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儿子与情人
[book_author]劳伦斯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313536
[book_dec]《儿子与情人》是英国作家戴维·赫伯特·劳伦斯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是作者的半自传体作品。小说围绕矿工毛瑞尔一家展开。保罗的母亲格特鲁德与保罗之父毛瑞尔婚后不久,毛瑞尔就变成了一个酒鬼,格特鲁德憎恶他,于是把全部爱情转向儿子。她原来最喜爱大儿子威廉,后来威廉去伦敦工作,并在伦敦病故,她就把全部感情寄托在二儿子保罗身上。保罗16岁时认识了女友米丽安。她鼓励保罗在工厂工作之余作画,并与保罗同学法语,两人情感日益加深,但是保罗的母亲不喜欢米丽安,要保罗放弃她。同时,米丽安由于受到严格的宗教观念的影响,将爱情的任何热烈表示都看作是不轨与低下,只追求精神上的恋爱,由于这两方面的原因保罗与米丽安的关系终于破裂。几年之后,保罗为了摆脱母亲在精神上对他的控制和米丽安给他的感情上的打击,他认识了女工克莱拉。这时漂亮的克莱拉已与丈夫分居,不久她就成了保罗的情妇。他们的关系虽然充满了火热的感情,但缺乏精神上的理解,保罗觉得单纯的肉体满足也不能给他带来长远的欢乐。他无法找到使精神与肉体统一起来的爱情,因而又陷入了精神的矛盾。保罗的母亲患了癌症。一天他去医院看望母亲,发现患了伤寒症的克莱拉的丈夫道斯也在那里。保罗出于对道斯的同情,说服了克莱拉,使他们夫妇重归和好。母亲去世后,保罗孤独一人,茫然不知所惜。通向未来生活的途径究竟在哪里?他依然不得而知。最后,经过长期的内心斗争,他以新的勇气投入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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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儿子与情人序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是二十世纪杰出的英国小说家,被称为“英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
劳伦斯于1885年9月11日诞生在诺丁汉郡伊斯特伍德矿区一个矿工家庭。做矿工的父亲因贫困而粗暴、酗酒,与当过教师的母亲感情日渐冷淡。母亲对儿子的畸型的爱,使劳伦斯长期依赖母亲而难以形成独立的人格和健全的性爱能力。直到1910年11月,母亲病逝后,劳伦斯才挣扎着走出畸形母爱的怪圈。
劳伦斯的成名作《儿子和情人》正是带有他早年的独特家庭经历的自传体小说。
小说中矿工沃特。毛瑞尔一家的畸型关系,正是劳伦斯一家生活的写照。
在完成《儿子和情人》的两年后,劳伦斯于1915年完成了他自创一格的小说《虹》,这是他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
《虹》以英国小说中没有先例的热情与深度探索有关性的心理问题,通过三代人的正常与非正常的两性交往寻求建立自然和谐的性关系的可能性。劳伦斯说:“它在小说艺术中确实不乏新鲜之处”,是对“两性关系的研究”。
《虹》以家族历史的方式展开,叙述了一位自耕农的三代人的经历与变迁。第一代汤姆。布朗文是个忠厚诚实的农民,与一位波兰遗孀莉迪娅结合,他们的结合平凡无奇。莉迪娅前夫所生的女儿安娜与汤姆的侄子威尔结婚,成为农庄上的第二代,他们的婚姻,在蜜月过后充满了信仰的分歧、感情的挫折、性格的冲突和争夺支配地位的斗争,没有温柔,没有爱情,只有在欲望驱使下对肉体的追求,在恨的长夜中偶然迸发出爱的火花。然而肉体上的一时满足,填补不了精神上的长久空虚,他什1只能转向别处寻求寄托。第三代,即厄秀拉这代,她在性关系上的体验是对一种不同于父辈的新型关系的探索。她少女时期与女教师英杰的一段同性恋是她探索中的一个插曲,随之而来的是她与军官安东的一番放荡的热恋,他们的如火恋情终因缺乏精神上的和谐与理解而分手。
《虹》的姊妹篇《恋爱中的女人》,完成于1921年,当时正值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这部小说反映了西方世界深刻的危机。
《恋爱中的女人》描写贵族女性赫米奥恩追求一种精神恋。她对中学督察伯基爱得发狂甚至内心甘作他的奴隶,任他摆布,但总是当着别人向伯基显示出爱的颐指气使和霸道独揽的关切,这使寻求肉体和精神双重和谐的伯基对她不堪忍受,转而追求温柔美丽的中学教师欧秀拉,但女人们事实上都有一种天生的任性和倔强,他痛感女人追求和付出的爱完全是一种占有,一种母亲似的占有,是把男人当作填补子宫空缺的婴儿。欧秀拉的妹妹则是另一种女性,醉心于新矿主吉拉尔德,并与他同居。新矿主的父亲乐善好施,但对妻子他只有野蛮自私的性欲发泄和占有。新矿主秉承了父亲的后一特性,这使古德兰痛苦万分,而与邂逅相遇的艺术家陷入爱的狂欢。
完成于1926年的《羽蛇》,是以爱尔兰蠕妇为主人公。凯特厌恶西方文明世界,想到墨西哥去寻找新生,却被卷入当地推翻天主教、恢复羽蛇神古教的漩涡中。凯特和西波里亚诺结合,是他身上那种不可预测的吸引人的男性力量把她留在墨西哥。
她相信,一切真正的生活的关键存在男女之间充满活力的性爱关系中。男女之间这种一体是一切今日之生活与未来之可能的关键。一切新生活来自这关键的男女一体。
这是一切核心。
此外,劳伦斯还写了《白孔雀》(1911年)、《迷途的姑娘》(1920年)、《亚伦的藜杖》(1922年)《袋鼠》(1923年)等多部小说。
在他一生所写的10部长篇小说中,《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成为他影响最大的一部作品。此时,他已重病在身,但仍三易其稿,把一部惊世之作留给了后人。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通过康妮和梅勒斯美妙的肉体交流,劝告人们要自然地、诚实地、纯洁地思考性的问题,性不是什么丑恋、淫秽不道德的东西,它恰恰是人们能够自救的根本。
劳伦斯正是带着严肃的、深刻的、纯洁的目的描写性爱,而且许多场面写得特别精细,他是把性爱作为拯救人类的一种生命力,作为那些陷入文明困境中的人走向新生的最好途径。他一直是一位强烈的婚姻支持者;他说:“我们反对的是廉价、荒淫;我所坚持的是:性是纤细、脆弱的生命属性,不容玩弄;我所痛惜的是没有感情的性。性应该是一种真情的流动,一种真情的慷慨而温暖的流动,决不是诡计,决不是一时冲动,决不是纯粹的暴虐,我之所以写了一本有关男女之间性关系的书,并不是提倡男人和女人都开始轻率随便地结交情人或漫无节制地胡搞淫乱。”劳伦斯正是自始至终把握这崇高和纯洁的理性尺度,写出男女肉体快感,写出性爱纯洁无邪,写出他真诚的心曲。同时,劳伦斯很好地把握住语言的洁净,使一个个人物完美地凸现出来。
认真阅读和研究劳伦斯的作品,我们不难看出,劳伦斯这些作品探讨的理想的两性关系是精神和肉体的和谐。
劳伦斯还认为性是人生来俱有的自然本性,人类爱美是一种天性,而性与美是一回事,就像火焰和火,如果你仇视性,你就是仇视美;如果你爱活生生的美,你就得崇拜性。性与生命同在,美与生活相伴。他说:“假如我们的文明教会了我们怎样让性感染力适当而微妙地流动,怎样保持性之火的纯净和生机勃勃,让它以不同的力量和交流方式或闪烁、或发光、或熊熊燃烧,那么,也许我们就能——我们就能——终生生活在爱中。”
劳伦斯相信,人的本能,尤其是性本能的淋漓通达的渲泄和发挥可以拯救人类,他认为对人类来说伟大的相互关系总是男女关系。甚至认为和谐、协调的两性关系可以化解社会病症。他在致爱德华。加尼特的信中写道:“现在,我即将完成《两姊妹》这部小说,全书将只有300页。这部小说是为年轻的小姐而创作的,我只能写我感受最强烈的东西,这种东西在目前说就是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或者调整旧的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关系,这毕竟是当今问题所在。”1913年4月26日,劳伦斯在给麦支劳德的信中又说:“我相信,只有通过调整男女之间的关系,使性变得自由和健康,英国才能从目前的萎靡不振中解脱出来。”
劳伦斯在短暂的一生中,不仅成名于小说,而且还是诗人和散文家。他最推崇的文学形式,当属长篇小说。他认为此种形式最能充分展现生活。
劳伦斯一生动荡,他当过屠户会计、厂商雇员、小学教师;他曾在英伦中部漫游,走过许多城镇和乡村;他与一位教授夫人的私奔,曾在当时掀起轩然大波……
而这一切经历,都成为他创作的积累,并支撑了他的写作大业。
1930年3月2日,这位天才的文学家病逝于法国的旺斯镇,享年45岁。
英年早逝的劳伦斯,事先不会想到他有些作品被列入禁书。一部《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在他的祖国——英国,被禁了三十年(1930年——1960年)。他的有些作品,在我国目前尚未译介。如本书所收的《羽蛇》,即为国内首次译介。
最后,我们仍引用劳伦斯的话,为本序作结:“这本书的真正意义便在这儿,我要世间的男子女子能充分地、完备地、纯正地、无瑕地去思想性的事情。纵令我们不能如心所欲地作性的行动,但至于让我们有完全无暇的性思想。”这也是我们译这套劳伦斯精品的初衷,是为序。
刘一之一九九四年春于铁狮子坟
这是性爱小说之父劳伦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1961年美国俄克拉荷马发起了禁书运动,在租用的一辆被称之为“淫秽书籍曝光车”所展示的不宜阅读的书籍中,《儿子与情人》被列在首当其冲的位置。
[book_title]第01章 新婚岁月
过去的“地狱街”被“河川区”取而代之,地狱街原是青山巷旁那条溪边的一片墙面凸凹不平的茅草屋,那里住的是在两个区以外小矿井里工作的矿工们。小溪从赤杨树下流过,还没有受到这些小矿井的污染。矿井的煤是使用毛驴吃力地拉着吊车拉上地面的。乡村里到处都是这种矿井,有些矿井在查理二世时期就开始采掘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矿工和毛驴像蚂蚁似的在地下打洞,在小麦地和草地上弄出奇形怪状的土堆,地面上涂成一块块的黑色。矿工们的茅屋成片成行到处都是,再加上分布在教区里的零星的庄园和织袜工人的住房,这就形成了贝斯伍德村。
大约六十年前,这里突然发生了变化。小矿井被金融家的大煤矿所排挤。后来,在诺丁汉郡和德贝郡都发现了煤矿和铁矿,便出现了卡斯特——魏特公司。帕尔莫斯勋爵在一片欢呼中,正式为本公司坐落在深坞森林公园旁边的第一家煤矿的开张剪了彩。
大概就在这个时候,臭名昭著的地狱街被烧了个精光,连大堆的垃圾也化为灰烬。
卡斯特——魏特公司吉星高照,从赛尔贝到纳塔尔河谷开采出一个又一个的新矿,不久这里就有六个新矿。一条铁路从纳塔尔开始,穿越森林中高高的砂岩,经过破落了的卡尔特会修道院、罗宾汉泉和斯宾尼公园,到达米恩顿矿,一个座落在小麦田里的大矿。铁路从米恩顿穿过谷地到达本克尔煤山,然后向北通往可以俯瞰克瑞斯和德贝郡群山的贝加利和赛尔贝。这六个矿就如六枚黑色的钉子镶嵌在田野上,由一条弯弯曲曲的细链子般的铁路串成一串。
为了安置大批矿工,卡斯特——魏特公司盖起了居民区,一个个大大的四合院在贝斯伍德山脚下出现。后来,又在河川的地狱街上,建起了河川区。
河川区包括六幢矿区住宅,分成两排,就像六点骨牌似的,每幢有十二间房子。
这两排住宅坐落在贝斯伍德那陡峭的山坡脚下,从阁楼窗口望去,正对着通往赛贝尔的那座平缓的山坡。
这些房子构造坚固、相当大方。靠近谷底的一排房子的背面种着樱草和虎耳草,上面一排房子的阳面种着美洲石竹,窗前的小门厅、阁楼上的天窗收拾得干干净净,小水蜡篱笆修剪得整整齐齐。但是,这只是外表,是矿工的家眷们收拾干净不住人的客厅的景象,卧室和厨房都在房屋的后面,对着另一排房子的背面能看到的只是一片杂乱的后院和垃圾堆。在两排房屋中间,在两行垃圾堆中间,有一条小巷是孩子们玩耍,女人们聊天,男人们抽烟的场所。因此,在河川区,尽管那房子盖得不错,看起来也很漂亮,可实际生活条件却非常恶劣,因为人们生活不能没有厨房,但厨房面对的却是塞满垃圾的小巷。
莫瑞尔太太并不急着要搬到河川区,她从贝斯伍德搬到山下这间房子时,这间房已经盖了十二年了,而且开始逐渐败落。然而她不得不搬下来。她住在上面一排房子的最后一间,因此只有一家邻居,屋子的一边比邻居多了一个长条形花园。住在这头上的一间,她仿佛比那些住在“中间”房子里的女人多了一种贵族气派,因为她每星期得付五先令六便士房租,而其他却付五先令。不过,这种超人一等的优越感对莫瑞尔太太来说,安慰不大。
莫瑞尔太太三十一岁,结婚已经八年了。她身体玲珑气质柔弱,但举止果断。
然而她和河川区的女人们第一次接触时,不由得有一点胆怯。她七月从山上搬下来,大约九月就怀了第三个孩子。
她的丈夫是个矿工。他们搬到新屋才三个星期就逢着每年一度的假日。她知道,莫瑞尔肯定会尽情欢度这个假日的。集市开始那天是个星期一,他一大早就出了门。
两个孩子,威廉,这个七岁的男孩,吃完早饭就立即溜出家逛集市去了,撇下只有五岁的安妮哭闹了一早晨,她也想跟着去。莫瑞尔太太在干活,她还和邻居不太熟,不知道应该把小姑娘托付给谁,因此,只好答应安妮吃了午饭带她去集市。
威廉十二点半才回家,他是个非常好动的男孩,金色的头发,满脸雀斑,带几分丹麦人或挪威人的气质。
“妈妈,我可以吃饭了吗?”他戴着帽子冲进屋,喊道:“别人说,一点半集市就开始了。”
“饭一做好你就可以吃了。”妈妈笑着回答。
“饭还没好吗?”他嚷道,一双蓝眼睛气冲冲地瞪着她,“我就要错过时间了。”
“误不了。五分钟就好,现在才十二点半。”
“他们就要开始了。”这个孩子半哭半叫着。
“他们开场就要你的命啦,”母亲说,“再说,现在才十二点半,你还有整整一个小时。”
小男孩急急忙忙摆好桌子,三个人立即坐下。他们正吃着果酱布了,突然这孩子跳下椅子,愣愣地站在那儿,远处传来了旋转木马开动声和喇叭声,他横眉冷眼地瞪着母亲。
“我早就告诉你了。”说着他奔向碗柜,一把抓起帽子。
“拿着你的布丁——现在才一点过五分,你弄错了——你还没拿你的两便士钱呢。”母亲连声喊着。
男孩极为失望地转过身来,拿了两便士钱一声不吭地走了。
“我要去,我要去。”安妮边说边哭了起来。
“好,你去,你这个哭个不停的小傻瓜!”母亲说。下午,莫瑞尔太太带着女儿,沿着高高的树篱疲倦地爬上山坡。田里的干草都堆了起来,麦茬田里牧放着牛群,处处是温暖平静的气氛。
莫瑞尔太太不喜欢赶集市。那里有两套木马:一套靠蒸汽发动,一套由小马拉着转。三架手风琴在演奏,夹杂着枪弹零星的射击声,卖椰子的小贩刺耳地尖叫声,投掷木人游戏的摊主的高声吆喝,以及摆西洋镜小摊的女人的招呼声。莫瑞尔太太看到自己的儿子站在西洋镜摊外面出神地看着,那西洋镜里正演着有名的华莱士狮子的画面,这只狮子曾经咬死一个黑人和两个白人。她没管他,自己去给安妮买了一些奶油糖。没多久,小男孩异常兴奋地来到妈妈跟前。
“你从没说过你要来——这儿是不是有很多好东西?——那只狮子咬死了三个人——我已经花光了我的两便士——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只蛋形杯子,上面有粉红色蔷蔽图案。
“我是从那个摊子上赢来的,他们在那儿打弹子游戏。我打了两回就得到了这两个杯子——半便士玩一回。看,杯子上有蔷蔽花,我的这种。”
她知道他是为她选的。
“嘿!”她高兴地说,“真漂亮。”
母亲来逛集市,威廉喜出望外,他领着她四处游荡,东瞧西瞅。在看西洋景时,她把图片的内容像讲故事一样讲给他听,他听得都入了迷,缠着她不肯离去。他满怀着一个小男孩对母亲的自豪,一直意气昂扬地跟在她身边。她戴着小黑帽,披着斗篷,向她所认识的妇女微笑示意,没有人比她更像一位贵妇人了。她终于累了,对儿子说:“好了,你是现在就回去呢,还是再呆会儿?”
“你这就要走啊?”他满脸不高兴地说道。
“这就走,现在都四点了。”
“你回去要干嘛呀?”他抱怨道。
“如果你不想回去,可以留下。”她说。
她带着她的小女儿慢慢地走了,儿子站在那里翘首看着她,既舍不得放母亲回去,又不愿离开集市。当她穿过星月酒馆门前的空地时听到男人们的叫喊声,闻到啤酒味儿,心想她丈夫可能在酒馆里,于是加快脚步走了。
六点半,威廉回来了,疲惫不堪,脸色苍白,多少还有几分沮丧情绪。他心里感到一丝莫名其妙的痛苦,因为他没陪母亲一起回家,她走了以后,他在集市上再没开心地玩过。
“我爸爸回家了吗?”他问。
“没有。”母亲回答。
“他在星月酒馆帮忙呢,我从窗子上那个黑铁皮洞里看到的,池的袖子卷得高高的。”
“嗯,”母亲简单的应了声,“他没钱,别人或多或少给他些钱,他就满足了。”
天开始暗下来,莫瑞尔太太没法做针线活了,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到处弥漫着欢快的节日气氛,这种气氛最终还是感染了她,她情不自禁地走到旁边的花园里。
女人们从集市上回来了,孩子们有的抱着一只绿腿的白羊羔,有的抱着一只木马。
偶尔,也有男人走过,手里拿满了东西。有时,也有好丈夫和全家人一起悠闲地走过,但通常是女人和孩子们走在一起。暮色更浓了,那些在家围着白围裙的主妇们,端着胳膊,站在小巷尽头聊天。
莫瑞尔太太形单影只,但她对此已经习惯了。她的儿子女儿都已在楼上睡了。
表面看来她的家稳固可靠,可是,一想到将要出世的孩子,她便深感不快。这个世界似乎是一个枯燥的地方,至少在威廉长大以前,她不会有别的期望。但是,对她自己来说,只能枯燥的忍耐下去——一直忍到孩子们长大。可是这么多的孩子!她养不起第三个孩子。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当父亲的在酒馆里眼务,自己醉醺醺的,她看不起他,可又跟他联系在一起。她接受不了这个即将来临的孩子,要不是为了威廉和安妮,她早就厌倦了这种贫穷、丑恶的庸俗的生活。
她走到宅前的花园里,觉得身子沉重得迈不开步,可在屋里又没法呆下去。天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想想未来,展望前程,她觉得自己像是给人活埋了。
宅前的花园是由水蜡树围起来的小块方地。她站在那儿,尽力想把自己溶入花香和即将逝去的美丽的暮色中。在园门对面,高高的树篱下面,是上山的台阶。两旁是割过草的草坡沉浸在霞光中。天色变化迅速,霞光转眼就在田野上消失,大地和树篱都沉浸在暮霭里。夜幕降临了,山顶亮起了一簇灯光,灯光处传来散集的喧嚷声。
树篱下那条黑暗的小路上,男人们跌跌撞撞地往家走。有一个小伙子从山头陡坡上冲下来,“嘭”跌倒在石阶上,莫瑞尔大大打了个寒噤。小伙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样子可怜兮兮的,好象石阶是故意伤害他。
莫瑞尔太太折身回屋,心里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能否有变化。但她现在已经认识到这是不会改变的,她觉得她似乎离她的少女时代已经很远很远了,她简直不敢相信如今这个迈着沉重的步伐在河川区后园的女人,就是十年前在希尔尼斯大堤上脚步轻快的那位少女。
“这儿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她自言自语“这儿的一切都和我有何相干呢?甚至这个即将来世的孩子和我又有何瓜葛呢?反正,没人来体贴我。”
有时,生活支配一个人,支配一个人的身躯,完成一个人的历程,然而这不是真正的生活,生活是任人自生自灭。
“我等待”莫瑞尔太太喃喃自语——“我等啊等,可我等待的东西永远不会来。”
她收拾完去了厨房,点着了灯,添上火,找出第二天要洗的衣服先泡上,然后,她坐下来做针线活儿,一补就是好几个小时,她的针在布料上有规律地闪着银光。
偶尔,她叹口气放松一下自己,心里一直盘算着,如何为孩子们节衣缩食。
丈夫回来时,已经十一点半了。他那络腮胡子上部红光满面,向她轻轻地点了点头,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气。
“(呕欠),(呕欠),在等我,宝贝?我去帮安东尼干活了,你知道他给了我多少?一点也不多,只有半克朗钱……”
“他认为其余的都算作你的啤酒钱啦。”她简短地答道。
“我没有——我没有,你相信我吧,今天我只喝了一点点,就一点儿。”他的声音温和起来“看,我给你带了一点白兰地姜饼,还给孩子们带了一个椰子。”他把姜饼和一个毛茸茸的椰子放在桌子上,“嘿,这辈子你还从来没有说过一声‘谢谢’呢,是么?”
仿佛为了表示歉意的回报,她拿起椰子摇了摇,看看它是否有椰子汁。
“是好的,你放心好了,我是从比尔。霍金森那里要来的。我说‘比尔,你吃不了三个椰子吧?可以送一个给我的孩子吃?’‘行,沃尔特,’他说:”你要哪个就拿哪个吧。‘我就拿了一个,还说了声谢谢。我不想在他面前摇摇椰子看好不好,不过他说,’沃尔特,你最好看看这一个是不是好的。‘所以,你看,我知道这是一个好的。他是一个好人,比尔。霍金森真是一个好人。“
“一个人喝醉时,他什么都舍得给,你们俩都喝醉了。”莫瑞尔太太说。
“嘿,你这个讨厌的臭婆娘,我倒要问问谁喝醉了?”莫瑞尔说,他洋洋得意,因为在星月酒馆帮了一天忙,就不停地嗦叨着。
莫瑞尔太太累极了,也听烦了他的废话,趁他封炉的时候,溜上床睡觉去了。
莫瑞尔太太出身于一个古老而体面的市民家庭,祖上曾与哈钦森上校共同作战,世世代代一直是公理会虔诚的教徒。有一年,诺丁汉很多花边商破产的时候,她的做花边生意的祖父也破产了。她的父亲,乔治。科珀德是个工程师——一个高大、英俊、傲慢的人,他不但为自己的白皮肤、蓝眼睛自豪,更以他的正直为荣。格特鲁德身材像母亲一样小,但她的高傲、倔强的性格却来自科珀德家族。
乔治。科珀德为自己的贫穷而发愁。他后来在希尔尼斯修船厂当工程师头领。
莫瑞尔太太——格特鲁德——是他的二女儿。她像母亲,也最爱母亲,但她继承了科珀德家族的蓝眼睛宽额头。她的眼睛明亮有神。她记得小时候她恨父亲对温柔、幽默、善良的母亲的那种盛气凌人的态度;她记得自己跑遍希尔尼斯大堤去找船、她记得自己去修船厂时,男人们都亲热地拍着她夸奖她,因为她虽是一位娇嫩的女孩,但她个性鲜明;她还记得那个私立学校的一位年迈女教师,后来还给她当助手。
她现在还保留着约翰。费尔德送给她的《圣经》。十九岁时,她常和约翰。费尔德一块儿从教堂回家。他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儿子,在伦敦上过大学,当时正准备投身于商业。
她甚至能回忆起那年九月一个星期天下午他俩坐在她父亲住所后院的葡萄藤下的每一个细节,阳光从葡萄叶的缝隙中射下来,在他俩身上投下美丽的图案,有如一条披肩。有些叶子完全黄了,就像一朵朵平展的金花。
“坐着别动,”他喊道,“看你的头发,我不知道如何形容,它像黄金和紫钢一样闪闪发光,像烧熔的铜一样红,太阳一照有如一根根金丝,他们竟然说你的头发是褐色的,你母亲还说是灰色的呢。”
她看着他闪光的眼睛,但她那平静的表情却没有流露出内心的激动。
“可是你说你不喜欢做生意。”她缠着他问。
“我不喜欢,我恨做生意!”他激动地喊道。“你可能愿意做一个牧师吧。”
她半恳求地说。
“当然,我喜欢做一个牧师,我认为自己能做一个第一流的传教士。”
“那你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做牧师呢?”她的声音充满愤慨,“我要是一个男子汉,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她把头抬得很高,他在她面前总是有些胆怯。
“但是我父亲非常固执,他决定让我去做生意,要知道他是说到做到的。”
“可是,你是一个男子汉吗?”她叫了起来。
“是个男子汉算什么。”说完后,他无可奈何地皱着眉。
如今她在河川区操持家务,多少能体谅一点男子汉是怎么回事,明白凡事不可能样样顺心。
二十岁的时候,他身体不佳,便离开了希尔尼斯。父亲已经退休回到了诺丁汉。
约翰。费尔德因为父亲已经破产,只得去诺伍德当了老师。一去两年,沓无音讯。
她便下决心去打听一下,才知道他和房东太太,一个四十多岁富有的寡妇结了婚。
莫瑞尔太太还保存着约翰。费尔德的那本《圣经》。她现在已经不相信他会——唉,她相当明白他会是什么样的。她为了自己才保存着他的《圣经》。把对他的想念藏在心里,三十五年了,直到她离世的那天,她也没提起过他。
二十三岁时,她在一次圣诞晚会上遇见了一个来自埃沃斯河谷的小伙子。莫瑞尔当时二十七岁,体格强壮,身材挺拔,仪表堂堂,头发自然卷曲,乌黑发亮,胡须浓密茂盛而且不加修饰,满面红光,嘴唇红润,又笑口常开,所以非常引人注目,他的笑声浑厚而响亮,与众不同。格特鲁德。科珀德盯着他,不知不觉入了迷。他生气勃勃,幽默诙谐,和什么人都能愉快相处。她的父亲也极富幽默感,但是有点冷嘲热讽。这个人不同:温和、不咬文嚼字、热心,近似嬉戏。
她本人刚好相反。她生性好奇,接受能力强,爱听别人说话,而且善于引导别人谈话。她喜欢思索,聪明颖悟,尤其喜欢和一些受过教育的人讨论有关宗教、哲学、政治方面的问题。遗憾的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因此她总是让人们谈他们自己的事,她也自得其乐。
她本人相当娇小、柔弱,但天庭饱满,褐色的卷发披肩,蓝色的眼睛坦率、真诚,像在探索什么。她有双科珀德家人特有的美丽的手,她的衣服总是很淡雅,藏青色的绸衣,配上一条奇特的扇贝形银链,再别上一枚螺旋状的胸针,再简洁不过。
她完美无暇,心地坦白,不乏赤子之心。
沃尔特。莫瑞尔在她面前仿佛骨头都酥了。在这个矿工眼里,她是神秘的化身,是奇妙的组合,是一个地道的淑女。她跟他说话时,她那纯正的南方口音的英语使他听着感到很刺激。她看着他那优美的舞姿,好象是天生的舞星,他跳起来乐此不疲,他的祖父是个法国难民,娶了一个英国酒吧女郎——如果这也算是婚姻的话。
格特鲁德。科珀德看着这个年轻人跳舞,他的动作有点炫耀的感觉,很有魅力。他那红光满面、黑发技散的头,仿佛是插在身上的一朵花,而且对每一位舞伴都一样的嘻笑颜颜。她觉得他太棒了,她还从来没有碰到谁能比得上他。对她来说,父亲就是所有男人的典范,然而,乔治。科珀德,爱读神学,只和圣保罗有共同思想,他英俊而高傲,对人冷嘲热讽,热情,但好支配他人,他漠视所有的感官享受——他和那些矿工大相径庭。格特鲁德本人很蔑视跳舞,她对这种娱乐没有一点兴趣,甚至从没学过乡村舞蹈。她是一个清教徒,和她的父亲一样,思想清高而古板。因此,矿工生命的情欲之火不断溢出温柔的情感,就象蜡烛的火焰似的从他体内汩汩流出,不像她的那股火受她的思想和精神的禁铜,喷发不出来。所以她对他有种新奇的感觉。
他走过来对她鞠了躬,一股暖流涌入她的身体,仿佛喝了仙酒。
“一定要和我跳一曲。”他亲热地说。她告诉过他,自己不会跳舞。“不很容易,我很想看你跳舞。”她看着他恭敬的样子笑了。她笑得很美,这使他不禁心旌摇曳。
“不行,我不会跳舞。”她轻柔地说。她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一样响亮。
他下意识地坐到了她的身旁,恭敬地欠着身子,他常凭直觉行事。
“但是你不应该放弃这支曲子。”她责怪着说。
“不,我不想跳那支——那不是我想跳的。”
“可刚才你还请我跳呢。”
他听了大笑起来。
“我从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你一下就把我绕的圈子拉直了。”
这自是她轻快地笑了。
“你看起来不像拉直的样子。”她说。
“我像条猪尾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他爽朗地笑着。
“你是一个矿工!”她惊愕地喊道。
“对,我十岁就开始下井了。”
她又惊愕地看着他。
“十岁时!那一定很辛苦吧?”她问道。
“很快就习惯了:人像耗子一样生活着,直到晚上才溜出来看看动静。”
“那眼睛也瞎了。”她皱了皱眉。
“像一只地老鼠!”他笑道:“嗯,有些家伙的确像地老鼠一样到处转。”他闭上眼睛头往前伸,模仿老鼠翘起鼻子到处闻,像在打探方向。“他们的确这么做。”
他天真地坚持说。“你从来没见过他们下井时的样子?不过,什么时候我带你下去一趟,让你亲眼看看。”
她看着他,非常吃惊。一种全新的生活展现在她面前。她了解到了矿工的生活,成千成百的矿工在地下辛勤地干活,直到晚上才出来。在她眼里他似乎高尚起来,他每天的生活都在冒险,他却依然欢天喜地。她带着感动和尊敬的神情看着他。
“你不喜欢吗?”他温柔地问,“是的,那会弄脏你的。”
她从来没与方音很重的人谈过话。
来年的圣诞节他们结婚了,前三个月她幸福极了,她一直沉浸在这种幸福中有半年时光。
他签约保证永不沾酒,并带上禁酒会的蓝缎带招摇过市。她原以为他俩住的是他自己的房子。房子虽小,但比较方便,房里的陈设实惠耐用又美观大方,这与她踏实的性格相投。她与周围的女人们不大来往,因此,莫瑞尔的母亲和姐妹们常取笑她的小姐派头。但是,她只要和丈夫在一起,什么也就不在乎了。
有时候,她厌倦了卿卿我我的蜜语,努力尝试着跟他正儿八经地聊聊,当然他只是在用心的听着,却听不懂。这使她那想彼此加深理解的希望破灭了,她有点害怕。有时候,他一到晚上就坐立不安,她明白,对他来说守着她不是他生活的全部,索性病痛快快地让他去干些零活。
他聪明手巧,擅长修修补补。因此,她就说:“我真喜欢你母亲的那个火拨子——小巧好使。”
“真的吗?宝贝?嗯,那是我做的,我可以再做一个。”
“什么!哇,那是钢的。”
“钢的又怎么了,我一定会做一把,即使不完全一样,也差不离儿的。”
她不在乎乱七八糟,叮叮咣咣,因为他正忙得不亦乐乎。
但到婚后第七个月的一天,她在刷扫他的那件礼服时,发觉他胸前的口袋里有几张纸。出于一种好奇心,她拿出了那几张纸。他很少穿这件结婚时穿的礼服,所以,以前并未注意这些纸片,原来是房子家具的帐单,至今尚未付清。
“看,”在他吃完晚饭,洗完澡之后,她才说:“我在你的婚礼服里发现了这些帐单,你还没有还清吗?”
“没有,我还没来得及呢。”
“但是,你告诉我所有的帐都已付清。那我最好星期六去诺丁汉把帐付清了。
我不想坐在别人的椅上、别人的桌子旁吃饭。“
他没有吭气。
“你能把你的存折给我吗?”
“可以,顶什么用呢!”
“我觉得……”她欲说又止。他曾经给她说过,他还有一笔存款。可是,现在她意识到再问也没用。于是,她只好又悲凉又愤怒地呆呆地坐在那里。
第二天,她去见他们的母亲。
“你给沃尔特买过家具吗?”她问道。
“是啊,我买过。”老太太冷淡地回答。
“他给你多少钱去买家具?”
老太太被儿媳妇的问话激怒了。
“既然这么关心,我就告诉你,八十镑!”她回答道。
“八十镑!可是还有四十二英镑还没有付呢!”
“这不是我的问题。”
“可是,钱到哪儿去了?”
“我想你会找到所有的帐单的。你一看就知道了——他除了欠我十镑外,还有我这儿办婚礼花去的六镑。”
“六镑!”格特鲁德。莫瑞尔重复了一句她觉得这话太无耻,她父亲为她办婚礼花掉了一大笔钱,然而,沃尔特父亲还让儿子付六镑的酒席钱。
“他买房子花了多少钱?”她问道。
“他的房子——哪儿的房子?”
格特鲁德。莫瑞尔的嘴唇都发白了。他曾告诉她,他住的房子和旁边的那间房子,都是他自己的。
“我以为我们住的房子——”她欲言又止。
“那是我的房子,那两间,”婆婆说:“收费并不高,我只需要能够抵押利息就行了。”
格特鲁德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神情简直跟她父亲一模一样。
“那么说,我们应该给你付房租。”她冷冷地说。
“沃尔特是在给我付房租。”婆婆回答。
“多少租金?”格特鲁德问。
“每周六先令。”婆婆回答。
可房子不值这个价钱。格特鲁德昂起头,直直地瞅着她。
“你很幸运,”老太太讽刺地说:“花钱用费都由丈夫操心,自己只大手大脚地用。”
小媳妇保持沉默。
她对丈夫没说什么,但她对他的态度变了,她那高傲、正直的心灵,变得冷如寒冰,硬似磐石。
转眼到了十月,她一心想着圣诞节。两年前的圣诞节,她遇见了他,去年圣诞节,她嫁给了他,今年圣诞节她将给他生孩子。
“你不去跳舞吗,太太?”她隔壁的一个邻居问她。十月里,在贝斯伍德“砖瓦酒店”里大家议论纷纷,说要举办一个舞蹈班。
“不,我从来没有想跳舞的欲望。”莫瑞尔太太回答。
“真怪!你嫁给你丈夫可真有意思。你知道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舞棍。”
“我可不知道他这么有名。”莫瑞尔太太笑着回答。
“嗬,他才有名呢!(呕欠),他主持矿工俱乐部的跳舞班都有五年多了。”
“是么?”“是的。”另一名妇女也带着蔑视的神情说,“那儿每星期二、四、六都挤满了人,据说还有丑态百出的事。”
莫瑞尔太太对这类事情又气又恨,女人们卿卿喳喳地伤害她,因为她不愿入乡随俗。其实她并不想这样,天性使然。
他开始很晚才回家。
“他们现在下班很晚吗?”她问洗衣女工。
“不比往常晚。他们在艾伦酒店喝酒聊天,就这么回事!晚饭都凉了——他们活该!”
“但是莫瑞尔先生已经戒酒了。”
这位女工放下衣服,看看莫瑞尔太太,然后一言不发地继续干她的活。
格特鲁德。莫瑞尔生儿子时病得很厉害,莫瑞尔对她体贴入微。不过她还是觉得远离娘家,备感孤独。现在,即使和他在一起依然寂寞,甚至,他的出现只能让她更寂寞。
儿子刚出生时又小又弱,但长得很快。他是个漂亮的孩子,金黄色的卷发,一双深蓝浅灰相间的眼睛,母亲深爱着他。在她幻想破灭,伤心欲绝,对生活的信念开始动摇,灵魂寂寞而孤独时,他来到世上。所以,她对儿子倾注了所有的热情,连做父亲的都妒嫉了。
莫瑞尔夫人终于看不起她的丈夫了。她的心从父亲身上转到儿子身上。他开始忽视她,小家庭的新奇感也早已消失。她伤心地暗自数落着丈夫,他没有毅力,缺乏恒心,凡事只求一时痛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一场可怕、残忍,你死我活的斗争开始在夫妻之间展开。她努力迫使他明白自己的责任,履行自己的义务。尽管他跟她天性殊异,他只注重纯感官上的享受,她却硬要他讲道德,信宗教。她努力让他面对现实,他受不了——这简直让他发疯。
孩子还很小的时候,父亲的脾气就变得急躁易怒,令人难以信赖。孩子稍微有一点吵闹声,他就蛮横地吓唬他,再敢闹,那双矿工的拳头就朝孩子身上打去。然后,莫瑞尔太太就一连几天生丈夫的气。他呢,就出去喝酒。她对他干些什么漠不关心,只是,等他回家时,就讽刺奚落他。
他们之间感情的疏远,使他有意无意地粗鲁地冒犯她,而以前他却不是这样。
威廉刚一岁时,就很漂亮,做母亲的为此而自豪。她那时生活困难,她的姐妹们包了孩子的衣服。儿子满头卷发,身着白衣,头戴白帽,帽子上还饰有一根驼鸟羽毛。母亲满心欢喜。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莫瑞尔太太躺在床上听见父子俩在楼下闲聊。不一会,她睡着了。当她下楼时,炉火旺盛,屋里很热,早餐乱七八糟地摆着,莫瑞尔坐在靠壁炉的扶手椅上,有点怯懦,夹在他两腿中间的孩子——头发理得像刚剪了毛的羊一样难看——正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炉边地毯上铺着一张报纸,上面堆着一堆月牙形的卷发,红红的火光一照,像金盏草的花瓣一样。
莫瑞尔太太一动不动地站着,这哪儿像她的长子。她脸色苍白,话也说不出来。
“剃得怎样?”莫瑞尔尴尬地笑着。
她举起紧握的双拳,走上前来,莫瑞尔往后退了退。
“我想杀了你!”她高举双拳喊着,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想把他打扮成女孩子吧!”莫瑞尔低着头,逃避她的眼神,胆怯地说,脸上努力挤出的一丝笑意消失了。
母亲低头看着儿子那长短不齐的秃头,伸出手疼爱地抚摸着他。
“(呕欠),我的孩子!”她颤声说,嘴唇发抖脸色变了,她一把抱住孩子,把脸埋在孩子的肩上痛苦地哭了。她是个不轻易掉泪的女人,哭对她的伤害不亚于对男人的伤害。她撕裂肺腑般地哭泣着。莫瑞尔双肘支在膝盖上坐着,紧握双手,指关节都发白了。他呆呆地盯着火,好象被人打了一棒,连呼吸都不敢呼吸。
一会儿,她哭完了,哄住孩子,收拾了饭桌,她没管那张撒满卷发的、摊在炉边地毯上的报纸。最后,她的丈夫把报纸收拾起来,放在炉子后面。她闭着嘴默默地干她的活。莫瑞尔服服贴贴,整天垂头丧气,不思茶饭。她对他说话容客气气,从不提他干的那件事,但他觉得他俩的感情彻底破裂了。
过后,她觉得当时她太傻了,孩子的头发迟早都得剪。最后,她竟然对丈夫说他剪头发就像理发师似的。不过她明白,莫瑞尔也清楚这件事在她灵魂深处产生的重大影响,她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场面,这是让她感到最痛苦的一件事。
男人的这个鲁莽行为好象一杆矛一样刺破了她对莫瑞尔的爱心。以前,她苦苦地跟他争吵,为他的离心离德而烦恼。现在她不再为他的爱烦恼了,他对她来说是个局外人,这样反而使她容易忍受一些。
然而,她仍然跟他不懈地争执着。她继承了世世代代清教徒的高尚和道德感。
这已经成为一种宗教本能。她因为爱他,或者说爱过他,在和他相处时她几乎成了一个狂热的信徒。如果他有过失。她就折磨他;如果他喝醉了或说了谎,她就毫不客气地骂他是懒汉,骂他是恶棍。
遗憾的是,她和他水火不容。她对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满意,她认为他应该做的更多更好。她竭力要他成为一个高尚的人,这个要求超越他所能及的水平,因此,反而毁了他,也伤害了自己。但她没有放弃自己的价值标准,孩子敬爱她。
他喝酒虽然很凶,但比不上其他矿工厉害,而且总是喝啤酒。尽管对健康有一定的影响,但没有多大的伤害。周末是他举杯畅饮的时候。每逢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晚上,他都在矿工酒馆坐到关门。星期一和星期二他不得不在10点左右极不情愿地离开酒馆。星期三、星期四晚上,他呆在家里,或只出去一个小时。实际上,他从来没有因为喝酒而误了工作。
尽管他工作踏实,但他的工资却不增反降。因为他多嘴多舌,爱说闲话,目无上级,谩骂矿井工头。他在帕马斯顿酒会上说:“工头今天早晨下到我们坑道里来了,他说:”你知道,沃尔特,这不行,这些支柱是怎么回事?‘’这样决不行,‘他说,’总有一天会冒顶的。‘我说:“那你最好站在土堆上,用你的脑袋把它顶起来吧。’他气疯了,不停地骂人,别的人都大笑起来。”莫瑞尔很善于模仿,他努力用标标准准的英语模仿工头的短促刺耳的声音。
“我不能容忍这些的,沃尔特。我俩谁更在行?”我说:“我从未发现你懂得很多,艾弗德,还不如哄着你上床呢!”
莫瑞尔口若悬河地说着,酒友们兴高彩烈。不过他的话也是真实,这个矿井工头是一位没受过教育的人,曾是和莫瑞尔一类的人,因此,尽管两个人素不相和,但或多或少能容忍一些。不过,艾弗德。查尔斯沃斯对莫瑞尔在酒店中嘲笑自己,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尽管莫瑞尔是一个很能吃苦的矿工,他结婚那时,一星期还能挣5英镑,可现在他被分派到更杂更贫的矿井里,那里煤层很薄,而且难采,所以无法赚钱。
而且,夏天,矿井生意处于谈季。男人们常常在10点、11点、12点就排着队回家了,这时太阳还正高呢,没有空卡车停在矿井口等着装煤。山坡上的妇女们在篱笆旁一边拍打着地毯一边朝这儿张望,数着火车头拖进山谷的车皮有多少。孩子们,放学回家往下望见煤田上吊车轮子停着,就说:“敏顿关门了,我爸爸回家了。”
似乎有一种阴影笼罩着妇女、小孩和男人,因为这个星期末又缺钱花了。
莫瑞尔本应该每星期给他的妻子30先令,来支付各种东西——房租、食物、衣服、俱乐部会费、保险费、医疗费等等,偶尔,如果他比较宽裕,他就给她35先令。
但是,这种情形远不及他给她25先令的次数多。冬天,在煤多的矿井里,他每星期就能挣50或55先令。这时他就高兴极了,星期五、六和星期天,他会像贵族一样大大方方地花掉一个金镑左右。尽管这样,他很少多给孩子们分一个便士或给他们买一镑苹果,钱都用来喝酒了。在煤矿疲软的时候,生活艰难,但他倒不会经常地喝醉,因此莫瑞尔太太常说:“我说不准我是不是宁愿钱少点,他稍微宽裕一点,就没有一刻的安宁了。”
如果他挣了40先令,就会留10先令,挣35就留5,挣32就留4,挣28就留3,挣2 4就留2,挣20先令就留1先令6便士,挣18先令就留1先令,挣16就留6便士。他从来没存过1便士,也不给妻子存钱的机会,相反,她偶尔还替他还帐,不是酒帐,因为那种帐从不让女人还,而是那些买了一只金丝雀或一根奇特的手杖而欠的帐。
节日期间,莫瑞尔入不敷出,莫瑞尔太太因为要坐月子,尽量地省钱。她一想到他在外面寻欢作乐,挥霍无度,而她却呆在家里发愁,便备觉凄凉。节日有两天。
星期二早晨莫瑞尔起得很早,他兴致很高。六点以前,她就听到他吹着哨下楼去了。
他吹得非常流畅,活泼而动听。他吹的几乎都是圣曲。他曾是唱诗班一员,嗓音纯正,还在萨斯威大教堂独唱过。他早晨的口哨声就显示出他的功夫。
妻子躺在床上,听着他在花园里叮当叮当,口哨声伴随他锯锯锤锤声。在晴朗的早晨,孩子们还在梦乡,听他那男子汉的快乐声,她躲在床上,体验到一种温暖、安宁的感觉。
九点钟,孩子们光腿赤脚地坐在沙发上玩,母亲在厨房里洗洗涮涮。他拿着工具走进来,袖子卷得高高的,背心往上翻着。他仍然是一个英俊的男人,黑色波浪式卷发,黑黑的大胡子。他的脸也许太红了,这使他看上去有点暴躁。但是此刻他兴致勃勃,他径直走到妻子洗涮的水槽边。
“啊,你在这儿!”他兴高彩烈地说,“走开,让我洗澡。”
“你应该等我洗完。”妻子说。
“(呕欠),要我等?如果我不呢?”
这种幽默的恐吓逗乐了莫瑞尔太太。
“那你就去洗澡盆里洗吧。”
“哈,行,你这个烦人的家伙。”
然后,他站在那里看了她一阵子才走开。
他用心收拾一下,还是英俊潇洒的男子。通常他喜欢在脖子上围一块围巾出去,可是现在,他得好好洗一下。他哗哗啦啦地洗脸,擤鼻子,又火急火燎地去厨房照照镜子。镜子太低,他弯下腰,仔细地分他那又黑又湿的头发,这情景激怒了莫瑞尔太太。他身穿翻领衬衫,打上黑领结,外面套上他的燕尾礼服,看起来风度潇洒,而且他那爱显示自己英俊潇洒的本能掩饰了他衣着的寒碜。
九点半时,杰里。帕迪来叫他的同伴。杰里是莫瑞尔的知心朋友,但莫瑞尔太太不喜欢他。他又瘦又高,一张狐狸般奸诈的脸,一双仿佛没长眼睫毛的眼睛。他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很有气魄,好象脑袋安在一根木头般僵硬的弹簧上。他也挺大方的,他似乎很喜欢莫瑞尔,并且或多或少地有点照顾他。
莫瑞尔太太恨他。她认识他那个死于肺病的妻子,在她离开人世时也对她的丈夫恨透了。他一进屋子就气得她吐血,杰里对这些似乎都漠不关心。如今,15岁的大女儿照料着这个贫穷的家,照看着两个弟妹。
“一个吝啬、没心肝的家伙!”莫瑞尔太太说他。
“我一辈子都没发现杰里小气,”莫瑞尔反驳,“据我所知,你在哪儿都找不到一个比他更大方的人了。”
“对你大方,”莫瑞尔太太回答,“可他对他那几个可怜的孩子,就手攥得紧紧的。”
“可怜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可怜啦?”
但是,莫瑞尔太太一提到杰里就不能平静。
被议论的这个人,忽然把他的细脖子从洗涤间窗帘外伸进来,看了看莫瑞尔太太。
“早上好,太太。先生在家吗?”
“嗯——在家。”
杰里径自走进来,站在厨房门口。没有人让他坐,只好站在那里,表现出一副男子汉大丈夫特有的冷静。
“天色不错。”他对莫瑞尔太太说。
“嗯。”
“早晨外面真好,散散步。”
“你们要去散步吗?”她问。
“对,我们打算散步去诺丁汉。”他回答道。
“嗯,”
两个男子互相招呼着,都很高兴。杰里是洋洋自得,莫瑞尔却很一副自我抑制的神情,害怕在妻子面前显示出喜气洋洋的样子。但是,他精神抖擞迅速地系着靴子。他们将步行十里路,穿过田野去诺丁汉。他们从河川区爬上山坡,兴趣盎然地在朝阳下前进。在星月酒馆他们干了第一杯酒,然后又到“老地点”酒馆。接着他们准备滴酒不沾步行五里到布尔维尔,再美美喝上一品脱。但是,在途经田野休息时,遇到几个晒干草的人,带着满满一加仑酒。于是,等他们看到布尔维尔城时,莫瑞尔已经渴得昏昏欲睡了。城市出现在他们眼前,正午的阳光下,朦朦胧胧仿佛笼罩了层烟雾。在它往南方的山脊上,到处是房屋的尖顶和大片的工厂和林立的烟囱。在最后一片田地里,莫瑞尔躺倒在一棵棕树下,打着呼噜睡了一个多小时。当他爬起来准备继续赶路时,感觉到头脑昏昏沉沉的。
他们两个和杰里的姐姐在草场饭店用过餐后,去了“碰池波尔”酒馆,那里热闹非凡,人们正在玩“飞鸽”游戏,他们也跟着玩。莫瑞尔认为牌有股邪气,称它是“恶魔照片”,因此他从不玩牌。不过,他可是玩九柱戏和多米诺骨牌的好手。
他接受了一个从纽沃克来人赌九柱戏的挑战;所有在这个长方形酒馆里的人全下了注,分成了两方。莫瑞尔脱去上衣,杰里手里拿着装钱的帽子。其他人都在桌子旁观看,有些手里拿着酒杯站着。莫瑞尔小心地摸了一下他的大木球,然后掷了出来。
九根柱子倒了,他赢到半克朗,又有钱付债了。
到了晚上7点,这两人才心满意足地踏上了七点半回家的火车。
下午,河川街真是难以忍受。每个人都呆在家门外。女人们不戴头巾,系着围裙,三两成群地在两排房子中间的小径上聊天。男人们蹲在地上谈论着,准备休息一会再喝。这地方空气污浊,石屋顶被晒得发光。
莫瑞尔太太领着小女儿来到离家不过二百英尺的草地上。走近小溪边,溪水在石头和破罐上飞流而过。母亲和孩子斜靠在古老的羊桥的栏杆上眺望着。莫瑞尔太太看见,在草地的另一边的一个小坑里,几个没穿衣服的男孩子在溪水边奔跑。她知道威廉也在这里,她担心威廉会掉进水里淹死。安妮在高高的旧村篱下玩耍,捡着她称之为葡萄干的枪果子。这个孩子更需要注意,而且苍蝇在嗡嗡叫着戏弄人。
7点钟她安顿孩子们到床上睡觉,然后,她干了一会活儿。
沃尔特。莫瑞尔和杰里到达贝斯伍德,他们顿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不用再坐火车了,痛痛快快地结束这愉快的一天。他们带着凯旋者的得意踏进了纳尔逊酒馆。
第二天是工作日,想到这个,男人们便觉得扫兴。而且,他们大多已经花光了钱,有的人已经闷闷不乐地往家走,准备为明天而睡觉。莫瑞尔太太呆在屋子里,听着他们郁闷的歌声。九点过去了,10点了,那“一对”仍没有回来。不知在哪一家门口,一个男人拖长调子大声唱道:“引导我们,仁慈的光辉。”每次听到这些醉鬼们乱七八糟地唱赞美诗,她总觉得像受了侮辱。
“好象‘盖娜维吾’之类的小曲还不过瘾。”她说道。
厨房里满是熬香草和蛇麻子的香味,炉子铁架上支着一个黑色大汤锅。莫瑞尔太太拿来一个大砂锅,往里倒了点白糖,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端起锅,把汤倒进去。
正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他在纳尔逊酒店里倒是很快活,可在回来的路上就变得烦躁起来。他头昏脑热地在田野睡了一觉,醒来就觉得烦躁不安,浑身疼痛,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走近家门时,他心里很有点内疚。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但当他试图打开花园门却没打开时,他就踢踢踹踹地把门闩都踢断了。进屋的时候正好莫瑞尔太太倒大汤锅里的香草汁。他摇摇晃晃地碰到桌子上,那滚开的汤摇晃了起来,莫瑞尔太太吓了一跳。
“老天!”她喊道:“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什么?”他咆哮着,帽子斜扣在眼睛上。
突然,她浑身热血沸腾。
“还说你没醉!”她发火了。
她放下汤锅,正在搅拌汤里的白糖。他的双手重重地摁到桌子上,把脸凑到她跟前。
“还说你没醉,”他重复着:“哼!只有你这样讨厌的狗才会这么想。”
他把脸凑到她跟前。
“钱多得没处用了,就瞎花!”
“今天我花了不到两先令呢。”他说。
“你不会白白喝醉的。”她回答道。她突然发怒了,“如果你依靠着你那个宝贝杰里,他有能力,让他去照顾一下他的孩子吧,他们需要照顾。”
“胡扯,胡扯,闭嘴,娘儿们。”
两人剑拔弩张,什么都不顾了,互相争嚷着。她和他一样怒火冲天,他们就这么一直斗着嘴,最后他叫她骗子。
“不”她大喊,跳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少血口喷人——你,这个披着羊皮和最卑鄙的大骗子。”
“你是个骗子!”他砸着桌子,大喊道:“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努力支撑着,紧握两个拳头。
“你把屋子都熏臭了。”她叫喊着。
“那就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滚出去!”他大喊,“是我弄来的钱,不是你的,这是我的房子,不是你的,滚出去——滚出去!”
“我会走的,”她大声说:突然,在软弱的泪水中颤抖着,“啊!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走了。啊,我后悔没有在几年前生第一个孩子后离开。”——突然,她止住流泪,怒不可遏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留下吗——你以为我会为你而停留1分钟吗?”
“那就滚,”他像疯子一样咆哮着,“滚!”
“不!”她转过脸,“不!”她大叫,“你别想随心所欲,你别想为所欲为。
我还要照看孩子们。听我说,“她讪笑着”我会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你吗?“
“滚!”他粗声粗气地喊:“滚!”举着拳头,但不敢动手,因为他害怕她。
“我的天,如果我能离开你,我只怕高兴得笑都来不及!”她回答道。
他走到她跟前,眼里充满血丝,脸色涨红地向她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吓得尖叫起来,挣扎着。这时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粗声喘着气,粗鲁地把她推向屋外;还使劲向前推了一下,砰的一声,把她关到门外。他回到厨房,跌坐在扶手椅上,脑袋热血汹涌,沉在两膝之间。他本来精疲力竭,再加上烂醉如泥,逐渐昏睡过去了。
八月的晚上,月亮很高很美,莫瑞尔太太气得失去了知觉,猛一颤抖发现自己在一大片银光中,身上备感清凉,这更使她激动的心灵愤怒不已。她无助地站了一会,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些发光的黄叶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花园小路走着,她的四肢颤抖,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停地动。有一阵,她不由自主地想刚才的场面,一遍又一遍,那些话,那些情景,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心灵上。每次回想刚才的情景,烙铁就重复落在同一点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已经不觉得痛了。最后她清醒了,发觉是在黑夜中。她害怕地向四周张望,已经走到了屋边的花园里,在长长的院墙下种着红醋落木,她在边上走来走去。花园狭长,隔着茂密荆棘树篱,与两排房子之间的路相邻。
她匆忙从旁边的花园到前边的园子,月亮从前面的小山上升起,清光撒满了河川区所在的整个山谷。她站在那儿,沉浸在银白的月色之中,脸也沐浴着月色。站着站着,又悲从中来,又持以平静,热泪盈眶,她不停地自语道:“讨厌的东西!
讨厌的东西。“
似乎有异样的东西引起她的警觉。她壮着胆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是挺拔雪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沁透着淡淡的清香,好象有精灵附着似的。莫瑞尔太太害怕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摸着这些大朵百合花白色的花瓣,哆嗦起来。
花瓣好象在月光下伸展开来,她把手伸进白色的花蕊里,她手指上的金粉在月光下朦胧不辨。她弯下腰仔细地看这些花蕊上的黄色花粉。但只看到暗淡的颜色。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几乎让她头晕。
莫瑞尔太太斜靠在花园门口,朝外看着,一时出了神。她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除了恶心的感觉使她意识到胎儿的存在之外,她自己似乎像花香一般溶化在晴朗苍白的夜色里。一会儿,胎儿也和她一起溶化在这个月光中。她和群山、百合花、房屋化为一体,在静夜中沉睡。
她清醒过来时,疲倦得只想睡觉,她懈怠地看了看四周,那一支支白色的夹竹桃像铺着亚麻布的灌木丛。一只飞蛾在花丛上飞过,穿过花园。她目送着飞蛾,清醒过来。夹竹桃浓郁的香味使她精神倍增。她沿着小路走着,在白玫瑰丛前徘徊了一阵。这花闻起来又香又纯。她摸了摸白玫瑰的花瓣。白玫瑰清新的香气和又凉又软的叶子使她想起早晨和阳光。她非常喜欢这些花。不过,她累了、想睡觉。在神秘的户外,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
四周一片寂静。显然,孩子们没有被吵醒,要不就是吵醒又睡着了。一列火车,在三里之外,咆哮着穿过山谷。黑夜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令人感到神秘而好奇。银灰色的雾里传出种种模糊沙哑的声响:一只长脚鸡在不远处叫,火车叹息般的声音及远处男人的叫喊交织在一起。
她的平静了的心又开始快速地跳起来,她匆忙走过宅边园子,轻轻地来到房前。
抬了抬门闩,门还是拴得紧紧的。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等,又敲了敲。她不想吵醒孩子,她不能吵醒邻居。他一定睡着了,要不怎么也敲不醒?她抓住门把手急切地想进屋。现在天凉了,她会着凉的,何况她现在是身怀六甲。
把围裙裹在头上和双肩上,她又急匆匆地回到屋边花园,来到厨房的窗户旁,斜靠在窗台口,从百叶窗向下看,正好看到她丈夫的胳膊摊在桌上,头枕桌面,他脸朝桌子睡得正酣。
此情此景,使她陡增厌恶,心如死灰。她从灯光的铜黄色上断定灯烧得冒了烟,她越来越响地敲着窗子,似乎玻璃都要碎了,但他还是沉睡不醒。
这样徒劳地敲了半天,她筋疲力竭,又靠着冰凉的石头,不由得颤抖起来。她一直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暖和一点。她走到煤房里,那儿有一条前天她准备卖给收破烂的旧地毯。她把破毯子技到肩上,虽然肮脏不堪,倒还暖和。然后,她在园中小径徘徊,不时地从百叶窗下向里望望,敲敲窗子,并对自己说,他不会这么僵扭着身子不醒来的。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轻轻地在窗户上敲了很长时间,当她失望地不想再敲时,这声音惊动了他。她看见他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他心脏的狂跳使他清醒过来。
她立即在窗户上敲了一阵。他完全清醒了。她看到他的拳头立刻握紧,怒目圆睁。
他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即使来二十个强盗,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摆出迎战的姿式。
“沃尔特,开门。”她冷冷地喊。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才想起他干了些什么。他的头低着,他倔强地绷着脸。
她看见他急忙赶到门边,听到门栓楔子的声音。他拔掉门闩。门开了——银灰色的夜色,使习惯了昏暗灯光的他感到畏惧。他赶紧退了回去。
莫瑞尔太太进了屋,她看见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门冲上楼去。在她还没进来时,他就匆匆抽掉了脖子上的硬领,留下了一个撕坏了的扣眼,这又使她生气。
她暖了暖身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疲倦使她忘记了任何事情,她又忙来忙去干留下来的活,准备他的早餐,把他的井下水壶洗干净,把他的井下的衣服放到暖气边烤上,旁边放着他的井下靴子,给他拿出来一块干净的围巾、背包和两个苹果,通了通炉子,然后去睡觉了。他已经睡死。两条皱在一起的黑眉毛在额头上耸立着,露出闹别扭的痛苦神情,拉长着脸,噘着嘴,好像在说:“我不乎你是谁或你是干什么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莫瑞尔太太非常了解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对着镜子取下胸针时,她微微地笑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满脸的百合花的黄色花粉。她的脑子在翻来覆去的折腾。不过,当她丈夫一觉醒来时,她已经酣然入梦。
[book_title]第02章婴儿降生,夫妻失和
这次吵架这后,沃尔特。莫瑞尔有几天又窘又羞,但不久他又恢复了盛气凌人和满不在乎的样子。他的内心稍微收敛了一下。甚至躯体也蜷缩着,翩翩风度也消失了。他从来没有发胖过。因此,一旦他的骄傲消失了,他的身体似乎和他的骄傲、道德感一样在萎缩。
现在他意识到妻子拖着身子干活有多么困难,他的同情心被他的悔过心所触动,推动着他去帮忙。从矿井直接回家,晚上一直呆在家里。到了星期五,他确实再呆不住了,但出去十点左右就回来,而且是清清醒醒地回到家。
他总是自己准备早饭。他起得很早,所以时间充裕,他不像别的矿工,把妻子在六点钟就拖起来。五点,有时更早,他就醒了,马上起床上楼。莫瑞尔太太早上醒来,就躺在床上等着这片刻的安宁时光。似乎只要他不在卧室她才能真正的休息。
他穿着衬衣下楼,再蹬着穿上放在暖气边烤了一整夜的下井的裤子,炉里总是有火,因为莫瑞尔太太封着炉子。屋子里最先发出的声音是拨火棍捅炉耙的砰砰声。
莫瑞尔捣碎未燃尽的煤渣,放上炉子,铁架上烧上满满一壶水。除了吃的外,他的杯子、刀、叉、所有的餐具,都在桌上的一张报纸上摆好。他做早点,沏上茶,用破布堵上门缝,防止风灌进来。然后把火拨旺,坐下来自自在在享受一个小时。他叉子叉上咸肉烤着,油滴在面包上然后把薄片咸肉放在他的厚厚的面包上,用一把折叠刀一片片地切着吃,又把茶倒进小碟子里喝,他喜欢自斟自饮、自炊自吃,和他的家人一起吃饭似乎没有这么愉快。他不喜欢用叉,普通人很少用叉,这种餐具最近才流行起来,人们还不习惯。莫瑞尔更喜欢用一把折刀。独自一人,吃吃喝喝,天冷的时候,常常坐一张小凳子,背靠着温暖的壁炉垛子,食品放在火炉围栏上,杯子放在炉边。然后,他看看前一夜的报纸——拿到什么就看什么——费劲地拼读着。他更喜欢大白天放下百叶窗,点上蜡烛。这是矿上的习惯。
五点四十分,他站起身,切下两厚片面包和黄油,把它们放进白布背包里,铁皮壶里装满茶水,他在井下就喜欢喝不加糖不加奶的冷茶。然后,他脱下衬衣,换上那件低领口、短袖,像女式的厚绒布下井衬衫。
他端一杯茶上楼给妻子,因为她病了,而且他一时兴来。
“我给你端来一杯茶。”他说。
“哟,不用,你知道我不喜欢茶。”她回答道。
“喝吧,喝了你会再接睡下去。”
她接过了茶,看见她端起茶来喝,他心里乐了。
“我打赌,里面没放糖。”她说。
“咦,我放了一大块呢。”他回答,有点委屈感觉。
“那就怪了。”她说,又喝了一口。
她的头发蓬松散披着,面容非常迷人。他喜爱她这种嗔怪的样子。他又看了看她,悄悄地走了。他常常只带两片黄油面包到井下去吃,所以见她给他装上一个苹果或桔子便满心欢喜。他系上围巾,穿上他那双又笨又重的靴子,套上有大口袋的外套,口袋里装着小挎包和茶壶,随手关上门,在空气清新的早晨行进。他出现在矿井时,嘴里常常含着一根从树杆上折下而且整天在矿里咀嚼着的枝条,一来保持嘴里的湿润,二来使他觉得井下就像在田野里一样高兴。
很快,孩子就要出世了,他邋邋遢遢地忙乱起来,上班前捅炉灰,擦壁炉,打扫屋子,然后,志得意满地上楼去。
“我已经替你打扫完了,你可以整天不动看看书好了。”
她好笑又好气。
“饭会自己热吗?”
“哦,我不知道怎烧饭。”
“如果没饭吃了,你就会知道。”
“暖,也许是吧。”他应着声走了。
她下了楼,发现屋子虽然摆整齐了,但还是很脏。她只有彻底打扫干净了才会去休息。她拿着畚箕去倒垃圾时,基克太太看见了她,就会立刻装做要去煤房。于是,在路过木栅栏时,她会喊:
“你还忙着?”
“嗳。”莫瑞尔无奈地说,“没法子。”
“你看到霍斯了吗?”马路对面一个小个子女人叫道,原来是安东尼太太,一头黑发,个头奇矮,总是穿着一件紧身的棕色丝绒衣服。
“没有。”莫瑞尔太太说。
“嗳,我希望他来,我有一大堆衣眼,我刚才确实听到他的铃声。”
“听!他在那头。”
两个女人向远望去,河川区小巷那头有个男人站在一辆老式双轮轻便马车里,身子俯在一捆捆米黄色的袜子上。一群女人向他伸着手,一些人手里也拿着一捆捆东西。安东尼太太的胳膊上就搭着一堆没着色的袜子。
“这星期我已经做了十打。”她骄傲地对莫瑞尔太太说道。
“啧啧啧,”第一个说,“我不知道你怎么能有那么多时间。”
“哦,”安东尼太太说,“只要你抓紧时间你就有时间。”
“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抓紧时间的。”莫瑞尔太太说,“这么多袜你可以赚到多少钱?”
“两个半便士一打。”另一个回答说。
“哦,”莫瑞尔太太说,“我宁愿饿死也不愿为了挣两个半便士坐在那织二十四只长袜。”
“哦,我不明白为什么,”安东尼太太说,“你可以抽空织啊。”
霍斯摇着铃走过来了。女人们胳膊上搭着织成的长袜在院子门口等他。这个粗俗的家伙和她们开玩笑,设法哄骗她们,戏弄她们。莫瑞尔太太不屑一顾地走进了自己的院子。
这里人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如果一个女人想找她的邻居,就拿拨火棍伸进壁炉,敲敲壁炉后面的墙,隔壁房子里传来很响的声音,因为壁炉都是背靠背造的。
一天早晨,基克太太正在做布丁,她差点被吓死,她听到她家壁炉上发出“砰”的一声,她冲到栅栏边,两手沾满了面粉。“是你敲的吗?莫瑞尔太太?”
“劳驾了,基克太太。”
基克太太爬上她家的煮衣锅,翻过墙从莫瑞尔太太家的煮衣锅上下去,冲进她的邻居家里。
“哎,亲爱的,你觉得怎么样?”她关切地问道。
“你去找一下鲍尔太太吧。”莫瑞尔太太说。
基克太太走到院子里,扯着又尖又响的嗓子叫开了:“艾一吉一文一吉!”
声音可以从河川区的这头到那头。艾吉终于跑来了,又被派去找鲍尔太太。基克太太顾不得她的布丁了,陪伴着她的邻居。
莫瑞尔太太上了床,基克太太照顾安妮和威廉去吃饭。胖胖的走路摇摇晃晃的鲍尔太太在屋子里发布着命令。
“切点冷肉给主人做饭,再给他做一个苹果奶油布丁。”莫瑞尔太太说。
“今天不吃布丁,他也过得去。”鲍尔太太说。
莫瑞尔不是那种早早地就等在矿井吊架下面准备早点上去一类人。有些人四点钟放工哨声之前就等在那儿了。但莫瑞尔所在的那个矿坑煤层薄,离井口只有一里半,他通常干到工头停工才结束工作。然而,这天,他干得不耐烦了,两点的时候,就凑在绿色的蜡烛光下看表——他在一个安全巷道里——两点半时他又看了一次。
为了不影响第二天干活,莫瑞尔正在挖一块岩石。他半蹲半跪着,使劲用镐“克嚓,克嚓”刨着。
“快干完了吧?”他的伙伴巴克喊道。
“干完?只要这世界存在就永远别想干完。”莫瑞尔吼着。“他继续挖着,累得精疲力竭。
“这是一件让人窝火的工作。”巴克说。
莫瑞尔累得火冒三丈,他没有应声,只是竭尽全力挖。
“你最好留着明天干吧,沃尔特,用不着这么用力。”巴克说。
“我明天一点都不想干这个活,伊斯瑞。”沃尔特喊道。
“哦,好吧,你不干,会有别人干的。”伊斯瑞尔说。
莫瑞尔继续挖着。
“哦,上面——收工了。”隔壁巷道里的人喊着,离开了。
莫瑞尔继续挖着。
“你也许会赶上我的。”巴克说着,走了。他离开之后,留下莫瑞尔一人,他几乎要发疯了。他还没完成他的工作。他劳累过度,几乎累得发狂。站起身,汗水淋漓,他扔下工具,穿上大衣,吹灭蜡烛,拿上灯走了。在主巷道里,别人的灯在摇摇晃晃。传来空洞的回音。这段地下通路又长又难走。
他坐在井底,豆大汗珠往下滴着。有很多等着上井面的矿工,吵吵嚷嚷地说着活。莫瑞尔不情愿而简短地回应着招呼。
“真讨厌,下雨了。”老吉尔斯听到上面传来的消息时说。
莫瑞尔心里很踏实,他已把他喜爱的旧伞放在矿灯室里。终于,轮到他钻到升降机里,一会儿,他就到了地面。他交出矿灯、拿了那把他在一次大拍卖中花了一先令六便士买来的伞。他在井边站了一会儿,望着田野,灰蒙蒙的雨浙浙沥沥地下着,卡车上装满了湿漉漉、亮闪闪的煤。雨水顺着矿车边往下淌,打在车身上白色的“c、w公司”这几个字迹上。这些脸色苍白,神情忧郁的人川流不息地沿着铁轨冒雨来到田野上。莫瑞尔支起伞,听到雨点“啪、啪”地滴到伞上,心情开朗了许多。
在通往贝斯伍德的路上,矿工们一个个都湿漉漉的,浑身又灰又脏。但他们那红红的嘴唇仍旧兴奋地谈论不休。莫瑞尔走在人群中、默默无言,怒气冲冲地皱着眉头。路过威尔斯王子酒店和艾伦酒店时,许多人溜了进去。莫瑞尔痛苦地抑制着这种诱惑,迈着沉重的步伐,从伸出公园院墙的那些温湿的树枝下走过,行进在青山巷泥泞的路上。
莫瑞尔太太躺在床上,听着雨声和从敏顿回来的矿工们的脚步声、说话声,还有他们从田野走上石阶后的“砰、砰”敲门声。
“伙房门后有点香草汤,”她说:“先生如果不在路上喝酒,可能想喝上一杯。”
但他姗姗来迟,她断定他去喝酒了,因为下着雨,他哪有心思照顾孩子和妻子?“
每次她生小孩子时都要大病一场。
“是什么?”她问,觉得快完蛋了。
“一个男孩。”
她从这句话中得到了安慰,一想到成了男孩子的妈妈,她心里洋溢着温馨。她看着这个孩子,孩子长着蓝眼睛,浓密的金黄色头发,漂亮的脸庞。她对这个孩子的爱油然而生,什么也顾不了了。她把孩子抱在她的床上。
莫瑞尔一点也没预料妻子生产,拖着脚步走进园里的小路,疲倦而生气。他收起伞把它放在水槽里,然后,把那双笨重的靴子扔在厨房里。鲍尔太太出现在里面门口。
“哎”,她说:“她的身体非常虚弱,生了个男孩。”矿工哼了一声,把他的空背包和铁皮水壶放在厨房的柜子上,又走到洗碗间,挂好外套然后回来跌坐进他的椅子里。
“有酒吗?”他问。
那女人走进伙房,软木塞“扑”地响了一声。她厌恶地把杯子重重放在莫瑞尔面前的桌子上,他喝了点滴,喘了口气,又用他的围巾一角擦擦大胡子,然后边喝边喘气,又躺靠在椅子上。那女人没有再跟他说话。她把他的晚饭放在他的面前,上楼了。
“主人回来了吧?”莫瑞尔太太问。
“我已经把晚饭给他了。”鲍尔太太回答。
他双臂撑在桌上——他讨厌鲍尔太太没有给他铺桌布,只给他一小盘菜,而不是一大盘菜——他开始吃了。妻子的病,新添的男孩,现在都旁若无闻。他太累了,只想吃饭,然后把双臂放在桌子上坐着。他不喜欢鲍尔太太在旁边。炉里的火太小,这些都让他闷闷不乐。
吃完饭,他坐了20来分钟。然后,把火拨旺。他穿着长袜,极不情愿地上了楼。
这个时候去看他的妻子可真难堪,他太累了。他的脸是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汗渍,汗衫也干了,浸透了尘污,脖子上围着一条肮脏的羊毛围巾。他就这样站在床脚边。
“嗨,现在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很快就会好的。”她回答道。
“呣。”
他若有所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很累,讨厌这些麻烦事,可他,又不会知道他该怎么办。
“她们说是个男孩。”他结结巴巴地说。
她掀开被单,给他看这个孩子。
“上帝保佑他!”他低声说。这模样令她捧腹大笑。因为他装出慈父的形象,勉勉强强地祝福他,实际上他并没有这种感情。
“你走吧。”她说。
“我就走,亲爱的。”他回答着,转身走了。
妻子让他走,他想吻她一下,但又不敢。她希望他亲亲她,但无法让自己做出任何暗示。他出了屋子后,她松了一口气,屋子里留下一股淡淡的矿井味儿。
有位公理会牧师每天都来看莫瑞尔太太。海顿先生很年轻,也很贫穷。他的妻子在生头胎孩子时死了,因此他现在还孤身独处。他是剑桥大学艺术学士,非常腼腆,生来不是做传教士的料。莫瑞尔太太很喜欢他,他也信赖她。当她身体精神好时,他们一聊好几个小时。他做了这个孩子的教父。
偶尔,这位牧师也和莫瑞尔太太一起喝茶。于是,她就早早铺上桌布,拿出她最好的淡绿边杯子,心里希望莫瑞尔别太早回来,即使这一天他在外面喝杯酒,她也不会在乎的。她总是做两顿主餐。因为她认为孩子们的主餐应该在中午吃,而莫瑞尔应在5点钟吃。因此,当莫瑞尔太太和面做布丁,削土豆皮时,海顿先生就会抱着孩子,看着她干活,讨论着他的下一次布道。他的想法荒谬古怪。她谨慎地让他面对现实。这次是在讨论述拿的婚礼。
“当主耶酥在迦拿把水变成酒后,”他说:“这就是普通生活的象征,结婚后夫妇的血如果没有受过圣灵感召,像水一样。一旦受了圣灵感召,就变得像酒一样。
因为,一旦有了爱情,一个人受到了圣灵感召,精神结构就会改变,外表也会变化。“
莫瑞尔太太心里想:“是啊,可怜的家伙。他年轻的妻子就死了,所以他才把爱投入到圣灵身上。”当他们把第一杯茶喝了一半时,就听见门外传来矿井靴的响声。
“天哪!”莫瑞尔太太不由自主地喊道。牧师看起来也有点害怕。莫瑞尔进来了,他满面怒容。牧师站起来想跟他握手,莫瑞尔却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不安全啦,”莫瑞尔说着伸出手来让他看。“看我的手!你从来不想握这样的手,是吧?手上尽是铁镐、铁锹上的煤灰。”
牧师慌乱地涨红了脸,又坐了下来。莫瑞尔太太站起来,把冒着热气的汤锅端到旁边。莫瑞尔脱下外衣,把扶手椅子拖到桌子跟前。重重地坐下来。
“累了吧?”牧师问道。
“累?我是累了。”莫瑞尔回答道。“你不知道累是什么滋味。”
“也是。”牧师回答。
“看,看这儿,”矿工说道,让他看自己汗衫的肩部,“现在干了点儿,可还是像块汗淋淋的抹布,摸摸这儿。”
“上帝啊!”莫瑞尔太太喊道:“海顿先生才不想摸你那肮脏的汗衫。”
牧师小心地伸出手。
“对,也许他不想摸。”莫瑞尔说道:“不管怎样,汗会从我身上流出来。我的汗衫每天都拧得出水来。太太,你有没有给一个从井下回家的男人准备一杯汤!”
“你知道你把所有啤酒都喝完了。”说着,莫瑞尔太太给他倒了一杯茶。
“难道一点也没有了吗?”他转身对牧师说:“你知道,煤矿里到处都是灰,一个人浑身是煤灰,当然回到家,就需要喝一杯酒。”
“那是当然。”牧师说道。
“可十次想喝九次都喝不上。”
“有水——还有茶。”莫瑞尔太太说。
“水!水又不能润嗓子。”
他倒了一杯茶,吹了吹,隔着大黑胡子一口喝干了。然后叹了口气,又倒了一杯,把茶杯放在桌子上。
“我的桌布!”莫瑞尔太太说着把茶杯放在盘子里。
“累成这样的人回家,哪顾得上桌布。”莫瑞尔说。
“可怜啊!”他的妻子冷嘲热讽地说着。
屋子里弥漫着肉、蔬菜和下井工作服的气味。
他向牧师斜靠过去,大胡子向前翘着,脸色黝黑,嘴巴更显得通红。“海顿先生,”他说,“一个人整天呆在黑漆漆的洞里,不停地挖煤层,唉,比那堵墙更坚硬的……。”
“不用报怨了。”莫瑞尔太太打断他。
她厌恶丈夫,不论什么时候,他就装模作样地乞求别人的同情。
威廉,坐在旁边看婴孩,他也讨厌父亲自怨自艾的神态,恨他用漠不关心的态度对待母亲。安妮也从没喜欢过他,常躲着他。
牧师走后,莫瑞尔太太看着桌布。
“搞得乌七八糟。”她说。
“难道因为你领来一位牧师陪着,我就应该吊着膀子闲坐着。”他大声吼道。
俩人都怒气冲冲,但她一声不吭,婴儿哭了。莫瑞尔太太端起炉边的一只汤锅,不小心碰着安妮的头,把小姑娘碰哭了。莫瑞尔冲她大声斥责,家里一片混乱,威廉看着壁炉上几个发亮的大字,清晰地念道:“上帝保佑我的全家。”
这时莫瑞尔太太正在哄婴儿,听后跳起来冲到威廉面前,扇了他一耳光,说:“你敢插嘴?”
接着,她坐下大笑起来,笑得满面泪水涟涟,威廉踹着她坐的凳子,莫瑞尔吼道:“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的。”
一天晚上,正值牧师访后,她觉得她不能再忍受她丈夫的絮絮叨叨,就带着安妮和小孩出去了。莫瑞尔刚才踢了威廉,她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她走过羊桥,穿过草地的一角,来到板球场。金黄的晚霞铺满草地,隐约可从听到远处的水车声。她坐在板球场杨树下,面对着暮色,在她面前,是这块平坦、坚实绿色的大板球场。像一汪闪光的大海。孩子们在浅蓝色的帐篷阴影里玩。好多绚丽斑澜的白嘴鸦在呱呱叫着飞回家去。飞行的鸦群排成一条长长的弧形,飞进金色的晚霞,像舒缓的旋风中卷起的黑色鳞片,绕着突出的牧场中的树桩,聚拢着,呱呱叫着,旋转着。
几个绅士正在训练,莫瑞尔太太听见打球的声音和男人们的失声叫喊,看见白色的人影在朦胧的绿茵上悄悄地移动着,远处的农庄,干草堆的一面通红发亮,另一面灰色阴暗。一辆满载着一捆捆谷物的大车穿过夕阳的余辉驶向远方。
太阳就要落山了。每个晴朗的傍晚,金色的夕阳映红了德比郡的群山。
莫瑞尔太太看着太阳从绚烂美丽的天空中往下沉在当空,留下一道柔和的花一般的蓝色,而西方天空却一片通红,仿佛所有的火都汇集在那里一样,另一半苍穹被映衬得明净湛蓝。有一刻,田野那边的山梨果从黑色的叶丛中探出来。几捆麦子竖在田地的一角,像活人似的,随风摇晃,她想它们在鞠躬。也许她的儿子会成为一个正派的人。在东边,落日把天空染成一片浮动的粉红色,与西边的猩红色相映衬。山坡上的那些原来在落日的金光中的大干草堆渐渐变凉。
莫瑞尔太太只有在这一刻,那些琐碎的烦恼突然飘逝殆尽。面对美丽的大自然的景色,她获得了心平气静地来审视自己的勇气。时不时有燕子飞掠她的身边,安娜也时不时地拿着一把杨树果来到她身边。婴儿在母亲的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两手对着摇摇摆摆。
莫瑞尔太太低头看着孩子。由于她与丈夫的感情乖忤,所以她把小孩子当作灾祸和负担。甚至到现在她还对孩子感到陌生。这个孩子像沉重的包袱压在她心上,仿佛孩子有病或畸形似的。实际上,孩子看起来相当健康。她注意到孩子的眉头奇怪地皱着,眼神显得心事重重,仿佛他正努力去理解什么是痛苦。她看着孩子那黑色忧郁的双眸,心头像压着磐石。
“他看起来像在想什么伤心事呢。”基克太太说。
看着孩子,突然间,母亲心头的那种沉重的感情融化为一种强烈的悲痛。她俯向孩子,两行由衷的泪滴流下来。小孩子举起了小手。
“我的宝贝。”她温柔地叫着。
就在这一刻,她觉得在灵魂深处,感到她和丈夫的罪孽。
小孩子抬起头来看着她。孩子有一双像她一样的蓝眼睛,但看起来沉重忧郁,仿佛他已经明白心灵受到了什么打击。
娇弱的婴儿躺在她怀里,他那深蓝色的眼睛,总是眨也不眨地望着她,好象要看穿她的深藏的内心世界。她不再爱丈夫,本不想要这个孩子,但是他现在已经躺在她的怀里,牵动她的心。她觉得仿佛那根把婴儿弱小的身体和她的身体连在一起脐带还没割断。她的心里涌起一股疼爱婴儿的热情。她把孩子拥在胸前,正对着他。
她要用她所有的力量,用她全部的爱心去补偿这个由她带到世上却没有疼爱的孩子。
既然孩子已经出世了,就要格外爱护孩子,让他在爱护中成长。他那清澈懂事的眼睛让她痛苦而又害怕。难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在她神色中是不是有一种责备的意味?她痛苦而又害怕,她觉得她的骨髓都要融化了。
她又一次清醒地意识到手中的婴儿。
“看!”她说:“看!我的宝贝。”
把婴儿举向搏动的、红彤彤的太阳,她看见他举起他的小拳头,她感到欣慰。
然后她又把他搂在怀里,对于她冲动地想让他回到他来的地方感到羞愧。
“如果他长大,”她心里想,“他会成为什么——他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忧心忡忡。
“我要叫他‘保罗’。”她突然说,也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回家了。夜色洒在深绿色的草地上,一切都湮没在黑暗中。
正如所料,她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不过,莫瑞尔10点钟回家了。那天,至少是平平安安过去了。
沃尔特。莫瑞尔在这段时间特别烦躁,工作累得他精疲力尽,回到家后,对谁说话都没好气。如果炉火太小,他就像强盗一样咋咋呼呼,他报怨饭菜不可口;孩子们大声说话声稍高一点儿,他就大声呵斥,使得母亲火冒三丈孩子们痛恨他。
星期五,11点钟了,他还没回家。婴儿生病一刻也不安宁,一放下就哭。莫瑞尔太太累得要死。她还很虚弱,几乎都支撑不住了。
“希望那个讨厌的家伙早点儿回来。”她疲乏地自语。
小孩子终于躺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她累得连把孩子抱到摇篮里的力气几乎都没有了。
“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我都不管他。”她说:“讲了只惹得生气,我不如什么都不说,我知道无论干什么,他都会让我生气的。”她又自言自语。
她叹了口气。听到他回来了。好象这脚步声让她无法忍受。他在报复她。喝得醉熏熏的。他进屋时。她一直低着头看着孩子。不希望看到他。他走过去。歪歪斜斜地撞到碗柜上。里面的坛坛罐罐碰得啼哩哗啦。他抓住白色的圆壶盖。稳住自己。
挂好自己的衣帽。又转过身来。站在远处瞪着她。她却坐在那里俯对着孩子。
“家里没有什么吃的吗?”他蛮横地问。好象支使一个仆人。他喝醉的时候。
他会装出城里人说话的腔调。莫瑞尔太太最讨厌他这样子。
“你知道家里有什么?”她毫无感情地冷冰冰地说。
他站在那里瞅着她。一动不动。
“我问了一个礼貌的问题。我也希望有一个礼貌的回答。”他别别扭扭地说。
“你已经得到了礼貌回答。”她说着。仍然不理他。
他又瞪着眼睛。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上前。一只手按着桌子。另一只手拉开抽屉想拿出刀切面包。他拉歪了抽屉。卡住拉不开。他猛地拉了一下。抽屉完全被拉出来。里面的刀叉勺等金属物品散落满地。小孩被吓得猛地抽搐一下。
“你笨手笨脚地干什么呀?醉鬼。”母亲叫了起来。
“那你应该把这些东西捡起来,你应该像别的女人一样服侍男人。”
“服侍你——服侍你?”她叫道。“噢。我明白了。”
“对。我要你明白你该干些什么。服侍我。你应该服侍我……。”
“没门儿。老爷。我宁愿去侍候大门口的狗。”
“什么,什么?”
他正试着安抽屉。听她最后一句话。他转过身。脸色通红。眼睛布满血丝威胁地瞪着她,一声不吭。
“呸——”她轻蔑地。
他气极了。猛地一拉抽屉。抽屉掉了下来。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腿上。他反射似地把抽屉向她扔去。
抽屉的一角碰到了她的眉头,掉进壁炉里。她歪了一下头,从椅子上跌下来,几乎昏过去。她的内心感觉很难受,她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努力清醒过来,孩子正哭喊着。她的左眉头不停地冒血,她一低头看孩子,头就发晕。几滴血滴到了孩子的白围巾上。幸亏孩子没有伤着。她抬起头部保持平衡,抑制血流满眼睛。
沃尔特。莫瑞尔仍然像刚才一样站着,一手斜撑着桌子,神色茫然,等他觉得自己站稳后,摇摇晃晃地向她走去。又磕绊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摇椅后背,几乎把她翻倒在地。他向她斜俯过去,用一种迷惑的关切的口气说:“砸中你了吗?”
他又摇晃了一下,好像要倒在孩子身上。闯了这个祸,他已经失去了平衡。
“滚开。”她努力保持平静。
他打了个嗝。“让我——让我看看他。”他说着,又打了个嗝儿。
“滚开!”她又大声说。
“让我——让我看看嘛,亲爱的。”
她闻到了他的酒味。觉得他摇晃着她摇椅的后背,有时整个椅子都在晃动。
“滚开!”她说。无力推开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着,死死地盯着她。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怀里抱着孩子。
凭着顽强的意志,像在梦游似地穿过洗碗间,用凉水洗了一下眼睛。她头晕得厉害,害怕自己摔倒。回到摇椅上,全身都在发抖。她仍然本能地紧紧地抱着孩子。
莫瑞尔不耐烦地把抽屉塞国空格里,然后膝盖着地,双手麻木地收拾撒了一地的勺叉。
她眉头仍然冒着血。不一会儿,莫瑞尔站起来,向她伸着脸。
“现在怎么样,宝贝?”他可怜兮兮、低声下气地问。
“你自己看!”她回答。
他弯下腰,双手挟着膝盖躬着身,查看伤口。她转过脸去,尽量扭着头躲开那张胡子拉茬的脸。她像块石头般冷淡而毫无表情。紧闭着嘴。他看着她的这副神态,感到脆弱而绝望。他失望地转过身,看到一滴血从她那躲避着转过的伤口里滴到小孩柔软发亮的头发上。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滴深红色的血在亮闪闪的发丝上挂着,并逐渐往下渗。又一滴掉下来了,它会流到婴儿的头皮上的。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终于,他那男子汉的气概完全被摧毁。
“孩子有啥好看的?”妻子就问了这一声。但是,她低沉的认真的语气使他的头垂得更低。她又用和缓语气说:“从中间抽屉里给我拿点棉花。”
他顺从地跌跌撞撞地走去。一会儿拿过来一块棉花。她把棉花在火上烧化。然后敷到前额上。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坐着。婴儿仍躺在她的膝盖上。
“再拿一条干净的下井用的围巾。”
他又笨手笨脚地在抽屉里翻了一阵。很快就拿出一条窄窄的红围巾。她接过来。
颤抖着双手把围巾系到头上。
“我帮你系吧。”他谦恭地说。
“我自己能系。”她回答。系好后,告诉他去封火锁门。然后她上了楼。
早晨,莫瑞尔太太说:“蜡烛灭了,我摸着黑去拿火拨,头碰到煤房里的门闩上了。”她的两个孩子睁着惊愕的眼睛望着她。他们什么也没说。可是他们张着嘴下意识表明他们已经明白到了这场悲剧。
第二天,沃尔特。莫瑞尔一直在床上躺到吃饭的时候。他没有想昨夜发生的事,他很少想什么事,他也不愿想那件事。他像条正在发怒的狗躺在床上,他内心的创伤和痛苦不亚于妻子。而且更让他难受的是,他绝不肯对她说一句致歉的话。他试图摆脱苦恼。“这是她自己的错。”他心里想。然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的良知对他的处罚。这像铁锈一样腐蚀他的心灵,他只能借酒浇愁。
他不想起床,不想说一句话,不想干任何事,只能像木头一样躺着。而且,他头也痛得厉害。这是个星期天,快到中午,他起来了。在食品柜里给自己找了点吃的,低关头吃着。然后登上他的靴子出去了,到三点钟他才回来,稍微带点醉意,心情也畅快了些。回来后又径直上了床。晚上六点钟他又起来了,喝了点茶后又出门了。
星期天也一样,睡到中午。在帕尔马斯顿呆到二点半。然后吃饭,几乎一句话不说。将近四点,莫瑞尔太太上楼换她的礼服时,他已经睡熟了。如果他对她说一声:“亲爱的,是我不对。”她就会可怜他。但是没有,他始终认为这是她的错。
他也苦恼极了,而她只好对他不闻不问。他们之间就这么僵着,从情感上来说她是赢家。
全家人一起喝茶。只有星期天的时候全家人才能坐在一起吃饭喝茶。
“爸爸不打算起床了吗?”威廉问道。
“让他躺着去吧。”母亲回答。
家庭笼罩一种忧愁的气氛。孩子们如同嗅到了被污染了的空气,他们也闷闷不乐,不知道干什么玩什么才好。
莫瑞尔醒来之后,立即起床。他生来就闲不住,两个早晨没什么事干,他几乎都要窒息了。
他下楼时已经快六点了。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进来,强硬的态度取代了他的敏感的畏缩,他不再顾虑家里人怎么想怎么感觉的。
茶具都摆在桌上。威廉正在大声朗读《儿童世界》。安娜在一边听着。不时地问“为什么?”两个孩子听到父亲穿袜子的脚重重地走近的声音,马上不作声了。
他进来时,他们都缩成一团。虽然他平常对他们也很宽容的。
莫瑞尔自己随便做了点吃的,在吃饭喝水时故意弄出很多声响。没有人跟他说话,家庭生活的温馨在他进来之后就消失了,留下一片沉默。不过,他也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疏远。
他喝完茶,立即匆忙地站起身,走了出去。就是他的这种匆忙,这种急于要走的神情让莫瑞尔太太厌恶。她听到他哗哗啦啦地在冷水里洗头,听到他急切地用梳子蘸着水梳头时钢梳子碰撞着脸盆的声音,她厌恶地合上了眼睛。他弯腰穿靴子时,他动作中的那种粗野和家里其他人那种含蓄谨慎截然不同。他总想逃避内心的冲突,甚至在他内心深处,他仍为自己解脱说:“如果她不这么说,根本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她是自作自受。”孩子们耐心地等着他准备就绪,他一出门,他们如蒙大赦。
他心情愉快地带上门。这是一个雨天的傍晚,帕马尔斯顿酒店似乎更显得亲切。
他满怀希望地向前匆匆走着,河川区的石瓦屋顶在雨中闪闪烁烁,那常年黑乎乎满是煤灰的路现在全变成黑乎乎的泥浆,他沿路匆匆行进。帕马尔斯顿酒店里乌烟瘴气,走廊里湿漉漉的泥脚走来走去。虽然空气污浊,屋里人声鼎沸,弥漫着浓浓的烟味和啤酒味。但是气氛却很温暖。
“要点什么。沃尔特?”当莫瑞尔刚出现在门口。就有一个声音问。
“哦。吉姆。我的老伙计。你从哪来的?”
人群中让出个位子,热情地接纳了他。他对此满心欢喜,一两分钟之后,他们就让他的责任感、羞悔和烦恼烟消云散。他轻松得像欢快的晚钟。
到了下个星期三,莫瑞尔已经身无分文。他害怕他的妻子,因为伤了她的心。
他也恨她,他不知道那个晚上应该怎样度过才好。因为他已经欠下了很多债,连去帕马尔斯顿酒店的两便士也没有了。于是,当他的妻子带着小孩子下楼去花园时,他乘机在妻子平时放钱包的碗柜最上面的抽屉里翻寻,他找到了钱包。打开看了看,里面有一枚半克朗,两枚半便士,还有一枚六便士。于是他拿了那枚六便士,然后小心地把钱包放回原处,出了门。
第二天,她要给蔬菜水果商付钱,她拿出钱包找那六便士,她的心往下沉。她坐下来想:“六便士哪儿去了?我没有花呀?而且我也没有乱放?”
她心烦透了,到处翻找这六便士。后来,她想着想着,一个想法冒出脑海,丈夫拿走了。钱包里剩下的这点钱是她所有的积蓄,可他还从钱包里偷,这真让人难以忍受。他已经干过两次,第一次她没有责备他。到了周末他又把那一个先令放回她的钱包里,她由此知道是他拿走了钱。第二次他没有把钱放回去。
她觉得这也太过分了。当他吃完了饭——那天他回来的很早——她冷冷地对他说:“昨天晚上你从我钱包里拿走了六便士吗?”
“我!”他装出一种被冤枉的神情抬起头来回答。“没有,我没拿!我连你的钱包见都没见过。”
她明白他在撒谎。
“哼,你心里明白。”他平静地说。
“告诉你我没有。”他喊了起来,“你又冲着我来了,是不是?我可受够了。”
“你趁我收衣服时,从我钱包里拿走了六便士。”
“我要让你对此付出代价。”他说着拼命推回他的椅子,急急地洗了把脸,头也不回地上楼了。一会儿,他穿好衣服下来,手里拿着一个大包袱,用蓝格子大手帕包着。
“行啦。”他说:“你再别想见我。”
“那你别回来。”她回答道。听到这,他拿着那个大包袱大踏步地出了门。她坐在那儿身子轻轻地发抖,心里充满对他的轻蔑。如果他去了别的矿井,找到了别的工作,跟别的女人搞上了,她该怎么办?不过她太了解他了——他不会这么做。
她对他非常有把握。不过,她的内心还是或多或少有点痛苦迷惘。
“爸爸在哪?”威廉从学校回来。
“他说他走了。”他的母亲回答。
“去哪儿?”
“嗯,我不知道。他拿着蓝布包袱出去了,还说他不回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小男孩喊起来。
“哦。别着急。他不会走远。”
“如果他不回来呢。”安妮哭叫着。
她和威廉缩在沙发里哭泣着。莫瑞尔太太坐下不禁大笑起来。
“你们这一对傻瓜!”她大声说:“天黑之前你们就会看到他的。”
但这也安慰不了孩子。黄昏降临,莫瑞尔太太由困倦变得焦急起来。她一会儿想要是以后再永远不见他倒是一种解脱,可一想到抚养孩子的问题又烦恼起来。平心而论,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能让他走。说到底,她也明白,他不能彻底一走了之。
她走到花园尽头煤房去,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看了一眼,原来黑暗中躺着那个蓝色的包袱,她坐在煤块上大笑起来。一看到这个包袱,这么大,又这么丢人现眼,鬼鬼祟祟地呆在黑暗的角落里,两头打结处像耷拉下来的耳朵,她又大笑起来,她心里轻松多了。
莫瑞尔太太坐在那里寻着。她知道他不名一文,如果他在外面过夜,就得欠债。
她对他真是讨厌——讨厌透顶了。他甚至没有勇气把他那个包袱带出家门。
她沉思着,大约九点钟。他打开门进来,鬼鬼祟祟地。不过仍然板着脸,面含温怒,努力装成威风凛凛的样子。
“哼。你能去哪儿?你甚至连包袱都不敢拿出花园。”她说。
他那副傻样,让她没法跟他生气。他脱了鞋子,准备上床。
“我不知道你的蓝手帕里包些什么。”她说:“如果你还把它放在那儿,明天早晨孩子们会去拿走的。”
他起身出了屋,不一会就回来了。别着脸穿过厨房,匆匆忙忙地上了楼。莫瑞尔太太看到他鬼鬼祟祟地快速穿过里面过道,手里还拿着那个包袱,她偷偷地笑了,但是她的内心很痛苦。因为她曾爱过他。
[book_title]第03章移情别爱
接下来的这个星期中,莫瑞尔的脾气简直让人不能忍受。像所有的矿工一样,他非常喜欢吃药。更令人奇怪的是,他常常自己掏腰包买药吃。
“你给我带一剂芳香酸。奇怪,家里竟然一口药也喝不上。”
于是,莫瑞尔太太给他买了他最喜欢喝的芳香酸,他给自己煮了一罐苦艾茶。
阁楼上挂了成捆的干草药:有苦艾、芸香、夏至草、接骨木花、芜萎菜、蜀葵草、牛膝草、蒲公英和矢车菊。平常炉边铁架子上总是放着一罐他要喝的药汁。
“好极了!”他说。喝完了苦艾茶之后咂着嘴唇说。“好极了!”他还怂恿孩子们尝一尝。
“这比你们任何一种茶和可可都好喝。”他发誓说。但孩子们没有尝。
然而这次他得的是脑炎。无论药片、药酒,还是草药,都无法治好“他讨厌的头疼”。自从那次他和杰里去诺丁汉途中在野外睡了一觉后,他就一直不舒服。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喝酒,发脾气,现在他觉得病入膏盲。莫瑞尔太太只好护理他这个最难侍候的病人。不管怎么样,她从来没有想让他去死。除去他能挣钱养家之外,她内心深处还是对他有一丝眷恋的。
邻居们对她也非常好,偶尔有人会叫孩子们去吃饭,有人替她干些楼下的家务活,也有人会照看一天婴儿。但不管怎么样,这个病也是个大累赘。邻居们也不是每天都来帮忙的。那样,她就得同时照顾小孩和丈夫。收拾屋子,做饭,什么都得干。她筋疲力尽。但她还是尽自己所能地干。
钱也只是刚够全家用度。她每星期从俱乐部里得到17先令。每个星期五,巴克和其他朋友们会均出来一份钱给莫瑞尔的妻子。而且,邻居们给她煮肉汤,给她鸡蛋,以及类似的零用品。如果这段时间没有他们的慷慨帮助,莫瑞尔太太只好借债,那会把她拖垮的。
八个星期过去了,几乎没有希望的莫瑞尔病情有了好转,他的体质很好。因此,一旦好转,很快就会复原的。不久,他就能在楼下活动了。他生病期间,妻子有一点宠惯他。现在他希望她能继续那样,他常摸着脑袋,撇着嘴。装出头疼的样子。
但这些骗不了她。起初她只是暗自好笑,后来就很不客气地骂他。
“上帝啊。别这样哭哭啼啼的!”
这有一点伤害他。但他仍继续装病。
“我不是一个好哄的小娃娃。”他的妻子简短地说。
为此,他生气了,像个孩子似的低声骂着。后来,他不得不恢复他的正常语调,不再嘀咕。
不过,家里这一段时间比较太平。莫瑞尔太太对他多了份容忍,为此他喜不自禁。而他像个孩子似的依赖她,他们俩彼此都没意识到,她对他的宽容是因为她对他的爱在渐渐消失。不管怎么样,在这之前,她的心目中,他仍是她的丈夫,仍是她的男人。她多少还有点同甘共苦的感觉,她的生活依靠着他。这种爱的凋零是潜移默化不易察觉的,但爱情毕竟在衰退。
随着第三个孩子的出生,她不再与他无谓地争执。对他的爱就像不会再涨的潮水离他而去。此后,她几乎不再想他了。而且离他远远的。不再觉得他是她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只是她周围环境的一部分。她不再计较他的言行,完全让他自生自灭。
接下来的这一年,他们之间的感情处于无可奈何,怅然若失的境地,就像人生的秋季。妻子抛弃了他。虽然感到有缺憾,但是还是毫不犹豫地抛弃了他,把爱情和生活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他象个无价值的苦壳。像许多男人一样,他或多或少接受了这种现象,把位置让给了孩子们。
在他恢复期间,俩人都曾努力重温他们的婚后头几个月的温情。实际上,他俩的情感已经烟消云散了。孩子们已经上了床后,他坐在家里,她在做衬衣,要做孩子们的衣服。每逢这时,他就给她念报,慢条斯理地读着,象一个人在扔铁环似的。
她常催他快点,预先告诉他下面估计是什么字。而他总是谦恭地接过她的话继续往下读。
他们之间的沉默很特别,会听到她的针发出轻快的嗖嗖声。他吸烟时嘴唇发出的很响的“啪啪”声,还有他往火里吐唾沫时炉子冒热气的声音。于是,他开始想威廉,他已经是个大男孩子。在班里是拔萃的,老师说他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孩子。
他想象他成为一个男子汉。年轻、充满活力。这给她的生活燃起了一缕希望之火。
莫瑞尔孤孤单单地坐在那儿,没有什么可想的,隐隐感到不自在。他在内心盲目与她交流,或发现她已离他远去,他体验到空虚,内心深处一片空白,一片渺茫。
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久,他在这种气氛中再呆不下去了,他的这种情绪也影响了他的妻子。他俩都觉得他们单独在一起时,连他们的呼吸都有一种压力。于是,他上床睡觉了。而她乐得独自一人,边干活,边思考,边消磨时间。
此时,另一个孩子出生了。这是当时正在疏远的父母在短暂的和平日子的结晶。
这个小孩出生时,保罗才十七个月,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孩。有一双深蓝色的好奇的眼睛,微微皱着眉头。最小的这个孩子仍是个漂亮而健康的男孩。莫瑞尔太太知道自己怀孕后,感到非常为难。一方面由于经济原因,另一方面因为她不再爱她的丈夫了。不过,对孩子倒没什么可后悔的。
他们叫这个小孩亚瑟。他很漂亮,满头金色的卷发。而且,生来就喜欢他的父亲。莫瑞尔太太对此很高兴,听到这个矿工的脚步声,孩子就会伸出小手摇摇摆摆地欢呼。如果莫瑞尔心情好,他就会立刻用热情、柔和的声音回答。
“怎么了,我的宝贝。我马上来。”
他一脱下工作服。莫瑞尔太太就会用围裙把孩子裹好。然后递给他爸爸。
有时候,父亲的吻和逗弄,给孩子脸上沾满煤灰。当她抱回孩子时,不禁惊呼:“小家伙成什么样子了!”这时,莫瑞尔就会开心地大笑。
“他是一个小矿工。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他大声说。
当心里有着孩子和丈夫时,她仿佛觉得生活充满欢乐。
威廉长得更高更壮了,也更活泼了。而保罗十分文弱安静,愈加清瘦,如影子般地跟着妈妈。平时,他也好动,也对别的东西非常好奇,有时他意气消沉闷闷不乐。这时,母亲就会发现这个三、四岁的男孩在沙发上流泪。
“怎么啦?”她问。却没有回答。
“怎么啦?”她有点生气她追问着。
“不知道。”孩子抽咽地说。
母亲又哄又劝地安慰他,但没用,这让她忍无可忍。这时父亲总是不耐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喊:“他要再哭,我就打得他住口。”
“这不关你的事。”母亲冷冷地说。然后,把孩子领到园子里,把他重重地放在椅子上,说:“现在哭吧,苦命的家伙。”
落在黄叶上的蝴蝶吸引了他,或者他自己哭着睡了。保罗的忧郁症不常发生,但在莫瑞尔太太心里投下了一块阴影。因此她在保罗身上操的心更多一些。
一天早晨,她朝河川区巷道张望着等待卖酵母的人。突然,她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她,原来是瘦小的安东尼太太,她穿着一身棕色丝绒衣服。
“嗨,莫瑞尔太太,我要给你说说威廉的事。”
“噢,是吗?”莫瑞尔太太回答。“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
“他从后面抓住了我的孩子,撕了他的衣服。”安东尼太太说:“这还了得。”
“你家的阿尔弗雷德和威廉一样大呀。”莫瑞尔太太说。
“是一样大。但那也不能扭着别人的孩子,撕人家的衣服。”
“好。”莫瑞尔太太说:“我不会打孩子的。即使打他们,我也要让他们说明原因。”
“发生这样的事,应该好好教训他们一顿才是。”安东尼太太反驳道。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莫瑞尔太太说。
“你的意思是我在说谎?!”安东尼太太喊了起来。
莫瑞尔太太走了,把门也关上了。她端着杯酵母的手在发抖。
“我要告诉你当家的。”安东尼太太在身后喊道。
午饭时,威廉吃完饭又想走——他已经11岁了——他妈妈问话了。
“你为什么撕坏了阿尔弗雷德。安东尼的衣领?”
“我啥时撕了他的衣领?”
“我不知道啥时,他妈妈说你撕了。”
“噢——是昨天。那个领子早已破了。”
“但你把它撕得更破了。”
“是这样。我的砸果,赢了他17个——于是阿尔弗雷德。安东尼就喊:”亚当夏娃掐人精,河里去干坏事情,亚当夏娃淹死啦,猜猜是谁得救啦?‘我就说:“好,掐你一下。’我就掐了他一下。他像疯子一样抢了我的”砸果“
就跑了。我就在后面追,抓住了他的时候,他一躲,就把领子给撕破了,但我抢回了我的砸果……“
他从口袋里掏出用根绳子串上的七叶树果,黑色陈旧的老“砸果”——击碎了其它十七颗挂在同样绳子上的砸果,因此这个男孩对自己百战不败的功臣感到骄傲。
“得了,”莫瑞尔太太说:“你应该明白你不应该撕别人的领子。”
“唉,妈妈呀!他回答:”我不是故意那么做的——再说,那只是一个旧的橡胶领子,而且早就破了。“
“下次,”他妈妈说:“你应该小心些,如果你回家时领子也被撕破了,我也会不高兴的。”
“我不在乎,妈妈,我不是有意撕的。”
小男孩子挨了训,表情很可怜。
“得了——你得加小心。”
威廉庆幸妈妈饶了他,飞也似地跑了。一向讨厌跟邻居闹纠葛的莫瑞尔太太,觉得她应该给安东尼太太解释一下,平息了这场风波。
但是,那天晚上,莫瑞尔从矿井回来,看上去怒气冲冲。他站在厨房里,四下瞅着,好几分钟没吭声,然后说:“威廉去哪儿了?”
“你找他干什么?”莫瑞尔太太心里揣测着问道。
“我找到他后,他就知道了,”莫瑞尔说着,“砰”地把他的井下喝水的瓶子摔在碗柜上。
“安东尼太太找你,胡扯阿尔弗雷德领子的事吧?”莫瑞尔太太冷笑着说。
“别管谁找我。”莫瑞尔说:“我找到他,把他的骨头揍扁。”
“真滑稽,”莫瑞尔太太说:“你竟相信别人的胡扯,想和母老虎站在一起冤枉你儿子。”
“我要教训他,”莫瑞尔说:“我不管谁的孩子,他不能随便去撕别人的衣服。”
“随便撕别人的衣服!”莫瑞尔太太重复了一遍,“阿尔弗雷德抢走了他的‘砸果’,他就去追,无意中抓住了他的领子,那个孩子一躲闪——安东尼家的孩子都会这么做。”
“我知道!”莫瑞尔恐吓地喝道。
“你知道,别人告诉你之前,你就知道。”他的妻子挖苦地回敬道。
“你别管,”莫瑞尔咆哮着,“我知道该怎么办。”
“可不一定,”莫瑞尔太太说:“假如有的长舌妇挑拨你去打你的儿子怎么办?”
“我知道。”莫瑞尔重复。
他不再说话,坐在那里生闷气。突然间,威廉跑了进来,说道:“妈妈,我可以吃茶点吗?”
“我让你吃个够!”莫瑞尔太太说:“看你丑态百出的样子。”
“我如果不收拾他,他岂止丑态百出。”莫瑞尔从椅子上站起身,瞪着儿子。
在威廉的这个年龄,他算是身材够高大的了,但他非常敏感,这时已脸色苍白,惶恐地看着父亲。
“出去!”莫瑞尔太太命令儿子。
威廉傻傻地没动。突然,莫瑞尔捏起拳头,弯下腰。
“我要凑他‘出去’!”他像失去理智似地喊。
“什么!”莫瑞尔太太喊道,气得呼呼地喘:“你不能只听她的话就打他,你不能!”
“我不能?”莫瑞尔喊着,“我不能?”
他瞪着孩子,向前冲去,莫瑞尔太太跳起身来拦在他们中间,举着拳头。
“你敢!”她大喊。
“什么?”他喊道,愣了一会,“什么?”
她转过身来对着儿子。
“出去!”她生气地命令他。
男孩好象中了她的魔法似的,突然转身跑了。莫瑞尔冲到门口,但已晚了。他转回身来,尽管他的脸满是煤灰,仍然气得发白。但现在他的妻子更是怒火冲天。
“你敢!”她声音响亮地说:“你敢碰这个孩子一指头,老爷,我让你后悔一辈子。”
他害怕她,只好生气地坐下。
孩子们长大了,不再让人操心。莫瑞尔太太参加了妇女协会。这个协会是附属于批发合作社的小型妇女俱乐部,协会每星期一晚上在贝斯伍德合作社的杂货铺楼上的一间长屋里聚会,妇女可以在那里讨论合作社的好处和其他一些社会问题。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也看看报。孩子们每每惊奇地看到整天忙着家务的妈妈坐着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神沉思,时而批阅书册,然后继续书写,不禁对母亲怀有深深的敬意。
不过,他们很喜欢这个协会,只有在这件事上他们没有埋怨它抢走了他们的母亲——一半因为母亲从中享受到快乐,一半因为他们受到一些优待。一些心怀敌意的大丈夫们称这个协会是“咭咭呱呱”店,即说闲话的店,他们感觉妻子们太独立了。从这个协会的宗旨上说,这种感觉也许是正确的,女人们应该审视一下她们的家庭,她们的生活条件,从而发现生活有许多缺憾。矿工们发现他们的妻子有了自己新价值标准,感到非常恐慌。莫瑞尔太太在星期一的晚上总是带来很多新闻,因此,孩子们希望母亲回来的时候,威廉在家,因为她会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很多事。
威廉十三岁时,她给他在合作社办公室里找到一份工作。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坦率真诚,相貌粗犷,长一双北欧海盗般的蓝眼睛。
“为什么让他去坐冷板凳?”莫瑞尔问,“他只会把裤子磨破,什么也挣不到,刚去多少钱?”
“开始挣多少没关系。”莫瑞尔太太说。
“不行!”让他跟我去下井,一开始我可以轻松地每周挣十个先令。不过,我知道,在凳子上磨破裤子挣六先令,还是比跟我下井挣十先令好。“
“他不能去下井,”莫瑞尔太太说,“再别提这件事了。”
“我下井没关系,他下井就不行啦?”
“你母亲让你十二岁下井,这并不意味着我让我的孩子也这么做。”
“十二岁?还没到十二岁呢!”
“管你几岁!”莫瑞尔太太说。
她以有这样的儿子而骄傲。他去了夜校,学会速记,到他十六岁时,除了另外一个人,他已经是当地最好的速记员和簿记员了。后来,他在一家夜校教书。但他的脾气大暴躁,要不是因为他的热心肠、大块头保护着他,真不堪设想。
所有男人干的事——好事——威廉都会。他跑起来快得像风,十二岁时,他在一次比赛中荣获一等奖,一个铁砧形状的玻璃墨水瓶,神气地摆在碗柜上,这给莫瑞尔太太莫大的喜悦。孩子是为她而跑的,他拿着那个奖品飞奔回家,气喘吁吁地说:“看,妈妈!”这是他给她的第一件真正的礼物,她像皇后一样接过了它。
“真漂亮!”她惊叹。
于是,他开始雄心勃勃,想把所有的钱都给了母亲。他每星期挣到十四先令,她给他两先令。由于他从不喝酒,他觉得自己很富有,便和贝斯伍德的中产阶级有了来往。小镇上地位最高的是牧师,然后是银行经理、医生、商人,还有煤矿老板。
威廉相交的有药剂师的儿子、中学校长、商人。他在技工礼堂打弹子,竟然不顾母亲的反对去跳舞。他沉迷于贝斯伍德所有的活动,教堂街六便士的便宜舞会、体育运动、打弹子,无不躬亲。
保罗常听威廉描述那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但大部分就像摘下的花朵一样,在威廉心中只活上短短两星期。
偶尔,也有情人来找她那行踪不定的情郎。莫瑞尔太太发现一个陌生的女孩站在门口,立刻嗅出了不对劲。
“莫瑞尔先生在吗?”年轻的女人用一种动人的神情问道。
“我丈夫在。”莫瑞尔太太回答。
“我——我是说,年轻的莫瑞尔。”少女费力地重复了一遍。
“哪一个?这里有好几个呢。”
于是,女孩脸色绯红,说话也结巴了。
“我——我是在舞会上碰到莫瑞尔先生的——在里普斯。”她解释着。
“哦——在舞会上!”
“是的。”
“我不喜欢儿子在舞会上结识的女孩,而且,他也不在家。”
他回家后,为母亲如此不礼貌地赶走了那个姑娘大为恼火。他是粗心大意,性情热烈的小伙子,时而昂首阔步,时而蹙额皱眉,常常喜欢把帽子扣到后脑勺上。
此刻,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把帽子扔到了沙发上,平托着下巴瞪着母亲。她身材矮小,头发朝后梳着。她平静,又让人敬畏,然而又非常亲切。知道儿子生气了,她内心有点不安。
“昨天有位小姐来找我吗,妈妈?”他问。
“我不知道什么小姐,倒是一位姑娘来过。”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因为我忘了。”
他有点激动。
“一个漂亮的女孩——看上去不像一位小姐?”
“我没看她。”
“褐色的大眼睛?”
“我没看。孩子,告诉你的那些姑娘们,她们想追求你时,不要到你妈妈这儿来找你。告诉那些你在跳舞班认识的厚颜无耻的女人。”
“我肯定她是一个好女孩。”
“我肯定她不是。”
这次争吵结束。关于跳舞,母子之间发生过一次唇枪舌剑的冲突。有一次,威廉说要去哈克诺?特米德——被认为是下等小镇的地方——参加一次化妆舞会,两人之间的不满到了高潮。他要扮成一个苏格兰高地人,就去租朋友的那套非常合适他穿的衣服。高地人服装送到家时,莫瑞尔太太冷冷地接下它,连包都没打开。
“我的衣服到了吗?”威廉喊道。
“前屋里有一个包裹。”
他冲进去,剪断了包上的绳子。
“你儿子穿这个怎么样?”他说着,欣喜若狂地给她看那套衣服。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穿那身衣服。”
舞会那天傍晚,他回家来换衣服,莫瑞尔太太已经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你不等一会看我吗?妈妈。”他问。
“不,我不想看到你。”她回答。
她苍白的面孔板得很紧。她害怕儿子重蹈他父亲的覆辙。他犹豫了一会,心里还是火烧火燎。突然,他看到那顶装饰着彩带的苏格兰高地的帽子,拿起帽子,高兴得忘乎所以,把母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十九岁时,突然离开了合作社办公室,在诺丁汉找到了一个差使。在新地方,他可以每周挣30先令而不再是18先令了。这确实是个飞跃。父母都很得意,人人交口称赞威廉,好象他会很快飞黄腾达。莫瑞尔太太希望,他能帮帮他的两个弟弟,安妮正在念师范;保罗,也相当聪明,成绩不错,正跟着那位当牧师的教父学法语和德语。牧师仍是莫瑞尔太太的好朋友。亚瑟是个倍受宠爱的漂亮男孩,正上公立小学,有人说他正在争取进诺丁汉中学的奖学金。
威廉在诺丁汉的新职位上呆了一年。他学习刻苦,人也严肃起来了,似乎有什么事使他烦恼。他仍然出去参加舞会和河边派对,他滴酒不沾。几个孩子都是绝对戒酒主义者。他晚上回来很晚,但还要坐在那里学习很长时间。母亲恳切地嘱咐他保重身体,不要急于求成,想干这,又想干那。
“要想跳舞就跳吧,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自己既能工作,又能学习,还是可以玩的。不要样样想干——或者好好玩,或者学习拉丁语,但别同时兼顾两件事,人的身子骨是支撑不住的。”
后来,他在伦敦找到一份工作,年薪一百二十镑。这确实是很大一笔收入。他母亲不知道是喜是悲。
“他们让我星期一去莱姆大街,妈妈,”他喊道,他念信的时候,眼睛泛着光。
莫瑞尔太太觉得内心一片沉寂。他念着信:“‘无论您接受与否,请予星期四之前做出答复。您的忠实的×××。’他们要我了,妈妈,一年一百一十镑,甚至不要求面试。我告诉过你,我会成功的!想想吧,我要去伦敦了!我可以每年给你二十镑,妈妈。我们都会有很多的钱。”
“我们会的,我的孩子。”她感伤地回答。
他从没料到,在母亲的心里,母子分别的感伤远远甚于儿子成功的喜悦。
随着他动身的日子的迫近,她越来越感到绝望伤心。她多么爱他呀!而且,她对他的希望多大呀!他是她生活的动力,她喜欢为他做事,喜欢给他端一杯茶,喜欢给他熨衣服。因为当地没有洗衣房。看着他穿上领口挺括的衣服那种自豪的神情时,她内心洋溢着喜悦。她常常用一个凸肚的小熨斗把衣领熨得干干净净,甚至在领口上用力摸出光泽来。如今,他要离开了,她再不能为他做这些了,她仿佛觉得他将要离开她的心。似乎他并没有想让她和他住在一起的意思,这更让她悲痛,他彻彻底底地走了,带走了所有的一切。
他出发前几天——只有二十岁的他——焚烧了他所有的情书。这些情书夹在文夹里,放在碗柜上面,有些他曾摘要似的给母亲读过,有些她不厌其烦地亲自读过。
不过大多数信写得无聊浅薄。
到了星期六,他说:“快来,圣徒保罗,我们一起翻翻我的信,信封上的花鸟给你。”
莫瑞尔太太把星期六的活在星期五就干完了。因为这是威廉在家的最后一个休息天。她给他做了一块他很爱吃的米糕让他带走。他几乎一点儿没有察觉她内心的痛苦。
他从文件夹里拿出一封信,信封是淡紫色,上面印着紫色和绿色的蓟草。
威廉嗅了嗅信纸。“好香啊,闻闻!”
他把信递到保罗鼻子下。
“哦,”保罗说着,吸了一口气,“什么味儿,闻一闻,妈妈。”
母亲把她那小巧的鼻子匆匆凑近纸张。
“我才不想闻她们那些垃圾呢。”说着,她吸了吸鼻子。
“这女孩儿的父亲,”威廉说:“和克利苏斯一样富有,他有无数的财产。她叫我拉法耶特,因为我懂法语。‘你会明白,我已经原谅了你’——我很高兴她原谅了我。‘我今天早晨把你的事告诉母亲了,如果星期天你能来喝茶,她会很高兴的,不过她还需要征得父亲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有结果,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如果你——’”
“‘告诉你’什么呀?”莫瑞尔太太打断他。
“‘结果’”——是的!“
“‘结果’”莫瑞尔太太挖苦地重复一遍。“我以为她接受过良好的教育呢。”
威廉觉得有点儿尴尬,就丢开了这姑娘的信,把信角上的花送给了保罗。他继续念着信中段落,其中的有些话逗乐了母亲;有些使她不快,让她为他而担心。
“我的孩子,”她说,“她们聪明透顶。她们知道只需说几句恭维话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就会像一只被搔过头的小狗一样紧紧地跟着她们。”
“得了吧,她们不能永远这么搔下去,”他回答道,“等她们搔完了,我就走开。”
“但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有一根绳子套着你的脖子,你会扯也扯不掉的。”
“我不会的!妈妈。我和她们中的任何人都一样,她们用不着恭维自己。”
“你在恭维你自己。”她平静地说。
一会儿,那文件夹里带香味的情书变成一堆黑色的灰烬。除了保罗从信封角上剪下来三、四十张漂亮的信花——有燕子,有勿忘我,还有常春藤。威廉去了伦敦,开始了新生活。
[book_title]第04章童蒙初启
保罗长得像母亲,身材纤弱,个子也不高。他的金黄的头发渐渐变红,后来又变成深棕色。眼睛是灰色的,他是个脸色苍白而又文静的孩子。那双眼睛流露出好象在倾听着什么的神情,下唇丰满,往下撤着。
一般说来,他在这个年龄的孩子中显得比较早熟。他对别人的感情,尤其是对母亲的感情相当敏感。她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他一清二楚,而且为此显得心神不定,他的内心似乎总是在关心她。
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强壮了一些。威廉与他年龄相差太大,不能与他做伴,因此,这个小男孩一开始几乎完全属于安妮。她是个淘气的女孩,母亲叫她“顽皮鬼”。不过她特别喜欢弟弟,因此保罗一步不离地踉着她,一起玩游戏。她和河川区那些野猫似的孩子疯一般地玩游戏,保罗总是跟随在她身边。由于他太小还不能参加这些活动,只和她分享游戏的快乐。他很安静,也不引人注目,但姐姐十分喜欢他,因为他最听姐姐的话。
她有一个虽不是很喜欢,但引以为豪的大洋娃娃。她把洋娃娃放在沙发上,用一个沙发套盖着,让她睡觉。后来,她就忘了它,当时保罗正在练习从沙发扶手上往前跳,正好踩坏藏在那儿的洋娃娃的脸。安妮跑过来,大叫一声,坐在地下哭了起来,保罗吓得呆呆地站着。
“我不知道它在那儿,安妮,我不知道它在那儿。”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安妮痛哭时,他就在旁边手足无措地伤心地坐着,一直等她哭够为止。她原谅了弟弟——他还是那么不安。但一两天后,她吃了一惊。
“我们把阿拉贝拉做个祭品吧,”他说:“我们烧了她。”
她吃了一惊,可又有点好奇。她想看看这个男孩子会干些什么。他用砖头搭了一个祭坛,从阿拉贝拉身体里取出一些刨花,把碎蜡放到凹陷的洋娃娃脸上,浇了一点煤油,把它全部烧掉了。他用一种怀有恶意的满足看着碎蜡一滴滴地在阿拉贝拉破碎的额头上融化,像汗珠似的滴在火苗上。这个又大又笨的娃娃在火中焚烧着,他心里暗自高兴。最后,他用一根棍子在灰堆里拨了拨,捞鱼似的捞出了发黑的四肢,用石头砸烂了它们。
“这就是阿拉贝拉夫人的火葬。”他说:“我很开心她什么也没剩下。”
安妮内心很不安,虽然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来他痛恨这个洋娃娃,因为是他弄坏了它。
所有的孩子,尤其是保罗,都非常敌视他们的父亲,站在母亲一边。莫瑞尔仍旧蛮横专制,还是一味好酒。他周期性地给全家人的生活染上不幸的色彩,有时长达数月。保罗总也忘不了,一个星期的傍晚,他从希望乐团回来,看见母亲眼睛肿着,还发青,父亲叉着两腿站在炉前地毯上,低着头。威廉刚下班回到家,瞪着父亲。孩子们进来时,屋里一片寂静,大人们谁也没回头看一上眼。
威廉气得嘴唇发白,拳头紧握着,用孩子式的愤怒和痛恨看着这一切,他等几个弟妹安静下来才说:“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敢在我在的时候这样干。”
莫瑞尔的血直往上涌,他冲着儿子转过身。威廉比他高大些,但莫瑞尔肌肉结实,而且正在气头上。
“我不敢?”他大叫:“我不敢?毛头小伙子,你再敢多嘴,我就要用我的拳头了。哼,我会那样做的,看着吧。”
莫瑞尔弯着腰,穷凶极恶地举起拳头。威廉气得脸色发白。
“你会吗?”他说,平静却又激动,“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
莫瑞尔跳近了一步,弯着腰,缩回拳头要打,威廉的拳头也准备着出击。他的蓝眼睛闪过一束光,好象在笑。他盯着父亲,只要再多说一句话,两个人就会打起来。保罗希望他们打起来,三个孩子吓得脸色苍白,坐在沙发上。
“你们俩都给我住手,”莫瑞尔太太用一种严厉的声音喝道:“够了,吵了一夜啦。你,”她说着,转向丈夫:“看看你的孩子!”
莫瑞尔朝沙发上瞥了一眼。
“看看你的孩子,你这个肮脏的小母狗!”他冷笑道,“怎么了,我倒想知道我对孩子们怎么啦?他们倒像你,你把你那一套鬼把戏传给了他们——是你把他们宠坏了。”
她没有理他。大家都没有吭声,过了一会,他脱下靴子扔到。桌子下,上床睡觉去了。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他干一仗?”威廉等父亲上楼后问道,“我会轻而易举地打倒他。”
“行啦——打你自己的父亲!”她回答。
“父亲!”威廉重复,“把他叫父亲!”
“是的,他是——因此——”
“可你为什么不让我收拾他?我不费什么劲就收拾他一顿。”
“什么主意!”她喊起来,“还没到那个地步吧。”
“不,”他说,“情况更坏。看看你自己,你为什么不让我把你受的罪还给他?”
“因为我再也受不了这么多刺激,再别这么想了。”她索性大哭起来。
孩子们闷闷不乐地上床了。
威廉逐渐长大了。他们家从河川区搬到山顶的一所房子里,面对着像凸形的海扇壳那样铺开的山谷,屋前有棵巨大的白蜡树。西风从德比郡猛烈地刮来,横扫向这座房子,树被刮得呼呼响,莫瑞尔喜欢听这风声。
“这是音乐,”他说,“它催我入睡。”
但是保罗、亚瑟、安妮讨厌这种声音,对保罗来说这就像恶魔的叫声。他们搬到新居的第一个冬天,父亲的脾气更坏了,孩子们在大街上玩到八点才回来,然后孩子们就上床睡觉。大街靠近山谷,四周空旷漆黑。妈妈在楼下做针线活。屋子前一大片空间使孩子有一种黑夜漆漆,空旷迷惘,恐怖阴森的感觉。这种恐怖感来自那棵树上的呼啸声和对家庭不和的烦恼。保罗常常在长时间熟睡中被楼下传来的重重的脚步声惊醒。他听见了父亲醉醺醺地回来了,大吼大叫,母亲尖声应答着,父亲的拳头砰砰地敲着桌子,声音越来越高地在咒骂。随后这一切都湮没在风刮白蜡树发出的呼啸声中。孩子们心神不定地静静地躺在床上,等着风刮过后好听父亲在干什么。他可能又在打母亲。黑暗中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还有一股血腥味。他们躺在床上,提心吊胆,烦恼万分。风刮着树枝,越来越猛,就像只大竖琴的琴弦在鸣响、呼应、喷发。突然一片令人恐惧的寂静,方圆四周,楼上楼下一片寂静。怎么了?是血的寂静吧?他干了些什么?
孩子们躺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着。终于听到父亲扔掉靴子,穿着长袜子重重地上楼。他们静静地听着。风小了,他们听得见水龙头里的水嘀嘀哒哒流进水壶,母亲在灌早上用的水。他们才能安下心来睡觉。
到早晨他们又欢欢喜喜地、兴致勃勃地玩耍,就像晚上围着那根黑暗中的孤独的路灯跳舞一样快乐。不过,他们心中还是有一团挥不去的阴霾,眼睛流露出一丝黯淡,显示了他们内心生活的挫折。
保罗恨父亲,从小他就私下里有一种强烈的宗教信仰。
“让他别喝酒了。”他每天晚上祈祷着。“上帝啊,让我父亲死去吧。”他常常这么祈祷。有时,下午吃完茶点,父亲还没回来,他却祈祷:“别让他死在矿井里吧。”
有一阵全家人吃尽了苦头。孩子们放学回来吃完茶点,炉边铁架上那只大黑锅热汤沸腾,菜放在炉子上,等待莫瑞尔回家开饭。他本应该五点钟到家,可近几个月来,他收工后,天天在外面喝酒。
冬天晚上,天气寒冷,天黑又早,莫瑞尔太太为了节省煤油在桌上放了一只铜烛台,点上一根牛油蜡烛。孩子们吃完黄油面包,准备出去玩。要是莫瑞尔还没回来,他们就不敢出去。想到他干了一天活,满身灰土,不回家洗脸吃饭,却饿着肚子在那儿喝酒,莫瑞尔太太就无法忍受。这种感觉从她身上传到孩子们身上,她不再是一个人受苦了,孩子们和她同样在受苦。
保罗出去和别人一起玩耍。暮色中,山谷中矿井上,灯光闪闪,几位走在后面的矿工,拖着身子在黑暗的田间小路上往家走。点路灯的人过去了,后面寂无一人。
黑暗笼罩了山谷,矿工早就收工了。夜色浓浓。
保罗急急忙忙地冲进厨房。那只蜡烛还在桌上燃烧着,火焰很大。莫瑞尔太太独自坐着。铁架子上的汤锅还冒着热气,餐具还在桌上摆着,整个屋子都处在一种等待的气氛中,等着那个隔着沉沉黑夜,在好几里以外饭也不吃、衣服也不换,就知道喝酒的男人。保罗在门口站住了。
“爸爸回来了吗?”他问。
“你知道他还没回来。”莫瑞尔太太回答,对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有点生气。
儿子慢慢靠近母亲,两人一起分担这份焦急。不一会儿,莫瑞尔太太上去,把土豆捞了出来。
“土豆烧糊了,都发黑,”她说,“但这不管我的事。”
他们偶尔不经意地聊上几句。保罗几乎有点记恨母亲也为父亲下班不回家而难受。
“你为什么自找麻烦呢?”他说:“他不喜欢回家愿意去喝酒,你干吗不让他去呢?”
“让他去!”莫瑞尔太太生气了,“你说让他去?”
她意识到这个下班不回家的男人,会很快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孩子们都还小,还得依靠他生活。威廉总算让她感到欣慰,如果莫瑞尔不行,还能够有个人可依靠。每一个等待的夜晚,屋里的气氛是同样的紧张。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六点钟,桌布还平铺在桌上,晚餐还是摆在那儿等着,屋里还是等待和期望的气氛。这个男孩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能去外面玩。于是,他就跑到隔壁邻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说话去了。英格太太没有生养,她丈夫对她非常体贴,可她丈夫在一家商店工作,下班很晚。因此,每当她在门口看见这个孩子,就说:“进来,保罗。”
然后这两人就聊上一阵,孩子有时候会突然站起来说:“好了,我该走啦,去看看我妈妈有没有活让我干。”
他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没有把惹他烦恼的事告诉他的朋友,转身跑进家门。
这段时间,莫瑞尔一回到家总是凶狠粗暴,令人痛恨。
“这个时间了,还知道回家!”莫瑞尔太太说。
“我啥时回家关你什么事?”他回答嘴道。
屋里的每个人都不敢吭声,觉得谁也惹不起他。他吃相粗俗,吃完后,推开所有的碗碟,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就开始睡了。
保罗恨父亲的这副德性。这个矿工蓬头垢面,形象很琐,灰尘沾满黑发,就那么歪着头躺在光膀子上。肉乎乎的鼻子,稀稀啦啦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颊。醉酒、疲劳再加上生闷气,他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进来或声响稍高一点,他就会抬起头来训斥:“我砸扁你的头,告诉你,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他用威胁的口气吼着,通常是冲着安妮来的,这更让全家人感到厌恶。
他在家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家人也懒得理他。孩子们常跟母亲谈论白天发生的事,就像如果不告诉母亲的话,那事如同没有发生似的。但只要父亲一进来,一切声音都突然消失了。仿佛他是这个幸福家庭的障碍一样。他也清楚自己进来,屋子就会变得沉默,全家人都不理他,不欢迎他,但这种状态已经无法挽救了。
他也非常渴望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聊聊天,但他们不干。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会说:“你应该去告诉你的父亲。”“保罗在儿童报举办的一次竞赛中获了奖,每个人都兴高彩烈。
“你最好在你父亲进来后就告诉他。”莫瑞尔太太说,“你知道他总是抱怨说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好吧。”保罗说。不过,他宁愿不要这个奖,也不愿告诉父亲。
“爸爸,我竞赛获奖了。”他说。
莫瑞尔转过身。
“是吗,我的孩子?什么竞赛?”
“哦,没什么——是关于著名妇女的。”
“哦,你得多少奖金?”
“一本书”
“哦,是吗?”
“关于鸟类的。”
“呣——呣!”
就这样,谈话似乎在父亲和其他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之间都是不可能的。他是个外人,他否认了他心中的上帝。
只有他高高兴兴地干活的时候,才是唯一和一家人融和在一起的时刻。有时晚上他补鞋、修锅或修井下用的壶,他总会需要人帮忙,孩子们也乐意帮他。当他恢复了本性善良的一面,真正地干些什么的时候,孩子们也和他连在一起。
他是个好匠人,心灵手巧,心情开朗时,总是不停地哼哼唱唱。虽然他长年累月和家人闹别扭,脾气暴躁,但干起活来热情很高。大家都会很兴奋地看到他拿着一块通红的铁块冲到洗碗间,嘴里喊着:“让开——让开!”然后,他用锤子在铁砧上锤打着这块烧红发软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打出各种形状。或者,他全神贯注地坐在那儿焊接。孩子们就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金属突然化开了,被烙铁头压进缝里去,屋子里飘满烧松香和焊锡的味儿,莫瑞尔就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干活。他修鞋时锤子叮叮吮咪的敲打声与他的哼唱声合鸣。当他坐着给自己补下井穿的鼹鼠皮裤子时,也总是满心欢喜。他常常亲手干这活儿,他觉得这活太脏,皮子又太硬,妻子干不了。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看他做导火索。莫瑞尔从搁楼里找出一捆很结实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金光闪闪。然后把麦秆切成大约六英寸的小段,每段麦秆底部都留一个槽口。他随身带一把快刀,麦秆切得整整齐齐,毫无损坏。他在桌子中间倒上一堆火药,擦得明光闪亮的桌面堆起一小堆黑色颗粒。
他整好麦秆,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灌火药,再一根根塞住。保罗喜欢看这些黑色的颗粒从自己指缝流进麦秆口,直到灌满为止。然后,他用大拇指指甲刮一点肥皂塞住麦秆口,这样工作就算做完了。
“看,爸爸。”他说。
“很对,宝贝。”莫瑞尔回答,他对二儿子尤其亲热。保罗把导火索插到火药罐里,替父亲收拾好,第二天早晨莫瑞尔要拿着它下井炸煤。
此时,亚瑟也很喜欢父亲,靠在莫瑞尔椅子扶手上说:“给我们讲讲井下的事儿,爸爸。”
这是莫瑞尔最高兴的事。
“好,有一匹小马——我们叫它邰非,”他开始这么讲,“它很狡猾。”
莫瑞尔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一下就让人感觉到了邰非的狡猾。
“皮肤是棕色的。”他接着说:“也不太高,嗯,它踢踢踏踏地来到井下。有人听到它打了个喷嚏。‘嗨,邰非,’有人问,‘为什么又打喷嚏了?又闻到了什么?’”
“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屁股坐下去,头顶在你身上,这个小坏蛋。”
“‘邰非,想要什么?’”有人说。
“他想要什么?”亚瑟常常会问。
“他想要一点烟草,宝贝。”
邰非的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而且大家都爱听。
有时候,也会换一个新故事。
“休息时间,我穿衣服,有个东西从我胳膊上跑过,你们猜猜是啥,宝贝?原来是只老鼠。”
“‘嗨,站住!’”我大喝一声。
“我一把抓住了老鼠尾巴。”
“你把它捏死了吗?”
“是的,它们很讨厌。井下多的是。”
“它们吃什么?”
“吃拉煤车的马掉下来的谷子——如果你不收拾它们,它们会钻进你的口袋,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这些偷偷摸摸、到处乱咬的讨厌东西都能找到。”
这样愉快的夜晚,只有莫瑞尔干活儿的时候才会出现。通常他总是早早的上床,比孩子们睡得还早。干完了修补的活儿,报纸也浏览了一遍,他无事可干了。
父亲上床后,孩子们才觉得安心,他们躺下说一阵悄悄话。突然天花板上反射出晃动的亮光,呼他们一跳。原来是外面矿工们提着灯去上九点的夜班。他们听着男人们的说话声,想象着他们怎么走进黑漆漆的山谷。有时孩子们还会走到窗前,望着三、四盏灯在黑暗的田野中摇摇晃晃,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后赶紧奔回床上,大家暖暖地挤在一起,这真令人感到兴奋。
保罗是个相当赢弱的孩子,常犯支气管炎。而另外几个孩子却都很强壮,所以母亲格外宠爱他。一天,他在吃午饭时回到家。觉得不舒服。不过莫瑞尔家的人一向不喜欢大惊小怪。
“你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回答。
可是他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吃饭。就去不成学校。”她说。
“为什么?”他问。
“就因为不吃饭。”
饭后他就躺在沙发的那个孩子们都喜欢的印花垫子上,慢慢打起瞌睡来。那天下午,莫瑞尔太太熨衣服。她干活时,听到孩子喉咙里那微弱丝丝声,心里又涌起先前讨厌他的那种感觉。她当初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稚嫩的身躯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如果他刚生下来就死了,她倒会觉得宽慰些,她对他总有一种又爱又恼的感情。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熨斗贴在熨衣板上的声音,还有轻微的撞击声。一醒过来,看到母亲站在炉边地毯上,把热熨斗靠近脸,好象在用耳朵倾听熨斗有多烫似的。她脸上平静安详,内心却充满痛苦和幻灭。由于自我克制,紧闭着嘴唇。但她玲珑的鼻子,蓝蓝的眼睛看上去多么年轻、敏锐、热情。他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爱。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时,她看上去很勇敢,充满活力,可又似乎被剥夺了某种生活权力。想到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美满过,孩子感到心痛,他想报答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让他感到自己太无能,内心痛苦的煎熬着。但同时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报答母亲,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标。
她在熨斗上吐了口唾沫,唾沫在黑黑的熨斗面上乱溅起来,转瞬即逝。然后她跪在地上,在炉边地毯的反面用力擦拭熨斗。炉子旺盛的火焰温暖着她。保罗很喜欢母亲蹲下来,脑袋偏向一边的样子。她的一言一行,都完美无缺。屋里暖融融的,弥漫着烫衣服的气味。后来,牧师来了,跟她和风细雨地聊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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