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偏见
[book_author]普鲁斯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2231
[book_dec]法国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天赋并非只有创作一端,他同时也是一位眼光独到的文学艺术评论家。在写作小说之余,他写有大量书评及艺术评论,二十五岁时即出版散文评论集《欢乐与时日》,另有部分散文评论在其去世后结集为《驳圣伯夫》一书出版。散文集《偏见》所收篇目凡五十三篇,依创作时间先后分为五辑,基本覆盖普鲁斯特整个创作期,极具研究参考价值。其中《夏尔丹与伦勃朗》《反对晦涩》《论福楼拜的“风格”》诸篇历来备受普鲁斯特研究者的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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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一、文坛初步
[book_title]讽刺与法国精神
根据定义来看,法国精神的本质就是经院刻板、轻佻肤浅、嘲讽辛辣,一部法国讽刺史几乎涵盖了法国精神的全部历史。让我们来看一看我们种族的天才究竟是什么,在编写教材或发表演讲的人眼里,那是一种轻佻肤浅的观察和妙趣横生的嘲讽天才,我们不妨研究一下,为什么讽刺始终体现了这种冷嘲热讽的天才,至少是随着环境的变化而不是这种天才本身去改变其实践和表达方式。如此这般地研究讽刺史的方法并非误入歧途;因为如果说法国精神是讽刺甚至矫情之外的其他东西,那么无论居斯塔夫·拉鲁梅先生最近对此怎么说,这种精神必定存在于法国天才之中;如果说这种精神甚至还会以其他的无数面目出现,那么这种精神定然是其中的面目之一。这种精神甚至在法国天才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赋予它如此重要性的经院式刻板定义之所以变得庸俗,大抵有其真实的一面。更何况这种讽刺精神几乎从一开始便出现在我们的文学之中,至少是出现在摆脱了对拉丁文学的模仿的名副其实的法国文学之中,如今,在精巧颓废以及于勒·勒梅特尔所谓的“野蛮矫情”的精致空洞的文学中,讽刺精神在小说、诗歌和报刊中仍然十分活跃。法国讽刺精神的这种持久顽强甚至让整部法国讽刺史变得十分冗长。然而,我们不仅能够十分迅速地勾勒出法国讽刺史的大致线条,而且还能概括出法国讽刺史在数个非常古怪的时期的特征。
首先撇开需要花费很长时间进行研究的当代和中世纪这两个十分引人注目的时期。先说当代,我们对当代人的过分热衷和熟悉使得我们给予他们比古人更多的篇幅,而他们之中只有少数几位大师能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雅克·诺尔曼先生的《坦率的麻雀》,甚至迪奥尼·奥尔迪内尔先生的《白食》,像这样的作品显然无法跻身于《格兰戈尔》简明扼要的概述之中,他也许会在概述中略微提到他们。姑且不说我们与当代人朝夕相处的这种亲密无间会妨碍我们在研究中将无数真正的文学之友摒弃在外,我们在颓废时代煞费苦心地做出艰难的选择。首先,极度娴熟的表达手法是如此的相同,以致我们对诗人产生了幻觉;说实话,高蹈派甚或象征派中最微不足道的诗人吟诵的十四行都比伟大的高乃依更加美妙。继而是早已存在、经过更新甚至剽窃抄袭的无穷无尽的思想,“训练有素的写作”泛滥成灾,合理的筛选几乎成为不可能。中世纪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事情也许比较容易,即便经过时间修剪的森林仍然茂密杂乱,我们还能采摘鲜花和果实满载而归。然而,这一时期实在太长;更何况从雷尼耶到吉尔贝,还要经历相当长的一段路程才能用沿途的观察来刻画法国讽刺的特征。
中世纪讽刺的非凡之处在于它集伦理性、社会性和政治性于一身,尤其是作者被置放于这样一种特定的情景之中,其作品并非出自一位显贵、平民或教士之手,而是来自一个游离于社会的特殊人物,一个行吟诗人或一个“傻瓜”。总而言之(至少看上去像是出自我们通常阅读的某些文摘),作为生活在中世纪的文人,这个人物为我们的某个批评家提供了许多嬉笑怒骂的题材。然而,这个文人与十七世纪的沙龙“作家”(正如克里萨尔所说的那样)以及十九世纪出入贵妇厅堂的那种心思缜密的波德莱尔式文艺权威截然不同。那是一个游子,他并不奉行瓦蒂尔和戈蒂埃的那种公正无私。他的兴趣放在社会的许多方面,对他来说,他的诗人之行遍及了社会的各个方面。他就地取材,嘲弄一些乡巴佬为某位老爷逗乐解闷,他好奇地进行观察,偷偷取笑老爷及其全家。某一天,在某个村庄,他会朗读一篇平民嘲弄贵族的全新讽刺小说。就这样,机敏、明晰而又生动的讽刺犹如潺潺溪水,满载着道德观察和精神特征,用滚滚波涛连接所有的地区和河流而不是将它们分开,从十三世纪到十六世纪,讽刺风行法国,逐渐扩展,从一开始的涓涓细流(那是伦理格言,动物寓言和说教的时代),经过不断充实扩张,汇合奥比涅和雷尼耶,冲垮了所有礼仪和羞怯的障碍。讽刺既是训斥又寓意深刻,它冲击所有的邪恶,淹没任何流弊。
十七世纪,曾经有人试图阻挡这条汹涌的河流,清洗这些充塞着沉重的卵石和黄沙的激流。这条夹在两堵石墙中间日渐缩小的庄严河流悠然地引领着宁静的水流漫步前行。然而,故乡的这个自由自在的孩子不懂得应该如何诚惶诚恐地留住它的嬉闹和欢笑。它的生性就是不尊重一切,嘲笑一切。十七世纪,它用唱诗班的戏谑和教堂圣器室的闹剧对约定俗成和繁文缛节施行报复。十八世纪强加给它的沉默让它变得更加犀利。留给它施展一技之长的狭小地盘遭到了劫掠和焚烧。吉尔贝只能谈论作者,他对这些作者虐待施暴而不是冷嘲热讽。不久,整个社会都失去了它那警钟般的朗朗笑声,讽刺无法容忍这样的沉寂,它要挺身而出大声抱怨。于是便出现了舍尼埃的《讽刺诗》。从此以后,它重新鞭挞社会和政府,不再囿于僵死的文学之中。真正的法国讽刺获得了新生:从雷尼耶以来的长期昏睡中幡然苏醒,四处放射“辛辣的”利箭。然而,对于讽刺来说,阅读诗歌是远远不够的。在它备受奴役的两个世纪之中,它有时把自己的异想天开引进戏剧和小说。讽刺可以在这些领域独领风骚。博马舍只是开创了半上流社会所谓的实用戏剧。伏尔泰的小说只是最早的讽刺小说。讽刺幽默的短文杂文占据了各种报纸的每日专栏,只不过古老讽刺的回报是新版的钞票。最后,在一八〇〇—一八五〇年这段美好的时代,讽刺又拿起皮鞭武装自己。
如今,尤其在勒南主义入侵这个社会之后,一个无比敏锐的批评家用甜腻和琐碎来形容讽刺,过分的冷漠让我们无法专注于摧毁流弊或谴责邪恶。我们只能用滑稽振聋发聩。古老的法兰西首当其冲的娱乐形式仍然是通俗喜剧、《巴黎生活》和革命传单。通常这并不妨碍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先生们将法兰西精神定义为“一种辛辣、精妙和嘲讽的精神”,这种精神“轻盈犹如一杯香槟酒泛起的泡沫”这句话,萨尔塞先生每个月都会说上一遍。
[book_title]名副其实的美
有的人喜欢陶醉在吸引他们的书本之中,就像他们对待鲜花、美好时光和女人。有的人则在极端真诚的煎熬下试着体验其中的深度和依据,他们为此感到扫兴。他们不断地扪心自问:这本书是否给我带来了真正的精神欢悦,抑或那只是我对时尚的爱好,模仿的本能把诸多元素融入了一代人的趣味,或许那只是出于另一种令人鄙视的偏爱?于是,他们从一本书摇摆到另一本书,无情的忧虑之风刮得他们东倒西歪。他们拿不定主意,更谈不上品尝一种纯洁的幸福。然而,有一天,他们似乎遇到了终极的码头,一个宁静的避风港,在那里,他们到处都可以找到美的凝固不动的镜子。福楼拜或勒孔特·德·利尔将他们引领到这个宁静的国度,向他们呈现如此明显的美,美的源泉一目了然,这次出现的名副其实的美让他们坚信不疑,为此,他们久久地沉浸在喜悦之中。继而,他们又对无疑是来自名副其实的美的苍白回忆产生了疑虑,而这种美也许早在他们的灵魂形成肉身之前就已经备受关注:名副其实的美不应该如此外向,我们必须透过无数幽影,把它当作灵魂来揣摩和爱慕,而不应该如此直接、如此完善地对它进行具体的把握,这样做实际上相当于拙劣的模仿。也是这一次,忧虑的狂风的无情翅膀触动了他们。他们离开了那个(再也)无法满足他们美妙的宁静梦想的码头,重新开始他们的旅行:他们摸索着前行,痛苦地寻找美,把书本当作鲜花、美好时光和女人来欣赏的那些人对他们冷嘲热讽,把这些忧心忡忡的流浪者叫做疯子、受迫害者。其实,令人煎熬的忧虑有如谵妄,迫害就像妖言惑众的骗子和投毒犯那样,让所有的艺术家逃离这些也许唯独上天才能赐予、只有人间的天真单纯才能给予我们的饥渴灵魂。
[book_title]圣诞故事一则
《小皮鞋》
路易·冈德拉先生著
(《两世界杂志》一八九二年元月一日)
感情之花中最美的一朵也许就是所谓的对未来的神秘希望,反思会让这花朵迅速凋零。今天与昨天同样心灰意冷的不幸恋人希望他所爱却又不爱他的那个女人明天突然爱上他——他对自己应尽的义务力不从心,他自言自语地说:“明天,我就会神奇般地拥有我所缺乏的这种毅力。”——最后,所有这些人都抬起眼睛仰望东方,期待着他们坚信不疑的一道光明突如其来地照亮他们头顶上的那片忧郁的天空,所有这些人都对未来怀有一种神秘的希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唯一的欲望所产生的结果,任何理性预见都无法对此加以解释。可惜啊,终有一天,我们不再每时每刻地期待来自迄今为止仍然无动于衷的一位女友的情书,因为我们明白,人的性格不会突然改变,我们的欲望也不会心甘情愿地去迎合其他人的意志,因为推动意志并且使之无法抗拒的正是隐藏在意志背后的某些东西;终有一天,我们会明白,明天不会与昨天截然不同,因为明天来自昨天。
然而,在某些尚未遭到反思过分扼杀的灵魂中,这些神秘的希望在某些风调雨顺的年代再度绽放。例如,在圣诞之夜,一种希望的芳香让灵魂飞向上帝,这些灵魂期待自己最终能够出类拔萃并且得到爱戴。这种芳香会让上帝感到喜悦,有时,在圣诞节的夜晚,作为心灵的优秀园丁,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会满心欢喜地去浇灌有待绽放的希望。他用理性的眼光来论证在某个逼真而又神秘的短篇故事中得到大胆肯定的感情,梦寐以求的某种幸福终于在圣诞之夜得到了实现。今年,我们没有圣诞故事。阿纳托尔·法郎士先生在令人赞叹的《犹太的行政长官》中非常武断地认为,我们不能使用这样的措辞——然而,元旦的这期《两世界杂志》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姗姗来迟却又真实美妙的圣诞故事,那就是路易·冈德拉先生的《小皮鞋》,读者无不为之感动和赞叹。夹杂着快感的同情怜悯让这个故事变得更加温柔甜蜜。在这个圣诞之夜的最后时刻,看不见的香炉在德·尼埃伊先生的心中散发出乳香和没药的芬芳,故事的结尾部分弥漫着神圣的芳香。一个小孩子的话深深地打动了他,乃至改变了他的生活,让他重新回到被他抛弃的妻子身旁。读着这期《两世界杂志》,美貌的弃妇,遭到丈夫或情人背叛的女子都能从这个小故事中获得神奇的安慰。这些美妙篇章被她们的眼泪濡湿,让她们久久地沉湎于重归于好的梦想,而在此之前,重归于好在她们看来是不可能的,不断地激发出她们最宝贵而又最不自信的希望——在让我们如此感动之前,冈德拉先生为我们刻画了德·尼埃伊先生极具讽刺意味的肖像,这表明作者对性格有着一种绝妙的先见之明。可怜的德·尼埃伊先生!他的诗让他的生活充满朝气,相形之下,他那无疑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世俗生涯就显得不那么真实了,他经常与冈德拉先生在“上流社会”相遇。他衬衣的硬胸后面有着一副无懈可击的护胸甲,遮掩在单片眼镜后面的眼睛是他的心灵的唯一出口,只有从那里才能进入戒备森严的领地,他躲藏在故作正经的态度背后,自以为这道防线固若金汤;然而,冈德拉先生的思想仿佛是那个没有具体形状的仙女,“穿梭于锁钥之间”,就像雅典娜那样,在德·尼埃伊先生的心中翱翔,为他遮挡在最阴暗的灵魂中闪烁的星星火焰,让他能够在我们面前栩栩如生地再现这些火光。冈德拉先生尊重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因此,可以说,他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主义者。从创作的角度来看,对于美与丑,他一概来者不拒,同时刻画灵与肉,可以说,故事末尾的诗意来源于真实。我们梦幻中最美的花朵以我们的鲜血为汁液,以我们纤细的白色神经纤维为根茎。他为我们留住了《小皮鞋》的故事中洋溢的一切浓浓的诗意,却没有试图将人物“诗意化”“理想化”(正因为如此他才是诗人)。其实,动人的爱情奇迹发生在一个高级妓女的家里并不说明冈德拉先生拜倒在浪漫派与自然主义胆大妄为的心理学面前,后者拒绝将马里翁·德洛姆和羊脂球的品德赋予“布尔乔亚”。帕克蕾特·韦农也许是一位温柔有爱的母亲。然而在我们看来,她首先是一位讲究实际的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女儿“漂亮优雅”,“生活有规律”。
我情不自禁地想到这位没有出场的德·尼埃伊太太,这个故事中仅仅出现过她悲伤而又可爱的身影,尽管她从未现身。这个故事难道不就是为她而写的吗?这些人物之所以取自“她的上流社会”也许就是为了让她更加感动,因为上流社会的丈夫比其他各界人士更多遗弃自己的妻子。艺术如此之深地根植于社会生活之中,以至于在掩盖着十分普遍的感情现实的特殊虚构之中,一个时代或一个阶层的风俗和情趣往往占有很大的比重,甚至能够为此增添迥然不同的乐趣。从某种程度上来看,拉辛在某些戏剧中将赏心乐事与罪恶混合在一起构筑悲剧命运的结局,喜欢召唤公主与国王的幽灵,难道不正是为了宫廷中那些遭受着激情令人快慰的折磨的女观众吗?可惜的是,不幸的德·尼埃伊太太很可能等不到为我们讲述这个故事的冈德拉先生向她通报这个奇迹。不过,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大失所望;她不能指责艺术欺骗了她,因为撇开她的痛苦中包含的自私因素换位思考,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那么这个足智多谋的安慰角色还是非常丰满的。他的谎言是唯一的现实,只要人们对真实爱情的谎言还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们周围制约着我们的这些东西就会逐渐减少。让我们幸福或不幸的力量从这些东西当中脱颖而出,为我们变痛苦为美的灵魂增添力量。这才是幸福和真正的自由之所在。
[book_title]一本驳斥风雅的书
《上下颠倒》
每当老好人雅迪斯在以他的名字命名的那出小戏中用一种令人作呕的庸俗口气头头是道的时候,忠实地反映出作者对主人公敬佩之意的其他人物就会叫嚷道:“这位雅迪斯先生真是别出心裁!啊!雅迪斯先生,您的确与众不同。”《上下颠倒》是新近出版的一本精美小书,用带着恭维意味的指责谈论这本书自相矛盾的(匿名)作者大概不会让人显得同样滑稽可笑。其实,这本书的实质内容值得商榷,尽管作者流露了他的全部思想,其中也不乏某种忧郁而又妩媚的美雅,然而,人们从中感觉到的更多是一种恶劣情绪的宣泄,而不是竭诚尽力与现实本身达成一致的崇高努力。按照《上下颠倒》作者的说法,我们十九世纪的堕落来自“衣着打扮,这个法国社会的灾难……它逐渐动摇了社会大厦的基石”,而造成这个灾难的各种原因,在他看来,必须到“民主和平等的倾向中,从这个词最庸俗的意义中”去寻找——“……在路易十四时期,当君主制度以僵化和刻板的形式存在之时,对公共生活的普遍期待很高,所有工匠都在不知不觉地朝向一个更高的目标共同努力。”翻开任何一部服装史,任何一部关于奢华的律法,《上下颠倒》的作者都可以找到这种祸害本身及其在十九世纪日趋严重的蛛丝马迹,再次阅读阿历克斯或忒奥克里托斯,《结婚十五乐》、马亚尔的《誓言》或《奥古斯都时期一位罗马贵妇的衣饰》之后,他坚信不疑地认为,如果衣着打扮是灾难,那么早在十九世纪之前就已经猖獗一时的这种灾难,到了我们这个时代就已经不那么可怕了。阿里斯托芬曾经在《吕西斯忒拉忒》中借用克里奥尼斯之口说道:“唉!女人们究竟还有完没完?她们生活在自己的闺房深处,身穿黄绸面料的轻盈服装或飘逸的长袍,香气袭人,插花抹粉,脚蹬雅致潇洒的长筒皮靴。”依我看,《上下颠倒》的作者把这种灾难的演变归咎于“民主与平等”的影响更是荒唐。如果说在古老的君主政权时期,“所有的眼光都朝向上面”,那么他是否真的以为,正如他确信的那样,他们从中观赏到的就是一种建筑在粗俗和简朴之上的景象呢?德·拉费里埃先生在他的一本书中历数了瓦卢瓦宫廷中陪伴王后的一名贵族的嫁妆,这份赫赫有名的嫁妆能让我们这个时代最风雅的犹太女人望尘莫及,天主教报纸对这些嫁妆的描写读起来十分有趣。既然《上下颠倒》的作者声称,他也是特别喜欢跟女人进行美学交易(据我猜测,这个词意味着跟衣着华美的女人进行交易)的那些人之一,那么即使是在今天,他也应该清楚地知道,没有必要去追求这种交易,除非她们是“共和派”女人。不,无论他怎么说,我们都不能像一个拥有风雅特权却又憎恶这种特权的人那样设想民主。我们宁可将之视为一位神情庄重、衣着得体、稳重温暖的主妇,她笨手笨脚地打碎了那些放在工作和修行的祭坛上的香水瓶和脂粉罐。最后,既然我们无法进一步反驳像《上下颠倒》的作家那样富有思想和才智的人,我们也许会告诉他泰奥多尔·雷纳克先生报道过的一个真实事件。十三世纪的里昂犹太妇女生活极尽奢华,不惜献身于风雅,为此人们不得不对她们进行十分严厉的限制。我们不得不同意《上下颠倒》的作者的看法,巴黎的妇女如今正在享受更大限度的宽容。
[book_title]不信教的国家
如今的法国酷似保罗·布尔热先生的这本《门徒》,后者向我们讲述了门徒的悲惨故事,这个门徒曾经投身于一个唯物主义哲学家门下,这使他深感痛苦。然而,读者却更多地将之归罪于当时的政府而不是小说中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因为西克斯特先生的课程仅仅适用于某些思想精深的人,可以假定,这些人有能力证明他们老师的学说中的长短是非。然而,“没有上帝的学校”出来的大部分学生却丝毫没有“哲学头脑”;他们只能接受人们灌输给他们的各种没有经过检验的理性,这些理性即使没有使他们绝望,至少也让他们只寄希望于一种人世间的幸福,并且因此喜欢选举甚于祈祷,喜欢炸药甚于选举。不信教的教育难道注定会是无神论教育吗?不选择上帝和灵魂的教育,就整体而言,难道就是最坏的选择吗?据说,“大家只是没有兴致谈论这些事情。”这恰恰就是唯物主义。不信教的国家取代信教的国家丝毫不会令人吃惊。人们只会惊讶地看到,否定一种宗教往往与宗教本身一样,会带来同样的不宽容和迫害的狂热。目前在公共领域强势的激进派利用他们在政府中的信徒,或他们在更有温和派倾向的人身上引起恐惧,对宗教施行各种形式的迫害。也许,人们会告诉他们,如果唯物主义是正确的(几个世纪以来,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大哲学家达成的默契是十足的谎言),如果不相信他小说中的现实的那个人今天构想出一种人类生活的理论,如果富于仁慈幻想的人在接受这种理论的同时立即顺应天意,不再通过暴力,而是通过他们优美高贵的作品,他们永恒的福报安享人伦之乐,那么国家也就不必委托这个足智多谋而又令人信服的诗人去治愈我们的苦难,这些苦难首先包括一个伦理结论,比如社会主义。由此可见,这种关于生活和幸福的理论是存在的,它长期以来被人接受而且名正言顺;可以说,它就像真理那样确凿,《不妥协者》和《灯笼》(在哲学界却不具备权威!)的编辑们一口咬定这种理论没人赏识。法国在学习这种理论的过程中壮大成长,勇气倍增,无私公允,光荣体面。法国在实践和思辨领域最纯正的杰作应当归功于因为基督教而被提高到自身之上的某些思想。如今,法国传教士将文明推向东方,这个时期最大胆的哲学家可以满怀虔诚去冒犯街头巷尾的唯物主义杂货商。他遵从的宗教法规并没有妨碍笛卡尔和帕斯卡尔,而这样的宗教法规对于某些市府顾问恣意放纵的才智似乎是一个阻碍。正因为如此,法国才得到了“解脱”。可怜的解脱!人们在解脱了一种义务之后反而不那么自由了,人们遭受着自己恶习的束缚。刺杀皇帝只是向俾斯麦亲王宣告“文明斗争”的悲惨结局。但愿社会主义的进展能够引起政府的恐惧,告诫政府如今存在着比教会的巨大势力更加可怕的东西,如果人们不能严肃认真地批驳像奥梅先生那样虚妄的哲学,那么事实上它就会在实践中扩展其后果,就像所有愚人的哲学那样,成为一种带有破坏性和走向灭亡的学说。
洛朗斯
[book_title]东方奇观
《亚洲土耳其游记》
德·肖莱伯爵先生著
献给热衷旅行的亨利·德·罗特希尔德
I
可惊的旅人!我们从你们像海一样
深沉的眼中读到多么高贵的故事!
请打开你的藏有丰富回忆的宝箱,
拿出用星和大气镶成的奇异宝石。
我们想出去旅行,不借助帆和蒸气!
为了安慰我们那像坐牢似的厌倦,
请把你们以水平线为画框的回忆
映上我们像画布一样张着的心坎。
你们看到过什么?
波德莱尔,《旅行》
旅人在追忆中很有把握地将那个即将在我们面前呈现形形色色的人与物的魔术师的地址告诉了我们,尽管在这个方面,没有人比德·肖莱先生讲述得更加精彩。然而,同样陶醉于美的世界及其浮华的波德莱尔却说,这些“高尚的故事”不是现实:
最最富丽的城市,最最壮丽的风景,
从来没有具备过这种神秘的魅力,
像那些白云偶然变幻而成和美景
我们到处都曾看见……
那种使人厌倦的、永世之罪的场面……
从旅行中获得的知识是多么辛酸!
单调狭小的世界,不论昨今和以后,
永远让我们看到自己的面影,
就像沉闷的沙漠中的恐怖的绿洲!
(同上)
然而,对毫无用处的华美事物尤其敏感的一代人已经被首先赋予生活以目标和意义,为人类具有在某种程度上创造自己命运的感情而忧虑的一代人所取代。旅行的伦理现实已经恢复原状(参见保罗·德雅尔丹的《现时的义务》)。这样的现实归结为人类在意志上付出的努力及其在伦理方面取得的改善。我们只想为此说明,最讲究的艺术家,最高尚的伦理学家都会喜欢游记类书籍,他们不仅对科学饶有兴趣,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体现了最高级的智慧和最令人钦佩的活力,比如我们向读者推荐的这位作者。
II
“如此富饶慷慨的大自然散发着自身的活力。”德·肖莱先生用这些词语来形容法兰西,他在该书的结尾好像也这样形容他自己。这本书之所以生动有趣,是因为从所有形式下透露出来的那种生命力,那是依附于各种风景,重新创造这些风景的艺术想象的感性生活,思考最严肃的历史问题的刻板精神生活,意志顽强地继续最艰难的事业,圆满完成这些事业的坚持不懈和不屈不挠的生活。精神和行动的狂热让德·肖莱伯爵对整个旅行的叙述充满热情,他毫不犹豫、毫无怨言地完成了从君士坦丁堡到埃尔祖鲁姆、迪亚巴克尔、巴格达和亚历山大港的旅行,尽管一路上气候极为恶劣,盗匪出没,遇到来自各个方面几乎无法克服却又被他轻松克服的困难,这样的轻松自如赋予风格以某种独特的生命。能够用当地语言与土著人交谈的随行军官(朱利昂先生)使得德·肖莱先生能够沿途收集到构成他这本书华彩部分的一些非常有趣的传奇。这些传奇犹如在远离我们的地方含苞绽放的鲜花,从不同于我们常见的男人的嘴唇上散发出芳香,他们的思想却奇怪陌生而且与众不同,即便我们对此可以理解。这些传奇的实质往往是一种饶有趣味的现实主义,我们将要在这里讲述的这个绝妙的“恋人城堡的故事”就是见证,《巴黎回声》上一期的副刊之所以没有刊登这个故事是出于健康的考虑,我敢说,那是治疗身体虚弱的冷水浴处方,尽管它有引人入胜的标题和纯属虚构的诗意。
III
库尔德人和土耳其人总体上给德·肖莱先生留下了极好的印象,他多次赞扬他们的家庭感情。他甚至对土耳其青年的美有过专门的精彩描写。他刻画亚美尼亚人的篇章虽然精彩,却不怎么讨喜。在谈论过这些人之后,德·肖莱先生又说:“亚洲的土耳其是个独特的国度,那里不仅并肩地生活着互不相干的不同种族,而且还奉行着各式各样的不同宗教。亚美尼亚人或希腊人,伊斯兰教徒或叙利亚人,马龙派教徒或迦勒底人,格利哥利派或聂斯脱利派,某些毫无意义的宗教仪式或阐释上的分歧有时造成了无法调和的帮派之间的互相争斗,尤其是在人多势众、十分卑鄙的神职人员的煽动下。然而,有些人更加兼容并蓄,开塞利城的一个基督徒大商人就是其中的一个例子,他将自己的长子送到亚美尼亚人开设的学校,将二儿子送进耶稣会,将三儿子送到新教学堂。他坚信,这样做可以使他得到各派的支持,让他的孩子每人奉行不同的信仰就是让他们无偿接受良好教育的方式。”开塞利城的这个居民是否有点像梅拉克先生笔下的那个人物?后者离开他的那些无形的同伙就是为了前往小亚细亚殖民。有关埃尔祖鲁姆的那一章尤其好笑。当警察马上就要追上德·肖莱先生和他的随从时,军队却列队从他面前经过,卖力地向他致敬。他不得不郑重其事地进行大阅兵,尽管他只是一个非常年轻的中尉。“我们刚刚走了几步就被人认了出来,操场上鼓声大作,士兵们亮出武器,军官们挥舞旗帜沿途向我们致敬,乐声响了起来,我们这些习惯于演练阅兵而不是检阅军队的可怜中尉不得不身穿我们的旅行衣装,头戴直筒无边帽,手提马鞭从队列前面鱼贯而过,我们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惊讶地注视着我们的衣袖,看看那里有没有在一夜之间突然长出几颗星星来。”
最后,我想就这个旅人希望深入研究的奥斯曼帝国的目前现状做一些基本的回顾,读完这本书的读者也许不会为此感到失望。
在伦理观的发展与科学进步之间,一个均衡的国家需要和谐。而这种和谐在土耳其并不存在,我们看到,在欧洲的压力之下,政府颁布令人赞叹的改革政令,购买机器,配置军火,在必须执法、推行新发明和开枪射击的时候,这个政府所要面对的是统治者为压迫被统治者而特设的一个官僚等级制度——处于最底层的农民就是从州知事到警察宪兵按部就班地敲诈勒索的受害者,辛勤劳作的农民永远无法偿清强加给他的赋税——行政官员的军队榨干了(这是专用术语)他们治下的民众,这就是奥斯曼帝国的现状——卡特琳娜二世拿她手下的将军的过错与土耳其人的无可救药相比较,她说:“我们的人只是年少无知,而他们的人却是老年痴呆的极度衰弱。”——一个世纪以来,对土耳其帝国前景的评价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
这本书鲜活逼真,没有奢望却又不乏才智,因为它既是反思,又是生动别致的观察,其中的描写就像水彩画一般清澈透明;书中的所有一切都是通过直观的语调讲述出来的,更加确切地说,它来自个人的切身体验,那是永远无法模仿的直指人心的语调。
[book_title]《恍如梦中》
亨利·德·雷尼埃著
对诗歌一窍不通的岂止是法官、医生、行政官员和上流社会人士。伟大的演说家、伟大的历史学家、伟大的戏剧家和伟大的“文人”也不见得真正爱好诗歌。因此,人们没有权利指责我们在这里试图宣传一部出色的诗集是愚蠢可笑的举动,因为这样做并不需要渊博的学识甚至智慧。阅读一首诗难免会让任何聪明人士大失所望,相对这种失望而言,《恍如梦中》给不喜欢诗歌的上述人士准备的失望更加残忍。因为一般来说,诗歌或多或少包含着奇异陌生而又各司其职的因素:阿罗古先生的诗带有雄辩的成分,而里什潘先生的修辞是既辉煌又唐突,大有乘坐阿尔戈战船前去掠取金羊毛的那种动人心弦的胆魄。
然而,这一次却没有任何实体可以挂靠,唯有一望无际的喧嚣和青蓝色辽阔境域在映照着天空的永恒,它贞洁犹如大海,不留人类的痕迹,没有任何世俗的废墟。然而,那些爱好诗歌的人却可以在其中无止境地做梦,在大海或波德莱尔、拉马丁或维尼的诗句中徜徉。亨利·德·雷尼埃堪可与这些大诗人相媲美,在我们的景仰中,他的地位远远高于表面上让人难以接近的高蹈派诗人。可我们的赞誉——即便是如此的简短——却必须恰如其分才好。如果像这样的诗不是智慧的结晶,那我们又怎么敢断言它不同凡响,我们又怎么能够在为之陶醉的同时鄙视自己为此陶醉呢?
哲学家们试图在人们通常所谓的智慧之上把握一种至高无上、像感情那样专一和没有极限的理性,这种理性既是他们思考的对象,同时又是他们思考的工具。《恍如梦中》略微体现和展示了这种理性,对事物的这种神秘而深刻的感情。
[book_title]塞庞特街的议会会议
——致罗贝尔·德·弗莱尔
一
跟演员的荣耀相比,政客的荣耀可能更加轰动一时,更加直截了当,更加令人陶醉。所以,“上流社会人士”对此跃跃欲试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继这幕社会喜剧之后,我们那个没有名分,至少不行使公共职能的沙龙议会——或翘首以盼的年轻人期待的议会——将尽情享受对法律、组建或推翻内阁的投票权,终于兴高采烈地做了一回政客,明天,他们也许会客串马车夫,大家轮流着将国家这辆邮车驶向他梦想中的道路之上。他们谙熟政客和演员的快乐,那个演员早晨还是安静的布尔乔亚,晚上却成了夏特莱剧院能言善辩、桀骜不驯的大将军,除了没带武器,他会骄傲地将银纸制作的马刺扎向马戏团的马匹。然而,在一个虚拟的议会大会上,注定只能是每个人的权利和大家的欢乐当中的幻觉部分轻而易举地转化为象征,不偏不倚的观众听见了政府的不现实的提议,看见了幻觉中的议院正在对没有人打算实施的法律进行投票,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走错了门,他面前的难道不是真正的议会。过分的梦幻和不可能的放纵缔造了一种完全自足的现实。
二
我不想把这些肤浅的评语用于塞庞特街刚刚创办的议会,我有充分的理由只说好话。如果我说,除了我之外,所有的成员都具备真正的政治才干,他们非常严肃认真,史无前例地谦虚,也许没有人会相信我说的这些话。然而,才智横溢的年轻人在其中占了很大的比重。如果说有什么能够让人斗胆跟他们仅仅开个尽管是善意的玩笑的话,那就是他们的幻想才能,恒久不变的严肃认真,他们会非常自然地说“议会主席先生”,“我亲爱的同事”,“我漫长的政治生涯”,“阁下体现了贵党几百年来的仇恨”,“坐在这些长凳上的政府与法兰西同在”,所有这一切不那么滑稽却又感人肺腑的措辞似乎表明,自大革命以来,并非个个身居要职的全体议员至少每个星期都会奇迹般地在过去的这段时间里突然延长星期一晚上的会议,用火热滚烫而又冥顽不化的党派灵魂充实自己。有一次,我看见一些小女孩在海边嬉戏。一个正在慢跑的女孩假扮开车的公主。另一个女孩则拿着前面的女孩遗忘的一只手笼在后面追赶,她竭尽全力大声叫嚷道:“夫人,殿下忘记您的手笼了。您的手笼,我的公主。”小姑娘微笑着致谢,毫不惊讶地接过手笼。人们也会对塞庞特街的那个议员这样说:“部长先生,拿好这个公文包。”然而,他们却没有发笑,因为他们其实是在十分严肃地工作,在安德烈·勒邦先生这个上司的英明领导下,他们研究的广度和力度以及历史价值都大大增加。由于遭到众议院的否决,在此投票的法律总有一天会开历史之先河。再者,这些法律是似乎更加宽容,比上一代更注重宗教观念的年轻人政治走向的标志。在此,我们无法逐一枚举塞庞特街所有的演说家,我们只听说过其中的某些人。因为坚持学校法而刚刚下台的议会主席佩桑先生用温和平静而又美妙有力的语调发表他那套老生常谈的演说。他时而精明,时而奉承,时而不可捉摸,是塞庞特街最善变却又不露痕迹的演说家。可以说,他在那里十分优雅灵巧地表演着塞庞特舞蹈。这并不妨碍他非常慷慨地将他的公文包奉献给他的思想,让人们了解他的心头所愿。德·卡朗先生是右派的主要头目,具有某种阴沉的力量和充满激情的辩术。新任议会主席德·托雷斯先生对听众的实际作用非常值得赞赏。不过,机敏过人、精力充沛、思想非常高尚的德·苏塞先生也许更加稳重精明,更加通情达理。我对泽瓦洛先生的评价同样如此。
然而,我却很想知道对帕扬先生的赞美之辞,他是最后一次会议的胜利者。人们对他如此高超的思想,如此出色可爱的才干,以及他在讲坛上的优美姿态大加赞赏。他的演讲是杰作,让人看到其他许多奇观的可能。这才是一位思想家、演说家和政治家应该具备的素质。
马塞尔·普鲁斯特
附:有人告诉我,德·佩耶利莫夫先生在我没有出席的最后一次会议上表现出一位辩论高手和一个演说家的非凡才干。
M.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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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奥帕特拉的鼻子》
亨利·德·索西纳著
新老两代的差别以及新一代胜过老一代显然体现在思辨的力度,梦境的悠远,为遭到唯物主义驱逐的思辨恢复地位的雄心壮志,艺术上的自然主义,出于一些也许是朦胧的却又注定是强烈的憧憬,企图为生活提供远景,赋予我们的命运以意义,认可我们的行为。然而,直到现在,除了鲜见的几个例外,新一代人的宏伟企图几乎全部落空,究其原因,对生活的过分推理让人失去了反映生活的禀赋,一部过分推敲的作品难免有失生动,分析愈有深度就愈是缺乏色彩,活生生的人物犹如被人逮住的这些蝴蝶,将它们牢牢钉住是为了研究蝴蝶幻影般的翅膀。艺术是一种本能,思辨有点像是创作上的软肋,或许这就是高尚的现代作品惨遭厄运,作品一经问世便立即死亡的关键。
这样的厄运是否可以避免呢?亨利·德·索西纳伯爵以《克莉奥帕特拉的鼻子》为标题,写出了一部极其生动、无比深刻的书。在这本书中,绝对到极致的抽象得到了切实的体现,进而演绎为最辉煌、最鲜明的具体形象。书中的人物犹如左拉描写的那样生活,伴随着司汤达的评论和诠释,最后又像是经过了托尔斯泰的审判,却又不带作者本人独特的偏见,他用富于节奏和新颖独创的语言在我们面前吟唱各种曲调,直到让我们陶醉。人们喜欢把精美的语言比作蜜蜂,来到我们中间的极为罕见却又妩媚可爱的伊米托斯山贵宾。我们作家的语言应该像蜜蜂那样,既有一针见血的蜇刺,又有蜂蜜的甘甜美味——还有翅膀!
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造型优美,置身于独特的社会环境之中。他们是每个家庭中上演的爱情与死亡戏剧的演员,是永远痛苦的主角,而且永远对他们遭受的、更多是他们制造的命运负有责任。因此便有了画家的描绘,诗人的直觉,对风俗细致入微到难以置信的研究,对激情的叙述,有关我们的喜怒哀乐的深刻原因的这些令人伤感的宏观看法,时而让人觉得那是《哈姆莱特》的延续(母亲之死和儿子猜疑的场面),时而又让人觉得那是对《罗密欧》的批评(占有克莉斯汀娜之后的失望)。(对话就像引领着我们沿着由我们努力铺设而成,沾染着我们的清新泪水的道路飞快地从地狱驶向“新生”天堂的列车,)到处都是深刻的思想,比如:“对于美,通常就像天才那样,声名鹊起之时就是其诞生的根源枯竭之际,这就表明,名声跟随着光环而不是伴随着光环来临是永恒的法则。”或者:“崇尚时髦为女人分门别类,就像手摇风琴发出的声响那样。”
我根本不想谈论这本书:哪怕是触碰这本书,唯恐这样一朵新芽清纯、芳香醉人、色泽温暖、娇嫩的根须向土壤里四处延伸的珍稀鲜花会凋零枯萎。读者自会明白,在某种程度上奋发向上的各种艺术情同手足,瓦格纳的主题音乐在这里被移植到文体之中,在巴松皮埃尔前辈的召唤下,以深刻的哲学和奇异的诗意,让现时与迷惑它、引导它的过去水乳交融。为了彻底理解一种如此丰富和如此新颖的艺术,为了领教这本书的结尾流露出作者用意的那种如此现代、感人肺腑的哲学感化,请您怀着难得罕见、新奇高尚的深深喜悦去阅读《克莉奥帕特拉的鼻子》。
[book_title]《基督教精神与爱国主义》
《基督教精神与爱国主义》
托尔斯泰著
我们可以大胆信任的究竟是哪种思想导向?托尔斯泰也许是今天最具现实精神、向善的意志最强烈的那个人。他在全世界的谎言与邪恶的包围中顽强抗争,就像苏格拉底以往所能做的那样。《爱国主义与基督教精神》是他为痛斥法俄庆典而著的一本书,他在书中尽量摈弃祖国这个观念。他认为爱国主义荒唐而且矛盾,因为对德国人来说,爱国主义意味着这样的判断:“德意志是最美丽的祖国。”对意大利人来说,“意大利是最美丽的祖国。”等等。难道我们同样会因为每个子女对自己父母的偏爱而否定家庭感情吗?托尔斯泰补充说:“再者,民众对政府人为煽起的爱国主义无动于衷,而遭到政府谴责的社会主义却让民众的激情日益高昂。一个俄罗斯农民宁可生活在任何一个收入更多的国家。”等等。不幸的是,这一切千真万确,仅仅可以证明自私的感情有压倒利他主义感情的趋势。托尔斯泰怎么会为此欢欣鼓舞呢?在不能确定岩石中还会冒出另一股清泉的情况下,他怎么会自觉自愿地去试着让至少目前还算公允的爱国主义源泉枯竭呢?如果对于自觉自愿进行合作的富有阶级来说,社会主义意味着利他主义本能压倒利己主义本能,而对于穷人来说,社会主义反而意味着利己主义本能压倒利他主义本能;相反,无论是对前者还是后者,爱国主义就是让利己主义本能服从于利他主义本能。
归根到底,最令托尔斯泰恼火的是,战争中相互之间没有仇恨的人们彼此自相残杀。这难道不就是战争给他留下的某种伦理特点吗?全民参战不是为了满足一种卑劣的激情,而是“出于义务”。更有甚者,战争结束之后,敌对的军官之间往往并不互相仇恨。
在物质与势力的世界里,人们可以为了创造而破坏,利用邪恶,利用对方,让手段服从于目的。而正义与爱情的世界并非如此。无政府主义者自以为用非正义征服世界之后可以用正义统治世界,用暴力战胜仁慈,他们低估了正义与仁慈的词义以及这些品德的性质。所有的财富同样可以由势力来重新分配。正义统治世界的时代不会为时太远。实施暴力、诽谤中伤、排斥异己的排犹主义者终将迫使整个世界皈依天主教。这一天,全世界将会抛弃基督教信仰,因为基督教意味着内心的上帝、心灵向往和得到意识认可的真相。我们永远不会让正义与仁慈的明确而迫切的义务服从于阴暗、遥远而又含糊的义务。
[book_title]星期天的音乐学院
我刚到音乐学院,这个音乐会的“元老院”、《辩论报》或《两世界杂志》以间接方式倚仗影响力有限的左派中心,而后者依靠的是被称为权威的某种声誉。这幢古老的房屋就像圣日耳曼近郊的某些地方,让人习以为常的那种不舒适却使它平步青云,与某种原则、某种特权等量齐观,到处向邀请的来宾和订票的观众吹嘘炫耀,有点自视甚高和洋洋得意,好像他们才是真正的客人。这里的演出比在其他各处更加完美。就在昨天,这里还传出一位少妇和一位少女源源不竭的声音,仿佛泉水潺潺流过古老的岩石,在云雀和夜莺的啼转声中,古色古香的住宅犹如阿里斯托芬建造的国度。
这一天演奏的是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与我同行的是我的一个兄弟和S中尉。音乐会尚未开始,我们言不由衷地交谈了几句,每个人都沉湎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包厢里渐渐坐满了观众。某夫人刚刚与她当天邀请的两位音乐家和两位上流社会男子一起走进来,她显然在津津有味地品尝这种在她看来味道独一无二的生菜沙拉。另外几个包厢里的组合也大同小异,只会引来她的奚落挖苦或发自真心的由衷冷漠。就这样,她满怀热情地想象着她挑选出来与她共进晚餐的那些人备感荣幸的模样,每天夜晚,她都要带着老生重谈的乏味烦恼,勉为其难地准备到其他人家里去赴同样的晚宴。
我走出来跟一位朋友说话,第一小段已经开始,但我已经无法进入,我在走廊里迷了路,我来到一个仅能听到含混的窃窃私语的地方,看见那里有几排扶手椅。一些几乎陷入昏睡状态的“顺民”,一些抽着大麻兴奋陶醉的人,这就是大厅一隅呈现在我眼前的景象。所有这些人在日常生活中也许心平气和,尽管他们舒适地坐在扶手椅上,衣着打扮像是要去品尝和领略一种平静体面的社交乐趣并且将之发扬光大,可他们的脸上却交替地流露出纵欲引起的憔悴和近乎好斗的活力。忧伤时而让他们的眼睛变得阴沉,他们渐渐地放纵自己去接受马上就会让他们恢复平静的宽慰许诺。然后,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由于不可预知而引人入胜、同时又有着严密逻辑的推理。此时此刻,他们的嘴都在不由自主地微笑,他们的脑袋在肩膀上摇来晃去,勉强保持着优雅的行礼姿势,仿佛是在潇洒地散步,或随着小步舞曲跳舞。所有的人都神情激动,仿佛在城堡的围墙上居高临下地追随着周围正在展开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那也许是一场没有把握的战役,一个宫廷舞会,赢得每个人的心的爱情誓言,一次葬礼和日出。一条不可思议而又牢固的纽带现在将刚才还彼此非常陌生的所有这些人联结在一起。我看见我的兄弟和S中尉在门边交换的眼神中闪耀着强烈的感同身受的光芒,这种感受犹如冬天里的一团火,将每个人凝聚在它的周围。现场的众人就好像行进中的一队士兵,在军人般的静止状态中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表达着同样的沮丧或同样的欣喜。只有一位老先生背倚廊柱而立,仿佛一头白鹮或一个苦行僧,他似乎在沉思冥想之中品尝那些无边无际的欢悦。所有的人都显得比刚才更美了,可以说,他们脱离了特殊的情景,来到超出自身之外的遥远过去。S中尉不再平庸偏狭,某夫人不再滑稽可笑。在仔细端详他们的时候,我很少感觉到自己的个人好恶,而更多体验到吕山德统帅和花魁普拉克佐出现在我面前时的那种审美愉悦。
第一小段已经结束,我回到大厅,坐到我的兄弟旁边。然而,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的归来,他以一个漫不经心、宽厚而又欣喜的微笑回答了我向他提出的一个问题。为了用一种同样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这些聆听音乐的人们心中激发出各种情感,音乐首先应该让他们的注意力对其余的一切感到麻木。当音乐会重新开始的时候,我本人也立即被节奏所深深吸引,不再是一个对交响乐的暗示和指令唯唯诺诺的“顺民”了。
刚才没有引起我注意的乐队在我面前起伏跌宕。乐队指挥如痴如醉,仿佛统领自己的军队打仗的将军,只不过他投入的是一场远没有空间和时间痛苦的战役。他头部的每一次甩动,他的每一次挥手都在将他心中的同样热情或同样庄严传递给所有的乐师和随着音乐展开的事件,直至我们的心灵乃至我们的举动。老实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换作另一个场合,他无法自由行使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利;所以,他在指挥中没有丝毫的犹豫和不连贯,没有丝毫的狂热,因为他本人不受任何人指挥。然而,他的脑袋和指挥棒发出的每一个信号立即产生了不可胜数的美妙效果,如果我们的理性没有提前定义这种信号的能力,那么我们最炽烈的内心冲动就会出来恳求这样的信号。我们自身的理解能力每秒钟都在加深并且变成强有力的现实,为此我们感到既忧虑又幸福,在极度惊讶的同时得到了心想事成的满足。对我来说,在和声的峰顶浪尖追逐一股引领我们穿越暴风雨的万千喧嚣潮流让我感到呼吸急促。音乐犹如一颗暂时在我的心脏里跳动的心,随心所欲地减慢或者加快我的血液在静脉中的搏击速度——以至于有时让我体力不支,呆滞迟疑,而另一些时候却让我力量骤增,仿佛一个少年见习水手挥舞着斧头向着缆绳高处攀缘。
此时此刻,每时每刻将我们每个人连成一体的音乐轮番向我们倾注焦虑、豪情或恐惧,以此充实我们的身心,联结我们的心灵,驱除其余的一切。这情景就像八面来风紧贴每片船帆,推动着海面上的一叶轻舟,我怎能忘记在《C小调交响曲行板》中感受到的无数心灵,在巨大的希望吹鼓下,它们饱满紧致犹如一张风帆!正如在庆祝酒神节的时候那样,林神和酒神的女祭司只消轻摇酒神之杖,抑或将她们的嘴唇凑向串串葡萄;然而,天神的神圣狂热感染了她们,她们没有痛苦,只有比痛苦更加难熬的欢乐——就这样,这两百名乐师似乎手持小提琴,挥舞着犹如酒神之杖的长棍,将嘴唇凑向长笛,仿佛那是串串葡萄,旋律就从那里流泻而出。然而,浓浓的醉意就来自这些不可思议而又神秘莫测的传统仪式。饱受创伤的希望如今重新坠落凡尘,在深夜中沿着晦暗不明的道路迅速而又秩序井然地撤退。我莫名其妙、不问缘由地为乐队不减慢速度的告别唉声叹气,先是雄浑庄严,继而是陌生却又实在的痛苦。
这时,我听见一位贵妇就在我身边对另一个女人说:“您要糖果吗?”我感到一种充满怜悯、恶意和惊讶的痛苦,尤其是在这些雄壮的氛围之中,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崇高的精神上,居然有人感到肚子饿,闲得无聊。我只注意到当时许多在场的人对音乐带来的抚慰和感官享受或可怕的暗示无动于衷。所有的人都遭遇过这样的经历,音乐会结束之后,我们来到外面,勉强喘过一口气来,我们的心灵顿时豁然开朗,排除了一切妨碍我们看见真和美的障碍。棕榈树形状的云团遮盖着天空中炽热的花园,继而又像少女那样慵懒地躺卧在那里,风解开了她们的腰带,云彩就像大海在辽阔的沙滩上留下的粉红色贝壳逐渐缩小,嵌入空中,继而又像交响乐中的音调那样迅速而又协调地变换着,飘逸犹如披巾,枯萎犹如花冠,时而又像悔疚那样保持微笑,西方彩绘玻璃窗上的一团雾气顷刻间就能让它粉红色的脸蛋鼓胀得像个小天使。天空下云雾缭绕的山岗和河谷远处,一大块灰蒙蒙的薄云倦怠无力地缠绕着东方,却又激情万丈胜过一只充满爱情的眼睛。我们充盈着泪水的眼睛已经在天空中找到了如此丰富宁静的音乐激情。此时此刻,我们轻而易举就能走进索福克勒斯的一出悲剧,柏拉图的一则对话,斯宾诺莎的生平,菲洛皮门之死的境界。然而,生活立即将我们拉了回来。我们决定去仍然开放的卢浮宫;几分钟之后,S中尉又想起来他还要去做客,我的兄弟去了王家街的茶馆,他希望在那里遇到某夫人,其他人则要去背弃自己的灵魂,有些人这样做是出于自愿,而绝大多数人则是出于习惯。
[book_title]夏尔丹与伦勃朗
一个囊中羞涩、有艺术品位的年轻人坐在餐厅里,午餐刚刚结束的这段时间平庸而又悲凉,饭桌还没有完全撤掉。他的想象中充满了博物馆、教堂、大海、高山的辉煌,他带着苦恼和厌倦,怀着一种几乎恶心的感觉和一种近似忧郁的情感打量着垂落到地面、一半卷起的桌布上摆放着的最后一把餐刀,旁边是一块吃剩的带血乏味的肉排。碗橱上透入的些微阳光欢快地触摸着尚未被干渴的嘴唇触碰过的那只盛满水的玻璃杯,犹如一抹嘲讽的微笑,残酷无情地为这个不美观的景象平添了传统的世俗之气。年轻人可以看见坐在屋子最里面劳作的母亲,她带着惯常的平静安详,慢慢地绕着一绞红色的羊毛线。一只肥胖矮壮的猫栖息在她身后的衣橱上,旁边是一块留待“盛大节庆”享用的饼干,这只猫就像一个鬼怪的精灵,缺少家畜的庄严。
年轻人掉转眼睛,他的目光落在熊熊燃烧的壁炉柴架底下闪亮发光、一尘不染的银器上。整洁的房间比混乱的餐桌更让他恼火,他羡慕有品位的金融界人士,他们往来于美的物品之间,屋里的摆设,从壁炉的火钳到门上的把手,一切都是艺术品。他诅咒这丑陋的环境,羞于在这里待上一刻钟体验这种感受,岂止是羞耻,简直就是恶心,就像魔怔,他站起身来,即使无法乘坐火车去荷兰或意大利,他也要到卢浮宫用视觉去寻找委罗内塞的宫殿、凡·戴克的王子、克罗德·洛林的海港,这天晚上,从这些人熟悉的日常景象中归来会让他再次感到无聊和愤怒。
假如我认识这个年轻人的话,我不仅不会阻止他去卢浮宫,而且还会陪他一起去那里;当我把他领到拉卡兹画廊和陈列十八世纪法国绘画的画廊或另一个诸如此类的法国画廊时,我会让他停留在夏尔丹的绘画面前。这个丰满的画面在他看起来庸俗不堪,那个饶有生活情趣的画面让他觉得平淡乏味,还有被他看作毫无价值的这种伟大的写生艺术,所有这一切都会让他眼花缭乱,此时此刻,我会对他说:您现在总该高兴了吧?您是否在那里看见一个生活优裕的布尔乔亚妇人正在向她的女儿指出她编织的毯子上出错的地方(《勤勉的母亲》),一位手拿面包的妇女(《市场归来》),一只形态生动的猫在厨房的牡蛎上行走,墙上挂着一条死鳐鱼,撤去一半的餐桌台布上摆放着一些餐刀(《水果与动物》)。还有餐桌或厨房用具,不仅有像萨克森巧克力瓷壶那样精美的瓷器(《厨房用品》),更有那些在您看来非常丑陋的东西,一只铮亮的锅盖,形状各异、质料不同的器皿(盐盅、漏勺);让您反感的各种景象,比如摆在饭桌上的死鱼(《鳐鱼》);让您恶心的各种景象,比如半空的玻璃器皿或盛得太满的玻璃器皿(《水果与动物》)。
如果所有这一切现在让您看起来美得赏心悦目,那是因为夏尔丹觉得这一切美得可以入画。他之所以觉得这一切可以入画,是因为这一切在他看来美得赏心悦目。他绘画里的缝衣间、办公室、厨房、碗橱给您带来的乐趣,恰恰就是他在看见碗橱、厨房、办公室、缝衣间的时候视觉给他带来的乐趣,那是顺手拈来、瞬间产生、深刻不朽的东西。这些东西彼此之间互相依存,既然他不能局限于前者,希望向自己和其他人呈现后者,那么您就无法局限于后者,而且您必然要回到前者。您已经不知不觉地从中体会到低贱的生活和静物写生的景象带来的这种乐趣,否则夏尔丹就无法用他强制性的精彩语言在您的心中唤起这种乐趣。您过分迟钝的意识无法达到他的境界。您必须等待夏尔丹把这种乐趣从您身上呼唤出来,使之上升为意识。您这才意识到这种乐趣,这是您第一次品味这种乐趣。在观赏夏尔丹的一幅画作时,也许您会对自己说:它就像厨房一样亲切、舒服、生动,当您在厨房转悠的时候,您会自言自语地说:它就像夏尔丹的一幅画那样奇特、壮观、美好。夏尔丹不仅在餐厅里,在水果与玻璃杯之间寻欢作乐(自娱自乐),而且还有非常敏锐的意识,油画的笔触和永恒的色彩宣泄出他的这种过分强烈的乐趣。您也许会成为夏尔丹,当然不及他伟大,您的伟大程度取决于您爱慕他、想让自己变作他本尊的程度。然而,在您和他看来,金属和粗陶都有生命,水果也会开口讲话。
请看他向您透露的秘密吧,他从这些东西之中得到的秘密再也无法在您面前隐瞒。静物变成了有生命之物。正如生活永远有某种新的东西要向您展示,有某种幻景要闪现,有某种神秘要显露,日常生活会令您兴奋愉悦,如果您有那么几天把他的绘画当作一种教诲来聆听的话。理解他绘画中的生活会让您收获生活的美。
在(这些)房间里,您只能看见其他人的平庸和您自己的烦恼,而夏尔丹犹如照进来的一道亮光,赋予每样东西以各自的色彩,用那种对视觉来说是如此耀眼、对思想来说是如此昏暗的形式意义唤醒永恒之夜所埋藏的所有静物或活物。每个人都回归生活,再现其色彩,开始与您交谈,开始生活、继续生活,犹如从沉睡中醒来的公主。在这张餐桌上,从一半卷起的桌布匆匆折叠的褶皱到那把搁置一边、露出全部锋刃的餐刀,一切都保留着仆佣们匆忙的印记,一切都是来客贪吃的见证。如同秋天果园般仍然丰硕却又已经凋零的高脚水果盘顶端堆砌着天使般饱满红润的蟠桃,它们像不朽者那样不可企及而且笑容可掬。一条狗伸长脑袋也够不到这些桃子,无法得到桃子更加刺激了它的欲望,尽管它的真正欲望并非如此强烈。狗只好用眼睛品尝它们,毛茸茸的滋润桃皮、桃子的香味令它惊讶。透明犹如白日、诱人犹如清泉的玻璃酒杯中还剩下几口甜酒,仿佛那是喉咙口含着的酒,旁边是一些已经几乎倒空的玻璃酒杯,仿佛焦渴的标志紧挨着解渴的标志。一只半倾斜的玻璃酒杯犹如弯曲的枯萎花冠;酒杯用自己的纺锤形杯脚、精致的杯颈、透明的杯身、高贵的喇叭状杯口表明自己的幸福姿态。一半开裂的玻璃酒杯从此不再为人们的需要服务,它从自己毫无用处的美雅中找到了一只威尼斯长颈壶的那种高贵。桌布上的牡蛎犹如珍珠母贝的杯盘那样轻盈,又像海水一般清新,犹如贪婪美食的祭坛上脆弱而又可爱的象征。
放在地上的一桶凉水被觉得它非常碍事的那只敏捷的脚挪来挪去。被人迅速藏起来的一把餐刀是欢乐匆匆易逝的标志。贪婪地挑起似乎是摆放在那里的柠檬金色圆片,成全了这快感的排场。
现在,请您挪步走进厨房,厨房的门口由大小不等的玻璃杯部落严格把守,它们是能干而又忠诚的仆佣,勤勉美丽的一族。餐桌上跃跃欲试的众多餐刀直奔主题,摆出一副咄咄逼人而又毫无戒备的空闲架势。您的头顶上挂着一个庞然怪物,一条像是在大海里游弋的新鲜鳐鱼。作为大海的可怕见证,这条鱼看上去既令人眼馋,又带着风平浪静或兴风作浪的大海的那种奇异魅力,让视觉从一种对植物园的回忆穿行到餐厅特有的味道。鱼身已经剖开,您可以欣赏到它的精美庞大,沾染着红色血迹的构造的那种美,蓝色的神经,白色的鱼肉,仿佛多姿多彩的教堂殿堂。丢弃在旁边的一些死鱼扭曲成一条僵硬而又绝望的弧线,鱼腹朝下,鱼眼暴突。接着是一只猫,它为这个水栖动物增添了智商更高、更具意识的黑暗生命,发光的眼睛紧盯着鳐鱼,缓慢而仓促地在开口的牡蛎上挪动它那毛茸茸的爪子,充分暴露出它谨慎的性格、贪婪的胃口和鲁莽的举止。喜欢与其他感官并用,借助于某些色彩再现整个过去而不是将来的眼睛已经感觉到新鲜牡蛎会沾湿猫的爪子,当(这些)胡乱堆砌起来的易碎贝壳被置于猫的重压之下时,人们已经听见贝壳开裂的轻微声音以及它们跌落的巨响。
这些熟悉的面孔也像日常用品那样迷人可爱。一位母亲检查女儿编织的毛毯的景象让人赏心悦目,母亲的眼里充满了她谙熟的过去,她能掐会算,远见卓识,而女儿的眼睛则闪现着无知。手腕、手也与其他部位一样寓意深刻,在一位懂得赏识的看客面前,一只小手指就足以美观真实地出色体现人物的性格。
这是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至少有着自己的语言和习惯的艺术家,他仅仅从自然本色中探索人物,他熟悉人物寓意形象的匀称比例。在真正的艺术家以及自然主义者看来,每种类型都值得关注,就连最小的一块肌肉也有其自身的重要性。您也许不喜欢看见不具备某种华美或精致的端庄相貌的老人,衰老的侵蚀带来铁红的锈色。请看彩色粉笔画廊里夏尔丹的七十岁自画像。巨大的夹鼻眼镜一直滑落到鼻梁底端,夹在两片簇新的玻璃圆片之间的鼻子上面是暗淡无神的眼睛,朝上翻起的衰老眼珠似乎见识过、嘲讽过和热爱过无数的物事,像是带着夸耀和温柔的语调在说:“唉,我真的已经老了!”由于岁月销蚀而变得暗淡的温情底下仍然闪烁着火花。疲乏的通红眼圈犹如使用过度的搭扣。坚硬老化的皮肤犹如一袭旧衣裳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的皮肤就像布料,留住了玫瑰红的色调而且几乎使之愈加鲜艳,让有些部位泛现出某种金色的珠光。一只衰老的眼圈时刻令人联想到另一只衰老眼圈的色调,就像所有行将死灭的东西的那些色调,如同燃尽的木柴,腐败的落叶,陨落的太阳,磨损的衣服,渐行渐远的那些非常精致、富裕、温柔的男人。人们不无惊讶地看到,睁开一只眼睛会牵动嘴角还有鼻子的皱纹。皮肤上最细小的皱纹、静脉最不起眼的暴突都是对性格、生活、当下的激情这三个相应的特征最忠实、最奇特的阐释。从今往后,无论是走在街道上抑或待在您的家中,我都希望您怀着恭敬之心关注这些个性十足的衰老人物,如果您懂得如何读解他们的话,您就会无穷无尽地讲述更加震撼、更加生动的事物,而且内容远远超过最令人肃然起敬的手稿。
在您刚才提到的肖像中,夏尔丹漫不经心的宽松内衣、头戴一顶睡帽的形象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位老妇人。在夏尔丹为我们留下的另一幅彩色粉笔自画像中,这个老妇人就像一位年迈的英国游客那样滑稽可笑。从紧箍在额头上的遮光眼罩,到脖颈上缠绕的印度棉纱巾,一切都那么引人发笑,面对这个如此聪慧、如此疯狂、对嘲讽如此逆来顺受的怪老头,人们无法忍住不笑。尤其是面对一个如此艺术的艺术家。因为这身稀奇古怪、漫不经心的夜间穿着打扮,每个细节似乎都是对情趣的彰显和对正统的蔑视。这块玫瑰红的印度棉纱巾之所以如此老旧,是因为老旧的玫瑰红更加柔和。我们看着这些被玫瑰红的黄皮肤留住反光的玫瑰红和黄色纱巾结扣,从遮光眼罩的蓝色边缘分辨出老式圆框眼镜钢架的凛冽寒光,老人的骇人穿着先是引起惊讶,继而又变得温馨迷人,融汇在高雅的乐趣之中,我们从一个老布尔乔亚貌似杂乱的宽松内衣中找到了各种宝贵色彩的高贵等级以及美的法则。
仔细端详这幅彩色粉笔画中夏尔丹的形象,您就会犹豫迟疑:他脸上的不明确表情令人困惑,那既不是笑,也不是哭,更不是向您表白什么。这种情形经常发生在面对老人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却从来不会发生在面对年轻人的一位老人身上,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不完全理解的这种语言,它形象犹如图画,迅速直接而令人惊奇犹如答辩,我们将之称为面部表情。在这里,夏尔丹带着老人的对自己满不在乎和夸张的煞有介事神情打量着我们,让我们开心,抑或告诉我们他没有上当受骗,他健康的身体仍然敏捷壮实,他的情绪仍然十分高昂:“难道你们以为只有你们才是年轻的?”也许我们的年轻对他的衰弱是一种冒犯,也许他正在对抗一场充满激情、没有希望而且丑陋难看的挑战?我们几乎可以相信他,因为他生动的眼睛和颤抖的嘴唇带着严肃的表情。我们之中的许多人却对老人的某些话语,尤其是老人的某些眼神、鼻子的某种抽搐、嘴唇的某种皱纹的含义和意图不得要领!有时我们在老人面前微笑,仿佛他们是可爱的疯老头。然而,有时我们却像害怕疯子那样害怕面前的老人。微笑在漫长的一生中无数次地泛现在老人的嘴角,愤怒或温情无数次重新点燃他们眼里的火焰或唤起他们嘹亮的嗓音,永远准备就绪的满腔热血无数次迅速地涌到他们透明的面颊上,缺乏弹性的松弛嘴巴微笑时不再张开,抑或在恢复严肃时难以闭拢。眼睛里的火焰不再燃烧,烟雾使之变得昏暗;脸颊不再红润,抑或过分红润犹如凝滞不动的紫绛色湖泊。这样的面容也不再以恰如其分的表情准确地阐释心灵的每一种思想和每一种激情,然而,在这里,如果舍弃了激情,缺乏激情的自信就会变成笑话,如果舍弃了多情的嘲讽,没有多情嘲讽的虚张声势就会变成威胁。发自我们的感情,形象而准确的语言变成了某种令人悲哀和含混不清的唠叨,这种唠叨有时在互相对立、水火不相容的两种表情之间,为我们的焦虑、我们的评论和我们的梦幻留下了意外的一席之地。
您看到了像人物那样栩栩如生的物品和水果,看到了人物的脸部,皮肤、汗毛,就好像水果的一种古怪色彩。夏尔丹走得更远,他把物品和人物集中在这些屋子里,那岂止是一件物品或一个人物,那是它们生活的地方,它们亲和或对立的法则之所在,它们的魅力飘散的幽香,它们的灵魂沉默而又冒失的知己,它们的过去的神圣殿堂。人与物长期以来简单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互相需要,品味彼此相处带来的不为人知的乐趣,这一切就是友情。骄傲的古老柴架犹如让自己的主子脸面有光的忠实仆人,在友好亲切的火光注视下温情脉脉;一成不变的扶手椅摆出庄重的迎客姿态,这些椅子要在这间屋子里度过一生,它们每天清晨都在同一时刻被人挪到窗口拍打,就像老人散步或他们的缓慢运动那样准时。
有多少特殊的友情让我们认识到,在这个表面单调的房间里,如果有阳光穿过,我们可以从我们身边经过或沉睡的气流中分辨出无数活生生的旋风!请看《勤勉的母亲》或《餐前祈祷》。一只针盒与一条老狗之间洋溢着浓浓的友情,这条狗每天都来到熟悉的老地方,像往常那样把它懒洋洋软绵绵的背脊倚靠在充填着垫料的柔软织物上。友情如此自然地朝着这架古老的纺车与这个漫不经心的妇人的两只纤细的腿脚之间蔓延,她的腿脚非常自如地操作着纺车,身体不由自主地服从于她不知不觉养成的习惯和她浑然不知的亲昵。在壁炉正面的各种颜色与针盒和羊毛线的各种颜色之间——在妇人弯曲的身体、准备餐桌和古色古香的餐巾的那双欢快的手与仍然完好无损的餐盘之间,许多年来,她仔细的双手始终在老地方感受到这些餐盘令人舒心的结实耐用——在这块餐巾与为了留下每天到访的印记而赋予餐巾以奶油或弗朗德棉织物的温馨光线之间——在光线与许多年来光线如此温柔地抚摸、沉睡,时而缓慢地散步、时而快活地不期而至的房间之间——在温暖与织物之间——在人与物之间——在过去与生活之间——在光明与黑暗之间仍然存在着友情或亲缘。
至此,我们总算是完成了初探静物不为人知的生命的旅行,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夏尔丹的引导下完成这样的旅行,正如过去维吉尔引导但丁那样。为了更加深入起见,我们现在必须把自己交给另一位大师。我们还没有跨进伦勃朗这道门槛。夏尔丹告诉我们,一只梨与一个女人同样生动,一件庸俗的陶器与一块宝石同样美丽。画家曾经宣称,所有的东西在审视它们的思想面前,在美化它们的光线面前都具有神圣的平等。他让我们走出一种错误的理想,为的是更大限度地深入现实,从现实中寻找美,不再沦落为某种习俗或某种荒谬的趣味的懦弱俘虏,那是自由、强健、博大的美:他在向我们展开现实世界的同时将我们引向美的海洋。伦勃朗甚至超越了现实。我们知道,美并不存在于物体之中:它也许既不那么深刻,也不那么神秘。我们不会从物体本身看到任何东西,光线才是凹陷的眼眶变幻的表情,神圣的目光投射的美。比如,在《两个哲学家》中,我们看到夕阳像烤炉那样将窗户染得彤红,抑或将窗户描画成彩绘玻璃,让每天都如此简陋的屋子沉浸在教堂般雄浑绚丽的辉煌之中,我们看到地下室的神秘,对黑暗、深夜、未知、罪恶的恐怖。我们在《善良的撒马利亚人》中也同样看到,暗夜里,从两扇对应的窗户中露出的一张脸避开了仍在亮处的另一张脸的微笑,同样的一道光束将大地与天空相连,犹如一根绷紧的绳索,马背和远方丘陵中震颤着一种神秘的美,一只沿着窗户垂落的水桶在这些如此亲切、如此寻常的日用物品上映衬出白天赋予事物以美、夜晚让事物变得神秘的光线,犹如我们处处可以感受到却又无从把握的那种存在的悸动,这样的光线在抽身离开的同时改变着事物的存在,以致我们深深地感觉到,光线就是事物的主宰,而事物本身似乎在这如此焦虑、如此美好的几分钟内经历了死亡的所有折磨。此时的我们都像是伦勃朗画中的哲学家。我们战战兢兢地看着墙上用火书写出来的神秘字眼。我们打量着天空,天空下面是江河,或耀眼或动荡的大海,闪烁发亮、色彩斑斓、炙热燃烧的窗户和变形的屋顶,我们到处都能辨认出天空在地面上的返照,我们永远无法懂得却又如此熟悉的这种返照就是我们曾经见识过的一切美之所在,那也是神秘和未知之所在。我们都像哲学家那样打量天空,可我们并没有像哲学家那样试着去清醒地认识我们的欢乐或焦虑及其本质或原因。毫无疑问,就连描绘这位哲学家的画家本人也没有像哲学家那样思考推理。不过,他却像哲学家那样认真地打量过天空,因为他画的就是天空……
我以夏尔丹为例来说明一个伟大画家的作品对于我们、对于他本人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根本不是对独特品质的一种炫耀,而是表现最为内在的生活及其事物中最为深刻的那种东西。作品要体现我们的生活,触及我们的生活,逐渐朝着事物倾斜,逼近事物的核心。我想要补充的是,有些画家不断地指责文人没有能力谈论绘画并且热衷于把画家本人从未有过的意图强加给画家。如果画家实际上的所作所为合乎我的说法,或者更加确切地说,如果夏尔丹做到了我所说的一切,那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任何意图,甚至他很可能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意图。他赋予人们以为静止的静物以如此鲜活的生命,让人品尝闪烁着珠光的牡蛎和凉爽的海水,犹如餐巾之于餐桌,明媚的阳光之于餐巾,黑暗之于光明那样,让人产生温馨的共鸣,如果他知道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他也许会大吃一惊。正如妇科医生向一位刚刚分娩却又不明真相的妇女解释她身体里面发生的变化,向她描述她凭借神秘的力量完成的生育行为的生理过程时,这位妇女会大吃一惊那样;其实,创作的行为并非来自对创作法则的认识,而是来自一种不可思议而又神秘费解的力量,即使明白这一点也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强壮。一位妇女生育孩子无须懂得医学,一个男人陷入恋爱无须熟谙爱情心理学,一个男人……无须了解愤怒的构造。
[book_title]钢琴家卡米耶·圣桑
圣桑在昨天音乐学院演出的莫扎特《协奏曲》中弹奏钢琴。散场时,许多人感到失望却又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失望,他们将之归结为各种原因:他弹得太快,他弹得太生硬,他选错了曲目。而真正的原因却在于:他的演奏确实很美。其实,唯有真正的美不会迎合浪漫想象的期待。其他的所有一切都符合美的理念:令人艳羡的技巧,对平庸的迁就姑息,飘飘欲仙的性感,大放异彩的戏剧夸张。然而,有史以来经由永恒的友谊与真实密切相关的美根本无法支配所有这些魅力。自从美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又有哪些失望不是由美而引起的!一位妇女前去观赏一幅杰作时心情激动,仿佛她刚刚看完一篇连载小说,请教用纸牌算命的女人,期待她的情夫那样。然而,她却在一间不太明亮的屋子里看见一个男人坐在窗户旁边做梦。她等待了片刻,想看看是否还会出现其他的什么东西,比如透过林荫大道的衬格纸看见的那种情景。即使虚伪会让她闭嘴,她也会在心里嘀咕:“伦勃朗的《哲学家》也不过如此?”
圣桑的表演中没有弱音演奏的乐段,听众也许难以忍受的那些持续的弱音演奏乐段被令人振奋的强音乐段恰到好处地打断,如果没有这些和弦无数次在片刻之间从上到下抓挠您的神经,您就不会感觉到任何强音乐段像冲浪那样抽打您的胳膊和大腿,钢琴家身体的这些起伏、脑袋的这些摇晃、发绺的这些颤动将音乐的纯洁与舞蹈的快感融汇一体,向女听众的想象,向她的市井好奇心,向她的感官述说,带着一种快乐的成分和一种热情的理性为她的回忆提供背景,为她的叙述提供素材。圣桑的演奏中丝毫没有这样的东西。那是一种王者的演奏。因为国王不会头戴金冠,坐在奴役抬着的轿子上前行。伟大的国王就像伟大的喜剧演员,他们通过行礼致意、微笑、伸手、请人入座、应答的仪式来显示自己的身份。而暴发户却故作高傲,江湖骗子则装腔作势。然而,国王是如此自然地高贵和优雅,他的高贵并不比橡树的那种高贵更让我们惊叹,一如他形同玫瑰枝茎的优雅。所有的夸张或庸俗,本能自发或后天学会的无礼举止以及形体动作都被完全剔除直至最简。伟大演员的表演更是让人一览无余,因此他对观众的吸引力远不及一个老练的演员。因为他的动作和声音如此完美地将所有令他困惑的精华或糟粕处理得彻底干净,仿佛那只是一泓清水,犹如一面只能让人看见远处的自然物体的玻璃门窗。圣桑的演奏所达到的就是这种清纯,这种透明。我们无法透过一块彩绘玻璃或一盏舞台脚灯去窥视莫扎特的《协奏曲》,那就好像将我们与我们的桌子或我们的朋友分开的空气,这空气是如此的纯净,以致我们根本无法注意到它的存在。
当然,他的演奏成就并不令人惊奇:他曾经谱写出自贝多芬的交响曲以来最美的交响曲和许多歌剧,对他来说,演奏莫扎特的协奏曲又算得了什么,那只是小事一桩,一种消遣而已。然而,这在我们却是一桩大事。因为在我们看来,人类的行为不像紫罗兰的花朵,一旦凋零就不再对小小的植物有任何用处,它既不会让其他盛开的花朵因此而变得更美,也不会推迟它们的凋谢。我们宁可将人类的行为比作树木增长的年轮,日益衰老的树木让未来的树枝从土壤里冒出头来,让树木长高到与它的枝条逐渐平齐,就像幼小的马匹雪白的小牙齿一颗挨着一颗地排列在它们的大嘴里,明白无误地告诉饲养员它们的年龄和它们的实力。这就是我们心目中的人类行为。正如支撑着高大栗树的最古老枝条上最娇嫩、最新鲜的那朵花,最微不足道的人类行为也会让人感觉到从前的行为,后者就像祖先和德高望重的担保人,给予这种行为以巨大的权威和有力的支持。因此,当圣桑像音乐学院的孩子们那样,坐在莫扎特的协奏曲面前,简单朴素地演奏这首协奏曲时,没有丝毫来自C大调交响曲的美好灵感,没有丝毫《亨利八世》的悲伤曲调,没有丝毫《参孙与达莉拉》的优美合唱,没有丝毫对巴赫的创造性改编,这里只有围绕着音乐家的合唱团,它就像缪斯合唱团那样令人肃然起敬,缪斯向她们供养的天才微笑犹如他灵魂中的圣火,向我们的灵魂播撒魅力、热情和尊敬。
[book_title]巴黎形象:卡米耶·圣桑
一个古老的传说这样说道:“那是一个精灵,一个聪明的精灵。作为音乐和歌曲的精神国王,他拥有全部的秘密,每当人们试图接近他的时候,他早就逃之夭夭,跑到最遥远的地方,永远让人无法捉摸。”当他谱写《阿斯卡尼俄斯》时,人们在法国寻找他,可他却在卡纳利群岛。今天晚上,他将躲藏在一位可爱的已故音乐家的名字后面让这位音乐家复活,以此避开我们对他的景仰。他现在是否还要从我试图攥住他的思想中逃脱,就像一个消失不见的小淘气那样,仅仅在我的手掌中留下“一阵风”呢?
这个精灵从音乐中得到灵感,具备极为敏感的天赋——姑且撇开诗才和琴艺不论,您只消看一眼《阿斯卡尼俄斯》中的诗才,或《参孙与达莉拉》中的琴艺——正如居斯塔夫·福楼拜、阿纳托尔·法郎士那样,他喜欢将之隐藏在伟大音乐家的丰富宝藏和技巧学识底下。因为没有人能够更好地把握这个著名的观念:“风格美,由无数真实构成各种关系的风格美所蕴含的所有精神美……也许要比起话语本质所由构成的精神美更加宝贵。”
他懂得如何让一种古老的样式焕发青春,从其词源的意义上把握每一个乐句。他从贝多芬、巴赫那里借鉴他们的美雅,换句话说,在他最美的一个改编曲目中赋予巴赫本人不曾有过的美雅。
拿和弦作画,靠形象编剧,因风格名垂千古;用音阶留住无数的虚构想象和创作天赋,就像别人运用委婉曲折的旋律所做的那样,驱使音阶围绕着思想奔跑,犹如古老的常青藤让古迹免遭坍塌;以古风的名义将其高贵的文字留给现代;为了学术性、独特性、崇高性,逐渐赋予一个共同目标以别出心裁的想象和表现的价值,让古风变成一种精神特征,一种普遍观念,一种文明缩影,一种种族精华,一种从器具中喷涌而出或从天而降的天才特征;赋予一首序曲,《亨利八世》序曲以英国风味,赋予安·博林与亨利八世的二重唱的一个场面以夫妻情调,赋予《当您唱起斯格佐那》的合唱以那不勒斯的明媚,在《阿尔及利亚组曲》的一支进行曲中嘲弄艺术,在歌剧《阿斯卡尼奥》中倾注文艺复兴时期的金碧辉煌风格;最后,为了让人们理解一种宗教,仇视一个暴君,怜惜一个女人,看见爱神,听见永恒,他借助于甚至不属于音乐的音乐语言资源,就像一个天神和魔鬼那样乐不可支地在音乐中主宰世界,在和声中主宰音乐,用管风琴的宽广音域来弥补钢琴的狭隘,这就是这个音乐人文主义者熟练灵活、令人困惑、既像魔鬼又像天神的演奏,他每时每刻都在这个似乎属于传统、模仿和知性的有限领域中闪耀着创意和天赋。
[book_chapter]二、让·桑德伊岁月
[book_title]反对晦涩
“您是否属于新兴学派?”任何一位五十岁非文学专业的先生都会这样询问每一位二十岁文学专业的大学生。“我承认自己对此一窍不通,我还不曾入门呢……总而言之,天分从来不嫌太多;而现如今,几乎每个人都有天分。”
在试图从现代文学中找出几条美学真理的同时,我更加确信我的发现,那就是现代文学在揭示这些真理的同时又对此加以否认,我有可能因为超前扮演那位五十岁的先生而招致非议:可我却无法用他的语调说话。我认为,正如所有的秘密,在没有入门甚至不经过甄选的情况下其实永远无法完全深入诗歌的殿堂。超凡出众的天分如今似乎并不罕见。当然,如果天分就是教人写“自由诗”的某种修辞范畴,就像教人写拉丁诗的另一种修辞,让其中的“公主”“忧郁”“倚仗”或“微笑”“绿玉”人尽皆知,那么我们可以说,如今的每个人都有天分。然而,那只不过是一些分文不值的贝壳,喧嚣而又空洞,被潮汐冲向岸边的腐烂木材或锈蚀的废铁,第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可以捡到这些东西,如果他愿意的话,因为上一次潮水退却时没有把它们卷走。然而,腐烂的木材又有何用,那通常会是一只往日的美丽浮标留下的残骸——夏多布里昂或雨果也难以辨认的形象……
现在让我们回到我想在此指出的美学谬误上来,在我看来,这种谬误似乎剥夺了许多见解独到的年轻人的天分,如果天分其实不仅仅意味着独特的气质。我的意思是将独特的气质归结为艺术的一般法则和持久不变的语言天才的那种能力。许多人显然缺乏这种能力,而天生具备这种能力的其他人对此却似乎并没有系统的追求。这给他们作品中带来了双重的晦涩,一方面是概念与形象的晦涩,另一方面是语法的晦涩,这种晦涩在文学上是否情有可原呢?在这里我将试着对此进行探讨。
(写诗或散文的)青年诗人也许会用一种预先准备好的论据来回避我的问题。
他们会对我们说:“人们曾经指责雨果和拉辛的晦涩,而我们的晦涩与他们的晦涩没有什么两样。一切语言创新都是晦涩的。当思想和感情不再是同样的思想和感情的时候,语言怎么能不进行创新?为了维持其生命力,语言必须随着思想而改变,服从于思想的新需要,正如在水面上行走的鸟类蹼掌。从来没有看到过鸟类行走或飞翔是莫大的耻辱;然而,在完成进化之后,进化带来的刺激会引人发笑。终有一天,我们给您带来的惊讶会令人惊讶,就像今天行将灭亡的古典主义用羞辱来迎接浪漫主义的崛起那样令人惊讶。”
这大概就是青年诗人想要对我们说的话。然而,在恭维过他们的聪明绝顶的这番话之后,我们会告诉他们:你们显然不是在暗示那些故作高雅、矫揉造作的学派,你们在玩弄“晦涩”这个字眼,上溯到遥远的过去追寻自己的名门显贵血统。恰恰相反,晦涩是文学史上新近才出现的东西。它与拉辛早期的悲剧和维克多·雨果早期的颂诗所能引起的惊讶和烦恼完全是两码事,如果人们愿意这样说的话。在感情上对宇宙和精神法则的同样需要和持之以恒不允许我像孩子那样想象这个世界会随着我的意愿而改变,让我认为艺术环境的突然变化使得当今的杰作与过去几个世纪截然不同:它们几乎变得无法理解。
然而,青年诗人们会回答说:“老师不得不向学生解释他的观点会让您感到惊讶。然而,这在哲学史上并不常见,尽管晦涩而深奥的康德、斯宾诺莎、黑格尔很难深入。您也许对我们的诗的性质不屑一顾:那不是异想天开而是体系。”
小说家用在哲学家和文学家眼里毫无价值的哲学充塞小说,他所犯下的错误并不比我刚才归咎于青年诗人的错误更加危险,后者不仅在实践中犯下这种错误,而且还将之上升为理论。
青年的诗人和这位小说家都忘记了这一点,实际上,文学家和诗人之所以能够像玄学家那样深入到事物的现实当中去,那是通过另外一条途径,而借助于推理会冻结而不是激发唯一能够将他们带入世界核心的感情冲动。某种本能的力量而不是哲学方法让《麦克白》以其自身的方式成为一种哲学依据。毫无疑问,从本质上看,像这样形象地反映生活、与生活本身并没有什么两样的作品仍然是晦涩的,即使其思想会变得越来越明确。
然而,这完全是另一种类型的晦涩,有待于深入发掘的肥田沃土,通过语言和风格的晦涩来阻挠人们对此进行探索是令人不齿的可耻行径。
诗人并不诉诸我们的逻辑感官,所以他无法享受任何深奥的哲学家所拥有的貌似晦涩的权利。相反,难道诗人可以诉诸逻辑感官吗?形而上学的写作需要用一种非常严密而明确的语言,既然诗人无法这样做,他就只好停止写诗。
人们总是告诫我们,语言与观念是不能分隔的,那就让我们利用这个机会在此提请大家注意,哲学必须使用一种特殊的语言,因为哲学术语拥有一种几乎是科学的价值,而诗歌却不能使用这样的语言。对于诗人来说,词语不是纯粹的符号。象征派无疑会抢先赞同我们的观点:每一个词语都在其外形或和谐的音调中保留着词语原有的魅力或以往的辉煌,至少具有与其严格的意义同样强大的联想能力,它唤起了我们的想象力和感受力。谱写出某种潜在的音乐是我们的母语与我们的感受力之间的这些古老而又神秘的亲缘关系,而不是像外语那样的一种规范语言,诗人可以怀着一种无可甜蜜的温情让这种音乐在我们心中产生共鸣。他让一个古老的词义焕发青春,他在两个彼此分离的形象之间重新唤醒被人遗忘的和谐,他让我们每时每刻都心怀喜悦地呼吸故土的芬芳。对于我们来说,这就是法国言语的故乡魅力——这几乎就是如今阿纳托尔·法朗士先生的言语,因为他是仍然愿意或懂得运用法国言语的少数人之一。如果诗人采用一种我们不懂的语言,让那些即便可以理解,但至少也新潮得让我们目瞪口呆的形容词接二连三地出现在仿佛只能用无法翻译的副词来翻译的语句之中,那他等于就是将这种在我们心中唤醒无数睡美人的令人无法抗拒的权利拒之门外。我也许可以在你们的注释帮助下,最终将你们的诗当作一条定理或一个字谜来理解。然而,诗多少是需要有点神秘的,否则就不会产生完全本能和自发的诗意。
关于诗人们可能提出的第三条理由,我指的是比明确的普通感觉更难表述和更加罕见的晦涩观念以及这种感觉的优势,我不说也罢。
无论这种理论究竟是什么,诗人对晦涩感觉更感兴趣的原因在于他要让这些感觉变得明确,这是显而易见的。就好像他选择在深夜出游是为了像黑暗天使那样带来光明。
最后,我要谈谈晦涩的诗人为了捍卫他们的晦涩,即出于保护他们的作品免受庸俗伤害的愿望而经常援引的那条论据。这里的庸俗在我看来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非常天真地将一首诗的概念具体化,以为能够通过思想和感情之外的其他途径来把握诗的概念(如果庸俗之辈也能把握诗的概念,那他就不会是庸俗的),这样的人对待诗的既幼稚又粗俗的观念恰恰可以被人指责为庸俗。小心谨慎地防止庸俗的侵蚀对于作品不起任何作用。对庸俗的全面回顾让我们认识到,无论是用一种简易的措辞奉承它,还是用晦涩的措辞诋毁它都永远不能让神射手命中目标。他的作品将无情地保留着他意欲取悦或触怒公众的痕迹,可惜这些平庸的欲望只能迷惑二流的读者……
请允许我重提一下象征主义,总而言之,尤其是在这里,象征主义试图忽视“时间和空间的偶发事件”,为的是仅仅向我们表现永恒的真理,它拒不承认另一条生活的法则,那就是普遍和永恒只有在个体身上才能得到体现。作品中的人如同生活中的人,即使是最普通的人也会有强烈的个性(参见《战争与和平》《弗洛斯河上的磨坊》),可以说,他们就像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他们越是有个性就越能更大限度地体现普遍的灵魂。
因此,纯粹的象征主义作品有缺乏生活、进而缺乏深度的危险。如果作品中的“公主”和“骑士”并没有触动心灵,而是在玩弄一种含混不清而且艰深难懂的意义,那么应该充满生动象征的诗就只能沦落为冰冷的讽喻。
诗人必须更多地从大自然中得到启迪,如果说所有一切的本质就是一种晦涩,那么所有一切的形式就是个体和明晰。生活用自身的秘密教导他们去鄙视晦涩。难道大自然在我们面前藏起了太阳或成千上万颗闪闪发亮、无遮无盖、在几乎所有的人眼里熠熠生辉而又无法破译的星辰?难道大自然会生硬粗暴地不让我们亲身体验大海或四面来风的威力?大自然在每个人路过地球的期间向他明确解释了生与死最深奥的秘密。这是否意味着它们因此渗透着庸俗,尽管欲望、肌肉、痛苦、腐烂或旺盛的肉体的语言具有超强的表现力?我特别想说的是,既然月光是大自然的真正艺术时刻,尽管它如此温柔地映照在每个人身上,然而,只有在内行的眼里,用寂静演奏长笛的月光才是大自然许多世纪以来不用任何新词就能从黑暗中制造出来的光明。
在我看来,如此这般对现代诗和散文的评论是大有裨益的。对年轻一代的这些评论之所以显得苛刻,那是为了让它们看上去更符合一个老人的口吻,这就是所谓的爱之深,责之切,目的是让年轻人做得更好。请原谅这些评论的坦率,这些评论也许会更加值得称道如果它们出自一个年轻人之口。
[book_title]备受奉承的年轻一代
年轻一代的选民并不比现今的选民更加明智,更难收买。因此,许多作家不仅把年轻人当作选民来奉承,甚至还亲自向他们介绍按照年轻人的趣味精心修改的种种规划,这也是最自然不过的现象。就像共和国那样,象征主义也有自己的支持者,他们同样也会站在任何一方,而不是对没有再次当选和重新被人阅读心甘情愿地听之任之。他们远远没有因为比我们年长而自封为我们的师长,他们试图来到学校跟我们在一起,隐藏起他们对我们作为后继者的仇恨,同时把我们当作弄臣来玩赏。然而,唯有将艺术当作一种如此世俗观念的作家才会这样做,他们如此天真地认为艺术王国来自这个世界,而我们只能为他们没有教给我们的这些课程感到惋惜。可惜的是,由于某些更加高深的原因,这些作家仍然我行我素,对年轻人言听计从,而不是向他们倾诉,他们确信——他们由此将最任性的希望称为确信——从年轻人那里听到了他们想听的话,同时又不再教导我们,那是我们有权从他们那里得到的教诲。
还有比这更加古怪的事情。一位年轻人几年来一直没有勇气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什么好说的,因为我们什么都不想。我们是有史以来最让人迷惑的年轻一代。我们之所以看上去比其他几代人更加充满希望,那是因为这些希望都是神童般的谎言。从来就没有这么多天才,正如人们再三重申的那样,某些风格的美雅是可以学会的,因为一个鲜有天赋的记者可以在几年之中通晓他的职业,就像一个高级妓女熟悉她的职业那样。你们无法成为这样的妓女,因为你们已经太老了。你们还会被其他人长期地蒙骗下去吗?”他也许会为此给出几条理由。责任感空前地淡薄,对传统的蔑视前所未有的彻底。聪明的年轻人不关心伦理生活,他们不工作,只阅读现代短篇小说,夸夸其谈地讨论蒙戴斯或莫雷阿,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就像从前的小学生那样肤浅,这层传统的金玉再也不蒙骗不了任何人。现代文学的好学生潮流还能持续更久吗?那将是莫大的不幸……
[book_title]于勒·勒纳尔
他令人钦佩是因为他从不设法推托,在这一点上,他与几乎所有无法深入自身感觉的人截然相反,与其坚持和发掘内在的那种东西,他们躲躲闪闪,不再坚持,不能进一步深入自身的感觉,挫折接踵而至,结果是涵盖了一大片,他们认为这无论如何好过懂得如何深入重点。他在深入把握隐藏在感觉中的真实。全部真实?不!在最终达到某种深度和进入重点之后,他也有自己的小小推托之词,更加确切地说,那是他用两种不同的金属铸造的一首小诗,它只包含一部分真实。而这两种其他的东西并不是所有的真实,当他感到真实缺失的时候,他仍然奋不顾身地运用它们来成全他的作品和保存真实,因为没有这种合金,真实就会微不足道,这两种东西就是诙谐滑稽的矫揉造作。(珍珠鸡:“它渴望受伤是因为它的鸡胸。它在地上打滚就像驼背。”母鸡:“它从来不下金蛋,等等。”蝴蝶:“这张对折的情书在寻找鲜花的地址。”)
请注意,这里的诙谐滑稽,即延续的形象(如上面提到的“珍珠鸡”)几乎总是矫揉造作的。这里的矫揉造作有时却是真实。因此,蝴蝶“寻找鲜花的地址”就不仅是矫揉造作,这就是说,在没有真实可以延续的时候,不妨延续双关妙语的形象,祭出一个只与词语表面形象有关的结尾。然而,蝴蝶“寻找鲜花的地址”确有其真实的一面,因为蝴蝶在前往每朵鲜花寻寻觅觅的时候有可能会弄错地址,走错人家。《追逐形象的猎人》非常差劲(弱爆了)。
[book_title]艺术家剪影
那是一种类型。这位先生养成的种种风雅习惯使得他必须经常去剧场,他必须要有在剧场被人看见的幻觉,滑稽的是,他在自己的文章上署名“监察先生”或者“当班执勤的消防队员”,充当起擦亮人们眼睛或兜售节目的角色。这个人往往是青年人。他尤其热衷于撰写女演员剪影。他奉承漂亮的女演员,试图撵走那些没有天分的女演员,好让漂亮的女演员上场,他出卖自己的独立人格以博取她们的欢心。对于初登舞台的新人,他会用慈父般的语调。他会列举、比较、赞扬他赞赏的艺术家扮演的不同角色。“时而残忍犹如尼禄,时而忧郁犹如封塔西奥,时而冲动犹如吕意·布拉斯,等等,”他还会借鉴其他艺术的术语进行比较。有时借鉴音乐术语:“沃尔姆斯先生演不好这个角色,他的嗓音就明白地写在那里。”他更多借鉴雕塑术语。雕塑为他提供了“古代”浅浮雕,“佛洛伦萨青铜像”,“精美的塔纳格拉小塑像”。他借鉴绘画语言来称赞萨拉·伯恩哈特的金语“融汇色彩差异”,为的是从穆内—絮利身上看见“一个从自己的画框中走下来”,“走在我们中间的提香”。
大艺术家从来不会有连续两天相同的时候。这样挺好,因为没有规律就是天才的标志之一。某一天,萨拉·伯恩哈特“显然在试图超越自己”。第二天,她又“低于自己的水平”,“没有表现出她的能力”。某些人“正在进步”,而另一些人则“误入歧途”。就连大艺术家也难以幸免这样的忠告。有时,一篇文章的标题就是:“有点良心好不好,喜剧先生们。”
当批评家忘记了诸如“沃尔姆斯先生溜走了”这样的短语时,他就会可笑地补充说:“正如已故的鲁瓦耶—科拉尔所说”或者“请允许我斗胆如此表述”。
如果“来到他笔下的”名字是莫邦先生,他就会加上括号:“你们全被下了毒药,先生们。”
我们跟随他进入艺术家的内心深处。我们由此得知,艺术家Z小姐既是“十分机灵的淘气包”,同时又是“狡猾的长舌妇”,特律菲耶先生是“业余时间”的敏感诗人,而迪弗洛先生是“我们时代最勇猛无畏的自行车骑手之一”。
我们熟悉他的个人生活,因为他有暴露自己的需要,在他看来,他的思想似乎带有太多的普遍性,于是他就向我们公开自己的习惯。我们知道,首场演出的那天晚上,他是在城里吃的晚餐,为了准时赶到剧场,他在上咖啡之前就离席而去,而幕布要在很久以后才会拉开。他站在观众一边。
那是付出真金白银的人
(对一行著名诗句的戏仿),他指责歌舞剧场的行政管理,控告美术学院的院长。他将花费十年的时间出齐他的“剪影”,“他的铜板雕刻”和他的“石印红粉笔画”。迪凯纳尔先生将在他的某封信的第一页上示意他会接受这样的题赠。目前,他正在设法进入《戏剧艺术杂志》。
[book_title]阿尔封斯·都德,一件“艺术作品”
身心俱美的艺术家寥寥可数。将艺术家其人当作他们的一部更有个性的作品来欣赏会给我们带来这种梦幻的乐趣,即人们所谓的审美乐趣。艺术家的肖像——无论是出自布拉克蒙的德·龚古尔先生肖像,或是出自惠斯勒的德·孟德斯鸠先生肖像——如同其他文人的肖像,并不完全符合每年都在展览馆里鱼贯而过的公众的街谈巷议,这帮人对一位小说家的秃顶与滑稽歌舞剧作者的丰腴同样好奇。他们中间既有画家,也有批评家,他们的相貌特征取决于他们的思想,正如他们的作品取决于他们的个性。
关于艺术家都德先生其人,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今天我只想谈谈都德先生这件艺术作品。
那是一件绝无仅有的艺术作品,因为在其他所有的人身上,炽热的感情和强烈的表情确实破坏了线条造型的纯净,正如一块熔化的纪念章上变得模糊的头像。在都德先生的脸上,剧烈的痛苦并没有损坏至臻完善的美。前额上一分为二的发绺犹如两只强健而又轻盈的翅膀,他的额头上闪烁的岂止是一个殉道者的荣耀。那是一位天神或一个国王的荣耀。王家风范的魅力,挥洒自如的君王模样和姿态,显而易见的尊贵是附庸风雅之辈的想象和为门房而作的小说所不能企及的。这种荣耀既没有美那么具体,也不如高贵的思想和个性那么精神,它就像高贵的习惯,换句话说,这种无意识的高贵转变为身体与面部的优美线条,遒劲简练的动作,那是化身为血肉之躯的高贵。附庸风雅之辈的谬误在于他们仅仅从荣耀难得现身的王冠上寻找荣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阿尔封斯·都德先生就是一个面容坚毅敏锐犹如撒拉逊城防铁器的国王,一个摩尔国王。我也知道怎样从一个国王和一个觊觎王位者身上,从凡·戴克画笔下的查理一世国王和穆内—絮利扮演的哈姆莱特王子身上分辨出一种货真价实的王家美雅。
我之所以允许自己暂时把都德先生看做一道风景,是为了能够在当下彰显他让人励志的伟大。第一次面对都德先生的时候,我几乎不敢抬眼看他。我知道在过去的十年中,他一直忍受着剧烈的痛苦,一天数次注射吗啡,刚刚躺下就疼痛难熬,每天晚上都要吞下一瓶氯醛才能入睡。我无法理解他怎么还能继续创作。尤其当我回想起自己的病痛曾经让我对其他人,对生活,对我不幸的肉体以外的一切无动于衷,我的思绪执迷不悟地围绕着这一切盘旋,就像一个躺在床上,脑袋冲着墙壁的病人,而相对他的病痛来说,我如此轻微的病痛无疑会被他当作一剂解药来品尝。我简直无法理解他是怎样日复一日地抵御这些痛苦打击的,在他看来,我的视觉倒更像是一种拖累,我的健康身体是一种耻辱,就连我的存在本身都是一种烦恼。于是,我看到了这种可以让我们脸红的崇高,我们大家都是懦夫,确切地说,那个人的话让我们意识到我们不是病人和奴隶,而是神灵和国王,让风湿病患者或瘫痪的我们站立起来,让我们平静安宁或狂热焦躁,让自私的我们把自己交付给其他人,赋予完全沦落为肉体快乐与痛苦的奴隶的我们以思想:我看见了这个美丽的病人,病痛让他更加美丽,走近这位诗人,病痛也会变成诗,正如被火烧红的钢铁,他超脱了自己,把一切全部交给了我们,为我的未来和其他朋友的未来操心,他朝我们微笑,赞美幸福、爱情和生活,这些东西他比我们之中的许多人更会享用,他继续思考、构思、口述、写作,像年轻人那样对真、美、勇气充满激情,他不断地向我们述说,更有勇气倾听我们的述说。在一次讨论中,他离开了片刻,从门口扔过来几句火热滚烫的话。回来的时候,他再次带着同样的热情继续煽风点火。我知道他再次发作的疼痛是如此的剧烈,为了不露声色,他出去注射了吗啡。他的前额闪动着滴滴汗珠。他仿佛刚刚结束了一场搏斗,正在享受胜利的宁静。正如维克多·雨果优美的诗句形容的那样,在这个美丽的前额上,从他仍然闪烁着青春“火焰”,已经变得“光明”的眼睛里,我看见了光明、思想、太阳神与背信弃义的暗夜幽灵在进行搏斗。获胜的太阳神缓慢地将后者推进黑暗的王国。在过去的一年中,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在经历了一次旅行,最后一次有可能让他付出生命代价的英勇壮举之后,生命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肉体不再有任何希望。然而,所有的一切力量在一八九七年战争期间的敌人面前,在这场无声无息的战斗中,在这场坐着或躺着抗击敌人的可怕战斗中百倍增长,那是他重新创造希望和生活的灵魂。
“都德先生的健康有所好转,”这句话听上去让人不寒而栗,就好像唤起了我们对前世的神秘回忆,它让灵魂无所不能的光辉法则凌驾于物质需要的铁打法则之上。正因为如此,我才经常去贝尔夏斯街,到都德先生这部精美而又崇高的艺术作品身旁朝圣,我认为经常去那里会给每个人带来欢乐和精神享受,大自然用一种比我们的语言更有表现力和更加生动的语言,通过比我们的风格更加透明,比我们的思想更加深邃的眼珠,比我们的形象色彩更纯净的皮肤,通过被痛苦揉皱又被毅力抚平的肌肉的生硬语汇,用痛苦、美、意志和无所不能的精神所蕴含的全部意义让我们兴奋陶醉。
[book_title]诀别
昨天的整个白天和今天早晨,都德的朋友们来到现在铺满了鲜花的床前向他道别,在遭受了这么多年殉道般的磨难之后,可以说,他是第一次在床上安息。所有的人都来了:从名声显赫的阿纳托尔·法朗士到最微不足道的我辈;他的对手如左拉和德律蒙;像德律蒙那样有段时间疏远过他、现在又要求死神略施小计、永远忘记短暂的意见分歧的人;称他为大师、刚刚从他沉默不语,无言之中仍然雄辩的嘴里请教最后一个忠告的人。他是一个崇高的楷模,就像巴雷斯以及刚才含泪亲吻去世的朋友前额的埃尔维厄。
此时此刻,拉·冈达拉将这些如此优美的不朽线条固定在一幅美妙的画稿上。最后一次端详阿尔封斯·都德,每个人都惊讶地发现,这是第一次看见他没有痛苦。
所有的人都感到失望沮丧,包括这个由他的无与伦比的妻子、比他的作品更令他骄傲的儿子们组成的神圣家庭。
看见这个伟人的一只虔诚的手将一只银十字架紧贴在胸前,我们不禁热泪盈眶,在生命的最后那些年中,他被钉在了十字架上。看见他胸前的这个银十字架还不及他迄今为止一直背负的十字架沉重,看见他胸前的这个与他相似、像他那样深受苦难的天主象征,我们不禁热泪盈眶。
[book_title]罗贝尔·德·弗莱尔
在近几年来初涉文坛的所有年轻人之中,也许只有罗贝尔·德·弗莱尔无须这样扪心自问:“也许我只会一事无成。也许我会为了一个影子放走我的猎物。我的写作生涯——遭到了所有的其他文人,而且是资深行家的否定——尤其表明我对其余的所有一切都缺乏使命感,完全缺乏在生活中成功所必备的各种素质。也许我就是居斯塔夫·福楼拜笔下的人物之一,而且还是《情感教育》中的那个弗雷德里克·莫罗。”也许唯有德·弗莱尔先生不能这样说他自己,他每天都有所作为,我不仅是认为他每天都有更多的成就,这完全是两码事。他在生活中为他的禀赋找到了尽善尽美的施展环境。在我看来,这种格外令人羡慕的环境展现出他身上的一种格外美妙和卓尔不群的能力,我是说相对那些一流的人物而言,他身上体现出来的禀赋多种多样,几乎可以说是包罗万象。您想,德·弗莱尔先生几乎从各个角落去挖掘掩埋在生活深处的现实。他多样化的思想使他能够得心应手地应付无数不同的方面。据我所知,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即使还是一个从写诗中学习写诗的诗人,也已经能够深刻地领悟如像马拉美的诗句和巴雷斯的句式,撰写精美的小说,从各种传奇和实事中发掘其中蕴含的理念和诗意;在这一时期,他经历了从巴黎到耶路撒冷的海上旅程,带回来这本不仅让文人喜爱、而且还引起学者关注、受到法兰西学院嘉奖的游记。他从来没有错过生活的一点一滴。他变得更有学问,着手整理我们大家做梦都想一睹为快却又无法接触的真迹手稿集册,他为好几家报刊撰写文学和戏剧评论。他对现在与过去同样狂热。剧院里的大戏或咖啡馆的歌舞杂耍表演给观众带来的各种狂热——唯恐被生活欺骗的年迈学者在他们的晚年有时会后悔自己没有领略过这些离奇古怪的狂热——这位年轻的圣贤也会为之疯狂一个小时,然后他就对此进行思考。如果您以为这就是全部,那您就大错而特错了。伟大的博物学家约翰·卢博克爵士的崇拜者得知前者跟从事棘手的商业企划的卢博克总经理是同一个人时喜出望外,您感受到的就是同样的惊喜。当您得知这个饱学之士,这个诗人,这个小说家,这个政论家就是自从执掌埃斯科里埃俱乐部之后,将之变为剧场的年轻导演时,您也会喜出望外,他有博学多识的学者品位和不可思议的威望,格拉尼埃、梅耶、德·马克斯那样的艺术家曾经在那里扮演作家,比如……所有那个时代最杰出的作家的角色——如果您去洛泽尔,如果您知道每个农夫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个年轻人的名字,这个年轻人过着自己的生活,为了能够参与在别处鲜为人知的司法和慈善活动而大伤脑筋,他将自己的行政区域变成芬乃伦式的行省,当您得知这个罗贝尔·德·弗莱尔始终就是当地人真心实意地想要将他推选为议员的那个人时,您又会怎么说?这还没完,不过对于今天来说,这就足够了。让我们一起来欣赏这个人吧,他告诉您天才与成功,艺术与生活,生活与天才带来的享受,高尚的道德与人民的认可是可以调和的。
由此看来,在我们所有的人中间,似乎唯有他在研究唯一重要的东西,改变我们周围的生活,让生活变成美的殿堂和司法的避风港,而不是愚蠢的堡垒和凶神恶煞的虎狼窝。这又是为什么?因为他所具备的禀赋是那些有才能、熟悉司法条律和希望法治的人(后者并不始终如一,而他却始终如一)从来不具备的。毫无疑问,人们还可以列举其他的伟大学者,然而,您真的相信这些大学者能够赋予一位作者以才能,按照自己的情趣领导一个剧院,只能对一位女演员说话吗?他们也许优雅可爱却又无能为力。毫无疑问,我们的行省中不乏其他心怀慈悲的仁人志士。话说回来,向人民喊话,受人民爱戴,让人民信任,随心所欲地引导人民的难道不也是这批人吗?毫无疑问,也有其他过分讲究的艺术家品尝过波德莱尔主义从精神世界中发掘出来的那些最精美微妙的肉体快感。然而,这些人既不具备渊博的学识,通常也没有良好的文学素养,几乎从来不关心在社会中将司法理念付诸实施,他们定然永远无法确保这些理念成为现实。罗贝尔·德·弗莱尔尤其如此。假如我对他的形形色色的理念感到恐惧,假如我对这一切恒久而牢固的基础究竟何在产生疑问,我就会再度拜访最熟悉他的人,即见证了他的伟大个性的农民,在他们看来,他与那个在巴黎功成名就之后的罗贝尔·德·弗莱尔始终是同一个人,归根结底,那才是衡量他的价值的真正准则。
[book_title]诗的创作
诗人的生活中会有一些小小的事件,正如在其他人的生活中那样。他去乡村,他去旅行。然而,他度过一个夏季的那个城镇与日期一起,出现在一部作品最后一页的下方,我们由此得知,他与其他人分享的生活对他来说具有截然不同的用途,有时,如果出现在注明写作地点与时间的卷末的这个城镇恰恰就是小说中的那个城镇,我们就会觉得整部小说是某种基于现实的大幅度延伸,我们知道诗人眼里的现实与其他人眼里的现实截然不同,那里面包含着诗人苦苦追求却又很难呈现的某种珍宝。
由于某种神奇的缘故,从所有的一切当中轻易发现隐藏其中的某种珍宝,这样的精神状态十分罕见。由此可见,人们可以通过阅读、美酒、爱情、旅行、重返熟悉的地方来推断和努力再现天才:中途辍笔,重拾写作,三番五次重起炉灶,有时直至六十岁以后才完成作品,比如歌德的《浮士德》;有时是尚未完成的作品被天才束之高阁,直到最后临终时刻才恍然大悟,就像堂·吉诃德,曾经在一部巨著上花费了十年心血的马拉美让他的女儿烧掉他的手稿;失眠,疑虑,求助于大师的榜样、拙劣的作品,躲避在不需要天才的各种东西之中,从德雷福斯事件中寻找各种借口,家务琐事,毫无灵感的骚动激情,文学批评,评注在理性上看似正确、却又缺乏刺激的东西,而这种刺激就是精彩之物的唯一标志,我们以此分辨来到我们面前的精彩之物。就这样,不懈的努力最终让我们的美学关注直深入到思想的无意识领域之中,为此,我们仍然在睡眠中寻找我们看到的风景美,我们试图美化我们的梦中呓语,歌德临终之际就在谵妄中述说他幻觉中的色彩。
[book_title]小说家的能力
我们都像奴隶面对皇帝那样面对小说家:只消一句话,他就能将我们赦免。由于他的缘故,我们抛开自己先前的环境去熟悉将军、纺织工、女歌唱家、乡村绅士所处的环境,去熟悉乡村生活、游戏、打猎、恨爱情仇、戎马生涯。由于他的缘故,我们变成了拿破仑、萨沃纳罗拉、农夫,还有更多——我们也许永远无法了解的存在——而我们只能是我们自己。小说家让群众、孤独年迈的教士、雕塑家、孩童、马匹、我们的灵魂开口说话。由于他的缘故,我们成为不断梦想各种生活方式的名副其实的海神普罗透斯。我们在交换彼此身份的同时感觉到,对于我们变得如此灵活、如此强大的存在来说,这些生活方式只是一种游戏,一个哀伤或喜悦的面具,而且是一个毫无真实可言的面具。我们的厄运或幸运暂时停止对我们施行专制暴政,我们玩味自己的厄运或幸运和他人的厄运或幸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合拢一本甚至是令人悲伤的优秀小说时,我们仍然感到如此幸福的原因。
[book_title]这个星期是……
这个星期是复活节,每个人都决定尽快赶往乡村,就好像急着去看一出心爱的歌剧,迫不及待地投身于甜美温馨的音乐氛围之中那样。更何况那里的景象又特别的美妙,必须抓紧时间充分享受。因为樱桃树、苹果树和梨树身披雪白或粉红的轻薄裙纱流光溢彩的盛况只能维持几天的功夫。樱桃树的旁边绽放着柔弱的丁香花,丁香每年的花期可以持续好几个星期,面对这宛若仙境的美景,丁香花含着微笑躲闪一旁,就像那些时常欣赏另一位女子的女人——不胜娇羞的丁香花依然在那里姿态优雅地低垂着它们的紫色或天鹅般雪白的头颅。尽管丁香花的美显然不那么耀眼,可您也许喜爱丁香的美甚于樱桃树,您会发现丁香花的芬芳中有着一种独特的魅力。老栗树的每一层都布满了树叶,这些春天欢快的客人久久地享受着美好的季节,一些树叶比九月天的可怕大风摧残之下的其他树叶更加经久,衰败的树叶兀立在凋零的树枝上傲迎秋季的恶劣气候,努力地延长着自己的逗留时间。白天,太阳在沉寂的空中煎熬,彼此紧挨着的树叶一连几个小时静止不动地安然休憩。在微风徐徐吹来的其他时候,树叶悬挂在不知疲倦的柔软树枝上,被树枝从地面上高高撑起,弯曲自如地与擦身而过的气流嬉戏,每片树叶都紧跟着另一片树随波逐流,整串的树叶似乎在赏心悦目的一致首肯中摇曳。寄居在树叶间的飞鸟就好像一个毫无拘束的客人,可以随意地去它想去的任何地方散步,直到寂静的大树里面的一切全部沉沉睡去才返回家园,人们只能听见一片树叶翻卷时掠过的轻微震颤,抑或做梦的树枝的含混呓语和神秘骚动,路过的风的声音没有将它们惊醒。自由自在地栖息在树上的禽鸟是何等的娇媚可爱。欢快轻柔的飞鸟敏捷灵巧地与树叶嬉戏却又不伤害它们,宛如一个调皮淘气而又天资聪颖的大哥之于钦佩他的小妹。在这些漫长的白昼,禽鸟用它旺盛的精力为这些被囚禁的漂亮树叶有点单调的寂静带来欢娱。鸣禽啼啭,所有的树叶都在聆听它的歌声。它不时地与另一棵树上的另一只鸟儿对谈,就这样从一棵树谈到另一棵树,而身份高贵的树叶是不会从旁插嘴的。树叶仍然彼此紧挨着沉默不语,时而轻柔地晃动着以保持平衡。没有树叶的树木死气沉沉,犹如百叶窗紧闭的空房子。现在,透过打开的窗户,人们可以看见,勃勃生机重又回到了这幢房屋。就好像五百片树叶刹那间在这棵再次迎来居民的树上搭建起它们美妙的绿色帐篷。现在,暴风雨可以来了。人们感觉到青春、生命,明天即将在一个崭新的太阳底下闪耀光芒的生命就在这里。天空中云遮雾罩,下雨了。然而,树木却没有收起它蔚为壮观的绿叶,在雨天没有光照的晦暗气氛中,树叶也许会显得更加翠绿,一直绿到树叶的边缘,仿佛从里面迸发出一种光芒,一种生命,一个它们身上藏匿的夏季,对这浓艳而又匀称的翠绿感觉灵敏的树木让雨开怀大笑,信誓旦旦地许下诺言,待乌云散去之后,太阳再现蓝天,阳光洒满路径,围绕着阴影的散步会重新开始。这个灰暗的白天几乎比金光灿烂和湛蓝的白天更加美好,因为有披挂树叶的树木给人带来强烈的快感。鸣禽仍然在继续啼唱,在这个雨天里,鸟儿出乎意料而又无伤大雅的歌声打破了宁静;犹如阴暗中悄悄散发幽香的花朵,这种香味要比大白天滚烫的太阳逐渐暴晒之下的花香更令人回味。沉浸在幸福之中,茫然的焦虑更是一种享受,忧郁也比幸福更加令人迷醉。常常有这样的事,当大雨迟迟不下的时候,鸣禽通常会一分钟不停地重复着同样的啼鸣,结果却像一个人自说自话,不断地重复着简短的祈祷那样令人疲惫;有时,一个沉闷的语句可以让人感觉到一种迷茫的骚动逼挤下鼓胀的咽喉。在其他人看来,鸣禽的啼叫声是如此的尖利刺耳,以致让人怀疑它们是否弄痛了自己。白天仍然炎热。午饭后只能稍微走一走。如果想要在烈日当空之下喘过气来,就必须试着去一里之遥,另一个行政区的小树林。小时候,您永远无法走到那里,您对那个地方的人的生活想入非非,他们有时会在星期天来到您的小城镇,硕大的帽子和头饰底下流露出陌生的神情,他们生活在充满清泉和紫罗兰的小树林,那是一个您从未见过的必定凉爽的美好地方。走到他们最近的住宅大概要花费两个多小时。下午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不那么炎热,抵达那里已是傍晚时分,那个地方显得愈加美丽,愈加神秘,愈加清新。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天,我被人领到卢瓦河的源泉旁边。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小小洗衣池,成千条小鱼聚集在里面,好似一团黑簇簇、微微蠕动的东西围着人们扔下的最细小的面包碎屑。洗衣池周围有一条结实坚硬的小路,泉水和卢瓦河全都不见了踪影。沿着这条看不见泉水和卢瓦河的小路走上两里地,卢瓦河的源泉就在那里汇入伊利耶尔宽阔优雅的河流之中。我不明白为什么从这个小小的洗衣池底下前赴后继地涌现出来的小水滴,就像不断换水的玻璃鱼缸中看到的水珠,居然会是卢瓦河的源泉。然而,卢瓦河与这个小小的洗衣池之间缺乏任何联系,水池旁边任何时候都拉着禁止我触摸的绳索,这更增加了我对这个地方的神秘感,使之具有某种与自然生活的起源相关联的不可思议特征。在我眼里,从某种同样抽象、几乎同样神圣的意义上来看,这个充满蝌蚪的水池底端点点滴滴冒出来的泉水就是卢瓦河的源泉,正如某种图形对罗马人来说象征着河流。我隐约地感觉到,络绎不绝地前来此地浣衣的妇女之所以偏爱选择这里甚于其他任何地方,原因在于这里的泉水既出名又神圣。
[book_title]诗或神秘的法则
侦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绘制平面图,好色之徒在窥视女人,体面的男人停下脚步察看一幢新建筑或一项重要的拆建工程的进展。然而,诗人却停留在那个体面的男人不屑一顾的任何东西面前,以至于让人怀疑他是恋人或侦探,他似乎对这棵树打量了很久,他也确实在打量这棵树。他停留在这棵树面前,充耳不闻外界的嘈杂声音,再次重温他刚才的感受,在这个公园的中央,草坪上孤零零的这棵树出现在他的面前,树枝末梢上的一簇簇白花就像解冻之后留下的无数小雪球。他停留在这棵树面前,他要寻求的那种东西无疑已经超越了这棵树本身,因为他再也体会不到他先前的感受,继而他又突然间再次重新感受到先前的感受却又无法将之进一步深化。大教堂里的一位游客在血红色的尖形玻璃前面驻足欣赏似乎合乎情理,艺术家在彩绘玻璃窗的木质分枝或狭小空隙之间安装了成千上万块这样的玻璃,他将这些血红色的尖形玻璃按照绝妙的对称法镶嵌在墙上。然而,诗人在这棵树面前停留一个小时并不合乎情理,他在打量这个叫做重瓣樱桃树的物种,他想知道这个物种无意识而又明确的建筑意图在春天来临之际是怎样安排这无数凹凸有致的小雪球的,尚未凋谢的花朵在黑暗中从这棵树无以计数的枝杈间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诗人在审视这棵重瓣樱桃树的同时似乎也在审视自己,他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有时掩盖了他从中看见的东西,他不得不等待片刻,就好像一个过路的行人暂时遮住了重瓣樱桃树让他不得不等待那样。诗人倾心的也许就是丁香花从每个淡紫色的塔尖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的清香;他刚才暂时后退是为了更好地感受这种清香。他再次闻到了这种香味,丁香花始终默默地带给他同样的芬芳。他盯着看居斯塔夫·莫罗的《年轻人与死神》是白费功夫,那个年轻人既不会对他说一句话,也不会变换一种新的表情。在这些东西面前,他就像那个不断地反复阅读课本、却又找不到人们向他提问的答案的大学生。他可以不断地反复阅读课本,可他眼皮底下的课本还是老样子。他不应该指望从课本中找到结论。当他打量一棵树的时候,行人却停下脚步打量一辆华丽的马车及其随从或珠宝商的陈列橱窗。一旦诗人从他自身的神秘法则中感受到所有事物的美,他就会兴高采烈地去体验这种美,立即让我们发现这种美的妩媚可爱,用一小部分神秘法则向我们展示这种美,那是通达神秘法则的一小部分,他即将描绘的一小部分,他拜倒在这些神秘法则脚下并且正面描绘这些神秘法则,诗人兴高采烈地体验并且让人领略所有事物的美,无论是一只玻璃水杯还是一些钻石,无论是一些钻石还是一只玻璃水杯,无论是一片田野还是一尊雕像,无论是一尊雕像还是一片田野。人们从夏尔丹的绘画中看到的不仅是布尔乔亚的一顿家常便饭的那种美,人们还可以想象诗能够存在于粗茶淡饭之中,于是人们在看到首饰的时候便掉转眼睛。然而,在读过《印度王公的钻石》或看见居斯塔夫·莫罗的绘画之后,人们又把钻石和宝石当作同样美的东西来追求,看见居斯塔夫·莫罗的绘画之后,人们以为这些东西只有在它们的自然状态中才能显示出美,正如田野中的鲜花和生龙活虎的动物,人们蔑视一切种类的艺术品,将艺术品留给毫无想象的富人。在看见居斯塔夫·莫罗的绘画之后,人们开始爱好奢侈豪华的衣饰,爱好那些远离其自然美雅、被当作象征看待的东西,乌龟被写进抒情诗,前额上紧束着的鲜花被当作死亡的象征,人们以为一尊雕像会糟蹋一片田野,因为人们希望沉浸在真正的田野之中。人们感受和向往艺术天地的美,那里的悬崖峭壁上耸立着一尊尊雕像(正如莫罗的《萨福》中那样),喜欢将各种经过诗人思想加工的东西当作理性的形式来欣赏,这些东西在诗人的独自安排下接二连三地出现,从围绕雕像的鲜花到雕像,从雕像到路过雕像的女神,从乌龟到抒情诗,而女人胸衣上的鲜花几乎等于是首饰和衣料。
诗人的思想充分体现了这些神秘法则,当这些表现日渐明显强烈,严重脱离他的思想基础时,它们就会渴望离他而去,因为能够经久不衰的所有一切都渴望离开脆弱枯朽,今天晚上就会腐烂或者再也不能让它们重见天日的所有一切。因此,每当人类感觉到自己足够强壮并且还有一条出路的时候,人类时刻都想躲在囊括了人类全部内容的一个完整的精子里面,避免成为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死去、也许无法完全容纳人类的那个人,那个人承载的人类(因为他是沦为俘虏的人类的依靠)也许不再足够强壮。这就是诗之所在,当诗感觉到自己足够强壮的时候,渴望逃避也许今天晚上就会死去的这个老朽,在那个人身上(因为他是沦为俘虏的诗的依靠,他会变得病态或心不在焉,成为不太强壮的凡夫俗子,在享受中消费他随身携带、在他自己的某些生存环境中日趋衰败的这种珍宝,因为他的命运仍然与诗的命运密不可分),诗不会再有这种能够让他全面发展的神秘力量,它渴望以作品的形式逃避那个人。在诗如此渴望得到传播之时,请看诗人是怎么做的:在拥有可以倾泻诗的词语容器之前,他不敢传播诗。如果他遇到一位挚友,对某种肉体享受听之任之,诗就会失去自己的神秘力量。诗会由于已经找到少许含糊的话语而几乎得以脱身,毫无疑问,重复这些话语总有一天会让他感受到诗的力量,毫无疑问,如果他将诗隐藏在这些话语底下,就像把钓到的一条鱼隐藏在草丛底下那样,他也许就能重新创作诗。当关在一间屋子里的诗人开始传播诗的时候,他的思想每时每刻都向他抛出一种有待复活的新形式,一种有待灌装的羊皮酒袋,多么令人晕眩的神圣事业!此时此刻,他在用自己的灵魂换取普遍的灵魂。他的身上完成了这种伟大的转换,如果您走进去,强迫他重新成为他自己,那对他又是怎样的打击!您会发现他在那里神情迷惘,沦为前所未有的骚乱的牺牲品。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您,然后朝您微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敢说,他在期待您再次走开。他那迟钝的思想就像困在海岸上的海蜇,如果没有潮水涌上来将它卷走,它就会死在那里。您可以寻找他自我封闭的原因,可您从中根本看不见受到您打扰的那个神情迷惘的犯罪同谋。那又是为什么?难道受害者在您走进来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吗?原因在于他只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当您找到他的时候,另一个人已经不在那里了;正如您在寻思海德究竟对杰克尔做了什么:当您看到杰克尔的时候,海德已经无影无踪,当您看见海德时,杰克尔已经踪迹全无。您始终只能看见一个人。
每当人们不把诗人与神秘的法则联系在一起,让他感觉到贯穿他和所有事物的是同一种生活的时候,他并不感到幸福。然而,这种事情经常发生,因为每当他用同一种无动于衷的方式寻找某种东西,旨在让他的个性从内向朝外向转变的时候,他就不是那个部分的他:那个他能够与全世界的美沟通,就像在电话间或电报间里那样。
直到他不再了解他天性中的这份财产,换句话说,在所谓的乐趣不再给他带来任何东西的那个年龄,他觉得生活非常凄惨。到了后来,他就不再寻找幸福,除非是在他看来确实存在的这些高尚时刻。所以,在利用他曾经有过的每个机会将他对神秘法则的感情形式化之后,他就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就像昆虫在产下了所有的卵之后从容赴死那样。让诗人的身体在我们面前变得通明透亮,让我们得以窥见他们灵魂的既不是他们的眼睛,也不是他们生活中的事件,而是他们的书,恰恰是来自他们灵魂的那种东西在书中出于一种本能的欲望,希望自己经久不衰,从自身中摆脱出来,在他们的老朽躯壳中苟延残喘。我们还看到,诗人不屑于写出他们对这样或那样的事物,对这本书或那本书的尽管是如此非凡的观点,他们懒得记录亲身经历的奇异场面以及从熟悉的王公那里听来的历史性话语,这些东西本身十分有趣,甚至会让女管家和厨师的回忆录令人好奇。然而,对于他们来说,写作更多是为某种生育能力而保留的专利,一种特殊的欲望向他们发出写作的邀请,而他们对此根本无法抗拒。其他种类的写作只会削弱这种生育能力,尽管听说过关于这样或那样艺术作品的那些人会惋惜这些更加光彩照人的东西并非出自他们之手。然而,[这个对象]正是这些作品的精华之所在,其中不乏离奇古怪而又不可理喻的因素:毫无疑问,由此便产生了与他们所依赖的一切种类的再创作休戚相关的欲望,可它并不依赖于表面上更加非同凡响的思辨,但是他们事先知道这些思辨其实并不那么非同凡响,或者不那么具有个性,正如人们所说,由此可见,他们对此的思考缺乏这样的魅力,在写作的同时,这种乐趣与个人储存和再创作(与此相对应的是心智上的健康体魄与爱情)息息相关,比如他们喜爱的东西:城镇里浓荫如盖的公园广场的清新凉爽,一位智者手中的钻石闪烁的光焰,改变个性和带来幸福的酒精含量多少有点高的饮料,不久前新搬来小镇定居的外乡男人,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可他却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而且混得不错,他从前犯下的罪行仍然留在人们以为已经遗忘的那个同谋的记忆中,这些罪行再次重演,有可能损害您的名声,赋予曾经消失在所有习惯的变迁和美妙的普遍看法之中的各种悔疚以某种能量。您前去拜访一个伟人,甚至欣赏他深邃的眼睛,您从中看到的所有东西不会比打量一个恋人的眼睛,甚至听见他说“她真美”时看到的所有东西更多,您可以想象其中交织着独特的魅力和各种梦幻,那是他用灵魂中对这个女人绽放的爱编织出来的。
[book_title]灵感的衰退
所有体验过所谓灵感的人都熟悉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那是一个美妙的念头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唯一标志,灵感的突然降临促使我们快马加鞭地紧随其后,词语立即变得透明富有弹性而且彼此互相呼应。对此有过一次体验的那些人都知道,没有必要阐述对我们来说是如此准确的每个观念,在我们看来是如此精巧的每个构思,他们期待激情在我们身上重新燃烧,那是值得称道、能够在晚些时候将其他的心灵投入同样的激情的唯一标志。可悲的是,在这个激情不再重新焕发青春的时代,我们枉费心机地从每个降临在我们身上的念头中期待这种热情,重新焕发青春的头脑仿佛消除了所有的隔阂,我们面前不再有任何障碍和限制,我们的全部本体仿佛是某种有待注入模具的岩浆,被浇铸成随心所欲的形状,属于我们的一切荡然无存,不再成为阻碍。因为我们能够在我们的创作中保留我们的美雅,这种美雅仍然会取悦于我们所爱之人,正如在我们面带温柔和优雅的时候,我们的眼神就能让人指认出来:“那就是他,”也许我们在跟朋友交谈时,通常也会带着技艺高超的熟络和唯我们独有的表达方式。我们可以把这些东西保留在我们的创作中。因为作为神秘的造物,赋予一切以唯我们独有的某种形式,我们具有这样的禀赋,而且我们无疑保留了这样的禀赋。众所周知,像这样的篇章写起来毫无激情可言,让我们身心愉悦的极少数念头不会萌生出其他的念头;地球上所有的判官都会对我们说:“这就是你们写出来的最好作品,”而我们则会忧伤地摇头,因为当时的那种奇异力量只用了一分钟的时间就让我们不可重复地写出了这一切。毫无疑问,在最后的这首协奏曲中,仍然回荡着人们喜爱和熟悉的音调,然而,一个念头再也不会萌生出成千上万个念头,而这样的素材既无价值又极为少见。即便这些让鼎盛时期的大师陶醉的作品能够继续让其他人陶醉也无济于事,对于大师来说,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日益憔悴,每况愈下。
然而,就在这个时期,冬天不再给他留下任何印象,因为在他的眼里,如今的岁月彼此相似,季节的神秘力量再也没有让他邂逅令他激动的任何神秘力量,您瞧,在这个离他很远的省城中,有两个军官也许以为他已经死了,因为没有人知道究竟,他们在约会,而其他的人在散步。他们坐在钢琴前面。于是……
[book_title]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龙中的喜剧演员(一)
贝尔纳·德·阿尔古弗
致弗朗索瓦丝·德·布勒伊夫
雷斯·布瓦弗里斯厄,岩石市场
我亲爱的:
我的爱人,你让人送来的这些奶油乳酪美味可口。我真心希望你在看见我咬碎奶酪上的草莓时恰到好处地制止我,品尝鲜红的草莓无须具备擅长色彩的画家的经验和美食家的直观感知!你一定要知道是什么让我嫉妒吗,这样做未免有点不太好吧。你说你不会怨恨我,可我心里十分明白,你会怨恨我的!接着你会说:“这个是谁告诉你的?”可我不能出卖我的那些密探,当然我也不愿意这样做,因为你很清楚我并没有派人盯你的梢。
街上还有行人路过。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然而,这有时足以带来许多痛苦。自从我的姊妹对社交活动的爱好和你生活中的职责把我们俩一个打发到都兰,另一个派到北方开始,天晓得是出于哪种地理上的需要,要在法国的两端设下先是连接在一起、共一个河床的两条河流,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才好,只有去阅读《旅行与度假名胜》,这让我备受打击!当然了,在这里收不到《费加罗报》,不过,有《高卢人报》第四页就足够了。那是一种忧郁的读物。每当我看见对你可能会有诱惑、动身前往安德尔—卢瓦尔省的某个男人的名字时,我就会感到痛心难过!当我读到这样的字句:“在都兰人的记忆中,人们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尽兴;节日接踵而至,接连不断,”看到图尔纳福尔打扮成猴子,德·蒂昂热小姐化装成煤气灯时,我并不为此感到震惊。然而,一些客人的名字——如果您曾经就在晚宴现场——让我禁不住想哭。最后是传统的结束:“德·图尔纳福尔伯爵和德·蒂昂热小姐领衔的终曲舞无比欢快、活力四射,黎明时分,曲终人散,非常高雅的女主人答应,紧接着这个极为风雅的节日之后:明天赛马,等等。”即便知道那是老生常谈我也无可奈何,我对所有这些让女主人答应紧接着再给我换一种新酷刑的卑鄙客人勃然大怒。
倘使我当时在场的话,我反而会觉得这一切有趣好玩,我会急不可耐地期待我们一起跳舞的翌日早早到来。我恰好遇见刚刚来自那里的波布瓦(居伊·德·波布尔)。我真想问他有关那里所有人的情况!其中的一个问题尤其让我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蒂埃里是否在那里?我鼓足勇气,没有让这个问题脱口而出。当然了,假如我亲爱的宝贝同意由她自己来解答这个问题的话,我是不会对她横加阻拦的,也许这对她十分重要。你知道我在求你。我对您的大慈大悲坚信不疑,我好心的夫人。
怎么!你不知道博纳米是谁吗?木头脚跟啊!他还是那个联谊会的副主席。他的木头假脚给他带来了社会财富,先是给予他社交界的身份,那是人格个性不可缺少的首要组成因素。你想,如果博纳米先生双脚健全的话,他还要煎熬多少年才能让自己名列上流社会人士的名单。“我曾经跟某位博纳米先生共进晚餐,他是谁?”——“噢!对了,好像是乔治·博纳米?”——“噢!我不知道这个金黄头发的人是不是叫乔治。”——“也许吧……我也不太清楚。”任何钉子都无法将这个滑头的落魄流浪汉牢牢地固定在沙滩上,于是,准备迎接他的记忆海岸又重新将他扔进怀疑的潮水和辽阔的未知之中。博纳米用不着经历这第一个阶段,他的残疾犹如士兵的伤痕让他迅速晋升。如果有人犹豫片刻:“博纳米·雅克?”——“雅克我不认识,可我知道木头脚跟,不就是有一只木头脚的那位先生吗?”——“噢!对了,正是他,那就是博纳米,埃斯库福拉克·拉托尔纳家族的一位了不起的朋友。”
可这还不算完。博纳米还是风度翩翩的美男子,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拖拖拉拉的步态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看上去像是“天生的”),他行走时轻微的踌躇,他那只风情万种的木头脚博得了女人的同情,甚至引起她们的好奇,就像轻微的斜视,佩戴得体的单片眼镜要比直视的目光和明亮的眼睛更具独特的美。在一条无可挑剔的长裤底下,有一只小小的漆皮高帮皮鞋里装着一只木头脚,看似潇洒、优雅缓慢的不均衡步态出卖了这个真相,那就叫独具一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一种瑕疵几乎就是得到宠爱的许诺,人们无从想象无情的缓慢和人为的资源也能赢得宠爱(我毫不忌讳对你提及这种事情,因为我知道你只喜爱天然的东西)。十年前,如果有人对所有附庸风雅的小女人说:“我无法理解一个女人会爱上一个有着一只木头脚的男人。”她们会无比轻蔑地回答说:“没有人像他那样漂亮潇洒。”言下之意:“包括双脚健全的您!……”
然而,一位伟大的女艺术家如果没有音语调上的缺陷,她的崇拜者还会同样爱她吗?不过博纳米在女人中间遇到了对手,他的这些对手腿脚灵便,喜爱漂亮的马车和仆从的老一套把戏,他们不理解为什么人们卖掉马车购买汽车。要知道,他曾经娶过德·图尔纳福尔老公爵的一个侄女!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女人出生于埃坦普,结婚不久就死了,她好像再也不用忍受博纳米的魅力了,而那些仅仅看见他深思熟虑的步态的少妇却花枝招展地在赛马场上恭候他的到来。可惜啊!这些事情对我们的内心逐渐失去了其独特的吸引力,总之,在他的妻子看来,这个漂亮潇洒的美男子并不存在,因为她看见了他的脓疮,对迟到的恐惧,大清早让自己返老还童的染发剂。
你不是抱怨苍蝇吗,我们这里也有许多苍蝇;可我喜欢听见房间里苍蝇的营营声,放下窗帘是为了隔热。
夏季的感受奇妙非凡,因为只有夏天才能给我们带来这样的感受。美妙如歌的岂止是红喉雀在露天的合鸣和夜莺的啼啭。苍蝇的营营声才是夏季的室内乐。听见这种声音就足以寻回整个夏天。苍蝇令人联想起夏天,它们不仅是对夏季诗意的概括,而且还宣告夏季的来临。你知道吗,大热天躺在床上,苍蝇在身上漫步,那该有多美。你试试。我希望你会因此回想起至少是美好的某种东西。
贝尔纳
原文与抄件相符
马塞尔·普鲁斯特
[book_title]波斯人信札及其他:沙龙中的喜剧演员(二)
贝尔纳·德·阿尔古弗
致弗朗索瓦丝·德·布勒伊夫
阿姆斯特尔旅馆,阿姆斯特丹
我亲爱的:
多么不可思议的一个星期!首先,德·图尔纳福尔夫人看到在圣克洛水边举行节庆的预告,她打算带我们去那里,你也一定从所有的报纸中听说了这个消息。顺便说一句,在那里,我认出了我曾经在你堂姐家里看到的那幅画像的原型。你还记得那幅画像吗?虽然那是于贝尔·罗伯特一个世纪之前画的圣克洛大喷泉,可如今看起来仍然非常逼真。我感受到了远处环绕喷泉的丘陵呈现出来的古老魅力,位于中央的大喷泉在风吹日晒中微微颤动,就像一片巨大的洁白羽毛。我认出了这喷泉,正是它,那何止是在漫长而短暂的生命过程中不断更新的流水。喷泉丝毫没有失去它的轻盈和清新,在间歇性的喷射和似水柔情中傲然挺立,摇曳着骚动和呢喃的羽冠,金黄的太阳为它镀上了一片美丽的云彩,上升的喷泉每次都会穿越云层,准确地说,喷泉似乎在这种看似静止的层层攀缘中将溅落的细小水花迅速地射向水池,就像打渔的沉子,在水池中荡漾出唯其独有的涟漪,轻微的水声加深了随之而来的寂静,更加协调的水柱再度喷射的声音在寂静中隐约可闻。空中飞溅的小水珠最终无力地重新坠落下来!这一切是多么的迷人可爱。
继而我们得知,在安特卫普举行的凡·戴克画展即将结束;老图尔纳福尔坚持非去那里不可,于是我们径直来到阿姆斯特丹,我就在当地的一个房间里给你写信,从这个房间可以看见运河,硕大的海鸥缓慢地扇动着它们的巨大翅膀迅速飞过,仿佛在街道和广场的角落寻觅、闻嗅和感受大海,把某种海洋的气息切实地带给这座城市,它们的本能似乎告诉它们,大海就在底下:海鸥在这里翱翔,就像在波浪上和海风中那样,带着它们不知疲倦的焦虑,它们的力量和它们熟知的元素中所蕴含的那种欢快的醉意,用它们的喊叫来吮吸和致意。
对于一座城市来说,这些鸟类是多么美妙,它们是翱翔着的纹章!不过,我想说的是你和你的信,我从你的信中发现,我的宝贝真是博学多识,竟然会从十八世纪引经据典,这让我感到非常骄傲。你教我去爱,我通过你了解的那些东西,我们从彼此相爱中得到的所有这些馈赠,对我来说就像闪烁着往日温馨的辉光,佩戴起来美妙无比的首饰那样弥足珍贵。天哪!在这个被我疯狂地称为我的弗朗索瓦丝的女人身上竟然有这么多近在我眼前却又不为我所知和我无法控制的东西,可我更喜欢亲自从你身上发现的这些东西,在疲惫和猜疑的时候,它们就像是对不复存在的爱情的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抵押。
你还记得那天你背诵我教给你的诗句的情形吗?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爱你。请听来自勒蒙多尔的这封信,它像不像你的信和你在奥弗涅、勒蒙多尔和鲁瓦耶的客栈所说的那些话:“大家都这样跟我打招呼:夫人身体有恙吗?这样的话使让我不胜其烦,尽管我对此信以为真。水边人山人海,这让我十分沮丧。一大群饥饿的跳蚤将我的眠床变成了地狱。[……]我想看一看散步的地方。人们给我指出十几步远的一个令人讨厌的地方。我回来时比我出去时更加忧伤。我趁着有人动身离开的机会提升了住房的档次,来到一个至少在勒蒙多尔还算过得去的可以烤火的房间,面对供人饮用的喷泉。”“趁着有人离开的机会!”“有人动身离开!”您还不知道吧,弗朗索瓦丝,我们入住的客栈的看门人对我们说话时用的就是这个字眼:“这个星期有许多人要动身离开。”
这封来自勒蒙多尔的信写于一八〇三年八月。看门人没有想到他竟然使用了德·博蒙夫人的措辞。因为这是后者在写给儒贝尔的信中的措辞。是的,就是她,“赫库兰尼姆古城残破的轮廓无声无息地在空气中流淌。”那个波利娜·德·蒙莫琳酷似我的宝贝,正因为如此,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叫你波利娜,因为我不敢用弗朗索瓦丝称呼你。那是她的名字而不是你的名字。对于我来说,仍然用这个名字称呼你,触摸你的翻版,这就等于走完了一半的路程。更何况她从前说“动身离开”并不是为了让你惊奇,正如人们今天所说的那样。
因为我的小女生知道,一切都很少改变,她比一个老学究更熟悉亚里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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