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假疯子凶杀案
[book_author]松本清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6141
[book_dec]短篇小说集。作者是松本清张 。全书共收十一篇精心佳构。他的作品以其一贯的锐利观照,描绘刻画人的欲念,爱与恨的挣扎,人性的险恶,以及世俗男女一步一步陷入万劫不复的历程。扬弃一般刻意安排谜局的窠臼,展现崭新的意趣。彷佛书中的人物就是我们熟悉的朋友,极其真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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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一、车祸死亡一名
[book_title]译序
在台湾的读书界,松本清张的名字早就不算陌生。历年来被译介过来的松本推理小说,为数不少;他的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此间也曾经上映过。在我们印象里,松本是日本推理小说的顶尖作家,喜欢他的推理作品的读者,似乎也颇多。尤其他多年前起即是靠一枝笔而成为可以和若干大企业家比肩的高所得人物,是吾人所耳熟能详的。这些似乎就是他给此间社会人士的综合印象。
在日本,他的名气之大,堪称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但是,值得在此特别提出来的,是他的推理小说,使广大的日本读书界里,前此从不看推理小说,乃至讨厌推理小说的无数读者,也牢牢地被吸引住,成为推理小说迷——不,应该说是松本清张迷才更恰当。因为这些无数的被松本吸引住,一致消除了对推理的成见的松本迷之中,很大一部分是“非松本作品不看、是松本作品必看”的读者。由这一点而言,松本确实是给日本推理界带来了新貌的作家,并进而形成今日日本读书界里推理小说全盛时代的关键性作家。
然则松本推理小说的魔力又在哪里呢?首先是“小说性”。推理小说,先天上即以“谜与解谜”为作品的骨格,这是吾人所熟知的。但是,人间的谜毕竟有限,要推陈出新,在推理小说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然的结果,是为解谜而造谜,甚或为谜而谜,推理作家都只是为了设计出异想天开、匪夷所思的谜而用尽心思,彷佛只有出奇,才能致胜。推理小说到了这种地步,自然只有迷入死巷,再无出路了。在这当儿,松本摒弃了向来的推理作风,以“小说”为基础迈出了他的步子。易言之,他的推理小说依然有文学为底的厚重。这也难怪,松本原来就是纯文学作家,曾获日本纯文学最高荣誉的芥川奖,文学基础深厚。这也就是松本能在泛泛的推理界独出机杼、作品经得起高水准读者欣赏的原因。
其次是日常性,或云现实性。由于推理小说都是以凶杀等犯罪为主要内容,因而常见的推理小说都有特异的场景及状况的设计,连人物往往也是特异的。易言之,推理的小说世界多半是虚拟的、架空的,这也是为谜而谜的自然结果。松本一改这种作风,不管是谜也好,解谜的方式也好,都以日常性、现实性为基础,也就是他的事件总是社会上、日常上常见的,甚至读者身边即可能发生的。
尤其人物的真实性,更为松本所着重,前此常见的被作者牵着鼻子走的没有灵魂、没有个性的人物,亦即为谜与解谜而设计出来的人物,是为松本所不取的。松本本人即有如下自述:“从战前以来,到战后的侦探小说,都没有把人物写好。不,宁可说,作者根本就无意于人物的刻画与描写。”想来,这番话该是松本从衷心说出来的。以松本为嚆矢的这种推理作风,后来被评家取了个名字叫“社会派”,此名称恰当与否,容有商榷余地,不过由此亦可见松本确乎是给日本推理界带来新风。
松本清张的推理作品虽然以长篇巨作为主,例如“点与线”“眼之壁”(中译死神之网)等,数量极为可观,亦不乏以解谜为重点之作。但是,这是为了维持悬疑,不得不尔,唯追究犯罪的动机、剖析心理奥妙,且以活生生的人物为主的作风则是一贯的。不过松本下笔之际绝不拘于一格,经常都在探索、尝试着推理小说的可能性。这一点,也正是松本作品能普受欢迎,历久不衰的原因了。
这些松本的特色,我以为在他的系列短篇作品里表现得最为明显。他这一类作品,随便一举便有“小说日本艺谭”“黑色画集”“影车”“别册黑色画集”“黑色样式”等,为数亦不少。这些短篇作品群虽然各个独立,却似乎形成一只只环,紧紧地扣在一块,成为一条强力的锁链,统一在一个主题下。本书即为这一类系列短篇形式的作品群之一。
首篇“车祸死亡一名”里所处理的题材,是一种不可抗力的车祸案,不用说是司空见惯的,在此篇里计程车公司的职员扮演侦探的角色,可是表面上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自自然然的常见车祸,肇事的计程车司机也被判了刑正在坐牢。然而,过了一年,这位职员脑子里偶然掠过的一个疑惑,使他重新开始调查。原来这是一桩利用警方及一般民众的惯常心理设计出来的谋杀,真相终得大白,平反了司机的冤情。这一类推理作品,向来都是事件发生马上有名探之类的人物出场,运用巧妙的推理手法来破案。松本不落窠臼的文风,由此篇亦可看出端倪。
“家纹”里是父母遭杀害的孩子长大了,在案发后十八年才推理出真凶;“史疑”则过了七年之后,才有乡土史家推理出凶嫌。“旧书”也要过了十个月,始出现线索,“不在场的宴会”亦需事隔七个月,才在当事人无意下泄露出真实;在“土偶”里,也须在事过十二年岁月后,真凶的确切证据才显现。松本的一改速战速决的明快破案惯例,采取这种现实性手法,正是他自出机杼之处。
一般而言,现实的案情里,短期内顺利破案的情形并不多见,而在推理小说里通常都要在明快的情形下解决一切。为此,推理作家多半需要一名敏锐的名探来办案。这是自从“福尔摩斯”以来的推理小说典型作风。但是此法用滥之后,名探也好,聪明的犯案者也好,都成了作者操纵下的木偶,是无法存在于现实里的人物。这正是松本认为需要另辟蹊径之处。也因此,在严密的现实性安排之下,许多案子都是在真凶被暗示出来之后,作品即戛然而止。其后的嫌犯的拘捕、侦讯等等手续,也就非必需了。也因此,松本的短篇推理都有一种干净俐落的爽快感。本书各篇里都不乏此例,写到将凶手绳之以法的,仅得“假疯子凶杀案”一篇而已。
在此篇里,凶手想在杀人后免除刑责,这就是凶手假装疯子的原因,然而越是以巧妙方式伪装,便越是露出破绽,终究难逃恢恢法网。这种情形,也正好打破了惯常的推理小说格局,即:小说开始就提示凶案与谜,然后才有破案者的推理。松本则反其道而行。“史疑”的学者想偷珍贵文献被发现,为了自我防卫而犯下凶杀,又以激情造成奸淫,埋下了破案的种子;“年轻的恋人”里则是一个老处女为了保持自尊;“旧书”里被抓住了辫子的作家;“波斯星象仪”里的课长因爱情纠纷;“土偶”里因女人无端地恐惧起来大声喊叫,结果一个黑市掮客竟将她杀死等等,犯行多半出自偶然。“海湾的记忆”里,更有带小姨子爱人回到故乡的男子,一面回忆幽微的儿时记忆,末了才出人不意地吐露了犯行的意念。
总之,本书里的各篇,无一不是描写人的欲念、爱恨等人性险恶的一面,只因都是发自人性,所以他们也都在不知不觉中陷身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与常见的安排谜局来吸引读者的推理格局,有其迥异其趣之处。但是,松本所提示出来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无一不有其日常性,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在身边发现到类似的人物,因而其犯罪的动机乃至手法,也都不是奇特而不可能的。这该也是松本作品世界之所以予人亲切感的最大原因了。
不拘一格,避免类型化,但是每一个树枝上都挂着一粒粒死亡的果子,这便是松本在这个系列短篇集里苦心经营的。
译者附识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
[book_title]第一节
I街是一条往东京西边郊区伸延过去的古老街道。往昔是通往镰仓的道路,到如今依然残存着若干昔时痕迹,窄而弯曲,向西蜿蜒而去。由于它没有被包含在“区域重划”的范围里,虽然铺了柏油,有些人倒很欣赏它的本来面目。
加上I街旁边还遗留着一些“武藏野”的残痕,尤其高树龄的山毛欅林往天空高耸,碰上树林在路两侧的地方,即使在大白天里,似乎也漾着一抹幽暗。街道边不能免俗地也有竝排的商家和新社区之类,却偶尔仍可看见被篱笆围起来的农舍,杂木林的深处也还有稻草盖的屋顶悄悄地躲着。
这条街道其实也不是一条到底,有些地方岔成两条、三条;那样的地方,路头必有“道祖神”的小祠庙。小祠庙前,鲜花四时不断。庙旁总竖着字迹早已模糊的路标。刻在上头的地名,多是从江户时代起就颇有来历的。往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总有山毛欅的林子,把枝枒深深地垂在道路上。I街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
近年以来,这条古老街道上,汽车来往渐渐多起来了。随着新社区、住宅区增加,原本被看做是“捷径”的这条街道,终于也成了普通的车辆熙来攘往的道路。
路很窄,仅容车辆勉强错过;每当错车的时候,行人便得闪在路边屋檐下。不过这种情形也是白天里才有,入晚后车辆的来往便减少了。
话说春间的一天下午九时稍过之后——正确地说,是三月十日。
红玉计程车行的司机小山田晃,在吉祥寺站载了一名乘客,开往这条I街。目的地是K镇,客人吩咐他,希望能在九时四十分左右抵达,要他开快些。
这时的I街上,很是寂静。跟白天不同,车行稀疏,行人绝迹,是很好开的当儿。从反射镜里看到,乘客举腕看了两次表。三十前后年纪吧,像是薪水阶级,提着一只薄薄的黑色皮包。
“赶得上吗?”
乘客在半路上问。
“是。应该可以赶上。”
大约六十的速度。这样下去,再三十分便可抵达K镇。
前面是一辆白色的大型自用车,是他们从车站前开出后,大约过了五百米的地方,从岔路上开进来的,走的是同一个方向,直到目前依然在前面。
因为它的速度也是六十左右,所以司机小山田并不着急。近来自用车族中技术蹩脚的居多,常使计程车苦恼万分,不过这一辆大型自用车似乎有一位熟手,开得很平稳。小山田放下心,紧跟在后。在前灯照射下,透过对方车子后窗,可以看见驾驶人后背。好像是个中年男子。没有其他乘客。
过了M镇后大约一公里处,路岔成两条,左边即是往K镇的,这一条比原来的路更窄。小山田期待开进这一条以后只剩自己这一辆,不料前车尾灯闪起了红光。是慢下来了。小山田微微一愣,也放慢了速度,接着前车打亮了方向灯拐入左边去了。
司机小山田有一点失望。以为大型自用车会直走I街,以后他便可以直奔前程的,到头来还是得甘拜后尘,给挡住去路,好像也是前往K镇的。
两旁路树黑黝黝地逼近。不管乘客多急,超车已是不可能的事。其实也大可不必,因为前车手法熟练,维持六十五的速度。这么窄的路,六十五是太快了。看样子,人家也是在赶时间。这倒好。跟在车后,两车距离还不到两米。
“老兄,赶得上吗?”
客人又问。
“没问题。”
“前面车子好讨厌。没有就好啦。”
“没关系的,他们开得也够快,相信不会有问题。”
左边是宽广的田园。再过去有新社区的灯光。路来到笔直的一段。再过去不远,记得有一座桥。因为路窄,桥也窄。过了这座长约二十米的桥,便是K镇的入口了。这一带小山田来过不少次,很熟悉。
桥好像到了,小山田在心里自语。两车都没有减速,两米的距离也依旧。
大型车上了桥。前车的车灯照出了白色的混凝土桥栏。它开上桥,这边也跟着上去。想到K镇在望,小山田实在不想减速。
刚过了桥心的时候——
前车的红色后灯突然燃烧般地亮起来,同时发出了刺耳的煞车声停了。也不是完全停下来,摇晃着车身,滑行了十米以上。
瞠起眼睛的是小山田。心脏彷佛猛地往上一跳。在这一瞬间闪过脑际的判断是紧急煞车已经来不及,追撞是必然的。这是来自长久以来经验的本能反应。
他踩了煞车,同时猛打左转。之所以打左转,乃因前车偏在右边之故。就在这时,他的前灯的白晃晃光圈里,映现出一个男子背着桥栏恐惧地站在那里。活像一只展开翅膀的昆虫,飞扑进光圈里头。
小山田使出全身力气踩煞车。来不及啦!他绝望着。最后看到的是那个男子慌忙逃避的身影。异乎寻常的冲击使得他上身向前扑去,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铁棒沉沉一击。声响,加上灰尘般的烟,在前面扬起,这就是他最后知道的一切。
但是,他倒没有失神太久。肩膀被猛摇了几下就醒过来了。
“喂喂,司机先生,喂喂……”
是在耳畔的嗓音。不是普通的叫醒人家的大喊,而是近乎哀叫。小山田朦胧地睁开了眼。乘客的面孔就在旁边呢。是从驾驶座旁车门探进头来的。
“没事吗?如果没事,那就快下来。不得了啦!”
[book_title]第二节
在警署里的陈述:
涉嫌业务上过失致人于死而遭逮捕的红玉计程车公司司机小山田晃(三十一岁)的部分:
“那时,我的车速是六十五公里,前面的大型自用车也大约一样的速度。路虽然相当窄,但是因为行人很少,开这种速度不算太困难。而且乘客希望能在九时四十分以前赶到K镇,所以禁不住地就开快了。跟前车的距离小了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由于前车驾驶人手法熟练,看不出有任何不妥的地方,因此紧紧跟住,没有特别去警戒。到了那座桥,也没有减慢车速,距离也没想到拉远些。我是完全放心的。可是来到那里,前面的车忽然煞住了,我大吃一惊踩了煞车。但是来不及了。不,不,我完全没有察觉到前面桥栏边有个男子。从我那时候的位置,是看不见的。直到我把方向盘往左打过去,车灯照出那个人以前,我完全不晓得有人在那儿。由于车速有六十五公里,所以即使稍远些,也是一眨眼间就到了。并且前面的车挡着视线,更不可能知道有人。我把方向盘往左打,是因为前面的车紧急煞车时偏向右侧,我想避免和那辆车追撞。由于这情形,更使我无暇留心前面是不是有人。……我开计程车将近十年,这种大车祸是第一遭。不,不,连小事故也没有过,在公司里,我是公认的模范司机。过错不全是在我,在那样的地方紧急煞车的前面大型车也有一部分责任。只要它不乱来,相信绝对不会这个样子。”
计程车乘客、公司职员栗野兼雄(二十七岁)的证词:
“司机小山田晃的话没有错。我是在吉祥寺站前面搭那辆计程车的,前面的大型自用车从车站附近的十字路口开始,一直走在前面。我需要在九时四十分往访在K镇的一个叫佐伯的朋友,所以请司机赶路。另一辆车,始终走在我前面。在I街的岔路口,拐进左边,朝K镇走。
“不料来到那座桥中心附近,前面车子的煞车灯忽然亮了,接着传来咭——的煞车声,停了。我确实看得很清楚,说时迟那时快,我的身子往前面倾过去,那是因为小山田也踩了紧急煞车,并向左弯。在刺眼的前灯光圈里,那男子好像把双手张开了。我不自觉地闭上了眼。接着是左肩猛撞了一下。由于我连忙往车座上横躺下去,所以撞击还算轻微。
“车子停下来后,我害怕着起身,打开车门下了车。这时候,那辆大型自用车也停在那里,我看到开车的男子慌忙地下来。我还看到从他身旁,有个穿上红色毛衣的女人跑过来。起初,我以为这女人也是坐在同一辆车子的。一看,另一个男子匍匐着倒在桥栏下。乍看,好像是失神的样子,我蹲下来,把手按在他肩膀上,打算把他抱起来。可是,他的胸部有个地方血正在喷涌。我大吃一惊,便把他放回去了。血从他的肠下往外扩散。我想,这个人也许已经死了。我忐忑着,按按他的脉,没有跳动了。
“在这当儿,那个开大型车的人还是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倒下的人。那模样,好像是人都吓呆了,不晓得怎么好的样子。这时,红毛衣的女人挨近了,哇的一声哭起来。我这才觉察到她是认识倒下的男子的。女人在他旁边蹲下来,把手按在他肩头喊了个名字。那男子的身子下面,血依然在桥面上扩散。这不行哪,这样下去,有救的也会死掉,我想了这些,便制止她,还告诉她,如果这附近有公用电话,应该马上去打一一零。
“这时,一直在发楞的大型车男子发出高亢的嗓声,问女人附近有没有公用电话。女人只是回过头指了指而已。那人就拔起腿没命地跑过去。
“我记挂起计程车司机了,便回到计程车那儿。司机手握方向盘,伏下身子,头也低垂着。我以为司机也死了。我摇了摇他的肩,大声吼叫了几下。不想司机动了,这才想到还好呢,司机没死。不过他完全恢复了意识,从计程车出来,足足花了有十五分钟吧。好不容易把他拉到倒在桥上的男子身边,这时跑去打电话的男子也回来了。女人还是一直在哭。我认为,错在那辆大型车忽然停车。根据他的说法,好像是那个女人突然跑出来,他才慌忙煞车的……”
东京都新宿区电机中盘商朝日商行社长浅野二郎(三十六岁)供词:
“那时,我去看K镇的电机行桥本先生。因为他们打烊是在九点半,所以我才把车子开得那么快。而且车辆确实少,至于后面有车子跟着,当然也知道。因为不住地有灯光照在我背上。我是觉得它太近了,可是通常计程车司机都是不讲理的,因此不方便要他离得远些。加上路又窄,没有办法让开,让计程车超过去。我觉得计程车好像也没有要超车的样子,只是保持着近距离,所以只好那个样子开下去。
“来到桥上的时候,我当然看到我的车灯里有个男子站在左边。这个时候,站在这样的地方,在干嘛呢,我这么想。我不觉地把眼光投向那个男子,也许这就是失败的原因了。往前面一看,我忽然发现到一个穿红色衣服的人,竟然跑进灯光里头。我吃了一惊,踩下了煞车。是咄嗟时的事,当然也意识着后面有来车。只是本能地认为不可以撞死人,所以才煞车的。因为踩得太猛,车轮是煞死了,还是滑了一段路。我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样的状况,是生平第一次经验。避过了女人,心是放下了,可是我也担心后面的车。我料定会被追撞,所以死死地扒住方向盘。可是这撞击没有发生,我便以为免去了追撞。
“然后回过头一看,计程车斜着车身,停在几乎挨上桥栏的地方。起初,我不晓得有人死了,以为计程车抛锚了,便从车上下来。我走到那边,这才看到刚刚瞥了一眼的男子伏倒在那里。那个穿红毛衣的女人和我并排站着,怔怔地呆望那男子,然后她突然喊叫一声哭起来了。这时我才知道这女人就是刚才横过车子前面的人。从计程车上下来的乘客。走到倒地的男子旁边,抱起了他,忽然血就从胸口涌出来了。这真不得了啦,我在心里暗暗自语。不是我直接造成的,可是分明是因为我紧急煞车,才使计程车把那人撞在桥栏上。桥栏是混凝土造的,这样子简直就是计程车把那人煎饼般地压扁了。
“当我还在发愣的当儿,从计程车下来的乘客开口问那女人:得赶快打电话给一一零,有没有公用电话?女人双腿颤抖着,动弹不得的样子,只能转回头,指指后面。于是我便发了狂般地奔跑起来。打完了一一零电话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同时计程车司机也下车走过来了。他看到我,劈面就猛吼我说是因为我紧急煞车,才发生了这样的事故。我是一句话也回不出,可是要不是那女人忽然冒出来,我也不会煞车。我考取驾照也有六年了,而且经常在开车,自信驾车技术还算不错。如果让我说,我倒要指责那个女人的不是了。突然跑到车子前面,不是太没道理吗?不过,也许车速也太快了些……”
红毛衣女人池内笃子(二十四岁)供词:
“被撞死的吉川昭夫先生,当时是在桥上等我的。不怕见笑地说,我与吉川先生这两年来是有爱情关系的。吉川是M镇人,开着一爿饮食店。我偶尔到他那里去吃点东西,渐渐就认识了。我住的是K镇的一所公寓,离那座桥大约三百公尺远。在公寓里见面,有点耳目众多的感觉,所以每次都是在桥上相见。我在市区新宿的一家出售合成树脂的公司当办事员,开始上班有三年了。那个晚上,也是和他约好见面的。约定的时间是九点,可是不巧我下班回来晚些,屋里的一些琐事忙完,已经迟了大约三十分钟。我觉得让他等太久了,一心想早一点赶到,便急忙跑过去。因为每次他等了十分钟以上,便会不高兴起来。
“当我来到桥上时,他已经站在老地方,也就是桥中心了。当然,那时我已经看到有车子开过来,车灯强烈地照在路上。由于我太记罣着他,着急得不得了,就那样横过了桥上。我以为车子还远着。如今想想,我真不懂自己怎么会那么莽撞。让车子过去了,也不过多耽几秒钟罢了。可是我就是沉不住气,一心只是盼望着早一点见到他。不料当我正要横过桥面时,眼前忽然有阳光般的强烈光线照射过来,同时听到可怕的声音。我想到我一定会被撞死,心脏都冻住了,双手捂住脸,整个人僵在那里。那辆车子从我身边轰然掠过去,很快地停住。
“紧接着,又有另一个可怕的声音传过来。一看,吉川站的地方扬起砂尘,一辆计程车打横停在那里。应该在那辆车的灯光里的吉川竟然不见了。然后我便看到躺在地上的他。以后好像一场噩梦,我实在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
[book_title]第三节
红玉计程车公司的事故处理人员龟村友次郎,接到了公司里的司机小山田晃出了人命的通知之后,马上开始着手调查这个案子。
小山田撞死的吉川昭夫是M镇一家饮食店店东。
在公司方面,由于这桩车祸案是由司机单方面过失造成的,因此公司出面请托葬仪社料理丧事,头七过后,事故股股长前往丧家,与吉川的遗孀杉枝洽谈了赔偿事宜。不料才过了五天,杉枝就来到公司,要求赔一千万圆。她表示如果不付,便要兴讼。
“由于有了这么一个波折,所以希望你好好地去查。说起来,是小山田撞死了人家是没错,但是在计程车前面忽然停车的浅野那个人,也不能说道义上毫无责任。听说是做电机类批发的老板,就算遗族所要求的一千万圆暂且不提,他也应该负担适当的吊慰金才是。”
上司这么说明了以后,又发了一顿牢骚:
“在那种地方约会,本来就不对的,而死亡的吉川还是个有老婆的人。就是所谓的感情走私吧。对方叫池内的职员实在也太那个。明明看到车来了,还像个野兔子那样闯过去,不管让男人等多久,都二十四岁了,该有一点思虑才是。所以嘛,那人也应该负担一份吊慰金才是。不过我在想,那个太太狮子大开口,心底里恐怕是对老公的走私愤恨之余,把咱们公司也恨起来了。我总觉得是这样。”
事故股的龟村友次郎是此道老手。调查周延不用说了,吊慰金的讨价还价,伤者医药费的折扣等等,是公司里首屈一指的交涉能手。还有,例如公司里的车撞了别家公司的车子,他往往能把赔偿减少到最低额。相反,如果自己公司是受害的一方,他索赔的手腕,堪称妙绝狠绝。在计程车界,龟村是鼎鼎大名的人物。
处理现场时,龟村也到场,相关人物的种种说法,他都做了详细的记录,为了更深入一步,他到管区去看了看警方的处理记录。
不光是小山田的供述而已,那大型自用车的浅野二郎,死者吉川昭夫的爱人池内笃子,还有小山田载的乘客、公司职员栗野兼雄,这几个人的供词、证言,龟村都一一细读。
龟村完成了这些准备工作之后,一个个地去晤谈。
吉川昭夫的住家在M镇的一条窄巷里。是离车站不远处的小型饮食店,看来生意平平。狮子大开口的遗孀杉枝,不修边幅,颧骨高耸,眼尾上翘,一看即令人觉得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龟村舌粲莲花,且人情练达,这正是他的拿手的场面。
“我先生和那个女人有暧昧,半年前我就知道了。可是也有一年半那么久被蒙在鼓里。”
说到老公,无名火似乎就冒起来了。
“起初,她好像是下班的路上吧,到店子里来,便认识了我先生。我还以为是嘴好馋的女人呢,可是忽然不见人影了。现在想想,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勾搭上了。她怕我,所以不敢再来的。夜里,我先生好像常常和她约会,但是我一直没觉察到,因为我先生经常有些应酬。我敢说,那女人是杨花水性。我一看她的脸,就知道了。是她引诱了我先生的,错不了……可是龟村先生,这些和我的要求,可是两码子事呢。你一定发现到了,自从我先生死后,生意真是一落千丈。如果你们不肯照赔,那我只好去当乞儿,或者带着孩子去自杀了。”
[book_title]第四节
龟村又到开着那辆大型自用车,走在小山田的计程车前头紧急煞车的浅野二郎的公司里去看他。朝日商行是大规模的电机商,建筑也不小,正在工作的职员大约有十个人。龟村在客厅会见了社长,这人看来像是温厚的人物,白白的圆脸上,似乎颇有歉疚之意。
“真是过意不去。说起来,都是因为我,才使小山田先生遭到这么大的麻烦。不过如果那时候不是那女人斜刺里闯了出来,我也不会紧急煞车,小山田先生便也不会碰到这种不幸的事了。真想派她的不是,可是她也不是故意跑到我的车子前面来的。我想,这只能说是不可抗力的灾难了。话虽是这么讲,可是我是衷心对不起小山田先生的。”
“听说您一直都走在小山田的计程车前面,请问是从那个地点开始那样的?”
龟村问。
“是啊……我在吉祥寺的一家有来往的店里办了点事,然后打算在打烊以前赶到K镇的桥本电机行的,因此从吉祥寺站附近的十字路开进那条I街。这就是说,大约从那里就开始走在小山田先生的计程车前面。我发现到后面紧跟着一辆计程车,是在过了M镇以后……”
“您在I街上开六十,到了岔进往K镇的路上增加到六十五,这好像太快了一点。”
“这一点,警方也没有放过我。不过在没有行人的夜路上超速,是很普遍的事。并且我又希望能够在桥本商店打烊的九点半以前赶到,是有一点急。事后想想,觉得如果让小山田先生的车先走,事情便不会发生了。可是,路那么小,计程车又不像有超前的样子,乖乖地跟在后头,我就没有去多管了。”
接着,龟村再次来到出事现场。混凝土桥长约二十米,宽不满三米。桥栏的窗洞很少,几乎就是一堵墙。他再度确认:就和事故发生后看到的一样,被害人之被挟成一枚煎饼,实在是毋怪其然的。
因为他熟读警方记录,所以这一刻面对这地形,便不难让当时的状况在眼底重现。浅野的大型自用车来到这里,池内笃子正要从车前闯过去。这就是说,她来到那个地点,看见站在这里的吉川,想急忙从大型车前横过去。
猜想中,大型车和池内之间的距离,大概不超过五、六米远。在时速超过六十公里以上的车前,凭那一点距离就想闯过去,未免太莽撞了。当然,她让爱人等久了,急着要见面,加上她又陈述:以为还够时间让她闯。她也表示:因为是晚间,车子的距离不能充分掌握。
龟村在那里大约思索了三十分钟,然后前往池内笃子的公寓。由于是白天,她上班去了。不过龟村的目的倒不是想见她。他找了公寓房东、别的住户和附近邻居问了些话。这一次,他没有表明身分,谎称来自一家徵信社,受了想娶她为妻的男方委托,来调查她的素行。
起初,人们不肯轻易透露,但在龟村能言善道的攻势下,终究说出她与M町一家饮食店老板吉川昭夫的关系。
据称,大约半年前,对方的老婆曾经闹到公寓里来。那以后,她没敢再把男人带进公寓,不过似乎仍然在外头见面。
“唉唉,那样的家伙,为什么池内小姐对那种人会那么痴心呢?”
公寓里的人这么说,邻居也蹙了眉头。
“你说是那样的家伙吗?”
“是不太方便讲,那个叫吉川的,是个黑道人物。把饮食店交给老婆,自己参加什么帮派,平时不是赌博,便是喝酒,还四处拈花惹草的。”
“嗯……”
龟村想了想,这才又问:
“那当然也会有恐吓勒索那些勾当啦?”
“这倒不清楚。……所以嘛,池内小姐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我们都想不透。当然啦,爱情说是盲目的吧。”
“池内小姐另外还有爱人吗?”
“不可能。她对他,真个是一往情深,不可能有别的男子进入她心里。有人偷偷地劝过她,要她留心吉川,可是不管怎么劝,她都表示绝不离开吉川。”
“原来如此,这真是不得了啦。提亲的事,恐怕不容易,不是吗?真是感谢你……”
龟村离开那里,也未往晤池内笃子,不过却去找计程车乘客栗野兼雄那天晚上要去见面的佐伯。这个名字在栗野的供述记录里有记载。
龟村在这个人的家里聊了大约三十分钟。
其后,他又访问栗野兼雄,说的话和供述记录上的记载完全一样。
龟村回到公司做了一个报告:查访结果,没有发现出新的线索,因此公司方面只有认定司机小山田的过失,应负起全面性责任。
上司原来对龟村的干练寄望很殷,到此只有蹙起了眉头。最后剩下的是和吉川昭夫的遗孀交涉赔偿问题,如果这一点也不成功,那就只有打这场官司了。
计程车的事故永远不断,真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因而龟村友次郎总有忙不完的事务。而每次出事,他便得东奔西跑,席不暇暖。
然而龟村并没有遗忘I街的案子。这是由于被害人的遗族终于兴起了索赔一千万圆的诉讼。报上报导了这件事的经过,还认为公司方面对遗族未尽照顾的责任,言下似不无批判之意。官司也似乎有旷时费日的迹象。
在这当中,年也过了。二月初的某日早晨,当龟村醒过来,在床上看报纸的时候,发现到社会版一角有个小小的报导。
“年轻女子、底事轻生——二月二日下午八时,池袋三段‘青叶庄’公寓住客池内笃子(无业、二十五岁)的房间里漏出瓦斯味,邻居发现后撬开门进入,笃子正口衔瓦斯管挣扎着。由于发现早,已无大碍。据称系因受到爱人冷落而厌世。由于有假装自杀的形迹,刻正由管区人员调查中。”
池内笃子。龟村想起了这个名字。
这女子不是去年三月间,在I街发生的司机小山田车祸案的关系人吗?她不是死者吉川昭夫的爱人吗?
她什么时候从K镇搬来池袋呢?案子发生,快一年了。好像在吉川死后,又交了新的男友。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死者遗孀与公司也正为了一千万圆的赔偿而缠讼之中。池内笃子正结交了新的男友,却因被冷落而假装自杀(?)。龟村的日常虽然依然故我,但人世间却是沧海桑田呢。
不过世上同名同姓的人并不稀罕。这个小消息里的池内笃子,也可能是另一个人。
这一天,龟村特地跑到K镇,往访一年前曾经去调查过的公寓。
“池内小姐大约十个月前就搬出去了。”
管理人说。
“是搬到哪里的?”
“不清楚。听说好像是池袋吧。”
这位管理人似乎没有看到那则小新闻。
“那是说,池内小姐有了新的对象,才搬过去的?”
“不会吧。她一直在想念着那个叫吉川的人。搬家的时候,也表示过住在这里,老忘不了吉川。那个无赖,怎么值得她想念,我到现在还莫名其妙。”
龟村马上赶到池袋。他来到警署,找那位管区警员。
“是假装的,错不了。男人对她冷淡,所以出此下策。这是女人喜欢来的一套。你是说对手吗?这个,是不方便透露的,只能告诉你,是在新宿开一家电机或者什么的行号老板。”
“是不是叫浅野二郎?”
“哇,是你认识的人吗?好吧,告诉你,正是他。”
“有没有说他们认识多久了?”
“据说,大约一年前,她的什么人车祸死了,那时浅野正好在场。以后两人就认识了。”
“谢谢你。”
龟村友次郎还是和一年前一样,没有往访池内笃子。浅野二郎那边,也没去。
过了约一个礼拜,龟村在西荻洼车站南出口,从杂沓的人群中找出了高个子的栗野兼雄。为了守候这个人,龟村已经一连三天傍晚时分都站在那里。
伸手碰上栗野的肩,他就诧异地回过头。他认不出龟村了。
“认不出来是不是?”
龟村满脸浮着笑说。
“我是龟村。去年,你搭的计程车出了可怕的车祸。那时,我曾经拜访过你,是红玉计程车行的职员。”
栗野兼雄好像想起来了,装出了应酬的笑。
龟村把栗野邀到站前的一家咖啡店。栗野好像不太乐意的样子,只因龟村一再坚邀,只好进去了。龟村笑容可掬地告诉对方,因为工作上的需要,经常跑来跑去,刚才也是偶然来到这个地方碰上了。他也没有忘记为去年的案子打扰过他而致歉。
叫的茶端出来以后,交谈很自然地落到去年的那桩案子上。龟村告诉栗野,那是公司成立以来第一桩人命车祸案,而司机小山田被判了三年,目前正在服刑。栗野听到这里,禁不住地黯然了。
“近来,只要出了人命,处罚都很严重。小山田真是太倒霉了。如果他不那么接近前面的大型自用车,事情便不会发生的。”
栗野也同意一个人如果交了霉运,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有件事,不晓得你知不知道。是几天前在报上看到的。那个被撞死的吉川的爱人池内笃子小姐,在池袋的公寓里自杀了。记得吗?就是闯到计程车前面的大型自用车前方的那位小姐。”
“有这种事。”
栗野虽然也瞪大了眼,不过如果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那么惊诧度好像小了些。
“警方调查的结果,听说是那个案子促成了她和大型自用车的驾驶人浅野先生的一段情,才一个月以后她就从K镇搬到池袋的公寓去了,公司也辞掉了。就是成了那位浅野先生的情人了。可是因为最近浅野不理她了,为了挽回男人的爱,口衔瓦斯管,打算来个假装自杀。……咦,这些,难道你都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跟他们完全无关。”
“是吗?”
龟村啜了几口茶,放下杯子又说:
“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我认为车祸发生前,池内笃子和浅野就已经认识,而且有一手了。双方的公司都在新宿,应该有这种机会的,尽管池内小姐一直保守她与浅野之间的秘密。我也听说吉川是黑道人物,参加暴力团体,说不定经常向池内小姐要钱。也可能池内想离开他,他又紧抓不放。在这情形下,一旦认识像浅野这种可靠的男子汉,便会想到请这么一个可靠人物,来把吉川怎样吧……”
栗野低下头喝着他的茶。由他那微僵的姿势,可知他是在听着。
“……记得你是在吉祥寺前搭上小山田开的计程车,来到十字路口,浅野的大型自用车便到前面来了,以后一直到车祸现场,都走在前面是不是?”
龟村口吻稍稍改变,若无其事地问。
“是的。”
“两辆车在I街上都开六十到六十五的速度。你告诉小山田,为了在九点四十分赶到K镇的朋友佐伯先生家,让小山田开快车。……问题就在这里,我是说,如果浅野知道你要到K镇去,也知道你会在那个时间,从吉祥寺站前搭计程车,那么说不定他会在那个十字路口,双手按住方向盘等着。”
栗野拿杯子的手微微颤起来。
“吉川会在那个时刻站在桥上,浅野也知道的。这一点,可能从池内听到,也可以由池内约好时间让吉川等在那儿。于是,浅野的大型自用车高速开过去了,从吉川站着的地方过了以后,来个紧急煞车。至于池内小姐是不是闯到车子前面,我倒无法明白,反正就是有这么一个理由,他忽然停住车。慌乱起来的,不用说是跟在后头开过来的计程车司机小山田。一急,把方向盘往左打,撞上站在那里的吉川。……只要浅野故意把车靠右停,小山田为了避免追撞,必定是会向左打的。小山田说,在那以前,他不知道有人站在那里。一方面是晚间,另一方面是大型车挡住了他的视线,这些都在计算之内。桥身窄,计程车车速达六十五,在这种情形下,不管如何,紧急煞车,都是无法避过吉川的。”
龟村一口气说了这些话。
“你说的,我都不懂,也和我无关。”
栗野有一点愤然地说。
“是吗?我倒觉得你催小山田开快车,好像有点蹊跷。如果你不催小山田赶路,小山田必定开慢些,那么悲惨的交通事故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是有急事。搭计程车的人是有权这么做的。”
“你是说你在九时四十分以前,必需赶到K镇的佐伯先生家,是不是?……可是栗野先生,有一件不寻常的事呢。我为了那个案子,到佐伯先生家去访问。佐伯确实说三月十日晚上,你和他约好去看他,可是他也表示倒不是非在九点四十分以前赶到不可。不,应该说,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可是你在电话里一厢情愿地说要过去聊聊。这也是佐伯先生说的。”
“……”
“去年,我听到这些话,并没有特别留心,可是这次池内小姐闹了个假装自杀的新闻,忽然就另有感觉了。原来,这是精密设计下的犯罪呢,我恍然大悟了。装成偶然的样子,而这些偶然全由人工的、看不见的绳子系在一块。这年头,出人命的计程车都被称做‘凶器’,我想,警方也好,社会上一般人也好,都只是觉得:哎哎,又是计程车闯的祸。我相信这件犯罪,是利用了这个盲点安排的。”
栗野搁下杯子正要起身。
“不,不,请你稍等一下。我还明白了另外一个奇怪的事。浅野先生也说是有急事,必需赶到K镇的桥本电机行。但是,这次我查到的事实是去年三月十日,桥木电机刚好是公休日。浅野先生忘了这一点,却当做通过那座桥的藉口。”
其实,桥本电机行公休的事,是龟村临时编的谎话。不过这句话却发生了奇效。栗野兼雄脸上血色陡然退下去了。龟村看准了这一点,然后说:
“抱歉,栗野先生,该请你到警署说一说你和浅野先生当时的隐秘的交友关系。否则的话,敝公司的司机小山田未免太可怜了。”
他要拍栗野的肩似地抓住了他的臂膀。
[book_chapter]二、假疯子凶杀案
[book_title]第一节
猿渡卯平策划这桩杀人案,已经有一年那么久了。其实,他策划的并不是杀人,而是杀了人之后的“法庭战术”。
猿渡卯平是住在“本乡”的裱褙商,今年三十五岁。他的妻子和他相差五岁,有个六岁的女儿。
正像许多从事这种工作的人,他也不是学手艺出身的。他已过世的父亲,是在东京很有名气的裱褙师,不过他本身却是在大学念经济的人,原本希望毕业后在公司或银行界谋个差事干干。十五年前老爸过世后,店面渐渐冷落了。由于老爸自己就是个艺术家气质的大师傅,自然而然吸引来了有上乘手艺的师傅为他工作,可是在这方面只是半吊子的卯平继承了店面以后,这些裱褙师都失望了,纷纷求去。
卯平原本没有承袭家业之意,可是亲戚和老主顾的骨董商都劝他,他便放弃学业了。他倒是个手巧的人,从小就学老爸的样子做了些这方面的活儿,可是并没有真正地去学。他以为师傅们会在店里留下来继续帮他,结果只有他和一个小学徒留了下来。这一来,偌大的店面便无法维持下去了,只得搬到巷子里的小住屋。
尽管如此,由于有亡父的一层关系,因此偶尔还是会有美术商把活儿带来给他做。当然,多半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却也够他这位半路出家的裱褙师糊口。说起来,还是拜亡父的余荫呢。
如果只是接受那种便宜货的工作,那么猿渡卯平无疑是可以过虽平凡,却也平稳的一生的。不料某日,亡父生前的一个老主顾,堪称一流美术商的苍古堂,那么稀罕地,把上等货的工作带到他这里来。是一件挂轴的裱褙工作。它成了一场灾难的原因。
苍古堂的老掌柜向卯平说:
“这是一位重要的主顾交来要裱的,时间非常急迫。所以想请你们能够十万火急地做好。还有,这幅画,时价在一百万圆以上,因此希望特别小心。”
又要好又要急,这真是件不容易的事。照理,卯平应该婉拒这件工作才是,可是他心里不免有弄弄上等货的渴求。并且,老掌柜虽然没有明说,但很像是因为太赶,被别家拒绝过的。一方面是因为老爸那一代就受他们照顾,另一方面则是希望帮帮人家,兼且他又想显显自己也有处理贵重货的能力,便接下来了。
从这一天晚上,卯平就开始了这桩工作。那是一位著名画家的五彩花鸟。苍古堂同时也送来了裱褙材料,是顾客所指定的古代织物布片。
卯平日以继夜,努力工作。期限只剩下最后一天了。到此为止,工作进行顺利,他也觉得很满意。当时正是隆冬季节,工作房放着好大的一只大钵,炭火熊熊烧着——不晓得怎么缘故,他一向不喜欢瓦斯火炉。最大的不幸,发生在他离身上厕所之后。屋里,正好妻也不在。还不到五分钟,回来一看,画上面正在冒着一缕烟。是燃烧的炭火弹出了一粒火星,掉落在木框里的绢布上。他连忙把它拿掉,但已经迟了,一朵牡丹的华丽花瓣上被烧了一个洞。那直径才不过五厘米的小小黑洞,竟把卯平的人生整整地给吞噬掉了。
这一瞬间,卯平但觉六神出窍,一片茫然。这还得了,真是糟糕透顶——这还算有理性的想法,他慌乱得连这些都想不到。就在这片刻里,猛烈袭击他脑里的是失去了重要主顾的绝望感、非赔不可的庞大经济负担,还有这疏忽在同业间传开后,必定集中过来的蔑视、嘲笑,那种名誉扫地后的屈辱感。
苍古堂不用说,愤激地要求损害赔偿,表示赔了一百二十万圆,也还不足以向主顾谢罪。还说:把工作交给你,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也愿意负部分责任,所以只要求赔一百万圆。不用说,在谈妥这个条件以前,卯平必需忍受苍古堂老掌柜那倾泻在他低垂的头顶上的一切詈骂与恶言。
他的存摺里别说一百万,连三十万都没有。不过苍古堂倒也说,如果付了一百万,那么这一次的失败可以不计较,以后还会交些活儿给他做。卯平竟然相信了这番说词,这便是他的不幸的第二步。
他渴望以后苍古堂还会给他工作做。如果被第一流的美术商断绝了往来,那就等于他做为一名裱褙师的生命宣告完毕,别处便也不可能再交来工作的。他之所以去找高利贷荒矶满太郎借了一百万圆,便是因为这缘故。
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他只允许借七十万,这对卯平已是莫大的帮助。然而,当场他拿到手的现款,却是扣除月息一成五的五十九万五千圆。这还不止,荒矶藉口还要谢礼,把零头的五千圆也扣去了。
卯平东挪西借了约三十万,加上自己仅有的少许存款,好不容易凑了一百万,赔给苍古堂。可是苍古堂方面再也不肯送货过来了。还要来往的应许,完全是谎言,不过是为了索赔而使的手段罢了。
从此卯平开始过地狱日子。荒矶满太郎那边,每月都不留情面地来要债。当然,本金是无法偿还的,只得张罗着付十万五千圆的利息,而这也经常迟付。高利贷都是复利的,不多久之后,荒矶那边的债膨胀成三倍。
卯平想缓和一下荒矶严厉的讨债方式,邀他到常去的位于池袋的一家小吃店。荒矶虽然一把年纪,但还热中于酒和女色。这家小吃店有个叫泽子的女侍,年方三十一,肤白而丰满。面孔虽然不怎么出色,却是男人所喜欢的那一类。荒矶好像颇为中意,起初以为是卯平的女人,客客气气的,渐渐地却变得露骨了。不久,荒矶开始一个人去,账却全部记在卯平名下。还以为这些账可以从债里扣除呢,哪里知道荒矶的说词是:帮了你的大忙,表示一点礼数,是千该万该的。
末了是荒矶把泽子抢过去了。这女人被荒矶的多金吸引过去了。
卯平对荒矶恨之入骨。传闻里,荒矶以恶质的高利贷闻名,过去着实使不少人吃过苦头。据说,甚至也有过债务人因为承受不了他的强取豪夺而自杀。
卯平对荒矶萌生杀意,便是因为有了这种经过。
卯平虽然立意要杀害这个高利贷,但也同时细心计划使自己的犯罪不致于受罚。当然,犯罪者都会图谋自己的安全,不过在他来说,却认为干掉像荒矶这种人,如果自己也成为牺牲,那是一件太不合理的事。
杀人偿命,判死刑是一定的。纵使有可能获得稍稍宽减,也是无期,或十几年。监禁十年,等于是行尸走肉,从某种意义来看,比死刑更残酷。像荒矶这种禽兽,人世间的害虫,如果自己也以同等价值判死罪,那叫人如何受得了!他这么想。
卯平想起以前读过的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里,拉斯哥里尼科夫所说的话。这位大学生计划杀害一个有钱的老妇,并在理论上使此举合法化。
“一方面有无知、毫无意义、一无价值、坏心肠,而且一身是病的老女人——对谁都没有用处,宁可说是对千千万万的人有害的、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而活着的,并且说不定明天就可能死掉的老婆子。——另一方面,却又有着只因没有金钱上的援助而面临挫折的、年轻而新鲜的力量。而且这种人还是到处都有的!你以为那个痨病鬼、愚劣而邪恶的老婆子的生命,在社会一般的天秤上有多少意义?和白虱或蟑螂等的生命毫无二致,不,连这样的价值都没有。因为老婆子是有害的,那是腐蚀别人生命的东西呢。”
说起这个荒矶满太郎,简直比这位俄罗斯大学生所憎恶的饭袋更糟糕,更一文不值。他是社会的害虫。不,不,管他社会不社会。他使我的家破碎,还抢走了我的女人……。
[book_title]第二节
猿渡卯平真的认真想起杀害荒矶满太郎的事来了。
荒矶是六十二岁的衰老老人。杀他是简单的事,根本就像一把打死蟑螂那样。问题是事后,怎样才能使警察抓不到把柄。这才是需要精心设计的。他不愿万一失败了,在和他同样价值的衡量下,被判死刑或无期。
前此,他读过一些小说或真实故事,知道犯罪者为了掩饰犯行而如何地苦心焦虑。有的把尸首放进炉里烧,以便让人家找不到尸首,也有埋在山里的,肢解开来,藏在许多地方的也有,最奇的是爱伦坡的小说“黑猫”,把尸体嵌进墙壁里。其实这个手法,十几年前就在伦敦的住宅区被实施过了。还有,为了使人相信不在凶案现场,加害者怎样地伪造出不在场证明而苦心啊。
不用说,在现实的世界里,未能破案的凶案也不少。即使是找到尸体的案子,仍然有不少陷入迷宫破不了案。这一类的,便都可以称为“完全犯罪”了。
但是,以完全犯罪为目标的计划,也不一定全部成功。相反,轻易被逮捕的凶手也不少。写在书里的故事,便是多数以这一类事件来做为题材。
猿渡卯平把这种所谓的完全犯罪想了又想。每一桩似乎都好像可以成功,另一方面却也总是伴着重大的危险。说不定他这种疑虑,是来自他的欠缺勇气,以及怯懦、踌躇、犹疑也未可知。行凶确实是容易的,而逃避刑罚却是困难重重。这么想着想着,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的另一段又浮现脑际。
杀死了老女人的大学生拉斯哥里尼科夫,终于还是被警察逮捕了,和检察官波尔菲利来了一场对决。这一段是这部小说的压卷,也是检察官与被告的充满刺激的心理斗争场面。
他好像记得其中还有一桩波尔菲利所举的犯罪实例。那是精神病患的犯罪。由于凶犯是精神病患,因而被判无罪。
猿渡卯平想起了这些,马上跑到旧书店,从书架上抽出一本脏兮兮的“罪与罚”。掀了五、六页,很快地就找到那个地方。
“‘对对,我们处理过的案子当中,有一桩是和它一样的心理案件。是个病态的事件呢。’波尔菲利急口说:‘是一个男子,把杀人罪硬往自己头上加,而且那种妄想还非常厉害。把自己在幻觉里所看到的,当做事实来陈述,现场经过也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大家如坠入五里雾中。然后你以为怎样啦!那个男子完全偶然地,下意识地,多少成了杀人原因,可是也确实只是多少而已。不料自从他晓得自己造成了杀人的诱因之后,忽然就变得畏畏葸葸地,脑子里也起了变化,妄念四起,好像发了疯一般,末了竟认定自己就是凶手,不过法院总算清清楚楚地审理出来龙去脉,证实了那个可怜的男子无罪,在给予监视的条件下开释了。这都是法院的功劳!……’”
“就是这个。”猿渡卯平想。不错,做一名精神病患。法官一定会无条件宣告无罪的。
只因想策划什么完全犯罪,罪行才会给揭露出来的。越是绵密的犯罪计划,反而越容易产生破绽,这一点是古往今来的推理小说与真实故事所告诉人们的。而只要是个疯人,便可以在大庭广众里大胆行凶。搞什么绵密计划,或者深夜里偷偷地潜入荒矶的住居,都大可不必。隐匿尸首啦,不在场证明啦,这些麻烦事也都全免了。从此,猿渡卯平下定决心要当一个精神病患。
不用说,他也当然而然地碰上了一个疑问:能不能一直装疯下去?法院会下令专科医生监定他的精神。这位专科医生会诊察、实验、观察,然后监别是真的还是假的精神病患。卯平有了新的不安,他于是决定研究一下假疯子能不能不被识破。
这种事当然不可以去向别人求教。如果他在犯罪以前去询问这样的事,计划便不免泡汤了。他打算去找有关这件事的专门书籍。
从书店买这一类书也是危险的事。因为万一让人家晓得了他在犯罪以前买过这种书来看,那就和向别人讨教一样,居心马上被识破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图书馆了。但是,一连往同一家图书馆跑,也是极危险的事。为了避免被图书馆管理员认出来,还是多找几家为佳。只去看了一次那种专门性的书,事情发生后,管理员大概不致于想起来才是。不用说,到了每家图书馆,借书时都应该用不同的化名为妥。
东京市区里头,有像上野图书馆、国会图书馆等大型的,也有各区所设立的区立图书馆。东京共有二十三区,只要去十处左右,应该充分了。
首先,他为了确证精神异常者可以不负刑责,信步走进一家书店,翻看了六法全书。
刑法第二十九条有:“心神丧失者之行为不罚,心神耗弱者之行为,减轻其刑。”心神丧失者和心神耗弱者,又有何不同呢?他虽然不大明了,不过他想:精神病患必定就是心神丧失者了。即使减刑,也仍旧必需受刑,那就没意思了,还是必需当一名完全的精神异状者吧。
他跑了各地的图书馆,借了精神医学、犯罪病学理一类的书籍拚命阅读。他知道了所谓精神病,病例范围甚为广泛,为此深感惊异。
有一本书写假病,他细心地读了又读。
“犯罪者,尤其累犯,为了免去刑责,偶有伪装精神病患者。尤以有若干精神病知识的人之中较多,如医师、看护人、或曾与精神病患有过接触者。演员也有巧妙的伪装者。然而,假病并不如世间一般人想像之多,因为假装精神病,殊非想像中容易。何况对精神病无知识、无经验的人,欲在专门医师面前蒙混过关,殆属不可能。根据精神病学之经验,假病者往往原本即多为一定的精神异常者。易言之,这种场合,假病即可视为一种症状。尤其歇斯底里或变态者之间,假病屡见不鲜。并且此类假疯子,常有成为真疯症状者。”
卯平还涉猎了类似的专门书,都在指陈伪装精神病患实在是困难的事。不管怎样装疯,扮成疯狂的样子,都无法逃过专门医生的法眼。此外,身体上的症状,例如从反射运动、脉搏等的症状,也可以揭发其伪装。
还有,连续装成错乱状态,必定疲倦不堪,不可能持久,好比偷看监视的耳目,停止亢奋状态,想休息休息,尾巴便露出来了;假装抑郁状态,那么伴之而来的伤心苦闷,以及精神上的感觉脱落等,是无法伪装的。再者,装扮痴呆状态或昏迷状态,那么感情的麻饨和表情、举止,不容易长久装下去。也有这样的记载:在那种状态下,对外来的刺激是不发生反应的,可是伪装当中却仍旧清楚外界动态,对外来的刺激必不得不有所反应。
读过这些书,便知装疯是如何困难的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卯平想:
面对死刑,只要拚命去努力,应该可以克服困难吧。问题是如何发现困难。
精神病有种种症候群,但是他觉得最适合伪装的,似乎是精神分裂症。因为记载里,精神病是以精神及身体的症状为基础来诊断,而精神分裂症的身体基础,还完全不明了。
“这是仅以精神症状为本加以限定的疾患单位类似的状态,可以想像可能是某种一定的原因,或身体过程成为基因。克列培林以为是起自新陈代谢的某种障碍所造成,但是项身体过程并不止一种,而有几种类别,可能是有着某种素质,因种种身体上的病变过程而引致分裂症,也可能是脑部某一特定部位受到侵害而引起症状。总之,是从心理学立场而加以规定的。”(“犯罪精神病概论”)
根据这项记载,精神分裂症即令看不出身体上的徵候,亦可从心理立场来加以诊断。这个不错啊,卯平想。
此外,诸如酒精中毒、遗传、癫癎、脑震荡、脑肿疡、尿毒症、传染病、中毒等,卯平都没有过任何经验,因此无法假装这一类身体症状。
[book_title]第三节
卯平还更加用功学习,并把重点放在假疯会在如何情形下被识破。这一来,明白了多半是因为本人在医学方面的无知,才被揭露出来的。
有的人以为只要装疯狂的样子,便胡乱假装。但是,精神病有一定的病型、一定的症状群,也有一定的经过,绝对不能互相混淆。假疯子胡乱装疯,都因来自无知的矛盾,一下子就泄底了。
例如假装暴躁错乱的状态,随便小解,吃自己解的大便等,却又再去模仿别的疯子的动作,专科医师便可以立即看穿其真伪。这就是说,并不是随便模仿疯子就好,必需充分掌握一定的病型、症状、经过等的知识。
针对这样的伪装精神病患,即假疯子,有揭穿的方法。这便是在一定的期间内,予以严密的观察,有时故意让监视者离开,偷偷地趁其不备,留心患者的动作、言谈。有时,医生还会试试下列的特殊方法与手段:
一、夜闻问诊法——运用于缄口昏迷的假病,起初对嫌疑者绝口不提假病的事,仅静静观察数日,使其松懈。然后,突然于夜间睡眠中叫醒,实施问诊。这一来,多半会开口发言。
二、暗示法——让几个医师在涉嫌者身边,互相讨论其病状并下结论,让他听到还欠缺某几种症状。两三天后再加问诊,这时他就会假装出医师们所提的症状。
三、说服法——对假病嫌犯说明:如果确定你是精神病患,刑责是可以免去,但是必需收容在精神医院。这一来,和监狱不同,说不定无限期拘留在那里。这不是反而更不利吗?如果是轻罪嫌犯,多半会吐露出假病。如果是真正的精神病患,听了这一类话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四、威吓法——把假病嫌犯带到医师的研究会或讲习会一类场合,告诉众人此嫌犯有假病的嫌疑,要大家精密加以观察。这时假疯子多半会因耻辱而招认。
五、酒精试验——这是让嫌犯喝酒精饮料测试精神反应的方法。其人进入酩酊状态后无法再伪装精神异常,或者亦可推知犯行当时的酩酊状态。
卯平决定把这些手法熟记。只要反其道而行之,事情便可顺利。
那么真实的精神分裂症,究竟有怎样的症状特征呢?有些书说:亦称早发性痴呆,但现今多用精神分裂症这个名称,并且也不一定是“早发性”的。主要是“青年时代受某种外因、或未有心因性动机而发病”。照此说法,到了壮年期,某日突然出现症状亦非不可能。
下面是以精神病医师的立场写的:
“分裂症之状,极为杂驳多歧,依不同个案,吾人在诊断之际,宜以极其相异者为根据。第一、听取患者的体验;第二、表情、行为、生活态度等客观症状;第三、面对分裂症患者对吾人的反应,分裂症患者给予吾人的印象。上述第一与第二易于理解,第三则属心理性,不易明了地说明出来。和分裂症患者面对时,吾人会有莫名其妙、无法互相心灵交通、不可捉摸、冷漠的感觉。或许这是因为习惯了,能把握住微妙的、容易疏忽的症状之故,但是仍然不仅这些,且亦与内科名医之由患者眼光,一眼可以诊断出轻度甲状腺病患的情形不同。分裂症给人一种独特的感觉,诸如,看到爬虫类时的冷森感,看到小鸟时的温暖感,首次碰见即感觉不喜欢的违和感等。不但是患者的表情、举止,还有其陈述的体验与反应,均有同样的印象。这些都属于检验者的主观,凭此即对分裂症下诊断,一般而言是否妥当,尚不无疑问,但依此先心里有数,然后始进一步去探索分裂症症状,对躁郁症、心因性反应、精神病质等之监定极有裨益;分裂症原就有驳杂多种症状,但根本上似乎有这些共同症状。”
其主观症状有幻觉、妄想、自我障碍等,客观症状则有行动异常,与生活样式的异常。
例如:患者是懒惰的,不肯工作,做了也迟缓,效率差。不修边幅、吊儿郎当,早上非叫不醒,不漱洗,不换洗衣服,身体不洁,终日穷极无聊,不能做好一件事。或者行动任性,不听话,不工作,有时还独自游荡,给警察增添麻烦。也可使做一些没有目标、文不对题、毫无用处的读书或工作,其价值判断,无法令我们了解。还看似:对别人的事漠然无动于衷,不能适应社会及家庭的生活,无法与人过共同生活,完全陷在独自一个人的世界里头。
还有表情是这样的:
有时是冷淡的、僵硬的、奇异的;有时是毫无表情,有时则是无意义、冷漠、空虚、浅薄的笑,一种痴笑,有时好像故意地在装着一种奇异的“空笑”,也有蹙眉、撮嘴唇的时候。
还写着感情反应性(不管发生什么事多半无动于衷,不会有感情上的反应),行动(多数是动机不明、出人不意的行动,到底为何如此,叫人摸不着头脑),言语(思想支离破碎,各节思路毫无连络,言词也支离破碎,常反覆无意义的言词,有时片断言语似有意义,整个地看却无脉络,主题不明)等。
猿渡卯平跑了各地的图书馆,耽读这一类书籍,认为重要的地方还低头猛抄笔记。他把它写在薄薄的纸张上,秘密地带在身边,连妻子也绝不让她看到。独处时,恰似一个临考学生,反覆熟读,烙进脑海里,确定熟记以后,一张张地烧掉。
不仅如此,夜里躲进棉被以后,偷偷地练习从书里学来的,妻子不在的时候便在屋里温习,有时也跑到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反覆地自我训练。这是真正地在和死刑对决了。敌人是精神科医生。其次则是检察官与推事。他必需充分地锻链。最重要的是培养不管面对怎样的危机,都不致动摇的胆识。能够发挥巧妙的演技的人,多矣。然而,面对死刑时的勇气与不动摇的定力,非任何名演员所可获致的。
[book_title]第四节
零荒矶满太郎被杀案被告猿渡卯平精神状态监定书
监定事项 关于荒矶满太郎被杀案被告猿渡卯平,请求监定其本案犯行当时(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的精神状态及现今精神状态。
一、犯罪事实:
被告于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约下午六时,在文京区本乡弥生町××号路上,突然袭击同区曙町××号金融业荒矶满太郎(六十二岁),以短刀刺后者背部,继而骑在倒地的后者身上,刺伤其心脏部等五处,使其因出血过多而于同日同地致死。
二、监定人直接调查所得事实:
家族历(从略)。
本人历——被告虽无特别发言,唯经查其小学、中学、高中成绩均良好。高中二年时曾罹肋膜炎,休学约六个月。被告家庭因亡父在世时从事裱褙业,家计颇丰,故被告得就读某私立大学经济学系,曾期望将来入公司或银行服务,嗣因父亲死亡,不得已于大二时辍学,承继家业。
昭和三十九年二月,顾客委托之裱褙工作,因失慎而告失败,被请求赔偿,因乏经济余裕,遂向被害者荒矶满太郎以高利借款七十万圆。其后生意清淡,家计困窘,苦无偿还之力,从此郁郁;据其妻安子供谓,约从其时性格稍变。次(昭和四十)年三月前后起不眠症加剧,食量少,乱掷器物,有时食物须洗过多次始肯吃下,行动渐见不同寻常。虽曾接受妻劝告到某精神医院就医,未见治愈,有一次还坚称警察即将来逮捕他,也曾猛扑路过警员。言语亦开始不明了,答非所问,有时似有幻听,喃喃自语,亦曾忽然离家出走,亦不知前往何地。
据其妻安子陈述,其症状未曾增进时,于昭和四十年二月间,被告曾向妻子说:我十九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池袋的酒吧和小太保打架,被架到外头,遭樱木棒殴击。那时曾昏迷了一阵子,回家后也不敢向双亲说。如今头痛,想是那一次负的伤成为后遗症再发的。说得很是苦恼的样子。
其后,被告有时晚间外出即两天三天不见人,回来后问他哪里去了,答说受美术商苍古堂委托做一件工作,先去商洽,并住宿在该号,或说在友人家住,均属谎言。有时突然向妻说有朋友来访,快去开门,也都非事实。被告之妻尚供述被告对被害人丝毫未怨恨,且常表示:非快一点还钱,便对不起人家。
从八月上旬起,症状益见严重,终于演变成行凶,杀害荒矶满太郎。
三、现在症状:
被告甫被引进诊察室,立即在椅上落座,匆忙但若无其事,亦未向监定人稍示礼貌,但似有窥伺周遭状况之意。乍看,被告身材矮,圆脸,相貌不俗,年齿相当,头发则蓬松,衣着稍乱。血色略见苍白,唯双唇红润;表情似迟钝,但交谈间时而发笑,时而发怒,时而涕泣。唯表情不见深刻状。予人不自然感觉。眼多半半闭,几乎未曾睁开。坐定后见几上有杯子,即要求喝茶,亦曾要求香烟。有时双手举到火钵上,俯下脸就火,行动悉不符常轨。然似不无故意为之之处。不停地喃喃自语。语无伦次,无法索解,但知大体而已。其内容少变化,且屡闻反覆。
问其记忆、知识、幻觉、妄想等病态症状及有关本案的事,值答非所问,且不连贯情形亦如上述,藉对话以测定其知能等,极感困难。
其次为查其记忆情形,询问过去情形,几不得反应,其间他的容貌茫茫然,初无紧张迹象。闻其自言自语内容,有:“森罗万象,我全看得一清二楚。夜里电灯点点,美术商和朋友们都来了。苍古堂的画真不少呢……老爸虽然是裱褙师傅,却是艺术院的会员。竹内栖凤先生好疼我。油画都太糟,非加以扑灭不可。”(谈话中多闭目)
他的独白里似有幻觉、妄想口吻,就此询问,回答如次:
“是听到怪声吗?”“朋友来了,经常在聊。”“那是谁?”“丰田啦,渡边啦,木村啦……”“他们都是干什么的?”“老同学啦,美术商啦,裱褙师啦……大家在商量要把画坛消灭掉,画坛太坏了。我手下弟兄们大约有一百人……他们会带钱来,可是都给小偷偷走了……如果去栖凤先生那里,他会给我两千圆。要我当秘书什么的,可是我不想干。”“怕拿毒药给你吃吗?”“会。掺进好多种东西。”“谁?”“人。为了夺财产。他们抢去我的财产三百万圆。(哭泣)”“栖凤先生还在世吗?”“他好得很。有一次,和富冈铁斋先生下围棋,他刚好来了。”“你知道铁斋先生的寒山拾得吗?”“他是俄罗斯人。”“你认识俄罗斯人?”“有。杜思妥也夫斯基。”“知道拉斯哥里尼科夫吗?”(无言)“在哪里碰到杜思妥也夫斯基?”“我去俄罗斯的时候碰到的。托尔斯泰也在场。两个都是好好先生。”“喜欢文学吗?”(无言)“马克思呢?认识不认识?”“他也是俄罗斯人。在火车上碰到的时候,给我俄罗斯烟草。”
问有关这次案子,回答如次:
“你有官司吗?”(无言)“你不是刑案被告吗?”“不。”“不是有很多凶杀案吗?”“现在没有。刑法是不合理的。”(然后是一大串自语)“认识荒矶满太郎吗?”“保险公司的外务员吧。”“不是搞钱庄的吗?”(好像在苦思。无言)“向他借过钱吗?”“我已经大彻大悟了……是日本第一的裱褙师傅了。不久我会当上艺术院会员。以前人家就劝我了,可是我每一次都拒绝……因为想当的人太多,都在活动。这次我可要当了。”“什么时候?”(闭目考虑。不答)“是不是常常和荒矶满太郎一起去吃馆子?”“我必需快一点把栖凤先生的画裱好。他的作品已经积压太多了。(以下一直反覆同样的话)”
四、犯行后被告行动:
被捕收押在拘留所内,一进去即有异常举动,除原籍、住址外,均不记得,其余一概不答。时而涕泣。但似亦有可疑之处。出庭后高声喧闹。吵闹、吼叫、哭笑,有时则似在祷告。
五、考察:
目前症状——思想散漫,欠缺统一的思虑,且因不肯多作答,以致无法检视真实记忆。问诊时,似不无故作无知、答非所问之形迹。喃喃自语不断,对所问多不回答,尤其出庭后上述症状更甚,故其精神异常似不无模仿狂人之处。其目前所呈示症状,虽然尚难排除诈病之可能,然以全精神状态言,似未可悉皆归诸诈病。
现在,被告思路欠缺脉络,理解、判断、感情均有显着障碍,亦乏辨识是非善恶之能力。应可视为法律所称之心神丧失状态。
据此,监定如后:
监定主文:
一、被告自本案犯行约一年前起,罹患精神分裂症。
二、被告在本案犯行当时(昭和四十年八月二十五日)的精神状态,欠缺是非善恶之辨识能力。
三、现在精神状态,处于精神分裂症的兴奋错乱状态。
[book_title]第五节
副岛二郎检察官熟读过津村吉雄教授所提出的有关猿渡卯平的精神监定书之后,禁不住地蹙了蹙眉头。
被告猿渡卯平杀害金融业者荒矶满太郎的凶案诉讼程序,已进行了一半。法院在审理之初即下令津村教授进行猿渡卯平的精神监定,这一方面固然是由于猿渡卯平的精神状况十分荒废,因而由辩护律师提出精神监定的申请;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被告的精神分裂状态,根本无法讯问所致。庭上在身分审问时,被告只能说出自己的姓名年龄和妻小的名字,其余不是默尔而息,便是胡言乱语甚或哭泣。
这是说,副岛检察官在起诉前的侦查阶段,就已经吃够了苦头。被告正如监定书上所说,不管问什么都毫无反应,无法做成笔录。他好像浑然忘却自己行凶,虽然知道被害人荒矶满太郎的名字,却说他是保险公司外务员,且依然在世。
但是,副岛检察官还是无法决定猿渡卯平是不是真正的疯子。不,他是私下里怀疑猿渡是在使诈的。监定书里也有同样怀疑的叙述。监定医生的说法是:精神异状的素质者常使诈,而当他被拘禁时,多数会使病势亢进,成为真正的心神丧失者。猿渡卯平的监定结果正是如此。
如果现在的猿渡是假疯,那他的演技真是太好了。堪称逼真。检察官把猿渡的状况详细地记录下来,交给认识的精神病医生看。这位医生认定是真病无讹,因为一点也看不出假病的人常见的其他症候群。他说:模仿精神病患不管手法多么巧妙,由于假病者必定混同其他的症候群,马脚立现。而这个被告却一点也没有那种情形。
尽管如此,检察官仍然怀疑猿渡。首先,他在从被害人荒矶贷借高利的钱以前,是个完全普通的人。样子开始有异,是在借贷的款子滚雪球般膨胀,受到严厉的索讨,并且自己有关系的女人被荒矶抢去了以后。
当然,这对被告无可怀疑是重大的冲击。精神科医生的说法是:潜在的精神病症状因受到精神上的打击,而被显着触发。猿渡的场合,可以说从荒矶受到的精神上的痛苦、经济上的痛苦,成了冲击。
但是,令人无法首肯的是被告猿渡渐渐开始有异的当儿,向妻透露了他十九岁的时候,在池袋的酒吧和三个人成伙的小太保打了一架,头部受到严重打击。根据妻子的说法,一项往事,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前此他未曾提起过。当然,被告说了这桩过去的事,是在他的精神异状恶化以前,也是他开始常常头痛、容易忘事、言语有了轻度障碍之际,说不定他自己害怕这种自觉症状,所以才会向妻子说出这些可能是原因的往事。
然而,副岛检察官总觉得,那是被告当做今天的假病的伏笔,说给妻子听的。他还觉得,被告之所以维持典型的分裂症症状而显得一丝不乱,说不定是从书本里学得了有关精神病的知识,忠实地遵守过来的。这就是说,可能是书本里有头部受到严重打击,或发过高热,因而形成精神障碍的记述,于是编造了一个被小太保打伤了头的故事也未可知。
津村教授所提的监定书里也说,猿渡卯平的分裂症,未必没有假病的嫌疑。可是最后结论则是:被告犯行当时的精神状态欠缺辨别是非善恶的能力,因而宜视为心神丧失者,并且现今的精神状态亦可视为心神丧失者。如此便完全该当于刑法第三十九条,给猿渡卯平下一个无罪的判决,已经是决定性的。
可是,副岛检察官从前辈那儿听过种种假病的实例。例如无罪判决确定后,被告的状态马上恢复正常;或者,很轻微的罪刑定谳假释后,病状逐渐痊愈等。这一类的,都不能算是真正因精神病而起的凶行。换言之,这是检察官和法院都被被告摆了一道。裁判有一案一判的原则,即令事后知道了被告是假疯子,案子既经定谳,便无法从头再审了。
这一刻,猿渡仍收押在独房里。
副岛检察官早就请看守所所长不断地监视被告猿渡卯平,而报告里只能更加证实猿渡的分裂症而已。例如:监守者故意停止监视离开,然后偷偷地从邻房观察,被告猿渡的症状仍然丝毫不变。这就是说,不管有没有人在监视,他的症状是一样的。
尽管如此,如果猿渡读过精神医学的书,尤其特地去研读犯罪精神医学,上面的情形毋宁是当然而然的。他必然连医生揭穿假病的方法都已经研究过了。
副岛检察官叫来了经常与他共事的书记官河田铁五郎共同商议。也让河田看过津村教授的监定书。
“专门医生是监定出这结论了,可是我始终觉得猿渡是不折不扣的正常人。我是认定那个家伙是在演他的好戏。这个样子,如果判了无罪,一下子就会好起来的。在那以前,真想把猿渡的狐狸尾巴给揪出来。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河田也有同感。他看过讯问室里的猿渡,被告的那种症状,使得老练的他也深感难以措手。人家在问,那个家伙却根本不当回事,喃喃地说着叫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话。
“检察官,那种疯子,是完全不懂人家说的话吗?”
“嗯,好像这一点正是分裂症的症状。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
“是这样吗?”
河田想了想。这人年四十有五,当书记官以前是一名刑警。
“检察官,荤话也不会反应吗?”
河田抬起头这么说。
“荤话?”
“就是那个,说些黄色的。那个家伙如果是正常人,抓起来已经快一年了,性方面一定又饥又渴。向他开一些黄腔,我相信一定会有反应。会亢奋起来的。”
“唔……”
检察官落入沉思。
这主意不坏嘛。冲着弱点攻击,是有一点不够光明正大,但对方是在假装疯子想脱杀人罪的嫌犯,岂不是更加不够光明正大吗?检察官下了一个判断,为了社会公义,此法应被允许。
“但是,如果是您,或者我来做,恐怕不行的。”
河田又说。
“为什么呢?”
“我想猿渡一定会提防的。所以我想看准没有别人,就是他独处的时候来试试才会有效。没有人看着,本性就露出来了。”
河田说出了自己的经验。有一次,他到乡下去。为了想把客栈里的女佣人弄到手,夜里在上浴室以前,故意把一些黄色图片遗留在房里。女佣会来替客人摊铺盖,那时一定会看。他装着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里,这时女佣的面相变了。不管怎么掩饰,也可以看出那种亢奋。他那么容易地把她弄到手。河田微笑着又说:因为客人不在,女佣只有一个人,是一定会看的,而且看得很详细,在客人面前,她是绝对不会看的。
“不过猿渡一个人的时候,要让他听到黄腔,那不是容易的事呢。”
检察官说。
“还是拘留所比较妥当吧,因为他关在独房。”
河田还向检察官建议了什么。副岛检察官来到看守所,与所长见面,并请所长办了一件事。
翌日,河田书记官从地检处消失。有个很像河田的囚犯,进了猿渡隔邻的独房。猿渡缺乏语言方面的交通,独白特多,不过夜里从不叫喊、吵闹,不会影响别人,因而一直未被移到病监,留在那间独房。
各房的晚餐已毕,监守收去了食器。大约从这个时候,猿渡邻房的囚犯开始朗诵什么。起初听起来有点像经文之类。被监禁的人们当中,读经的人也不少。
大约过了十五分钟,像是在流鼻涕的猿渡,渐渐开始倾听那嗓音。他那松懈的表情,好像开始出现了一点紧张。他偷偷地瞧了瞧房门。廊上只有那盏夜明电灯发着冷清的光。
猿渡一点一点地移动身子,小心翼翼地挨向声音传过来的墙边。他让身子紧紧地贴在墙上,专心地听朗诵声。那脸上的茫茫然,已经完全不见了。
接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上泛上了血色。朗诵好像到了精彩处。而且不是单调的读法,男声与女声就像台词般分明。男声像黏着一般,女声像受到抚弄的猫。然后,男声变成暴力的,女声则反而越发柔顺,像是就要溶化一般。而这一男一女都是一无遮掩,扔弃了羞耻的。
最后,两人的话语没有了,换上来的是好像台风在刮的声响。这中间,还偶尔挟杂着男声喜悦的叹息,和女声的低泣,交互扬起。
猿渡卯平全身化成了耳朵,眼睛炯炯发光,满脸红潮,额角热汗涔涔,气息急喘。他不再有镇静,不住地蜿蜒身体。
这时,房门边有人悄悄地挨近,把眼光投进里头,可是猿渡懵然不觉。
※※※
半年后,河田书记官辞职了,两个月后副岛检察官也转到地方的地检处去任职了。
不知内情的人,不会把书记官的辞职与副岛检察官的调动连在一起。
然而,连专门的监定医生都被蒙混过去的杀人凶嫌猿渡卯平的诈术,都那么漂亮地侦破,在第一审就让他判了无期徒刑的干练的副岛检察官,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降调呢?许多人都为此觉得不可解。
内情对外守秘——事实则是河田在设圈套时所用的道具乃是从警方借来的扣押品春宫本子。警局里,有这一类以有伤风化的名义查扣而来的大批违禁品。河田因为曾经当过刑警,凭他的面子,把东西借出来,可是那以后,河田竟然看上瘾。
“我不是自己想欣赏,只是喜欢拿给人家看。不管是怎样端庄严肃的人,看了一些黄色照片、春宫图片,必定会亢奋起来。有的人装着一笑置之,但是眼光是掩饰不了的。因为是警察扣押的,所以有些东西真不得了。我喜欢上靠此来揭发人家的伪装,暴露出他的本性。”
被捕时,河田做了这样的供述。他从认识的刑警那里一批又一批地取去大量的违禁品,有的看,有的送人。违法行为终于被揭发,而所以如此,直接动机是因为他读这一类春宫本子给有夫之妇听,还引诱了她,受到她丈夫的袭击。
“我念黄色书本,真个是出神入化啦。可以发出男声女声,维妙维肖,多半的女人都会渐渐地喘起来,眼光出现润光。……最好的例子就是受了副岛检察官的命令,进了那个名噪一时的凶嫌猿渡卯平的邻房,用这一手漂亮地侦破了他的假疯,使他判了无期。他呀,连专门的精神科医生都下了一纸心神丧失者的监定书呢。……这违法吗?也许吧,可是那时副岛检察官可高兴得不得了呢。”
[book_chapter]三、家纹
[book_title]第一节
“有些地方绝少发生凶杀案,不过一旦发生,便多半成为无头公案。这是因为由于信仰的关系,信徒们之间有强烈的共同防卫意识,很不容易打听到消息。”
以上这些话,是一位主任检察官,在谈他的经验的回忆录里说的。
——这里,正是这么一个地方。
事件在“报恩讲”的最后一个晚上发生。时在元月十六日。
“报恩讲”在开祖亲鸾的忌日举行。在东本愿寺是阴历十一月一日起到八日止,在西本愿寺则改成阳历,从元月九日到十六日开讲,因此这地方是属于西本愿寺系统的。
附近有亲鸾往北陆路巡锡之际逗留过的极具纪念意义的“吉崎御坊”。距离这吉崎东北方大约三里处有F村。不远处还有起自吉崎的“柴山泻”——是一个细长的湖。注入此湖的T河,从山谿出到平原的地方,即有F村。
元月十六日,此地仍属严冬时节。
从事农耕的生田市之助,从村子里的德莲寺回到家,是在晚间八点半前后。报恩讲的最后一晚,村子里的主要人物都会聚在一块饮宴一番。市之助回来时,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市之助今年四十一岁。妻子美奈子还只三十年华,膝下有个五岁的独女雪代。这时,美奈子躺在火炉边的棉被里,抱着女儿睡。
“你回来啦。”
看到丈夫市之助回来,美奈子睁开眼睛说。
“雪代的感冒怎样了?”
市之助望了望女儿。
“你出去后,请安西先生打了一针,可是烧好像还没有完全退。”
“几度?”
“大约三十七度。”
市之助默默地踱到厨房喝水。
“晚饭呢?吃过了吗?”
美奈子撑起了上身问。
“在寺里吃了,不饿。”
“嗯。”
美奈子又把上身放回去。孩子的感冒使人担心。
市之助从厨房回来,在火炉边坐下,给渐熄的火添加了枯枝。他盘腿坐着,看熊熊燃起的火光。他开始吸烟,好像在想着什么,也似乎茫茫然无所思。
“早点歇吧。”
美奈子动了动枕头上的脸说。
“嗯。”
市之助依然楞楞的。
孩子忽然哭起来了。美奈子哄了一下,马上便又睡着了。
“你还不睡吗?”
美奈子又向仍然不肯从火炉边起身的市之助说。火光映得他满脸发红。
市之助好不容易才起身,是在过了约莫二十分钟以后。他扒拢了火炭,收拾好火,这才解下了腰带。今晚因为寺里有聚会,所以他穿着外出衣服。当他躺进把孩子夹在中间的另一床棉被里的时候,时钟响了九点。这一带虽然有十四、五户人家聚在一块,可是天晚后马上就像深夜了。
市之助开始打鼾不久,被美奈子摇醒。
“干吗?”
他睁开了红红的眼睛。
“外面有人在敲门呢。”
市之助想听听,可是敲门声停了。
“这个时候,是干嘛的呢?”
抬起头一看,挂钟上指着九时四十五分。就在这时候,拳头敲击门板的声音扬起。
“晚安,生田先生。”
是男人嗓声。
“是哪一位啊?”
市之助撑起上身问。
“是从本家那边来的。请开门。”
“什么,本家?”
市之助起来了。
“本家”也就是老家,在村子北东约二里的T镇。在这一带,生田家算得上是个旧家,“本家”在T镇经营农机与肥料的商店,从本家分爨出来的“分家”有七处,市之助就是其中之一。
本家目前的主人名叫宗右卫门,与市之助是四代前同一个祖先,算是远房堂兄弟。在“分家”来说,本家的事是最重要的。
市之助听到是本家差来的人,马上就从床里爬起来,是因为本家主人宗右卫门的妻子杉子因肺疾卧病已多时的缘故。最近以来,病况有增无减。听到深夜来人,市之助第一个想到的也就是杉子的病。
市之助推开了大门,因为是农家,所以既无门灯,也未装外灯,只有屋里的昏黄灯光照到门口。那儿站着一个戴上头巾,身披斗篷,提一盏灯笼的男子。首先映入市之助眼里的是那只圆形的手提灯笼上的“纹章”(图案)。圆圈里一只凤蝶,那是他们生田家的家纹。
市之助想着对方的面孔,可是他好像很客气似地。把三角形的头巾深深地戴在额上,还似乎有意地避着灯笼的光。
“我就是市之助,你是从本家来的?”
市之助问。
“是。老板请您马上过去一趟,差我来接的。是因为太太病况不怎么好。”
果然是他,市之助想。
“那,情形怎样?”
“刚刚吐了不少血。医生一直在打针。”
“明白了。还有你,是在本家干活的?”
“是。大约半个月前才被雇的。”
本家在T镇做农具与肥料的生意,规模不小,伙计经常都有五、六个人。老资格的还好,新进的,流动性相当大。市之助以为这人也是其中之一。
“外面冷,进来等等吧,我准备一下。”
“不用的,我在这里等就好。”
外面漆闇里雪花纷飞。市之助觉得既是这种场合,也就不再勉强,连忙准备。美奈子听着外面的交谈,这时也起来了。
“你已经听到了。是本家的老嫂子吐血。”
市之助把刚脱下不久的外出衣服再次穿上。
“嫂嫂几岁了?”
“记得今年是五十七啦。”
“还这么年轻的,真希望她快好起来。”
美奈子帮着丈夫更衣说。
“今晚说不定赶不回来了。”
出门时,市之助这么说。
“知道了。如果病况不乐观,等天亮后我也赶过去看看。可是雪代还在发烧,不太好办。”
“还是看着雪代吧。老年人过世,是无可如何的事。如果因此使孩子严重起来,那就麻烦。明天再看看情形吧。”
市之助关照了门户后出到外头。披斗篷提着灯笼的男子,仍然站在原来的地方。
美奈子出到门外,提画有生田家家纹灯笼的男子,戴着头巾微微低了一下头。两个男人在阖夜里,从窄路走过去。橘红色灯光摇曳着渐渐变小。目送着的美奈子脸上,雪花飘落下来。
是森冷的晚上,美奈子颤抖着肩膀,关上了门,挂上了栓。在火炉上烤了烤手,然后脱衣缩进棉被里,小孩一直在酣睡。
美奈子想着本家的杉子。万一她真死了,宗右卫门会续弦吗?还只六十岁,不算多么老。不过四十岁的老大以下有三个儿子,都娶了媳妇,也都有孙子了。本家有一大把财产,想娶一门续弦太太,该不会是难事。可是,这位续弦太太恐怕不会太好过吧。——美奈子想着想着,不久也被孩子的安详气息感染着,眼皮就重起来了。
[book_title]第二节
美奈子被第二次敲门声吵醒,是在市之助走后正落入迷迷糊糊的当口。挂钟指着十一点半。
“晚安,晚安。”
在敲门声中有低低的嗓声。似曾相识,的确是刚刚才把丈夫接走的人。
美奈子迅速地披上了衣服,穿上木屐,取下门栓。她在黑暗里看到的是圆形灯笼上的本家家纹,和避着灯光的戴头巾披斗篷男子。
“又来了。”
那人还是深深地戴着头巾,低低头说。
“嗯?”
“太太的病况有变化了。所以府上的先生要我马上过来接您。”
男子的话低低的。
“是这样哦。”
不算意外,可是美奈子的胸臆里还是起了一阵骚乱。
“有那么严重吗?”
“是。好像很不好。”
丈夫临走时说的是天亮后再看看情形吧。想必是他到了那边以后,才知道杉子的病况比预料中更危险。要她马上赶过去,是为了让她也见老人这最后一眼吧。美奈子要来人进来等她准备。
“不,我在这里就好。”
那人在又冷又暗的外头不肯动,不过马上又从美奈子背后叫住:
“太太。您先生要您把孩子也一块带过去。”
“孩子也带过去。”
丈夫知道孩子正在发烧的。因此当然也晓得在这么寒冷的晚上,不可能把孩子带到二里远的本家,美奈子想。是想让孩子也见见杉子最后一眼吧,可是万一孩子的感冒更严重起来,那可怎么办?她心里有了一丝抵抗。
美奈子准备好了以后看了一眼棉被里的孩子。五岁的雪代,因发烧而红着脸。
“孩子因为感冒发烧,恐怕不能带过去。”
美奈子向斗篷男子说,对方便转告丈夫的话:
“您先生的意思是多穿几件衣服,务必带来。”
美奈子不知如何是好。该顺从丈夫的话呢?抑在家留下来,以防感冒恶化?如果要把孩子留下,那就得托邻居庄作夫妇照顾。美奈子于是请对方稍候,过去邻居敲门。披斗篷的男子提着灯笼,不发一言地看着她。
邻居庄作的老婆阿房出来应门。雪代平时是常受到阿房疼爱的。美奈子说:
“真对不起啦,阿房姐。我这边来了本家的人,说是嫂嫂病况危险,要我赶过去。”
“是本家的杉子嫂嫂吗?”
阿房说着,把盯在美奈子脸上的眼光转到她后面的斗篷男子。
“早先,这位先生已经来过,把我先生接到本家去了。现在又要我和雪代也过去,所以我猜嫂嫂的病一定很严重。本来也想背着孩子去,可是雪代正在发烧,真不晓得怎么办好。”
“把小阿雪也带过去?”阿房马上开口说:“那怎么行。今儿晚上,冷成这个样子,两里路头,可不近哪,发烧的孩子怎受得了。我看,还是你自己去,小阿雪就让我来帮你带好啦。”
“这真……”
“没关系的。我会陪她睡。万一醒过来,有我在身边就不会哭的。”
这时,斗篷男子插了一口。
“这边的先生吩咐要把小孩也带过去。”
是低沉的,像是自语的嗓声。
“说归说,我看还是不妥当。”
阿房的嗓门提高了不少。然后又加了一句:
“这么个晚上,想要小阿雪的命啊?”
男子似乎不服气,却也不响了。
从屋里传出了哭声。
“看,醒啦。”
好心的阿房,和美奈子一块进去。
阿房在雪代枕边蹲下,摸摸她的头说:
“小阿雪乖。妈妈有事要出去一下,婶婶来陪陪你吧。小阿雪好乖。”
“对。妈妈很快就回来的。小阿雪乖乖地跟婶婶在家里睡觉吧。”
孩子看到母亲已换好衣服,也就不敢再撒娇,但还是有些不依的样子。
“小阿雪真乖。咱们就来跟妈妈说拜拜吧。”
阿房摸了摸雪代的额角,说烧退了不少啦,这才用一件棉袄把她裹住抱起来。
“这么冷,咱们不出去送妈妈啦。就在这里拜拜吧。”
阿房抱着雪代在门口站住。
“好吧,雪代,妈妈很快就回来,你要乖乖等哦。妈妈会买糖回来。如果不乖,再发烧了,安西先生就会再来打针的。”
美奈子摸摸孩子的额角和头发。提着灯笼的男子还是一样地站在那里,不动一动。
“阿房姐,那就拜托你了。”
美奈子低了低头。斗篷的男子从头巾下看着雪代,有点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没把孩子也带走,使他有些不高兴。他没有向阿房招呼就背过了身子。
美奈子跟在男子后头,从黑漆漆的路上走去。是和市之助一样的方向。被阿房抱在怀里的雪代,一直地盯着飘浮在黑漆一团里的灯笼火光。那也是孩子最后一次看母亲。……
第二天七点左右,市之助与美奈子的尸首,被发现躺在俗称“辨庆土堤”的河堤小径上。夫妇俩相隔一段距离,都浑身血渍,厥状至惨。
T镇的警署据报前来检查,两人都在肚腹上被深深地插了一刀。而致命伤则是喉咙的圆形戳伤,看来好像是同一把凶器造成的。
“辨庆土堤”是从F村出到T镇的捷径,相传从前义经主从俩曾从此堤走过,所以被取了这么一个名称。土堤下去就是T河,对面松林的相反方向有柴山泻。“安宅关”遗迹离此不远。
关于凶器,警方起初认为好像是古代的第一类东西,后来判断为挖山芋的铁棒。这种铁棒,一头是尖的,而且磨过。夫妇俩的伤口都呈圆形,把铁棒尖头伸入,刚好与肚腹与咽喉部的伤口脗合。
警方开始搜查,不用说,T镇的本家生田宗右卫门方面表示根本没有派那样的人到市之助家去。那天晚上,六个伙计全部在家。杉子虽然仍然卧病在床,病况却并没有变化。把市之助接出来的人,是伪称本家伙计的。
这种行凶手法,实在太残忍。首先,把刚从德莲寺的报恩讲回到家的市之助叫出去,不久又引出其妻美奈子。那个披上斗篷的男子就是凶手,这一点应该错不了。他把第一个叫出来的市之助引到前往T镇的辨庆土堤上加以杀害。然后再叫出美奈子,走到同一个地点时加害。
如果凶器是挖山芋的铁棒,那么,那个诈称本家伙计的男子,来到市之助住宅的时候必定没有带在手上,八成是把它藏在凶案现场附近一个容易找到的地点。这种铁棒大约有两米长,用来行凶,自己可免身上喷到血。
据研判,凶手是在被害人倒地后,看准喉咙给予强力的一戳。这当儿,凶手可能是把灯笼搁在一旁,靠它的火光来瞄准喉部的。
[book_title]第三节
凶手无疑很熟悉生田家的情形,他知道本家的宗右卫门的妻子患肺疾卧病在床,也知道市之助夫妇一听本家的通知便会摒弃一切赶到本家去。本家的佣人经常换,也是他所熟知的。
使市之助夫妇深信不疑的,是灯笼上的圆圈里有只凤蝶的家纹。既然知道这是生田家家纹,那就表示不太可能是外来的人。可以说,夫妇俩一眼看到这家纹,便相信是本家差来的。凶手必定把这一点也看准。
还可以看出凶手是有计划性的,例如把市之助与美奈子分别在不同时间叫出去。如果是夫妇俩在一起,便可能遭到两人的抵抗,或者在攻击市之助时,美奈子可能大声呼救或逃走。把夫妇俩一个个在相隔的时间里分别杀死,这是凶手的高明处。
由于两个都死亡,因此警方无法正确判断来人是用什么话来把市之助引出去的。但是,倒也可以从美奈子告诉阿房的话里懂个大概。
看到凶手的,有邻居阿房和五岁的雪代。雪代还太小,能描述凶手的,就只有阿房一人了。
他披着一件斗篷,头巾戴得深深的。那样静静地站住,却似乎在避着自己手上提的灯笼火花。是雪花纷飞的闇夜。阿房没有看到那男子的脸相。
男子的嗓声低沉,似乎故意压抑着。也可以看做是有意地在掩饰原来的嗓声。话说得极少。他那样子,就像是从黑暗处窥望着别人。
凶手一直想把雪代也骗出去。只因阿房强烈主张会使感冒恶化,雪代才得幸免。否则这孩子必定也和双亲一块被谋杀。
凶手似乎连五岁的女儿也不放过。他的企图好像是要把生田市之助一家全部杀光。没有任何失窃。警方一开始就循仇杀的方向进行侦查。
起初,人们认为很快地就可以宣告破案。没有留下任何物证,凶器也未能寻获。一连三天在冰冷的T河里打捞,都归徒劳。但是,凶手所留下的线索倒着实不少。
例如:凶手暴露了对生田家内情,包含本家与分家,都很熟悉的事实。不是外来的流浪汉。据阿房的说法,他始终戴着头巾,面孔避着灯笼火光,这就是说,他是附近人们所认识的人。身高大约五尺六寸。这是一米七十,属于高身材。
还有一个小道具——灯笼。不是普通的,而是有生田家家纹的。圆圈里加凤蝶,在此地只有生田家有这样的。如果凶器是挖山芋的铁棒,那么这也是特殊的东西。并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的。
这样的案子竟然陷入迷宫,真是不可思议。
县警局方面也派人过来帮忙查案。所采途径有三:其一是找灯笼出处,其二是找铁棒下落,其三打听通晓生田家内情,且对市之助夫妇抱有仇恨的人。
圆圈里的凤蝶家纹,这一带只有生田家用,且是本家、分家共用。但是有这种家纹的灯笼,却只有本家及两家分家有。经查,本家有这种灯笼共五只,都还在。而且无当晚使用过的痕迹。
五只都蒙着一层灰尘。
两个分家在不同村,它们的灯笼也都放在仓库,亦无近日使用过的痕迹,上头的盖子与柄都有白色尘埃。
于是有了一项推测:熟悉情形的凶手,是否事先订制了灯笼?他们调查了T镇以及县内一带的灯笼商。结果毫无所获。制造灯笼的商家,全县内也寥寥可数。也到邻县去查询,未有出品过圆圈加凤蝶图案的灯笼商家。至此,灯笼的线索遂告中断。
其次是挖山芋的铁棒。F村位于县南山岳地区接连平原之处,村人们入秋后常去挖山芋出售。这一点不仅此村,几个邻村也都如此。换一种说法,附近几个村里,挖掘山芋是稀松平常事,故此差不多每三个农家即备有一把这样的铁棒。F村里大约三十户有,东村二十户,西村有二十五户有。
但是,这一点却只是警方的推测罢了。这里说推测,乃因另外说不定也还有备有铁棒的家庭之故。这是因为此事打听起来,备极困难。原来,村民们不太愿意向调查人员说出哪一家拥有这种铁棒。
只要能探听出来,警方人员便去查询。那些农家被警员问到,便不情愿地从屋后的小屋取出铁棒。一端像铅笔般削成圆锥形,尖头是磨过的。根据刑警们所查过的来说,尖头大多有泥巴,看不到有血痕的。经过化验,也没有发现血痕反应的。
被害人邻居阿房也供称,来接市之助夫妇的是戴上头巾身披斗篷的男子。而村民们一致的看法是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有这种斗篷。
警方的查访备极艰难。由于搜查、开始即把重点放在仇杀,因此尽力过滤生田市之助与美奈子的交往情形。夫妇俩之间是圆满的。美奈子的娘家在邻县,十年前经媒妁之言而相亲后结婚。婚前没有跟其他男子谈过恋爱,为人温柔勤快。肤色白皙,算得上美貌,在村子里也未闻有过任何出轨行为。
市之助也是个勤奋的人。忠实地守着祖传的一公亩许田地,与四邻也相处良好。酒是爱喝几杯,但从不多喝,异性关系也清白。财产除了田园及住房之外,农会里还有一百五十万圆存款。无债。人很温和,没有和人打过架,不可能招怨。
总之,警方无法查出有任何足以使夫妇俩一起遭受悲惨命运的原因。可以说,他们是平凡而普通的农家人。
警方最着力于生田家本家与市之助这个分家之间的关系。在乡间,本家与分家是血亲关系,说不定内部有他人所无法窥知的纠纷亦未可知。这种例子,在世上是很常见的。
然而,本家的主人宗右卫门有三个子嗣,都已结婚。将来承祧的长子已经四十岁。宗右卫门虽然拥资不少,但是继承人既已确定,分家想抢夺本家的财产,那是不可能的事。各分家之间也相处融洽。即使在此案里本家成了问题,充其量也不过是被那谜样的男人当做叫出市之助夫妇的藉口,与案子本身毫无关系。
但是,警方所搜查到的市之助夫妇的环境,到底有多少成份的真实呢?村民对搜查人员的询问都守口如瓶。甚至应当熟悉村中的驻在警员,在办案中心都说村子里的各家庭所知有限。事关村民,通常都会成为传闻,可是难听的风风雨雨,在此村却一点也没有。驻本村的警员还说,每次调查什么事,都会碰到村人们的这种墙。
村民都是热心的教徒,原来,加贺、越前自从开祖亲鸾巡锡以来,成为强固的“一向门徒”,在中世时代即屡次与欲加弹压的领主开战。这种来自宗教信仰的连带感,或者命运共同体意识,似乎直到现今还支配着这一带的村落。
案发当天,市之助在园里采麦踩到傍晚。妻子美奈子因为孩子雪代感冒,一直待在家里。下午四点,市之助前往德莲寺,参加报恩讲的最后聚会。晚餐是寺方请的。聚餐的是信徒代表共七个人。寺方则由住持野上惠海和院代真典接待。
惠海今年五十岁。来此寺当住持已十年以上。院代真典,来此还只有三年左右。另外有两个小僧。住持未婚,因而每有这一类事,村子里的女人们便到寺里去帮忙。这一天也有五、六个女人在厨房里张罗,美奈子是因为孩子感冒未参加。
寺方是很重视信徒代表的,因此这一天也煮了很多菜,住持与院代更是殷勤款待。两人都醉了。宴毕是在八时,市之助马上回家去了。这一切,查得再清楚,对案情也无帮助。
原以为可以轻易破案的警方,终于未能掌握任何线索,陷入迷宫。在署里成立的搜查中心,在拚命五十天之后,不得不撒销。
[book_title]第四节
过了十三年。
雪代已经十八岁,住在九州的福冈。
由于这孩子一下子失去了双亲,本家和几个分家都表示愿意收养,可是他们也都各有众多小孩。当然,多了一个雪代,也并不是会影响生活,不过从家庭融和方面来看,他们也都多少有一点犹豫。
福冈是一个分家的二媳妇娘家,做煎饼生意,是造煎饼来批发的。把煎饼做成博多戏面具的样子,是此地名产。这个娘家除了嫁到生田家的女儿以外没有孩子。
雪代受到疼爱长大。从小学而中学、高中,今年起进了女子大学。是以前的女子专科,在本地是有名的大学。雪代直到高中毕业,都年年考第一名。
这中间,她只回去故乡北陆两次,而且还是前往福冈一年后与四年后各一次,都还小。她住在本家,每次都仅住两晚。她无法喜欢她的故乡。
她也曾听过双亲的悲剧。当时她五岁,微懂人事。双亲是如何死的,假使没有人告诉她,少不更事的心灵里仍然有所感。双亲不见了以后,家里经常有众多的叔叔伯伯们出入,也有警察在内。每个来人一看到她,都会说这孩子太可怜,她也听到邻居的阿房婶告诉那些客人当晚的事。阿房婶的话都千篇一律,还夸口说:如果不是我把她留下来,这孩子也被杀掉了。
从养父口里听到事件的正确经过,是两年前她十六岁的时候。是雪代央他告诉她的。
“真稀奇,凶手终于还是没抓到。如果那人还在,这会儿是在日本的某个地方,若无其事地过着日子吧。”
养父详细说明了以后,加了这么一句。
不管凶手在哪儿过着日子,雪代都不觉得有什么憎恨。那是小时候的事,对她来说,一点实感都没有。也许是因为和双亲一起过的日子,只剩下淡淡的记忆的缘故吧。反而那个凶手仍然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活着,这才是使她觉得奇异的事。养父说,凶手是高个子,披斗篷戴头巾,在雪夜里提着有家纹的灯笼,分别把父亲和母亲接出去。听了这些话,雪代觉得那个为父母的死亡之旅做了向导的高个男子,彷佛像北欧童话里的神秘人物般地在脑海里映现。
那个男子,到如今仍在日本的某个地方活着。既不知何处,也不明白他的面貌,这反而使她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个恶灵。
那年秋间,本家的生田宗右卫门逝世,春秋七十有三。雪代不想去,可是因为养父母认为事关本家,还是应该去露露脸,只得又回了F村一趟。距上回返乡,已过了九个年头。
宗右卫门的葬仪已经做过了。雪代对故人只有模糊的记忆,无法清楚想出他的外表形貌。他的太太杉子已经死了有十年了。雪代住在养父母的女儿嫁过来的分家。她住到五岁的老家早已易手,而且也改建过了。邻居阿房也在三年前过世。
好不容易地才回来一趟嘛,分家方面这么说着,请德莲寺为雪代的亡父母做了一场供养。双亲的灵位在这个分家的佛坛上。
午间两点左右,从德莲寺来了一位穿上黑衣、五十开外的和尚,手上还提着一只包包。
“唉唉,都这么大了。成了个好姑娘啦。就是路上碰到,也不认识呢。怪不得我们都这么老啦。”
和尚一面喝茶一面定定地望着她说。这人正是德莲寺的住持真典。
住持在另一个房间换穿袈裟的当儿,家里的老人告诉雪代。
“你爸爸妈妈过世时,这位真典和尚还是院代。那时候当住持的惠海,八年前就死了,后来就由这位当上住持的。”
听了这话,雪代就想起来了。双亲被杀,是报恩讲的第八天。那天晚上,父亲和其他的人一块,在德莲寺吃了晚餐,八点左右回到家。据说,住持和院代都因为他是信徒代表,所以频频劝酒,款待得特别殷勤周到。这么说,当时还是院代的真典和尚,便是在寺里款待父亲的人。雪代一面想着九州的养父告诉她的话,一面盯着一身金色袈裟、正在诵经的住持后脑杓。他的身材比雪代稍矮。他诵经诵得很细心,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那么久。
供养毕后,住持叨扰了一顿,也喝了点酒。他似乎是不想让雪代悲伤,绝口不提双亲的事。又过了大约四十分钟,提着裹上袈裟的包包走了。
住持走后,老人和四十三岁的儿子一起对酌。
“真典还在当院代时,常常有有关女人的传闻,如今年纪大了,总算也成了个不错的老人啦。”
儿子不想说什么,忽地想起雪代就在身边,便又噤口了。老人也不再响。
次日,雪代和分家的媳妇一起,骑着脚踏车到柴山泻边去玩。路是新筑的县道,河堤上的小径已经废了,长满黄色的草。这里正是雪代的双亲被惨杀的“辨庆土堤”,不过媳妇并没有告诉她。
秋天的北陆地方的湖水,静悄悄地湛着森冷的颜色。两岸的松林间偶尔还在点缀着仅剩的红叶,杂木林也只剩下梢部,树隙好像宽敞了些。水边有枯萎的芦苇,但水影却不动一动。
“啊,是德莲寺的住持呢,在那儿走着。”
今年三十八岁的媳妇举起了手指。
虽然是湖,不过这里窄得像条河,对岸很近。那边也是有路的吧。黑衣的和尚独自个儿微俯着脸走在那儿。是昨天来诵经的真典。
对方没有发现到这边有人。水上映着移动的矮个子身影。是个乌阴的天气,在一片黄褐的冷飕飕风景里,和尚那孤独的黑黝黝身影,那么小小地移动而去。
看了这幕景象,雪代彷佛觉得在遥远的过往日子里,好像在梦境中曾经看到过同样的情景。
[book_title]第五节
又过了五年。
雪代恋爱了,也结婚了。丈夫是一名银行职员,他的家在佐贺县一个乡下小镇的一所临济宗的寺院。他是寺里的老三,因而来到她这边入赘。
婚后,被他带着去过三次距福冈两个小时火车车程的夫家。是个古老的街镇,和新筑的国道有段距离,旧路弯弯曲曲的,街道也狭长。两边并排着矮矮的,有格子门的屋子。屋檐下和从外头可以望见的中庭,都是悬挂成瀑布般的细面条。这儿是面条的名产地。
在旧路急转弯的地方,像一棵巨大银杏旗帜般耸立着的高屋宇建筑,那就是信养寺——丈夫的老家。
公公是住持,身材宽宽的,看上去略显矮胖。寺里有两个年轻僧人,外加一个小沙弥。在附近,算是一家古老的临济宗佛寺。
长子不喜欢当和尚,在附近的一个市镇开着一家西点制造商。公公已经六十五岁,是个开朗的好好先生。
本堂相当大,寺后的墓地也宽敞。寺园里有那棵大银杏,墓地也有小的,都停着像乌鸦的白色鸟。这里的人都管它叫朝鲜鸦,是一种鹊鸟。公公为诞生于北陆的雪代,谈了这一带的乡土史和地理。
婚后第三年,他们又回到睽违多时的夫家,刚好寺里在做丧事。雪代已经回来过几次,碰上葬仪,这还是头一遭。
临济宗的导师,装扮庄严极了。头上戴着金丝锦高帽子,身上是紫衣和也是金丝锦的袈裟,手持拂尘,坐在有贝壳嵌镶的黑漆曲椅上。雪代远远地站在寺庭里,看本堂里正在进行的法事。
过了一会,住持起身,踱到灵棺前。
“咦,爸爸看过去好高呀。”
雪代向身旁的丈夫说。
“嗯,是因为戴着帽子吧。”
丈夫也从那儿望着本堂答。
“佛教也管它叫帽子吗?”
“不错,明治初期,从外国进来了‘夏波’,可是没有恰当的词好译,只好借用了禅宗的词,叫帽子。”
“懂得不少嘛。”
“从老爸那儿听来的。……那一顶帽子,有十五、六公分高吧。矮个子的老爸戴上,变得又高又大了。”
丈夫无声地笑了笑。
年老的僧人,怎么都是矮个子呢?雪代想。那是因为她想起了七年前,到北陆乡下的分家来诵经的德莲寺住持真典。他虽然还不算老,身材却是矮的。多半是从年轻时起就那样的吧。她的眼底映现了在萧索的秋日里,走在柴山泻对岸的矮小个子的真典。背景是阴沉沉的天空,所以越发显得矮小。
可是,不晓得怎么缘故,雪代总觉得真典的那种身影,在更早更早以前,而且还是孩提的时代就看到过了。在柴山泻看到时,也突地感觉到的,可是那一次很模糊。也许是梦境吧?
如果德莲寺的那位真典和尚也像公公那样戴上帽子,也许看起来更高。可是德莲寺是真宗。真宗是不戴那种帽子的。
第二天早上,雪代来到公公的房间。这时公公把白木的灵牌搁在桌上,旁边是砚台盒,正在掀着佛经的书页。
“早上,附近的村子里又有了新佛,得替他取个戒名。”
公公这么说明。
“我帮您磨墨吧。”
“劳驾劳驾。”
不愧是一家古寺,砚台大而漂亮。在住持想着戒名的当儿,雪代拿起了那枝好大的墨条开始磨。想是上等的砚台吧,好像会吸住墨条似的。
“好啦。”
公公似乎想妥了,握起笔,将笔尖浸在刚刚磨好的墨汁里头。白木灵牌上,给写上了好大的黑漆漆的漂亮字迹,漆样的墨色里,冉冉升上了股股墨香。好像多年没有磨过墨了,雪代觉得很稀奇。
“那么是又要办法事啦?”
“嗯。有病人死了,总是接连地又死人。”
公公好像很喜欢忙碌的样子。
是一连两天的休假,因此雪代决定和丈夫再住一晚。
在这样的乡下小镇,根本无处可去。傍晚时分出去散步,没多久就没地方可走,只好回到寺里。在进堂屋前,先到后面的墓地逛逛。过了矮墙上的门,马上就是墓地了。天色阴暗处,在黑色墓碑边有两只灯笼悬在半空中。她觉得阴森恐怖,可是丈夫在身边,他的家又是佛寺,实在无法开口说心里怕了,还是回去吧。而这时丈夫已经走过点上了火的灯笼前面了。
那两只灯笼吊在墓两侧的竹杆上,灯光淡淡地照出墓前的花和一些糖果等供物。是座新坟。
“好像刚做好的呢,所以才有供养。”
丈夫教雪代拜。雪代做了做合十的样子,却仍躲在他背后看,还是觉得不大舒服。
圆形的灯笼,是便宜货,只糊着白纸。风雨来了,马上就破了也无妨。白纸上没有写字,光是亮着灯火,令人联想幽冥界。
“白纸糊的,看了不大好受呢。”
丈夫似乎也有同样的感受,这么说了以后又半开玩笑似地低语。
“老爸该在上面写点什么才是。光一个字,也一定不一样的。”
“写了字,也还是叫人不好受吧。”
雪代老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会吗?嗯,也许吧。那就画家纹吧。画上家纹,一定不坏。”
丈夫说着笑了笑。
后来,雪代忽然想到了什么,几乎叫出来。那是夜里躺进床里以后,因为久久不能入眠,便听着丈夫轻轻的气息想这想那。丈夫说的那句话,蓦地里在耳朵复苏过来。
灯笼上画家纹……
五岁的时候,来接双亲的凶手,提的是画上圆圈里有凤蝶的生田家家纹的圆形灯笼。据养父说,警方把本家和分家全部搜索过,他们的灯笼都未动过,数目也足。
但是,今晚她已经看到墓地里吊着白纸糊的灯笼。是为了供养的,所以随时破了也无所谓的廉价品。德莲寺的墓地不是也可能有供养的白纸灯笼吗?警方大概不会发觉墓地还有这种东西。
和这所佛寺一样,德莲寺也有砚台。和尚可以在灯上画圆圈加凤蝶。即令画得不高明,要骗过因本家的病人病情突变而慌张的人的眼睛,该不会是难事。
凶手说不定也是个矮个子的人。他披了斗篷,戴上头巾。那种斗篷的头巾是三角形的。如果在头上搁上某种东西,再从上面戴上头巾,那尖头便会竖起来,这在邻居阿房婶婶看来,便成了一个高个子的人了。正如矮个子的公公戴上金丝锦帽后,昂藏高大,判若两人。据说那帽子有十五、六公分高,斗篷的头巾该也有那么高吧。遮掩住额角的部分不算,至少也有十公分以上。
凶案发生的那个晚上,是德莲寺里的报恩讲最后一晚,住持小僧都因接待信徒代表,累了一整天,熟睡了。在这样的当儿,院代偷偷地开溜,该不会有人察觉。住持惠海还喝醉了酒。
雪代想起了乡下分家的老人不小心说的一句话:
“如今真典和尚也老了,年轻时还为了女人……”
这该是指他还是院代时的事吧。
——就在这时,梦境里的情景那么突然地浮现出来,雪代被母亲背着,走在一条不知是哪里的路上。母亲身边,是一个不是父亲的男子,微俯着胸前走着。那人和母亲靠得紧紧的。也是晚上,有远远的人家灯光。是野地里的路呢。
那是梦呢?还是现实里的事?
据说,那地方的人们对警方人员的询问,都沉默寡言,而且守口如瓶。挖掘山芋的铁棒,除了警方搜查过的以外,可能另外还有人吧。
雪代定定地凝望着黝暗的天花板上爬着一般的粗大梁,久久、久久的。
[book_chapter]四、史疑
[book_title]第一节
最早传出新井白石的巨着“史疑”尚存于世的消息,是某报社的一位文教记者,到北陆一带去旅行采访回来东京之后的事。
起初,这位文教记者,把这个消息带给他经常来往的某大学的一位副教授。这位副教授不十分相信,但是听着那位记者的说明,便渐渐地觉得好像不见得是一派胡言了。收藏者现居福井县的乡下,自称是昔日加贺藩一个藩儒的子孙。此人姓“宇津原”名“平助”,已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他脾气古怪,二十年前把家人全部逐出,目前依然离群索居。老太太由住在别处的孩子们奉养,老爸则几乎与孩子们不相往来。家里有大量的传自祖先的古文件、古记录之类。这位老人是藏书狂,不但不肯把书籍借给人家,连阅览也不许。就像一个守财奴把金币藏在壶里埋在地下,偶尔取出来看几眼,就是最大的乐趣。
前此,县政府方面也有过承购之议,曾派人交涉,可是平助老人说什么也不肯答应。不过他对偶尔来访的客人,有时也会得意扬扬地出示手订的目录,其实那也不是完整的目录。老人自己即向记者透露,秘中之书是不列在其上的。屋子古老而宽大,藏书的房间在离栋,为防盗贼,窗子都嵌着严密的铁格子。他之所以不愿意另盖库房,乃因为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前往那个房间浏览百籍,根据他的说法,如果把书籍收藏在书库里,等于和爱儿隔离,寂寞难忍。
副教授翻找加贺藩的“武监”,证实了昔日该藩确实有过一位藩儒“宇津原平左卫门”其人。
那么平助老人又为什么向新闻记者透露了有“史疑”一书呢?是由于这位记者口才极佳,尤其善于使人开口,一不小心竟而把不传之秘说出来了。记者说,平助老人说了这话后深自懊悔,反反覆覆地要他千万不可告诉别人,否则传开了,到处会有人来要求借阅,无法应付。
虽然老人曾一再的请托,记者还是向副教授说了。当副教授认定不无可能之后,人一下子亢奋起来,恳求记者不要向别的学者透露。副教授说:如果这是真的,那就是一项了不起的发现,希望能读一读,然后写一篇足可震撼学界的论文。
即令新闻记者向其他的历史学家说了,也不能责备他是不道德的。起初,他也不懂“史疑”究竟有什么价值,副教授为此而亢奋,还使他感到莫名其妙。于是他觉得这件事仅告诉一个人,未免可惜,也许该向整个学界透露出来才是吧。他这么想着,向更有名的大学者说了。
——新井白石死后留下巨量的着作。它们几乎都以“写本”的方式传世,其中也有若干仅存书名而未见实物的,“史疑”即其中之一,相传是二十一卷的巨制。白石生前发挥了出现于十八世纪法兰西的百科全书派方式的才华,尤其还是在历史考证方面,第一个引入实证主义的人物。就此而言,他也是日本近代史学的鼻祖。入了明治,实证史学始见兴隆,而有为的历史学家,几乎无一不受白石的影响。
白石的历史作品,有著名的“藩翰谱”“读史余论”“古史通”“古史通或问”等,乃应德川幕府第六代将军家宣之邀而执笔。但是,“史疑”则是白石遭第八代将军吉宗贬抑,正如在其“焚柴记”里亦有记述,乃在失意之中起笔。其内容,根据白石致友人信中所言,像“古史通”“古史通或问”那样地以“记、纪”为本,合理考证古史之作;他似乎未满意于前二书,且有更进一步,透过古史而提示其对当代的施政心得之意。他自谓:“乃本朝古今第一书,记万古之疑……”具见他执笔时的豪情壮志。
这一部“史疑”,当时的加贺藩藩主前田侯听到传闻,请求借阅。在白石来说,加贺侯乃是他的另一个后援者,故而未便拒绝,将全书二十一卷出借。不料在前田家,不知是否打算作成写本,借后即未见返还,而白石则于“史疑”脱稿的享保九年(一七二四)十二月二十九日,次年享保十年五月病故。或许加贺侯这边是因而存心不还亦未可知。
然而,直到目前为止,前田家所借自白石的“史疑”,却未见收藏。因为有二十一卷之多,所以即使散佚,也应该留存一部分,而事实是全部消失了,可知加贺侯为了抄写而交给藩儒,此后即告遗忘,亦属可能的推理。总之,在前田家,连有关此事的记录都未见只字。因而另一个可能是:藩儒在未完成笔写以前即告死亡,而当时的藩侯也亡故,“史疑”遂从此失踪。
历史学家对白石的“史疑”,都抱有极大兴趣。因为此书成于“古史通”“古史通或问”二书之后,且又有补前二书之不备,并提示“今日政事心得”之如虹气势,因而被认为必有白石的强烈主观在内之故。即以“古史通”“古史通或问”二者而言,对现代学者写古代史已有莫大裨益,遑论此书。
这样的一部书现存于越前乡间的消息,使部分学界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这里说部分,是由于获知的学者,有些不愿意让别人也知道,不肯公开之故。纵然如此,举凡听到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奔赴福井县西部山村。在那里,美浓境内的高耸山脉壅塞着南方天空。
然而,这些来自东京的学者,都挨了宇津原平助无情的闭门羹。他对这批人的请求阅览“史疑”一一严加峻拒。不过其他的古文书、古记录,倒未拒绝。光看了这些古物,学者们便都不疑老人存有“史疑”了。老人取出来的那些古文件之中,确实夹杂有不折不扣的享保年代古物,而且有不少还是学者们闻所未闻的东西,足够他们为之垂涎三尺,但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仍然是白石的“史疑”。
学者们都各有其功名心。当自己有了独得的新史料时的欢忭,无疑倍蓗于女人之获得名贵宝石。说不定可以凭此史料,打出新学说。也可能推翻前辈学说,亦可能有益于自己学说的补强。
近代史学鼻祖白石的历史着作之中,被许为巅峰之作的“史疑”,竟然存在于昭和的现代,因而学者们的关注也就越来越高亢起来。他们想尽办法,使尽工夫,为攻陷宇津原平助而悉力以赴。然而平助却是顽强逾恒的。他宣布:“在我还睁着眼的时候,绝对不拿出来。他耸起肩膀说:我已经六十七岁,剩下的岁月并不太多,死后也许小犬会给你们看,在那以前,不管是宫内省的命令,或总理大臣亲自来舍,也绝对不拿出来。”
这话不仅未使人们死心,反更扬起殷切期望,也是人情之常。其中也有高龄学者,谁能活得更久,实在无法保证。于是这些老学者们都热切盼望能够在死前,一窥“史疑”的究竟。也有若干已经有了业绩,竖立了不移地位的历史学家,抱起了再次在学界掀起风浪,以求再创学术生命高潮的野心。
宇津原平助坚持到底,使得那些学者们莫可如何。这么一来,只有请求平助的儿子,在老子死后允许他们阅读了。由于父子之间感情不睦,目前想透过儿子来说服父亲,也是没有一线希望的。因而学者们之中,有些人已经开始和儿子套交情,以便获得将来的保证。
就这样,新井白石的“史疑”,尽管判明了它的存在,却无人能一窥堂奥,倏忽间又过了两年。历史学家之中,也有人认为长久以来行踪不明的“史疑”,能够知道了下落,就已是极有意义的事。不用说,也有学者怀疑宇津原平助老人的话。平助老人之所以不允借阅,乃因系伪造物之故。也有人认为平助根本没有,只不过是空口白话,炫耀而已。这些看法都不无道理,但在平助老人那儿看到过其他古文书的学者,倒深信不疑。其中更有少数颇富野心的年轻一代学者,根本连瞥见一眼都未曾有过,却凭平助的一言半语,捕风捉影一番,着论说“史疑”的内容如此如此。
说到年轻一辈,比良直树亦为其中之一。他是才三十二岁的新进历史学家。毕业于哪一家国立大学,目前在哪一家大学当讲师,这里不必细表;只要说是最近声誉鹊起,被目为前途可观的历史学家便够了。他的文笔极佳,偶尔论着在著名综合杂志发表,初具知名度。并且常常揭露,创性的见解,深受瞩目,咸认终久会在该大学的教授宝座上安顿下来,成为历史学界一方之雄。
比良直树也在听到宇津原平助的“史疑”之后,深为关切,不过人家在群起互争之际,他却按兵不动。没有比置身于麕集的竞逐者之中更无聊的了。平助既然顽固如铁,那么去了也必被认为跟那些毫无魅力的逐“臭”学者们一丘之貉。他在等候最有效的方法与时机。
[book_title]第二节
比良直树动身前往福井县,是在六月一日。他向来就喜欢秘密行动,从东京出发时,连向妻子都说了一个不同的地点。他不希望伙伴们晓得他是去央求人家让他看一眼“史疑”。他之所以如此,其一是那么多的学者们那么热心地活动,却都归失败,因此他也没有成算。其二是侥幸成功时的功名心。出人不意的快感,使得连对妻子也隐匿了目的地。他也有几个学界伙伴,彼此间有家庭性来往,他担心妻子一不小心泄露秘密。
离开东京是五月三十一日晚上,六月一日早晨抵达福井。换乘私营铁路,花了将近两小时,来到寂寞乡下的终点站。然后又改搭巴士颠了一个多小时,这才来到位于山间的宇津原老人所住的山间之地。
在火车上,比良没有碰到熟人。福井以后的私铁车上,全是地方居民,巴士也一样。打从离开东京之后,他就成了没有人认识的旅人。
早已耳熟能详的宇津原老人住地,从巴士下来后还得走大约三十分钟。他在村口问了问宇津原家。是马上问出来了,可是告诉他的人,还有在路上看到的人,没有一个想到他是东京的大学讲师。无疑,提着一只手提包的他,在村民们眼里不过是福井市方面来的男子,不然便是来自金泽方面的了。
比良好不容易地才到达宇津原老人家,已是午后一时左右。是稻草屋顶的好大一幢屋子,但一眼便可以看出,这整个古老房子都在逐渐衰败。宇津原老人过的日子,不可能是宽裕的。
推开低矮的纸门,从阴暗的地板间叫了一声。那里,就像山寺里的住房,寂寞、大而无当。从漆黑一团的里头,出来了一个白发、矮小个子的像守墓人般的老人,这就是宇津原平助。老人从上头往下盯着仍站在地板间深深低下头的比良,用沙嘎的嗓音问:是哪一位?
老人接过了比良的名片,从怀里掏出眼镜看了看。嗯,从东京来的,这么低语的老人嘴边,已然泛起了傲然而调侃的笑。
比良在古旧的榻榻米上正襟危坐,向老人央求希望能拜阅白石先生的“史疑”。一路上,他已经这样那样地想过了如何措词,举出了好几个理由,表示他是如何地盼望着能够一睹“史疑”的真面目。
不出所料,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绝了。老人操着熟练的语词,说已经有来自东京的多位著名学者提出同样的希望,但因故都未予同意,因此虽然也是大老远地光临,只有请求原谅了。由于有一段期间,同样目的的访客来得多了,所以老人说起来十分堂皇顺畅。
比良说,原本就预料会被拒,还是来了。并强调他的学问与别的学者如何地不同,是属于独创的。他尽力说明为了完成自己的学说,必需拜阅白石先生的“史疑”,这也正是他这一刻的全部使命。他还在言语间暗示,只要能获允将全书抄下,物质方面的谢礼可以尽可能接受老人的要求。他觉得,老人既然偏执,露骨地提出金钱上的事必然招怒,不提嘛,恐怕不免遭老人一口回绝。看看屋里内外情形,老人的生活绝不宽裕,已是明显不过的事。
尽管他有着期待,宇津原老人还是断然拒绝了。那布满皱纹的脸就像一块岩石般,把比良的愿望反弹回去。
这一切原都不出比良的预料,可是真实地面临这种情况,比良对老人的固执不由不感到困惑了。然而,越是遭拒,他的执着也越发地燃烧起来。他也并不是没有料想到自己碰了一鼻子灰回到东京的情形。不告诉妻子,一方面也正是为了防被友伴们知道铩羽而归的尴尬。然而,想到自己所渴求的白石巨着“史疑”,这一刻正堆放在这位矮小个子老人背后某一个房间里,他真希望能够发起狠,一脚踢翻老人,闯进去把它们找出来。
比良暂时把话题从“史疑”移开,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他尽选一些老人可能喜欢的事,想让他感到对他亲近些。这样的当儿,老人总算好像打开胸襟了,可是一旦话题转回原来的地方,态度马上便又僵硬了。
比良想了种种手法,提出借阅其他的古文书的愿望。老人痛快地答应了。以前看过的人,也都好满意呢,老人这么说着进里头去了。
比良凝神听老人的脚步声远去。由于房子太老,有些木料好像已经腐朽了,因此脚步声来得好大。比良好想跟在老人背后进到藏有“史疑”的书库里去,不过总算把这样的冲动抑止住。不久,同样的脚步声又响起。老人手上抱着三、四册古书回来了。
是属于德川时代较早期的东西,足可充分证明他的祖先确实是藩儒无误。比良也和别的学者一样,从这些古文书推测到老人毫无疑问地在屋里的某个地方,堆积着“史疑”二十一卷。
比良极口赞扬这些古籍,并顺便一再地请求允许阅览“史疑”,可是老人依然拒绝如故。老人冷酷得令人憎恨,比良渐渐感到绝望了。末了,是穷磨了三个小时之后,不得不弃甲曳兵撤退了。
他走向巴士招呼站,心口沉重得活像一块巨石压在那里。回头一看,背景的美浓地方的群峰下,簇拥着一群屋顶。其中老人的住屋鹤立鸡群般地耸立着。比良感到满腔的愤愤不平。
他拖着重甸甸的步伐来到巴士招呼站,但一颗心依旧留在宇津原老人家的“史疑”上面。他彷佛觉得,失去了这次机会,便永远不会再来到这块土地了。距巴士开车,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比良无聊地走到附近的一座桥上。此河注入日本海的河口一带,成为一条大河。他在桥上往下看着淙淙流水,忽然想起老人家里只有他一个人。据云家人都散居他处,平时不相往来。并且,也许是因为老人脾气暴躁的缘故吧,在造访的三个小时当中,连一个访客也没有。
老人既然独居,那么只要他外出,屋里就无人了。房子那么大,门户大概也不会很用心。当然,村子里也不可能有人趁老人不在的时候去偷“史疑”。同时,也不会有学者那么大胆,想到用偷的方式,把“史疑”弄到手。
老人应该也会有事外出的。例如他自炊自食,出去买点东西,或者乡公所里说不定也会有什么事需要跑跑。想了这些,比良就下定决心客串一下闯空门的勾当了。看来不像另外还有上了锁的仓库。老人也说过,所有的藏书都在里头的房间里堆积着。
比良虽然下了决心,却依然有所迟疑。这种行为,等于是小偷,不,岂止是等于,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小偷了。
然而,他总以为这是天赐良机。这么一想,忽然便又觉得莫名其妙地把贵重的史料秘藏着的老人,实在面目可憎。他只不过是一个藏书狂,根本不知道价值。这样的老头,拥有新井白石的“史疑”,实在是暴殄天物。不如让我这样的学者来拥有它,对学问更有助益,对世上也才有意义。
即使是盗贼行为,看在对学问的忠诚上,应该可以被原谅的。这与偷窃金钱财宝不同。与无耻罪有根本上的差异。他为自己的行为,如此向自己声辩。
战前,发生过一桩类似事件,一个著名的考古学家擅自把神社、寺院所库藏的古文书取出。事情揭发后,这位学者被解除了公职,可是他的业绩至今仍然受到很高的评价。这件事,如果从常识上来说,他是要受到责难的,但是部分学界还是有人拥护,与通常偷财物的行为,是不能相提并论的。他只不过是因为对学问太忠诚,才擅自取出罢了。那一类珍贵的古文件,死藏在神社寺院里积尘蒙垢,丝毫没有意义。资料必需交到有能力的学者手上,始有生命。趁老人外出时,擅自进去看看“史疑”,该不会被怪罪才是。而且我也不是要偷,只是看看内容而已。比良这么向自己说。
[book_title]第三节
尽管决心是下了,白天还是无法实行。首先,宇津原老人不知何时才会外出,如果在外头徘徊瞻望,一定被邻近的人看到。这里和都市不同,光有了外来的陌生人,便已够吸引人们的眼目了。
比良于是等候日暮。末班车八点开,他希望在那以前看看“史疑”的内容。有二十一卷,不可能全部过目。他决意必要时,把重要的部分带走。
比良直树之所以犯了那么可怕的罪行,动机却是这么纯粹的。然而,动机再纯粹,行为有时却也可能转到料想不到的方向。当比良潜入那幢房子的时候,老人已经关上大门就寝。正是老年人的早睡。不出所料,乡下的住家门户总是草率的。外行人的他也那么轻易地就从后门进去了。
比良顺利地进入老人的书库。不愧是以藏书家自夸的人物,书架上摆着种种古文书、古记录之类。与大学里的资料室不同的是只堆放在八蓆房间一角,数目意外地少。也因此,找起来也格外简单。
比良用手电筒点检书架。“史疑”既有二十一卷,堆成一堆,应该一眼可以认出来。可是那里成堆的,最大的也不过七、八卷而已。没有“史疑”!
老人原来是撒了谎。装成拥有新井白石的“史疑”的样子,事实则是子虚乌有。当然,也可能老人为了慎重,光把“史疑”藏在他处也不是不可能,可是照这房间里的情形来看,那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这时,比良忽然被老人从后头给抱住了。老人连连大喊“抓贼,抓贼”。比良慌乱了。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学者生命的结束。他拚命地想挣脱,老人则紧缠不放。老人虽然矮小,喊贼的嗓声却颇有力道。
比良不自觉地把老人摔倒在那里。这时,远远照射过来的电灯光,让老人把比良的脸给认出来了。老人说:呀,你不是白天里来的那个人吗?万事皆休一定就是指这种情形吧。他伸手扼住老人的脖子,把浑身的力气使在双手上。老人的嗓声停了,呼吸也停了。
当比良正想从屋里逃出去的时候,陡地想起了曾把一张名片交给老人。那张纸片会把他带到死刑台上的。他慌忙转身进了白天里与老人面晤的房间。还好,不用找就看到它仍然放在桌上。把它抓起来,塞回名片夹里。稍稍恢复了镇定,他便又有了把场面装成强盗的模样,于是把屋里的物件胡乱搞搅一角,这才离去。老人既是独居,这么被盗的金款物件便不为人所知了。什么也没偷走,仍然可以被认定是强盗。往外头看看,山村里夜深得早,已经阒无人影了。
比良看看表,八点半,末班车早就开走了。不过即使赶上,搭公共汽车仍是危险的事。老人的尸体,明天必被发现无疑,而且会很迟才是。那个住房,连邻近的人也不常来往,除非有特别的事,应该不会有访客。但是,今天他造访,村人们都知道了,因此搭乘末班车,等于是给警察一个有力线索。
比良担心起白天里看到他的脸的村民。他们一定会向警方报告的。不过他同时也想起村民们都不怎么亲切,没有一个人端详过他。老人似乎不得人缘,回答他问路的人都侧开着脸。假定他的脸相给记住,也不可能知道是何许人。当老人的尸体被发现,警方开始了调查的时候,他已经接近东京了。
比良想了这种种状况,认定从附近车站搭火车,对他不利。在附近镇街的客栈住宿,也是极度危险的事。
他最后决定走夜路。来时搭的私营铁路也不坐了,希望能利用美浓那边的铁路到名古屋。还好皮包里带有这一带的地图,捡了个黑暗的地方蹲下来,用手电筒来查查。大略的情形是懂了,不过同时也发现到,这一段山路着实不近。
这张简略的地图,成了比良此际唯一的依靠。不用说,把居民叫醒问路是不可能的事,因为这也等于给警方留线索。他就靠地图约略地辨别方向,往东南方走去。
这是一段困难的逃亡路程。前面是黑黝黝的山岳,威吓般地逼过来。他俭省地使用手电筒,在漆黑一团里,光靠微微泛白的路面前进。他连这条路是不是出到美浓那边,都完全不知道。
路越来越窄,似乎连卡车都不来往。他在如果不是闯下了滔天大祸,便不可能独自摸索过去的山路上,像个落单的士兵那样地走去。
进了山块里约莫有八公里左右的时候,他看到前面有灯笼火光在摇曳,禁不住地驻足了。他往前方缓缓地前进着。保持距离跟上去,又觉得对方步伐委实太迟缓。并且,这么久以来独行的无依感,也因这一盏火光而稍稍抒解了。
挨近才看出来,提灯笼的是个女人。想是要前往附近部落的吧。他感到有所依靠,同时也觉得非问清楚路向,便可能陷入危险,便从后头搭了话。女人吃惊地回过头,火光照出了二十三、四岁女人的圆圆的面孔。她身上穿着鄙俗的连裙衣。
比良小心翼翼地不使对方戒备,问了出美浓那边的路。女孩回答说她也是同一个方向,可以一块走一段路。女孩似乎因为比良那一身西装,不感恐惧。有了伴,比良忽然觉得失去了独行的勇气。
女人告诉比良,因为邻村亲戚家有了不幸,目前正要回家。由于明天一早有件要紧事,所以不能在亲戚家过夜,女孩谈得一点也不生疏的样子。比良也告诉她,他是九州人,为了往访美浓的一个朋友,才会走上这不熟悉的山路。
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比良好高兴有了这么一个旅伴。路有时临断崖上,下面很深的地方有淙淙水声扬起。女孩说这里就是四十弯,山顶就是越前与美浓的地界,以后就是容易走的下坡路了。
聊着聊着,比良就觉得自己正在依靠她。熟悉地形,对这一段险峻的山路是最好的凭藉。女孩对他,完全没有了警戒心,并且还似乎对这个外来的陌生客有了好奇。这一对偶然凑在一块的旅伴,渐渐地亲密起来了。她对不习惯走山路的他,还显得那么体贴。
来到一个地点,她提议休息一下。当然,这也是出自他对比良的双腿的体贴。事实上,比良这一路来,几乎等于是靠杀人后的亢奋与逃亡心态走过来的,因此他马上同意。两人在草地上并排坐下来。女孩把灯笼柄插进旁边的岩隙。这位乡下女孩微露出膝头坐在那儿。她说她不久就要结婚。
比良产生了奇异的心理,是杀人后的亢奋,诱发了性的冲动。不过这本来就是自然的现象。西洋的小说里即有个女人,刚下葬了丈夫,却在墓场就和一个年轻男子发生了奸情。再者,在闇夜的深山里与女人单独相处,这种异乎寻常的环境,也恍似小说里常见的,在风雨夜男女互相拥抱的老套情景。
比良伸手搭在女孩身上,女孩恰似在等待着一般地未加拂逆。他用双手把顺势倒过来的女孩揽进怀里,不发一言就把她放倒在草地上。女孩依从了他的动作。插在岩缝里的灯笼光,照出女孩那充满土俗之美的面孔。
比良听说过偏僻的山村女孩,习惯于自古以来的性风习,故丝毫不觉得对她有何内咎。不,比起杀人,还有什么更严重的罪行呢?他彷佛觉得和这女孩置身无人荒岛上,听任生命奔腾。女孩连他的姓名居所都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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