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 [book_author]黑塞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73217 [book_dec]《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收录黑塞共11则中短篇作品:《小孩的心思》《克莱因与瓦格纳》《内与外》《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南方的一座外国城市》《郊狼》《纪念品》《拜访诗人》《乔迁时的遐想》《我的传略》和《中断的课时》。 《克林格梭尔的最后夏天》是黑塞创作于1919年的中篇小说。彼时一战刚刚结束,世界尚未从混乱中恢复,千万士兵、战俘和民众,从多年僵化统一的顺服中,回归既向往又恐惧的自由。有些年轻人在童年时被战争拖走,现在“回归”了,却必须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现实世界。而对于黑塞这样的“老人”,那些曾被高度认同的世界观已成了可笑荒唐的明日黄花。一切都变得可疑,令人不安惶恐。在这样一个夏天,一个告别的夏天,充满力量与光芒、诱惑与魅力,弥漫南方阳光与葡萄酒香气的日子,画家克林索尔化身李太白,与他的好友杜甫、路易、亚美尼亚占星师,一同漫游,饮酒,辩论。最终在夏末,用尽生命所有的燃料,完成了最终的画作。 [book_img]Z_9367.jpg [book_title]小孩的心思 安 生 译 有时候我们做买卖,进进出出,做各种各样的生意,而且这一切做起来很容易,精神上没有负担又似乎没有约束,也许这一切显然不是这么回事。而有时候,在其他时间,也许就这么回事,受约束又不轻松,我们的每一次呼吸都由权势和不幸的命运来决定。 我们的生平事迹,我们称为好的而且讲述起来很容易的生平事迹,几乎全是那些最“容易”做到的事情,我们却很容易把它们忘记。另外一些对我们来说讲述起来很费力的事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一定程度上,这样的事我们要比其他人多一些,而且它们的阴影长时期地笼罩着我们生活的每一天。 我们的祖宅宽敞而明亮,坐落在一条大街旁。人们穿过一扇高高的大门,立刻就会被凄凉、朦胧以及阴湿的空气所包围。一间既高又阴暗的前厅无人问津,由红色砂砖铺成的地面径直伸展到楼梯那儿,从楼梯口到顶端都处在半明半暗中。我进入这扇高大的门有数千次,可从来没有注意门和门厅、地砖和楼梯,然而它始终是走向另一个世界,即“我们的”世界的通道。前厅有股石头味,它黑洞洞的而且高高的,从厅的后面踩着阴暗的楼梯拾级而上,见到光亮时,有一种明朗的舒适感,但是厅和肃穆的朦胧始终在那儿存在着:父亲的事,等级和权限的事,惩罚和问心有愧的事。我们上千次地笑着穿过这儿,但有时候走进来,立刻会有一种喘不过气和被粉碎的感觉,有了恐惧感,就迅速寻找解救的楼梯。 在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放学回家。生活中的每一天命运都会在各个角落里期待着,每一天都很容易发生些什么事。就在这一天,一些奇怪人物的种种紊乱和错乱似乎在我们周围世界反映了出来并且走了样,不安和恐惧压在了我们心头,我们在寻找除我们之外的不可避免的原因,我们看到世界被搞得一团糟而且处处都遭到抵抗。 类似那一天,从小时候起,一种类似问心有愧的感觉就使我心情沉重。谁知道怎么会的?也许来自夜里的梦,尽管我没有干过特别的事。早上,我父亲的脸上显出一副病痛和责备的表情。早餐的牛奶微热,淡而无味。在学校里我虽然没有处在困境中,但是所有在场者都感到再一次绝望、无生机和丧失了勇气,并具有那种我早已熟悉的无能为力和走投无路的情绪。这就告诉我们,时间是无止境的,我们将永远永远幼小而无能,被迫呆在这个讨厌的、气味难闻的学校里,年复一年,整个生活没意思而令人反感。 我至今还生我当时朋友的气。那是以前的事,我同火车司机的儿子奥斯卡·韦贝尔结成了友谊。我无法知道,是什么事驱使我和他在一起的。不久前,他向我吹嘘,他爸爸一天赚七个马克,而我随便答道,我爸爸赚十四个马克,他没有异议,因此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就是事情的开始。几天以后,我同韦贝尔建立了一个同盟,在同盟中设立一个共同的储蓄银行,以后将可以从里面拿些钱买一把手枪。手枪就像摆在五金商橱窗里的那样,一种带有两根淡青色钢管的纯质的武器。韦贝尔已在我面前算过,我们只需要经过一段时间正常的储蓄,然后就可以买到枪。钱总是会有的,他休息日经常得到十芬尼,要不然就是零用钱,有时在街上捡到钱,或者把值钱的东西,像马蹄铁、铅块以及其他什么的,卖个好价钱,他还立即为我们的钱箱提供了十芬尼。他对我有信心,使我觉得我们的整个计划可行,大有希望。 那天中午,当我踏进我们家的门厅,在这地窖似的空间里,向我迎面扑来的是神秘的提示,要我去注意各种令人厌烦和令人可憎的事情和世界秩序。我的思想正集中在奥斯卡·韦贝尔身上。我觉得,我不喜欢他了,尽管他乐于助人的外表——它让我想起了一个洗衣妇——使我有好感。是什么把我引到他那儿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其他什么东西。我可以说,他的处境——这也就是他同几乎所有他那样性格和出身的无赖共有的:某种大胆的生活本领,对危险和凌辱满不在乎,熟悉生活中细小的具体事务,熟悉货币,熟悉商店和工厂、商品和价格,熟悉烹调和洗涤以及类似的事情等等。像韦贝尔这样的男孩在学校里显然是伤害不到的,他们与雇工、车夫以及工厂女工是亲戚并友好,他们的处境与我不同,在这个世界上比我安全得多。他们似乎已长大成人,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一天赚多少,而且毫无疑问,他们还知道更多的事,对这些我是很幼稚的。他们插科打诨,我不会,他们通常可能用一种我所拒绝的方式来取笑别人,这种方式下流而粗野,显然是成熟的和“男人特有的”方式。毫无办法的是,我们比他们更聪明一些,而且在学校里知道的比他们更多一些;毫无办法的是,我们比他们穿的更好一些,梳理的更好一些。相反,恰恰是这种区别对他们有利。正如他们在暮色降临和充满惊险时出现在我面前那样,韦贝尔这样的男孩看来完全毫无困难就可以让我进入这个“领域”。这个“领域”对我是封锁得严严的,必须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校地位的上升,通过艰苦的磨练和教育才能征服他们的每一扇大门。当然,这样的男孩还在大街上捡马蹄铁、货币和几块铅,得到酬劳用于购买,在商店获得各种各样的赠品,并以各种方式来发展。 我不明白的是,我与韦贝尔的友谊和他的储蓄箱决不是作为对那个“领域”的疯狂的渴望。在韦贝尔那儿最不值得我喜欢的是他的众多的秘密,当我带着我的梦想和愿望生活在一个明朗的、不加掩饰的、健全的世界里时,他凭借他的秘密比我更接近成年人。我有预感,他将使我失望,我不会成功地从他身边夺取他的秘密和通向生活的魔力的钥匙。 他刚刚离开我。我知道,他现在回家去。他肩宽体胖,嘴里吹着口哨,自得其乐,显得无忧无虑。当他遇到女仆和工人时,看到他们过着谜一般的、也许是美妙的、也许是极端恶劣的生活时,他觉得,没有谜语和阴森可怕的秘密,没有危险,更没有野蛮和紧张的事,而有的自然是熟悉和亲密无间的邻里乡亲。事情就是这样。而我则正相反,我始终站在边缘外,孤独而不安全,疑虑重重,又没有明确性。 总而言之,那一天,生活又一次极其无聊,这日子大概从星期一起结束了。尽管事情发生在星期六,星期一却还能察觉到,三天不同于其他的日子,它显得那么长,那么乏味。这样的生活既糟糕又讨人嫌,既坑人又令人厌恶。成年人装出好像世界是美好的样子,好像他们自己是神化的英雄,我们男孩可绝不是渣滓和败类。这些教员——!有人热中于往上爬,贪图功名;有人拼命而猛烈地向财富发起进攻,似乎现在就要学会希腊人的不规则的东西,或者保持衣服的整洁,遵从父母,或者一声不吭地、勇敢地忍受所有的疼痛和耻辱。对,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征服自己,热烈而虔诚地把自己奉献给上帝,并且走一条通向高处的、理想纯洁、笔直的小路,积点德,默默地忍受罪恶,帮助别人。啊,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持一个开始、一个尝试,变化无常!大概过了几天,噢,大概过了一段时间,又再次发生了一些本不该发生的痛苦、悲伤而惭愧的事。有人一再地从死而不悔的决心和发誓中突然不可避免地重蹈覆辙,陷入罪恶和无耻行径、平常和粗俗之中!为什么事情会是这样,有人认为好的意图的完美性和正确性是那么的健康而有深度,而且心里感觉到,要是整个一生(成年人包括在内)都固定不变地、持久地怀有平常心,处处都有所准备,会让卑鄙和无耻行为得逞吗?怎么可能是这样,早上在床上跪着或者晚上在点燃的蜡烛前用神圣的誓言来与美好和光明结合在一起,请求上帝并永远与任何罪恶宣战。但是后来,也许仅仅几小时之后,有人就对自己的神圣的誓言和意图作出了最可耻的背叛,难道这只是通过赞同一个诱惑人的哄堂大笑,通过听觉来听一个愚笨的上学小男孩的笑话吗?为什么这件事会这样?其他的就不同?是英雄、罗马人和希腊人、骑士、第一批基督教徒——是这些人把比我优秀、完美、没有恶欲,具备我所缺的某一种器官(这种器官阻挠了他们)的其他人一再地从极乐世界回归到平庸世界,从高贵回归到贫穷和痛苦吗?那些英雄和圣者不知道原罪吗?只是少数的圣者和贵族,非凡的人,选拔出来的人可行吗?但是,如果我现在不是选出来的人,那为什么我天生就有这种追求美好和贵族的本能,这么不可抑制地、如泣如诉地渴望纯洁、善良、美德呢?这不是嘲讽吗?这在上帝的领域就有,因为一个人、一个男孩同时都具有一切崇高和一切邪恶的欲望,而且不得不痛苦又绝望,只有这样作为一个不幸的和古怪的人物,才能使注视着的上帝满意吗?有这种事吗?但后来不是这样的,对,后来不是整个世界遭到了一个恶魔的嘲讽,恰好值得对它吐唾沫?!后来上帝不是成了一个怪物、一个丧失理智的人、一个愚笨的令人厌恶的小丑了吗?哎呀,每当我带着反叛者狂喜的味道设想这些念头时,我的恐惧不安的心已为亵渎神明的行为而担忧来惩罚自己! 我看得多么清楚,三十年后,那间楼梯间又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扇高高的不透明的窗正对着隔壁邻居的墙,仅那么些许光线,那擦洗得发白的冷杉木做的楼梯和中间地板以及光滑的硬木栏杆,这栏杆经过我无数次的向下滑行被磨光了!童年距我那么遥远,总的来说,我觉得她是那么不可理解,像童话似的。因此,当时的幸福中就已有我的痛苦和矛盾,这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所有这些感觉当时在一个孩子的心灵里已经有了,它们还会照旧保留下去;怀疑自己的价值,在自我赏识和沮丧之间、鄙视世界的观念和一般的思想情趣之间徘徊。而且就在当时我对我的本质特性经过上百次的观察之后,我还是很快看出了可鄙的毛病,它不久便显示出来。现在我相信,上帝要以这种极痛苦的方式把我引向特别的孤独和低洼处。而在其他时候,我又觉得所有这些没有一点点可作为性格脆弱和神经官能症的特征,当他们无数次疲劳地拽拉着我度过一生的时候。 如果我把所有的感觉及其痛苦的抗争归因于一种基础感觉,而且应该用一个唯一的名字来表明,那么我知道没有别的词可叫作害怕。这就是害怕,害怕和不安是我在儿童幸福被扰乱的那些时刻里感受到的:害怕惩罚,害怕自己的良心,害怕我的感情激动——我认为这些是禁止的和犯罪的。 甚至在我讲述的那个时刻,当我在非常明亮的楼梯间里靠近玻璃门时,这种害怕的感觉再次向我袭来,下腹开始感到憋闷,后来上升到喉咙,到了咽喉那儿就感到恶心。在这样的时刻我总是有同样的感觉,就是现在也是如此,一种对每一个观察者的尴尬的、不自在的猜疑,追求独身和自我封闭。 随着这种糟糕的、该死的感觉,一种真实的犯罪感觉把我带到了走廊和客厅。我觉察到:如今这里是一片乱糟糟的,将要发生什么事。当气压计探寻变化的气压时,具有无可奈何的被动性。啊,现在又回到了这里,这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魔鬼蹑手蹑脚地穿过屋子,原罪折磨着心灵,每一堵墙的后面都站着一个巨大而看不见的灵魂、一个父亲和一个法官。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一切仍然仅仅是猜想、预感、令人烦恼的不快。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病了,一般最好是呕吐出来并且躺在床上,这样有时候就会毫无损害地过去,母亲或姐妹来了,有人递来了茶,于是自己觉得被爱的关怀包围着,会流泪或睡觉,为了以后健康而快乐地在一个完全变了样的、摆脱痛苦的、光明的世界里出现。 我的母亲不在客厅里,厨房里只有女仆在,我决定上楼到父亲那儿去。一座狭窄的楼梯通向他的书房,如果我还害怕他的话,有时候是为了更好地求助于他,在许多地方求他宽恕。在母亲身边寻找安慰比较容易和轻松,但在父亲身边得到安慰是很有价值的,他意味着与校正的良心的和解,与上流社会力量的和好和新的联盟。经过激烈的争吵、检查、坦白供认和处罚之后,我常常从父亲房间出来变得善良和纯洁了。虽然受到了处罚和告诫,但我有了全新的打算,借助社会力量的联合可以更有力地对付仇视的恶魔。我决定去探望父亲,并对他说,我卑鄙。 于是我踏上了通向书房的小楼梯,这个小楼梯具有其本身的裱糊气味和一种既凹又轻的木梯发出的干巴巴的声响,比重要的旅途和生命之门的通道更望不到尽头。越过这个阶梯对我来说有许多重要的过程,我无数次地拖着脚步去那儿,有恐惧和良心的折磨,抗拒和剧烈的发怒,而且我常常不接受解救和新的安全。母亲和孩子正在我们住宅底层的房间里,那儿散发着和善的空气,而上面却有着权力和思想,是法庭和神庙以及“父亲的王国”。 我有什么事感到不安就像往常那样按下老式的门把手,门半掩着,我所熟悉的父亲书房的气味迎面飘来:书和墨水香味被从半开的窗户飘进的空气冲淡,洁白的窗帘,一根无用的线还留着科隆香水味,写字台上放着一只苹果,但房间里没人。 我带着一种半失望和半轻松的感觉进去;我放轻脚步,只用脚尖踮着走。有时候当父亲睡觉或头痛时,我们到上面来必须这样走,而我几乎没意识到这样轻轻的脚步,我的心扑扑地跳,下腹和喉咙中又感觉到恐惧的压力在增强。我缓慢地、害怕地继续走,一步又一步,我已经不再是一个心地善良的访问者和请愿者,而是一个侵入者。我已多次乘父亲不在的时候秘密地潜入他的两间房间,窥视和探索他的秘密王国,有两次还把一些东西偷到外面去。 一回忆起往事,我就满足。而且我立刻知道:现在不幸的所在,现在发生了什么事,我现在所做的禁止的事和恶劣的事,没有害怕的念头!更确切地说,我也许想,我渴望而热切地想要:逃跑,下楼梯,进我的小房间或到花园去。但我知道,我不会这样做,不可能这样做。我衷心希望,父亲可能在隔壁房间活动并走进来,破坏整个令人恐惧的魔力,这种魔力疯狂地吸引着和束缚着我。哦,他确实来了!他确实来了,为了我的缘故呵斥着,但他仅仅是来了,反正是太迟了! 我咳嗽一声,以表示我的在场,还没得到回答,我就轻轻地喊声:“爸爸!”一切照旧是静悄悄的,墙的四周安放着许多书,一扇窗在风中来回晃动,太阳镜一下子被抛到了地上。除了魔鬼愿意,没有人拯救我,我甚至不能独立地做别的事。犯罪感集中在我的胃里,手冰凉,心脏因恐慌而跳动不规则。我完全不知道,我将做什么;我只知道,有些事糟糕透了。 现在我坐在写字台旁,手里拿起一本书,阅读一个英语标题,这个标题我不明白,我仇视英语。我父亲和母亲总说英语,每当我们不该了解一些事的时候,甚至他们吵架的时候。一只盘子里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物品:牙签、钢笔尖、大头针。我拿了两只钢笔尖藏进口袋里,天晓得,我不需要它,也不缺笔尖。我这样做只是被迫照办,被迫使我几乎窒息而死,强迫去干坏事,对我自己有害,我负有罪责。我翻阅父亲的一些文件,看到一封开了个头的信,我念了一句:“这对我们和孩子相当好,谢天谢地。”他书写的拉丁文体字母如同眼睛一样注视着我。 后来我轻轻地而且踮着脚尖朝卧室那儿走去。那儿放着父亲的铁制的军用床,他的棕色的便鞋就在床下面,一块手帕放在床头柜上。我在凉爽而明亮的房间里吸收父亲的气息,父亲的肖像清楚地映入我的眼帘,崇敬和反抗在我心中激烈交战。此刻我恨他,并想起了他具有的恶毒和幸灾乐祸,当他偶尔因头痛静静地平躺在他那低矮的军用床上时,显得很长,四肢伸展着,一块湿毛巾放在额头上,有时候呻吟着。我也许猜到,他,一个强者,也有不轻松的生活;他一个年高德劭的人物,对自己本人产生怀疑而且知道忧虑了。我早已有的不可思议的仇恨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对他的怜悯和同情。但是在此期间,我把五斗橱的一个抽屉搬出来,那儿放着换洗的衣服,还有一瓶他喜欢的科隆香水。我想闻一闻,可是瓶子还未打开过,盖子盖得紧紧的,我把它重新放回去。这时我发现一只装有含片的小圆罐,这些含片吃起来有甘草味,我从罐子里面拿了几片塞进嘴里。我感到某种失望和醒悟,同时令我高兴的是,不再去寻找和拿东西了。 在停止和放弃的过程中,我还像玩耍似的搬了另一只抽屉,凭着一点儿轻松的感觉和决心,然后把两只偷窃来的钢笔尖重新放回原来的地方。也许回乡和悔过是办得到的,重新好好做事,便可从肉体或精神的痛苦中得到解救。也许上帝的手控制我比所有的诱惑更强烈—— 这时我匆匆一瞥就看到了几乎没打开的抽屉的缝隙,哎呀,里面有袜子、衬衫和旧报纸!可是此时,我受到了诱惑,顷刻间,好不容易松弛的痉挛和恐惧的魔力又恢复了。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快速地跳动着,我看见用韧皮纤维编织的、不是印度产的,就是某个外国产的一种盘子,盘子里放着些许东西,令人惊讶的、诱惑的东西,一个由白糖加工烘干的无花果编织的完好无损的环! 我将它拿在手里,它奇特的重。后来我抽出两三只无花果,一只塞进嘴里,一些塞入口袋里。现在所有的恐惧和所有的冒险均是徒劳的,至少我不能空着手出去。我又从花环上抽了三四只无花果,花环几乎没变轻,还有一些。当我的口袋满了,而花环上少了一大半无花果时,我把多余留着的无花果较松散地编排在一只有点儿黏糊糊的圈上,以致看起来缺得少一些。然后我在突如其来的极大的惊恐中猛烈地把抽屉推了进去并从那儿奔跑出去,穿过两间房间,走下小楼梯,进了我的小房间,我在那儿站住并倚靠在我的小斜面桌旁,膝盖发软,困难地喘着气。 过了不久,我们的台钟敲了几下。我脑子空空的,完全清醒了便感到厌恶,我把无花果塞入书架,把它们藏在书后面,便去用餐。在餐室门前我发觉,我的手黏糊糊的,我就到厨房去洗一洗。在餐室里我发现所有的人已等候在桌旁,我立刻道午安,父亲做用餐祈祷,而我却俯身看我的汤。我不饿,每吃一口我都感到麻烦。我的旁边坐着我的姐妹们,对面坐着父母,大家心地光明、精神饱满而自尊,唯独我这个罪犯在此刻是卑鄙的,孤独又失身份,我害怕每个人的友好目光。嘴里还留有无花果的味道,我把楼上的卧室门关了吗?抽屉呢? 现在是痛苦难熬。要是当初我把无花果重新放回上面的五斗橱里,不去拿该多好。我决定把无花果扔掉,把它们带到学校去,作为礼物赠送给别人,但愿它们丢失了,我永远不想再看见它们! “你看上去不舒服,”父亲隔着桌子说。我看着我的盘子并感觉到他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现在他觉察到了,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永远如此。为什么他以前要折磨我?也许宁愿他马上带我走,而且把我打死。 “你不舒服吗?”我又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说谎,我说,我头痛。 “饭后你必须躺一会儿,”他说。“你们今天下午有几节课?” “只有体育课。” “好了,体操对你不会有损害的。但还是要吃饭,强迫自己吃一点儿,疼痛就会消失的。” 我偷偷地望过去,母亲没说话,但我知道,她在注视着我。我把汤喝下去,肉和蔬菜放在嘴里一起咀嚼,我还倒了两次水。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安静下来。当用餐结束时,父亲做了感恩祈祷:“主啊,我们感谢你,因为你是善良的,你的仁慈会永远存在下去。”此时此景又像一道辛辣的切口,把我与清晰的、神圣的、深信的话语以及所有坐在桌旁的人分开:我双手交叠作祈祷是谎言,而且我虔诚的姿态是在亵渎上帝。 当我站起身时,母亲抚摩着我的头发,并将手放在我额头上停了一会儿,看我是否有热度。这一切是多么痛苦啊! 我站在我小房间的书架前,上午没有说过谎,一切迹象都是正常的。它成了一个不幸的日子,是我所经历的最糟糕的日子,没有人能承受这样糟的日子。如果糟糕的事向一个人袭来,那他不得不自杀。他必须服毒,这是最好的办法,或者自缢。总而言之,死比活更好。这一切是那么的虚伪和卑鄙。我站着,深思着,心不在焉地抓藏着的无花果吃,一个接一个,不知道这是否对。 我们的储蓄银行引起我的注意,它就在书下面的搁板上。这是一只雪茄烟盒,我把它钉得牢牢的,在盖子上我用小折刀刻了一条笨拙的投币口,它粗糙又不美观,木碎片从裂口中凸了出来,也许是我的不对,我有许多同学,他们会那么辛苦、耐心和令人满意地做些什么,做出来的东西像细木工刨出来的一样。可我总是马马虎虎,匆匆忙忙,不弄干净就完工,它包括我的木工产品,包括我的风格和我的素描,包括我的蝴蝶采集和其他一切,它绝不包括我。此时我站在那儿,又进行偷窃,比任何时候都糟糕。钢笔尖还在我口袋里,干什么用?我为什么要拿它们,必须拿吗?为什么有人非得拿他根本不要的东西? 仅有的一个硬币在雪茄烟盒里发出嘎啦的响声,这是奥斯卡·韦贝尔的十芬尼,此后再也没有另外增加过。连这个储蓄银行的事也成了我的计划之一!一切都毫无用处,一切都不成功,我开始做什么,什么就被扼杀在萌芽之中!难道魔鬼也想得到这个毫无意义的储蓄银行!我再也不想知道它了。 在今天这样的日子,消磨从午餐到上学之间的这段时间始终是棘手而困难的。愉快的日子,和平的、合乎常情的、令人喜爱的日子,这就是美好而受欢迎的时光。于是我要么在我的房间里看一本印第安人的书,要么餐后立即重新跑到学校的操场上。在那儿我总是与几个有兴趣活动的同学聚在一起,然后我们玩呀,闹呀,奔跑呀,弄得满头大汗,直到钟声敲响才回到完全忘却的“现实”中来。但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要是有人在那儿和谁玩,诸如心中的恶魔会失去感觉吗?我认为,不是今天就在明天,也许不久事情就会发生。因为我的命运是突如其来的,仅缺一点儿零星物件,微乎其微的零星物件要比害怕、痛苦和不知所措更重要,然后便是纠缠,然后不得不以惊吓而告终。有一天,恰巧就像今天这样,我完全在恶魔的控制之中,处在抗拒和愤怒中的我由于难以忍受失去控制的生活就干出了令人厌恶的、决定性的事,干些厌恶的事是为了解脱,它可以永远结束害怕和纠缠。无法把握的是,将会发生什么事。但是幻想的事和暂时的强迫概念对我来说已多次搅乱了我的大脑,我要带着犯罪观向众人进行报复,同时放弃和消灭自己。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在燃烧我的家:巨大的火焰扑打着翅膀冲向天空,楼房和街道遭火灾的侵袭,整个城市对着黑漆漆的天空燃起了巨大的火焰。或许在其他时候,我梦中的罪行是向我的父亲进行一种报复、一种谋杀及残害致死。我后来的行为倒真像那个我曾经看到过的罪犯,那个独一无二的、地地道道的罪犯,有一次我看到他穿过我们城市的街道。这个撬门而入的窃贼被人们抓住送进初级法院,铐上了手铐,一顶浆过的西瓜皮帽歪戴在头上,一个乡警在他前后走来走去。这个男人经过大街,被一大群具有好奇心的民众驱赶着,他们上千次的咒骂,开幸灾乐祸的玩笑,并叫喊恶意的祝愿。这个男人一点儿也不像可怜的畏惧的恶魔,人们有时候见到这些恶魔由巡警陪同过街,绝大部分仅是些可怜的行乞的流浪汉,他们乞求施舍。不过,这个人不是行乞的流浪汉,他看上去不轻浮、不哭泣、不害羞,或者想逃到一个地方傻里傻气的假笑,这种人我早已看到过。这个人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一顶有点儿凹陷下去的帽子独特地戴在一个倔强的、不屈服的脑袋上。他脸色苍白,暗暗地充满蔑视地微笑着,辱骂和朝他吐唾沫的人群成了他旁边的无赖和暴徒。我当时甚至跟着大喊:“把他吊起来!”但后来,当他提着铐紧手铐的手时,当他把一顶西瓜皮帽戴在作恶多端的脑袋上如同戴上一顶幻想的王冠时,我看见了他正派的骄傲的步子——他微笑着!这时我沉默了。如果我被送上法庭和断头台,我也要像这个罪犯一样微笑和不屈服;如果许多人围攻我并充满恶意地辱骂我,我不会说对或不对,干脆沉默和蔑视。 如果我被处决而死,并在上帝面前上西天的话,我决不弯身屈服。噢,不,即使所有的天使成群结队地围着他,所有的圣洁和尊严从他那儿闪闪发光!但愿他谴责我,使我倒霉到极点!我不愿道歉,不会低声下气,不请求他的宽恕,我一点不后悔!如果他问我:“各种事情都是你干的吗?”我会大声地说:“是的,是我干的,而且干的很多。我所干的是对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将一而再再而三地干。被打死了,我点火燃烧了房屋,因为这使我高兴,因为我要嘲笑和恶意戏弄你。对,因为我恨你,朝你——上帝吐唾沫。你纠缠和折磨我,你颁布没人会遵守的法律,你唆使成年人糟蹋我们年轻人的生活。” 如果我有幸,完全清楚地去设想这件事,并坚定地去相信它,我也许会成功,会一丝不苟地这样去做、去讲。然后也许我一下子又捉摸不透,立即又产生疑虑;也许我不会动摇,没有让别人给吓住,却屈服了?或者,即使我用坚韧不拔的意志去做所有的事,上帝不会找到一种解救办法,一种优势,一种诡计的,就像成年人和强者经常获得成功那样,最后带着一张王牌来,最终更会使它丢脸吗,不把它当一回事吗,还会在“友好的”可恶的假面具下羞辱它吗?噢,当然会就这样结束。 我的怪念头在脑子里徘徊,不久使我安静下来,不久博得上帝的好感,提拔我为顽强的罪犯,并把我拉回来重新成为小孩和懦弱者。 我站在窗旁,俯视邻居家的小后院。那儿支架杆倚着墙,一块菜畦在小花园里变绿了。突然,我听到教堂的钟声,它划破了下午的寂静,固定而平淡地进入我的幻想中,一下清晰的威严的敲钟声,又是一下。此时两点钟。我从众多的梦中惊吓过来,回到了现实中。现在我们的体操课开始了,尽管我继续驾着魔力的翅膀冲向体操房,我还是来得太迟了。又倒霉了!后天点名、挨骂和受惩罚。我宁可干脆不去,什么也不用纠正。也许用一个很好的、很聪明又确实可信的借口,但在这一时刻我没有想到,我们的老师出色地使我养成说谎的习惯。现在我不能够去说谎、去捏造、去虚构。最好是干脆不去上课。究竟什么事,是否现在除了大的倒霉事外还有小的! 但是钟声唤醒了我,我的幻想游戏停止了。我突然感到很虚弱,超现实地观察我的房间:斜面桌、绘画、床、书架,所有放着的东西都具有严肃的现实性,世界——我们不得不生活在其中——上的一切欢呼声,对我来说,今天再一次变得如此具有敌意性和危险性。究竟怎么啦?我有没有耽误了体育课?我没有偷窃,可耻的偷窃。该死的无花果还放在书架里,倘若无花果还没吃掉?为什么罪犯、可爱的上帝和最后审判日现在都与我有关!也许这一切即将发生,但是现在,即眼下罪行可能被发现。也许事情已到此为止,也许我父亲在上边已经拉开那个抽屉,面对我的无耻行径生气而发怒,并且思索,我是以什么方式来进行这个过程的。唉,他也许已经在来我这儿的路上,如果我不马上逃走的话,一瞬间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他那戴着眼镜的严肃的脸。因为他自然立刻知道,我是小偷。我们家里除了我以外没有罪犯,我的姐妹从未做过这种事。老天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父亲在他的五斗橱里藏这些无花果环干什么用呢? 我已经离开了我的小房间,穿过后面的房门和花园偷偷溜走。花园和草地沐浴着灿烂的阳光,黄翅蝶在大路上飞舞。眼下一切看来都糟糕和咄咄逼人,许多事比早上更糟。噢,我已经认识到这一点,而且我还认为,从未有过如此痛苦的感觉:当时大家不言而喻地并心安理得地看着我,如同看城市和教堂尖塔、草原和道路、花草和蝴蝶一样;人们通常乐意看一切漂亮而令人愉快的东西,现在则是看奇异的和着迷的东西。我懂得这一点,我知道,当人们在悔恨中经过居住区时是什么滋味!现在零星几只蝴蝶在草地上飞并停在我的脚前,这没关系,高兴不起来,没刺激,不满足。眼下一棵极美的樱桃树提供给我茂密的树枝,这没有用,不走运。现在面对父亲、面对惩罚、面对我自己、面对我的良心没什么事情好逃避的,不知疲倦地逃避,直至必然要发生的一切事终究无情又无法摆脱地发生为止。 我不间歇地跑,跑上山,跑向高处的树林,又从橡树山下来到农家磨坊,越过小木桥,在对岸又上山,穿过树林。这儿有我们从前的印第安人宿营地。去年,当父亲外出旅游时,母亲带着我们这些小孩到这儿来庆祝复活节,在树林和沼泽地,我们把钱藏起来。从前我和我的堂兄弟们在休假期间来这儿造了一个城堡,它还有一半矗立着。到处是从前的残留物,到处是镜子,镜子里面另外一个人在企盼着我,他就是今天的我!这就是我的一切吗?这样有趣,这样满足,这样感激,这样友好,这样具有母亲般的温情脉脉,这样没有恐惧,这样不可思议的幸运?这究竟是我吗?我将来怎么可能与现在的我这样的不同,这样的完全不同,这样凶恶,这样充满恐惧,这样具有破坏性?一切还是照旧,树林和河流,蕨类植物和开花植物,城堡和蚂蚁堆,然而一切像遭毒化和破坏过一样。真的没有退路了吗?到那儿去,那儿幸福和无邪吗?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了吗?任何时候我还会这样笑,这样与姐妹们玩,这样去寻找复活节彩蛋吗? 我跑呀跑,跑得满头大汗,我的罪恶在我身后跑,而我的父亲作为追踪者巨大而阴森的影子跟着跑。 我跑过了林荫大道,树林的边界在朝后移。在一个高地我停住了,离道路不远,我扑在了地上,心跳得厉害,可能是朝山上奔跑引起的,也许很快会好的。我朝下看城市和河流,看健身房——现在那儿体育课结束了,男孩子向四处奔散,看我父亲家长长的屋顶。那儿有我父亲的卧室和抽屉,抽屉里的无花果缺少了。那儿有我的小房间。如果我回来的话,我将会在那儿遇到审判。但如果我不回来呢? 我知道,我会回来的。人一向总是要回来的。事情总要这样结束的。我不可能继续下去,不可能逃到非洲或柏林去。我还小,又没有钱,没有人帮助我。对呀,要是所有的孩子联合起来,互相帮助该多好!他们是许多没有父母的孩子。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是小偷和罪犯。很少像我这样的。也许我是唯一的一个。可不,我知道,以前像我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我的一个叔叔在孩提时也偷窃过,许多事情都干过,这是我在某一个时候秘密地从父母的一次谈话中窃听到的。秘密,就像人们不得不窃听值得知道的事一样。然而这一切帮不了我,即使那个叔叔本人在的话,他也不会帮助我!他现在早就长大成人了,他是传教士,他会站在成人一边,对我弃之不顾。他们全都是这样。他们所有人对我们孩子狡猾又虚伪,扮演一个与他们自己完全不同的角色。母亲也许不是这样,或者很少这样。 对,要是我现在不再回家了呢?可能会发生某些事,我会摔死或淹死或被火车压死。然后一切看来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然后有人把我带回家,所有在场的人默不作声,吃惊,哭泣。大家都同情我,不再谈论无花果的事了。我知道得很清楚,有人会自杀。我还想,我以后会好好地干,太迟了,事情到了非常糟的地步。最好的办法是患病,但不仅仅是咳嗽,而是真正的病危,就像当时我患猩红热那样。 此刻,体育课早就过去了,而且一些人在家里喝咖啡等我的时间也过去了。也许现在他们到我的房间里、花园和院子里、屋顶上呼喊着我的名字找我。但是,如果父亲已经发现我的偷窃行为的话,那么就不用寻找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不可能长期停留。命运忘不了我,它追踪着我,我又奔跑起来。我来到了绿草地中的一条长凳旁,在这里我又沉浸在回忆之中,一个接一个……原来回忆是美好而令人高兴的,此刻却像燃烧的烈火。我父亲送给我一把小刀,我们一起散步,既快活又和睦。当我在灌木丛中割一根长长的榛树枝条时,他坐在这条长凳上。这时我一用劲,一把新的小刀折断了,刀口紧挨着把柄,我惊慌地回来,先把这事隐瞒起来,但立刻就被追问出来。由于这把小刀,我等着挨骂,我真不幸。可当时父亲只是笑笑,轻轻地抚摩着我的肩膀说:“多可惜,可怜的小家伙!”当时我多么爱他,内心不知为他付出多少!——现在,我一想起父亲当时的脸、他的声音、他的同情时,我就感到自己是个何等作恶多端者,我常常使这个父亲苦恼,欺骗他,如今又偷他的东西! 当我重新来到城市,站在桥上,远眺我们的家时,暮色早已降临。从商店里出来,玻璃门后面已亮起了灯光。一个男孩跑来,他突然站住,叫着我的名字。他是奥斯卡·韦贝尔。没有人会找我麻烦,我毕竟可从他那儿获得消息,老师没有发现我没上体育课。但我究竟在哪儿呢? “嗯,哪儿也没去,”我说,“我有点不舒服。” 我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我因为跟他在一起时间太长而觉得反感。他发觉,他使我厌烦。现在他恼怒了。 “让我安静,”我冷静地说,“我会独自回家。” “真的?”他现在叫了起来。“我会同你一样独自回家,笨小孩!我不是你的狮子狗,你要知道这一点。但我还是想事先知道,我们原来的储蓄银行现在怎么样了!我有十芬尼在里面而你没有。” “你可以收回你的十芬尼,如果你为它担忧的话,今天就可收回。好像我要从你那儿拿去什么似的,我永远都不想看见你!” “你不久前就想把它拿出来,”他幸灾乐祸地说,可不,不给人留有和好的余地。 我是又急又气,所有堆积在我身上的恐惧和迷惘使得我勃然大怒。韦贝尔对我什么也不说!我反对他是有理由的,我反对他是问心无愧的。而且我需要一个我自以为对付得了的人,我可以骄傲和有理由地对付他,我身上一切杂乱和不可捉摸的东西可以野蛮地从这条出路流出去。通常我做这种事都小心翼翼地躲开,我摆出少爷的派头,我表明,放弃同一个在街上游荡的顽童的友谊,这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告诉他,现在停止他在我们的花园里吃浆果,玩我的玩具。我感到豁然开朗并且乐观起来:我有一个敌人,一个反对者,一个有过失的、人们会抓他的人。一切生活的本能都集中在这种使摆脱痛苦、令人愉快和使自己自由的癖好上,集中在对付敌人的乐趣上,这个敌人这一次不在我身边,他站在我对面,用令人可怕的、接着是凶恶的目光盯着我,我听着他的评论,鄙视他的斥责,我可以凌驾于他骂人的粗话之上。 在逐渐加剧的争吵中,我们并排推搡碰撞着,推推搡搡地来到昏暗的小巷里。偶尔有人从家门中朝我们看。我把应该对自己恼怒和鄙视的一切,转过来对准了不幸的韦贝尔。他开始进行威胁,他要把我的事报告体育老师。这对我来说是极大的快乐:他显得理亏,他卑鄙,他使我精神振作。 当我们在屠夫巷打架时,有些人立刻站住,看我们打架。我们互相打对方的肚子和脸,彼此用腿踢对方。这时我一下子把一切全忘了。我有理,我不是罪犯,搏斗的醉意使我高兴。即使韦贝尔比我强壮得多,可我比他灵活、聪明、敏捷、火暴。我们逐渐猛烈起来,怒气冲冲地对打,当他不顾一切地把我的衬衫领一下子撕破时,我感觉到一股冷气掠过我滚烫的皮肤。在打、撕、踢、扭斗和掐脖子的过程中,我们没有停止继续用言语来攻击、伤害和消灭对方,言语变得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愚蠢而恶毒、越来越富有诗意和离奇。而且在这方面我也超过了他,比他更恶毒、更富有诗意、更有想象力。他说狗,于是我就说邋遢狗;他喊流氓,于是我就叫恶魔。我们两人不知不觉地都流血了,而且我们的话语累积成邪恶的诅咒和祝愿。我们互相推荐绞刑架,希望得到短刀,用它来刺向对方,并在里面转一下,我们用别人的一个名字、出身和父亲来进行辱骂。 这是第一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我要采用一切攻击手段、一切暴行、一切骂人的话把一场完全陶醉于战争中的搏斗进行到底。我经常带着残酷的欲望旁观和倾听这种粗野的、古朴的咒骂声和羞耻的话语;现在我自己把它们喊了出来,好像我从小就习惯这些话语,而且熟练地使用这些话语。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鲜血挂在了嘴上。但是世界是绝妙的,她有一个意识,这就是好好去生活、好好去殴打、好好去流血并制造流血事件。 我永远不想再去回忆这场搏斗的结局。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不知什么时候我独自站在静悄悄的黑暗中,辨认街道角落和房子,我离我们家很近。醉意慢慢地消失,飞鸣声和吼叫声慢慢地停止,我开始注意到现实一件一件地逼近我的意识。这儿有井、桥、我手上的血、扯破的衣服、向下滑的袜子、膝盖上的疼痛,我看见帽子没有了。所有的一切逐步来临,变为现实对我诉说。突然我感到极度疲倦,腿和手臂在颤抖,我用手去触摸一座房屋的墙。 这是我们的家。谢天谢地!我知道世界上除了那里是庇护所外,再也没有别的地方了,那儿和平、光明、安全。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高高的大门。 随着一股石头气味和潮湿的凉意,往事突然纷至沓来,反复出现。哦,上帝!我察觉到了威严、法律、责任心、父亲和上帝。我偷窃了。我不是从战场上回来的那个负伤的英雄,我不是想回家得到母亲温暖和同情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我是小偷,我是罪犯。那上面对我来说不是庇护所,没有床睡觉,没有饭吃,没人照顾,没有安慰,不可放肆。等待我的是罪有应得。 当时在傍晚黝黑的过道和楼梯间里,我喘着气,费力地登了好几级楼梯。我相信眼下是我生平第一次面对寒冷的天空、寂寞和命运。我看不到出路,我没有打算,也没有恐惧,有的无非是寒冷刺骨的感觉:“这是必然的。”我扶着栏杆上了楼梯。在玻璃门前,我想再站一会儿,松口气,安静一下。我没这样做,这没有意思。我必须进去。打开门时,我才想起,现在大概几点了? 我踏进餐室。当时他们围坐在桌边,刚刚用完餐。一盆苹果还放在那儿。这时近八点。没有得到允许,我从未这么晚回家,从未在用晚餐时缺席过。 “谢天谢地,是你啊!”我母亲快活地叫起来。我看得出,她是为我担心。她朝我跑来,而且当她看见我的脸和弄脏了又扯破的衣服时,吃惊地站住了。我不说一句话,不看任何人,然而我清楚地觉察到,父母的目光正盯着我。父亲沉默不语并克制自己,我感觉得到,他是多么生气。母亲照料着我,我的脸和手被洗过之后贴上了橡皮膏。然后我去吃饭。同情和关心围绕着我,我静静地坐着,深感羞耻,觉得温暖,问心有愧。然后我去睡觉,我把手伸给父亲,没朝他看。 当我已经躺在床上时,母亲又向我走来。她从椅子上拿起我的衣服,又把另外的衣服放上,因为明天是星期天。接着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来,于是我不得不把打架的事说出来。她认为这事虽然严重,但是不处理,而且使她觉得有点奇怪的是,我由于这事变得如此沮丧和胆怯。然后她走了。 这时我想,她深信,一切都会好的。我打架打到底并打出了血,也许明天就把这事给忘了。至于其他的、真正的原因,她一点儿也不知道。她悲伤,可是不偏袒且对人温存。所以连父亲大概对此也一点儿不知道。 这时一种失望的可怕感觉向我袭来。我现在发觉,自从我踏进我们家那一时刻起,一个唯一的、渴望的、向往的愿望就在我的脑际萦回。我没有其他事可想、可求、可盼的了,好像激烈的争吵即刻就要发生,我得受到审判,可怕变成了现实,极大的担心到此停止了。我作好最坏的准备,作好一切准备。但愿我受到严厉的惩罚、被打、被关押!但愿他让我挨饿!但愿他诅咒我,把我赶出家门!但愿恐惧和紧张心情终止! 此刻我躺在这儿,还享受着爱和照顾,安静地不受刺激,对我的淘气不追究责任,我可能等待新的开始。他们原谅我扯破衣服,长时间滞留在外,耽误晚餐,因为我累了,流了血而使他们感到惋惜,但首先是因为他们没有预料到其他事。他们只知道我淘气,一点儿都不知道我的罪过。如果事情暴露了,我可是加倍的倒霉!也许就像从前他们威胁过我的那样,送我去教养所,在那儿吃不新鲜的硬面包,整个业余时间必须锯木头、擦靴子,那儿配有看守人的集体寝室,看守人用棍棒打人,早晨四点用冷水把人浇醒。或者有人要把我交给警察局? 不管怎样,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我面对的又是一个等待的时间。我不得不更长时间地忍受恐惧,更长时间带着我的秘密徘徊,害怕家中的每一目光和脚步声,因内疚而不敢正眼看人。 或者这事有可能结束,因为我的偷窃行为根本没被发觉?一切照旧?我使自己白白遭受了这种恐惧和痛苦?哦,假如这事本该发生的话,假如这种无法想象的、奇异的事是有可能发生的话,那么我就要开始过一种全新的生活,然后我要感谢上帝,并为此表现出威严的样子,我每时每刻都生活得十分清白,无可指摘!我以前已尝试过并已失败的事,现在做成功了。在这种痛苦过后,这种地狱般的折磨过后,我现在有足够坚强的决心和意志!我的所有行为都受这种理念支配,并热烈地紧依附着它,来显示着悲伤和快乐。我终于在这样的幻想中睡着了,无忧无虑地过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 星期天的早上,我发觉自己还在床上,好像有一种逃避的味道,这是一种奇怪的、特别混杂的、但完全是美好的感觉,就像我上学以来所熟悉的那种感觉。星期天早上有一件好事:睡个够,不上学,指望一顿美好的午餐,没有老师和墨水的气味,有好多业余时间。这是主要的。不足之处是听别人的、陌生的、单调的声音:去做礼拜或上主日课、家庭散步、为漂亮的衣服担忧。因此真正的、十足的、吸引人的口味和香味稍许掺假就被破坏了,如同两桌同时吃的饭菜,比方布丁和肉汁不完全相配,或者像人们偶尔在小商店里获得赠送的、带有乳酪和石油讨厌味道的糖果和烤制的糕点饼干。有人吃它们,它们是不错,但这并不十全十美,有人不得不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类似这样的情况绝大部分是在星期天,尤其当我必须去教堂或主日学校时,那是为了走运不总是闯祸。自由自在的一天因此带有义务和无聊的味道。在与全家人散步时,尽管他们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一般情况下还会发生些事。与姐妹们争吵,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人把松脂弄到衣服上,因此常常会惹出某些麻烦来。 现在有可能惹麻烦的大概就是我了。自昨天以来,许多时间过去了,我没有忘记我的无耻行径,早上我又想起了此事,可这已经好长时间了。惊吓已离得很远变得不现实了。昨天我已为我的罪孽忏悔过,即使已受到良心的折磨,我还是经历了不幸而可怜的一天。现在我重新有了信仰又无恶意并稍许多了些思想。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还有一点点恐吓和不愉快在回旋,就像在令人喜欢的星期天里携带小小的义务和担忧一样。 进早餐时我们大家都很高兴,我可以在去教堂和主日学校之间作一选择。我照旧选择去教堂,那里至少可以让人安静,可以思想,而且带有彩色窗户的高高的、庄严的教堂既好看又令人崇敬。如果有人在那儿紧闭眼睛对着管风琴来领会长长的、昏暗的教堂中央,那么有时候会出现绝妙的画面:在昏暗中耸立的管风琴显然就像一座带有几百个尖塔的闪闪发光的城市。还使我常常感到幸运的是,如果教堂人数不多,整个时间可以不受干扰地看故事书。 今天我什么东西都没带,也不去想,做礼拜会使我心情沉重,在做礼拜时我的心情还是沉重的。昨天晚上那么多的事仍在我脑海中萦回,我怀有良好的正当的意图并有意与上帝、父母和世界友好和解。我对奥斯卡·韦贝尔的恼怒也完全消释了。如果他来的话,我会好好地对待他。 礼拜开始,我参加赞美诗合唱,这首歌曲叫“你的牧羊人”,我们在学校也要把它背出来的。在吟唱其中一节歌时,我再一次发觉,竟然是在教堂里缓慢地歌唱,作为朗读和背诵就完全成了另一种样子。这样一首诗在朗读时是一个整体,由句子组成一个意思。在吟唱时它只由词组成,句子没有完成,意思也就不存在了,可是在这里得到的词是单个的、被吟唱的、长时间延伸的词,有一种特别坚强的独立的活力,对呀,常常只有单个音节,本身完全没有意思,意思在歌唱中被独立形成。例如今天在教堂歌唱的“你的牧羊人,他可能知道一点没有睡觉”的诗中根本没有内在关系和意思,人们既不想牧人也不想羊,人们什么都不想。但这首歌绝对不冗长乏味,个别的词,尤其“睡——”是那么奇特的完整又完美,人们完全陶醉于其中了,而“可能”听起来深奥莫测并难以理解,想到“胃”和神秘的、感情丰富的、不完全了解的东西,把这些东西都放在体内消化真难。外加管风琴! 后来城市传教士进来说教,这样的说教总是那么费解而冗长,而人们在不可思议的倾听时往往长时间只听像钟声般回荡的说话声音的语调,然后再听既深刻又明确的个别词语连同它的意思,只要行,就得努力去照着它的意思办。但愿我可以在唱诗班中占一席位,代替所有的男人坐在廊台上。教堂音乐会召开时我已在唱诗班,当时人们深沉地坐在笨重的隔离的椅子上,每个人的椅子就是一座小而坚固的房屋,房屋上有特别诱人的、各种各样的、网状的拱顶,高高的墙上是用暖色描绘的耶稣在山上对其门徒的训示,看着淡蓝色天空上耶稣基督穿的红蓝色长袍是如此精致,真令人高兴。 有时候,教堂里整排的椅子折断了,对此我极为反感。因为椅子是用一种单调的黄色清漆漆的,有人经常会粘上一点。有时候一只苍蝇对着其中的一扇窗户嗡嗡作响,窗户里面的尖形拱被画上了淡红色的花朵和绿色的星星。说教突然结束,我向前探出身子,看传教士在他的狭窄而昏暗的楼梯间消失。有人又唱了起来,深深地吸口气而且很响,还有人站起来,拥出去。我将随身带的五分钱硬币投进捐献罐里,罐子破锣似的声响和庄重的场合一点不协调,我随着人流出了大门,来到室外。 星期天最美好的时刻现在来到了,这是从教堂出来到吃午饭之间的两小时时间。这时有人会尽义务,有人坐了好长时间想活动一下,做游戏或外出办事,或渴望得到一本书。到中午的这段时间是完全自由的,一般情况下都有点好处。我满足于逛街回家,充满美好的思想和意念。世界是有秩序的,要尽量有秩序地生活。我心平气和地快步穿过门厅,走上楼梯。 我的小房间里阳光普照。我注意到了我的毛毛虫盒子,昨天我忽视了它们,现在发现了一些新的蛹,我给植物浇了新鲜的水。 这时门开了。 我没有立刻注意到。一分钟以后,我特别安静,我转过身,父亲站在这儿。他苍白无力,看上去很痛苦。我的问候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我以为:他知道了!他在这儿,审判开始。一点儿没变得好起来,没有赎罪,什么也没忘记!太阳变得苍白,星期天的早上到了萎靡不振的地步。 面对父亲我大失所望,我狡猾地凝视着他。我恨他,为什么他昨天不来?现在我一点儿也没准备,没有丁点准备就安静不下来,就没有负罪感。他要楼上五斗橱里的无花果干什么用? 他朝我的书橱走去,将手伸向书后面,掏出几只无花果来,那里还有少数几只。为此他带着不愉快的疑问注视着我,一声不吭。我无话可说,痛苦和固执扼住了我的咽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我终于开口。 “你这无花果是从哪里来的?”他用一种镇定的、轻轻的声音问,这种声音对我来说极其可恨。 我立刻开始述说。开始吹牛。我说,我这无花果是在一位糕点师傅那儿买的,这是一个完整的花冠。钱是从何来的?钱来自一个储蓄银行,这个银行是我与一个朋友共有的,因为我们两个把所有的零钱都存放在里面。顺便说一下,这儿就是钱箱,我取出带有缝隙的盒子,里面现在还有十芬尼,因为我们昨天刚买了无花果。 我父亲带着一种安详的镇定的脸部表情听着,我一点儿都不相信他。 “无花果究竟花费多少钱?”他用极轻的声音问。 “一马克六十芬尼。” “你在哪儿买的?” “在一个制作糕点甜食的师傅那儿。” “哪个师傅?” “哈格师傅。” 停顿片刻,钱盒还在我冻僵的手指间。一切对我来说都是寒冷的和冰冻的。 这时父亲用威胁的声音提问:“真的是这样吗?” 我又迅速地说:“真的,当然是真的,我的朋友韦贝尔在商店里,我只是陪陪他,钱主要是属于他韦贝尔的,我只有一点点。” “拿好你的帽子,”父亲说,“我们一起上糕点师傅那儿去,我一定要知道,这是否是真的。” 我想笑。这时寒冷已钻进我的心脏和胃。我走在前面,并在厅里拿起我的蓝色的帽子。父亲打开玻璃门,也拿了他的帽子。 “等一会儿!”我说,“我必须赶快出去一下。” 他点点头,我上了厕所,关上门,一个人还有片刻的安全。哦,但愿我现在已死去! 我呆了一分钟、两分钟,这一点儿也没帮助,死不了就要顶住,我开门出来。我们走下楼梯。 当我们刚刚走出家门,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好事,我赶快说:“今天可是星期天,哈格那儿不开门。” 这是一个希望,我足足等了两秒钟。父亲对我说:“那么我们到他的住处去,过来。” 我们走着,我把帽子推推正,手插在口袋里,并试图走在他旁边,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尽管我知道,所有的人都注视着我,我好像是一个在押的罪犯,企图用许多技巧来加以隐瞒。我尽量平稳地呼吸,不让人看出我紧张的心情。为了佯装成自然和自信的样子,我力求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袜子还没滑下来,我就把它往上拉,并微笑着,我知道,这样的笑看上去非常傻,而且做作。在我的身体内部,在喉咙和心脏里坐着一个魔鬼,他正卡着我的脖子。 我们路过饭店、马掌匠、马车夫、铁路桥——那儿正是我昨天晚上与韦贝尔打架的地方,眼睛旁的裂口不是还疼着吗?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我不情愿地继续向前走,在伤口的抽搐中仍然留意着自己的举止。经过鹰谷仓,走出了火车站大街。怎么这条大街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无危险的呀!不能想!继续走!继续走! 我们距离哈格的家非常近了。在这几分钟里,我预先经历了几百次的争吵,这种争吵在那儿等着我。现在我们到了那儿。现在事情发生了。 但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站住了。 “怎么啦?什么事?”父亲问。 “我不进去,”我轻轻地说。 他打量着我。这事从开始起他就已知道。为什么我要佯装这一切来欺骗他,并花那么多的力气?这真没意思。 “你的无花果不是在哈格这儿买的?”他问。 我摇摇头。 “原来如此,”他表面上平静地说。“那我们的确又可以回家了。” 他举止端庄,在大街上,在公众面前不损伤我。路上有许多人,我父亲随时打招呼。这是哪门子戏!哪一种愚笨的、没意思的折磨!对这样的仁慈我不会感谢他的。 他真的知道这一切!他却让我表演一番,让我作出无用的疯狂行为,正像人们将一只逮住的老鼠关在笼子里看它上蹿下跳,用它来解闷。哦,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根本没询问和盘问我,没用棍棒打我的头,其实对我来说,比起镇静和正义性来我更喜欢这样,他用镇静和正义性来把我封锁在我的愚蠢的精心编造的谎言之中,并慢慢地将谎言扼杀。总而言之,也许有一个粗野的父亲比规矩的、有正义感的父亲更好些。如果一个父亲像故事和小册子中出现的那样,在发怒或醉醺醺时痛打他的孩子,这样他同样是错误的,尽管痛打给人带来身体上的痛苦,但内心却不当回事,并且蔑视他。这在我父亲那儿行不通,他太规矩,无可指摘,他从来没有错。在他面前永远是卑贱而可怜的。 我咬紧牙关比他先到家,重新回到我的房间。他始终还是平心静气、沉着冷静,确切地说,他准备应战。因为事实上,正如我清楚地觉察到的那样,他很恶毒。现在他开始用惯常的方式说话。 “我只是想知道,这样的伪装用作什么目的?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我的确同样知道,你的非常令人扫兴的故事是捏造的。到底为何胡闹?你确实不严肃地把我看得如此愚笨,难道我会相信你的故事吗?” 我继续咬紧牙关忍受着。但愿他停止下来!似乎我本人知道,为什么对他撒谎说这个故事!似乎我本人知道,为什么我不承认我的罪过是为了请求原谅!似乎我也知道,为什么我要偷这些不吉利的无花果!难道这是我有意要做,是我经过考虑和了解以及有原因要做的吗?!难道我做这事不痛苦吗?难道我忍受的痛苦比他少吗? 他等待着,一张神经质的脸做出十分吃力的宽容姿态。过了片刻不久,我彻底明白了自己的情况,我是下意识的,然而我对此不能像今天这样用语言来表明。事情是这样的:因为我需要安慰而来到父亲的房间,使我失望的是房间里没人,我就偷东西了。我不想偷,当父亲不在那儿时,我只想刺探一下,看看他的东西,窥视他的秘密,在他上面得到些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当时无花果放在那儿,我偷了。而后我立刻后悔不已,昨天一整天忍受折磨,悲观失望,想去死,我谴责自己,我拿定新的好主意。但是今天,对,今天事情就不同了。我尝够了这种懊悔和所有这样的滋味,我现在比较清醒,我感觉到对父亲和对他指望和要求我的一切有一种无法解释、但非常强大的抵抗情绪。 也许我会把这事告诉他,那么他就理解我了。但是,即使小孩在智慧上胜过大人,在命运面前还是孤独的和无计可施的。 当一切都失败并变得越来越糟糕时,当他痛苦而失望时,当他徒劳地向我身上一切较好的东西呼吁时,我由于固执和强忍住的痛苦继续沉默,让他说话明智些并带着痛苦和奇怪的幸灾乐祸观望。 当他问到:“原来是你偷了无花果?”我只能点头。当他想知道,我做这事是否痛苦时,我还是不忍心,稍稍多点了几下头。一个伟大聪明的男子汉,他怎么能这样愚蠢地提问!好像我不为这件事感到遗憾似的!似乎他不可能看到,我是怎样痛苦地做着这一切,而且心灵在扭曲!似乎我也许可能,甚至为我的行为和讨厌的无花果而高兴! 在我的儿童生涯中,我也许第一次感觉到我差不多到了明事理和知觉悟的界限,当不知名的两个同族的相互友善的人会彼此误解、折磨、拷打时,而且当以后所有的话语、所有聪明的意向、所有的理智仍倾注毒素时,无掩饰的新的折磨、新的伤害、新的错误就会产生。这怎么可能呢?但这是可能的,事情发生了。这是愚蠢的,这是荒诞的,这是可笑和绝望的,但事情就是这样。 现在这个故事令人讨厌!它以星期天下午我被关在顶楼而告结束。严厉的惩罚由于环境而失去其惊吓的一部分,这样的环境无疑是我的秘密。在黑洞洞的、未被利用的顶楼房间里放着一只深色的满是灰尘的箱子,箱内有一半装满了旧书,其中一些书绝对不适宜于儿童看。我通过挪去一片瓦来获得阅读的光线。 这个可悲的星期天的晚上,我父亲在去睡觉前的瞬间成功地与我作了一次短暂的谈话,于是我们和解了。当我躺在床上时,我确信,他完全彻底地改变了我,比我改变他更彻底。 (1919) [book_title]克莱因与瓦格纳 王滨滨 译 1 经历了出逃越境的迅速行动与亢奋,经历了一连串的紧张、事件、激动与危险之后,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神情落寞地坐在快车上,仍对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惊诧不已。火车以少有的忙乎劲儿——其实现在根本不用着急了——向南驶去,载着为数不多的旅客,疾驶过湖泊、山峦、瀑布和其他的自然奇景,穿过震耳欲聋的隧道,越过微微摇颤的桥梁,一切是那么奇特,美妙,没多大意思,都是些教科书和明信片上的画面,这些风景人们似曾相识,然而却与己毫无关系。现在这里就是异国了,现在他就属于这块土地了,断了回家的归路。钱是不成问题的,钱有,他带着呢,都是千元张的票子,现在他又把钱在上衣口袋里放放好。 他想现在不会再有什么事儿了,已经越过了边境,有了假护照可以确保暂时无任何追踪,虽然他不断地把这个令人欣悦、使人心安的想法抻出来,十分渴望用它暖暖心,使自己满足,但是这个很不赖的想法就像一只孩子吹其翅膀的死鸟,没有生命,闭着眼睛,铅似的从人手中落下,它不能给人带来乐趣、光辉与欢乐。很怪,这几天他已多次注意到自己完全不能思考想思考的事儿,不能支配自己的思想,它们随心所欲地涌来,不顾他的反抗喜欢停留在折磨他的念头上,他脑子就像一个万花筒,画面的变化被一只陌生的手控制着。也许这只是长时间缺少睡眠和兴奋的原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的确很紧张。不管怎么说目前的状况很讨厌,如果不能很快再恢复平静,找不到乐趣的话,真会令人绝望的。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摸了摸大衣口袋里的手枪。这玩艺儿也属于他的新装备、角色与面具。假证件,偷偷缝好的钱,手枪,假名,把这些东西都随身携带,甚至带着它们进入轻微的中毒般的睡眠中着实令人难受,令人厌恶;这是在犯罪,有点强盗故事的味道,糟糕的浪漫色彩,所作所为与他,克莱因这个好汉根本就不相称。这真叫人难堪,叫人厌恶,并不是像他所希望的那样能松口气,得以解脱。 天啊,他究竟为什么承担了这一切?他一个近四十岁的人,一个以安分的公务员和不声不响、心地善良、具有雅兴的公民而著称的人,一个可爱的孩子们的父亲。为什么?他觉得一定是一种本能,一种强制和渴望,其力量大得足以能使像他这样的人做出不可能做的事儿,而只有当他知道这一点,当他认识到这种强制与本能,当心态又恢复正常时,只有这时才可以松口气什么的。 他猛地坐了起来,用大拇指按了按太阳穴,尽力思考着。很糟糕,他的头像玻璃制品,被激动、劳累和困倦掏空了。可没办法,他非想一想不可,非得寻找,非得找到,非得重新知道自己内心的中心点在哪儿,得对自己有一定的认识与了解。否则无法忍受这种生活。 他费力地搜寻这几天的记忆,就像为重新粘好一个破旧瓷罐的裂缝而用一把镊子把瓷器的碎片捡在一起一样。这都是一些地地道道的小碎片,彼此没什么关联,每个碎片都不能在结构与色泽上表明整体。这是怎样的回忆啊!他看到了一个小蓝盒,用战战兢兢的手从里面拿出老板的公章。他看到了银行里的老人,用棕色或蓝色的纸币兑付他的支票。他看到了一间电话亭,他对着听筒说话时要用左手撑在墙壁上才站得住。其实他看到的不是他自己,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在做这些事儿,一个叫克莱因的陌生人,而不是他。他看见这个人在烧信,写信;看见他在一个饭店里吃饭;看见他(不,这不是陌生人,是他,是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本人!)夜晚向睡在床上的孩子弯下腰去。不,这是他本人!这多令人伤心!现在再次回忆也是一样。看着熟睡的孩子的脸庞,听着他的呼吸,知道再也看不见这双可爱的眼睛睁开了,再也看不见这张小嘴微笑吃东西了,再也得不到他的吻了,这多痛心啊!多痛心啊!为什么那个人让克莱因本人伤心! 他不再拼小碎片了。火车停了下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大站,车门摆动着,箱子在车窗前晃来晃去,纸牌有蓝的黄的,高声地招呼着:米拉诺旅馆,大陆旅馆!他需要注意这些事吗?它们重要吗?是不是有危险?他闭上了眼睛,有那么一分钟麻木不仁,可继而又马上惊跳起来,睁大着双眼扮作警觉的人。他在哪里?还是火车站。停一下,我叫什么来着?他练了千百次了。好吧:我叫什么?克莱因。不是,该死的!让克莱因滚蛋吧,克莱因不存在了。他摸了摸有护照的上衣兜儿。 这一切多累人啊!太累人了(人如果知道当个罪犯有多么费劲该多好)!他紧张得握紧双拳。这里的一切根本都和他无关,米拉诺旅馆,火车站,行李搬运工,这一切他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不,要找的是其他的东西,重要的东西。是什么呢? 火车已经又开动了,昏昏欲睡中他回到自己的思绪里。这是非常重要的,关系到生活是否还要再继续忍受下去的问题。或者,结束这全部劳神的荒唐事不是更简单吗?他不是带着毒药了吗?鸦片?噢,没有。他想起来了,毒药他根本没买到。可他有手枪。对了。很好。太棒了。 “很好,”“太棒了,”他自言自语地大声喊了起来,又补充说了诸多类似这样的话。蓦然间他听到自己在说话,吓了一跳,他看到自己变了形的脸映在窗玻璃上,陌生,丑陋,一副愁容。天啊,他暗暗喊道,天啊!怎么办?活着还有什么劲?用额头去撞这苍白丑陋的影像,扑向这扇模糊不清的讨厌的玻璃窗,死死咬住玻璃,用它割断自己的脖子。用头猛撞铁路的枕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响,被许多车轮卷起,连同一切,肠子,脑子,骨骼,心脏,还有眼睛,都在铁轨上碾个粉碎,化为乌有,一了百了。这是唯一所希望做且还有意义的事儿。 当他绝望地凝视自己的影像,用鼻子撞玻璃窗时又睡着了,也许几秒钟,也许几个小时。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眼睛睁不开。 他从梦中醒来,最后一个梦留在了记忆中。他梦见自己坐在一辆汽车的前座上,车子急速穿过城市,非常鲁莽,忽上忽下的。旁边坐着一个人在驾驶。梦中他猛撞这个人肚子一下,从他手中夺过方向盘自己来驾驶,疯狂地越过种种障碍,紧贴着马车和橱窗行驶,擦过树木,快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以致他眼冒金星。 他从梦境中醒来。头轻松多了。他对梦中的情形笑了笑。肚子上那一击很好,他喜滋滋地回味着这一击。现在他开始复原并思考这个梦。车是怎样擦树呼啸而过啊!这呼啸声或许是火车开的声音?驾车尽管有许多危险可毕竟是种快乐,是种幸福,是种解脱!是的,自己驾驶,哪怕粉身碎骨也比总是让人载着,由他人摆布要好。 可是,梦里他到底给谁一击呢?陌生的司机是谁?谁坐在他身边掌握着汽车方向盘?他想不起那人的脸,想不起那人的身子,只能想起一种感觉,一种模模糊糊的隐隐约约的心境。那个人能是谁呢?某个他所敬重的人,他把掌握自己生命的大权让给了这个人,一个容忍他支配自己的人,但他暗地里毕竟恨他,最后还是给他肚子一脚!也许是他父亲?或许他的一个上司?或许——或许这已到头儿了——? 克莱因睁开眼睛。他找到了失去线索的端头。他又知道了一切。梦境已忘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他知道了!现在他开始知道、猜想到并品尝到他为什么坐在这辆快车上,为什么他不再叫克莱因,为什么他贪污了钱又伪造了证件。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是的,是这样的。再这样对自己隐瞒毫无意义。是因为他的妻子才发生了这一切,完全是因为他的妻子。他终于知道了这一点,多好啊! 顷刻间他觉得从这个认识的塔尖上俯瞰到生命的很长一段路程,他的生活长期以来一直是支离破碎的,是一些完全无价值的碎片。他回望走过的一段长长的绵延不断的路程,回望整个婚姻,这段路程在他看来就像一条漫长的,使人疲惫、凄凉的街巷,一个人在尘埃中负重艰难独行。他知道韶光年华的闪亮高峰与嫩绿的辉煌峰尖消逝在后面某一处,在尘埃那边消逝得无影无踪。是的,他曾年轻过,现在不是小青年了,像所有人一样,他曾有过宏伟的梦想,对生活与自己都曾有过许多期望。可从那时起一切只不过是尘埃,重负,漫长的街道,酷热,无力的膝盖,只是在干涸的心田还隐匿着一种睡觉睡得已忘却,已变得苍老的思乡之情。这就是他的生活。这就是他的生活。 他朝窗外望去,惊愕得浑身一颤。不寻常的景致望着他。他一个激灵,陡然看见已到了南方。他惊叹不已,立起身来,探出窗外,又一层面纱揭了下来,他命运的谜团又清晰了少许。他到南方了!他看见青翠蓊郁的平台上葡萄藤拱绕,泛着金褐色的破败屋宇半露在瓦砾中,仿佛在旧版画上,还有鲜花怒放的粉红色树木!车开过一个小火车站,车站有个意大利的名字,奥诺或奥纳什么的。 总的来说克莱因现在能读他命运的风信旗了。命运远离了他的婚姻、职务,远离了他至今的全部生活与故土。命运走向南方!直到现在他才懂得在出逃的匆忙与陶醉中为什么选择了有意大利名字的城市为目的地。他是按一本旅馆手册选的,看上去像是任意的,是碰碰运气,他同样可以说个阿姆斯特丹,苏黎世或马尔默地名。现在看来这决非偶然。他来到了南方,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这样他青年时代最辉煌的愿望实现了,能让人想起那个时代的标志对他来说已在毫无意义的生活的漫长荒芜的街巷里泯灭消亡。一种无形的力量安排着命运,使他生命中两个最为迫切的愿望得以实现:早已遗忘了的对南方的向往及渴望出逃和从劳役般的工作与婚姻的尘埃里解放出来,这种渴求是暗地里的,从未清晰、从未自由地表达出来过。那次与上司的争吵,那次不期而至的贪污钱的机会——所有在他看来很重要的事情现在都变成小小的偶然事件。并不是这些偶然事件引导着他,而是他灵魂中两个宏愿获胜了,其余的只是方法与途径。 克莱因被这种新的认识深深地震惊了。他觉得自己是个玩火柴时点燃了房子的孩子。现在房屋在燃烧。天啊!他从中得到了什么呢?就算他去了西西里岛或君士坦丁堡,能让他年轻二十岁吗? 这时火车开了,村落一个接着一个向他迎面而来,有着独特的秀美,是一本赏心悦目的画册,里面有人们期望在南方看到,从明信片上熟悉的所有美丽景物:小溪上桥拱弯弯的石桥,褐色的岩石,长满矮小蕨类植物的葡萄园墙,细高的钟塔,教堂正面的墙色彩斑斓或被有微微隆起的雅致的拱形门和穹顶的前厅所遮掩,粉红色的屋宇,砌着厚墙的拱廊厅堂涂着清凉至极的蓝色,柔媚的栗树,间或是墨柏,攀登的羊群,一个庄园主房前的草坪上是上好的棕榈树,矮小,树桩粗壮。一切都是那么奇特,简直难以置信,所有这一切简直美不胜收,显出许多令人愉悦的东西。是有这样的南方,它不是虚构的故事。石桥与柏树圆的是青年时代的梦,屋宇与棕榈树对他说:你已摆脱了旧的生活,完全崭新的生活开始了。空气和阳光仿佛加了调料与增强剂,呼吸轻松了,生活有可能了,手枪变得多余了,在枕木上了却一生不那么急切了。即使经历了一切不幸,尝试一番看来还是可能的。生活或许能忍受下去。 疲倦再次收伏了他,现在他更容易香梦沉酣,于是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一个旅馆小城响亮的名字唤醒了他。他急忙下了车。 一个帽子上有“米拉诺旅馆”标牌的侍应生用德语跟他攀谈,他订了一间房间,要了地址。他睡眼迷离,蹒跚地走出玻璃大厅与陶然意境,走进了柔和的夜晚。 “我想象中的檀香山就是这样子,”这一想法掠过脑海。一种喧闹非凡的景色,几乎已是夜景,向他摇曳而来,令他陌生,不可思议。在他面前,山坡笔直而下,山下深深镶嵌着一座城,他垂直地俯视下面璀璨耀眼的广场。陡峭的尖尖宝塔糖似的山峦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湖泊陡然倾斜,湖泊在无数码头灯的映射中清晰可鉴。一辆缆车像个篮子朝着城市,顺着井状山丛而下,既危险又像孩儿玩具。几座高耸的山峰上,直至山尖亮着灯的窗户大放光明,随意排列成一行行,一层层,组成星座。大宾馆的屋顶从城市向上拔起,幽暗的花园点缀其间,一股夏季温暖的晚风夹着尘埃与花香在目眩的路灯下,心情舒畅地飘浮而过。从水边灯光纷纷荧荧的晦暗处涌来有节奏的、滑稽可笑的铜管乐。 这是不是檀香山,墨西哥或意大利对他来说无所谓。这是异乡,是崭新的世界,崭新的空气,哪怕它使他困惑,悄悄地给他带来恐惧,但毕竟散发着陶醉、令人难忘和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的芳香。 一条街道好像通向野外,他漫步朝那个方向走去,走过仓库和空的货车,转而又路过郊外小屋,里面有人用意大利语大声喊叫着,在一个酒馆院子里,曼陀铃声刺人耳膜。在最后一栋房子里响起一个少女的歌声,和谐悦耳的歌声所散发出的魅力使他心魂不安,令他高兴的是能听懂一些歌词并记住了副歌部分: 妈妈不同意,爸爸不同意, 我们又如何相爱? 歌曲仿佛从他年轻时的梦中传来。他浑然不觉地继续沿着街道走,着迷般地潜入蟋蟀鸣唱的温煦夜色中。这时出现了一个葡萄园,他中了邪似的停住了脚步:一阵烟火,一盏盏绿光闪烁的小灯轮番起舞,灯火充溢在空气与馥郁芬芳的蒿草里,无数流星陶陶然缤纷曼舞。这是一群萤火虫,它们悠缓地悄无声息地掠过暖风飘拂的夜晚。夏季的空气与泥土仿佛在闪闪烁烁的造型和无数闪动的小星星中优哉游哉地尽情享受。 外乡人良久面对这魔幻般的景象,沉醉其中,因这美妙的奇景而忘却了这次旅途中忧心忡忡的事,忘却了他生活中忧心忡忡的事。还有现实存在吗?还有业务和警察吗?还有候补文官和证券行情报告吗?十分钟路以外的地方有火车站吗? 从生活中逃进一个童话世界里的逃兵慢慢朝城市方向转过身来。灯光闪射。人们冲他喊着他听不懂的话。不知其名的巨树郁郁葱葱,一个石制教堂连同令人眩晕的平台悬荡在峭壁上,灯火通明的街道被阶梯隔断,像山溪似的匆匆向小城流去。 克莱因找到了他的旅馆,一进无比简朴的明亮房间、大厅与楼道,他的陶醉感即刻消失殆尽,胆小羞怯复归,连同他的不幸与罪恶。他在门房、侍者、电梯操作工及旅馆客人们警觉审视的目光下,猥猥琐琐地蜷缩在饭店最凄寂的角落里。他用微弱的声音要来菜单,好像他还很穷,不得不节省,仔细地将所有菜的价格一起浏览了一遍,点了些便宜的菜,鼓起勇气装腔作势地要了半瓶本不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当他最终把门一关,躺在自己简陋窄小的房间时满心欢喜。旋即就入睡了,睡得酣畅死沉,但只有两三个小时。他再次醒来时仍是半夜。 他从无知觉的深渊中走来,凝视着充满恶意的晨曦,不知身在何处,有一种淡忘并疏忽重要事情的感觉,这令他透不过气来,问心有愧。他四下乱摸时触到了开关打开了灯。小房间跳进刺眼的灯光里,陌生,空寂,无意义。他在哪儿?丝绒沙发恶狠狠地呆视着。所有的东西都冷漠又挑衅地望着他。这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自己,从脸上看到了被淡忘的事情。是的,他知道了。这张脸他以前不曾有过,不是这双眼睛,不是这些皱纹,不是这种肤色。这是一张新的脸,有一次这张脸曾引起过他的注意,是在一块玻璃片里,是在这荒唐的日子里仓促上演的一出戏中的某个时刻。这不是他的脸,那张端正的、恬静的、能容忍谦让的弗里德里希·克莱因的脸。这是一张有标记的人的脸,被命运用新的标记盖上了戳,比过去那张脸苍老又年轻,像个假面具,可奇怪的是满脸放光。没人会喜欢这样的脸庞。 就这样他带着刻有标记的脸坐在南方一家旅馆的房间里。被他抛弃的孩子们在家睡着。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睡觉,再也看不见他们醒来,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他再也不会用那床头小桌上的杯子喝水了,在这张桌子上,落地灯旁边放着晚报和书,桌后面靠墙的床上面是他父母的照片,这一切的一切。可现在这些不复存在了,而他在这里一家外国旅馆里对着镜子呆看,看着罪犯克莱因这张忧郁的、充满畏惧的脸,丝绒家具冷冰冰不怀好意地望着他,一切都变了样,一切都不正常。但愿他父亲对此体验一番! 自青年时代起克莱因从未这么直截了当,这么孤自沉浸在情感中,从未这样到国外来,从未这样赤裸裸,这样笔直地直面命运无情的阳光。他总是忙点什么,忙于其他事儿而不是自己的事,总有事儿可做,有事儿牵挂,如钱,职务的晋升,家里的祥和,学校的事儿,孩子的疾病。作为公民,丈夫和父亲他总是有应尽的伟大而神圣的责任在身,他的生活处在这些责任的保护与阴影下,他为它们做出了牺牲,他的生活从它们那里得到了辩护和意义。现在他一下子赤裸裸地悬在天宇,独自一人面对太阳与月亮,感受周围稀薄冰冷的空气。 并不是地震把他置于这种可怕的有生命危险的境地,不是上帝,不是魔鬼,而是他自己,他本人,诧为奇事!他自己的行为把他抛至此,置他于这种陌生的无涯状态中,孑然一身。一切都在他心田长大形成,命运在他自己内心形成,犯罪和反抗,神圣职责的弃置,向宇宙的跳跃,对他妻子的仇恨,出逃,孤寂也许还有自杀。其他人或许也会经历过不顺利和天翻地覆的事儿,那是由于火灾和战争,由于事故和他人的恶意,而他,罪犯克莱因,不能用任何这类事件为理由,不能以任何事情做借口,没有任何事情能对他的所作所为负责,最多也许是他的妻子。是的,是她,当然可以也必须把她考虑进去,她得担当责任,如果一旦要他做出解释的话,他可以指出她来! 一股很大的怒气在他心头燃起,他一下子想起一点事儿,刺辣辣的,致命的,是想象与经历的一团乱麻。这使他想起做的汽车梦,想起在梦里给他敌人肚子上的一击。 他现在想起来的是一种感觉,或者说是一种幻想,一种少有的不健康的精神状态,一种诱惑,一种疯狂的欲望或者像人们通常所称的东西。这是一种想象或幻觉,他犯下了恐怖的血腥暴行,把妻小和自己残杀了。他多次(现在当镜子一直向他展示他那打上烙印、困惑的罪犯面孔时才想起来),他不得不多次想象着谋杀四条性命,更确切地说,他绝望地抵御当时在他心里出现的这一可憎而荒唐的幻觉。在他看来恰恰是当时这些想法,梦幻和折磨人的精神状态开始在心里形成,随着时间的推移导致了他的贪污与逃亡。也许(有可能)不只是对他妻子和婚姻生活无比强烈的厌恶使他离家出走,更多的是一种担忧,唯恐哪一天他也许还会犯下更可怕的罪行:把他们所有人都杀了,宰了,看着他们躺在血泊中。进一步讲,连这个想象都还有来头。产生这种念头,好比人们突然有些头晕的时候,总认为自己要摔倒了一样。但凶杀行为的情形源于一个特殊的源头!他现在才认识到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当时他第一次有了杀害全家的强制念头并被这见鬼的幻觉吓得要死,这时他回忆起一件小事儿,似乎颇具讥讽意义。往事是这样的:几年前,在他生活未毁,甚至几近幸福的岁月里,有一次他和同事谈到德国南部一个叫W老师(他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了)的恐怖行径,这个老师以可怕的血腥手段屠杀了全家人,然后对自己下了手。当时讨论的问题是,对这样的行为有多少责任能力可谈,又进一步讨论了究竟是否可以、怎样理解并解释这种行径,这一人的丑陋性的可怕爆发。他,克莱因当时忿忿不已并针对一个同事试图从心理学上解释那种残杀而发表了看法,态度极为激烈:一个正派人面对这种恐怖罪行只能抱愤怒和憎恶的态度,这种血腥行径只能在一个魔鬼头脑中产生,对这类罪犯来说,任何惩罚,任何判决,任何酷刑都不够严厉,不够重。他今天还能详细记得他们围坐的桌子,记得他表达出愤怒后那位年老的同事用一种惊奇的,略带谴责的目光扫了他一眼。 当时在他初次在卑鄙的幻想中把自己看成杀害他家人的凶手,被这种念头吓得毛骨悚然时,又立刻想起几年前关于谋害亲人的凶手W的谈话。很奇怪,虽然他可以发誓说当初很真诚地道出了最真实的感情,但现在在他内心深处有一种可憎的声音在讪笑他,对他喊道:当初,几年前谈论W老师时,当时他在内心最深处已经理解了W的行为,理解了并赞同了,他滋生了强烈的愤怒与激忿之情,只因他内心里的庸人和伪君子不想承认心声。他希望给予杀害配偶的杀人犯以可怕的惩罚与酷刑,用来谴责其行径的愤然恶骂其实是针对他自己的,针对当时他身上肯定已滋生出的犯罪萌芽的!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和这件事上他之所以无比愤慨,只因为他实际上看到了自己因血腥暴行被起诉而蹲在监狱里,通过往自己身上兜揽种种控告与每个严厉的审判来拯救良心。好像他冲自己发怒就可以惩治或抑制内心深处暗藏的罪孽。 克莱因想了这么多,觉得这对他来说事关重大,甚至事关生命本身。可是把这些追忆与思想摘出个头绪来加以整理难乎其难。他预见到会有一种最终使人解脱的认识,可这闪现的预感敌不过困乏与对他整个状况的反感。他立起身,洗了一把脸,光脚踱着步,直到冷得瑟瑟发抖,于是想睡觉了。 可他睡不着,躺在那儿,无情地听凭情感的摆布,那些十分可憎、痛心、羞辱的情感:对妻子的仇恨,对自己的怜悯,不知所措;对解释,道歉与寻找安慰理由的渴望。既然现在他想不起其他的欣慰理由,既然通往理解的路如此深,如此无情地通向他记忆的最隐蔽最危险的灌木丛中,既然再也睡不着,余下的时间他就躺在那儿,情况糟糕到这种程度他还从未经历过。他心中所有彼此斗争着的令人反感的情感都汇聚成一种可怕的、令人窒息的、致命的恐惧,在他心胸汇集成一个恐怖的梦魇,它周而复始,已到了难以承受的边缘。什么叫恐惧他早领教过了,早在几年前就知道,几个星期几天以来知道得更清楚了!可他还从来没有如此切身地感到恐惧!他强迫自己非想不值一钱的东西不可,想一把遗忘了的钥匙,想旅馆的账单,由此而寻来了一大堆担忧与不愉快的期待。这间小陋室一晚是否要三个半法郎或更多,在这种情况下是否还应继续住下去,这个问题让他喘不过气,冒汗,心跳,长达一个小时。而他清楚地知道这些想法有多么愚蠢,他一直理智地给自己吃宽心药,就像劝说一个倔强的孩子,掰着手指头数说着他的担忧站不住脚的地方,没用,完全没用!相反在这种自我安慰和劝慰背后也渐次有了点类似血淋淋的嘲弄味道,仿佛这纯粹也是装腔作势,是演戏,完全像当初在凶手W事情上的装腔作势。极大的恐惧,被痛苦地判以窒息被勒住的可怕感觉不是为几个法郎或类似的原因,这一点他很清楚。在这背后蛰伏着更糟糕、更严峻的事儿,可是什么呢?事情一定与有血债的老师有关,与他自己的谋杀愿望有关,与他心里所有病态与纷扰有关。可怎样触动它们呢?怎样找原因呢?在他内心没有一处不流血,没有病,不腐烂,不对疼痛极为敏感。他感到忍受不了多久了。如果再这样下去的话,特别是再度过几个这样的夜晚,他就会发疯或自杀。 他紧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想彻底感受一下他的处境以了断它。可情况一如既往,他孤寂无助地坐在那,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了,脑子被恐惧榨干了,头脑紧张,心里的压力使人痛苦不堪,极为忧虑中的他像一只小鸟面对一条蛇那样面对着命运。他现在领悟到命运不是来自其他什么地方,它就在他内心里长成。如果他找不到对付的办法,就会被它吃掉,这样他注定要一步一步地被恐惧,被这种可怕的恐惧追逐,被挤出理智外,一步一步地,直至崩溃的边缘,他现在已经感到临近这个边缘了。 能够明白,该多好,也许这样就有救了!他还远远没有认清他的状况及身上发生的事儿。认识还只是刚刚开始,这一点他或许感到了。如果现在能振作起来把一切仔仔细细地总结,整理并思考一番的话,那么也许就找到线索了。全部事情就有了意义与眉目,然后也许就能忍受得住。但这种努力,这最后的振作精神对他来说太难了,是他力所不能及的,他根本做不到。越是想紧张地思考情况越糟糕,他在自己内心无法找回记忆与解释,找到的只是一个个窟窿,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与此同时折磨人的恐惧再次尾随着他,他可能偏偏把最重要的事情给忘了。他在内心里四下乱翻一气寻找着,像个急躁的旅客,在所有口袋与行李箱里翻找车票,但车票也许就在帽子旁甚至在手里呢。可这个“也许”有什么用呢? 刚才,一小时前或更早一点,他不是已经有所认识,有所发现了吗?是什么呢,是什么?倏忽不见了,他找不回来了。他绝望地用拳头敲打自己的额头。天啊,让我找到钥匙吧!别让我这样毁掉,这么可悲,这么愚蠢,这么悲哀吧!就像狂风中云彩漂移散落成碎片一样,他全部的历史从身边飘忽而过,成千上万的画面杂乱无章,重重叠叠,面目全非,讥讽嘲笑,每个画面都能使人想起什么,什么呢?是什么呢? 猛然间“瓦格纳”的名字脱口而出。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这个名字:“瓦格纳,瓦格纳。”这个名字从何处来?从哪个井底来?他想干什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 他紧紧咬住这个名字。他有了任务,有了问题,这要比悬荡在无形中好。那么谁是瓦格纳?瓦格纳和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的嘴巴,长在我这张罪犯脸上的歪嘴巴现在深更半夜里说出瓦格纳这个名字?他集中思想。想起各种事情。他想起“罗恩格林”(1),由此而想起他与音乐家瓦格纳有些暧昧的关系。他作为二十来岁的青年曾对瓦格纳有着疯狂的倾慕之情。后来他变得多疑,随着岁月流逝他找到了一大堆对瓦格纳的意见和疑惑。他对瓦格纳左挑剔右指责。也许这种批评与其说是针对理查德·瓦格纳本人,不如说是针对自己从前对他的爱?哈哈,他又抓住自己了吗?又揭穿了一个骗局,一个小小的谎言,翻出一小堆垃圾吗?啊,是的,事情一个接一个地显现了——公务员与丈夫弗里德里希·克莱因无可指摘的生活并非十全十美,并非一干二净,每个角落都有问题存在!是的,对了,在瓦格纳问题上也如此。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遭到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尖刻的批评与忿恨。为什么?因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不能原谅自己年轻时对同样一个瓦格纳有过爱慕之情。他现在在瓦格纳身上追寻自己年轻时的狂热,自己的青年时代,自己的爱情。为什么?因为青年时代,狂热,瓦格纳以及所有这一切令他极为不快地回想起早已忘却了的往事,因为他被动地娶了并不爱的妻子,或者仍然不对,不够。哎,就这样,就像反对瓦格纳一样,公务员克莱因对许多人事儿都是这样对待的。他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克莱因先生,可在安分守己的背后隐藏着污垢与无耻!舍此无他物。是的,如果他想诚实的话——他得对自己隐匿多少秘而不宣的念头啊!在大街上向漂亮的姑娘投过多少目光,晚上下班回到妻子身边时路上碰到的恋人他有多妒忌!于是就有了谋杀的念头。他难道没把本应对自己的憎恨也对准那个老师…… 他猛地吓了一大跳。又有关联!老师兼杀人犯原来叫瓦格纳!就是说这才是关键所在!瓦格纳——那个可怕的人,那个杀了全家的疯狂罪犯就叫瓦格纳。长此以往他的整个生活不是以某种方式与瓦格纳有牵连吗?这个可恶的阴影不是到处尾随着他吗? 好了,谢天谢地,线索又找到了。是的,在早已流逝的较好岁月里,他还曾气愤恼怒地骂过这个瓦格纳呢,曾诅咒过给他最残酷的刑罚。然而后来他不再想瓦格纳了,自己却有了同样的念头,多次在某种幻觉中看见自己把妻小都杀了。 难道这还不十分明了吗?不对吗?不是会很容易发展到对孩子们的生存所承担的责任让一个人无法承受,自己的生命与生存同样无法承受,觉得生存只是一个错误,是一种罪愆与磨难吗? 他叹了一口气,把这个想法想了个彻底。他现在觉得十分肯定,就在最初听到这起案件时,心里就已经理解并赞同了那个瓦格纳式的凶杀,当然赞同的只是它作为一种可能性。在他当初还没感到自己不幸,生活还没一塌糊涂时,几年前在他认为还爱妻子,相信她的爱情时,就在当时他的心髓已经理解了老师瓦格纳,暗地里赞成他可怕的屠杀以献祭品。当时他所表述所认为的始终只是理智的意见,不是内心的意见。他的心——那个命运长于此的最深处的根——一直持另外一种意见,他的心理解并赞同了犯罪。一直有两个弗里德里希·克莱因,一个是看得着的,另一个是隐蔽的,一个是公务员,另一个是罪犯,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凶手。 可当时他在生活中始终站在“善”我的一边,那个公务员,正派的人,丈夫和正直的公民一边。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意见他从未赞同过,根本不知其存在。然而内心最深处的声音浑然不觉地左右着他,最终使他成为逃犯与被抛弃的人! 他感激地牢牢抓住这个想法。这毕竟是有些合乎逻辑的东西,是类似理智的东西。但还不够,所有重要的东西还是模模糊糊,但还是获得了一定的清晰度,一定的真实。真实——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这个线索的短头儿别再丢失该多好! 他半醒半睡,累得浑身发热,一直在思索与梦境之间的界线上徘徊,他将线索丢失了千百次,又千百次找到了它。一直到天亮从窗子传来街上的喧闹声。 2 上午克莱因跑遍了城市。他来到一家旅馆前,里面的花园他很喜欢,于是走了进去,看了一个房间,租了下来。到离开时他才四下寻找旅馆的名字,上面写着:“大陆旅馆”。这个名字他不熟悉吗?不是预先报过吗?就像米拉诺旅馆一样吗?所以他不再寻找,很满意他的生活似乎陷入了一种陌生的、游戏般的、有特殊意味的氛围中。 渐渐地又有了昨天那种魔力。来到南方真好,他感激地想道。他得到了很好的指引。假如不是这样,不是到处有招人喜爱的魔力,能悠闲地漫步与步入忘我佳境的话,那么他会一小时复一小时地面对可怕的强制性思考,会绝望的。而他设法做到了在宜人的疲惫状态下平平淡淡熬过了几个小时,没有强制,没有惶恐,没有思想,这对他很有益处。有这样的南方,他给自己开了方子来这里真是太好了。南方使生活轻松了。南方令人欣慰。南方使人麻醉。 就是现在大白天里,风景看上去也是美得难以置信,群山高峭险峻,近在咫尺,犹如一幅由一个有点怪僻的画家创作的画。但眼前小巧的东西也都是那么美:一棵小树,一段湖岸,一栋色彩亮丽华美的房子,一堵花园的墙,狭长的麦田静卧在葡萄藤下,像一个住宅花园似的那么小巧玲珑,护理完好。这一切都可爱适意,生气勃勃,令人愉悦欢畅;它们洋溢着康健与信任的气息。人们能爱上这纤巧、舒适、适于居住的风景及风景中文静乐观的人;能够热爱点东西——怎样的解脱啊! 带着忘却与迷失自己的强烈意愿,因蛰伏的畏惧感而出逃的受煎熬的人尽情游荡在陌生的世界里。他信步走到郊外和美丽的辛勤耕作过的沃野上。农田使他想到的不是故乡的田畴与乡土气息,而更多的是荷马与罗马人,他从中发现了有些古老而文明,但毕竟是带有草根的东西,一种北方不曾有的纯洁与成熟。小小的教堂与色彩纷呈、部分地方坍塌的圣像柱,几乎全被孩子们用野花打扮一番,路旁比比皆是,向圣徒们表示着敬意,在他看来,这些东西与众多古人们留下的小神庙与圣迹有着同样的意义,源于同一种精神,古人们把每个小树林,每一泓清泉和每一座山都奉为神祇,他们开朗的虔诚散发着面包、美酒与健康的芬芳。他返回城里,在回音四起的拱廊下奔跑,在铺就石子的崎岖路上跑累了,好奇地朝敞着门的店铺与作坊里张望,买了意大利文的报纸,并没有看,最终疲惫地来到湖边一座瑰丽的花园。疗养的客人们在这里闲荡,坐在长椅上读书,巨大的古树对着自己水中的倒影顾影自怜地悬挂在墨绿的水面上,给水面架起一个遮阴的穹顶。难以置信的植物,形如蛇,状如假发套的树木,栓皮栎和其他奇珍树种调皮抑或畏缩抑或凄楚地伫立在开满鲜花的草坪上,远处湖泊对岸,稀稀疏疏或乳白或粉红的村落与农舍隐现其间。 他沮丧地坐在一只长椅上,正恹恹欲睡时,一阵坚定有弹跳力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一个脚踏赤褐色系带的高筒靴、身着短裙、裙下穿着一双薄薄的网眼袜的女人跑了过去——是个姑娘,强健有力,腰杆笔直,带有挑衅性,时髦,骄矜,冷艳的脸蛋,涂着红红的唇膏,高高密密的云鬓泛着金属色的淡黄。她走过时看了他片刻,目光像宾馆的门房和侍者的一样自信,揣度着他人,过后她又漫不经心地向前跑去。 不管怎么说,克莱因想,她做得对,我不是能引起别人重视的人。我们这种人她是不会多看两眼的。但她短暂而冷漠的目光还是使他黯然神伤,他觉得自己被某个只看表面与外表的人轻看,蔑视,从他往事的深处增生出的硬刺与武器对她进行着防卫。早已忘记她质地优良栩栩如生的鞋,她那富有弹跳力与刚健的步伐,薄薄的连裤丝袜下那有弹性的玉腿有那么片刻把他迷住了,荡他心魂。她的衣服发出的簌簌响声,能让人想起她的秀发和肌肤的淡淡清香已逝去。刚才她身上散发的好闻柔和的性与爱情的气息已被抛到一边踩烂,把他从她那儿驱走。取而代之的是回想起许多往事。他曾多少次见过这种人:年轻,有信心,富有挑战性,妓女也好或者是爱虚荣的交际花也好,她们那无耻的挑衅曾多少次令他恼怒,她们的自信多少次激怒了他,她们冷漠鲁莽的自我表现多少次令他作呕!郊游时或餐馆里,他妻子对这种非女性的宠妃似的女人愤怒不已,他多少次心有同感! 他怅然地把腿伸展开。这女人把他的好心情搅坏了!他感到气愤,感到被刺激被漠视了,他知道,如果这满头黄发的人再次走过,再次打量他的话,他肯定会脸红,会觉得自己的衣服,鞋帽,脸庞,头发和胡须都差劲,低人一头!让她见鬼去吧!这一头黄发就得去见鬼!这头发是假的,世上哪儿也没有这种黄头发。她还化妆呢。一个人怎么会费半天劲去用口红涂嘴唇,黑人做法!这样的人还到处跑,好像世界就是她们的,她们能登场,有自信心,厚颜无耻,把正派人的喜悦搅没了。 随着再次涌上来的怏然,恼怒和羞怯,往事的狂澜又翻滚上来,其间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你是在引用你妻子的话,你是在承认她说得对,你又依附了她!有那么片刻一种感触淹没了他,诸如我是一头笨驴,还总把自己算作“正派人”,我不再是了,我和这个黄发女人同属于另一个世界,这不再是我以前的世界,不再是正派人的世界了,这个世界里正派不正派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这里每个人都想着为自己过艰难的生活。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对这个黄发女人的鄙视和以前对老师和凶手瓦格纳的愤慨一样只是一种表象,不坦诚,还有他对另外一个瓦格纳的反感,其音乐他曾觉得给人施以感官淫秽。刹那间他掩埋了的感知,丢失了的“我”睁开了眼睛,用它那无所不知的目光告诉他所有的愤慨、所有的恼怒、所有的鄙视都是错觉,幼稚,落成了个鄙视人的可怜家伙。 这个完善的、全知的意识也告诉他在此又面临一个秘密,揭示它对他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这个妓女或交际花,这般优雅、诱惑与性的魅力绝不令他厌恶,绝不是一种侮辱,而对她的评语只不过是凭空想出来并强加给自己的,之所以这样做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本性,对瓦格纳,对兽性和魔鬼的惧怕,如果他一旦把道德和小市民的桎梏与伪装去除的话,可能会在自己身上发现这个魔鬼。一种类似嘲笑、讥笑的东西闪电般地在他心里跳动起来,可马上又不吱声了。沮丧的感觉又取胜了。每次觉醒,每一次动情,每一个想法总是在他软弱得只会忍受煎熬的地方正中靶心地击中他,这令人毛骨悚然。现在他又身处苦难之中,为他失意的生活,妻子,犯下的罪行和未来的无望苦恼着。恐惧再次来临,无所不知的“我”像个没人听见的唉声叹气者沉落下去。噢,多么痛苦啊!不,在这问题上黄发女人没什么责任。而所有他对她的反感,实在不能使她痛苦,伤害的只能是他自己。 他站了起来,开始奔跑。他从前常常以为自己过的是一种孤寂无比的生活并以几分虚荣心把某种听天由命的哲学归于自己的学说,在同事中他也被认为是个学者,有书卷气,私下里还是个文艺爱好者。天啊,他从未孤独过!他和同事们,和妻子,和孩子们,和各种各样的人谈天,而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忧愁能够忍受得住。即使他自己独处,也不孤寂。他与许多人甚至全世界的人意见一致,分担他们的忧愁,分享他们的欢乐与欣慰。他周围直到他内心深处总有大伙儿在,就是在他独处,痛苦与气馁时他也总是一群体中的一分子,属于一个保护性的协会,属于正派人,体面人和安分人的世界。可现在,现在他品尝着孤独。每支箭都射中他自己,每个安慰的理由都证实是毫无意义的,每次因恐惧的逃窜只能通向那个他与之决裂,对他来说已支离破碎滑走掉的世界。他一生中所有美好的正确的东西现在都不是那么回事了。他不得不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掏出来,没人帮他忙。而他到底在自己身上找到了什么呢?哎,杂乱无章与心碎欲裂! 一辆他躲开的汽车转移了他的思想,给它们扔过来新的养料。他感到未睡够的脑袋空虚晕眩。“汽车,”他想道或说道,但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顿时感到一阵虚弱,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又看见了好像熟悉的情景,让他回想,给他的思想注入新的血液。他看见自己坐在汽车里驾驶,这是一个他曾做的梦。他把司机推开自己抢过方向盘,梦境里所找到的感觉恍如解放与胜利。是有欣慰的东西,在某个地方,很难找到。但是有欣慰的东西。哪怕只在幻想或梦境里,存在着一种令人舒心的可能性,完全由自己驾驶着汽车,嘲笑着把其他任何司机从驾驶座抛到一边去,哪怕汽车跳跃着驶过人行道或者撞到房子或人,但这毕竟是乐趣,要比被人保护着由他人驾车行驶,永远是个孩子好得多。 孩子!他忍不住笑了。他想起还是少儿和青年时时常诅咒并怨恨克莱因(2)这个名字。现在他不再这样叫了。难道这没意义吗?是个比喻,是个象征?他不再小了,不是要让别人带路的孩子了。 在旅馆进晚餐时他碰巧要了一种醇和甘甜的酒,把酒名记住了。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助人一臂之力,有为数不多的事物可以给人以安慰减轻生活的负担。能认识它们很重要。酒就是这样一种东西,南方的空气和风景也是一种。还有什么?还有别的吗?有的,思维也是一种给人以慰藉的事情,能给人以快乐,帮助人生活。但不是任何一种思维!噢不,有一种思维是受罪是荒唐的。有一种思维令人痛苦地在无法改变的事实上绞尽脑汁,其结果只能是恶心,恐惧与厌世。另外一种思维人必须去寻找,必须学会。这到底是思维吗?这是一种精神状态,是一种心境,它总是只延续片刻,想紧张思考的话只能破坏这种状态。在这种最为理想的状态中人的想法,追忆,幻觉,梦幻与认识都具有特色。关于汽车的想法(或梦幻)就属于这一种,属于给人以慰藉的好的一种,突然而至的对凶手瓦格纳的回忆及数年前关于他的讨论也属于这一类。在克莱因这个名字上的奇怪念头也如此。有了这些想法和念头,恐惧与可憎的不快在突然产生的自信面前退却一会儿,尔后似乎一切都那么美好,孑然独处也感到坚强,自豪,往事忘却了,接下来的时光全无恐怖。 他得对此有所感悟,这一点必须懂得,学会!如果他能做到经常在内心找到那一类的思维,保持住并唤它出来,他就得救了。于是他想啊想,不知道下午是怎样度过的,时光仿佛在睡眠中融化掉了,也许他也确实睡了,谁想知道这一点。他的思绪总是围绕着那个秘密转。他吃力地思考着与黄发女人的相遇,想了许多。这个偶遇意味着什么?这次短暂的相遇,与一个陌生、楚楚动人、但不讨他喜欢的女人对视了几秒钟怎么会在他心里变成长达几小时的思索,感触,激动,追忆,自虐和指控的源头?怎么会这样的?其他人也是这样吗?为什么黄发女人的风姿,步履,玉腿,鞋袜使他片刻心醉神迷?为什么她冷漠鄙视的目光使他变得如此清醒?为什么这个讨厌的目光不仅使他清醒,把他从短暂的色迷中唤醒,而且还羞辱恼怒了他,使他自我贬低?为什么他只用属于自己以往世界的语汇与追忆来反击这个目光,而这些语汇不再有任何意义,理由是他已不再相信的理由?他用了妻子的评语,用他同事的话,用从前的“我”,那个已不存在的公民与公务员克莱因的思想与见解来反击那个黄发女人及她的使人不舒服的目光,他有一种需求,要用所有想象得出的方法来反击这个目光来为自己辩白,可他不得不看到他的方法纯粹是如今已作废了的旧钱币。从这良久、不快的思考中他除了有憋闷,不安,自己的不是这种痛苦不堪的感觉之外一无所得。但少顷他又感受到了另外那种希冀出现的状态,有一会儿他在内心对所有痛苦的思考摇摇头,懂得了许多。眨眼的工夫他明白了:我对黄发女人的想法愚蠢,丢人,命运主宰着她就像主宰我一样,上帝爱她就像爱我一样。 这个动听的声音从哪来?什么地方还能找到它?怎样再把它引过来?这只奇特的腼腆小鸟落在哪个枝杈上?这个声音说出了实话,说实话是好事,是治病,是慰藉。人如果在心里与命运结为一体并自爱,就能产生这个声音。它是上帝之声,或者是自己最真实的、内心最深处的“我”发出的声音,没有任何谎言、申辩与伪装。 为什么他不能总听到这个声音?为什么真理总是从他身边流走?像个幽灵,人们只有半睁着眼睛才能看见它倏忽而过,如果全睁开眼睛注视它,它就溜走了。为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见这个幸福之门敞开着,可当他想进去时却又关上了! 他在房间里从囫囵觉中醒来,拿过桌子上一本叔本华的小册子,旅途中大多是它相陪伴。他随便翻开一页读到这样一句:“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所走过的人生旅途,特别是看一眼我们走错的脚步包括其后果,我们常常无法理解怎么会走这一步而没走那一步,看上去就好像有个外部力量控制着我们的步履。歌德在《埃格蒙特》中说:人以为左右着自己的生活,自我主管着,可他内心深处的东西不可抗拒地受其命运的牵掣。”这里写的不是和他有关吗?不是与他今天的思想有紧密的关联吗?他迫不及待地继续读了下去,然而没什么了,下面的字字句句没能触动他。他放下书,看了看怀表,发现没上弦,已停了,他站起身朝窗外望去,似乎已近傍晚。 他觉得有点疲倦,好像经过紧张的脑力劳动,可并非心情不畅,精疲力竭,一无所获,而是累得有意义,仿佛完成了一件令人满意的工作。我可能睡了一小时或更长,他想,走到立柜镜子前梳了梳头。他心情少有地自在,舒畅,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笑了!长期以来他看见的脸只是扭曲,呆滞,困惑,现在苍白劳累过度的脸上露出微微的、和蔼的、好看的微笑。他讶然地摇摇头,对自己莞尔一笑。 他下了楼,餐馆里几张桌子上已开始了晚餐。他不是刚吃过吗?无所谓,他极想马上再吃,于是忙不迭地请教侍应生,要了一份美餐。 “先生今晚是不是还想去卡斯蒂廖内?”侍应生上菜时问他。“有快艇从旅馆这儿开。” 克莱因摇头致谢。不,旅馆这种活动不合他的口味。卡斯蒂廖内?他听别人提起过。这是一个娱乐城,有个赌场,有点像个小蒙特卡洛。我的天啊,他到那儿去干什么? 咖啡端来时他从面前一个水晶玻璃花瓶里的一束鲜花中拿出一朵小白玫瑰插在身上。邻桌那儿有一股刚点着的雪茄烟雾拂面而过。对了,他也想要一支上等雪茄抽。 接下来他犹豫不定地在旅馆前来回踱着步。他很想再到那片村野上,昨晚在那儿曾听见意大利女孩唱歌,看见萤火虫魔幻般地跳着火花舞,从中初次领略了南方甜美的现实生活。但他也想去公园,去绿树荫蔽寂静的水边,去那片奇异的树林,如果还能碰到黄发女士,现在她冰冷的目光既不会让他恼恨也不会使他觉得丢脸。另外,从昨天到现在时间是多么漫长啊,难以想象!他在这个南方已经感到多么像在家里一样啊!他经历了多少,想了多少,知道了多少事儿啊! 他又漫步走过一条街,宜人轻柔的夏季晚风吹拂着他。飞蛾痴迷地围绕着初亮的街灯飞舞,勤劳的人们晚上关了店门,插上了铁闩,一群儿童还在四下追逐,嬉戏时在咖啡馆小桌之间跑来跑去,桌子放在街道中央,人们坐在那儿喝着咖啡和柠檬汁。壁龛里的圣母像在点燃的路灯辉映下露出微笑。湖边的长椅上还是充满生机,有人笑,有人吵,有人唱,水面上不时还有一叶轻舟漂浮,上面坐着只穿衬衣的桨手和身着白衬衫的姑娘们。 克莱因很容易找到了去公园的路,但高大的门关上了。高高的铁栏杆后面沉寂的树影晦暗处透着几分陌生感,已经夜静人眠。他往里瞧了良久。尔后笑了,直到现在他才清楚一个隐秘的愿望驱使他来到紧闭的铁门前这地方。好吧,无所谓,没公园也行。 他安闲地在湖边一个长椅上坐了下来,看着川流而过的人们。在明亮的路灯下,他展开一张意大利报纸想读读。他不能全懂,但能翻译的每个句子都给他带来快乐。渐渐地他才不去管语法,开始注意大意,几分吃惊地发现文章慷慨激昂地猛烈诋毁他的人民和祖国。多奇怪啊,他想,还有这种事儿!意大利人写他的人民,正如故乡的报纸总是写意大利人一样,也是这样锋芒所指,也是这样激愤,也是这样不容置疑地确信自己正确别人不正确!连这样一份充满仇恨与无情评判的报纸都没使他恼怒气愤倒是少见,不是吗?不,干吗要恼怒?这一切不过是他不再属于那个世界里的行为方式与语言。这个世界也许好,也许较好,也许对——这不再是他的世界了。 他把报纸放在长椅上继续朝前走。一个花园里,百来盏花花绿绿的彩灯越过密密匝匝的盛开的玫瑰丛流光四射。人们走了进去,他跟随其后,售票处,看门人,贴着广告宣传画的墙。一个没有墙的大厅位于花园中央,只是一个有篷顶的大帐篷,里面无数盏彩灯低垂。许多张空着一半位子的花园桌子占满了通风的大厅;背景处有个灯火通明又窄又高的舞台,银色,绿色和粉红色的耀眼灯光荧荧闪烁。台前音乐家们就座,是个小型乐队。轻快稀疏的笛声飘进绚烂多彩温煦的夜色中,双簧管饱满高涨,大提琴低吟浅唱,有几分恐怖,几分热情。舞台上一个老头儿唱着滑稽歌,他描了红的嘴巴笑得很呆板,充沛的灯光折射到他光秃秃让人发愁的脑袋上。 克莱因寻觅的不是这类玩艺儿,他一时有一种类似失望,欲指责和原来那种在欢乐的时髦人群中生怕独坐的感觉。艺人的娱乐活动在他看来难与芬芳的花园之夜相吻合。然而他还是坐了下来,无数盏彩灯流泻下来的淡淡灯光马上把这种感觉抵消了,像有一层魔纱披挂在敞开的大厅上。轻音乐轻盈热烈地飘过来,夹着许多玫瑰的花香。人们打扮一新,乐不可支地处在乐而不发的欢快中。被柔和的彩色灯光亲切地呵了一口气,打上了扑粉,亮堂堂的脸庞和粲然的女士帽浮在杯子,瓶子和冰激凌杯上方,就是杯子里黄的粉红色的冰激凌,玻璃杯中红的,绿的,黄的柠檬汁也在这一景色中共鸣,如珍珠落玉盘,洋溢着节日气氛。 没人听轻歌剧演员的。可怜的老人孤凄漠然地站在舞台上,唱着他学的歌儿,美轮美奂的灯光顺着他那可怜的躯体流泻下来。他的歌儿唱完了,好像对可以下台挺满意。最前面的桌子旁有两三个人在鼓掌。歌唱家走下了台,不一会儿走过花园出现在大厅里,在紧邻乐队的一张桌子旁坐下。一个年轻女士给他杯里斟上苏打水,同时欠起身子,克莱因放眼望去:就是那个黄头发女人。 现在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刺耳的铃声,响了很长时间,而且很急,大厅里人群骚动。许多人没有帽子和大衣就走了出去。乐队旁的桌子也空了,黄发女人与其他人一起走了出去,她的头发在外面花园的暮色中还发着光。桌子旁只剩下老歌唱家坐着不动。 克莱因决意走过去。他礼貌地向老人问好,老人只点了点头。 “您能告诉我这个铃声是什么意思吗?”克莱因问道。 “休息,”轻歌剧演员说。 “可所有人都去哪儿了?” “赌去了。现在休息半个小时,人们可以在那边的疗养院大厅玩这么长时间。” “谢谢。我不知道这里也有个赌场。” “不值一提。只给孩子们玩的,最多押五法郎。” “多谢了。” 他已经又脱帽道别转过身去了。这时他想起来可以向老人打听一下黄发女人。他认识她。 他犹豫着,帽子还拿在手里,然后走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和他有什么关系?可他感到尽管如此她与他有干系。只是羞怯,是某种妄想,一种拘谨。一小股怒火袭上他心头,是一层薄雾。衣服又沉重了,现在他又拘束了,不自在,生自己的气。最好回家去。他在这群快乐的人群中间干什么?他不属于他们这一类。 来要账的侍应生干扰了他的思绪。他恼怒不已。 “您不能等我喊您吗?” “对不起,我以为先生要走呢。如果有人跑掉了没人把钱替我补上。” 他给的小费很慷慨。 当他离开大厅时,看见黄发女人从花园回来了。他等着让她从身边走过。她走起路来挺拔,矫健又轻盈如燕。 她的目光撞上了他,冷漠,没认出他。他看到她的脸熠熠生辉,是张文静、聪颖的脸,坚韧,苍白,有点自命不凡,化了妆的嘴唇血红,灰眼睛充满着警觉性,漂亮,形状丰满的耳朵上一颗绿色长形钻石晶莹闪亮。她身着白色丝衣,瘦长的脖颈在玻璃纱衣服影子中陷了下去,挂着一串纤细的绿宝石项链。 他望着她,暗自兴奋,得到的又是两个相矛盾的印象。她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吸引人,诉说着幸福与真挚,散发着肉香,发香与修饰的美丽芳香,而另外某些东西则使人厌恶,给人以不真实的感觉,让人担心会失望。对感到有点女人味的东西,对有意识地显示美,对坦然回忆性爱与颠鸾倒凤总是羞羞答答,这是旧有的,养成的,终生保持的。他或许感到了矛盾就在他自己身上。又是瓦格纳,又是美的世界,但无规无矩,是诱惑的世界,但不遮掩,不羞怯,问心无愧。他身上有个禁止他进伊甸园的敌人。 大厅里的桌子现在已被侍应生挪走了,中间腾出一块空地。一部分客人没再回来。 “留下,”一种愿望在这个孤独者的心里呼唤。他已预感到如果现在走掉将面临怎样一个夜晚。又得像昨夜一样,也许还更糟。少眠,恶梦,无望,自虐,再加上性欲的嚎啕,想着洁白如玉的女人胸脯上那串绿宝石项链。也许不一会儿,不一会儿就已达到生活无法再忍受的临界点。可他仍依恋着生活,够离奇的。是啊,他是这样做的吗?否则他干吗到这里来?如果他不留恋生活,如果心中没有憧憬与未来,他能离开妻子,将身后的船只一把火烧掉,使用全部危险的器具,忍着切肤之痛,最终跑到这个南方来旅游吗?他今天喝着美酒,站在大门紧闭的公园门口,坐在码头长椅上的时候不是十分清楚,美滋滋地感到了这一点吗? 他留了下来,在歌唱家和黄发女人落座的邻桌找了个座位。那里聚集着六七个人,显然是当地人,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这次活动与娱乐的一部分。他不断地朝他们望过去。他们与该公园的常客亲密无间,连乐队的人都认识他们,不时地走到他们桌子这儿来或者扔几句玩笑话过来,他们对侍应生以你相称,说话时直呼其名。德语,意大利语,法语混在一起。 克莱因注视着黄发女人。她一脸的严肃冷峻,他还没见过她笑,她沉下来的脸好像无法改变。他能看到她在那张桌子上有点威信,男人和姑娘们和她说话时带着友好与尊重的语气。他现在也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特莱希娜。他琢磨着她是否漂亮,到底喜欢不喜欢她。说不上来。毫无疑问她身材美,走姿俏,甚至非常美,坐姿和保养很好的手也动作优美。但脸上和目光中无声的冷漠,表情中的自信冷静与几近假面具般的呆滞困扰着他,激怒着他。她看上去好像一个拥有自己天堂与地狱的人,没人能和她分担。在这个看上去坚毅无比,矜持,或许自负,甚至恶毒的灵魂中,在这个灵魂中肯定也燃烧着欲望与激情。她寻找并喜欢的是哪种感情,躲避的又是哪种?她的弱点,恐惧,她藏而不露的东西在哪儿?如果她笑,如果她睡觉,如果她哭,如果她吻的话是什么样子? 她怎么会让他动了大半天的脑筋,不得不观察她,研究她,害怕她,生她的气,而他连是不是喜欢她还不知道? 也许她就是他追逐的目标与命运?一种神秘的力量像把他引到南方来一样也把他引到她身边?是一种与之俱来的本能,一条命运线,一种与生命共存却没意识到的欲望?与她相遇是前生注定?命该如此? 他费力倾听着七嘴八舌的闲谈,听到她聊天的只言片语。他听见她对一个英俊,敏捷,穿戴雅致,一头卷曲黑发,一张光洁面庞的小伙子说:“我还想再好好赌一次,不在这儿赌,不赌夹心巧克力糖了,我要到那边卡斯蒂廖内或蒙特卡洛去赌。”尔后又回答他说道:“不,您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也许令人讨厌,也许不明智,但很刺激。” 现在他知道一点关于她的事儿了。悄悄走近她并偷听她的谈话使他非常开心。通过一扇透亮的小窗,他,这个外乡人,极为留心地可以从外面窥视一下她的灵魂。她有欲望。寻求令人心动,充满危险的事情,寻求能使人迷失自己的东西,这种渴望折磨着她。知道这一点他很高兴。卡斯蒂廖内是怎么回事?今天他不是已经听别人说起过这个地方吗?何时?何地? 无所谓,他现在不能思考问题了。但他目前如在这些异常的日子里一样又有了一种感触,他所做,所闻,所见,所想的一切都有关系,都有必要,有个向导在引导他,一连串长期以来聚积的久远的起因结出了果实。好吧,让它们结果吧。这样很好。 一阵快感又袭上他心头,是心静魂安的感觉,这对知道什么是害怕与恐惧的人来说简直令人心醉。他想起幼年时的一句话。他们,那些同学,彼此谈到走钢丝的人怎么能做到这样有把握,在钢丝上毫不畏惧地行走。一个同学说道:“如果你在家里地板上画条粉笔线,准确地在这线上向前走和在很细的钢丝上走同样难。然而人们却走得坦然,因为这中间不存在危险。如果你想象着钢丝只不过是一条粉笔线,两旁的空气是地板,那么你就可以在任何一根钢丝上走得很稳了。”他想起了这句话。说得多好啊!在他这儿是不是也许反过来了?他不是把地当作钢丝连在平地上也都不能安然有把握地走吗? 想起这些欣慰的事儿他由衷地高兴,它们在他心里蕴含着并时时显露出来。人把一切重要的东西都藏于心,没人能从外面帮助他。别和自己作对,要和自己在爱与信任中生活,这样就可以无所不能了。这样人不仅能走钢丝,而且还能飞翔。 他坐在桌旁,手撑着头,投入地沉思默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在内心灵魂的松软滑湿的小径上悬浮在这种感觉中,像猎人与探路者一样搜寻着。此刻黄发女人往这边瞧了瞧注视着他。眼光滞留的时间不长,但在他脸上读得很仔细,当他察觉到这一目光并与她相对而视时,感到一点类似敬重,类似关注,也类似贴近的东西。这次她的目光没伤他的心,没对他不公。这次,他想,她看的是他,是他这个人,不是他的衣服和举止,他的发型和手,而是他身上真实的东西,是无法改变、神秘莫测的东西,是唯一的、神祇的东西,是命运。 他暗自请她原谅今天想了她尖刻可恨的一面。不,没什么可原谅的。他想她坏的愚蠢的一面,感到她不好的一面,这其实是对他自己的敲打,不是针对她的。不,这样很好。 音乐再次遽然响起,他吓了一大跳。乐队奏起了舞曲。可舞台上仍空无一人,昏暗一片,客人们的眼光不瞧舞台而是投向桌子中间空出来的一块方地上。他猜可能要跳舞了。 他抬头一看,瞧见邻桌的黄发女人和年轻的、胡须全无、穿着讲究的年轻人立起身来。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年轻人也有股抵触情绪,极不情愿地承认小伙儿穿戴雅致,举止非常讨人喜欢,头发和容颜漂亮,他不禁暗笑自己。小伙子把手递给她,领她到舞池中,第二对舞伴上来了,现在两对舞伴高雅、稳健、优美地跳起了探戈。他对此懂得不多,但他马上看出特莱希娜跳得非常好,看到她做的都是她懂并且精通的事儿,是她自身存在并会自然流露出的事儿。鬈发浓黑的小伙子跳得也好,他们很匹配。他们的舞蹈向观众讲述着宜人,明快,简朴与开心的事情。他们的手相互轻轻地温存地搭着,膝盖,胳膊,双脚和躯体乐不可支地顺从地做着各自柔婉的动作。他们的舞蹈表达了幸福与喜悦,美好与气派,优雅的生活方式与生活艺术;也表达了爱情与情欲,但不是狂放与炽热的,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天真与妩媚的爱。他们为富人和疗养客人表演了美的东西,这种美的东西就在这些人的生活里,但他们自己不能表达出来,没有别人的相助甚至都感觉不到。这些领取报酬、受过培训的舞蹈家是上流社会的一种替代。他们自己跳不了这么好这么轻盈,不能真正享受生活中惬意的游戏,于是就让这些舞蹈家为他们尽全力表演舞蹈,但也不仅仅如此。他们不仅让演员们表演了生活的轻松与畅快的骄纵,而且舞蹈也使人想起情感与感官的天然本性与无邪。他们的生活在疯狂的工作,放纵的享受与被迫接受的疗养处罚之间摆荡,现在他们从忙碌的劳累过度的,或者也可以说慵懒与饮食过度的生活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痴呆地,暗暗激动地看着这些漂亮轻灵的年轻人跳舞,仿佛看到了明媚的生命春天,看到了遥远的天堂,这个天堂人们已经失去,只在节假日里给孩子讲述它,自己几乎不相信它了,但夜晚却带着燃烧的欲望梦见它。 现在黄发女人的脸部在跳舞过程中有了变化,弗里德里希·克莱因如痴如醉地看着这一变化。如清晨的天空中升起的粉红朝霞,渐渐地毫无察觉地她那严肃冷漠的脸上恍然绽出了笑容,慢慢增多,渐渐变暖。她笔直地目视前方,像苏醒过来似的嫣然一笑,仿佛她,这个冷面人,直到现在才被舞蹈暖和过来,有了生命。男舞蹈演员也笑了,第二对舞伴也笑了,四张笑脸美丽至极,尽管看上去像戴了面具,表情木然,但特莱希娜的脸最为漂亮最为神秘,没人能像她这样笑,像她这样不为外界所动,在快乐感中,内心活泼热情起来,他看见她的笑容后被深深打动了,一种如发现一个秘密宝藏的感觉攫住了他。 “她的头发多漂亮啊!”他听见附近有人小声叫着。他想起自己还曾骂过并怀疑过这一头极美的金黄色的头发呢。 探戈结束了,克莱因看见特莱希娜在舞伴旁边站了一会儿,她的舞伴抓着她的左手仍举到肩膀高度,他看着她脸上的魅力还放着余光,之后渐渐消失。响起了不大的掌声,当他们迈着飘飘然的脚步回到桌旁时大家都望着他俩。 短暂休息后开始了下一个舞蹈,只有一对跳,这就是特莱希娜和她英俊的舞伴。这是一个充满想象的自由舞,一个复杂的小创作,几近哑剧,每个舞蹈演员各跳各的,只是在几次闪亮的高潮和急速的快步终舞时才成双人舞。 在这个舞蹈中,特莱希娜眼睛流露出幸福感,她如此放达,如此动情地飘忽而过,轻健的肢体快乐地紧随音乐的召唤,以至大厅里阒然无声,大家都投入地瞧着她。舞蹈以一个快速旋转结束,男女舞蹈家仅碰碰手指和脚尖,身子尽量向后倾,狂放如醉地旋转着。 看到这个舞,每个人都感到两个舞蹈家以他们的舞姿,舞步,或分或合,或不断甩身或再度找回平衡来表现一种人人皆知,人人深深企盼的感受,但只有几个幸福的人如此简单,如此强烈,如此毫无掩饰地体验着这种感受:健康人对自身的喜悦,这种喜悦升华为对他人的爱,对自己的天性虔诚地喜爱,深信不疑地置身于心愿,梦想与欢娱中。许多人的生活与欲望之间有诸多矛盾与争斗,他们的生活不是舞蹈,而只是在负重下艰难地喘息,而这种负担最终还是他们自己背上的,有那么片刻间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感到了令人深思的悲哀。 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边看舞蹈边回顾他生命走过的许多岁月,仿佛穿过一个幽暗的隧道,隧道那边已失去的东西,诸如青年时代,强烈质朴的感情,虔诚地准备追求幸福等朝气蓬勃金光四射地沐浴在太阳与风中,这一切又奇迹般地临近,仅有一步之遥,被魔力拉了过来加以显映。 跳舞时出自内心的笑容仍挂在脸上,现在特莱希娜从他身边走过。他浑身流过一股喜悦与心醉神迷般的一往情深。仿佛他喊了她似的,她突然热诚地望着他,还没醒过神来,心魂还充满着幸福感,甜甜的微笑还挂在嘴唇上。他也冲着她,这个穿过许多流逝了的岁月黑井才来到其身边的幸福之光笑了笑。 这时他站了起来,就像一个老朋友似的一言不发地向她伸出手。女舞蹈家握住他的手,紧握了片刻,脚不停地又朝前走。他跟随着她。在艺术家们的桌子旁有人给他让了座,现在他坐在特莱希娜身边,看见她脖子亮丽的肌肤上那串长长的绿宝石明灿灿的。 他没参与聊天,因能听懂的极少。他看见特莱希娜脑后处花园耀眼的路灯下,映现出那些鲜花盛开的玫瑰茎秆,是个晦暗的饱满的球形体,有的地方萤火虫飞舞而过。他的思想停止了,没任何事情可想。玫瑰球在晚风中轻轻荡漾。特莱希娜坐在他身边,她耳朵上挂着的绿宝石一闪一闪的。世界正常。 现在特莱希娜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 “咱们俩谈一谈。别在这里。现在我想起来在公园见过您。我明天去那,在同一个时间。现在我很累得马上睡觉。您最好先走,否则我的同事们会向您借钱的。” 一个侍应生走了过来,她叫住他说: “欧根尼奥,这位先生要结账。” 他付了钱,跟她握了握手,脱帽道别后离去了,朝着湖的方向走,不知道去哪儿。现在回到旅馆房间躺下是不可能的。他沿着湖滨大道继续走着,走出小城市郊,一直来到湖边没有了长椅与绿化带的地方为止。他坐到岸边一堵墙上自己哼着歌,没个调儿,是早已忘得无影无踪的青年时代的歌曲片断。他一直坐到感到冷了,陡峭的山峦呈现出带敌意的陌生感。于是他往回走,帽子拿在手里。 一个睡眼惺忪的夜班守门人给他开了门。 “哎呀,我回来有点晚了,”克莱因说着给他一个法郎。 “噢,我们已经习惯了。您还不是最后一个。卡斯蒂廖内的汽艇还没回来呢。” 3 当克莱因到公园时女舞蹈演员已经在那儿了。她围着花园里的草坪迈着轻快的步履走着,在绿荫匝地的一片树丛的入口处突然站在他面前。 特莱希娜用浅灰色的眼睛仔细打量着他,表情严肃,有点不耐烦。刚抬腿走她就开腔了。 “您能告诉我昨天是怎么回事吗?我们怎么老是相遇?我对此想了想。我昨天在疗养院大厅花园里两次看见您。第一次您站在出口处看着我,您看上去挺无聊或者说挺生气,当我看见您时我想起来了:这个人我在公园里已经碰到过一次。您给我的印象不怎么好,我想尽快忘掉您。接着我又看见了您,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您坐在我旁边的桌子上,一下子完全变了个样儿,我没马上认出来您就是我刚才碰到的那个人。可等我跳完舞,您突然站在我面前握着我的手,或者我握住您的,我也不很清楚。怎么会发生的?您肯定知道点什么。但我希望您不是要向我求爱才来这儿的?” 她以命令的眼神看着他。 “我不知道,”克莱因说。“我不是带着一定的打算来的。我爱您,从昨天开始,但我们不必说这些。” “好吧,我们说点儿别的。昨天忽然有什么事情在我们俩之间发生,这让我思索也令我惊恐,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相似或者共同之处。是什么呢?而且,最主要的是:您的转变是怎么回事?怎么不到一个小时您有两张完全不同的脸?您看上去像是一个经历了重大事情的人。” “我看上去什么样子?”他天真地问。 “噢,您最先看上去像个老先生,有些愁眉苦脸,令人不舒服。您看上去像个庸人,像一个已习惯把对自己无能的恼怒往别人身上发泄的人。” 他紧张关注地倾听着,频频点头。她继续道: “后来,后来,还挺不好描述。您坐在那儿略往前欠着身子。当您偶然引起我的注意时,最初几秒钟我还在想,上帝啊,这些庸人的神态有多么令人悲伤啊!您用手支着头,突然样子非常怪,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您身上和整个世界发生什么事对您来说完全无所谓。您的脸像个假面具,非常忧伤或者非常冷漠。” 她断了话头,好像在寻找字眼,可什么也没说。 “您说得对,”克莱因谦虚地说。“您看得这么准确,我不得不感到吃惊。您读我就像读一封信。可您看到的这一切本来只是很自然也完全正确的。” “为什么说很自然?” “因为您在跳舞时,以别的方式表达出完全相同的东西。您跳舞时,特莱希娜,在别的时候也是如此,您就像一棵树或者一座山或者一只动物,或者一颗星,完完全全只有自己,完全是一个人,您只想是您本来的样子,不想成为另外的样子,不管这是好是坏。这不是和您在我身上看见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她审视地看着他,没回答。 “您真是个奇怪的人,”她接着犹豫地说。“到底怎么回事,您真的是看上去那个样子的人吗?在您身上发生的一切真的对您无所谓吗?” “是的。只是不总这样。我也常常感到害怕。可然后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又来了,恐惧感消失了,这时一切都无所谓了。然后人就很强大。或者更准确地说,无所谓说得不准确:一切都美好,都欢迎,是什么就让它是什么吧。” “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认为您可能是个罪犯。” “这也是可能的。甚至说完全有可能。您看,一个‘罪犯’,人们这样说指的是一个人做了别人禁止他做的事儿。可他自己,罪犯本人只不过做了他心中想做的事情。您瞧,这就是我们俩人相似的地方。我们俩有时在很难得的情况下做了我们心中想做的事情。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稀奇的了,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懂这一点。我原来也不懂,我所说,所想,所做,所过的日子只是陌生的东西,只是学到的东西,只是好的正确的东西,直到有一天这一切结束了。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得走,好的东西不再是好的了,正确的东西也不再正确了。生活忍受不了了。可我仍想忍受这种生活,甚至热爱它,虽然它带来这么多的苦难。” “您想告诉我您叫什么,您是谁吗?” “我就是您眼前看见的人,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我没有名字,没有头衔,也没有职业。我不得不放弃这一切。我的情况是在经历了一种长时间的勤劳本分的生活后,有一天我离了巢,到现在时间还不算长,现在我必须学会沉沦或飞翔。世界和我不再有关系了,我现在只有自己。” 她有点尴尬地问道:“您去过疗养院吗?” “您是说疯了?没有,尽管这也是可能的。”他分心了,思想从里面揪住了他。他又开始不安起来,继续说:“如果说这个,连最简单的事马上就会变得复杂,不可理解。我们根本不该谈这种事!只有当人不想理解这种事时才这么做,才谈到它。” “您指的是什么?我确实想搞懂。请您相信我!我对此很感兴趣。” 他频频微笑。 “是的,是的,您想谈论这事情。您经历了点什么,现在想谈谈它。啊,没用。说话是误解一切,把一切都搞得枯燥乏味的最保险的方法。您是不想理解我,也不想理解您自己!您只想在感受到的一个警告面前能心安。您想找个标签能把我编入册,以此把我和这个警告了结了。您先用罪犯和精神病人来试,您想知道我的身份和我的名字。可这一切只能导致离理解越来越远,这一切是个骗局,亲爱的小姐,是理解很糟糕的替代物,更准确地说在想理解,必须理解面前逃脱。” 他停住了,痛苦地用手揉了揉眼睛,而后好像想起点什么高兴的事儿,又笑了。“啊,您看,昨天当您和我有那么一会儿感觉相同时,我们什么也没说也没问,也没想,突然我们彼此握了手,这很好。可现在,现在我们谈,我们想,我们解释,本来挺简单的事儿变得奇怪了,不可理喻了。其实您完全可以很容易了解我就像我了解您一样。” “您以为很了解我吗?” “是的,当然了。您是怎样生活的我不知道。但您大部分时间是在黑暗中过日子,不管自己,而是为了某个目标,一种责任,一个意图活着,我也是这么过的,大家都这么过。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做的,全世界得的都是这个病,世界也因此而毁灭。可有时,比如在跳舞时,您丢掉了打算或责任,您的生活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样子。您一下子觉得好像世界上只有您一个人,或者说好像您明天就要死去,这时您的真相就完全暴露出来了。您跳舞时甚至用它感染了别人。这就是您的秘密。” 她往前走了一段路,走得很快。在伸向湖面的一个突兀的山石尽头站住了。 “您真怪,”她说。“有些我能懂。但是,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他低下头,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很伤心。 “您以为别人总是想从您这儿得到什么,这已成习惯。特莱希娜,您自己不想做不喜欢做的事我一概不想让您做。我爱您,您对此可以无所谓。被爱是一种不幸。每个人爱的是自己,然而成千上万的人一生都折磨自己。不,被爱是一种不幸。但爱,是种幸福!” “只要我能做到我很乐意给您什么帮助,”特莱希娜慢悠悠地说道,像是出于同情。 “您可以,如果允许我满足您的一个愿望。” “哎,您知道我有什么愿望!” “当然,您不应该有。您可是有去伊甸园的钥匙,这就是您的舞蹈。但我知道您还是有愿望的,我对这一点很高兴。您知道吗:有这样一个人,满足您的每一个愿望他都很开心。” 特莱希娜思考着。她警觉的眼睛又变得锋利冷淡。他能知道她什么呢?因为她找不到答案,便变得谨慎起来: “我对您的第一个请求是您要诚实。告诉我谁对您讲起过我什么。” “没有。我从未跟别人谈论过您。我知道的有关您的事情——知道得很少——是从您那儿得知的。我听见您昨天说想到卡斯蒂廖内赌一次。” 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啊,是这样。您偷听我说话来着。” “是的,当然。我明白您的愿望。因为您的情绪不是总那么好,所以您寻求刺激来麻痹自己。” “噢,不,我不是像您说的这么浪漫。我赌不是寻求麻痹,而是很简单——为钱。我想富有,或者的确无忧无虑,可不必为钱而出卖自己。就这些。” “听起来挺对,然而我不相信。但随您便吧!其实您当然知道得非常清楚您从来没必要出卖自己。我们别谈这个了!但如果您想要钱的话,不管为了赌还是别的,那么您就拿我的钱吧!我想,我的钱用不了,我对钱也不在乎。” 特莱希娜又退了几步。 “我几乎还不认识您呢。我怎么可以拿您的钱?” 他猛然脱帽道别,像是一阵疼痛袭身,要走掉。 “您怎么了?”特莱希娜喊道。 “没什么,没什么。请原谅我走了!我们谈得太多了,实在太多了。永远不应谈这么多。” 他也没道别就跑走了,飞速地,就像被绝望吹着穿过林荫道跑走了。女舞蹈家带着郁积的矛盾情感望着他,对他和自己确实感到惊讶。 但他不是因绝望跑掉的,而只是因为有一种无法忍受的紧张与充盈。旋踵间他觉得再多说一句话,再多听一句话都不可能了,他非得自己呆着,有必要非得自己呆着,思考一番,聆听一番,听听自己的声音。与特莱希娜全部的谈话连他自己都感到吃惊和意外,他的话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恍惚一种令人窒息的迫切感袭了上来,非要将他的经历和想法告诉他人,组成句子,一吐为快,对着自己喊出来。他对听见自言自语说的每句话都吃惊不已,但越来越感到所说的事情越说越不那么简单,越说越不对劲儿了;感到他想把无法理喻的东西解释一番是徒然的,所以一下子无法忍受,不得不拔腿走掉。 可现在,当他试着回想刚才那一刻钟时,觉得这个经历令人高兴与感激。这是一个进步,一个解脱,一种肯定。 他整个习以为常的世界成问题了,这种疑惑使他疲惫不堪,备受煎熬。他已经经历了这样的奇迹:一切知觉与意义在我们身上消失之际就是生活变得最有意义之时。可总是有讨厌的疑惑困扰着他:这样的经历是否真的重要,是否它不只是在疲惫的与病态的情感表面偶然泛起了微涟,说到底不只是一种情绪,一种细微的心情波动。现在,昨晚和今天,他看到他的经历是真实的。这个经历从他内心放射出来并改变了他,把另外一个人拉到他身边。他的孤寂打破了,他又有了爱,有了他乐意为之效劳,乐意给其快乐的人了,他又能微笑,又能笑了! 情感的波澜穿他而过逝去了,如痛如喜,他因这种感觉而浑身一颤,生命仿佛像一股激浪在他胸中轰鸣,一切不可思议。他倏地睁开眼睛看到街道旁的树木,湖水银色的浪花,一条奔跑的狗,骑车人,一切都是那么奇特,宛如童话世界,几乎过于美了,一切就像从上帝玩具盒里刚拿出来似的簇然一新,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为弗里德里希·克莱因,而他本人的存在只为感受这般奇迹,疼痛与喜悦的河流通过自己急速流淌着。到处都有美,连路边每个垃圾堆,到处都有深深的苦难,到处都有上帝。是的,这是上帝,很久很久以前,还在他是孩子时,每当想到“上帝”和“无处不在”时,就已感到了上帝的存在并全心去寻找。心啊,别因充盈而迸裂! 从他的生活中所有被遗忘的深井里再次向他喷射出自由浮移的回忆,有无数个:回想起谈话,订婚的那段时间;回想他孩提时穿的衣服,大学生时代假期中的清晨。这些回忆转着圈地总是围绕几个固定的中心点排列:围绕一个女人的身影,围绕着他妈妈,围绕着凶手瓦格纳,围绕着特莱希娜。他想起古典作家作品中的片断,做学生时曾经打动过他的拉丁谚语和民歌中质朴伤感的歌词。他父亲的影子立在他身后,他再次经历了岳母的过世。一切耳闻目睹的,通过人与书了解的,带着欢乐与苦难进入他心田,沉淀在心中的东西,所有的一切都宛然在目,所有的回忆一齐被勾起,被搅得乱纷纷,没个秩序,但涵义丰富,一切都重要,一切都意义重大,一切都没丢失。 回忆的潮涌变成了煎熬,这种煎熬与最大的快乐无异。他的心跳得快了,热泪潸潸。他明白自己几近疯狂,但也知道不会发疯,他用回顾往昔,眺望湖面与天空时同样的惊异与迷醉望着这片新的疯狂的灵魂之地,这里的一切也是充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