些别的事情……” 沃尔特强调道:“的确有些别的事情。” 这时朱丽叶·贝莱弗从书房的门走进大厅。 “塞罗科尔德先生认为我们该在书房里等。警察很快会来,这样有利于他们开展工作。只有塞罗科尔德夫人可以不和我们一起等。卡拉,你肯定吓坏了。我让人送一些暖水袋放到你床上,我这就送你上去。” 卡莉·路易丝站起身,摇了摇头。她说:“我必须先看看克里斯蒂安。” “不行,亲爱的。别让自己难受——” 卡莉·路易丝轻柔地把她推到一边。 “亲爱的乔利,你不会理解的。”她转过头叫了一声,“简,你在吗?” 马普尔小姐走了过来。 “简,和我一起去行吗?” 她们一起向门口走去。正好进门的马弗里克大夫差点儿和她们撞上。 贝莱弗小姐叫着:“马弗里克大夫,千万别让她去,真是太愚蠢了。” 卡莉·路易丝平静地看着年轻医生,甚至还笑了笑。 马弗里克大夫问:“你真的要去看他吗?” “我必须去。” “明白了。”他让到一旁,“塞罗科尔德夫人,如果觉得有必要你就去吧。但过会儿一定要休息一下,让贝莱弗小姐照看你。现在你还不害怕,但我保证你会感到害怕的。” “我想你说得对。我会保持理智的。简,咱们去吧。” 两个女人走出大厅,穿过主楼梯底部,沿着走廊走过右边的餐厅和左边通往厨房的两扇门,再经过通往平台的侧门,来到橡树套房——这个套房是给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准备的卧室。与其说是卧室,这个房间的装饰更像是客厅。里侧的凹室里放着一张床,有扇门通向兼作化妆间的浴室。 卡莉·路易丝在门口停下了。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原本坐在红木桌旁,面前放着一台小型便携式打字机。此时他仍旧端坐在红木桌旁,只是瘫软地靠在椅背上。椅子的高扶手没让他滑落在地。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站在窗旁,他把窗帘往旁边拉了一拉,凝视着窗外。 他转过身,皱起眉。 “亲爱的,你不该来。” 他朝卡莉·路易丝走来,卡莉·路易丝向他伸出手。马普尔小姐后退了一两步。 “刘易斯,我得看看他。我得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走到桌旁。 刘易斯警告道:“你什么都别动。警察肯定希望我们让一切保持原状。” “我明白。他是被人打死的吗?” “是的。”这个问题让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有些惊讶,“你已经知道他是死于他杀的吗?” “是的。克里斯蒂安才不会自杀呢,他很能干,不可能死于意外事故。只能死于……”她犹豫了一下说,“谋杀。” 她走到桌子后面,看着去世的人,脸上浮现出伤心怜爱的神情。 “亲爱的克里斯蒂安,”她说,“他一直对我特别好。” 她用手轻轻地抚摩了一下他的头顶。 “上帝保佑你,谢谢你,亲爱的克里斯蒂安。”她又说。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带着平时少见的深情,说:“卡罗琳,真希望上帝没让你见到这一切。” 卡莉·路易丝轻轻摇了摇头。她说:“我们无法帮人免遭不幸,人们迟早得面对一些事。所以越早越好。我现在去躺一会儿。刘易斯,你会在这儿等警察来吧?” “是的。” 卡莉·路易丝转过身,马普尔小姐伸出一只胳膊揽着她。 [book_title]9 柯里警督和助手们赶到时,大厅里只剩贝莱弗小姐一个人了。 她迅速迎了上去。 “我叫朱丽叶·贝莱弗,是塞罗科尔德夫人的秘书兼女伴。” “发现尸体后给我们打电话的是你吗?” “是的。家里的其他人都在书房——从那边的门进去就是。塞罗科尔德先生守在古尔布兰森先生的房间里,不让人动现场的物品。最先检查尸体的马弗里克大夫马上就到。他得把一个病人送到那边的楼里去。需要我带路吗?” “如果您愿意,那再好不过了。” 能干的女人,警督心想,似乎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他跟着她,沿着走廊朝前走。 随后的二十分钟,警察们按部就班地例行公事。摄影师拍了些照片,法医随后赶到,与马弗里克大夫一起检查尸体。半小时后,警车把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的尸体带走了。柯里警督开始官方问询。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把柯里警督带进书房,柯里警督认真地打量着周围的人,在脑海里做了大致的总结。一个白发老太太;一位中年妇女;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孩,他曾见过她开车在乡间穿行;还有她那位看上去闷闷不乐的美国丈夫;另外还有两位外表或什么地方很相似的年轻人;最后是能干的管家贝莱弗小姐——她打电话报案,警察来了以后又招待得非常周到。 柯里警督把早就想好的一小段话说了出来。 “出了这样的事恐怕会让你们感到非常不安,”他说,“今天晚上我就不打扰了。我们可以从明天开始彻底地调查这个案子。发现古尔布兰森身亡的是贝莱弗小姐,我会让贝莱弗小姐向我大致讲述一下当时的情况,不必过于详细。塞罗科尔德先生,如果你要上楼看夫人,那就快去吧,和贝莱弗小姐谈完后我想和你谈谈。我说明白了吗?有没有房间可以供我们——”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接话道:“乔利,让他们用我的办公室吧。” 贝莱弗点了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带着两个警察穿过大厅前往塞罗科尔德先生的办公室,柯里警督和随行警员跟在后面。 贝莱弗小姐的安排十分妥帖,好像是她而不是柯里警督在负责这件事。 但主动权终归还是要回到柯里警督手上。他的声音和态度都很和蔼,他沉静、严肃,又略带些歉意。有人低估了他的能力,但其实作为警督,他和贝莱弗小姐一样能干,只是不那么显山露水。 他清了清嗓子。 “塞罗科尔德先生已经把情况告诉我了。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是古尔布兰森信托公司及基金会创始人埃里克·古尔布兰森先生的长子……他还介绍了其他一些情况。他是这儿的理事之一,昨天他突然造访,是吗?” “是的。” 简洁的答复让柯里警督很高兴,他接着问:“塞罗科尔德先生去利物浦了。他是搭今天晚上六点半的火车回来的吗?” “没错。” “吃过晚饭以后,古尔布兰森先生说他想一个人在房间里工作,喝过咖啡便离开大家走了。我说得没错吧?” “没错。” “贝莱弗小姐,请描述一下发现尸体时的情况。” “今晚发生了一件非常让人愤慨的事情,一个患有心理疾病的年轻人突然精神失常,用左轮手枪威胁塞罗科尔德先生。两个人锁在这个房间里,年轻人最后开枪了——那边的墙上留有弹孔。幸好塞罗科尔德先生没受伤。开枪后年轻人彻底垮了。塞罗科尔德先生让我去找马弗里克大夫,我就用家里的电话找他,他不在房间。找到他时,他正和一位同事待在一起,我把发生的事告诉他,他便马上来了。回来时我经过古尔布兰森的房间,想着问问他临睡前需不需要一杯热牛奶或威士忌什么的。于是我敲了敲门,但没人应答,我就推门进去,发现古尔布兰森先生死了,然后我便给你打了电话。” “这幢房子都有哪些出入口?安全吗?外人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来吗?” “任何人都可以从通往平台的侧门进来,那个门供大家进出这幢学院大楼,睡觉前才上锁。” “学院里有二百到二百五十名少年犯,对吧?” “是的。但学院大楼的保安措施非常好,有专人巡逻。未经允许,任何人都不可能离开学院大楼。” “我们会调查这一点的。古尔布兰森先生自身有没有被人诟病的地方——比如说跟谁结了怨?再比如说,他做过遭人反对的决定吗?” 贝莱弗小姐摇摇头。 “没有。古尔布兰森先生与学院管理或行政事务没关系。” “他来访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他发现塞罗科尔德先生不在时有些失望,并立刻决定等他回来,是吗?” “是的。” “这么说,他来这儿肯定与塞罗科尔德先生有关喽?” “是的。肯定有关系——多半是学院的事情。” “推测一下应该是这样的。他和塞罗科尔德先生谈过了吗?” “没时间谈。塞罗科尔德先生晚饭前才回来。” “饭后古尔布兰森先生说他有些重要的信要写,便回房去了。他没说要和塞罗科尔德先生谈一谈吗?” 贝莱弗小姐犹豫了一下。 “没。他没说。” “太奇怪了——既然留下来是为了见塞罗科尔德先生,他为什么要去写什么信呢?” “是的,的确有些怪。” 贝莱弗小姐似乎第一次觉察到了矛盾之处。 “塞罗科尔德先生陪他去房间了吗?” “没有。塞罗科尔德先生留在了大厅里。”“你知道古尔布兰森先生是什么时候被杀的吗?” “大概是枪响的时候。应该是九点二十三分。” “你听见枪响了吗?当时没产生怀疑吗?” “当时的情况有点特殊。” 她详细地描述了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和埃德加·劳森之间发生的冲突。 “所以没人意识到枪声是从家里的其他地方传出来的,是吗?” “是的。我当然没这么想。知道枪声不是从刘易斯先生办公室传来的时候,我们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接着贝莱弗小姐阴沉着脸补充道:“没人想到谋杀与企图谋杀会在同一个晚上、同一幢房子里发生。” 柯里警督觉得这话非常在理。 “不过,”贝莱弗小姐又说,“后来我会去古尔布兰森先生的房间,可能也和早前听到过枪声有关。我确实想知道他需要什么,同时也想确认一下是否一切都正常。” 柯里警督看了她一会儿。 “你为什么觉得可能有异常?” “我不知道。因为有‘枪声是在外面响起的’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因此没多加注意。后来回想起这件事,我告诉自己,可能是雷斯塔里克先生的汽车发出的逆火声……” “雷斯塔里克先生的车?” “是的。亚历克斯·雷斯塔里克。他今天晚上开车过来,他是在出事以后才过来的。” “这样啊。发现古尔布兰森先生的尸体后,你碰过房间里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贝莱弗小姐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不满,“我自然知道犯罪现场的东西既不能动也不能碰。古尔布兰森先生头部遭到枪击,但现场并没有武器,我当时就认定这是谋杀。” “刚才领我们去那个房间时,房间里的摆设与你发现尸体时一样吗?” 贝莱弗小姐认真地思考着,她背靠着椅背,眯着双眼。她拥有柯里警督眼中如同照相机一般的记忆。 “只有一处不同,”她说,“打字机上没东西了。” “你是说第一次进去时,古尔布兰森先生的打字机上有他写的信?”柯里警督说,“和我们一起进去的时候却被人拿走了?” “是的,我确信看见过打字机里翘出的白纸边。” “贝莱弗小姐,谢谢你。我们来以前谁还进过那个房间?” “塞罗科尔德先生进去过,我出来接你时他还在那儿。塞罗科尔德夫人和马普尔小姐也进去过。是塞罗科尔德夫人坚持要去的。” “塞罗科尔德夫人和马普尔小姐,”警督说,“谁是马普尔小姐?” “那个白发老太太。她是塞罗科尔德夫人上学时的闺蜜,她是四天前来的。” “谢谢你,贝莱弗小姐。你的讲述非常清晰,我这就去和塞罗科尔德先生谈谈。但也许我会先和——马普尔小姐是位老太太,对吗?我先去和她谈,然后她就可以休息了。不让老年人休息实在有些过分,这件事肯定对她打击很大。”柯里警督同情地说。 “我去告诉她,可以吗?” “那再好不过了。” 贝莱弗小姐出了门。柯里警督抬头看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古尔布兰森?”他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古尔布兰森呢?房子里有两百多个精神不正常的少年犯,任何人都可能杀人。也许是其中的哪个人干的,但为什么要杀古尔布兰森呢?为什么要杀个外人啊?这完全没道理。” 莱克警员说:“不了解全部情况时无法下结论。” 柯里警督说:“是啊,目前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马普尔小姐进屋时警督马上站了起来,显得很有风度。马普尔小姐似乎有些惊慌,他赶紧上前抚慰。 “女士,不用心烦意乱。”他觉得年纪大的人喜欢被称为“女士”。在他看来,警察属于低层次的人,应当对高层次的人表示尊重。“已经发生的事让人很沮丧,但我们得把事实弄清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是的。”马普尔小姐说,“但一定非常困难吧?我是说把所有事情弄明白。人们常常顾此失彼,而且常把注意力放在错误的地方,有时是无意中造成的,有时是被人误导。变魔术的人就爱玩这种指错方向的伎俩。他们很聪明,不是吗?我搞不清他是怎么把碗里的金鱼变没的——碗又不能变小,你说是不是?” 柯里警督眨眨眼,用安慰的语气说:“你说得一点没错。女士,我已经从贝莱弗小姐那儿听说了今晚发生的事,我相信你们现在一定都很担心。” “的确如此,这简直像在演戏,让人不明所以。” “先是塞罗科尔德先生和埃德加·劳森之间的吵闹。”警督低头看了一眼所做的记录。 “一个非常奇怪的年轻人,”马普尔小姐说,“我一来就觉得他很不对劲。” “你自然会这样认为。”柯里警督说,“这阵喧闹后,传来了古尔布兰森先生的死讯。之后你便和塞罗科尔德夫人去看了——去看了……尸体,是吗?” “是的,她让我陪她去,我们是多年的朋友了。” “你们一起去了古尔布兰森先生的房间。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碰过房间里的东西?” “没有。塞罗科尔德先生不让我们碰任何东西。” “女士,你有没有恰巧注意到打字机里放着一张纸或一封信?” “没有,”马普尔小姐飞快地说,“我当时马上就注意到了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很奇怪。坐在那儿的古尔布兰森先生肯定是要打什么东西,可打字机上什么都没有。是的,我当时就觉得很怪。” 柯里警督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你和古尔布兰森先生说过话吗?” “没说过几句。” “你能想起什么特别有意义或十分重要的话吗?” 马普尔小姐想了想。 “他向我打听塞罗科尔德夫人的健康状况。特别是她的心脏。” “她的心脏?她的心脏有什么问题吗?” “据我所知没什么问题。” 柯里警督沉默了片刻,然后问马普尔小姐:“塞罗科尔德先生和埃德加·劳森争吵时你听到枪响了吗?” “其实我没听见。我耳朵有些背。我听塞罗科尔德夫人说,似乎是从外面的停车场里传来的枪响。” “古尔布兰森先生晚饭后和大伙告别,然后马上就离开了,是吗?” “是的,他说有几封信要写。” “他没说有事要和塞罗科尔德先生谈吗?” “没有。” 马普尔小姐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他们已经简短地谈过一次了。” “谈过了吗?什么时候谈的?塞罗科尔德先生不是一回来就吃晚饭了吗?” “他们是在塞罗科尔德先生进门前谈的。塞罗科尔德先生穿过停车场,古尔布兰森先生出门见他,两人在平台上走了几个来回。” “还有谁知道这事?” “我想没人知道。”马普尔小姐回答,“除非塞罗科尔德先生告诉了他的夫人。当时我碰巧在窗边看鸟。” “看鸟?” “是啊。”马普尔小姐想了片刻,说,“我想可能是金丝雀。” 柯里警督对金丝雀不感兴趣。 “你有没有碰巧……”他婉转地问,“偶然……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马普尔小姐纯真的蓝眼睛正巧对上了柯里警督的双眼。 “只有零散的几句。”马普尔小姐轻声说。 “能告诉我吗?” 马普尔小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谈什么,但他们有什么事瞒着塞罗科尔德夫人。要瞒着她——这是古尔布兰森先生的原话,塞罗科尔德先生说‘的确必须考虑到她的因素’。他们还提到了什么‘重大责任’,还说他们应该‘听一听别人的意见’。” 她停了一下又说:“这事你最好去问问塞罗科尔德先生本人。” “女士,我会问他的。今晚还有什么让你觉得奇怪的事呢?” 马普尔小姐想了想。 “一切都挺怪的,我想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是啊。的确是这样的,没错。” 马普尔小姐突然想起了什么。 “有件很怪的事。塞罗科尔德先生不让塞罗科尔德夫人吃药,贝莱弗小姐很不高兴。”她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当然这不是什么大事……” “是啊,的确不是什么大事。谢谢你,马普尔小姐。” 马普尔小姐走出房间时,莱克警员自言自语道:“她虽然上了年纪,但观察十分敏锐……” [book_title]10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走进办公室,房间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他转身关上门,营造出一种私密的气氛,然后走过来坐下——但没坐在马普尔小姐坐过的椅子上,而是坐在桌后,他自己的办公椅上。贝莱弗小姐方才让柯里警督坐在桌子旁边的椅子上,似乎无意间给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的到来留了一把椅子。 坐下以后,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两名警察。他拉长了脸,看上去非常疲倦。这张脸让人以为此人正在历经一次磨难,这让柯里警督颇感意外。古尔布兰森与刘易斯既不是好友也不是亲戚,只是因为婚姻才沾了点亲,但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的死却像是给他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双方坐的位置似乎倒了个个。不像是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先生在回答警方的提问,倒像是他在主持询问似的。这让柯里警督稍稍有些不快。 他飞快地道出了开场白:“塞罗科尔德先生——”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似乎还沉浸在思考中,他叹了一口气说:“要知道怎么做才对,真是太难了。” 柯里警督说:“塞罗科尔德先生,对不对可以由我们来进行分辨。现在,我们来谈谈古尔布兰森先生的事好吗?他来得十分突然,是吗?” “十分突然。” “你不知道他要来。” “一点都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来?”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平静地说:“不,我知道,他告诉我了。” “他是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我从车站回来。他从窗户往外看,看见我后他出来找我,当时他解释了来的原因。” “是与古尔布兰森学院有关的事吗?” “不,与古尔布兰森学院没有任何关系。” “贝莱弗小姐似乎也这么想。” “外界自然会这么猜测。古尔布兰森没有否定这种猜测,我也没有。” “塞罗科尔德先生,这是为何?”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缓缓地说:“我们认为,隐瞒他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非常重要。” “那真正目的是什么?”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沉默了片刻,然后长叹一口气。 “古尔布兰森每年定期来参加两次理事会,上次开会是一个月以前的事,按照常规他应当五个月后再来。所以一般人会认为他这次来是有紧急的事务要处理,人们会觉得这是次商务之旅,无论事急事缓,总归是信托公司的事。据我所知,古尔布兰森没有刻意改变外人的这个印象——也可以说他认为没人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也许这样说比较接近事实——他认为没人猜得出他此行的目的。” “塞罗科尔德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没有马上给出答复。过了一会儿,他严肃地说:“由于古尔布兰森的死——他肯定死于谋杀——我必须把全部事实告诉你们。但坦率地说,我为我妻子的幸福与安宁感到担心。警督,我不想命令你什么,但如果你能有什么办法不让她知道一些事情,我会非常感激。柯里警督,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来这儿是想告诉我,他认为有个冷血的人,在蓄谋缓慢地毒死我太太。” “你说什么?” 柯里疑惑地朝前探出身子。 塞罗科尔德点点头。 “是的,你可以想象得到,这对我是个多么沉重的打击。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克里斯蒂安告诉我这事以后,我才意识到妻子最近抱怨的症状正好证实了他的说法。她得了风湿病,腿部肌肉痉挛,还经常犯恶心——这都符合砒霜中毒的症状。” “马普尔小姐告诉我们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问过她塞罗科尔德夫人的心脏情况。” “这很有趣。我猜他认为有人用了心脏毒剂,因为这样做可以不引人怀疑地导致突然死亡。但我觉得更可能是砒霜。” “你认为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的怀疑是有根据的?” “是的。首先,除非他很肯定,否则不会下这样的断言。他是个细心而固执的人,很难被说服,但他精明老道,什么事都瞒不了他。” “他有什么证据吗?” “我们还没时间讨论,昨天只是匆匆聊了几句。他解释了来此地的目的,我们都同意,在证据确凿之前不让我夫人知道这件事。” “他怀疑谁在下毒呢?” “他没说,我认为他不知道。他可能怀疑过谁。我认为他的确有所怀疑——不然怎么会被人杀了呢?” “他没向你提过那个人的名字吗?” “没提到具体名字。我们认为必须彻底调查这件事,他说应当征求克罗默主教加尔布雷思大夫的意见,并请他与我们合作。加尔布雷思大夫是古尔布兰森家的老朋友,也是学院的理事之一。他很聪明,也很有经验。如果有必要告诉我妻子实情的话,请加尔布雷思帮忙肯定十分有用,对我太太也将带来莫大的安慰。我们可以参考他的意见,看看是否让警方参与。” “太令人惊讶了。”柯里说。 “晚饭后,古尔布兰森离开我们去给加尔布雷思写信,被杀时他正在写那封信。”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易斯平静地回答:“我把信从打字机里拿出来了。”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着的打字机用纸,交给柯里警督。 柯里严肃地说:“你不该拿这张纸,也不该动房间里的任何东西。” “别的我什么都没动。我知道在你眼里我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但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我知道我太太会坚持到那个房间去,我担心她会看见纸上打的那些字。我承认自己做得不对,但如果再发生这种情况,我还是会这么做的。为了让太太高兴,我什么都能做,我只想让她开心。” 柯里警督没再说话,他看着拿到的打字机用纸。 亲爱的加尔布雷思大夫,你好。 如果可能的话,我请求你见信后马上来石门山庄。这里正在发生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我不知该如何应对。我知道你很关心卡莉·路易丝,对影响她健康的因素非常在意。她已经知道了多少?我们又能对她隐瞒多少?这两个问题我很难回答。 不再绕圈子了,我有理由相信这位可爱的女士正被人慢慢毒死。最初产生怀疑是在—— 信写到这里便戛然而止。 柯里说:“写到这儿时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被人枪杀了,是吗?” “是的。” “那为什么信还留在打字机里呢?” “我只能想出两个原因——其一,凶手不知道古尔布兰森正在写信,也不知道信里说了些什么。其二,也许凶手没时间拿走。他可能听见有人来了,只想赶快溜走。” “古尔布兰森没向你暗示他怀疑的是谁吗——如果有所怀疑的话?” 刘易斯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没跟我暗示过。”他又意图不明地补充了一句,“克里斯蒂安是个非常好的人。” “你怎么看砒霜之类的投毒?——你觉得投毒会如何进行呢?” “换衣服准备吃晚饭时我思考了一会儿,最有可能的途径只能是药或补品,我太太吃很多药。说到吃饭,大家都在一个盘子里吃饭,我太太吃的也没什么两样。药和补品就不一样了,任何人都可能往她的药瓶里投砒霜。” “我们必须把药拿去分析。” 刘易斯平静地说:“我已经拿了些样品,晚上吃饭前我去拿了些。” 他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个盛着红色液体的带盖小瓶。 柯里警督好奇地看了他一眼。 “塞罗科尔德先生,你把什么都想到了啊。” “事情就该办得麻利些。今晚,我没让妻子像往常一样服药。药还在大厅橡木梳妆台上的玻璃杯里放着——补药放在餐厅。” 柯里探过身子,用不带官腔的语气轻声对他说:“塞罗科尔德先生,为什么你怕她知道?是因为她会惊慌失措吗?为了她好,你该让她知道。” “是的,也许该让她知道。但我想你不会明白的,不了解我太太的话,很难跟你说得清。柯里警督,我夫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别人说什么她都会信。她的眼中、耳中和言谈之间都没有罪恶。她肯定不会相信有人想害死她。但事实还不止于此,不只是‘有人’,这个人还是个和她非常亲近的人……” “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们得面对现实。我们周围有几百个性情奇怪、有成长障碍的年轻人,他们经常通过粗暴无礼的方式来发泄情绪。但从这件事的本质来看,他们都不是本案的嫌疑人。一个能长时间下毒的人肯定和家里很近。丈夫、女儿、外甥女、外甥女婿、视如己出的继子,忠诚陪伴多年的贝莱弗小姐——这些人是她最亲近的人。怀疑也由此产生,是其中某个人干的吗?” 柯里缓缓地说:“还有外面的人呢?”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有这种可能。马弗里克大夫和一两个工作人员总和我们在一起,另外还有家里的用人们,但说老实话,这些人有什么动机呢?” 柯里警督说:“还有那个年轻人……他叫什么来着?是埃德加·劳森吗?” “没错。不过他是最近才来的,只是个不速之客,没什么动机。此外,他很喜欢卡罗琳——这点跟别人一样。” “他非常不正常。怎么解释他今晚对你的袭击呢?” 塞罗科尔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只是孩子气罢了。他根本没想伤害我。” “墙上的两个弹孔怎么说?他朝你开了枪,是吗?” “他并不是存心想害我,只是演演戏罢了。” “塞罗科尔德先生,这种演戏方式太危险了。” “你不明白。要想明白,必须找我们的精神病专家马弗里克大夫谈谈。埃德加是个私生子,为了强大自己,他把自己伪装成名人的儿子。他没有父亲,出身卑微。告诉你,这种现象很常见。他正在慢慢恢复,而且恢复得很快。不知为何,昨天他的病情突然有了反复,把我当成他的‘父亲’,挥动着左轮手枪夸张地向我进攻,还不断威胁我。但我丝毫没有感到惊慌。开枪以后,他就完全崩溃了,还不断哭泣。马弗里克大夫带走了他,给他服用了镇静剂。明早他多半就能恢复正常了。” “你不想起诉他吗?” “对他而言这样太糟了。” “塞罗科尔德先生,坦白跟你说,我觉得他应当被关起来,不该让他拿着枪到处溜达——总得考虑周围的人啊。” “和马弗里克大夫谈这事吧。无论如何,他会从专业角度给出分析的。”刘易斯说,“肯定不是埃德加打死古尔布兰森的,他那时正要朝我开枪呢。” “我正要谈到这一点,塞罗科尔德先生。我们想过了外面的情况:平台上的门没锁,好像谁都可能从外面进来打死古尔布兰森先生;屋里也有条不太会被注意的狭长地带,考虑到你刚刚说的话,我认为应该仔细留意那个地带。除了年迈的马普尔小姐之外,似乎没人知道你已经和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私下里谈过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把古尔布兰森打死就是为了阻止他把怀疑告诉你。当然,现在要说没有别的什么动机为时尚早。古尔布兰森很富有,对吧?” “是的,他很有钱。他有儿子、女儿和孙子、孙女——这些人都能从他的死中获益。但他的家人都不在国内,他们都是些可靠而受人尊敬的人。据我所知,都是些不错的人。” “他有仇人吗?” “我认为不太可能,他不是那种人。” “这样一来范围就缩小了。凶手只可能是这幢房子里面的人。房子里有谁会杀了他呢?”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缓缓地说:“很难说,家里有用人、家人和客人。以你的观点来看,这些人都是怀疑对象。就我所知,我只能告诉你克里斯蒂安离开大厅时,除了用人,别人都在大厅里。我在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离开过那个大厅。” “一个人都没有吗?” “让我想想。”刘易斯皱着眉努力回忆,“对了,那时有几盏灯的保险丝烧断了,沃尔特·赫德出去接过保险丝。” “是那个年轻的美国小伙吗?” “是的……不过我和埃德加进了这个房间之后,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知道了。” “塞罗科尔德先生,你无法再提供些更有用的线索了吗?”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摇了摇头。 “恐怕我帮不了你——这实在太难以置信了。” 柯里警督叹了口气说:“古尔布兰森先生被人用一把自动小手枪打死了。你知道住在这里的人中谁有自动小手枪吗?” “不知道,我觉得他们都不可能有。” 柯里警督又叹了一口气说:“告诉大家可以休息了。我明早再和他们谈。” 塞罗科尔德出门后,柯里警督对莱克说:“你怎么看呢?” “他知道——或者说他觉得自己知道是谁干的。”莱克说。 “对。我也这么觉得。但他不想……” [book_title]11 第二天一早,马普尔小姐下楼吃早饭时,吉娜匆匆上前打了个招呼。 “警察又来了,”她说,“他们在书房,沃利对他们着了迷,他很喜欢警察不动声色的样子。这一切都令他感到兴奋。我可不,我讨厌这种事,太可怕了。问我为什么这么生气?可能因为我是半个意大利人吧?” “很有可能,至少你不介意表达自己的想法。” 说话时马普尔小姐笑了笑。 “乔利生气了,”吉娜挽着马普尔小姐的胳膊,拥着她走向餐厅,“因为警察接管了这件事,她不能像管别人一样来‘管’警察了。而亚历克斯和斯蒂芬根本不关心这件事。”吉娜严肃地往下说。两人走进餐厅时,兄弟俩都快用完早餐了。 “亲爱的吉娜,这话可说过头了啊。”亚历克斯说,“早上好,马普尔小姐。我很关心这件事。抛开我几乎不认识克里斯蒂安叔叔这一点,我是最好的怀疑对象。我希望你能认识到这一点。”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我开车来这儿的时间不对啊。警察把所有事都核查了一遍,觉得我来这儿所花的时间太长了——也就是说,我有充足的时间停好车,绕过房子,从侧门进去打死克里斯蒂安,冲出房间后再返回车里。” “那时你究竟在做什么?”吉娜问。 “小时候大人没告诉你不要问不该问的问题吗?事实上,半路上我像个呆子似的下了车,花了好几分钟观察被车前灯照亮的夜雾,考虑怎样在舞台上运用这种效果。我想放在新的芭蕾剧《石灰房》中。” “你可以告诉他们啊!” “我当然说了。但你也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他们很有礼貌地说‘谢谢你’,然后把一切都记下来。我只知道他们什么都会怀疑,但完全不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 “亚历克斯,你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有趣。”斯蒂芬瘦削的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我可什么事都没有!我昨晚压根没走出过大厅。” 吉娜大声说:“他们不会以为是我们当中的某个人干的吧!” 她睁大黑眼睛,显得非常惊慌。 “亲爱的,千万别告诉我这里流浪汉干的,”亚历克斯一边吃着果酱一边说,“这种说法实在老掉牙了。” 贝莱弗小姐从门口往里看了看说:“马普尔小姐,早饭后能去一下书房吗?” “又先叫你去。”吉娜说,她看上去有些不高兴。 “嘿,那是什么声音?”亚历克斯问。 “我什么都没听见。”斯蒂芬说。 “是开枪的声音。” “有人在克里斯蒂安叔叔被杀的房间里开枪了。”吉娜说,“不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也在外面开了一枪。” 门开了,米尔德里德·斯垂特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有珠子装饰的黑衣服。 她小声问好,谁也没看便坐了下来,然后低声说:“吉娜,给我来些茶。还要点面包,别的都不要。” 她用手里的手帕小心地擦拭着鼻子和双眼,然后抬起头,似看非看地面对兄弟二人。斯蒂芬和亚历克斯被她看得很不自在,说话声音压低了许多,很快便起身走了。 米尔德里德不知对谁说:“真没礼貌,连黑领结都不戴!” 马普尔小姐抱歉地说:“他们预先没想到会发生谋杀案吧。” 吉娜哼了一声,米尔德里德严厉地看了她一眼。 “沃尔特一大早跑哪儿去了?” 吉娜的脸红了。 “不知道,我没见到他。”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地坐在椅子上。 马普尔小姐站起身,说:“我要去书房了。”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站在书房的窗户边。房里没有别人。 马普尔小姐进门以后,他转过身上前抓过她的手。 他说:“希望你不要因为这件令人震惊的事而过于难受。对于一个从未接触过这类事的人来说,与谋杀犯近在咫尺一定非常恐怖。” 出于羞怯,马普尔小姐没告诉他自己已经对谋杀案司空见惯了。她只是说,圣玛丽米德村的生活并不像外人所想的那样宁静祥和。 “村庄里也会发生一些很可怕的事。”她说,“在那儿,你有机会见识到城里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听着,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简单地说:“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可以,塞罗科尔德先生。” “这件事有关我的妻子,有关卡罗琳。你和她的交情不错吧?” “是的,不错。她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很好。” “我也这么想。但也许我弄错了。经柯里警督允许,我会告诉你一件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或者说除我以外只有一个人知道的事。” 他简要地把前一天晚上和柯里警督的谈话说了一遍。 马普尔小姐似乎吓了一大跳。 “我无法相信,塞罗科尔德先生。我真的无法相信。” “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告诉我时我也这么觉得。” “我觉得卡莉·路易丝在这个世上没有一个敌人。” “实在是不可思议。但确实有这么个人。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投毒——慢性投毒——肯定是家庭内部的人干的,肯定是和这个家关系密切的什么人干的。” “你能确定古尔布兰森先生没弄错吗?” “克里斯蒂安不会弄错的。他非常细心,不会毫无根据地妄下断言。警方拿走了卡罗琳的药瓶和她吃过的一些药,发现里面都有砒霜——医生可不会把砒霜当药开。定量检测还需要一些时间,但存在砒霜是明确无误的了。” “她的风湿病……步行困难……所有那些……” “腿部肌肉痉挛是砒霜中毒的典型症状。你来之前,卡罗琳得过一两次严重的胃病——克里斯蒂安来之前我做梦也没想到……” 他不再说话了。马普尔小姐轻声说:“看来露丝说对了!” “露丝怎么说?”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的声音很惊讶。马普尔小姐脸红了。 “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我来这儿不完全是偶然的。让我跟你解释——我说事情总是说不太清,请耐心一些。” 马普尔小姐把露丝的不安和请求说给他听。 “太离奇了,”刘易斯·塞罗科尔德说,“我完全没料到。” “没有切实的证据,”马普尔小姐说,“不知道露丝为什么会这么想。但肯定有原因——以我的经验,她会产生这样的想法,一定有背后的理由——不过她能想到的只是‘有些事似乎不太对头’。” 刘易斯·塞罗科尔德阴沉着脸说:“也许她说得对。马普尔小姐,你明白我的处境了吧?该不该把这事告诉卡莉·路易丝呢?” 马普尔小姐飞快地说:“这肯定不行。”说完她红着脸,犹豫地看着刘易斯。后者点了点头。 “看来你我的想法一致了?克里斯蒂安·古尔布兰森生前也这么想。我们能不能把她当做一个普通女人来看待呢?” “卡莉·路易丝可不是什么普通女人。她靠信仰生活,靠她对人性的信仰——这么说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但在我们弄清是谁——” “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但你也知道,马普尔小姐,什么都不说也存在着些危险。” “所以你是要我——这么说行吗,你是要我监视她,对吗?” “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刘易斯·塞罗科尔德挑明了,“这里的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