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光与静默 [book_author]纪伯伦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82584 [book_dec]本书收入了纪伯伦不为人知的大量散文、杂文、演讲、译文、箴言录等等,纪伯伦的诗歌才华掩盖了他作为冠绝一世的散文家的身份。这是目前全球收录纪伯伦散文、杂篇最全的一本书。从这本书中你可以看到一个慷慨激昂、横眉冷对的纪伯伦,或许这才是他作为20世纪最富盛名的思想家该有的一面。文中饱含纪伯伦对时代、民族、家国的忧思,因为这本书,他足以和鲁迅一起留名青史。 很多时候,很多人有多重的身份,往往一方面的才华反而遮盖了他的本业。纪伯伦也一样,他其实是一个慷慨激昂的时代战士,他的一生都是家国忧思。而命运似乎和他开了一个玩笑,真正让他流芳百世的却是那唯美的诗歌。本书想让你看到是那个在美国街头怒斥西方的大胆狂徒,他的名字和你喜欢的诗人一模一样,他叫纪伯伦。 [book_img]Z_9363.jpg [book_title]散文 我心爱的女子已经走了,去了一片遥远、空旷、荒凉大地,那里被称为空虚、遗忘之国。 一 卷着的报纸 我心所爱女子,昨天还坐在这个静悄悄、孤零零的房间里。她将她那美丽的头靠在这玫瑰色的柔软枕头上,把着这水晶杯,抿了一口掺着香精的醇酒。所有这些都是昨天的事,全是一去不复返的梦。至于今天,我心爱的女子已经走了,去了一片遥远、空旷、荒凉大地,那里被称为空虚、遗忘之国。 我心所爱女子的指印仍显示在玻璃镜上。她呼出的香气仍然洋溢在我的衣褶里。她那话音回声尚未从我家的角落里消逝。但是,我心所爱女子,却已迁往遥远的地方,那里被称为遗弃、淡忘之谷。至于她的指印、口香和魂影,则将一直留在这个房间里,直到明天早晨;到那时,我会打开门窗,让风神进来,用其狂浪巨流卷走那位美女留给我的一切。 我心所爱女子的画像,依旧挂在我的床头边。她寄给我的情书,仍然放在镶嵌着玛瑙、宝石的银盒子里;那诱起我想念她的银盒子,一直用衬着麝香的绸布包着。所有这些都将留在原来的地方,直到晨阳东升。晨光初照之时,我要打开窗子,让风神进来,将那些东西带往空无黑暗中去,带往无声寂静居住之地。青年们,我心所爱女子就像你们心所爱的姑娘一样。那是一位罕见的女性,是神用鸽子的温柔、蛇的反复无常、孔雀的妩媚、野狼的凶狠、白天鹅的纯美和黑夜的恐怖,再加上一把灰和一勺海沫造就而成的一位奇妙女子。 童年时代,我就认识了我心所爱的女子。我跟在她的身后,奔跑在田间;我抓着她的裙尾,走在街上。 少年时代,我就认识了我所心爱的女子。我曾在书籍里和经典著作中看到过她的面容和幻影,曾在水云中看到过她的身段线条,曾听到她的歌声与小溪淙淙流水声一起升腾。 成年时代,我就认识了我心所爱的女子。我曾与她对坐畅谈,向她请教教律方面的问题,向她倾诉我心中的痛苦,向她展示我心灵中的秘密。 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昨天;昨天是个梦,一去不复返。至于今天,那位女子则离去,去了一片遥远、空旷、荒凉大地,那里被称为空虚、遗忘之国。 我心所爱的女子名叫生活。生活是一位窈窕淑女,令我们身心向往,使我们神魂颠倒,给予我们许多许诺。她若慢慢腾腾,会夭折我们的耐心;她若忠于诺言,会唤醒我们的厌恶感。 生活是一位女子,用情人的泪水洗浴,身上滴着被杀者的鲜血。生活是一位女子,身穿以白天当面、用黑夜衬里的衣衫。生活是一位女子,乐意将人心作为好友,拒绝选其作为丈夫。生活是一位女骗子,但她很美;谁能看出她的谬误,便会厌恶她的姿色。 二 人分四类 人分四类:第一类人,你一见他便会害怕他;第二类人,你不会怕他,说不定初见之时,还以为他是个弱者。但暂短相处之后,你会认为他是个强者,说不定会被迫怕他;第三类人,你一见他便会怕他,但暂短或长期相处之后,惧意便会从你心灵中消失,说不定会使他感到害怕;第四类人,你一见他便认为他是个弱者,你会使他常常惧怕你。 你始终害怕的第一类人,那是灵与肉俱伟大之人,而且灵魂的伟大与天资聪慧、心力强大紧紧结合在一起,肉体的伟大与机敏的外貌紧紧结合在一起,也就是说其性格全部表露在他的两眼里和面容上。 这类庄重严肃之人以意志坚定、庄严可怕、机灵警觉、思想敏锐为特点,对事事关心,不乏正确见解。仿佛力量和智慧集之一身,如果你不是他的对手,他便立刻狠扑向你,把你当作弱者,使你不得不怕他。 这类人在四类人中首先进入社会机构领导层,掌握管理大权。他们多半成为掌握实际控制权的人,很少有人成为受控制的人,即使是被领导者。 他们不贪钱财,除非利用钱财加强自己的权势。也许他们较之他人更正直,因为他们依靠的是自己的力量。他们很少同情弱者;即使对弱者有怜悯表现,也多半从政治目的出发,但不是经常性的。毫无疑问,他们是人类社会中最重要成分;也许社会的进步全靠着他们;他们的人数多了,社会的进步则更快。关于这些人,我们要说他们福星高照,因为我发现他们事事随心如意。其实,我们并不觉得他们的权势能够使万事按照他们的意愿发展,因为他们依靠自己的威严控制着社会中的其他因素,使之变为他们手中的工具,那些因素便一起为他们的利益效力。表面上,那些因素的作用在做着不同的工作,而实际上那些因素按照掌握权势者的意志行事,而不是按照自己的理想工作。因此,我们看到事事在随权势者的意志发展。 第二类人,你初见他之时,你不会怕他,也许你还认为他是弱者,但暂短相处之后,你会认为他是强者,说不定会被迫怕他。这类人则是灵魂伟大,而非肉体伟大;灵魂伟大与天资聪慧、心力强大紧相结合,但并非显示在外貌上,而且你也很少能够觉察出他的锐利眼光。 这类人也像第一类人一样,意志坚定,庄严可怕,机灵警觉,思想敏锐,事事关心,见解正确,但是,却不易变成掌握实权的人。 这类人与第一类人的不同,往往在于机敏和善用计谋。因为这类人依靠自己的智力多于依靠自己的眼力,虽然其坚强意志与勇气并不比第一类人差。 大谋士、阴谋家多半属于这一类人。多数政治家、正确操纵者、商号及公司的经理等,他们也属这一类人之列。 这些人,我们对他们了解得越深,便越是害怕他们。因为我们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坚强意志、正确见解、原则坚定和达到他们目的的不懈努力。 第三类人,即见之即怕之的那类人,但经短暂或长时间相处之后,惧意便从你的心中消失,说不定还能使他怕你,因为他的力量只在脸面和外表,而头脑和心胸都很小。他的外表会把你欺骗,而他的言谈又会使他自我暴露。这类人中的许多人都是靠外貌骗人的人,而他们实则内心勇气极小;他们能够伪装自己,在周围那些天真幼稚的人们眼里,他们是受敬重的人,虽然他们的头脑空空如也,他们的心软弱无比。 在这一类人当中,多得是自鸣得意者,而他们却是没有意识的洋洋自得,不知道自身的分量,一味骄傲自大,恐吓普通人。他们当中不乏进行空洞宣传者,在天真幼稚者看来,他们的外表也还能加强他们的宣传,因此总受他们的欺骗。 至于第四类人,你一见到他们便认为他们是弱者,你会使他们常常惧怕你。这类人多数被权势和绅士们拉去当作工具。他们的外表可明显表现出他们的心灵、头脑和意志均弱小无比。没有人指教他们,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 这便是对人的阶层的综述。从威严层面上说,他们是一脉相承的。不过,在人们争夺权势时,他们当中意志最坚强者将捷足先登,首先获得权势和威严。 也许有一个事实要弄明,那便是谁将成为胜者和赢家:假若上述同一阶层的两个人相遇,则是先获得权威的那个人,将依靠个人素质战胜另一个人,迫使另一个人畏惧他。 这便是某些人的政策,尤其是那些不具备战胜别人的真正智慧资本的人,他们从初次见面开始,就竭尽全力以高傲和勇敢给聚集在他周围的人们留下印象;此外,他们还竭力让人们想象他们还有什么伟大的地方,很少暴露他们的实质,以免导致他们的地位降低。 你只要了解这些,便容易明白如何与人们相处。在你弄明他们的实质之前,既不要屈从于他们,也不要去判断他们的地位和权势高下,更不要过分地在他们面前掩饰自己,以免他们知道你的底细之后看不起你。你要努力知己知彼,正确看待自己,也要正确看待他人。 三 美506 我是心情的向导。我是灵魂的佳酿。我是心灵的美食。 我是一朵玫瑰花:白日里张开我的心扉,让姑娘把我采去,亲吻我,将我置于她的胸前。 我是幸福之家。我是欢乐泉源。我是轻松起点。 我是靓女的柔润微笑,小伙子看见我将疲惫忘怀,生命变成展示甜滋梦想的舞台。 我是诗人的启示者。我是画家的引路人。我是音乐家的导师。 我是婴儿眼中的一瞥,慈母见之必顶礼膜拜,连声赞美上帝。 我把夏娃的胴体展示给亚当,使得亚当成了奴隶。我把身段展示给苏莱曼,使苏莱曼变成了哲理诗人。 我冲希拉娜微笑,她便充满诱惑之力。我给克娄巴特拉戴上王冠,温情立即弥漫尼罗河谷。 我就像时光,今天建设,明日毁坏。我令人活,又令人死。 我比紫罗兰花的叹息温和。我比暴风强烈。 众人们,我就是真理——我是真理;这一点不为你们所知。 四 致叙利亚507 你们就让她死去吧!因为她已在永恒世界面前挣扎了许久。你们就让她死吧!因为她的双目中闪烁着殉难的光芒。既然她的双唇间总是含着忍耐的苦涩,那么,她死去则比活着好。你们就让她受苦受难吧!因为你们不能够使她幸福,你们远离她的病榻吧!她的疾病会讥笑你们的药剂,她的失望会蔑视你们的眼泪,她胸腔的咯咯响声会嘲弄你们的叹息声。 你们赶快离开她,让你们的心神平静平静吧!大地已经敞开胸怀,准备掩埋她;地狱里的巨蛇已张开大口,就要吞噬她;深渊里的魔怪竞相冲她跑来,即将把她除掉。 沙尘暴已经将她的双眼迷瞎;盛夏的酷热已将她的脂肪熔化;林中野兽已将她的皮肤撕裂;天上猛禽已将她的头发拔光;她只剩下一具骨架,被抛在灰烬堆上。 敌人已经杀掉了她的女儿;战争摧毁了她的城堡和庙宇;盗贼毁坏了她的田地和葡萄园;留给她的只有一张土床和一个荆棘枕头。 征服者们洗劫了她的宝库;大兵们分掉了她的项链和手镯;流氓们偷走了她的衣服和腰带;她的身上只留下芒刺编的花环和用泪水铸成的项圈。 你就让她粉身碎骨吧!你们不能够把她从脚和铁蹄下救出来,因为恐惧心态已使你们的神魂死亡,犹豫不决令你们手腕失力,胆怯折断了你们的宝剑长矛。 你们无声无息地离她而去吧!号啕不能起死回生,呐喊无法使灵魂归来。你们远远站着吧。不要做声!因为山洞中的呻吟叹息无法制止大海的潮汐。 你们就让她走吧!因为她在死神宝座面前比你们在奴役脚下更富有尊严。 你呀,光明的巨心,充满生活和自由之歌的巨大之心,你就独自向高山之巅走去吧!你所看到的居于路两旁的幻影,那只不过是僵硬的顽石和腐朽的骨头罢了。 五 雪杉青年——献给完美灵魂哈纳·达希尔508 雪杉青年已经死去,雪杉的儿女们,快来吧,让我们把他安放在用月桂树叶和玫瑰花做成的灵床上,抬着他遍游山谷和坡地吧! 大山青年已经死去,让我们把他父亲的宝剑给他佩带上,用他祖父的旗帜做他的殓衣,把他安葬在巨人埋葬他们的英雄的地方。 骑士之子已经死去,快给他的马鞴上鞍,挂上银锁链,让它跟在灵床后;骑士之子听到马的嘶鸣声会感到亲切,马蹄的节奏会使他感到欣喜。 每个人都有那么一天,他的生活画面会反射在他的民族面目上。心灵高尚的人们,他们的一天从消逝开始,但并不以死亡结束,而是一直稳定在存在的舞台上,直到存在被永恒雾霭淹没。 每个青年都有自己的真实,清晨将之显示,夜色又将之掩没。至于那些心胸宽广人们的真实,当他们进行在死亡队列中时,则闪闪放光,永不消隐,除非人类灭绝。那么,雪杉的儿女们,你们就不要为失去雪杉青年而号丧!因为他在幻想的舞台上要比做肉体的俘虏光荣体面得多。 你们不要哀悼他!因为他正在雪白的宝驾上嘲笑坐在黑色宝驾阴影里的人。你们不要捶胸顿足为他感到痛苦!因为他在死神翅膀中间比被生活锁链禁锢要自由得多。 你们不要为他哭泣!因为灵魂高尚的人,死神能使他的日月更新,再次让他面对太阳站立。不过,你们当中谁泪流如注,就让他哭自己吧!因为雪杉青年的死,使他失去了一位朋友、学长、医生、诗人和文学家。 六 里达·陶菲格贝克509 假若天命要对抗一个民族,便会使其先哲们处于其愚昧的怜悯之下。 先人们说:“天命是一种隐蔽的盲目强大思想,漫游在大地的东方和西方。”如果这种说法正确无误,那么,我要说,这种思想在同所有的民族开玩笑,但它在讥笑奥斯曼人,有时耍笑人民,却常常戏弄土耳其人。 几周前,奥斯曼哲学家里达·陶菲格贝克在伊斯坦布尔的公众集会上发表演说,结果刚刚离开讲台,就被判监禁二十五天。那是因为他想说话时和在说话想让人们去思考之前,没有得到政府的许可。 两周前,里达·陶菲格获释,去了库勒曼城。当他谈到目前的选举时,立即遭到十五个土耳其流氓攻击,他们把他打得头破血流。 奥斯曼政府囚禁了哲学家里达·陶菲格,奥斯曼流氓拷打他,侮辱他。一个政府,能把一位思想家投入黑暗监牢之中;一群流氓,能在大路当中把一位思想家毒打一顿。谁能找出那个政府和那群流氓之间的差别,那么,他定是一个多嘴多舌的瞎子;这种瞎眼人在东方是常见的,他们只从他们的父辈那里继承来了说漂亮话的学问。 假若上帝要昭示真理,就请把反对他的人派去作代表吧! 伊斯坦布尔政府宣判监禁里达·陶菲格,无意识中给这位贝克以巨大荣誉;而那些流氓则因为拷打、侮辱他,不知不觉之中赠予了他一枚高级荣誉勋章。暗在的公正只要夺取一位大人物的肉体欢乐,一定会给之以精神上的荣誉补偿;只要剥夺一位自由人的生命,也定会为之打造用荣誉、功名穿成的项链。 真正的自由是孕育着高尚精神的一种情感,但只有在专制的阴影下和坐落在人类尸骨、头颅上的宝座面前,才会将之生下来。 自由是神灵点燃在强者心灵中的一柄神圣火炬,无论风暴多么狂烈,它依旧炽燃闪光,戏弄着周围的烟雾,嘲笑着压迫者的灰烬。 自由者也许会身陷囹圄,而自由则永远飘逸在广阔天空,永远面对太阳;自由者也许会身遭毒打,而自由却被永远由粗手污指紧握;自由者也许会丧命,而自由则伴随着生命大军走向永恒。 我真不明白,世界上竟有这样一群人,他们试图压制思想、扼杀原则,不知道心灵的巨大反抗力量会使之发展壮大,对低微兴致施加压力反倒能激发其成长。奇怪的是掌握奥斯曼帝国事务的人对历史留给我们的谚语故作不知,不懂得:真理是压不倒的;那些与社会原则、学说相对抗的人,无异于借油灭火。 随反抗而消逝的原则,其实并不是什么原则,只不过是伴夜梦而来,又随清晨苏醒而去的幻想罢了。在反抗者脚下被踩碎的学说空无真理,因为真理是一种永恒的精神,一会儿或更长些时间,便隐没在人们的目光下,但却不会消失;它会远离人类家庭,一代,两代,三代,但不久又会随着圣先知、大诗人、改革家的出现而显现在人类家庭面前;先知、诗人、改革家的出现不过是存在竖琴上的银弦,随着整个绝对思想的颤动而颤动,发出无比甜润的乐声,与天地共存,其中既没有天使,也没有魔鬼。 那位高喊“安拉510至大”的先知511什么也没有说,但让人们听到一则格言,星星、太阳和月亮不断地重复之,其声音每时每刻、每日每夜都回荡在大海深处、山谷沟壑。他没有创造新思想,但把自古以来隐藏在人们心中的声音送到了人们耳里。 那位说“美就是真理”的诗人,没说明暗蔽的东西,而是睁开双眼,看到了与大自然同在的原始真理。 由此可见,真理是一种实在的鲜活力量,自身便可当众宣布人们的喜与怒。那些从事昭示真理的人们,他们是上帝的无形手指弹拨下的乐器:人们可以对之进行击打,但真理不被击打;人们可以对之进行监禁,但真理不被监禁;人们可以对之进行屠杀,但真理是杀不死的,而是沿着自己的道路前进,并且无情地嘲笑紧抓着它的两只脚的无力弱手。 假若里达·陶菲格贝克已被真理视作门生和追随者,那么,就让他以监牢的黑暗而自豪吧!因为那黑暗使他在苏格拉底与米拉布之间停留了二十五天。就让他为流氓痞棍们的粗糙手掌感到高兴吧!因为那手掌使他与阿里·赛阿维、米德哈特帕夏同杯共饮美酒。就让他与我一起高呼:“真理是狂烈风暴,而反抗者只不过是枯枝、危房!” 七 生命多么慷慨 生命多么慷慨,生命的赠礼多么华美! 大地何其大方,大地的手掌何其宽广! 可是,我是多么无力取拿、接纳! 面对生命的涌泉,我的水罐显得多么微小! 面对大地的宝库,我的提包显得何其狭窄! 但期我有一千只手,伸将过去,抓取满把,然后腾空,再次抓满把,替代那只隐藏在衣褶里巍巍颤抖的手! 但期我有一千只手,在生命和大地面前伸展开来,替代这只抓着一把岸沙的害羞的手! 但期我有一千只杯子,日夜为我将之酌满甘露,让我痛饮,甘渴不解;我求日夜一再酌满,痛饮不止,依旧干渴不解! 但期我有一千只杯子,取代那只充满个人主义的饮料;正是那杯东西,我仅仅呷了一口,醉眠了整整一个月! 但期我的饥饿盖过一千名饥饿者,出席春夏秋冬四季设下的一千次宴会,贪婪地吞食种种美味,然而我仍然饥饿难忍! 但期我有一千副饥饿的五脏六腑,取代我这副刚刚出生就填饱了的脏腑! 但期我有一千只耳朵,倾听这醒着的夜莺和燕子为我唱的歌;但期我用被监牢寂静奴役千年的喧哗回报甜美乐声! 但期我有一千只耳朵,替代这只永远聆听海浪和风波轮流吟唱的挽歌的耳朵! 但期我有一千只眼睛,观看存在展示给我的奇妙景物;但期我总是向往眼见不到的存在的秘密! 但期我有一千只眼睛,取代仅能看见闪烁在远处地平线上被狂风压倒的微弱亮光的一只眼睛! 但期我有一千个躯体,穿上一千个清晨和一千个夜晚赠予我的一千袭锦袍;但期我在那之后羞于赤身裸体站在夜色和清早面前求乞! 但期我有一千个躯体,取代因恐惧而穿起用雾霭织成的外衣的那个躯体! 生命多么慷慨,大地何其大方! 可是,我是多么无力取拿、接纳! 面对着每日每时的馈赠,我是如此视而不见! 我是多么迷恋这个有限的小小自我! 它只是一个分子,却把自己看成无边无底的大世界! 这是颗果核,只顾自己的硬壳,忽视了目的完美! 这是颗柔嫩的幼苗,春天将之从沉睡中唤醒,夏天将之举起,放在自己的双肩上;但它却认为苏醒是自己的一种特质,高高在上是它的一种品性! 这是沐浴在光明中的一株甘蔗;但它认为自己落在地上的那个影子是它的一种标志! 难道我被有限的小事所吸引,因而忽略了大事? 难道我成了自私自利、自满自足两种黑暗的人质? 众人们,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生命队列走过他的面前,他根本不抬眼看一看人们所取得的功业,而是仍然低着头用手指戏动石头子做的念珠?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喝了一口水,既忘了制造杯子的人,也忘了泉源和河流?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吃了一口饭,便看不起做饭的厨师,更不把生产粮食的田园放在眼里?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穿了一件柔软光滑的外衣,便以为那是他的皮肤显现了奇迹,而全人类穿的不过是粗纤维?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枕着一种柔软的床单,起初还感到舒适,顷刻间整个世界便开始在荆棘、芒刺上打起滚来了? 难道唯独我成了自私、自大两种监牢里的俘虏?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点着一支蜡烛,便嘲笑起星星来?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只说了一句戒斋的话,便免掉了永久的赞词?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写了一段文字,便自以为那是一切规章制度的精华!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仅仅叹了口气,就敢嘲讽风暴和火山?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仅走了一步路,便以为到了木星?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他仅跳过了一条小溪,便以为自己正在银河上空盘旋? 难道唯独我生来就是否认、遗忘两种恍惚状态的奴隶? 众人们,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当一个女子爱上他时,他却无视她的情感,而是对镜欣赏自己的美貌?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别人说了他一句好话,他便得意得像孔雀一样,惶恐、害羞的站姿完全消失? 莫非你们当中没有那样的人:人们把一种功绩归于他,他却以为自己是所有功绩的磁石? 不,并非我自己是自私自利、自满自足两种黑暗的人质; 不,并非我自己是自私、自大两种监牢的俘虏; 不,并非我自己是否认、遗忘两种恍惚状态的奴隶! 并非我自己,我们的本质是一样的:我和你们的骨头里有同一种钙质;我们和你们的血管里流着同一种血液。 我那躲藏到山洞里的思想与你们那避开上帝天空的灵魂何其相似! 但是,生命是慷慨的;若非其慷慨,她不会把我们当作她的儿女! 但是,大地是大方的;若非其大方,她也不会让我们走在太阳面前! 八 艾卜·阿拉·迈阿里512(上) 艾卜·阿拉·迈阿里时代已过去一千年,然而艾卜·阿拉仍然伴着人类思想的生活而活着,依旧随着绝对精神的存在而存在着。 艾卜·阿拉·迈阿里被遮在一千层面纱之后,本无需手握尺度的赞扬与尊崇。我们无论怎样行事,在他摆脱了生活的虐待和肉体的昏暗十个世纪之后,我们也无法给他以荣誉。不过,我们却能够把他的大名作为净化我们灵魂的中介,把他的高尚品格当作提高我们道德的学府,用他那不朽灵魂建造我们的精神殿堂。当我们为他庆贺节日时,我们会像一群饥饿的孩子,围坐在美食佳酿的餐桌四周。当我们因想起他而受到鼓舞引吭高歌时,我们会像夜间受惊吓的人们一样,立即起身握住宝剑和长矛——东方能找到比艾卜·阿拉的名字更锋利的宝剑,或比他的存在更坚韧的长矛吗?在叙利亚出现过比艾卜·迈阿里的思想更聪慧的思想吗?迈阿里的灵魂叛逆之前,在伊斯兰教或基督教中出现过叛逆历代幻梦和传统的灵魂吗? 无论我们的声音多高,也无法传到迈阿里灵魂居住的世界,而迈阿里那可怕感人声音,却可以穿越十个世纪,像洪流的咆哮一样传入我的耳中。那是一种巨大而柔和、柔和而可怕的声音,带着种种希冀高飞到绝对幻想的剧场,又带着愿望种种降落到纯粹现实的舞台。那声音里包涵着大海波涛的喧啸、狂风的怒吼和夜莺的鸣唱,那是盲诗人的声音。那是痛苦的叛逆者的呻吟。那是坚忍不拔者的声音。那是思想王国国王的声音。那是一个自立的叙利亚人的声音;即使阿拉伯半岛被海水淹没,死神从大地上唤走最后一个阿拉伯人,那声音也会随世代而回荡不息。 这就是艾卜·阿拉·迈阿里。 天命把迈阿里赐予我们,并使他的辉煌成了留给我们的遗产,正需要有一个人能引以自豪的我们,应该开发利用这种辉煌,并且教育后来人如何利用、开发它。我们应该对我们的子孙后代尽初步的义务,即在我们为他们建造的房舍里,为艾卜·阿拉·迈阿里竖立一座巨大塑像,供我们的子孙瞻仰、遮荫、朝拜,以便日后与那些以莎士比亚、但丁、弥尔顿和琼斯而自豪者的子孙相遇时,他们也一样为自己的先人感到豪迈。 叙利亚人哪,因此,我要求你们和我一道分享执行这一计划的光荣。我要求你们每一个人,无论男女,我要求工人、文人、商人和记者,要求每一个自爱自重的人,帮助我偿还这笔生命给我们带来的不得不偿还的债务。 假若你们当中有人不能出钱帮助我,那就请用心和爱进行帮助。但是,倘使你们当中有这样的人:日月既没有赐予他糊口之资,生活也没有给他一颗心,安拉亦没有赐予他以激情,那么,我要对他说:“你不是叙利亚人!叙利亚不需要像你这样的人!”513 哲理诗人艾卜·阿拉·迈阿里(973—1058) 九 艾卜·阿拉·迈阿里(下) 他是明眼人当中的盲人,又是盲人中的明眼人。这种状况将他领入孤独寂寞、惶恐不安、悲伤痛苦、多疑叛逆的境地。 他用自己的智力之目观看生活:他看到迷信、神话,便将之想象为宗教;他看到死亡,便将之猜想为消失;他凝视天空,便将之想象为天主。于是,他站在自己思想的幻影之间,开始渎骂那一代人的生活。因为他们像没有理性之物将自己交给惯性那样,向日夜的意愿投降了。 他是一位叛逆诗人,而不是哲学家。哲学家总是剥去存在的外部表征,看到的是绝对赤裸裸的本质;诗人看到的存在却是进行在铿锵韵律和意义夸张的田野上。迈阿里不曾创造绝对哲学,但却创造了绝对诗歌。 可是,哪个人又能创造绝对哲学呢? 哲学不正像衣服,总是随着时代更替,伴着好恶变化吗? 生活是一支永远前进的队伍,哲学家能够用创生的思想和新的学说使之停留一分钟,但却不能阻止它继续向着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行进。 诗人则与生活一道前进,吟唱着诗句,仿佛已返老还童,昂首挺胸,无比豪迈。当他偏离生活道路时,生活便会笑话他;只要他沿着生活的脚印前进,生活便会把他带往它那更加神圣的殿堂,为他戴上桂冠。 生活已为艾卜·阿拉戴上桂冠,但生活却没有把他当作哲学家看待。 生活是叛逆的,甚至对叛逆者也是如此。 十 我爱我的国家 我爱我的国家,其爱有一千只眼睛在看,有一千只耳朵在听。 我爱我的国家,虽然她多病;我爱我的国民,虽然他们屡遭不幸。假若不是我的国家有病在身,我的国民神魂受损,我便不会信守誓言,也不会日夜将我的国家和国民挂在心间。 我爱我的国家,心明眼亮;爱若失明,会化为愚昧;爱中的愚昧既伤害爱者,也欺骗被爱者。 我爱我的国民,神清志醒;爱中的清醒,既不穿纱织之衣,亦不着用赞美所做之装。 我爱我的国家,多思多想;爱中的思与想,不会将被爱者思为瘦弱憔悴,也不会将被爱者的眼睑想成发黑。 我爱我的国家,我爱我的国民;但我的爱中没有什么迷恋之意,而是有一种朴素的甘甜的力量,且永不变化,不为自身乞求任何东西。 昨天,我参观了本城中的一座豪宅。当我进入厅里,挂在墙上的一帧女人肖像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有人告诉我,那是女主人的肖像。我暗自心想:“那位画师多么善于欺骗,而买画的女主人又是何等愚蠢!”我之所以这样想,因为那女主人已是满脸皱褶,干枯而丑陋,而画中人的面孔却是丰满秀丽,线条匀称,没有一丝缺憾。我向女主人问起画师,女主人对之赞不绝口,竭力夸奖画师天赋才高。 走出那家门,我暗自说:“画师的手艺多像人们对自己祖国和国人的热爱之情啊!人们总是用尊贵线条和艳丽色彩勾画自己的国家,提到国人便是连声赞颂不止。” 我知道那位画师的艺术骗术竟得到了一万里亚尔的酬金。想一想,那些自欺且欺骗自己的国人和安拉的“爱国主义者们”又能得到什么呢! 热爱祖国是人的一种实在情感:如果政府拥抱这种情感,它会变成一种高尚美德;倘若政府仅仅用之作为佯装、炫耀,它便会变为一种丑恶行为,既伤人也伤害其国家。 让我们热爱我们的国家,知其屈辱与破碎! 让我们在光明中去爱国爱民,无论光明会揭示出多少缺点与不足!因为在黑暗中的人只能像鼹鼠一样,总是在永恒黑夜中挖洞。 十一 安德罗玛克514 昨天,几位朋友对我说:“今晚和我们一道去看由一群女性和桃金娘式的美丽小姐表演的阿拉伯故事吧!” “什么故事?”我问。 他们说: “艾迪卜·伊斯哈格515的《安德罗玛克的故事》。” 我心想:“多么离奇的时代呀!它能把许多人认为不能会聚在一起的彼此互不相关的事情集拢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这使我想到安德罗玛克,那是一个不幸的女子,她在特洛伊城的永恒悲剧中扮演了一个悲剧角色,从而给荷马以最佳思想启示和最美韵律,使他将这位女子作为忠贞爱情的象征载入史诗《伊利亚特》之中。 之后,我想起伟大拉辛516的《安德罗玛克》。我想起那位漂亮女人莱莎,她曾在弗朗西斯喜剧舞台上,为拉马丁517、维克多·雨果518、肖邦519和圣·巴福演出过此剧,致使那些艺术大家们忘记了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纷纷拜倒在莱莎的面前,简直就像印度教徒在首神面前顶礼膜拜。 随之,我又想起艾迪卜·伊斯哈格——那是一柄日夜炽燃的火炬,尚未烧着周围的荆棘和枯树干便熄灭了。 我想到希腊的那块旧殖民地梅尔辛520。 之后,我想到叙利亚妇女——她们像民族一样诞生,像孩童一样生活,像叹息声一样消失。 我想到这些事情……当我收回思路时,暗自言道:“这个时代是多么离奇呀!一个梅尔辛女子在一个美国城市当着众人的面扮演了一个希腊女子的角色。那故事诞生在荷马的灵魂里,由拉辛将之表述,之后被艾迪卜·伊斯哈格所迷恋!” 我与朋友一起去看了那场演出,从头到尾,细心听过每句台词,注意到人物的一举一动。而且,我同时看到了两出戏,一出在舞台上,另一出在观众席中。那第一出是精神悲剧,晚九时开演,午夜落幕;那第二出则是实实在在悲剧,其实在巴比伦、尼尼微建城之前就开始上演了,一场场一幕幕随着战争和征服活动而进行,只会随着奥斯曼帝国的瓦解而结束。 那故事中没有半点荷马的威严和拉辛的雄辩。艾迪卜·伊斯哈格是一位社会政治作家,并不是小说家。他的这出悲剧的歌曲和音韵与十九世纪后半叶出现在埃及、叙利亚的话剧没有什么不同,当时的表现艺术只限于在校学生和部分音色好的人们之间。 戏剧场面中没有特洛伊人的痕迹,也没有希腊的回音。索福克罗斯521、欧里庇德斯522和埃斯库罗斯523用他们的诗作具体化了的永恒精神,就在那天夜里远离了那个游乐场,如同穆台奈比524、迈阿里的精神远离埃及现代诗人。 女演员们的表演十分忠实,然而忠实是一码事,而艺术则是另一码事。 怀有饥渴心灵的人们,请听我说: 女演员当中有位绝美人,名叫修杜拉·迪卡,扮演剧中女主角的就是她。 她的音色纯美,是我在阿拉伯舞台上所不曾听赏过的,即使在我的生平中,也不过仅仅听到过有数几次,虽然我在生平的大部分时间里留心聆听男女演员和歌手们的声音。 奇怪的是迪卡并非演员,也不是歌手。征服我的叙利亚情怀的强大因素,并不是那种通过学习和实践成长起来的人造因素,也不是艺术家用来连接他们和听众心灵的那种因素,而是一种更深刻、更奇异、更朴素的一种东西。 在修杜拉女士的喉中有心灵的伤口。当她说话或唱歌时,那伤口便会张开,从中流出她的民族和祖国的鲜血。那天夜里,仿佛神已经把她化为东方诸国的可以感触到的典型;其时的东方诸国已像特洛伊城一样被征服,像希克尤巴一样痛苦,像安德罗玛克一样烦恼。 修杜拉·迪卡用“伊斯法罕”525曲唱了三支歌。这个曲子像“纳哈万德”526曲一样,能使听者想起过去的一切,能向听者描绘出那些远离祖国的人们的形容和失去情侣的恋人们的影象。 在这三种情况下,修杜拉提高声调,那声音酷似夜深人静时山谷间溪流的哭号。旋即,她又压低声音,于是变成了温柔、细腻的呻吟。 那声音搀杂着泪水,那声音被叹息所拥抱,那声音不时为痛苦所打断——那是失子母亲的声音,她坐下来,情不自禁地哭泣不止。那是贫困、悲伤中的叙利亚的声音。那是一切被压迫的人面对太阳所发出的呼声。 夜下,我站在巴勒贝克废墟之间时,听到过这种声音;我坐在耶路撒冷断壁残垣前时,听到过这种声音;在贝鲁特港的法国轮船甲板上,黎巴嫩人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们的大山,泪眼模糊地同大山告别时,我听到过这种声音;我在孤独、寂寞时,听到过这种声音。 朋友们告诉我,迪卡女士是特里波黎人;众所周知,特里波黎的基督教徒俘虏原本都是希腊人。难道这位女子血管里仍然流着古希腊人的血?莫非一有机会,她便想起古希腊人,哭诉他们的功名? 阿拉伯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人本是其所继承之子。我认为我们继承的大部禀性和爱好隐藏在我们本质的深处;只有适于表白之日来临时,我们才能晓知它的存在。难道血液里没有记忆力能把先辈的业绩保存下来,以便将之宣扬给下代人? 这位女艺术家还会回来,让我们再次听她那发自灵魂的歌声吗?莫非过去的星期六夜晚,是我们最后一次认识她?难道这是修杜拉·迪卡的才华就像许多叙利亚女子的才华一样最后一次落下帷幕?她们原本心怀炽燃的火炬来到这个世界上,之后由于粗心熄灭了火炬,继之与那沉睡的人躺在一起,既未在岸沙上留下她们的脚印,也没有在山谷里留下她们的回声? 国家借国民的外貌而显示生机;安拉将艺术外貌作为国家生命的一部分,如果实之于果树。可是,春天还没有过去,我们的社会传统将庄稼连根拔掉了,那么,它的花儿怎还会转为成熟的果实呢? 十二 掘墓人与烧香人 叙利亚人啊,来呀,让我们为我们的心神建造一尊象牙镶金像吧!因为我们的心神在太阳面前建立了许多功业。 来呀,让我们在我们的灵魂面前顶礼膜拜!因为我们的灵魂所到之处已经到了神王宝座。 起来,让我们赞扬我们亲手建立的功业吧!因为我们的功业已经照亮了存在的天良,从贫困走上富裕。 小伙子们,打起铃鼓!壮年人,吹起芦笛!老年人,抬起头来!时间正是欢呼、赞颂之时;地点正是敬重、款待之地。黎巴嫩儿女们,请你们聚集在我的周围,让我们引吭高唱胜利、凯旋之歌!因为上天已把自己的光明撒给自己的臣民。 你呢,耶路撒冷之女,就让你的歌像春天的苏醒,让你的婀娜身姿似风拂杨柳。 啊,当叙利亚人为自己的功业感到自豪时,他们是多么庄重,多么漂亮! 啊,当叙利亚人回忆他们的祖先腓尼基人、迦勒底人和阿拉伯人的历史时,他们是多么善感,多么温柔! 啊,当叙利亚人把木星当作他们的父亲,把阿施塔特527视为他们的母亲,把伯勒阿528看作他们的叔父,将泰姆兹529看作他们的舅舅。 啊,啊,啊! 假若我的气长,我定会让世界充满一千零一个“啊”! 朋友们,你们何不告诉我,在最近的一千年里,叙利亚人民做了些什么呢?你们千万不要提及那少数离开了叙利亚,并在异国他乡取得了某种成功的人,因为我背熟了他们的名字,并把他们的业绩记在了我自己的小本子上,不需要人再来向我重提他们。我只请你们告诉我,在近来的一千年里,作为一个国家的人民,叙利亚人做了些什么? 如果提及社会活动,请问,叙利亚人进行过什么社会活动吗?他们创造有益于他们的知识,或使他们得到启迪的艺术,或使他们富裕起来的工业吗? 他们反抗过至今仍然吮吸他们的血,使他们泣哭落泪的统治者和压迫者吗? 他们当中出现过一位意志坚强、志向高远、能带领他们走向自由光荣或牺牲光荣之路的人吗? 叙利亚人用自己的钱建立过一个学校吗? 假若没有美国人、法国人、俄国人、意大利人和德国人建立的学院,我们的青年人今天的情况又会怎样呢? 难道你们忘记了英国人建造堆卜亚530水库之前,贝鲁特人所饮的井水? 难道你们忘记了法国人修铁路之前,连接贝鲁特和大马士革的那条路? 难道你们忘记了二十年前欧洲人像看商业那样看你们之时,你们国家海港是什么样子? 难道你们忘记了德国人到来之前,巴勒贝克城堡还是牲口食草的牧场? 难道你们忘记了鲁斯图姆帕夏531在雪松林的四周建造的围墙,其费用是由维多利亚女王支付的吗? 是啊,朋友们!假若没有英国女王的关心,被黎巴嫩人作为自己的国徽和永恒标志的雪松林,早就像黎巴嫩的其他森林一样,几乎近于消失绝迹了。 你们会说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许真理在他们一边——那么,就让我们提一提大事吧! 难道你们忘记了1860年532?假若没有布福尔将军的干预和美国牧师们的关心,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呢?那一年会带来什么结果呢?假如你们忘记了,就请问一问福阿德帕夏和鲍里斯大主教那盘旋在黎巴嫩和伊斯坦布尔上空的在天之灵吧! 叙利亚人,作为集体,我们应该以什么为自豪呢?生活在阿拉伯半岛上的阿拉伯人,他们以把也门变成了敌人的坟墓而感到自豪,你们以什么感到自豪呢? 希腊人、保加利亚人、塞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一直在奋力反抗土耳其人,以期挣脱土耳其人的桎梏,而你们有什么可值得自豪的呢? 你们只译过欧洲人的一些书,还有几部旧诗集,其诗意超不出颂扬、悼亡范围,除此之外,你们还会以觉醒感到自豪吗? 每当土耳其人给你们当中的某个人挂上勋章,便变成土耳其人时,你们还为你们的爱国主义感到自豪吗? 大马士革木匠被饿死,织匠离开祖国,而百万富翁穿起法国衣饰,用着英国的餐具,睡着意大利产的床单,坐在奥地利产的椅子上……这时候,你们还会以追求民族工业感到自豪吗? 你们还为黎巴嫩空气清新、水质甘甜而自豪吗?空气并不是你们的气息,神也没有把你们涎水的甘甜掺入水中。假若你们有能力,也早就把空气给污染了,把水给毒化了。你们祖辈的遗迹上已蒙满灰尘;其中出土的一部分,也都到了欧美的博物馆里;我们当中若有人想研究它,应该去访问巴黎、伦敦、柏林、彼得堡、维也纳、罗马和纽约。 你为西方大人物对你们的评论感到自豪吗?但愿我能知道你们还是忘记了里南、迪·鲁斯萨勒、亨特、毕舜和基布博士等生活在你们中间的美国教授们所发表的文章!你们因那些西方人的话而作出牺牲,不正好证明你们事事、时时依靠西方人吗? 我像你们一样,为那些人的天赋而感到自豪。但是,你们面对这些人物又做了些什么呢? 他们当中有谁能留在自己出生的土地上,生活在亲人和朋友中间呢? 他们为什么离开叙利亚,到埃及、法国、英国、巴西和美国去谋生呢? 为什么他们当中最优秀的人因失望所致,表现出灵魂中对非他们母语的爱恋倾向? 自豪的人们哪,请你们告诉我吧!在叙利亚,人们只有头脑里充满醉意之时,才想到音乐;只有在举行婚礼时,才请歌手来;只有西方报刊提到美术雕塑时,才想到雕塑家和画家。在这种环境里,富人能够生活在叙利亚吗? 莫非你们羞于提及那些天才人物?你们当中最伟大的先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你们中间出现的最后一位诗人孤独而死。难道提及君迪533、哈逊534、迈拉什535和哈达德536时,你们仍然保持沉默,不感到害羞吗? 这些人不是仍然活在你们的面前吗?你们用什么表示歉意呢? 难道你们会歉意地说:“艺术是奢侈品,而我们所需要的是生活必需品”吗? 难道你们的富翁乘坐的香车、女人的法式首饰洋装、家中的欧式华丽地毯等,都是生活必需品? 难道法国葡萄酒比自产的葡萄酒更适合、更有利于你们的胃?难道钢琴——我们当中很少有人善弹它——它的音色比阿勒颇竖琴、特黎波里芦笛、大马士革四弦琴的音色给你的心灵带来的震撼更强烈?究竟是哪位魔术师把糖粉丝变得比腊肠更加香甜可口? 对一个作家来说,把自己的笔蘸上油和蜜,用来写自己的民族和祖国,那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一个人口袋里装满珠宝,站在那里奢谈人民的恩德、祖国的壮美,那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我是一头黑羝羊,我站在众多民族前,不止用一种语言那样干过。 但是,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把自己的笔蘸上自己的心中之血,用来写自己的同胞兄妹,那才是最难最难的事情。 对于一个人来说,人民已把情感和倾向植于他的心中和灵魂里,当他谈及人民时,要他把他的情感和倾向放在一边,那也是最难最难的事情。 叙利亚人哪,你们当中有谁知道,仅仅“叙利亚”这个单词,就足以令泪水取代我的微笑,将我的欢乐之歌化为无穷思恋! 你们当中有谁知道,我宁愿我的国土上长满荆棘,而不希望那里满植生长在巴黎、伦敦、纽约公园里的玫瑰花和晚香玉。我宁要黎巴嫩山谷里的山洞,而不要香榭丽舍大街和第五号街两旁的宫殿。我是一头黑色羝羊,每当看到愁云密布的叙利亚的美丽面容,或听到充满心灵诉苦和思恋的黎巴嫩歌声,我就像秋天的黄叶瑟瑟发抖。 你们当中有谁知道,我的无形存在中的最深刻的感触体现在这样一句话上:“我的国家无罪,但有过失。”然而我发现,神经质产生的情感蒙住了我们中间的文学家和思想家的眼睛,挡住了我们上升和前进的去路。 也许在棺材前焚香者的工作比掘墓人的职业显得更文雅高尚,但你们千万不要忘记,肩上扛着铁锹的人比口袋里装满香的人更有益于人们。 十三 掘墓人与活着的人 我不要求我的老朋友帮助我掘墓,因为我不想让任何人做力不能及的事情。 我知道他们的心灵拒绝扛铁锹,他们那灵敏的鼻子讨厌腐尸散发出的臭味。 此外,掘墓的活儿并非轻而易举;许多人想干好,但却未能取得成功。 我不要求把死人制成香尸,随后又将之放在庭院里,让人们哀悼追念。我的老朋友们都清楚地知道,我只往土里埋葬腐尸。至于活着的人,无论是强者还是弱者,我都要让他们栖息在我的灵魂里,让他们食我的心,饮我的血。 现在,让我们话归正题。 我的朋友问:“在叙利亚人当中,有适于生长、值得投资的种子吗?有何办法促其成长?” 我的回答是:肯定有!一千零一个肯定。在叙利亚人当中有数位适于生长、值得投资的活种子。 世界各国人民中都有活的种子。假若在弱小的民族里没有适宜的种子,那么,适者生存的规律必带着隐蔽的因素与之拼搏,直至其灭亡消失。 叙利亚人当中存在着活的种子,其最有力的证明是,经过五千年的被压迫和被奴役之后,至今仍然面对太阳站立着。 但是,存放在旧谷仓里的某些活的种子,并不证明没有许多生了虫的种子存在;被虫蛀过的种子,也就只配投入火中烧掉了。 因此,我要对叙利亚人说——只要我活在这地球上,我总对他们说——“喂,我的兄弟,打开你的心扉,从那许多被虫蛀的种子里,拯救那极少的好种子吧!假如你在这一代里不去行动,到下一代也得行动。因为能蛀许多种子的虫,也将把少量好种子蛀掉。” 那些活种子的天性至今只显示在因痛苦不堪而离开叙利亚人的少数人身上;或许显示在一伙人身上,其外表颇有些像扒窗童子的喘息。 至于如何使那些种子发育,那则是单个人不能解决的难题。因这个难题的解决与被你看作像眼睛和耳朵一样的改革组成的那伙人的决心与向往密切相关。你不要依靠那些改革家的意愿,因为在他们看来,大家都会跟随着他们,必定按照他们的意见行事。 忠诚的改革家只能按照他的人民的意志服务于他的人民,这正如医生,只能按照病人的意志为病人施治。 既然要我发表解决这个难题的意见,我就用两个人对话的方式来表达:其一名叫“栽义德”,其二名叫“奥贝德”。 栽义德:喂,奥贝德先生,你相信叙利亚人当中有活的分子存在吗? 奥贝德:是的,我相信叙利亚人的精神存在中有可以升华的活分子存在,尽管到现在我在他们的集体中没有看到其现象,但却在个别人身上看到了。 栽义德:难道存在于个别人身上的活分子不是好兆头吗? 奥贝德:是的。但你不要忘记,出现在个别叙利亚人身上的好兆头,既于他们个别人无益,也无益于他们集体的状态。 栽义德:我们怎样才能把叙利亚人作为集体给他们带来状况的改善呢? 奥贝德:在我看来,政治上的统一会带来社会联系,而社会联系则是每一个民族美德之母。 栽义德:我们当中的改革家们能够实现叙利亚政治统一吗? 奥贝德:不可能。原因在于成分各异,信仰、原则和目的各不相同。 栽义德:那么,什么事情才能带来叙利亚人的政治统一呢? 奥贝德: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叙利亚人变成一个强大的公正的国家,一心追求国家福利和国民进步,使叙利亚在自己的治理下,直到叙利亚人学到通过媒介能学到的东西。 栽义德:这话意思是,你想让叙利亚走埃及的路子? 奥贝德:正是。埃及现在得到的好处,只有少数埃及人知道它的价值。假若英国在占领埃及的同一天也占领了叙利亚,那么,我们今天也会过着令人嫉妒的安逸生活。 栽义德:英国在埃及创造了埃及人应该享受到的东西了吗? 奥贝德:三十年前看到过埃及、今天又看到埃及的人,定会知道埃及在文学、知识、商业和农业上前进了很大的一步。关于埃及进步和成功的最好证明,便是叙利亚和黎巴嫩的优秀人才纷纷迁居那里。 栽义德:好的。不过,难道你不认为外国占领不会给叙利亚人带来他们以心灵中的全部思念与痛苦所期盼的自由吗? 奥贝德:依我之见,占领是实现叙利亚人自由和独立的唯一途径。 栽义德:怎么会呢? 奥贝德:叙利亚人迫切需要一位杰出导师,以便跟其学习治国艺术,如议会制度、政治经济、民族团结和社会交往。鉴于叙利亚人善于模仿和借鉴,只需要在欧洲国家的学校里学上三年,他们便可获得毕业文凭,使他们有资格和能力实行自治。 栽义德:你是说叙利亚人能够摆脱掉占领他们国家的那个国家,并且对其说:“我们已经向你学到了我们想学的东西。现在,就请你让我们看看你的两个肩膀有多宽吧!”是这样吗? 奥贝德:我是说,叙利亚若在政治、管理和社会学校里学上三年时间,就会拥有一个由各种族、各宗教的优秀儿女组成的国民议会。也就是说,叙利亚将变成像新西兰、加拿大那样独立自治的国家。我认为叙利亚最后成为一个正义、强大国家的一部分,而不要成为像黑山或塞尔维亚那样的弱小王国。此外,叙利亚的地理中心位置使之易于发生变化和无休止的政变,除非成为某一大国躯体上的一个肢体。 栽义德:如果叙利亚在政治上并入某一个外国,难道你不认为叙利亚人会丢却自己的品性和良好传统习惯吗? 奥贝德:恰恰相反。在近三十年里,阿拉伯语在埃及取得了巨大进步,那应该归功于外国占领,而埃及人丢失的只是他们品性和习惯中的门户之见,即宗教、学术等方面的偏见。在印度,文学、知识、艺术得到了极大发展和提高,出现了许多文学家、诗人、画家、学者、教育家和改革家,而且印度的公共财产,现在较历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丰富。 栽义德:照这么说,现在叙利亚的全部期盼就是成某一外国的殖民地啦? 奥贝德:我的意思,你还没有完全弄明白。我是要求叙利亚有一位杰出导师,让其教导、训练叙利亚,使之成为一个政治、社会上能够自治自立的国家。也就是说,我要的是为其余适于生长和投资的种子提供一片良好土壤。 栽义德:假设英国已经占领了叙利亚,难道你不认为它会把叙利亚并入埃及吗? 奥贝德:那也无妨。假若一个强大国家,像英国,若能够把叙利亚和整个阿拉伯半岛并入埃及,以便组成一个阿拉伯大国,首都设在大马士革或开罗,那将是近东历史上最伟大的事件。 栽义德:现在,你已经表达了促使叙利亚人本质中良好种子发芽的意见。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向我讲一讲外国导师到叙利亚来之前,你对叙利亚人有什么要求呢? 奥贝德:我这就谈对叙利亚人的要求……第一,叙利亚人应该力戒夸耀古代光荣、伟大先辈和孕育他们的那片神圣土地;第二,叙利亚人应该清楚地知道,他们的传统、传说和习惯等精神存在,除了应该入坟墓,别无任何作用;第三,叙利亚人以后知道剩下的良种在土耳其犁耙翻耕的土地里是不能生长的;第四,叙利亚人应该清楚地知道,有的种子能在异乡土地上生长,并不证明那土地有什么特质,只能证明使之能够生长的土地是存在的;第五,叙利亚人应该清楚地知道,直到现在,他们并没有得到被社会学家称之为政治生活的东西,而且只有在欧洲国家的协作下,才能获得那种生活。 这就是我对吾国吾民的要求和希望。如果我错了,就请你们说这是盲目之爱;如果我对了,就请你们说这是忠诚之奇。 十四 艾卜·努瓦斯 伊玛目沙菲仪537说:“若非艾卜·努瓦斯荒淫,我定拜他为师。” 艾卜·努瓦斯是叛变巨人之一,又是一位思想英雄,也是一位空前的自由英雄。那些自由英雄们生在一个得不到人们应有评价的环境中,忍受着虐待,仍努力奋斗,争取将思想的火炬从专制与不义的桎梏下解救出来,并因之丧命;但是,他们自由的天赋本能之果并未消亡。 这个时代的一般群众都对艾卜·努瓦斯抱着敌对情绪,说他是个诙谐的小丑,关于他的笑话很多,说他的行为是荒谬的,部分人甚至给他起了个绰号,说他是“哈里发的小丑”。其实,艾卜·努瓦斯并不是像众人所理解的那种“小丑”,他的全部生活也不仅限于与哈里发们对坐饮酒,而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和自由的思想家。他在诗中放言在他之前人们所不敢谈及的自由词语与正确信念,完成了人与神均使之不朽的真正诗人的任务。他是伊斯兰时期第一个像巨人一样站在迷信队伍、微薄利益和宗教信条、宗教法律面前的英雄。他无情地刺向迷信、信条、教律,致使宗教极端分子和保守、顽固分子们惶恐失措,胆战心惊,不遗余力地给艾卜·努瓦斯这位伟大诗人起绰号,唤之为“荡子”、“叛徒”、“流氓痞棍”等。 咏酒诗人艾卜·努瓦斯(767—820) 艾卜·努瓦斯是诗歌思想运动的领袖。伊斯兰教忙于征服开拓和内部分裂之后,出现了思想僵死局面,由此而造成了跨时代诗人538和伊斯兰时期诗人精神上的衰弱;诗歌思想运动正是在思想僵死局面出现之后到来的。艾卜·努瓦斯的作用在于促进了阿拉伯的繁荣,使阿拉伯诗歌稍许挣脱了羁绊;促进了被教法信条置于铁模子中的思想自由的繁荣。于是,有一伙诗人团结在艾卜·努瓦斯周围,仿效艾卜·努瓦斯的模式作诗,被称为“古典时代后的诗人”。他们开创了阿拉伯文学的新阶段,冲破了传统法则和铁的禁律。他们是第一批避开蒙昧时期语汇的窒息状态,语言上荒谬规则桎梏与诗歌中的有限韵律的诗人。 艾卜·努瓦斯以热爱生活、向往一切美而著称。他是一位歌手,给人带来欢乐和光明。他的学派形成早于欧玛尔·海亚姆539数百年;实际上,海亚姆只不过是吸收了艾卜·努瓦斯的思想并效仿之而已;后者的诗歌仅仅限于一种。 艾卜·努瓦斯的诗像列位从天上降临人间的伟大诗人们的诗一样,均来自于天启。他们的灵感皆由成熟的智慧、庄重的学说、高明的描述、逗人的笑料、细腻的情感和精密的构思而来。假若艾卜·努瓦斯的全部诗歌保留到今天,我们定会发现其中有滔滔不绝的自由思想的呐喊声,奇特罕有,妙趣横生,无限珍贵。但是,宗教偏见的一场大火把亚历山大图书馆化为灰烬,不允许把这位诗人的言论保留下来,尤其不准许显示他的宗教观点的诗歌传世。毫无疑问,那些说书人和传抄者们按照伊玛目们的指示毁灭了艾卜·努瓦斯的作品,就像后来处理哈拉吉540、迈阿里541和伊本·路西德542等伟大思想家们的著作一样。 艾卜·努瓦斯的传世作品只有一个诗集,而这个诗集仅收入了天才诗人的一半作品。评论家只要留心细看,便会发现其中的许多幽默、诙谐的诗都是冒艾卜·努瓦斯之名的伪作、赝品。我们不否认,艾卜·努瓦斯对于自由的畅谈,使他走入了幽默、诙谐境地。但是,之后的说书人和传述者把所有诙谐诗都收入了艾卜·努瓦斯的名下,无论诗的内容多么荒唐、低俗。 艾卜·努瓦斯死于一伙宗教偏见分子的手下。这是某些历史学家的说法。他之所以被杀,因为他在诗中公开大谈自由;他是为自由而牺牲的烈士,他是在大战役中倒下的阿拉伯思想斗士的先锋之一;那大战役的烈火自古以来在黑暗大军与光明骑士之间炽燃着。 十五 存在的良心 当一种灾难降临到某一民族头上时,人们心灵中的坚强与懦弱、积极与消极、慷慨与吝啬就清清楚楚显示出来。 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灾难,已经降临到叙利亚人头上。如今,他们站立在灾难面前,每个人脸上的表情足以显示其内心里的目的、倾向与愿望。 假若我们当中没有人能够看出写在那些面孔上的东西,那么,他应该知道这些可见物的后面有一只眼睛,任何一个字母也闪不过它,它也不会忽视任何一个字母。 我相信上帝。凭上帝起誓,我的信仰有良心。每一种绝对东西把来自大自然、各民族和众人的一种泡沫保存在上帝那里。 假若我们当中有人因巨大灾难而使他变得更伟大,那么,他就该知道绝对存在的良心已把用无形桂树叶做的王冠戴在了他的头上。 假若我们当中有人因巨大灾难使他忘掉了自己,并以无限的他人主义代替了他的个人主义,那么,他就该知道存在的良心已在他的心四周画了个永久光环。 假若我们当中有人因巨大灾难而使他将自己用额头汗水换来的东西给予泪眼模糊的人,那么,他就该知道存在的良心在向他溢汗的额头和送礼的手祝福。 假若我们当中有人在死亡阴影的深谷里为他人打发日夜,那么,他就该知道存在良心将日夜带着他走在生命宝座面前的光明大道上。 假若我们当中有人因巨大灾难将心中的情感和灵魂里的感触倾倒在贫穷、困难铁蹄踩踏的胸膛上,那么,他就该知道存在的良心已用夜里的微风和清晨的露珠为他的胸膛织就了一件衬衫。 但是,倘使我们当中有这样的人:国家的灾难没有能够唤醒他的灵魂中沉睡的东西,民族的痛苦没能激起他心中的沉默因素,那么,他就应该知道他将在沉睡、沉默中度过终生。倘若他今天感到某种安全和放心,那么,他终有一天会后悔自己在虚构的安全和表面的放心之间失去的机会。 我曾细心研究、观察过,而且发现了一条客观规律,它使强与弱、富与贫、聪明与愚蠢之间的差别全然消失,使他们全部惊惧不安地面对着生与死。 假若我们当中有人想这样远避灾难和灾民,那么,他就应该知道这种暗在的公正——它是存在良心的一种,相当于手掌之于手腕——那将在灾难过后使他站在一边,取而代之的将是安拉的同情;他会变成自己民族的陌生人、异乡人、生活中的一切权利与义务的陌生人。 十六 纪伯伦的话 叙利亚兄弟,请听我说。我心里有话,想把它发送到你的心中。来呀,让我们交谈一分钟吧!就让我们的话毫无客套之词——没有客套的话益于相互了解——兄弟之间的相互了解是太阳光下最高尚的事情。 你像我一样知道,你的数以千计的同胞已被饿死。就在我说你听到的时刻,你的和我的数以千计的同胞正因饥饿而挣扎。 安拉有意,困难消隐,条条大道在我们面前展开,我们能够寄金钱和食品给他们。 我们能够把金钱和食品寄给我们的民众;然而你我热爱的民众成百上千,我们的金钱与食品却不能满足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的需要。 叙利亚兄弟,我打内心深处感觉到你想伸出援助之手,但由于自然原因,你现在还没有行动。 那自然原因便是:你希望能够向灾民委员会寄发五百里亚尔,但实际上你只能寄发五里亚尔,因为你是一家之主,你的经济负担不准许你寄出更多的钱。你因害羞而没有寄发五里亚尔;因为在你看来,这钱实在是太少了,你不愿意让你的名字与这极少的钱联系在一起;因为你是慷慨民众中的一员,意欲馈赠更多的钱物。 这些原因使你无法伸出援助之手,但其中不乏证明你品德高尚、大志在胸的因素。 不过,兄弟,请听我说:假设你发现自己已站在一座起了火的房子前,那房子里有二十位你的亲人和朋友。如果你无法一下救出二十个人,难道你连一个人也不去救吗? 那是不会的。我发现你出于豪爽义务,当即纵身跳入火海,虽然你明明知道自己无法救出所有人。我发现你之所以那样做,完全是受到了男子汉气概和勇敢、热诚的启示。我们正面临着伟大祖国所遭受的灾难,理应相互合作,尽全力消除灾难。 我们的义务不是与那些死去的人一起死去,也不是与那些挨饿的人一道挨饿。我们的耳边响着这样的声音:如果你们有一百张饼,而你们不饿的话,就请给快饿死的人一张饼吧! 兄弟,你会说:“我不是富翁;那些富人们应该献出他们的钱财!”你不要用这样的话摆脱你的义务。在义务面前是不分一周挣十里亚尔的工人和一年赢利十万里亚尔的巨商的,而是会把二者叫住,说:“各尽其力吧!”穷汉的一分钱相当于富翁的一千第纳尔。不论礼品轻重,对受礼者来说,礼品就是一种吉祥如意。 义务并不要求穷人像中产阶级一样行事,也不要求中产阶级像富翁一样行事。同样道理,生活不要求雄鹰像燕子一样鸣唱。 叙利亚兄弟,我以千百位心怀苦涩死去的人的名义,恳求你向灾民委员会捐助,要量力而行,而不要信意,而且不要忘记,大海是由滴水汇聚而成;对于大海来说,任何一滴水都有其不可忽视的价值和意义。 十七 上帝在暴风中 东方人天生喜欢生活的细腻外表,讨厌粗糙,就连事实在内;厌恶坚硬,哪怕是真理。因此,你会看到东方人触摸轻柔、言谈平稳、话语绵软、待人和气,虽然你会感觉到所有这些光滑、柔软的面纱后面不乏性格的粗鲁、思想的沙粒、原则和目的的生硬。 在上帝的每一块土地上,你都会发现社会批评家有着崇高的文学地位。至于在东方,批评则是一门不为人知的艺术。即使有一些人能够将醋与酒区分开来,但他们却不被人知,原因在于无论是文学批评还是社会批评,均发自思想的正直;而正直之中存在着冷酷无情;在怀着细柔美梦和晚香玉般的东方人看来,冷酷无情是可憎可恶的。 在东方,君王是上帝留在大地上的影子。在东方,长官是国家的宪法。在东方,主教是闪光的星辰。至于撰写支离破碎的贺词和悼词的愚笨反动家伙,那则是天生精力旺盛的诗人。 这并不意味着东方人的心灵深处不知道:君王就是屠夫;主教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捧香炉者就是杀人犯。东方人和所有的人一样,与他们有同样的感受,熟知他们之所知。但是,温柔而有教养的东方人不能以正确的名字命名事物,因为那样会刺耳伤神。 东方人走到哪里都会捧着香炉,显得温柔和蔼。在美国,一种报纸只要有吸引力,能为人民服务,就能够出版发行!任何一个社团所演出的剧本,都是我的作品《麦克拜斯与哈姆雷特》的姊妹篇,而男女演员则是像鲁布斯、艾尔芬、沃库·克兰、拉什勒、鲁札和萨莱·白尔娜那样的演员。在晚上和剧场里唱歌的,则都是夜莺和燕子! 这也不是说在美国的东方人不懂得美与丑、高尚与低贱。不,因为阿拉伯报纸的大多数读者都能读英文报纸,都会在一个星期内去剧场和运动场,即使只有一次。总的来说,东方人的耳朵是敏感的,耳中有弦,只要有柔和细微的声音,便会颤动;即使是那种细微的声音也能使他们选择温和的谎言,抛弃严酷的真理,宁要天鹅式的伪善,也不喜欢生硬的真理和曲折的忠诚。 在美国的东方人当中,没有不会区别商业活动中的高尚人与低贱者的。但是,假若有人站起来,说:“出卖汗水并非高尚之事”,假若你敢于说出类似的粗野话语,东方人便会捂住耳朵,然后相互窃窃私语:“这个人是何等粗俗!他的话多么野蛮!” 喂,我的兄弟,上帝用玫瑰水和的泥巴捏成了我们;我们的骨架是卡路伯543呼出的气构成的;我们躯体中的血管含着沙路伯544的叹息声;我们的皮肤是用茉莉花叶子剪裁成的;我们的灵魂,正如阿拉伯诗人所云: 阵阵微风, 伤了他的双颊; 丝绸光滑, 划破了他的指尖。 凭上帝起誓,我们是最细柔温和的人!但是,我们不知道怎样才能崇拜令火山爆发、与大海一起波涌,和暴风一道行进的上帝。暴风来临,摧毁的只有枯枝败叶! 十八 你们留在美国吧 你做何选择?你是留在工资待遇优厚,充分享受机会、幸福、美食和自由的独立国家美国呢,还是返回你的工厂凋零、债台高筑、工资微薄、食物缺乏、税种繁多的你那满目疮痍的国家呢?为了人道主义的福利,你们还是留在美国吧! 请你们站住——每一个男人或女子,都想返回祖国——且慢,好好思考一下你们的行动吧!人道主义决定你们现在要留在美国,从事你们力所能及的工作,以便帮助你们的古老祖国在美国得到必不可少的东西。 难道你们不知道祖国在呼喊你们帮助她,使饥者得食,令裸者着衣!因为美国是唯一没有被战争破坏的国家,而且有足够能力帮助你们的国家,防止废墟进一步增加。 因此,出于人道主义义务,美国应该竭尽全力帮助欧洲和所有遭受战争灾难的国家。既然你们是你们的祖国赖以依靠的美国力量的一部分,那么,你们的神圣义务便是留在美国,帮助美国来拯救你们的祖国。 究竟是什么因素促使你们去往你们出生的那块被战争破坏、为饥饿笼罩的土地呢?你们没有能力援助你们的祖国或朋友,反而会增加他们的困难,尤其是在此时此刻,你们离开一个繁荣、富强、一切具备的国家,去往一个废墟遍地、贫困、多病、没有任何工业、没有工作的国家,只会加重那里的灾难。 传言欧洲工作机会大有,你们千万不要受此诱惑。对于欧洲来说,不过几年,大有工作机会是不可能的。你们是在“和平时期”离开你们国家的;即使如此,你们也没有看到你们所向往的良好情况。如今是一场大破坏过后,你们怎能设想碰上那样的好事呢? 无论考虑你们的个人利益,还是集体利益,你们都应该留在美国,把你们的资金投在美国,在美国为你们的心灵建立固定住宅,按照美国的爱国主义原则教育你们的孩子。你们要在这里创造财富,并将之寄回你们的祖国,以便扫除那里的贫困,帮助祖国重建繁荣。 十九 致叙利亚兄弟 叙利亚兄弟: 你是我的兄弟,因为你是叙利亚人,对着永恒世界说着一句话的国家,已对我低声说出另外一句话。 你是我的兄弟,因为孕育你的国家生下了我;孕育发自于你内心深处的第一声呐喊的宇宙,也孕育了由我的内心生下来的第一声呐喊。 你是我的兄弟,因为你是我的一面镜子。每当我看到你的面孔,我便看到了我自己的一切:我内心里的坚强与懦弱、协调与混乱、沉睡与苏醒。 你是我的兄弟,因为我每想到一件事,便看到那件事的各种因素在你的思想中波涌翻滚;我每想做一件事情,便看到你亦同谋共往;每当我拒绝某件事情,我发现你早已放弃之。 你是我的兄弟,你伴随着耶稣、摩西和穆罕默德。 你是我的兄弟,你经历过五千年的灾难。 你是我的兄弟,你戴着我们的父辈和祖辈拖拉着的桎梏。你是我的兄弟,你戴着压在我们肩上的沉重枷锁。 你是我的兄弟,你为我们分担痛苦和眼泪;共遭灾难和痛苦的人们,定会同享荣光与欢乐。 你是我的兄弟,你与我们同站在我们过去的坟墓和我们未来的祭坛前。 叙利亚兄弟: 昨天,雾霭蒙着我的周身,我曾抱怨你,责备你。 今天,风神驱散了雾霭,我知道我是在责备、抱怨自己。昨天,我认定你身上有丑陋之处,今天却发现那丑陋之处在我的身上。你的禀赋有我讨厌的东西,我发现那些东西也都在我的品性之中。我试图从你的灵魂中连根拔掉的东西,我却发现它的根与我的灵魂紧紧相连。 生命带给我们过去的和现在的东西一模一样。 在所有转化为我们的不幸与幸运的事物中,我们也都是一样的。 我们彼此一模一样,区别只在于你面临灾难时沉着镇静,坚忍不拔,而我却大喊大叫,焦躁不安,面对灾难失望叫喊。 现在,我已经认识了你,也认识了我自己。假如我看到你身上有缺点,发现那缺点也在我的身上。 叙利亚兄弟: 你被钉在十字架,但却在我的胸膛上,穿透你两掌和双脚的钉子也穿透了我的心膜。 明天,当一个过路人经过髑髅地545时,他分辨不清哪是你的血滴,也分辨不清哪是我的血滴,而会边走边说: “就在这里,一个人被钉在十字架上。” 二十 我爱极端主义者 我爱极端主义者。 我爱能够下到生活的低谷和登上生活高峰的人们。 我爱那些全身心倾向孤独、决不在两种相反事物之间停留的人们。 我爱充满坚定希望的心神,我爱天性不接受拼装、内核不容分裂的朴素灵魂。 我爱极端分子,他们热情奔放,强烈爱好的火炬炽烈燃烧;他们的心总在剧烈地跳动,屈从于自己的情感;他们避开原则的斗争而进入个人法规,脱离思想的混合而转入单纯的原始思想,那原始思想带着他们上升到云彩之上,又降到大海之底。 我考验过温和主义者们,用秤称过他们的目标,用尺量过他们到达的地方,发现他们是胆小鬼,害怕真理如同害怕国王,害怕虚妄如同害怕魔鬼。于是,他们求助于既无益又无害的中间法规保护,沿着明路走去,那条明路把他们引向既无向导,又不会迷途的荒芜沙漠,既远离幸福,又远离贫困。 生活是夏天,歌唱着它的炽热思恋;生活是冬令,夸耀着它的暴风的强劲。谁在调节、安排自己的生活时采取温和态度,使之不受夏日欢狂、冬令可怖的影响。那么,他的白昼便毫无光荣、绝美可谈,他的夜晚也便没有任何神奇与幻梦,他的心灵也就更接近于死人,而远离生者,简直就是行将入土的人,宁愿在阴曹地府安息,也不愿意生活、行走在阳光之下。 宗教信仰中的温和主义者,徘徊于害怕惩罚与期盼奖励之间;一旦行进在信徒队伍中,他便拄起拐杖;当跪下膜拜时,他的思想便站起来讥笑他。 世俗生活中的温和主义者,只能停留在他母亲生下他的地方;他不后退,免得人们将他的后退当作笑料;他也不前进,以免将人们引向大路或人迹常至之地;而是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影子,留心细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屏着自己的呼吸。 爱情中的温和主义者,不饮爱情杯中的液浆,无论冷甜还是热苦,而是由痴呆用虚弱和恐怖沼泽中提取来的不冷不热的稀汁湿润自己的双唇。 抑恶扬善中的温和主义者,不与恶斗,不倡善事,仅仅满足于维护感情中流露出来的僵死情感,将毕生消耗在海岸边,就像贝壳,外表坚如石,内里似软胶,不知生命的涨潮何时结束,或者退潮何时开始。 追求高贵中的温和主义者,是达不到目的的,而在其外表壳上涂上一层闪光的油,只有微风吹过或光波扫来才会干燥。 追求自由中的温和主义者,将看不到自己留在丘陵、坡地上的脚印。运动就像生活,决不会为了让跛子和瘫子赶上而放慢脚步。 愿望中的温和主义者所向往的生命,要么长而单薄,或者短而厚重。不管他的想法如何,生命要么长而干枯,要么短而粗壮。假若他是一个极端主义者,那么,他定会让生命延长,而且充满工作和成果,健壮无比,紧紧拥抱着真理、爱情和自由。 我听到无能的温和主义者们说:“满足是取之不竭的宝库”,于是我打灵魂深处厌恶他们,远远离开了他们,并且说:“假若猴子和侏儒满足于他们的懦弱和平庸,怎会变成人和巨人呢?”我听猴子和侏儒们说“温和乃百德之首”,我的灵魂禁不住对他们感到恐惧,扭过脸去,背对着他们说:“他们只注视事情的中部,能知道事情的真实情况吗?难道事情没有首和尾吗?” 我听头脑糊涂的人们说:“一鸟在手胜于十鸟在树”,我的灵魂禁不住厌恶了他们,愤怒地说:“即使这些笨蛋们撒腿奋追十只鸟,但他们却连半只鸟也不配得到。难道追飞鸟不正是为生活而奋斗,不就是生活的目的和生活本身吗?” 我爱极端主义者。 我爱被温和主义者钉在十字架上的人。当那个人扭脖子,合上双眼之时,人们相互说:“我们已经摆脱了那个令人不安的极端主义者!”他们不知道那个人的灵魂那时已走去征服诸民族和历代人了。 我爱那个抛弃了父亲的王位和权杖的人。那个人用粗布取代了绸缎,用卑贱取代了尊荣,独身走到默示与思恋的顶峰;与此同时,温和主义者们却讥笑他,惊异他那纤细的手指将存在中暗藏的和显露的集中在一起。 我爱痴迷不悟、视死如归、看破红尘的烈士们;除了终极目的,他们认为一切都不值一提;除了高尚目标,他们认为一切都微不足道。 我爱那些被烧死、遭石击刑、被绞死和死于利剑下的人,因为他们殉身于一种占据了他们头脑的思想,或者燃烧着他们心中的情感。 我爱极端主义者。我把酒杯举到唇边,只是为了尝他们的血和泪的味道;我隔窗望天,只是为了看他们的面容;我侧耳聆听风暴狂吼,只是为了听他们的歌喉和欢呼。 二十一 致美籍叙利亚青年 我相信你们,相信你们的命运。 我相信你们为这种新文明做出了贡献。 我相信你们从你们的父辈那里继承了旧梦、歌和语言,你们完全可以将之作为在美国的知恩的礼物豪迈地加以描述。 我相信你们能对这个伟大国家的奠基人说:“看哪,我是一个青年,一棵从黎巴嫩丘陵连根拔起的树苗,但我的根深深扎在这里;我将成为一棵硕果累累的大树。” 我相信你们能对易卜拉罕姆说:“当你说话时,拿撒勒的耶稣触摸你的嘴唇;当你写字时,耶稣会握住你的手;我将拥护你说的一切话和写的所有文章。” 我相信你们能对易姆逊、惠特曼和杰姆斯说:“我的血管里流着诗人和贤哲的血。我愿意来你们这里取经,但决不两手空空而来。” 我相信你们的父辈为获得财富而来到这块土地之时,你们已经出生在这里,以便用智慧和劳作淘金。 我相信你们能够成为良好公民。 怎样做良好的公民呢? 假定在你们的权利之前,要继承他人的权利,但要经常意识到你们的权利。 你们要成为思想和工作的自由人,知道你们的自由受控于他人的权利。 你们要用你们的手创造美,还要满怀爱和信仰估价他人所创造的一切。 你们要用劳动换取财富,而且单单依靠劳动,尽力少花费自己的所得,以便在你们告别人世时,你们的孩子不依赖国家帮助。 你们要站在纽约、华盛顿、芝加哥和旧金山的高塔前,发自内心地说:“我们是建设大马士革、朱伯勒、苏尔、赛达和安塔基亚人民的后代;如今,我们在这里正胸怀壮志,与你们一道进行建设。” 你们要为你们成为美国人而感到自豪,但也应该为你们的父母来自安拉惠手抚摩并派使者而至的土地感到自豪。 二十二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我们都是穷人,除了生命别无余财。我们都是求乞者,除了生命别无可献。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你们的思想本是一株大树,根插传统土地,枝靠惯性生长。我有我的思想;我的思想原是一片乌云,飘移在天空,之后化作雨滴降下,汇成小溪流入大海,然后又化作雾升上云天。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你们的思想本是一座坚固高塔,大风吹不动,狂飙摧不垮。我有我的思想;我的思想原是柔韧青草,随风四下摇摆,以摇摆寻欢取乐。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你们的思想本是一种旧学说,不会发生变化。我有我的思想;我的思想原是一种新创造,我每早晚都在筛它,它也在筛我。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们想让你们的强者打倒你们的弱者,让你们的足智多谋计算你们的天真无邪者。我则想用我的犁杖耕地,用我的镰刀收割,用石头和泥土建房,用毛或麻织衣。 你们想让体面与财富联姻,而我却想依靠自己。 你们想奋力追求声誉、美名,而我却想把声誉和美名当作两粒沙子抛在永恒海岸边。 你们想的是高楼大厦,家具用镶金嵌银的檀香木制作,华丽丝毯罩壁铺地,而我却只要洁净的灵魂和肌体,即使连一个头靠的地方也没有。 你们想做有头衔的职员,而我却只想做有用的公仆。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们有你们思想的社会、宗教海洋及其艺术、政治要求,我想的只是显而易见的朴素道理。 你们的思想说:“女人美而丑,娴淑而放荡,聪明而愚笨。”而我的思想却说:“每个女人是每个男人的母亲;每个女人都是每个男人的姊妹;每个女人都是每个男人的女儿。” 你们的思想说:“盗贼,罪犯,杀人犯,恶棍,逆子。”而我的思想却说:“盗贼是垄断者的走狗;罪犯是暴君的造物;杀人犯是被杀者的盟友;恶棍是暴徒的果实;逆子是酷厉的结果。” 你们的思想说:“法律,法院,法官,惩罚。”而我的思想却说:“假若有一部实用法律,我们都不服从,或都服从,倘使有一部基本法律,我们所有人在其面前一律平等。谁讨厌堕落的人,那么,他便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谁紧紧收起自己的衣角,以免让落入沼泽的人拉住,那么,他本人也是自处沼泽的人。对跌脚和过失不屑一顾且引以自豪者,无异于以对全人类不屑一顾。吹嘘自己没有罪过,无异于吹嘘生命自身没有过失。” 你们的思想说:“杰出者,发明家,教授,天才,才子,哲学家,伊玛目546。”而我的思想却说:“深爱者,亲爱者,盟友,忠诚者,正直人,牺牲者,殉道人。” 你们的思想说:“拜火教,婆罗门教,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而我的思想却说:“宗教只有一个,尽管表现形式各不相同,而且永远是单一位,尽管道分数叉,就像几个指头。” 你们的思想说:“叛教徒,多神教徒,年老人,异乡人,不信神者。”而我的思想却说:“彷徨者,迷路者,弱者,盲者,智力和精神上的孤儿。” 你们的思想说:“富翁,穷人,赠礼人,求乞者。”而我的思想却说:“我们都是穷人,除了生命没有富人;我们都是求乞者,除了生命没有赠礼人。”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们的思想说:“国家靠政务、政党、会议、报告和条约而立足。”而我的思想却说:“国家必靠劳作而立足:劳作在田间、葡萄园,劳作在织机前和印染厂,劳作在采石场和森林,劳作在办公室和印刷厂。” 你们的思想认为人们以其征战英雄而感到豪迈,于是频频歌颂奈姆鲁德547、奈卜赫德548、拉美西斯549、亚历山大550、凯撒551、汉尼拔552、拿破仑553。而我的思想却只承认真正的英雄是孔子、老子554、柏拉图555、阿里·艾卜·塔里布556、埃扎利557、贾拉勒丁·鲁米558、哥伦布和巴斯德559。 你们的思想认为压倒的力量在于军团、大炮、装甲车、潜水艇、飞机和毒气。而我的思想却认为真正的力量在于真理;依靠臂力和机械取胜的人,他们最终将成为失败者。 你们的思想能区分开实际与想象、苏菲派与物质主义。而我的思想却晓知生命有独一无二性,其所具有的重量、尺码和程序不同于你们的重量、尺码和程序。也许被你们认作是幻想者的人却是个实践家,而被你们视作唯物主义者的却是个空想家。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你们追随着你们的思想游荡在废墟、木乃伊和化石博物馆。我有我的思想;我看到的我的思想飘飞在雾霭与星云之间。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你们赞美你们的思想端坐在骷髅制成的宝座上。我有我的思想;我看到我的思想徘徊在无名遥远山谷之中。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你们吹笛赞颂你们的思想,起舞为你们的心灵而欢欣。我有我的思想;我的学说宁取临死的喉鸣,而不要你们的笛鸣,并且封锁你们的舞场。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那是所有快乐温存、协调一致者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那是每一个失去故乡,在自己的国家里变成了异乡人,在自己的亲人和好友中成了孤独者的思想。 你们有你们的思想,我有我的思想。 二十三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你们有你们所想的阿拉伯语,我有符合我的思想与情感的阿拉伯语。 你们有你们的词语及其排列顺序,我有词语示意,但不触摸,有排序向往但不接近的阿拉伯语。 你们的阿拉伯语中有僵冷的香尸,并将之当作一切;我的阿拉伯语中的躯体,其价值不在自身,而在于体内的灵魂。 你们的语言中有预定的康庄大道,我的语言中有变化无常的媒介,只有把隐藏在我心中的东西传达到众多心中时才依靠它。 你们的语言中有固定的语言和有限的干枯规律,我的语言里有乐声,我会把它的抑扬顿挫、高昂低谷溶入思想、爱好与美感之中。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字典、词典、词源,我有耳朵筛过、记忆力背诵下来的熟悉话语,专供人们欢乐、悲哀之时口头传唱。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韵律、音步、韵脚及允许和不允许的填充;我有我的语言小溪,唱着歌流向海岸,根本不在意自己前进道路上的石头和重量,也不知道与自己同行的秋叶里的韵脚。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中的精力旺盛、博学多才、卓越非凡的诗人,并且有人为他们发表、编辑、注视作品;我的语言中有一种东西,惧怕羞涩地漫步在那些既未吟一行诗也没写一行散文的诗人们的心中。 你们有你们语言中的悼亡、颂扬、夸耀、祝贺诗作;我的语言不肯悼念死于子宫者,拒绝颂扬应该嘲弄的人,不屑祝贺同情的人,唾弃中伤可能避开的人,瞧不起夸耀之能事,因为在人类中没有什么值得夸耀之事,人只有能承认自己的软弱和愚昧。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你们的语言中有《修辞学》、《词汇学》和《逻辑学》;我的语言中有被压迫者的目光、思念者眼中的泪珠、信士唇上的微笑和开朗宽容者的手势。 你们的语言中有西伯维560、乌苏德561、伊本·欧盖勒562及他们先后的心烦意乱的人所说的话;我的语言中有母亲对孩子、情郎对情侣和虔诚修道士者对夜下寂静所说的话。 你们的语言中有《善言家》,出语决不支离破碎;还有《雄辩家》,禁戒无拘无束。我的语言中有寂寞者的喃喃话语,句句见解明了;有痛苦者的呻吟,声声雄辩畅达;有受惊者的呼喊,句句声声简明达意。 你们的语言中有《坚固建筑》;我的语言中有成群的燕子、夜莺,展翅翻飞田野牧场之间。 你们的语言中有《银质项链》;我的语言中有露珠、回声和风拂杨柳。 你们的语言中有《编织》、《天启》、《修饰》及这些杂艺后的种种虚构。我的语言中有话语,一旦说出,听者竖起耳朵欲听话外音;一经写出,便在读者面前展现出一个无限空间。 你们的语言有其过去,那里饱含昔日的光荣与豪迈;我的语言有其现在与将来及现在的准备和将来的自由与独立。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你们的语言中有乐师,乐师拿起四弦琴,为你们弹奏了其手指选定的乐曲;我的语言中有吉他,我拿起它,奏出我的灵魂梦想和我的手指播送出的歌声。 你们当中的部分人将语言诉说给另一部分人,以求相互取乐、欣喜。我把我的语言贮藏在暴风中和海浪里:风有耳,其耳对我的语言的嫉妒胜过你们的耳朵;海有心,其心对我的语言的不在乎胜过你们的心。 你们理当收拾起你们的语言之夜所散落下来的碎片;我应该亲手撕碎每件破旧之物,把路旁阻碍前进的东西全部抛向山顶。 你们应该对你们断下来的病肢做防腐处理,将之保存在你们的智慧博物馆里;我则要把每一个瘫痪的肢体用火烧掉。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你们的语言是瘫痪了的老太婆;我的语言沉浸在自己的青春梦想的海洋之中。 当你们的老太婆和我的少女揭开面纱时,你们的语言会变成什么?你们会把你们的语言贮藏在哪里? 我要说,你们的语言将化为乌有。 我要说,油干了的灯不会再亮多久。 我要说,生活不会走退步。 我要说,尸床之木不会开花结果。 我对你们说,被你们视作表白的东西,并不比被美化的不孕及被装饰的愚笨更高明。 我要说,你们灵魂中的甘苦会使你们情不自愿地走向话语的沼泽。 我要说,你们心中的冷酷迫使你们服从你们口上的软弱,你们想象力的微小会把你们当作对嘴多舌的奴隶卖掉。我要对你们说,只有你们的子孙作为法官和刽子手站起来时,这一代才会结束。 我要对你们说,诗人是使者,将一般灵魂所暗示的传达给个别灵魂;假若没有使命,也便没有诗人。 我要说,作家是忠诚的谈话人;假若没有正确、结合、固定的话语,也便没有作家。 我要对你们说,诗歌和散文是情感与思想,此外还是脆弱的线与断裂的丝。 东方已透出黎明曙光,现在你们还认为我在抱怨你们的语言,同时为我的语言辩护吗?凭使我变成你们眼和鼻中火与烟的主起誓,不是的。 生命不会在死神面前为自己辩解,其实它也不会在谎言那里解释自我,强大永不会站在虚弱面前。 你们有你们的语言,我有我的语言。 二十四 致叙利亚青年 叙利亚青年,你的自我可曾问过你:你是昨天之子,还是明天之子? 你可曾独自审视你的灵魂深处,求其回答你的问话,以便知道你的灵魂像俘虏一样,拖着沉重镣铐行进在昨日队列之中,还是像自由人一样,昂首阔步行进在未来的队伍里? 你究竟居住在你的父辈和祖辈为你建造的理想房舍里,还是在努力为你的子子孙孙建造房舍呢? 你是生活在记忆世界的那种人,还是生活在目标世界的那种人呢? 你的想象力是把你带到你出生的地方,看到你自己与在广场上玩耍的小伙伴们在一起,于是内心叹息道:“一去不复返的岁月多么甜美。”还是你的想象力把你引向新叙利亚,发现自己已是成年男子中的一员,正与人们一道,用自己的智力、精力和体力为自己的国家效力呢? 你是那种常读“先进者消息”——其多数是捏造和虚构——的人,在你的想象中,那些先进者们已经获得了人类的所有完美,他们去时会带走美德、权力、荣誉和意志? 你还是被上帝擦亮眼睛的人,从而知道过去所到达的地方不过是攀登真正高处和获得正确知识的几个台阶而已? 叙利亚青年,请把你独身所梦想的告诉我,你究竟在哀悼过去,还是在向往未来? 你究竟不知不觉地漫游在被大地埋葬的人们的坟墓之间,还是展翅翱翔在尚未出生的灵魂群体之上? 你认为你自己是过去一件事情的终结,还是将来发生的某件事情的发端? 究竟谁是你梦想中的英雄和理想里的新娘? 在困倦与睡眠之间的那个时候,你可曾要求历史人物称赞你,并且让他们亲近、敬重你? 谚语曰:“你给我说出你所结交的人,我就能说出你是何许人。” 我则要加上一句:“你对我说出你所梦想的历史英雄,我就能说出你是什么人。” 假若你欣赏拿破仑,那么,你就是昨日之子。因为拿破仑是个奇特的集合体,未曾与他先或后的人交往过,也没有为明天做出什么大事。瓦特鲁战役563是他的所有对手和目的的殓衣和坟墓。那位伟大君王坐在骷髅丘山的高位上达二十年,已经跌至谷底,消失在一日之间! 假若你喜欢华盛顿,那么,你就是明日之子。虽然华盛顿没有成为像拿破仑那样的军事大家和思想天才,但在太阳面前为最伟大和最光辉的社会大厦奠了基。 叙利亚青年,请把你对你的国家的看法告诉我! 假若你是那种提到自己祖国便歌颂那些征服和统治叙利亚的国家的光荣,那么,你就是山洞,只能反射陈歌旧曲的回声,而不是直升向以太和大气共舞的鲜活声音。 假若你是个能透过现代乌云观察未来,看到叙利亚是个繁荣的国家,叙利亚人是一个自由活跃的民族,正独自前进着,决不依靠拐杖,那么,你就是明日之子,必将帮助叙利亚实现其希望与理想。 叙利亚青年,请你告诉我,把你的宗教信仰告诉我!你是将精神考验与幻想混为一谈的人吗?因为远离幻想而远离精神考验,因为讨厌与迷信、传说有关的东西,连真理也厌恶起来?若然,那么,你就是过去之子,耳朵全聋,分不清青蛙的鼓噪与燕子的鸣唱。 假若你是被生活所钟爱的人,生活便会使他们看到传统和神化都是大地的分泌物,只能短暂存留;宗教是心灵思念的一种果实,但却永存久在。若然,那么,你就是未来之子,沿着美德大道,向着真理目标前进。 叙利亚青年,请你告诉我,把你对科学和神仙的看法告诉我!假若你把铿锵词语一一相对排列起来,站在讲台上,用从学校壁报上采集来的粗浅认识充斥人们耳际,那么,你就是过去的童子,分不清浮上水面的顷刻即消失的闪光泡沫与永久平静、庄重运行在苍穹的星斗。 假若你天生晓得科学依靠品格,那么,你就是明日之子,绝不会把光明与黑暗等量齐观。 叙利亚青年,你何不告诉我?请你告诉我:假若你是昨日之子,我们就哀悼你一番;假若你是明日之子,我们就认你为活着的兄弟! 二十五 我爱劳动者 我爱劳动者。 我爱用思想劳作,用泥土和想象的星云创造鲜血、美丽、清新、有益图画的人。 我爱那样的人:他在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花园里发现一株苹果树,于是在旁边又栽了一株;他买了一棵葡萄树,能结一堪他尔564葡萄,经他培养,能接出两堪他尔葡萄。 我爱那样的人:他拿起被丢弃的干木,为婴儿制成摇篮,或做成能弹出歌曲的吉他;我喜欢那样的人:他取来巨石,制成雕像,盖成房子和庙宇。 我爱劳动者。 我爱那样的人:他能把泥土变成盛酒的器皿,或装油的容器,或容香精的罐子。我喜欢那样的人:他能把棉花织成衬衫,能把毛织成外袍,能把丝织成面纱。 我爱铁匠:他打在铁砧上的每一锤,无不夹带着他的一点鲜血。 我爱裁缝:他用交织着自己目光的线缝制衣服。 我爱木匠:他敲进的每一颗钉子,无不夹带着他的决心和意志。 我爱所有这些人。我爱他们那浸透了大地各种因素的手指。我爱他们那满足忍耐象征的脸面。我爱他们那闪烁着勤奋珠光的生活。 我的心中充满着对牧羊人的爱:每日早晨,他赶着自己的羊群去绿色草原,将之带到清泉旁,用芦笛与之促膝交谈,直到长长白天逝去;夜晚来临,将羊群赶回羊圈,那里是休息、安心之地。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使我们的日夜相继。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为我们提供食物,而克制自我。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勤于纺织,让我们穿新衣,而他的妻儿却穿着旧衣服。 我爱劳动者,因为他建起高楼,而自己却住简陋茅舍。 我爱劳动者的甜美微笑。我爱劳动者两眼中的独立、自由目光。 我爱劳动者,因其温顺,自认为是仆人,虽然他是主人。 我爱劳动者,因其腼腆,自认为是枝条,虽然他是树根。 我爱劳动者,因其羞怯,你给了他工钱,未等你感谢他,他先感谢你;你一赞美他的工作,便看到他泪花模糊了双眼。 我爱劳动者,因其为了让我们的背直起来,他总是弯着背;为了让我们的脸朝前方,他总是弯着自己的脖子。 我爱劳动者。 灵魂与肉体俱懒,且又厌恶劳动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因为需要金钱而拒绝劳动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因为审视劳动,自认为自己比那些双手沾满泥土的人高贵,我能说他什么呢? 坐在存在的餐桌旁,却不把自己辛苦换来的面包和美酿放在餐桌上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 那些不种想收的人,我能说他什么呢? 我只能像评说植物和靠吸植物津液与动物血液而延续生活的寄生虫那样评说这些人。 我只能像评说趁新娘新婚之夜偷偷窃新娘首饰的盗贼那样评说这些人。 二十六 我们都祈祷 我们都祈祷,但我们当中的部分人带着目的和知识祈祷,而另一部分人则无目的和无知识地祈祷。人之心在神圣的无限面前无声地跳动、歌唱着跳动。溪水流向海岸,无论山谷狭窄还是宽阔;溪水定会流到大海,无论天空布满冬季乌云,还是夹带着春令喜雨。 在我的信条中,祈祷是对存在的希望,对生活的向往,是有限意志对无限意志的想念;发自婴儿胸中的第一声呐喊,正是昏迷苏醒的祈祷;姑娘新婚之夜的害羞是对被我们称为母性的崇高存在希望所做的祈祷;临终者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是已知向无形未知神殿做的祈祷。 在我的信仰中,祈祷是农夫心里的甜美希望;农夫将种子播到地里,暗自说:“奉主之名,全靠吾主!” 祈祷是赶着羊群去绿色草原的牧羊人理性中的称心义务。祈祷是织匠灵魂里的美好工作;织匠坐在织机前,为美丽少女织着斗篷,或为老人织着御寒的外套。 祈祷,在我的法律中,便是一个人诚惶诚恐地站在黎明之前,中午时分惊愕不安,暮霞中神魂颠倒;夜半之时,从埋伏地点站起来,带着沉寂与平安喜讯去往夜的平安与沉寂之中。 春天将花儿从沉睡中唤醒之前,花儿在祈祷。秋季将黄叶散落在地面上之时,树木在祈祷……当冬季试图用冰雪为树枝穿上殓衣时,树木在殷切地祈祷。 鸟儿鸣唱前后在祈祷;动物祈祷着求食,祈祷着躲进洞穴…… 大山告别夕阳时在祈祷;夜幕笼罩下的山谷在祈祷。 沙漠在祈祷,祈祷声中有绿色森林和喷涌的泉水;山径在祈祷,祈祷的意思是平原和丛林;星斗在被黑暗显露之前和被光明隐没之后在祈祷;深渊在祈祷,祈祷的意义在于天堂和乐园。 祈祷并不是信奉宗教者的一种职业,也不是人们欲重复显示的标志,认为通过它可以得到上帝的怜悯与祝福,而是人们的一种内里精神状态,简直就是大自然本身的一种看不见的客观情况;被我们称为人类的目的与正道,或大自然的方向或宗旨,或生命的必然命运的东西,充其量不过是存在于原子里的高尚、深刻、全面的一般祈祷,其存在于太阳之中,与第一物质形影不离,如同与普通智力相伴不分。 祈祷并不始于嘴唇发出,也不止于喉咙唱出;祈祷存在于我们的每一最初情感和我们的日日夜夜的每一时刻。 我们都祈祷,大地上的所有存在都祈祷,因为大地上的一切来自上帝,归于上帝。 上帝在自我祈祷,其存在在向自己的存在致礼问安。 二十七 盲诗人 正是光明使我变成了盲人! 那是太阳,慷慨给予你们的是灿烂白昼,而给予我的却是漆黑的夜;那是比梦还深的夜。 尽管如此,我依然遨游天际,而你却住在生你们的地方,直至死神降临,给你们另一生。 看哪,我用我的手杖和六弦琴探路,而你却用串珠自娱。 看哪,我在黑暗中一直往前走,而你们却害怕光明。 的确,我正在歌唱。 我不会迷路,即使阳光隐没。因为主看得见我们的路,而我也在高度戒备之中。 即使我会跌跤,而我的歌声是生着双翅的,依然会翱翔在高风之上。 我是在探看深和高时使双目失明的。凭我的宗教起誓,请问谁在面对深与高景色时会不牺牲自己的双眼?谁又能在看见黎明曙光时不熄灭两只颤抖的蜡烛? 你们说:“他好可怜啊!他看不见天上的星斗,也看不见草原上的延命菊。” 我则说:“他们才可怜呢!他们摸不着星辰,听不到草原上的延命菊。” 好可怜哪!他们的耳中没有耳朵。他们的指尖没有嘴唇。 二十八 阿卜杜拉·布斯塔尼565——纪伯伦为语言大师追悼会所撰悼词 一个人对自己的民族在思想或意志上所做出的贡献,通常要由受益者进行衡量和估价,而这种贡献的标准则是由广大群众确定的。至于取与舍,则显现在那位天才人物的民族中,他把自己的心思吐露给自己的民族,而民众却排斥之,不会从中汲取任何东西,于是他的天才一直存在于历史长河里,直到岁月推出一位理会其天才见解的人物,给他以高度评价;不过,那是在天才人物被土掩埋和其声音被永久寂静淹没许久之后的事了。那是一场古老的悲剧;但它还会长久存在于时代舞台上,因为那是人类处于半醒半睡,本质模糊,而灵魂却透明的时代。 东方出现科学复兴先锋的时期终于到来了——或者说出现了类似科学复兴的时代,于是涌现出教授和导师——他们吸取古代的说话艺术,尽可能地进行筛选,同时相互尽力激发热情——然后开始向新的一代进行传授,用他们手中掌握的知识面包解除青年一代的求知饥饿,以他们水袋里的生命之水解除青年一代的求知之干渴——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正是这些出类拔萃的杰出导师们当中的一位,他们把自己生命的全部勤奋与忠诚都献给了教育事业。安拉怜悯他!尽管他已带着思想和记忆回到了阿拉伯人的蒙昧时期或贝杜因人的粗犷年月,但他性情温柔,演说动人,话语甜润。站在他的面前,想到他那高强记忆力和他那掌握运用那种困难语言的超绝能力,我感到的不仅是不好意思,而是羞愧不已。 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是一位作家,但不是以他所润饰的文章;他是一位诗人,但不是以他所写的诗歌。这位人杰的诗才并不显示在白纸黑字上。假如有人说,他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具有双重属性的作家或诗人,随着时间的涨潮和落潮以及文学结构、形式和流派的发展,可以说他们的话是正确的。然而他比诗人和作家更有益,更具有普遍性,更慷慨大方,更朴实可亲。他唤醒了他的数不清的弟子们的灵魂里的诗情和对修辞的兴趣,仿佛他从他们的天质和洞察力中撷取了悠远铿锵的美妙韵律,写就了那首世界级的不朽阿拉伯长诗,每行诗里都写到诗人,或作家,或记者,或考古学家,或探索家。在我看来,这首题为《人类》的长诗,行行具有反叛精神;我的意思是说它们一反陈旧传统,踏上了前人从未走过的道路。 假如我们只赞扬阿卜杜拉·布斯塔尼的著述,那么,我们的赞扬还是干瘦、有限的,简直可以说是一种虚妄与摒弃。布斯塔尼的真正伟大之处已经体现并且仍然体现在师从他和以他为师的壮年人和青年人的身上。 五十年间,这位伟人将他的神奇面纱披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上。这其中有他的特点,有他的荣耀。阿卜杜拉·布斯塔尼满足了每一个与他有联系的人的需求;岂止如此,因为他还激励、鼓舞了和他没有联系的人们的心灵。而自己的脸面没接触到他的神奇面纱的那些人们,则起来反对他的道路及其追随者。那之中孕育着阿拉伯文学的新生命,也是他的自我决心的最有力证明。 明天将会忘记那些对阿拉伯复兴运动出过力的大多数人,但明天必将记起尊贵大师阿卜杜拉·布斯塔尼的英名,而且饱含敬重、感恩之情。 [book_title]杂篇 我的灵魂腾空而起,直上无垠太空,忽看宇宙成梦,又见躯体似窄狭牢笼。 音乐短章 我坐在心上人的身旁,听她谈天。我侧耳聆听,默不作声。只觉得她的声音里有一股力量,令我的心为之颤动,如同触电,使我与自身各奔东西。于是,我的灵魂腾空而起,直上无垠太空,忽看宇宙成梦,又见躯体似窄狭牢笼。 一种奇妙的妖术迎合我那心上人的声音,打动我的感情。她的话已让我感到心满意足,竟使我淡忘了她的音声。 众人们,她就是音乐。当我的心上人叹息时,我听到了那音乐,不久又听到一些话语,听到她边说边发出轻轻笑声。我时而听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字眼,时而听她道出连续不断的词句,时而听她吐出几个词语,且尚有一半留在双唇中。 心上人心中的激情,我亲耳听到,致使我顾不上仔细琢磨那些话语的本质,只能倾心欣赏她那体现为音乐情感的精髓,那就是灵魂之声。 是的,音乐是灵魂的语言,曲谱是拂动情感琴弦的和煦惠风。音乐是纤细的手指,敲开情感的门扉,唤醒昔日的记忆,将漫漫长夜包裹着的、为过去带来影响的桩桩事件公布于众。 音乐是细腻的和声,被谱写在想象力的册页上。悲乐是犹豫和痛苦时刻的记录,欢歌是吉祥与快乐时辰的回忆。 音乐是一组悲哀之声;听到它,你会停下脚步,使你的胸间充满苦闷和忧烦,向你描绘幽灵般的不幸与辛酸。 音乐是一组欢乐之歌;领悟它,你的情感会被之牢牢吸引,致使你的心在胸间舞蹈翩跹。 音乐是琴弦的响声;它带着情侣心中的波澜进入你的耳际。或许因情人远在天边,相思之情使你的双眼涌出焦灼的泪珠;或许因灾星的牙齿给你造成的伤口疼痛,令你泪如泉涌;或许你的双唇间溢出微微笑意,真实地显现你的幸福与快慰情怀。 音乐是临终者的躯体,既具有源自精神的灵魂,又有出自心田的意识。 人类出现了。我启示人类,音乐是天降语言,与其他语言不同,而是将埋在心里的东西诉说给心,因此它是心灵的私语。它像爱情,影响遍及众生。柏柏尔人在沙漠里用它歌唱,歌声震撼了宫中君主的两肋。丧子的母亲把它融入自己的号丧之中,它是令无机物之心碎裂的哭声。欢喜的人们把它播撒在自己的欢乐里,它是令遭难者开心的歌声。它像太阳,因为它用自己的光辉复活了田野上的一切花木。 音乐像明灯,赶走了灵魂里的黑暗,照亮了心田,心底因之见天。我的天命里的乐曲是真实个性的影子,或是活的感官的幻想;灵魂就像一面镜子,竖立在一切存在事物及其变化之前,那些影子的形象及幻想的图像都会映入镜中。 灵魂是揣测风口上的一朵柔嫩的花,晨风能够吹拂动它,露珠会拗弯它的脖颈。同样,鸟儿的鸣唱能够把人从漫不经心的状态中唤醒,让其侧耳聆听,仔细体会,和鸟儿一道赞美鸟儿的甜蜜歌声及其柔情的创造者——智慧之神。鸟鸣声在人的思想中激起一种力量,使人问自己及周围的一切:那只微不足道的小鸟儿向他秘密吐露了些什么,又是什么拨动了他情感的琴弦,并且把前人著作的内涵揭示给他?他想问小鸟是否和田野里的花儿说过话,或者与树枝条儿聊过天,或曾否模仿过淙淙流水声,或曾否与大自然把杯对饮,但却没有办法得到回答。 人不知道高站枝头的鸟儿在说什么话,不晓得淌在石上的溪流在唱什么歌,更不明白从容缓慢来到海岸的波浪在抒什么情。人不理解雨点落在树叶上,或用它那轻柔的手指敲击玻璃窗时在讲什么。但是,人却觉得自己的心理会这所有声音的意思,故时而因高兴而兴奋激动,时而又因忧伤而惆怅叹息。那声音用暗语与人交谈;那暗语则是人类出现之前由智慧所创造的。人的灵魂与大自然交谈过数次,而人却站在那里,瞠目结舌,也许用泪水取代了言语,因为眼泪是最得力的翻译家。 朋友,和我一道走吧!到记忆的剧场去,在岁月卷起的国度里访问音乐之家。来呀,看看音乐对人类的每一个时代所带来的影响吧! 迦勒底人和埃及人把它当作伟大的神灵,对之顶礼膜拜,为之高唱赞歌。我相信波斯人和印度人将之视作上帝在人间的真正灵魂。波斯人说过一段话,大概意思是:音乐是神天上的仙女,因恋上世间一凡人,于是自高天下凡,与情人相会……众神灵得知此事,勃然大怒,遂派风神追赶,顷刻之间将她撕了个粉碎,又将碎片遍撒天空和世间各个角落。虽然如此,但仙女灵魂未死,仍然活着,在人类的耳际间安居下来。 印度一哲人说:“乐曲的甜美增强了我关于美永恒存在的希望。” 在希腊和罗马,音乐是大力神,并且为之建造了宏伟庙宇,人们至今仍向我们谈起庙宇规模及宽敞祭台,通常供上最佳祭品,焚上最芬芳的香火。人称此神为“阿波罗”,人们竭尽才能描绘它,把一切优点都集中在它的身上。它像挺立在河道中的巨树,左手抱吉他,右手抚琴弦,头高抬代表雄伟,二目远视似在观察万物深处。 人们说,阿波罗的琴弦声是大自然的回声。那悲壮的弦声是从鸟儿鸣唱、水的流动、微风叹息和树枝沙沙响声中采集而来的。 他们的神话里有这样的传说:音乐家奥尔菲尤斯的琴声打动了动物的心,于是猛兽和植物紧紧随之,鲜花向之伸出脖颈,树枝对之弯腰,就连无生物也纷纷动起来,然后碎裂开来。 他们说,奥尔菲尤斯丧妻,因而痛哭不止,深情悼念,直至他的哀曲充满旷野,大自然和他一道落泪,终于打动了神灵的心。神灵怜悯音乐家,为他打开永恒世界的大门,以便让他与妻子在灵魂世界里相会。 他们说,司灾难的女妖杀死了奥尔菲尤斯,将他的首级和吉他抛入大海,然而音乐家的首级及吉他却浮在海面上,一直漂游到一个岛,希腊人称此岛为“歌岛”。 他们说,自那时起,漂浮音乐家奥尔菲尤斯首级及吉他的海浪响声变成了动人的哀号和悲壮的乐曲,弥漫整个太空,传入每位航海人的耳际。 这是那个国家失去尊严之后的话,被我们称为传奇神话,其根源是幻想,是描述才华所创造的幻梦。可是,它毕竟是一种传说,证明音乐在希腊的影响是深刻而巨大的。他们那样说,原因在于他们断定那种说法可信。我们把那种说法称为诗的夸张,其根源是多情善感、爱美心切。这也是诗人的习惯和常规,对我们又有什么不好呢! 亚述人的遗迹为我们提供了若干图画,画面上描绘的是帝王队伍行进、乐队作先导的场景。他们的历史学家给我们谈起音乐。他们说,音乐是晚会的高贵标志,音乐是节日的幸福象征。不错!没有音乐,幸福就是被割去舌头的姑娘。音乐是地球上所有民族的语言,所有民族无不用歌赞美自己崇拜的女神,无不以曲颂扬自己所崇拜的一切。圣歌——在当前——像祈祷一样,是教堂和寺庙里必先进行的一种礼仪,像奉献给神圣力量的火祭仪式一样。圣歌是神圣的火祭仪式,其出发点是心中的情感。圣歌是精心提炼过的祷词,是情感震荡的完成品。圣歌是自由呼吸,不是人咽气前的那种呼吸,而是大卫国王的懊悔所激起的那种佯装高雅的呼吸,于是国王的歌声遍布巴勒斯坦大地,其悲凉情思创造出动人心弦的哀曲,其根源则是忏悔时的激动和灵魂的忧伤。作为他与上帝之间的媒介,《大卫诗篇》诞生了,他要求上帝宽恕他的疏忽之罪。仿佛他的吉他声发自他那悲碎的心中,和着他的眼泪,流到他的手指上。他那手指的动作,在上帝和人那里都是伟大的。他说:“赞美主吧!用喇叭声赞美主吧!用长笛和吉他赞美主吧!用大鼓和铃鼓赞美主吧!用弦琴和风琴赞美主吧!用镲和钹赞美主吧!用欢呼赞美主吧!让每一个生灵都赞美主吧!”游记中说,有一天使由天而降,在世界各地吹起喇叭,于是众幽灵闻声而苏醒过来,穿起衣服,出现在虔诚教徒面前,游记作家极度称赞音乐,将之置于上帝派驻到人类精神世界使者的地位。作家的话是自我情感的表白,也是符合同代人信仰的说法。 伊本·白什尔的悲剧开头写道:弟子们到橄榄园去抓他们的老师之前还进行过祈祷。我似乎现在还听得到那发自悲伤灵魂深处的圣歌;那悲伤灵魂看到了即将降临到和平使者头上的灾难,于是哼出示意告别的、令人难忘的歌声。 音乐先于部队进入战场,能够振奋战士们的斗志,增强部队战斗力。音乐像一种引力,使部队团结一致,凝成一支永不分散的队伍。音乐不像诗人那样,无须在奔赴战场时带着文稿;也不像演说家,要有笔与书做伴;而是作为伟大统帅,统领着大军,给他们那虚弱的躯体里注入难以形容的巨大力量和热情,让他们的心中充满必胜信念,使他们勇于压倒饥饿、干渴和征途疲累,奋起全身力量前进,向着敌人的阵地冲去,个个勇往直前,人人视死如归。音乐就像人一样,用宇宙间最神圣的东西,踏平宇宙间一切罪恶。 音乐是孤独牧羊人的伙伴。牧羊人坐在羊群之中的一块石头上,用芦笛吹上一曲,羊儿深会其意,放心吃起青草。芦笛是牧羊人的亲密朋友,终日不离其腰。芦笛是牧羊人的可爱伴侣,能使山谷间可怕的沉寂为人烟稠密的牧场所代替。芦笛以其感人的曲调消除寂寞,让空气中充满温馨与甜润气息。 音乐引导着旅行者的驼轿,可以减轻疲劳,缩短旅行路程。良种骆驼只有听见意在驱赶骆驼的歌咏声,方才在沙漠上前进。驼队里的骆驼只有脖子上挂着铃铛,方才肯于负重上路。因此,当代的多智之士用乐曲和甜美的歌声训练猛兽,那就不足为怪了。 音乐伴随着我们的生命,和我们一起度过生命的各个阶段,与我们同悲共欢、同甘共苦。在我们欢乐的岁月里,它像见证人一样站在我们面前;在我们苦难的日子里,它像近亲一样守护在我们的身边。 婴儿自幽冥世界来到人间,接生婆及亲戚们用欢乐、欣喜、愉快的歌声迎接;当婴儿看到光明时,便用啼哭向助产士和亲人们致意;而他们则报以欢呼、喝彩,仿佛在用音乐与时光竞赛,以期让婴儿理会神的睿智。 乳婴啼哭时,母亲走过去,哼起洋溢着怜悯之情的歌儿,乳婴顿时终止哭声,为母亲那凝聚着怜情厚意的歌声而由衷快乐,片刻便进入甜蜜梦乡。母亲口中的摇篮曲里有一股力量,示意困神迅速关闭上乳儿的眼帘。那乐曲伴着寂静,使之更加甜润,抹去了它的可怖,使之充满了母亲慈爱的温馨,直至乳儿战胜失眠之苦,魂游精神世界。假若母亲用西塞罗的语气说话,或读读伊本·法里德的诗句,婴儿是不会入睡的。 男子选定自己的生活伴侣,两个灵魂用姻亲关系结合在一起,完成当初智慧之神写在两颗心上的叮嘱,于是亲朋们聚在一起,唱着歌奏着乐,为新人婚礼作证。在我看来,婚礼之日的乐曲像是一种可怕声音,其中掺杂着甜蜜成分;又好像一种赞美上帝创造生灵的声音;也像那么一种声音,正在唤醒沉睡的生命,令其起来行走,伸展蔓延,弥漫大地。 死亡是生命故事的最后一页。死神到来时,我们可以听到哀乐,可以看到哀乐让空中布满悲伤幽灵。在那令人悲伤的时刻,灵魂离开这个美丽世界的海岸,丢下谱曲者和号丧者手中的物质庙宇,游向永恒大海。人们以忧伤、遗憾语调哀叹,给遗体裹上湿土,用歌与乐为之送殡;歌和乐中饱含抑郁、悲凉、苦闷、烦恼和焦灼之情。人们又以乐曲和歌声为之扫墓添坟,土上堆土;纵使尸体腐烂,只要心总是想念着过世的人,那么,逝者的声音也便永远响在世人的躯体中。 我和他坐在一起,上帝单单给予他以甜美的声音,赐予他通晓吟唱和节奏哲学。我看到人们在他的四周,个个屏住呼吸,人人侧耳聆听,凝神注目,鸦雀无声,如同降服于一位力大无穷的诗人,诗人在向他们吐露世间奇秘。直至他哼完一曲,人们方才仰脖长叹一口气——哎!——哎!那叹息声发自乐曲所激起的情感波澜翻滚的心中,只有长叹才使人觉得舒展一些。“哎”,这是记忆唤起的干渴之心呼出的声音;“哎”,一个小词儿,却包含着一段长话。“哎”,出自听歌人的口中,并非出自观看歌手面孔的人,而且是侧耳倾听把断续呼吸声串成歌的人发出的叹息声;那呼吸向他展示了他自己过去生活的篇章,或者泄露他心中隐藏的秘密。 我多么留心观察听者那敏感的面孔,但见时而神气沮丧,时而轻松舒展,总是伴随着音乐曲调的变化而变化。我用听者的天性找到了他的性格特征,又通过他的外表让他的内心讲出了话。 音乐像诗歌和绘画,能够描绘人的种种情感,描绘人的种种心境,说明灵魂的幻想,表示心底希冀,叙述躯体欲望。 纳哈万德 “纳哈万德”描述情侣分别、告别祖国之情,描写来自逝去亲人的最后一眼,描绘心中因思念而产生的剧烈痛苦情感。“纳哈万德”是发自忧伤灵魂深处的一种声音,是被抛弃的人。在他被疏远折磨得精疲力竭之前,乞求怜悯他的最后一息所形成的一种曲调。“纳哈万德”是绝望者的长叹,纯系灾难铸成;是沮丧者的长叹,全由万般无奈、忍无可忍者的忧伤发出。“纳哈万德”描绘秋天,其时黄叶平静、从容地飘落而下,和着金风起舞,散落四方。“纳哈万德”是母亲的祈祷,因儿子远去异土他乡而彻夜难眠,心中充满失望情感,只有忍耐和希望伴陪着自己。“纳哈万德”不仅仅包含一种意思,而是包含着许多意思,包含着心与魂能够理会的许多秘密;那许多秘密,口舌难以述完,笔墨休想穷尽。 伊斯法罕 我亲耳听赏过“伊斯法罕”,并且亲眼看过病入膏肓的那位恋人故事的最后一章。他的情人死了,希望断绝了,不停长吁短叹,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号丧,以生命的最后一息哀悼。“伊斯法罕”是站在生命海岸与永恒大海之间死亡船上的争辩者的最后一息。“伊斯法罕”是一种曲调,其回声是掺杂着死亡与悲哀的苦涩,是泪水混合着忠诚的甘甜寂静。 如果说“纳哈万德”是有某些生存希望者的一种希冀,那么,“伊斯法罕”则是希望断绝之人的呻吟。 萨巴 听赏过“萨巴”曲,我们那被乌云遮罩的心便会苏醒过来,继之在胸间舞动。“萨巴”是欢乐乐曲,令人忘掉自己的忧愁,继而要酒,异常津津有味地饮之,无尽无足,仿佛意识到欢乐之美酒在同他的酒兴竞赛,裁判是理性。“萨巴”是快活钟情者的谈论;他曾与时代搏斗,被迫屈从于分离的命运。静夜独处使他感到无比幸福。在遥远的田野里得以见到美丽少女;相会给他带来欢乐与快慰。“萨巴”像微风,轻轻吹过之时,田野上的花因之摇曳,去意徘徊,得意忘形。 莱斯德 在万籁俱静的夜里,“莱斯德”能够深深打动人的情感,述说一封信的巨大作用。那封信来自一位高朋,因遥居远方,消息中断许久;因为收到来信,心中希望复苏,渴求见上一面。我觉得唱“莱斯德”曲的人仿佛在报告黑夜即将过去,黎明就要到来。有人说:“黑夜结束,整装待发。” 在巴勒贝克责怨诗中有一首介于责斥痛骂之间的温和责怨诗;其曲既有动人心弦的“纳哈万德”风格,又含欢快的“萨巴”曲的味道,故其对灵魂所产生的作用二者兼容并包。 现在,我已写下这么多文字。我看我像个孩子,从上帝创造第一个人时天女所唱的一首长歌中抄录了一个词儿,或者像个文盲,从时代开始之前智慧之神写在感情册页上的书中,背记了一句话。 音乐,神圣的奥特里比566,你的艺术姐妹往日曾手舞足蹈过一段时间,后被置入遗忘的堡垒中,而你嘲笑他们,但一天也未曾退出灵魂舞台。仿佛你是亚当第一次与夏娃亲吻的回声。回声自有回声,回声还有回声,不停流动,不住转移,包围一切,复活一切,令劳者乐意劳作,让天赋准则用听觉愉快地接受它的恩赐。 音乐,灵魂和爱情的女儿!爱情苦汁与甜浆的容器!人类心灵的幻想!悲伤之果,欢乐之花!情感花束里散发出来的香气!情侣的口舌,恋人间秘密的传送者!你能把思想与语言统一起来,你能把动人的美编制成情感。你是心灵的美酒,饮者可以升入理想世界的至高处。你是大军的鼓动队,你是崇拜者灵魂的净化者。携带着灵魂幻影的以太,慈悲、温和的大海啊,我们把自己的灵魂交给你,把我们的心寄存在你的深处,请求你把我们的灵魂和心带到物质以外,让我们看看幽冥世界隐藏的一切吧! 灵魂的感情,你增殖繁衍吧!心里的情感呀,你增多生长吧!举起你的手,为这位伟大神灵建筑庙宇吧!灵感之神啊,请你降到诗人的心上,为他们的才智宝库注入对这位伟大神灵的赞美词语吧!画家、雕塑家的想象力啊,丰富,再丰富一些,提高再提高一步,为这位伟大神灵造像塑身吧! 地球上的居民们,款待这位伟大神灵的牧师、修女吧!为它的崇拜者祝贺节日,给他们建造塑像吧!众民族,顶礼膜拜吧!向奥尔甫斯567、大卫568和穆苏里569致敬问安吧!隆重纪念贝多芬570、费厄尼尔和莫扎特571吧!叙利亚,请您以沙克尔·阿勒比的名义歌唱吧!埃及,请您以阿卜杜·哈穆里572的名义歌唱吧!神圣的宇宙,请您大一些,再大一些,让他们的名声播撒在你的天空,让空气中充满纯美的灵魂,教人们用目看,用心听!阿门。 伊本·西那及其长诗 在古人的诗作中,没有比伊本·西那的《咏魂》长诗更接近我的信仰和我的心理爱好的作品了。 “领导长老”573把最能诱惑人的东西,把与人的想象力形影不分的、由知识产生的最深刻的愿望带来的若干问题,以及只有经过连续考虑和长期观察才能总结出来的理论,都集中在这首超绝的长诗中。 伊本·西那作为当时的天才,这首长诗自他的意识中产生出来,那是不足为怪的。但是,一个毕生钻研人体秘密和第一物质特征的人,竟有此种表现,那是足以令人称奇叫绝的。在我看来,这位“领导长老”已经通过物质道路,晓得了精神的奥秘;通过可以看见的东西,弄清了可以理解的东西的结构。他这首长诗的诞生,清清楚楚证明了是智力的生命;知识带着自己的主人由实际经验渐渐走向唯理论,继而走向精神感情和上帝。 也许读者会在西方大诗人的作品中看到某些段落使你想起这首长诗。在莎士比亚的不朽作品中,有的意思无异于伊本·西那诗言的语句: 她不高兴地来到了你这里, 她伤心也许不忍与你分离。 席勒有类似的诗句: 盖子已经揭开,她吟着诗, 看到了睡眼看不到的东西。 歌德也有相近似的诗句: 她回来晓得了世间一切隐秘, 然而她的破衣没有缝补。 布朗亦有相似的诗句: 她像闪电,以高热放光, 尔后卷起,似没有闪亮。 但“领导长老”比这些诗人早几个世纪。他把在不同时间以断续形式降到不同思想上的东西集聚在一首诗中,这使他成为他的时代以及其后若干时代的天才,使他的这首《咏魂》长诗成为他在最优秀、最深远的题目中的最深刻、最优秀的作品。 安萨里 安萨里与圣徒奥古斯丁之间有着心理上的联系,虽然二者所处的时间与学说、社会环境各异,但却是一种学说的两个彼此相似的外貌。那种学说则是精神上的一种实实在在的倾向,它将人一步步由可见世界及其现象引向形而上学、哲学和神学。 安萨里离群索居,抛开世间荣华、尊位,独自苦苦修行,深入探究将科学之尾与宗教之首连接在一起的那些细线,精心观察那个隐形的容器;就在那个容器中,人们的知识、经验与人们的情感、梦想混合在一起。 奥古斯丁就是这样做的,先于安萨里五个世纪。读过他的《忏悔录》的人,都会知道他把地球及地上万物作为向最高存在核心攀登的云梯。 不过,我发现安萨里比奥古斯丁更接近与事物的本质和秘密。原因在于二者的继承之间存在着差别,即安萨里继承了先进的阿拉伯、希腊科学理论,而奥古斯丁所继承的则是公元二、三世纪教士们的神学知识。我所说的继承,是指随着日月的推移,事情由一种思想转向另一种思想,就像身体上的某些特点,从一个时代带到另一个时代,总是与人的外观形影相随。 我发现安萨里自有一种东西,使他成为连接他之前的苏菲派和其后的神学家的一个金环。过去佛教思想所达到的境界中有安萨里所倾向的东西;斯宾诺莎和威廉·布莱克574的著作里含有安萨里的情感。 安萨里在西方的东方学者心目中享有很高地位,他们把安萨里与伊本·西那、伊本·路西德并列为东方一流哲学家。他们当中的神性论学家则把安萨里看作出现在伊斯兰中最尊贵的思想家。出奇的是,我在佛罗伦萨(意大利)一座十五世纪建造的教堂的墙壁上看到安萨里的画像与若干哲学家、使徒和神学家们的画像挂在一起。中世纪教堂里的主教们把画像上的那些人物当作绝对精神殿堂的顶梁巨柱。 更为出奇的是西方人对安萨里的了解竟比东方人多。西方人翻译他的著作,研究他的学说,仔细探索他的哲学倾向和苏菲派思想,而我们,我们这些仍然用阿拉伯语说话和写作的人,竟然很少有人提及或谈起安萨里。我们依旧忙于拾贝壳,仿佛贝壳就是生活大海向日夜岸边送来的一切。 乔治·泽丹 泽丹已经仙逝。泽丹的死与他的生一样伟大,和他的作品一样灿烂。 那崇高的思想长眠了。现在,静寂女神正在它的陵寝周围盘旋,示意庄重严肃,祛除痛苦啼哭。 那美好灵魂悄然离去,走向我们可感而不可及的世界。它的离去给活着的人们以启示:务必紧紧把握日夜。 那高贵的实体已从工作的劳累与艰辛中解放出来,裹着劳动荣誉的披风,走向工作超越劳累与艰辛的地方。泽丹已到眼看不见、耳听不到的地方去了——可是,既然泽丹已经登上畅游在无边大海中的车子,那么,他现在正忙于有益于那里的居民的事,埋头收集资料,惊叹历史奇妙,倾心钻研语言。 这就是泽丹——慷慨激昂的思想,唯投入工作方才惬意;如饥似渴的灵魂,只肯居于醒者肩头;宏大宽广的心胸,洋溢着慈悲与热忱之情,既然那种思想仍然以公众意识存在为存在,那么,它现在正与公众意识一道忙碌。既然那颗灵魂以知己朋友存在为存在,那么,它现在正和着上帝的火焰燃烧。 这就是泽丹的生活——一道从存在涌泻出来的甘泉,继而化为一条水流清澈见底的河,灌溉着谷地两侧的庄稼和树木。 看哪,河水已经流到海岸边,有哪位食客敢于哭或哀悼它呢? 或许泣泪和哀号与站在生命宝座前的那些人大不相宜?莫非那些人还没来得及往生命中滴洒安静额头上的一滴汗珠或心中的一滴血便匆忙离去? 整整三十个年头,泽丹不是在溶化自己的心、蒸馏自己的额头吗?我们当中谁不曾从那清澈的河水中汲取甘甜的水呢?! 那么,谁想款待泽丹,就请向着他的灵魂高唱一首谢恩之歌,凭以替代悲痛的号丧吧! 谁想纪念泽丹,就请从泽丹集撰的知识宝库中取出自己那一份东西,作为遗产留给阿拉伯世界。 不要给伟大的人物什么,只管从伟人那里取拿,这就是对伟人的敬重。 无须给予泽丹以哭声与吊唁,只管从他那里拿取才智与赠礼,藉此使他永远活在人间。 阿拉伯语的前途 一 阿拉伯语的前途如何? 语言是整个民族或其总的民族性的创造现象的一种。如果创造力平息了,语言也便停下前进的脚步。停步中包含着后退,后退里包含着死亡和消逝。 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取决于操阿拉伯语的所有国家中存在的——或不存在的——创造思想的前途。如果那种思想存在,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就像其过去一样光明远大;假若那种思想不存在,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就像其姊妹古叙利亚语、希伯来语的今天。 何为我们称谓的创造力? 一个民族的创造力,就是前进的原动决心。创造力就是民族心中的饥和渴以及对未知一切的向往,是精神中一系列日夜渴望实现的梦想,但并非实现一端上的一个环,而是在另一端为生活增加新的一环。创造力于个人是聪明才智,于集体是热情火力;个人的聪明才智就是将集体的无形倾向化为可以触摸到的东西的能力。蒙昧时期575,诗人在成长壮大,因为当时阿拉伯人处于成长壮大情况下。古典文学时代,诗人开始分支,因为当时伊斯兰国家处于分支情况下。诗人起步、上升、变化,时而是哲学家,时而成医生,时而当天文学家,直至困神骚扰阿拉伯语中的创造力,于是进入梦乡,在睡梦里,诗人变成作诗者,哲学家变成演说家,医生变成算命先生,天文学家变成了占卜师。 如果上面的说法正确,阿拉伯语的前景将要看操阿拉伯语的所有国家的创造力。如果那些国家独具民族性或精神上团结一致,那种民族性的创造力经过久眠之后已经醒过来,那么,阿拉伯语的前途像过去一样光明远大;如若不然,情况则相反。 二 欧洲文明和西方精神会对阿拉伯语产生什么影响呢? 影响是一种形式的食粮,语言从外面将之取来吃到嘴里,经过咀嚼咽下去,有益的东西化为语言的活的成分,就像一棵树那样,将阳光、空气和土的成分化为枝叶和花果。但是,如果语言没有臼齿咀嚼,没有胃进行消化,那么,食物将白白地走去,相反还会变成致命的的毒药呢。多少树木试图在阴影下生存,一旦移到太阳光下,便会凋谢死亡。有道是:有者因受赠而发财,无者因付出而更加贫困。 西方精神是人类的一个角色,是人类生活里的一个篇章。人类生活是一巨大队列,经常向前迈进。语言、政府和信念都是由飞扬在道路两侧的金色尘埃组成的。走在这个队列前头的民族是创造者;创造者是影响者。走在队列后段的民族是模仿者;模仿者是受影响者。当东方人走在前面,西方人跟在后头时,我们的文明对他们的语言产生过巨大影响。而现在呢,他们走在前面,我们变成了后跟者,自然他们的文明要对我们的语言、思想和道德有巨大影响。 不过,过去西方人吃我们烹饪的东西,经咀嚼咽入肚子,将有用的东西化为西方存在中的活的成分。而现在,东方人则吃西方人的烹饪品,倒是咽到肚子里去了,但变不成他们自己实体中的活的成分,却成了半西方的东西。这就是我所惧怕和感到烦恼的。因为这向我表明,西方时而像个臼齿已经脱落的老翁,时而又像个没长臼齿的婴孩! 西方人精神是我们的朋友,又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能够制服它,它就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我们被它制服,它就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向它敞开我们的心,它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我们把心交给它,它就变成了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从它那里得到适合于我们的东西,它就是我们的朋友;如果我们把我们的灵魂置于它的状态中,它就是我们的敌人。 三 阿拉伯国家当前政治发展会产生什么影响? 西方和东方的作家、思想家一致认为,阿拉伯国家处于政治、行政和心理上的混乱状态中。多数人认定这种混乱将导致破坏与消亡。至于我,则要问:“这是混乱,还是萎靡不振?” 假若是萎靡不振,那么,这种萎靡是每个民族的终点、每国人民的结局——萎靡就是困倦式的临终、睡眠式的死亡。 假若真的是混乱,那么,混乱是合法的,倒常是有益的。因它表现的是隐藏在民族精神中的东西,以醒代替微醉,以苏醒代替昏迷,如同暴风决意动摇树木,并非为了将树连根拔起,而是要刮掉它的枯枝,扫去它的黄叶。假若在一个仍然处于一些原始状态的民族中出现混乱的话,那么,清楚地表明这个民族的个人身上存在创造力,整个民族在作准备。薄雾是生活教科书中的第一个词,但不是最后一个词;薄雾就是混乱的生活。 那么,政治发展的影响将把阿拉伯国家中的混乱转化为治,将把其中的含糊、复杂问题转化得条理分明、融洽协调。但是,永远不能以实体取代萎靡,以热情取代烦恼。陶瓷工人能把泥做成酒坛或醋罐,但他却不能用沙子和石头创造出什么。 四 阿拉伯语将在高等学校和非高等学校普及,并用阿拉伯语讲授一切课程吗? 不把高等学校和非高等学校办成具有纯民族性质的学校,阿拉伯语在那里就得不到普及;不把学校从慈善机构、社会集团、宗教集团手中转到地方政府手中,就不可能用阿拉伯语教授所有课程。 比如在叙利亚,教学是以施舍的形式从西方传来的。我们仍然在吞食施舍的面包,因为我们是饿得心发慌的人。那面包救活了我们;把我们救活之时,也是把我们置于死地之日。那面包救活了我们,因为它唤醒了我们的所有感官,微微唤醒了我们的头脑;又将我们置于死地,因为它分裂了我们的语言,削弱了我们的团结,切断了我们的联系,疏远了我们群体之间的关系,致使我们的国家变成了若干兴趣爱好、审美观点各不相同的小小殖民地,部分被捆在西方国家的绳子上,举着他们的旗帜,为他们的长处、尊严唱赞歌。在美国学校吃了口知识饭的青年,已经自然地变成了美国代理人;在教会学校吸了一口知识汁的青年,变成了法国大使;穿上一件俄国学校织的汗衫的青年,变成了俄国的代表……那里的学校每年都会培养出这样一批代理人、代表和大使。当前关于叙利亚政治前途上的意见分歧及不同倾向,就是上述论断的最有力的证据;那些用英语学习了部分知识的人期望美国或英国监护他们的国家;那些用法语读书的人则要求法国管理他的事情;那些没有用这种语言或那种语言学习了的人,则不要这个国家或那个国家,要求执行最接近于他们的知识和意识的政策。 我们靠哪个国家的费用学习而向着哪个国家的政治倾向,也许是东方人报恩思想感情的证明。但是,一边砌上一块砖,而另一边却推倒一堵墙,算是什么思想感情呢?种一株花的同时毁坏一片森林,算什么思想感情呢?使我们活一天而死一辈子,又算什么思想感情呢? 西方的真正行善者和慷慨大方者,并没有在给我们送来的面包里加进针和刺。他们当然想利用我们,而不是要害我们。可是,那针生自何处,那刺又来自何方呢?这个题目,我将另找机会进行探索。 是的,阿拉伯语将在高等学校和非高等学校普及,用它教授所有课程,使我们的政治倾向得到统一,使我们的民族意志得到统一。因为在学校里可以统一倾向和意志。但是,这一点只有在用国家的费用培养新一代时才能实现;只有在我们每个人都为一个祖国而取代两个肉体和灵魂相矛盾的祖国的儿子时,这个任务才能完成;只有用我们自家的面包取代施舍的面包时,这个任务才能完成。因为一个饥饿的讨饭者是以施主慷慨为接受面包的条件的。谁把自己置于受礼者的地位,谁就不能反对送礼者;受礼者总处于被动地位,而送礼者总是处于主动地位。 五 标准阿拉伯语将战胜各种方言并统一方言吗? 方言在不断变化和攻进,粗硬处被变得柔软。但它不会也不能被击败——应该不被击败——因为它是被我们称为语言的根本,是被我们称为修辞的起源。 语言像别的事物一样,都遵循着最合理的必需存在下来的规律。在方言里有许多存在下来的最合理的要求,因为它最接近于民族的思想,最接近于普遍民族性的目标。我说,它将存在下去,我的意思是说它将与语言本体结合,变成整个语言的一部分。 每一种西方语言都有方言。那些方言都有文学、艺术现象,均不乏美妙、新颖之处,颇受欢迎,而且在欧洲和美国都有一批天才诗人,他们能在自己的长诗与二重奏韵诗中成功地将方言与标准语巧妙结合,诗品感情丰富,十分动人心弦。我认为在轮旋曲、抑扬格诗歌、《讽刺诗》和《打油诗》中,有许多新的转喻、美妙的借喻和新创轻快表达方法。假若我们把这些放在用标准语言写的、充满我们报刊杂志的诗作旁边,会像一束香花放在一堆干柴旁边那样,或像一群善唱的舞姬面对着几具木乃伊。 新的意大利语原是中世纪的一种方言,上流社会称之为“下流人”的语言。可是,当但丁、彼特拉克、卡蒙斯和弗朗西斯·达席齐用之写成长诗及不朽的二重奏韵诗时,那种方言就变成了标准意大利语。此后,拉丁语变成了行走的宇宙,担在反动分子肩上的棺材里……埃及、叙利亚和伊拉克的方言与麦阿里、穆台奈比的语言之间的距离,并不比意大利“下流人”语言与奥菲迪、弗尔基勒的语言之间的距离远。假若在近东出现一位伟人,用其中一种方言写一部伟大著作,那么,这种方言就会变成标准语言。然而我认为在阿拉伯国家不会出现这样的事情。因为东方人迷恋过去胜过现在和将来,他们惯于保旧守残。如果他们出现一位伟大人物,必定会在先辈人所走过的修辞路上显示自己的才华;先辈人的路是思想摇篮与其坟墓之间最近的路。 六 振兴阿拉伯语的最好方法是什么? 振兴阿拉伯语的最好方法,而且是唯一的办法,就在诗人的心里,诗人的双唇上和诗人的手指间。诗人是创造力和人之间的经纪人。诗人是线路,负责将心灵世界创造的东西运往研究世界,将思想世界决定下来的东西运往记录世界。 诗人乃语言之父母。语言到诗人所到之处,语言在诗人驻足处停步。一旦诗人倒下,语言便在其坟墓上痛哭号丧,直到另外一位诗人路经那里时将它拉走。 既然诗人是语言之父母,那么,模仿者便是语言殓衣的制造者和掘墓人。 我说,每个诗人,无论大小,都是发明家;无论强弱,都是探索家;无论贵贱,都是个创造家;不论当教长还是做平民,都是纯粹生活的热爱者;不论哲学家,还是当葡萄园的看守人,都是严肃认真地站在日夜面前。 至于模仿者,则是什么也不发明,什么也不创造的人,只是延长同代人的精神生命,用从前代人衣服上取下来的补丁缝制自己的精神衣裳。 我说,诗人是农夫,用与从父辈那里继承下来的稍有不同的犁,耕耘自己的土地;其后来者,则用新的名字称谓新犁。我说,诗人是园丁,在黄花和红花中栽种第三种橙黄色的花;其后来者,则用新的名字称谓新花。我说,诗人是织布工,在自己的织布机上织出花纹不同于邻居织布工所织的织物;其后来者,则用新名字称谓新织物。我说,诗人是航海家,为具有两面帆的船升起第三面帆。我说,诗人是建筑师,在单门、单窗的房间之间建造出双门、双窗的房舍。我说,诗人是染布工,把前人未曾混合过的颜色混合在一起,调出一种新的颜色。航海家、建筑师、染布工之后的来者,用新的名字称谓他们的成果,以之在语言船上张帆,在语言房舍上加窗,在语言衣裳上增色。 模仿者,则是沿着一千零一个商队走过的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唯恐迷失方向,不敢偏离老路一步。沿着一千零一代人走过的路,凭以获得糊口生计。以此得到吃、喝、穿的人,其生活始终像回音,其存在像远离真理的微弱影子,他一点也不了解之,亦不想了解。 我说,诗人是虔诚信徒,亲身走进寺庙,泣而跪之,又是兴奋,又是号丧,又是赞主,又是侧耳细听,又是自言自语,然后走出庙门,双唇间及舌头上挂着名词、动词、虚词、新的派生词,皆是有关他的祈祷形式的,而且形式天天更新,引起他着迷的种类在夜夜变化。他以自己的这种工作为语言吉他增银弦,为语言火炉添好柴。 模仿者,则是没有意志、没有感情地重复祈祷者的祷词和礼拜者的祝福语,而把语言丢在他发现语言的地方,把个性公报丢在无公报、也无个性的地方。 我说,诗人是那样的人:既已爱上一位女子,他的灵魂便孤独起来,偏离开人的道路,让灵魂的梦附着在自由白日欢乐、夜晚恐怖、暴风呼啸、山谷寂静组成的躯体上,然后再将其经验编成戴在语言头上的花环,将其信仰做成挂在语言脖颈上的项链。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