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克力同
[book_author]柏拉图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338
[book_dec]古希腊柏拉图(Platon,前427~前347)的早期著作。该书以对话体形式叙述了苏格拉底被判处死刑后囚禁在狱中,老友龙克力同前去劝说他越狱逃跑,他婉言谢绝并阐述其道德思想等内容。首先,他主张用理智深思熟虑,反对凭感情“以错对错,以恶报恶”。诬告、错判固然是错,越狱潜逃也是错,正是以错对错,是违反理智原则的。其次,越狱潜逃,是不服法,最后必将破坏法律的崇高威望;一个尊重德性者,绝不会有损国家和法律的尊严。再则,祖先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和法律,依照法律的契约生活。若越狱逃跑便犯下不孝父母、不服教养、不遵命守约三大罪,较之于诬告与错判更为有罪。最后,他认为越狱潜逃是苟且偷生、害人害己。若越狱必牵连朋友,小则流放、大则家破人亡;逃亡后隐姓埋名乔装打扮、贪生怕死丧失廉耻,也就无颜再谈正义与法治、人生道德和人生价值。该书表现了苏格拉底为维护国家法律的尊严,以身伏法,死而后已的崇高精神,是研究苏格拉底生平和哲学思想的重要文献。该书见严群的中译本《游叙弗伦·苏格拉底的申辩·克力同》,198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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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译者序
本篇是柏拉图对话录最早的作品之一。柏氏最早的作品,西方哲学史家一致认为他忠实地叙述了苏格拉底的思想,并以高度艺术技巧描绘了他生平最崇拜的老师之高尚品德,尤其是此篇与《苏格拉底的申辩》,写得有声有色,可歌可泣,读之不禁油然生敬畏之心。无怪柏氏在西方文学史上占应有的地位,历代誉为哲学诗人。
本篇是几十年前留学美国时旧译稿,兹复校娄卜经典丛书(Loeb Classical Library)的希腊原文,并参校其对照的英文译文、补翁丛书(Bohn's Library)以及周厄提(B.Jowett)柏拉图对话的英文译文。旧译复校了原文,没有发现内容上的错误;文学删繁就简,尤重润色,深惭译笔简陋,艺术性远逊于原文,不能间接为苏格拉底传神。黔驴之技,技止于此,为之奈何?
译文每页每面的左边或右边都注明巴黎版斯特方努士(Stephanus)编的《柏拉图全集》卷数之下的标准页、面的阿拉伯数字和字母A、B、C、D、E的栏码,俾读者便于随处检查原文以复校译文。娄卜丛书希腊原文与英文译文的对照本、周厄提英文译本,皆用此办法,兹依其例为之。凡拙译柏氏著作皆依此例注明,特此补向读者声明。
一九七九年八月二日
挥汗写于武林道古桥畔
杭州大学逼仄之居
[book_title]《克力同》提要
苏格拉底的岁月逼近结束了,有人看见那只催命船开过了宋尼安。与他同时的上年纪的朋友克力同尚未黎明就来报此信息,他自己却在梦中得到启示,第三天必须辞世。时间宝贵,克力同早来,为的是要得他应允逃监的计谋。这是他的朋友们轻而易举的事,救他的命并不冒险,听其丧生则是耻辱。他应虑及为父之责,毋陷于冤家之手。所需钱财,克力同、新谜亚士和其他朋友皆已备齐,他在啬萨利亚等地不难找到朋友。
苏格拉底唯恐克力同只是强以常人之见,而他一生却独听命于理性和明智的一人之见。克力同曾一度承认此操守正当。尽管有人会说“人众能杀”,此语无足轻重。好的生活,换句话,唯光明正大的生活有价值。物议与儿子无依之虑都要置之度外,唯一问题乃在企图逃监是否正当。公正、不怕死的克力同自能答此问题。苏格拉底宣判死罪之前,大家时常聚谈,一致同意为人不可作恶、不可以恶报恶、不可害义伤理。这些原则是否因苏格拉底处境之变而变?克力同承认这些原则不变。那么,逃监与不变的原则相调协吗?对此质问,克力同不能答或不愿答。
苏格拉底继续往下说;假设雅典法律来告诫说,为什么违法背律?如答称,伤害我,法律将覆曰,合约何在?以什么反对的理由为口实而推翻法律?你不是凭藉法律以生、养、教育,法律不是你的父母吗?你尽可离雅典、往所欲往之地,可是你比其他公民经常留居此土,于今七十年了。由此可知,我显然承认合约,如今弗能背约而不辱身且危及朋辈。况且在审讯中,我原可提出流寓他乡的处分,却自称宁死毋流。我将何所往?凡治理之邦,其律都要敌视我。或许不治之邦,如啬萨利亚,先是欢迎我,随后不光彩的逃奔将传为笑柄。我若开罪于其民,便需重受别种教训。可要继而宣讲道德吗?这在异邦不得体。若把儿子带到啬萨利亚,他们将何所得于避难生涯,失去了雅典的公民权?如把他们留在雅典,能期望朋友们因乃父流亡在啬萨利亚而更优待他们吗?真实的朋友之于孤儿岂因乃父之存殁而异其操?最后,法律谆诰,先虑义不义,后及于性命与嗣续,于是,可以宁静而清白地辞世,成个无辜的蒙祸者。如果背约、以恶报恶,则有生之年为法矢之的,地下之律亦将以敌待之。这是神秘的语声在我耳边经常告诫如此。
[book_title]克力同〔或论义务——关于伦理的〕
人物: 苏格拉底
克力同
地点: 监牢
〔一〕苏 你为什么这时候来,克力同?不是还早吗?
克 是早得很。
苏 大约什么时候了?
克 才黎明。
苏 可怪,守监的竟许你进来?
克 他和我熟悉了,苏格拉底;因我常来这里,同时他对我留点情。
苏 你刚到,或是来些时了?
克 来些时了。
苏 为什么不即刻叫醒我,却坐在旁边不做声?
克 藉帝士的名义,苏格拉底,我自己正想不要这样悲伤失眠。方才对着你叹异了半晌,看你睡得那么酣。我特意不把你叫醒,让你尽量过着快活的时间。我时常感觉你生平尽是乐观,现在愈觉得,当前你大祸临头,还是如此宁静,泰然处之。
苏 好,克力同;像我这年纪的人,因无可避免的死期来临而苦恼悲戚,那就不成话了。
克 其他上年纪的人遭同样无望之祸,年纪丝毫不能使他们面对来临的命运减轻苦恼。
苏 这倒是事实。你为什么来得这么早?
克 报告你悲惨的消息,苏格拉底;在你不觉悲惨,在我和所有你的朋友却是悲惨沉痛,在我最难忍受。
苏 什么消息?是否那只船已开出带洛斯,船到,我就要死吧?
克 此刻还没到,我想今天必到;有人从宋尼安下船的已经到了。显然,据他们说,船今天要到,明天,你的性命必然要结束了,苏格拉底。
〔二〕苏 好,命运啊,克力同;若是神的意旨如此,即便如此吧。我却想今天到不了。
克 有什么朕兆?
苏 我就要告诉你。船到后一天,我就必须死。
克 主管这些事的人这么说。
苏 我想船今天到不了,明天到。夜间片刻以前,我见兆于梦中;你方才不把我叫醒正及时。
克 是什么梦?
苏 一个白衣丽人示现于我,来我处叫我,对我说:“苏格拉底,今后第三天,你就来到肥沃的弗替亚。”
克 怪梦,苏格拉底。
苏 不,对我显现明白得很,克力同。
〔三〕克 太明白了。但是,亲爱的苏格拉底,最后接受我央告,留下你的性命吧。你死,在我不只是一种灾难:非但失去了一位不可再得的朋友,许多不深知你我的人要认为我能花钱保全你,只是不肯尽心。重钱财过于朋友,可耻的名誉有甚于此者乎?多数人不相信我们殷勤央你离开此地,你自己坚决不依。
苏 万福的克力同,我们何必如此关注大众的意见?最富理性的人的意见更值得考虑,他们会相信事实的真相。
克 但是你瞧,苏格拉底,大众的意见也不得不顾。当前的境遇显然证明,他们能为祟,匪小极大,如蒙他们光顾一下。
苏 但愿大众既能作大恶,也会行大善,这还是有出息的。可是他们两不能;他们既不能使人智,又不能使人愚,他们一切都是出于偶然的冲动。
〔四〕克 随他们去。苏格拉底,请告诉我,你是否为我和其他朋友顾虑,唯恐离开此地,告发的人要和我们过不去,说我们把你劫逃,逼使我们破产或损失大量钱财,此外还要遭受其他不幸?若是怕这一层,请置之度外;为了保全你,我们道义上应该冒此险,如必要,冒更大的险。请受我劝,勿偏执。
苏 我顾虑这一层,克力同,也顾虑许多其他方面。
克 这一层不要怕。花钱无多,有人情愿救你,带你离开此地。你晓得吗,那些告发的人多么贱,只需小数目就能买足他们?我的钱听你支配,我想够了。你如果体恤我,不肯用我的钱,还有外邦朋友在此准备慨然解囊。台拜坞斯的新谜亚士特为这事带来了充分银两,此外还有恺背士和许许多多别人,他们都准备齐了。我说,你不要为这一层畏缩而不想保全自己;也无需顾虑在法庭上所说的话:拨动便不知何以自处。外邦有好多地方,你去,都会欢迎你;你如愿去啬他利亚,那里我有朋友,你会受尽青眼、得到保护,没有人与你为难。
〔五〕并且,苏格拉底,你此事处得不当,能保全自己,不保全而委之于仇人。你如此自处,正促进着仇家实现其志愿,他们正处心积虑、迫不及待地要毁灭你。此外,我觉得你是抛弃你子,你能教、养他们,却弃家与世长辞。你如此自处,让他们听造化之迁流,遭其所遇,备尝孤儿苦趣,形影相吊。人不生子则已,既生,就要教、养,甘苦与共。你显得是选择最偷懒的道路,其实你应当选择君子和大丈夫的道路,因为你一生尽说尊德性的话。
我为你耻之,为我们——你的朋友耻之。你这全盘的事都显得因为我们应付得怯懦而至于此:你的案件原可不上法庭而竟然上了;再则审判的情况原不至于如此;最后,事态进展的绝大笑话:由于我们卑劣畏葸,交臂放过机会,我们不救你,你也不自救,救你和你自救,可能性俱在,只要我们稍为有出息。虑端详,苏格拉底,此事对于你和我们,不是又可耻又卑劣吗?快决定,没有时间再容你考虑,熟虑速决吧。一计!今夜一切必须举行。再踌躇,休想办。苏格拉底,必定受我劝,不要再执拗了。
〔六〕苏 亲爱的克力同,你的热肠很可贵,如果是根据正当的原则,否则愈是热肠,愈难遵命。我们必须考虑此事该做不该做;我为人不但现在,并且经常,只是服从理智,此外其他一切都不能牵制我,经过深思熟虑。唯有理智最为可贵。我不能因目前的遭遇,放弃以往的言论,以往的言论在我依然如故,我还是尊重它。在当前的处境中,如不可得胜于以往的原则,请认清,我不会对你让步,即使大众的淫威恐吓我们如小儿,加以比当前更强烈的恐怖,如坐监、杀头、籍没等等。我们如何思索这问题最合理?是否先把你关于意见的言论提出检查:每次都说有的意见必须注意,有的意见不必,这话究竟对不对?或者在我必须就刑以前,这话说得好,现在显然成了空言,儿戏的废话?克力同,我恳切要同你一起考察:我们以往的言论在我当前的境遇中,是否显得两样了,或者依然如故?我们辞而退之,或者延之上座,唯其命是听?我相信,言论被公认为有意义的人经常说,有人的意见必须重视,有的不必,正如我方才所指出的。藉神的名义,克力同,你不承认这话说得好吗?就人的常情论,你没有明天死的恐怖,目前的不幸应不至于使你的心思惛瞀错乱。不是所有人的意见必须尊重,有的要尊重,有的不必,不是所有的意见都有价值,有的有价值,有的没有,——请检查,这话是否对你显得有充分理由,是否说得好?你怎么想?
克 这话说得好。
苏 那么,我们要尊重好的意见,不尊重坏意见?
克 是的。
苏 好意见是慎思审虑者的意见,坏意见是愚夫愚妇的意见?
克 可不是。
〔七〕苏 来,对这事件我们可怎么说;做身体锻炼并从事体育的人注意所有人的意见和毁、誉呢,或者只听唯一的人,医生或教练员的话?
克 只听一人的话。
苏 那么,唯有一人的毁、誉能动他的休戚,大众的毁、誉则置若罔闻?
克 显然。
苏 动作、锻炼和饮、食、起居,必须服从那唯一专门导师的意向,他人的意见统同不必理睬。
克 是这样。
苏 好了,如果不服从那一个人,藐视他的意见之赞许与否,反而尊重非行家之大众的话,难道不会受害?
克 可不受害?
苏 什么害?害及何处,及于不服从者的什么部位?
克 显然害及身体,毁坏身体。
苏 你说得对。那么,克力同,其他不必全部细说,我们此刻所关注的是非、善恶、荣辱等问题,是否应当惕息、倾听大众的意见,或者必须敬畏一人在行的意见过于所有其他的人?如果我们不听从内行人的意见,就会贻害那利于正、毁于邪的部分。或者毫不相干?
克 我想确有干系的部分,苏格拉底。
〔八〕苏 来,听从外行人的意见,毁了那个利于健康、不利于疾病的部分,生命还有价值吗?那利于健康,不利于疾病的部分就是身体,是不是?
克 是的。
苏 身体既毁,既成了废物,生命还有价值吗?
克 毫无价值。
苏 但是,毁了利于正,不利于邪的部分,生命是否有价值?凡有关于邪与正,不论是我们的那一部分,你想这一部分不及身体重要吗?
克 毫不比身体轻。
苏 比身体更有价值、更可贵?
克 远过于身体。
苏 那么,最可贵的朋友,我们丝毫不必考虑大众怎么质问我们,只要注意那明辨是非邪正的一人和真理本身是怎么说的。所以,你开端指错了方向:引进了大众的意见,认为关于是非、善恶、荣辱的问题,要考虑大众的意见;固然可以说,大众能置人于死地。
克 这是显然的,可以这么说,苏格拉底。
苏 你说的是实话。但是,可敬的朋友,我们此刻的结论对我显得仍然和以往的相同。且看,我们是否依旧服膺这句话:就是必须追求好的生活远过于生活。
克 服膺这句话。
苏 生活得好、生活得美、生活得正当是同一回事,我们服膺不服膺这句话。
克 服膺这句话。
〔九〕苏 那么,根据我们所同意的,必须研究,未经雅典人释放,企图离开此地是否正当,正当,我们尽管做去,否则只好罢论。你所提关于花钱、损誉、儿子无依等等,确实只是大众的想法;他们易于置人死地,若是能做,也易于起死回生,不动思虑,随兴所之。至于我们,在理性的约束下,除方才所同意的结论之外,不得虑及其他,请问:赂人带领离开此地,或行贿得人之助以自逃,此举是否正当,或者做这些事确实是背理枉法。行这些事若是不正当,我们就不得计较留在此地静候死期以及其他任何悲惨遭遇,应当念念在于免行不义。
克 我觉得你说的对,苏格拉底;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苏 好朋友,我们一起检查。你如有理由能驳我的话,就请说,我肯接受你的;否则,载福的朋友,请你即刻停止累次对我重复的一套老话,力劝我背雅典人的意旨而擅离此地。我甚愿遵命行事,可是我不能做违心的事。且看,我们检查的起点对你是否说得透彻了?请尽你的能事试答我的问题。
克 我要试。
〔十〕苏 我们是否说,无论如何都不许有意做错事,或者在某种情况下可做、某种情况下不可做?或者如我们以前多次所同意,绝不可做错事,既不正当,又不光彩?或者我们以前所同意的在这短短几天之内一概推翻;唉,克力同,我们老年人以往长时间交谈,却不理会我们自己无以异于儿童吗?或者我们以往所说的最有力,不管世人赞许与否,不论我们必须受苦更重或较轻,做错事无论如何总是坏的、可耻的?我们是否这么说?
克 是这么说。
苏 那么,我们无论如何都不可做错事。
克 当然不可。
苏 既然无论如何不可做错事儿,那么,世人所共许的以错还错也不可行。
克 显然不可行。
苏 好了,克力同,作恶可不可?
克 哪可,苏格拉底。
苏 那么世人所许的以恶报恶是否正当?
克 绝非正当。
苏 以恶待人和错待人没有差别。
克 你说实话。
苏 那么我们对人不可以错还错,以恶报恶,无论所遭受于人者如何。注意,克力同,你承认这话,不要违背本心;我知道只有少数人相信、能信这话。信与不信的人没有共同立场,他们只是各执己见,互相轻蔑。所以,你要端详审度,到底你是否与我共此见解,从此出发,即:无论如何,做错事、以错还错和将恶报恶以求免受害于恶,通通是不对的;或者你不与我共此见解,不从此出发?我以前相信这见解,如今仍然服膺这见解;你如果别有想法,请说,请见教。若是依旧保持我们以往的见解,请听下文的话。
克 我保持我们以往共同的见解,请往下说。
苏 我往下说,毋宁问:曾同意做、而又是正当的事,是否必须做,或者可以背信负诺?
克 必须做。
〔十一〕苏 从这些方面考虑:未得国家许可而擅离此地,我们是否负了最不应负的人——以恶对待他们了?我们践诺守信留在此地是否正当?
克 我不能答你的问,苏格拉底,我不明白。
苏 请由此着想:我正要逃出、或者用别的什么名目离开此地时,国家与法律来到我身旁,问我:“苏格拉底,告诉我们,你心想做什么?你所图谋的事不是有意竭力毁坏我们——国家和法律——吗?你想国家还能存在、还不至于天翻地覆,如果法庭的判决不生效力,可以被私人废弃、取消?”克力同,我们怎么答复这话以及其他类似的话,有人,尤其是演说家,有许多话好说,关于违法——保证判决生效的法,他有得说的。或者我们质问他们说,国家冤我,对我判决不公;我们可以这样质问吗?
克 藉帝士的名义,这正是我们所要说的,苏格拉底。
〔十二〕苏 怎么好,假如法律说:“苏格拉底,这岂不是你和我所同意的,同意遵守国家的裁判?”我若对他的话表示惊讶,也许他会继续说:“对这话不必惊讶,苏格拉底,请答复,因为你惯于问答。来,请问你对国家和我们有何不满,竟至于想毁灭我们?首先,你身不是由我们来的?你父不是通过我们娶了你母、生了你吗?请说,你对我们管理婚姻的婚姻法有什么不良处可指摘的?”
我说,没有什么可指摘的。“请说,关于诞生后的豢养与教育,你所受过的,我们管理这些事的法律指示你父教你音乐与体育,制定得不好,指示错了吗?”“不错”,我答复。“好了,你既是我们所生、所养、所教,首先你能说你本身和你祖先不是我们的子息与奴才吗?既是如此,你想你我应当平等,我们如何对待你,你就应当如何报复我们吗?你和你父、你主(如果你有主)没有平等,不得以所受的还报他们,不得以恶言语还恶言语,以拷打还拷打,以及所有其他此类的报复。你想可以这样对待祖国和法律,如果我们认为应当处你死刑,你就竭力企图毁坏、颠倒我们——国家和法律,还要说这种行为正当,——你这真正尊德性的人竟至于此吗?你难道智不及见:国之高贵、庄严、神圣,神所尊重,有识者所不敢犯,远过于父母和世世代代祖先?国家赫然一怒,你必须畏惧,对他愈益谦让、愈益奉承,过于对父母;能谏则谏,否则遵命,命之受苦便受苦,毫无怨言,——或鞭笞,或监禁,甚至负伤或效死疆场。令则必行,无不正当,不得退避,不许弃职。不论临阵与上法庭,必须全部遵行邦国之命。可谏诤以促进公议,不许强违意旨;如此对待父母已是不敬,何况对待国家,更是大不敬了!”我们应当怎么答复,克力同?法律所说是否实话?
克 我想是的。
〔十三〕苏 注意,苏格拉底,法律也许还要说:“如果我们说,这些话是真实的,你此刻企图要对我们做的事就是不正当的。我们生你、养你、教你,凡所能给其他公民的利益,都给你一份。此外我们还预先声明给雅典人所欲得的权利:成年以后,看清了国家行政和我们——法律,对我们不满,可带自己的财物往所欲往之地。国家和我们不合你们的意,你们要走,我们没人拦阻,不会禁止你们带自己的财物到所要去的地方,——或去殖民地,或移居外邦。可是我们默认,凡亲见我们如何行政、立法、依然居留的人,事实上就是和我们订下合同,情愿服从我们的法令。不服从者,我们认为犯三重罪:一、不服从所自生的父母;二、不服从教养恩人;三、不守契约,既不遵命,又不几谏我们的过失,虽然我们广开言路,并不强制执行,——既不能谏,又不受命,两失其所当为。”
〔十四〕“我们认为,苏格拉底,你如果实行意中所图的事,便无所逃于这几层罪责,你的罪名不轻于,实际上重于所有雅典人。”我若问何以然,他们也许就证实我和他们订约比所有雅典人都紧。他们要说:“苏格拉底,我们掌握着强有力的凭据,证明国家和我们合你的意。你若不是喜欢我们过于所有其他雅典人,断不至于与此邦结不解之缘:除从军外,你一向不曾出国参观,无意了解他邦及其法律,不像他人,你从不旅行;我们和我国在你为意已足。你对我们极其信任,同意作我国公民,受约束于我们。你生子于此,你对本国是满意的。你受审时,原可自认放逐的处分,今天也许如愿邀准去做此刻不许偷做的事。当时你却装面子,说当死则不忧不惧,宁死莫放逐。你不以当时的话为耻吗?你蔑视我们——法律,要毁坏我们——法律;你想逃,不顾和我们所订甘为守法公民的契约,做最下贱的奴才所做的事。首先答复这问题:我们说,你言语与行为都和我们订下了甘为守法公民的契约,这是否实话?”我们应当怎么答,克力同?表示同意,或是振振有词?
克 必须表示同意,苏格拉底。
苏 他们要说:“你此刻做的不是践踏和我们所订的约吗?你我定约时,我们对你不强、不欺,不逼你于短时间内决定,七十年之间,你尽可以走,如果我们不合你的意,或者合约对你显得不公平。你经常称赞政、法修明的腊克戴蒙和克累提,以及希腊境内境外的各邦,你都不想去,你比盲与跛和其他残废的人尚且更少出境。本国合你的意过于其他雅典人,显然我们——法律——也合你的意,法律以外,对于一国还有什么可满意的?你如今不想守约了?苏格拉底,你受我们劝,就不至于逃亡而闹一场笑话。”
〔十五〕“仔细想,你行此犯法的错事,对己对友有何益处?很明显,你的朋友也要冒放逐的危险,剥夺公民权,乃至亡家破产。首先你自己,若去一个最近的邦,如政、法修明的台拜坞斯或麦加拉,苏格拉底,其英明政府视你如敌,其卫国人民加你白眼,认为你是法律破坏者;况且你的行为愈足以加强审判官们的自信心,坚信对你判断公允,因为毁坏法律者当然会被指为诱惑青年和惛瞀的人。你是否不奔政、法修明的国家,不投最治理的人民;因失其亲,你的生活还有价值吗?你仍去接近他们,厚颜同他们谈话吗,苏格拉底?正如在此地与人谈谈尊德性、重公义、法律至宝、法律为贵,人生价值莫过于此?你不觉得苏格拉底的事迹显得可耻?必然会觉得。或者你漂泊远举,只奔啬他利亚去投克力同的朋友;那里乱无法纪,也许有人爱听你逃监的笑谈,——化装,或披羊皮,或作逃亡者其他打扮,以隐形变态,然而不会有人说你年老尽许余日无几,还是如此贪生,贸然丧尽廉耻行此滔天犯法的事?或许没有人说,如果你不得罪人;你若得罪人,苏格拉底,管保你要听许多扯你脸皮的话。你只好依人偷生,趑趄嗫嚅,自齿于仆从之列。你到啬他利亚,吃喝以外,有何作为?像是混酒肉去的。我们以前关于公义以及其他德性的言论哪里去了?或者你为儿子想活,要把他们教、养成人。这怎么办?把他们带到啬他利亚去教养,为异邦之宾,分享你的福气?或者不把他们带去,你以为,他们不在你身边,有你活着,所受教养总比你死去好?固然,你的朋友会照顾他们。难道你去啬他利亚,他们为你照管,你去阴间,他们不为你照管?只要那些自命为你友者稍有出息,我相信他们一定会为你照管。”
〔十六〕“苏格拉底啊,听从我们抚养你的人吧。不要顾惜儿子、性命,以及其他一切,过于公义,使你到阴间时理直气壮,有词以对官府。很明显,你做这事,无论在此界、彼界,对你与你友,都没有好处,不会变为更正直、更圣洁。你去世,如是去世,总算含冤,不是死于我们——法律,是死于人;你若无耻图亡,以错还错,以恶报恶,践踏自己所订的合约,毁伤最不应该毁伤的人——你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国家和我们,我们可要终汝之身对你怀恨;我们的弟兄——阴府的法律——也不欢迎你,因为他们知道你想尽方法毁灭我们。不要听克力同的话,受我们劝吧,苏格拉底。”
〔十七〕亲爱的朋友克力同,我仿佛真听见这些话,像崇奉渠贝垒女神的人在狂热中如闻笛声;这些语音在我心中不断回响,使我不闻其他的话。你要明白,此刻我方坚信这番话,你从旁聒聒,也是徒然。你如自信有能为力之处,就请说。
克 苏格拉底,我没有可说的了。
苏 那么,克力同,就这样吧,就这样办吧,这是神所指引的路。
[book_title]译后话
本篇以人名为篇名。克力同是苏格拉底的老友,在当时社会上有财力与地位的人。他是苏氏生平忠实的朋友,对哲学感兴趣,常和苏氏一起讨论,柏氏却把他描写成和蔼平庸、缺乏创造力的人。苏氏受审和受刑,他都在场,受审时力劝苏氏承认罚款,自己情愿出钱;受刑时自承为苏氏料理后事,还为他还一笔小债。
苏氏判决死刑以后,巧遇雅典宗教上的拜香(pilgrimage)时期,所以缓刑一个月,监候处决。相传每年政府派船载人去带洛斯(Delos)地方的阿波罗(Apollo)庙进香。向例,船开往与返期内不得行刑,如航程中遇风,行船慢,戒杀时期会拖得很长。苏氏是船开后一天判决的,所以必须等候船到方能执行。
这三十天内,苏氏的朋友常来探监,和他讨论问题,当然少不了克力同。一天清早,天还没亮,他提前来了,得了狱卒的特许,进苏氏牢中,看他睡得很酣,坐在旁边等候着。苏氏醒来,他才把船要到的消息说了。他此来目的非但报告消息,曾经几度劝苏氏逃监,苏氏不肯,现在时期已迫,所以赶早来再劝一遍,这是最后一次的劝。本篇就是他劝的话和苏氏说明不应逃的理由。
本篇目的在于描写苏氏的公民道德,虽受不公的判断,为了维护国法的尊严,情愿牺牲自己的性命。他的主要论点:第一步,在个人的道德上,必须纠正寻常以怨报怨的见解。假设国家是个人,于他有怨,他也不得以怨报之,换句话说,国家对他的判断虽然不公,他总不得以逃亡的手段报复。第二步,在公民的责任上,国家对个人即使有不公处,个人也要忍受,不得随便反抗。国家的威信重于个人的曲直,国家行政与司法必须维持一致的效力,只好以个人迁就国家,不得以国家迁就个人。
本篇可分四段:(一)绪论(43A—44B)。(二)克力同劝苏氏逃亡的话(44C—46A)(三)苏氏初步的答复(46B—49E)(四)苏氏进一步的答复(50A—54E)。
第一段可分两层:(一)克力同报告船要到的消息;(二)苏氏述梦,断定今天船到不了,明天才到。
第二段可分三层:(一)苏氏含冤死去,旁人要笑克力同重财轻友,舍不得花钱救友的命。(二)克力同为苏氏解决疑难问题:(甲)不必顾虑累朋友破财与冒险,钱有的是,冒险是应该的;(乙)不必愁无处可去,啬他利亚等地都有克力同的朋友,能招待他。(三)死去就是抛弃儿子,有亏父职。
第三段可分六层:(一)关于一切事都有两种意见,大众的意见和内行人的见解;(二)内行人的见解值得听从,大众的不值得听从,前者有益,后者有损;(三)关于生活的事,听大众的意见,必定受害。(以上三层是答复克力同怕大众讥笑重财轻友的话。)(四)生活非紧要,生活得好最紧要;生活得好就是生活得正当;不正当的生活不值得。(五)我们的问题在于逃亡是否正当,其他物议可以不顾。(六)以恶报恶是不对的,因为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恶总是恶,作恶绝对不可。(以上三层说明(甲)逃亡以后的生活没有价值,(乙)不得以逃亡的手段报复国家对他不公的判断。)
第四段发挥公民的本分,借法律的口气说出,可分七层:(一)公民是国家所生、所养、所教,国家之于公民等于父母之于子女;(二)国家的地位高于父母,对父母不可用报复的手段,对国家更不可。(三)公民对国家有履行契约的责任。苏氏和国家所订的契约最紧,因为他一生不曾离开雅典,在七十年的长时期内,对雅典并没有不满的表示(若有不满,原有脱籍他徙的自由),一旦背约窃逃,实在不可。况且在法庭上已承认审判的结果,这又是定约的证据;订约后转瞬背约,更是荒谬。(四)若论利害,逃亡于己于友都无益处,害友犯罪,乃至亡家破产,而自己所去处,唯有受人奚落,余生永无扬眉吐气之日。(五)逃亡中也不能教养儿子,况且死后朋友们自能为他照管。(四五两层是补答第一段克力同的话。)(六)这样死去总算含冤,到阴间见审判官有话可说;假若逃亡,他日入地,也成一个犯法的鬼囚。(七)声明心中只听见法律所说的这些话,谢绝克力同的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