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克莱芙王妃
[book_author]拉法耶特夫人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6584
[book_dec]《克莱芙王妃》的故事情节很简单,小说以亨利二世(1547-1559)时的宫廷为背景,影射了17世纪后期的皇室生活。宫廷生活的中心内容是野心勃勃的争权夺利和男女风流韵事,仅仅因为人们“不断寻欢作乐、勾心斗角”,才没有感到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贵夫人们相互嫉妒,拉帮结派。这里,“有一种激动不安的情绪,但秩序井然。对一个姑娘来说,这既令人欢悦,但更潜伏着危险”。克莱芙王妃出身名门,一心敬爱自己的丈夫。在一次舞会上,她与内穆尔公爵一见钟情。她逐渐发现,自己对丈夫的爱只是一种尊重与敬仰,但她对内穆尔公爵却产生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热烈爱情。她拒绝承认这种爱情,向丈夫寻求帮助,以期达到解脱。她的丈夫因此抑郁不已,悲愤而死;她本人也最终拒绝了内穆尔公爵,在修道院内孤独地了结余生。
[book_img]Z_9369.jpg
[book_title]第一卷
法国宫廷的富丽堂皇和风流高雅,在亨利二世朝的末年达到了极致。这位君主相貌出众,又是风流的情种,他对狄安娜·德·普瓦捷,即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恋情,虽然已有二十多年,但是炽烈的程度至今未始稍减,种种表现还是那么明显。
各种健身活动,他无不擅长,而且把这当作他最重要的一项营生,每天都去打猎,打网球,跳芭蕾舞,赛马夺环,或者举办诸如此类的游艺活动。这样,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族徽旗号和姓名缩写图案,也随之到处可见,她本人也到处露面,打扮得花枝招展,比得上已到出阁妙龄的外孙女德·拉马克小姐。
王后所到之处,必有公爵夫人陪伴。王后虽然青春已过,但仍不失美艳;她喜爱盛大的场面、豪华的排场,以及各种娱乐。当年结婚时,国王还是奥尔良公爵,后来,他的王兄太子在图尔农英年早逝,否则,凭着王子的身份和高贵的品质,理应继承父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宝座。
王后天生抱负远大,从参政中得到极大的乐趣,也就似乎不难容忍国王对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恋情,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妒嫉;当然,她的城府很深,让人难以判断她的真实想法,至少她从谋略考虑,不得不同公爵夫人拉近关系,以便也拉住国王。这位君主喜欢同女子打交道,甚至对他不爱慕的女人也一样:每天王后聚会的时刻,国王总到场,只因天下的美妇俊男在那里汇聚一堂。
历代宫廷,也没有汇聚这么多尤物,男儿女子仪容都那么修美,就好像大自然一时心血来潮,将其最美的东西赐给了最尊贵的公主王妃、最尊贵的王子王孙。法兰西公主伊丽莎白[注],当时就开始显露了惊人的智慧和绝代的美色,后来成为西班牙王后,只可惜红颜命薄。玛丽·斯图亚特,苏格兰女王,当时刚刚嫁给法国太子,故称女王太子妃;她美貌出众,才智过人,在法国宫廷里长大,熟谙宫廷礼仪。她天生酷爱一切美的东西,尽管年纪轻轻,却比谁都领悟得深。她的公婆王后和御妹公主,也喜爱诗歌、戏剧和音乐。还是弗朗索瓦一世开风气之先,对诗歌和文学的这种兴趣,如今仍主宰着法国。继位的新君则喜爱健身运动,于是便充满一片欢乐。不过,给这个朝廷增光添彩的,还是荟萃的精英,无数的王公和大贵族。下面逐一谈到的人物,都以不同的方式成为时代的荣耀和仰慕的对象。
纳瓦尔王出身高贵,人品又高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他英勇善战,有好几次与吉兹公爵争胜,离开将军的职守,像个普通士兵那样,和公爵一起冲到最危险的地方。这位公爵也的确英勇绝伦,屡建奇功,受到历任统帅的艳羡。他不但勇敢,还具备各种高尚的品质:他的思想博大而精深,心灵纯正而高洁,可以说文武全才。他的兄弟洛林红衣主教,生来志不可量,才思敏锐,能言善辩,学识也很渊深,并用来捍卫开始受到攻击的天主教,从而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后来人称大长老的德·吉兹骑士,是位人人爱戴的王子,他仪表堂堂,足智多谋,又通权达变,而且勇武之名享誉全欧洲。孔代亲王虽然先天不足,身材矮小,但是却有一颗高傲的伟大灵魂,尤其他才智过人,甚至在绝色女子的眼中也是个可爱的人儿。德·奈维尔公爵一生战功显赫,又历任要职,当时虽然年事渐高,在朝廷却能给人带来快乐。他有三个儿子,个个都长得很英俊;其中二公子人称克莱芙王子,为人正直,胸襟豁达,表现出年轻人少有的稳重,足可以荣耀门庭。
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出身于旺多姆的这个古老家族,而本族的王公无不以这个姓氏为荣;主教代理无论在战场上还是情场上,都同样身手不凡;他的确相貌英俊,满面春风,有一种气概,既勇敢大胆,又风流倜傥;这些品质特别鲜明,十分引人注目;总之,如果还有人能与德·内穆尔公爵相媲美的话,那么除了他就没有第二个人了。要知道,德·内穆尔王子是天地间的杰作,是世上相貌长得最端正、最俊美的男子,而这一点,在他身上是最不为人称道的。他能超越所有人的特质,还是他那勇武绝伦,以及他那才思、相貌和行为所独有的喜幸劲儿。他诙谐风趣,既讨男人也讨女人喜欢,无论什么活动他都显得异常灵活,衣着打扮一向受众人模仿,但又是无法模仿的;总之,他从上到下有一种神态,无论出现在什么场合,总能成为众人惟一瞩目的对象。出入宫中的贵妇,没有哪位得到他的爱慕而不感到荣耀的,也极少有人夸口顶住了他的追求,甚至在他毫无表示的情况下,好几位贵妇却不由自主地爱上了他。他性情那么温柔,又那么风流,对于那些要讨他欢心的女子,不能不略微应酬,因此,他有好几位情妇,但是别人很难猜出他真正爱的是哪一位。他常去女王太子妃府上。这位太子妃容貌出众,性情温柔,总要取悦所有人,又特别敬重德·内穆尔王子,这一切常令人以为王子有意高攀她。太子妃本是两位吉兹先生的侄女,他们凭借这桩婚姻,大大提高了势力和威望,而且野心膨胀,欲图与王子王孙并肩而立,分享王室大总管蒙莫朗西的权力。国王将大部分国务交由大总管处理,也把德·吉兹公爵和德·圣安德烈元帅视为宠臣。不过,受恩宠也好,处理国务也罢,虽能接近国王,但是要想保住地位,就必须听命于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别看这位公爵夫人青春已逝,红颜衰老,她却支配着国王,具有绝对的影响力,可以说她是国王和王国的情妇。
国王一向喜欢大总管,他刚一登基当政,便召回被先王弗朗索瓦一世外放的老臣。朝廷分为两大势力,一边是吉兹兄弟,另一边是受王室成员支持的大总管。两派都想拉拢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德·吉兹公爵的兄弟德·奥马尔公爵,就娶了她的一个女儿。而大总管也渴望同她联姻,即使他的长子娶了国王与彼埃蒙的一位贵妇所生的女儿,他还是不满足。国王的私生女人称狄安娜夫人,她一出生,母亲就去当了修女。当时,这门婚事阻碍重重,因为蒙莫朗西先生曾经许婚,要娶王后的一名侍从女官,德·彼埃那小姐;多亏国王极其耐心,又极为仁慈,一一克服了阻碍,尽管如此,大总管如不确保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支持,使其疏远吉兹兄弟,就觉得自己的地位还不稳固。吉兹兄弟已有相当大的权势,开始令这位公爵夫人不安了。公爵夫人也曾极力推迟太子和苏格兰女王的婚礼,只因那位年轻女王仪容修美,才能出众而富有远见,两位吉兹先生又可借重这桩婚姻提高身价,这一切都是她不能容忍的。她尤其憎恨洛林红衣主教,记得他同她谈话时口气冷峭,甚至带几分蔑视,也看到他同王后关系密切。因此,大总管认为公爵夫人肯定愿意同他联合,通过联姻而和他结盟。大总管想让次子,即后来在查理九世治下接替他的职务的德·昂维尔先生,娶公爵夫人的外孙女德·拉马克小姐。大总管满以为对这桩婚姻,次子德·昂维尔先生不会有什么抵触,不像上次安排的那件婚事,长子德·蒙莫朗西先生思想有种种障碍。不料,这次面临的困难也不少。德·昂维尔先生迷上了太子妃,终日神魂颠倒,哪怕这种爱恋希望渺茫,他也下不了这个决心:缔结婚约势必用情不专了。
在朝廷上,惟独德·圣安德烈元帅不结朋党。他是宠臣,但是全靠他本人才得到国王的宠幸:国王还当太子的时候就喜欢他,后来封他为法兰西元帅,而别人在他那种年龄,通常还没有奢望讨个封赏。他得到国王的恩宠,自然非常荣耀,但是他以其才于、人格魅力,以其宴席的精食和家具的讲究,以从未见过私人府邸的豪华排场,来支撑这种荣耀的门面。国王十分慷慨,供他这样开销。这位君主对他所喜爱的人,有时甚至一掷千金;他虽然不是个完人,身上不具备所有伟大的品质,但总还有好几种,尤其是尚武好战,而且善于统兵打仗,往往能凯旋而归,除了圣康坦那次战役[注]不算,他的统治完全是一连串胜仗。他御驾亲征,打赢了朗梯战役;彼埃蒙地区划人法兰西版图;英国人也被驱逐出法国了;德皇查理五世的鸿运,也在麦茨城下丧失殆尽,他投入帝国和西班牙的全部兵力围攻,也未能打F那座城池。然而,圣康坦一役不幸败绩,便大大削弱了我们开拓疆土的希望;是役之后,两位国王的运气似乎旗鼓相当,双方便不知不觉要谋求和平了。
早在王太子结婚那年,老洛林公爵夫人就开始提议媾和;而且从那时起,双方还真举行过几次秘密谈判。最后,正式谈判地点,则选择了阿图瓦地区的塞尔康。洛林红衣主教、蒙莫朗西大总管和圣安德烈元帅三人,为国王的和谈代表;德·阿尔伯公爵和德·奥兰治亲王,则代表菲力浦二世;洛林公爵夫妇则为中间调停人。和约中的主要条款,就是法兰西的伊丽莎白公主和西班牙王太子唐·卡洛斯的婚姻,以及工妹公主与萨瓦公爵的婚姻。
谈判期间,法王在边境驻跸,在那里获悉英国女王玛丽驾崩的消息,于是德·朗当伯爵前往祝贺伊丽莎白的登基。伊丽莎白高兴地接见了法国使臣。她的继位权还不十分确定,能得到法国国王的承认,对她非常有利。德·朗当伯爵也看出,女王十分了解法国朝廷的利益,以及朝廷文武官员的才能;伯爵尤其看出她详悉德·内穆尔公爵的声望。女王多次提起这位王子,表示了无限的景仰;因此,伯爵回国复命时,对国王说道,女王对德·内穆尔先生会有求必应,他毫不怀疑女王甚至肯嫁给这位公爵。当天晚上,国干就向公爵谈及此事,并让德·朗当先生复述了他同伊丽莎白谈话的全部内容,还建议德·内穆尔先生去试一试这样的福运。德·内穆尔先生起初还以为国王是戏言,继而明白情况恰恰相反,他才对国工说道:
“陛下,我若是接受您的建议,并怀着为您效劳的目的,投入一场虚妄的追求中,倒要先恳请陛下为我保密,直到大事成功,我的行为能为公众所理解的时候为止,绝不要让人以为我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一位从未同我谋面的女王,会出于爱情而肯下嫁于我。”
国王许诺,只把这种意图告诉大总管,他甚至认为,保密是成功的保证。德·朗当先生则提议,德·内穆尔先生单纯以旅行者的名义去英国一趟。但是这位王爷一时还委决不下。他就委派自己的心腹利涅罗勒,一个精明的年轻人,先去探探女王的感情,并设法建立起联系。在等待这趟旅行的结果期间,他去拜访萨瓦公爵。萨瓦公爵正同西班牙国王在布鲁塞尔。英国玛丽女王的逝世,又给和谈增添了重大障碍,谈判于11月底宣布破裂,法国国王便回到巴黎。
这期间,宫廷来了一位美人,引起所有人的注目,而在见惯了美色的地方能博得众人的赞赏,可见她的花容玉貌有多么完美。她和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同出一门,是法国最大的财产继承人之一。她父亲英年早逝,将她留给妻子德·沙特尔夫人抚养。德·沙特尔夫人无比善良,具有非凡的美德和贤能。她孀居之后,多年没有到宫廷露面,而是一心一意培养自己的女儿。她培养女儿不仅重在才智和容貌,还重在美德和文雅。大部分母亲都以为,只要在女儿面前绝口不提风流韵事,就能使她们远远避开。德·沙特尔夫人则持相反的看法,她经常给女儿描绘男女之爱,向她指出爱情有愉悦的一面,然后再告诉她还有危险的一面,就容易说服她了。她还对女儿说,男人一般都不大真诚,虚情假义,一点也不忠诚,而婚姻往往陷入家庭的不幸。可是另一方面,她又让女儿看到,一个贤淑女子的生活又是多么宁静,而一个美丽并出身高贵的女子,有了美德又能增添多少光彩和高雅。当然,她也让女儿看到,保持美德又该多么难,必须特别审慎惕厉,必须专注于惟一能给女子造福的事情,即爱自己的丈夫,又为丈夫所爱。
这位女继承人当时在法国,是出嫁的条件最优渥的一名闺秀,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已有不少人上门提婚了。德·沙特尔夫人特别清高,没有发现什么人能配得上她的女儿,眼看女儿年满16岁了,就决定将女儿带进宫廷的社交圈子。主教代理一见德·沙特尔夫人来到,就急忙迎上去,他对德·沙特尔小姐的绝色美貌十分惊讶。这也难怪:德·沙特尔小姐肌肤白皙,一头金发,的确显示人所未见而她独有的光艳;她的五官又那么端正,那张脸蛋儿和全身都洋溢着迷人的秀雅与妙丽。
德·沙特尔小姐到宫廷露面的次日,就到珠宝商那里去配几颗宝石。那个珠宝商是意大利人,和王后一起来自佛罗伦萨,他的生意非常兴隆,吸引来所有顾客,发了大财,那门面也不像商人的,倒像个大贵族的府邸了。德·沙特尔小姐在珠宝店的时候,碰巧德·克莱芙王子也来了。他一见到这样的绝色女子,不禁万分惊讶,而且未能掩饰惊讶的神色。德·沙特尔小姐见自己引起别人的惊奇,不由得面颊羞红,不过很快又恢复常态,对这个看样子是个有身份的男子,她只是尽了应有的礼貌之外,并没有特别注意这位王子的反应。德·克莱芙王子以激赏的目光注视她,弄不清这位素昧平生的美人到底是谁,看其神态和整个举止,可以断定她是位名门闺秀。她年纪那么轻,想必是位小姐,然而又没有母亲伴随,再加上这个意大利商人因为不认识而称她“夫人”,这倒叫这位王子无从判断了。王子一直以惊奇的目光注视她,忽然发觉她被他看得发窘,这与一般青年女子恰恰相反;她们看到自己的美貌引人注目总是非常高兴。德·克莱芙先生甚至还看出由于他的缘故,人家急于要离开,而且果然相当匆急地走了。美人儿虽然不见了,但是心中聊以自慰的是,他有望打听出她的来历,不料在场的人都一无所知,他就越发惊诧不已。她的美貌,以及从她举止看出的谦挹的神态,都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完全可以说他一见钟情,立时对人家产生了无限的爱慕和敬意。当天晚上,他就去拜访长公主,国王的胞妹。
长公主深得王兄的敬重,她对国王很有影响,而且影响力极大,因此国王在议和条款中,甚至同意归还彼埃蒙地区,好让长公主与萨瓦公爵成亲。长公主虽然一生都渴望出嫁,但是只肯嫁给一位国君,正是基于这种原因,当年纳瓦尔国王还是旺多姆公爵时,她就拒绝了那门婚姻。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和教皇保罗三世在尼斯晤面,长公主在场见到萨瓦公爵,便始终念念不忘,对公爵一往情深。长公主天资聪颖,情趣高雅,吸引了所有贵绅,她的府邸,有时就是满朝大员聚会的场所。
德·克莱芙先生像往常一样,来到长公主府上,一个心思想着德·沙特尔小姐的才智和美貌,无意谈论无关的事,高声讲述他的奇遇,不厌其烦地赞美那位相遇而不相识的女子。长公主则答道,根本没有他所描述的人,如果有的话,大家都会认识的。侍从女官德·唐彼埃尔夫人是德·沙特尔夫人的好朋友,她听到这场谈话,便走到长公主身边,低声说德·克莱芙先生所见的人必定是德·沙特尔小姐。于是,长公主转过身来,对德·克莱芙先生说,次日他若是愿意再来,她就会让他见到深深打动他的美人儿。第二天,德·沙特尔小姐果然在宫中露面了,可以想见,她受到王后和太子妃怎样的礼遇和称赞。众人的赞美声不绝于耳,但是她却保持极为高雅的谦挹态度,就仿佛听而不闻,至少是不为所动。然后,她又去长公主府上。长公主对她的容貌也赞美一番;接着谈起她如何引起德·克莱芙王子的惊讶。过了片刻,德·克莱芙王子来了,长公主对他说道:
“请过来,您瞧瞧我是不是履行了诺言,我向您介绍的这位是不是您正寻找的那个美人儿。不管怎样,您应当感谢我向她转达了您对她的倾慕。”
德·克莱芙先生见他这意中人的门第同她的容貌相称,心中一阵欢喜,便走到近前,请她回想一下,他是头一个激赏她的人,还在不相识的情况下,他就对她产生了她应得的全部敬佩和倾慕之情了。
德·克莱芙先生和他朋友德·吉兹骑士一起辞别长公主。起初,二人都毫无顾忌,大肆赞美德·沙特尔小姐,后来又觉得赞美之辞讲得过多,就都住了口,不再道出内心的想法了。然而,从那以后,二位无论在什么场合相遇,总要不由自主地议论德·沙特尔小姐。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这位新来的美人儿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王后大加赞许,并且格外看重她。女王太子妃也把她收为心腹,恳请德·沙特尔夫人常带她前来作客。国王的女儿,几位公主也时常派人请她去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总而言之,宫廷的人无不喜爱、赞赏她,只有瓦朗蒂努瓦夫人是个例外。这位公爵夫人倒不是嫉妒新来的美人儿,她凭日久年深的阅历就知道,无需担心国王那方面;问题在于德·沙特尔主教代理,她原本要将一个女儿许配给他,以便把他笼络住,炬料他却效忠于王后;公爵未人就对他恨之人骨,如今见到一个受他特别照拂的本族人,她怎么能优礼相加呢。
德·克莱芙王子痴情地爱上了德·沙特尔小姐,强烈渴望娶她为妻;不过,他担心自己不是长子,娶人家女儿有伤德·沙特尔夫人的自尊心。其实,他这种担心的真正原因,还是由爱情产生的胆怯心理,须知他的门第十分高贵,长兄德·厄伯爵刚刚娶了王室的一位近亲。德·克莱芙先生的情敌倒是太多了,最可怕的要算德·吉兹骑士:人家出身世家,又有才能;家族因受王恩而十分荣耀。德·克莱芙王子见到德·沙特尔小姐的当天,就坠入了情网。骑士看出这位王子的恋情,同样,王子也看出骑士的心事。二人虽是朋友,但是追求同一个女子;彼此又不能把话挑明,关系就不免逐渐疏远,友情冷淡下来,谁也没有勇气来澄清一下。偏巧德·克莱芙王子是头一个见到德·沙特尔小姐的,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比起他的对手们,似乎又占了先着;不过他也预料到,巨大的障碍会来自他父亲德·奈维尔公爵。这位公爵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过从甚密;顾忌到这位夫人是主教代理的对头,仅此一点,他就不会同意儿子娶主教代理的侄女。
德·沙特尔夫人苦心培养,就是让女儿有贤淑的品德,现在到了是非之地,尽是极危险的榜样,她就更不能放松照看女儿了。野心和艳情是这个朝廷的灵魂,男男女女都同样为之忙碌,党派不同,利害相冲突,爱情总搀和政事,政事又总夹杂爱情,因而贵妇们在其中起了很大作用。谁也不肯安分,谁也不会旁观,都想讨好,高升,不是搭台就是拆台,谁也不闲得无聊,无所事事,整天忙着寻欢作乐或者策划阴谋。贵妇们各有依附:或工后,或女王太子妃,或纳瓦尔王后,或长公主,或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归附不同,自然原因各异,或气味相投,或礼仪所限,或性情相仿。那些青春已逝,品行特别端庄的夫人,都贴近王后。那些追求欢乐和风流的年轻女子,则追随女王太子妃。纳瓦尔王后也有自己的亲信,她正当妙龄,能左右她的丈夫;纳瓦尔国王又与大总管连成一气,因而在朝廷很有势力。国王的妹妹长公主仍保持花容玉貌,将不少贵妇吸引到身边。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把看得上眼的全收在麾下,但是中意的人寥寥无几,惟独少数几个投她脾气的贵妇,才能得到她的青睐和信赖。只有当她兴致上来,要像王后那样统领一朝贵族,她才在府上接待她们。
所有这些不同的党派,相互争胜,彼此倾轧。组成这些党派的贵妇,也因争宠,或因争夺情夫而相互嫉妒;名誉和地位的利害关系,又往往和次要些,但又同样敏感的利害关系搅在一起。因此,这个朝廷既存在一种骚动,又不显得紊乱,而对一名年轻女子来说,这种宫廷生活十分有趣,但又十分危险。德·沙特尔夫人看到这种险象,就一心设法保全女儿。她不是以母亲的身份,而是作为朋友,求女儿将别人对她悄悄讲的甜言蜜语全告诉她,同时她也保证帮助女儿应付年轻人往往感到棘手的局面。
吉兹骑士对德·沙特尔小姐的爱恋和意图,丝毫也不掩饰,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然而他也看到,自己的愿望不可能实现,心里明白微薄的家产难以支撑门面,他配不上德·沙特尔小姐;他心里还明白,几位兄弟不会同意他结婚,惟恐出现世家中的小弟结婚通常低就的情况。时过不久,洛林红衣主教就让他领悟,他的担心没有错;这位兄长不赞成他对德·沙特尔小姐异乎寻常的热恋,但是又没有告诉他真正的原因。红衣主教深恨主教代理,当时秘而不宣,后来才公开爆发了。他兄弟同任何家族联姻,他都会赞同,就是反对同主教代理沾上关系;他还公然宣称根本不予考虑。德·沙特尔夫人深受伤害,也特意放风说,红衣主教无需担心,她也并不想结这门子亲。主教代理也持同样态度,他对洛林红衣主教的行为,比德·沙特尔夫人还要感到气愤,因为他更了解其中的缘故。
德·克莱芙王子也同德·吉兹骑士一样,公开表示自己的恋情。德·奈维尔公爵得知儿子坠入情网,不禁忧心忡忡;不过他倒认为,只要谈一谈,他就能让儿子改变态度,不料一谈却大吃一惊,儿子居然打算娶德·沙特尔小姐。他谴责这种打算,甚至大动肝火,不怎么掩饰他的恼怒,结果这情况很快在宫中传开,而且一直传到德·沙特尔夫人的耳中。德·奈维尔先生应当认为,这门婚事对他儿子有利,这一点德·沙特尔夫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可是现在,克莱芙和吉兹两家人,非但不希望同她结亲,反而还怕这桩婚事,她就的确莫名其妙了。一气之下,她就想找一个门第更高的亲家,好让女儿凌驾于那些自以为地位比她高的人。经过全面考虑之后,她选定了蒙庞西埃公爵的儿子,爵位的储君。这位储君已到成家立业的年龄,在朝廷中是身份最高的未婚男子。德·沙特尔夫人聪明过人,又有声望卓著的主教代理相助,况且女儿确实条件优渥,经她极为巧妙的安排,便大功告成,德·蒙庞西埃先生表示欢迎,这门婚事似乎不会碰到什么困难了。
主教代理知道德·昂维尔先生一直恋着太子妃,就想到利用太子妃对德·昂维尔先生的影响,促使他到国王跟前,到他密友蒙庞西埃王子跟前,替德·沙特尔小姐斡旋。主教代理前去一谈,太子妃就表示乐于干预此事,以便提高她十分喜爱的姑娘的地位;她表了态,并请主教代理放心,她这样做固然要得罪她叔父洛林红衣主教,但她有理由抱怨叔父置她的利益于不顾,总是不失时机地维护王后的利益,因此,她也随心所欲,不管他有什么反应。
风流的人总高兴能借机同喜爱自己的人谈话。主教代理刚一告辞,太子妃就吩咐夏斯特拉尔,以她的名义让德·昂维尔先生当晚出席王后那里的聚会。夏斯特拉尔是德·昂维尔先生的心腹,深知他对太子妃的痴情,便满心欢喜,并怀着深深敬意接受了这项使命。这位绅士出生在多菲内省的贵族之家,他的聪明和才十又超过他的出身。他在朝廷受到所有王公权贵接待和礼遇,尤其蒙莫朗西家族对他优礼有加,使他特别依附于德·昂维尔先生。他长得很英俊,身体灵活敏捷,擅长各种活动;他唱歌很动听,还时常写诗,风流儒雅;因此德·昂维尔先生对他极有好感,甚至向他吐露了自己对太子妃的爱恋。他成为这种恋情的知情人,便开始接近太子妃,由于经常见面,他也渐渐萌生了爱情,不幸的是他为此丧失了理智,最后把命也搭进去了。
由太子妃选中去斡旋她所渴望的事,德·昂维尔先生深感荣幸,当天晚上他自然准时来到王后宫中,并向太子妃保证奉命惟谨,不负所托。不料,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得知这种联姻的意图,便极力从中阻挠,并在国王耳边讲了许多拆台的话,结果等德·昂维尔先生一去谈这件事,国王就向他表示不同意,甚至命令他向蒙庞西埃王子传达这个口谕。热切渴望的一件事就这样落空,可以想像德·沙特尔夫人心里有多么难过!事情功败垂成,对她的对头们极为有利,却给她女儿带来很大害处。
太子妃爱莫能助,以十分友好的态度,向德·沙特尔小姐表示她的不快:
“您瞧见了,”她对德·沙特尔小姐说道,“我的权限多么可怜。王后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对我恨之人骨,她们不是亲自出马,就是通过自己的附庸,总是阻挠我所渴望的每件事。其实,”她又补充说道,“我一心想讨她们的欢心,她们还恨我,只是因我母亲,苏格兰王后的缘故。当年,我母亲引起她们不安和嫉妒。国王先爱过我母亲,后来才爱上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他同王后结婚后头几年没有孩子,尽管他还爱着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却似乎要决意解除婚约而娶我母亲——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惧怕国王爱过的一位女子,怕这女子的才貌会削弱国王对她的恩宠,便与大总管联手;因为大总管也不希望国王娶两位吉兹先生的姐姐。于是,他们将先王争取到自己一边,先王虽然恨死了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但是喜欢当时的太子妃,就同他们协力阻止王儿离婚,为了彻底打消他娶我母亲的念头,考虑到当时太子的姐姐玛德莱娜夫人去世之后,苏格兰国王成为鳏夫,就撮合我母亲和苏格兰国王结婚;这个婚约最容易缔结,他们撮合成了,从而失信于强烈渴望娶她的英格兰国王。这样一来,两位国王差一点闹翻了。英王亨利八世没有娶到我母亲,引为终生憾事,再向他介绍法国的哪位公主,他总是给予同样的答复:哪个也取代不了别人从他手中夺走的那位。事情也的确如此,我母亲佳妙无双,在她丈夫德·龙格维尔公爵去世后,竞有三位国王要娶她为后,这真是一件奇事。然而,她生来命薄,被迫嫁给未等的一位,到了一个只感受到痛苦的王国。有人说我像她,我也真害怕像她那样,遭受不幸的命运。某种幸福似乎要呈现在我面前,但是我觉得,无论什么幸福,我都享受不了。
德·沙特尔小姐对太子妃说,这种忧患的预感毫无根据,在思想上不会存留多久,她也不必怀疑,幸福已经显露出来了。
再也没人敢打德·沙特尔小姐的主意了,有的害怕惹国王不悦,有的则考虑,要追求一个只想嫁给王子的姑娘,恐怕难以成功。这种种顾忌,一样也阻挡不了德·克莱芙先生。他的父亲德·奈维尔公爵正巧谢世,他可以完全随心所欲了,服丧期一过,就一心设法娶了德·沙特尔小姐。他赶上求婚最好的时机:由于上述的情况,其他求婚者都敬而远之了,他几乎可以确信不会遭到对方的拒绝。然而,高兴之余,他又有点担心,怕人家不喜欢自己,有把握娶了她而得不到她的爱,那还不如能博得她的欢心更幸福些。
德·吉兹骑士弓愧他几分妒意,不过,他的嫉妒是基于那位骑士的才于,而不是因为德·沙特尔小姐有什么表示。因此,他只想了解她的一片心意,是否有幸得到对方的认同。他只能在王后宫中或聚会上见到她,很难有单独交谈的机会。但是,他还是设法从想像得出来的敬重态度,对她谈了自己的打算和痴情,并且敦促她表明她对他的感情如何,而她若是仅仅出于孝道来服从母亲的安排,那么他对她的感情就只能给他造成终生的不幸。
德·沙特尔小姐有一颗特别高尚而善良的心,她见德·克莱芙王子的诚挚态度,真是又感动又感激,因感激而言谈就带几分柔情,这就足以让德·克莱芙王子这样热恋的人看到希望,庆幸部分实现了自己的心愿。
这次谈话,她回家禀报了母亲。德·沙特尔夫人对她说,德·克莱芙王子品德高尚,年纪轻轻却深明事理,如果女儿真心愿意嫁给他,做母亲的会欣然同意。德·沙特尔小姐答道,对方的这些好品质,她也注意到了,嫁给他不会像嫁给另一个人那样勉强,然而,她对他这个人丝毫也没有产生一种特殊的爱。
次日,德·克莱芙王子就托人来向德·沙特尔夫人说亲。她同意这门亲事,心想给女儿找到德·克莱芙王子这样一个丈夫,不怕女儿不爱。婚约一条条定下来,接着禀告国王,于是,这门婚事就尽人皆知了。
德·克莱芙先生欢心鼓舞,但并不觉得完全如愿以偿。他看到德·沙特尔小姐对他的感情,没有超出敬重和感激的限度,心中十分苦恼;他不能自作多情,认为对方将深情掩藏起来,因为他俩已经定婚,她满可以流露自己的感情,这无损于她极为羞怯的心理。时过不久,他就开始向她抱怨了。
“我娶了您,难道还有可能不幸福吗?”他对德·沙特尔小姐说道。“然而事实如此。您对我只怀一种善意,这不可能让我满足。您没有焦急的等待,也没有流露出不安和伤感,对我炽热的爱也不动心,假如有人不是爱慕您本人的魅力,而是看中您的家财,您的反应也不过如此。”
“您这样抱怨,也有几分不公道,”德·沙特尔小姐回答。“不知道您对我还能有什么奢望,我倒觉得碍于礼仪,我不可以再多做什么了。”
“不错,”他又说道,“您对我有所表示,如果这种表示别有深意,那我也就满意了。其实,您不是碍于礼仪,而只是出于礼仪,才这么做的。我触摸不到您的爱,也触摸不到您的心。您见到我,既不感到欣喜,也没有心慌意乱。”
“您总不能怀疑,”德·沙特尔小姐接着说道,“我见到您就开心,而且还常常脸红,因此您也不能怀疑,您会让我心慌意乱。”
“您脸红时,我岂能看不出来,”德·克莱芙王子答道,“这是一种羞怯的心理,而不是内心的冲动,我只是得到应得的报偿。”
德·沙特尔小姐回答不上来了,这种区别超出了她的认识。德·克莱芙先生看得再清楚不过,她似乎连懂都没有听懂,就更谈不上对他怀有能令他满意的情感了。
德·吉兹骑士旅行归来,离他们的婚期就没有几天了。他本来打算娶德·沙特尔小姐,可是重重障碍难以逾越,实在无法期望美事如愿。然而,眼看她要成为别人的妻子,就不免柔情百转。这种痛苦未能消除他的爱情,他仍然爱慕不已。德·沙特尔小姐不会不知道这位王子对她的感情。他这次旅行归来又让她明白,他极度忧伤的神情,正是她引起的。给这样一个多才多能、招人喜爱的人带来痛苦,难免要产生怜悯之心。因此,德·沙特尔小姐不由自主地萌生了这种感情;但是这种同情并没有导致她产生别的情感:她向母亲讲述了这位王子的痴情给她带来的怅惘。
德·沙特尔夫人赞赏女儿的坦率,她这样赞赏也有道理,因为,从来还没有人做到如此率真,如此坦诚;她也同样赞赏女儿丝毫也不动心,尤其高兴地看到,德·克莱芙王子未能,其他人也照样不能打动女儿的心。正因为如此,她就得千方百计地让女儿依恋自己的丈夫,让她明白她所欠的这份情债:她丈夫不仅在认识她之前就产生爱慕之情,而且在谁也不再敢考虑她的时候,他还是一心要娶她,力排其他所有的对象。
终于结婚了,婚礼在卢浮宫举行。晚上,国王和王后同满朝文武官员,到德·沙特尔夫人府上吃喜宴,受到了极为隆重的款待。德·吉兹骑士不敢显得与众不同,也参加了婚礼;然而他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别人不难看出他那忧伤之色。
德·克莱芙先生觉得,德·沙特尔小姐换了姓氏,感情却没有变化。丈夫的身份,赋予他更大的权利,可是没有给他在妻子心中安排一个特殊位置。这样一来,他做了丈夫,又不失为她的情人,因为在占有她之外,他一直在渴求点什么;尽管二人生活很和睦,他也并不觉得美满。他对妻子始终怀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爱,这往往搅了他的快乐情绪。不过,这种不安绝无嫉妒的成分:从来没有像他这样不爱嫉妒的丈夫,也从来没有像她这样不爱引发嫉妒的妻子。然而,她是宫中的常客,每天要去拜见王后、太子妃和长公主。所有年轻风流的男子都要去她府上,或者去宾客盈门的她大伯子德·奈维尔公爵府上,以睹她的芳容。不过,她神态十分端庄,令人肃然起敬,丝毫也没有卖弄风情的表现。因此,就连仗恃国王的恩宠、胆大妄为的德·圣安德烈元帅,虽然为她的美貌所倾倒,也不敢向她表露出来,只是表示关心和敬意而已。许多别人也都如此。德·沙特尔夫人不仅教女儿增长才智,而且教会她在任何礼仪场合都举止适度,终于把她造就成一个显得很完美、无人能企及的女子。
洛林公爵夫人一方面致力于和谈,另一方面也力图安排她儿子洛林公爵的婚事。公爵已与国王的次女,法国公主克洛德订了婚,准备二月份举行婚礼。
在此期间,德·内穆尔公爵呆在布鲁塞尔,尽心执行他对英格兰的计划。他不断接收并寄出信函,他的希望与日俱增。利涅罗勒终于通知他说,时机成熟了,已有良好开端的事情,只待他亲自去英国,便大功告成。这个年轻人雄心勃勃,听到这个消息便喜出望外,他眼看就凭自己的声望登上宝座了。他的思想已经不知不觉地习惯于这种鸿运;一开始他就没有把这看作一件达不到的事情而放弃,难题一个个从他的想像中消失,眼前一点障碍也没有了。
他派人火速到巴黎传达必要的命令,准备壮观的车驾随从,以便到了英国气派十足,与他的使命相称。他本人也赶回朝廷,参加洛林公爵的婚礼。
他在举行婚礼的前一天赶到,当天晚上就向国王禀报计划执行的情况,并听取国王对余下事情的吩咐和建议。然后,他又去拜见王后。德·克莱芙夫人不在场,因而没有见面,甚至不知道他回来的消息。她早就听到众口一词,称这位王子是朝廷长得最俊美。最讨人喜欢的青年。尤其太子妃向她细致描绘过,而且不知向她谈过多少次,结果引起她的好奇,甚至渴望见他一面。
洛林公爵办喜事这天,德·克莱芙夫人一直在府中打扮,以便晚上去卢浮宫参加舞会和御宴。她一到场,众人就赞美她的容貌和服饰。舞会开始后,她正同德·吉兹先生跳舞的时候,大厅门口传来一阵骚乱声,似乎众人在给一个刚进来的人让地方。德·克莱芙夫人跳完一场,就用目光扫视周围,寻找下一个舞伴,这时国王高声吩咐她同新来的人共舞。她转身一看,只见一个男子,当即断定那只能是德·内穆尔先生。那人跨过几张坐椅,才来到舞池。这位王子是个名副其实的美男子,从未见过他的人,乍一见无不感到惊异,尤其是这天晚上,他来之前着意打扮了一番,浑身更增添了几分神采。同样,初次见到德·克莱芙夫人,也很难不诧为奇事。
德·内穆尔先生见她这样美,不禁万分惊讶,当他走近前,她向他施礼时,又不禁表现出爱慕之意。二人开始跳舞时,大厅里响起一阵喷喷称赞声。国王、王后和太子忽然想起,他们俩从未见过面,看见他们不相识就一起跳舞,觉得实在是件新奇事。等他们俩跳完一场,国王、王后和太子妃不容他们同别人交谈,就招呼过去,问他们是否想了解对方是谁,是否已经猜到了。
“就我而言,殿下,”德·内穆尔先生答道,“我是确信无疑的;然而,我有理由能猜出是德·克莱芙夫人,而她没有同样理由猜出我是谁,因此,我恳请陛下费心将我的姓名告诉她。”
“我想,”太子妃说道,“她也一样,完全知道您的姓名。”
“我向您保证,殿下,”德·克莱芙夫人有点发窘,截口说道,“这是您的想像,我猜得可没有这么准确。”
“您完全能猜得出来,”大于妃答道,“而德·内穆尔先生不肯承认,您从未见过就能认出是他,这其中甚至有礼貌的成分。”
王后打断他们的谈话,吩咐继续跳舞。德·内穆尔先生邀请太子妃。这位王妃的美貌倾城倾国,在德·内穆尔先生去佛兰德之前,她在他眼中就是如此。然而这一晚上,他只能赞赏德·克莱芙夫人一个了。
德·吉兹骑士对她一直怀着一片痴情,拜在她的脚下,他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心中便隐隐作痛,产生一种预感,可能是命运安排,德·内穆尔先生要爱上德·克莱芙夫人。德·吉兹骑士或许真的从她脸上看出慌乱的神色,或许嫉妒心作祟,以臆想代替了现实,他认为她一见到这位王子就动了心,于是按捺不住,对她说德·内穆尔先生实在幸运,同她初识就异乎寻常,具有风流艳遇的色彩。
德·克莱芙夫人回到府上,心里还一直想着舞会上发生的种种情况,虽然已是深夜,她还是走进母亲的卧室,讲述了这一切,对母亲赞扬了德·内穆尔先生。德·沙特尔夫人见女儿说话的神态,也产生了德·吉兹骑士的那种想法。
次日正式举行婚礼。德·克莱芙夫人在仪式上见到德·内穆尔公爵,觉得他春风满面,雍容大雅,着实令人赞叹,心中越发暗暗称奇。
往后几天,她在太子妃那里见到公爵,看见他同国王打网球,玩夺环游戏,还听见他谈话;而且,无论哪方面,她都看出他远远胜过其他所有人,他所到之处,总以高雅的风度和才智的魅力,成为谈话的中心人物,结果时过不久,他就在德·克莱芙夫人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同样,德·内穆尔先生对她怀有炽烈的爱慕之情,在占主导地位的取悦的愿望驱动下,他表现得更加温柔多情,更加活跃风趣,也确实比平时显得更加可爱。就这样,二人经常见面,彼此都看出对方是朝廷里最完美的人儿,也就很难不倾心相慕了。
各种娱乐活动,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无不参加,而国王还像初恋那样,对她情深义切,关怀备至。德·克莱芙夫人这样年龄的人,不相信女子过了二十五岁还会有人爱,但是目睹己当了祖母、并刚刚嫁了孙女的公爵夫人,还得到国王的眷恋,就不免万分诧异了。她时常向母亲,德·沙特尔夫人提起这件事:
“您说说看,”她说道,“国王对她的爱能持续这么久吗?一个年纪比他大得多,还做过先王情妇的女人,听说她现在还有许多情夫,国王对她怎么还能眷恋不舍呢?”
“其实,”德·沙特尔夫人答道,“国王这样痴情,而且延续至今,并不是因为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多么贤淑,多么忠贞,正因为不是这样,也就不可原谅了。因为,假如这个女人出身高贵,当初又年轻貌美,从未爱过任何人,只是一心一意爱国王,而且不图显赫地位和财富,只爱他本人,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只做正当事,只做令国王高兴的事,果真如此,那就得承认,人们很难不颂扬国王对她的深深眷恋之情。
“一般人都说,”德·沙特尔夫人接着说道,“像我这样年纪的妇女,全喜欢讲述当年的故事;我若不是担心您也会这样说我,就可以告诉您,国王当初是怎样热恋上公爵夫人的,以及先王在朝时的许多事情,那些事同现在还出现的情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旧事重提,夫人,”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我非但不会怪您,还要怨您没有把现时的情况告诉我,对我绝口不提朝中的各种利害冲突、错综复杂的关系。这些我一无所知,甚至不久前,我还以为大总管和王后相处得很融洽呢。”
“您那时的看法,与事实截然相反,”德·沙特尔夫人答道。“王后憎恨大总管,一旦她把握权力,大总管是最敏感的。王后知道他对国王多次说过,在所有的王子中,只有私生子长得才像国王。”
“我无论如何也猜不出这种仇恨,”德·克莱芙夫人接口说,“大总管坐牢时,我就知道王后特意写信问候他,见他出狱时又特别高兴,还像国王那样,始终称他为‘我的朋友’。”
“在朝廷这种地方,您若是凭表面现象判断事物,就会经常出错:表露出来的,几乎全不是真相。
“再回头来谈谈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您知道,她在娘家名叫狄安娜·德·普瓦捷,她出身名门望族,是从前几代阿基坦公爵的后裔,她的老祖母是路易十一世的私生女,总而言之,她出身非常高贵。然而,她父亲圣一瓦利埃受波旁大总管案子的牵连,被判处死刑,送上断头台:那件案子您听说过。不过,他女儿佳妙无双,早已得到先王的欢心,不知她用了什么办法,救了她父亲的性命。圣一瓦利埃只等一死,却突然得到赦令,但是他惊吓过度,从此不省人事,没过几天就死了。他女儿作为先王[注]的情妇出入于朝廷。先王出游意大利,后来又遭囚禁,这段恋情才算中断。他从西班牙回国,摄政太后去边城巴约讷迎候,并带去了所有女儿,其中德·彼斯勒小姐,即后来的德·埃唐普公爵夫人,得到了先王的爱。论门第、才情和姿色,她都比不上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但是她非常年轻,仅仅在这一点占上风。我多次听她说过,她是在狄安娜·德·普瓦捷结婚的那天出生的,这样讲是出于仇恨的心理,并不符合实际。因为,若是不知道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嫁给诺曼底司法大总管,德·勃雷泽先生之日,正是先王爱上德·埃唐普夫人之时,我还真可能信以为真了。
“这两个女人彼此仇恨之深,可以说前所未有。国王的情妇这一称号,让德·埃唐普夫人夺去,德·瓦朗蒂努瓦公爵绝不能原谅;反之,德·埃唐普夫人也嫉妒得要命,因为国王还继续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有来往。这位国王并不钟情于他的情妇们,但其中总有一个有此称号和荣誉,而人称“小后宫”的那些贵妇,则轮流担任这种角色。
“他的长子在图尔农去世,据说是被毒死的,失去太子,国王万分悲痛;他对当朝在位的次子,没有那么亲热,也没有那么喜爱,总认为次子缺乏胆识,缺乏活力。有一天,他向德·瓦朗蒂努瓦夫人诉了苦衷,夫人则说,她愿意设法让王子爱上她,再力图让王子变得活跃些,变得更加讨人喜欢。正如您见到的这样,她的计划成功了,而且这场恋情持续了二十多年,没有因时间长久和种种障碍而改变。
“起初先王持反对态度,或许他对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仍有几分爱恋,难免心生嫉妒,或许德·埃唐普夫人从中作梗,她见新太子迷恋上她的对头,便忍无可忍了,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国王目睹这种恋情的发展,心中又恼又忧,这种情绪每天都有所表露。然而,王太子并不惧怕父王的恼怒和怨恨:什么也不能削弱这种恋情,也不能迫使他将感情隐藏起来。国王无可奈何,渐渐容忍而习以为常了。国王见二王子违命,父子关系就更加疏远,越发亲近三王子,德·奥尔良公爵。三王子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雄心勃勃,充满激情,有一股青年的锐气,但是需要克制,再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思想成熟起来,就一定会有远大的前程。
“一方面,太子具有长子的身份,另一方面,德·奥尔良公爵深得父王的恩宠,于是兄弟之间不免明争暗斗,以致反目成仇。从童年起,兄弟二人就开始争宠,始终就没有间断过。查理五世皇帝[注]途经法国时,就完全偏爱德·奥尔良公爵;太子明显觉出了这一点,因此,在皇帝驻跸尚蒂伊时,他就要求大总管逮捕皇帝,不必等国王的旨意。大总管没有照办。事后,国王还责备了大总管没有听从太子的建议;接着将他逐出朝廷,这件事也是一条重要的原因。
“德·埃唐普公爵夫人见两位王子不和,便打算拉拢德·奥尔良公爵支持自己,让他在国王面前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抗衡。她还真得手了:这位王子虽然没有爱上她,但是在维护她的利益方面,不亚于太子维护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利益。您能想像得出来,朝廷就是这样形成了两派;当然,这种明争暗斗并不限于女人的纷争。
“皇帝对德·奥尔良公爵一直抱有好感,曾多次要把米兰公国赐给他。后来,在草拟的和约中,皇帝表露这样的意向:将十七个省份赐给他,并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然而,太子既不想情和,也不愿意联姻,于是,他指使他一直喜爱的大总管面陈国王,说明此事至关重要,王位的继承人不宜有一个强大的兄弟,因为德·奥尔良公爵一旦与皇帝联姻,得到十七个省的馈赠,就会变得十分强大。太子此举,也针对热切盼望德·奥尔良公爵增长势力的德·埃唐普夫人,而大总管恰好同这位夫人是死对头,因此更同意太子的做法了。
“其时,太子在香槟地区指挥作战,几乎要全歼查理五世皇帝的军队;德·埃唐普公爵夫人担心法国方面占了绝对上风,就可能拒绝和谈,拒绝德皇与德·奥尔良公爵联姻,她便秘密通知敌军偷袭囤积粮食之地:埃佩尔内和蒂耶里堡。敌军照计偷袭,这才免遭覆灭的命运。
“不过,这位公爵夫人背叛而得逞,成果也没有享受多长时间。不久,德·奥尔良公爵得了一种传染病,在法尔穆蒂埃去世。生前,他与朝廷的一位美妇相爱,我就不讲出她的姓名了,因为从那以后,那位夫人慎言慎行,将她对这位王子的爱埋藏在心里,也就理应维护她的名节。也是天缘巧合,那位夫人得知德·奥尔良公爵去世的消息的当天,又接到了她丈夫溘逝的噩耗,正好借此之故,既不必强忍悲痛,又能掩饰真正的哀伤。
“三王子夭折之后,国王也没能活多久,过两年便驾崩了。他临终嘱咐太子重用图尔农红衣主教和阿纳博尔海军司令,绝口不提打发到尚蒂伊的大总管。然而,太子继位,头一件事就是召回大总管,交给他掌管军国大事。
“德·埃唐普夫人被逐,受到一个强敌的种种虐待,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彻底报复了德·埃唐普夫人,以及她不喜欢的所有人。她对国王思想的影响更加绝对,超过他当太子的时候。当今国王在位十二年来,她成为所有事务的主宰,掌管国家财政和要务;她促使国王赶走图尔农红衣主教、掌玺大臣奥利维埃,以及朝宫维勒鲁瓦。凡是提醒国王注意她行为的人,无不遭受暗算。炮兵司令德·塔克斯伯爵不喜欢她,忍不住谈论她的风流韵事,尤其她同德·勃里萨克伯爵的私情;可是,她的手段实在高明,不仅让德·塔克斯伯爵失宠并丢了官,而且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竟让国王十分嫉妒的德·勃里萨克伯爵取而代之,进而还晋升为法国元帅。然而,国王的嫉妒情绪日益强烈,无法容忍这位元帅留在朝中;不过,这种嫉妒在别人身上表现得尖锐而凶猛;而体现在他身上则温和而有节制,只因他对自己的情妇极为尊重,不敢明着打发走,只能找个借口,让他的情敌去管理彼埃蒙地区。德·勃里萨克伯爵在那地区一呆数年,去年冬天才借故回到京城,请求给他指挥的军队增加兵员和军需物品,但此行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还是渴望再见见德·瓦朗蒂努瓦夫人,怕被她遗忘了。国王接见他时,态度非常冷淡。吉兹兄弟也不喜欢他,但是碍于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假借他的死对头主教代理之手,阻止他得到他此行请求的任何东西。要整治他也不难:国王恨他,见他人朝心中就不安了。结果,德·勃里萨克伯爵不得不空手而归,也许至多在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心里唤起旧情,重新点燃因长期离别而渐熄的爱火。当然,国王还有不少令他嫉妒的对象,但是,或许他不认识,或许他未敢发泄怨恨。
“女儿啊,”德·沙特尔夫人又补充一句,“不知道您是不是觉得我讲多了,超出您所要了解的。”
“嗳!夫人,”德·克莱芙夫人答道,“我非但不会抱怨,还要不揣冒昧,请您讲一讲许多我不了解的情况。”
德·内穆尔先生对德·克莱芙夫人的爱,一开始就非常强烈,以致对他所爱过的所有女子都失去兴趣,甚至将她出现之前与他有关系的女子全置于脑后,连断绝关系的借口都不屑于找一个,更没有耐心听她们抱怨和回答她们的责备。太子妃本来引起他相当炽烈的感情,但是在他心中还难以抵御德·克莱芙夫人。赴英国办差事的急切心情,也开始减缓了,他不再催办行程必备的事物。他常去太子妃的府上,只因德·克莱芙夫人常去那里,能让人以为他对太子妃还有感情倒也不错。在他的心目中,德·克莱芙夫人佳妙无双,因此,他下决心宁可不向她表露一点心迹,也不愿贸然行事,让人看出这种感情,甚至对他那无话不谈的知交德·沙特尔主教代理,也没有提及此事。他的行为极为检点,处处谨慎小心,除了德·吉兹骑士而外,任何人都没有看出他爱上了德·克莱芙夫人。就连德·克莱芙夫人本身,她若不是对他倾慕而特别注意他的一举一动的话,也是很难觉察出来的。
德·克莱芙夫人对这位公爵的感情,没有像从前有追慕者那样,打算告诉她母亲,她倒不是有意隐瞒,但就是绝口不提。然而,德·沙特尔夫人看得再清楚不过,同时也看出女儿对这位公爵也很倾心,就不免黯然神伤,她深知一个年轻女子和一个貌如德·内穆尔先生,彼此倾心相爱会有什么危险。几天之后发生的一件事,就完全证实了她对这种爱恋的猜测。
圣安德烈元帅爱炫耀,总找机会搞搞排场,这次借口新府邸刚刚落成,恳请国王携王后、太子妃赏光去赴晚宴;同时,他也乐得向德·克莱芙夫人显示显示这种豪华的铺张。
举办这次晚宴的几天前,王太子本来病弱的身体状况更糟。他的夫人,女王太子妃在身边守了一整天。到了晚上,王太子感觉好一些,便让在前厅候见的达官贵人全部进去,而太子妃则回到自己的宫室,见德·克莱芙夫人和几位关系最密切的贵妇在那里。
由于时间已晚,太子妃没有梳洗打扮,也就不去见王后,并派人禀报王后不去问安了,随后又吩咐人将首饰箱拿来,以便挑选几件佩戴,去参加圣安德烈元帅举办的舞会,同时也赠给德·克莱芙夫人几件,这是她早就答应过的事儿。她们正忙着挑捡首饰的时候,孔代亲王进来了:他身份尊贵,任何府邸都能随意出入。女王太子妃说,想必他从她丈夫太子那里来,并问他大家在那里做什么呢。
“大家都同德·内穆尔先生辩论呢,夫人,”亲王答道。“他非常激烈地为一种观点辩论,看来一定事关他本人。我想他有了情妇,那女子一出现在舞会上,就引起他不安,因而他特别强调,在舞会上看见自己所爱的女子,是一件十分尴尬的事。”
“什么!”太子妃截口说道,“德·内穆尔先生不希望他的情妇去参加舞会?我本以为做丈夫的不愿让自己的妻子去那种场合,却万万没有想到,情人也会产生这种念头。”
“德·内穆尔先生认为,”孔代亲王又说道,“舞会是情人最难以忍受的场合,不论他们得到爱还是没有得到爱。他说,他们若是得到了爱,也会因以后几天对方感情淡薄而伤心,要知道,世间哪个女子心思用在修饰上,都会忽略自己的情人;她们精心打扮,既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也是要给所有人看,一到舞会上,就想取悦于所有注意看她们的人,就会为自己的美貌而沾沾自喜,可是这种快乐,在很大程度上又与她们的情人无关。他还说,还没有得到爱的男人,看见自己心上的女子参加聚会,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心上的女子越是受到公众的赞赏,他们就越为自己的单恋而痛苦,惟恐心上女子的美貌引起更为幸运的男人的追求。总而言之,德·内穆尔先生认为,不论在舞会上看到自己的情妇,还是知道她去参加而自己不到场,这种凄苦的心情是无可比拟的。”
德·克莱芙夫人佯装没有听见孔代亲王所讲的话,其实,她听得非常仔细,也不难听出德·内穆尔先生所持的观点,尤其他所说的自己不能出席情妇去参加的舞会的那种伤怀,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她,因为,他要受国王派遣,去迎接德·费拉尔公爵,就不能参加德·圣安德烈元帅举办的舞会了。
女王太子妃和孔代亲王都笑起来,她也不同意德·内穆尔先生的观点。
“夫人,”亲王对太子妃说,“只有一种情况,德·内穆尔先生会同意自己的情妇参加舞会,那就是他本人主办的舞会。德·内穆尔先生就说,去年他为殿下您举办过一场舞会,他看到他情妇赏光出席了,尽管她似乎是陪同您前去的,不管怎样,去参加情人组织的一次娱乐活动,对情人来说,总是一种爱的表示;而且,让情妇看着他主持一次整个朝廷都出席的聚会,看着他雍容大雅,善尽主人之谊,也总是一件快慰人心的事儿。”
“德·内穆尔先生那次做得对,”女王太子妃笑道,“他同意情妇去参加舞会。不过那时候,他认定的情妇人数众多,如果她们全不去,那么舞会就势必冷冷清清了。”
孔代亲王一开始讲述德·内穆尔先生对舞会的看法,德·克莱芙夫人就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绝不出席德·圣安德烈元帅举办的这场舞会。她不用怎么考虑,就赞同不要去爱上自己的人府上的那种观点,她也乐得在一个重大问题上,做一件有利于德·内穆尔先生的事情。不过,她还是带走了太子妃送给她的首饰,晚上拿给母亲看时,却说她不打算戴了,只因德·圣安德烈元帅千方百计要向她表示爱慕,她算定他也要让人相信,她准会出席他为国王举办的晚会,而且他借此感谢她光临之机,还要向她大献殷勤,会把她置于为难的境地。
德·沙特尔夫人觉得女儿的看法很古怪,便争论了一阵,后来见女儿固执己见,也就顺随其意,只是对她说,必须推托有病不能前去,而真正不能赴会的原因是拿不出手的,甚至不能让人猜测出来。德·克莱芙夫人情愿在家中呆几天,以免前往德·内穆尔先生不会到场的地方。然而,德·内穆尔先生动身时,并不知道她不去参加舞会,也就无法领略这份高兴的心情。
舞会后的次日,德·内穆尔先生回来,听说德·克莱芙夫人没有出席晚会,但他并不知道有人在她面前复述了在太子寝宫的谈话,也就绝难想到这是他的话起了作用。
第二天,德·内穆尔先生在王后的宫室里,正同太子妃说话,德·沙特尔夫人和德·克莱芙夫人也到了,不大工夫便来到太子妃跟前。德·克莱芙夫人衣着打扮稍微随便一点,就像身体不适的人那样,不过,她的脸色同她的衣着并不协调。
“您可真美呀,”太子妃对她说,“我简直不能相信您生过病,想必孔代亲王对您谈了德·内穆尔先生对舞会的看法,您就相信了,认为应邀去参加晚会,就是向德·圣安德烈元帅表示了爱意,于是就借故不去。”
太子妃猜中了,并且把心中猜想的,当着德·内穆尔先生的面讲了出来,说得德·克莱芙夫人脸都红了。
德·沙特尔夫人这时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肯去参加舞会;但是,她要防止德·内穆尔先生也看清这一点,就郑重其事地说道:
“夫人,我向您保证,”她对太子妃说,“殿下对我女儿过奖了。她真的病了,而且我相信,若不是我阻拦,她会随您前去,不惜带着病容抛头露面,观赏昨晚精彩的娱乐活动,也好开开心。”
太子妃相信了德·沙特尔夫人这番话。德·内穆尔先生心里很恼火,差一点相信了表面现象,然而,他看见德·克莱芙夫人红了脸,不禁猜想太子妃的话不可能完全背离事实。德·克莱芙夫人起初心里也很不痛快:德·内穆尔先生居然有理由相信,是他阻止了她去德·圣安德烈元帅府的;可是接下来,母亲却完全打消了德·内穆尔先生的这种想法,她不免又有点伤心了。
尽管塞尔同会议中止了,和谈还一直继续进行,事情也有具体安排,2月底,各方又在康勃雷兹堡相聚,回到谈判桌上的还是原来的代表。德·圣安德烈元帅也离开京城,德·内穆尔先生的情敌走了,那是最可怕的情敌,因为他不仅注意观察所有接近德·克莱芙夫人的男子,还可能进而成为她身边的红人。
德·沙特尔夫人也不愿意让女儿看出,她已洞悉女儿对这位公爵的感情,惟恐女儿要想对她谈这类事情时,对她心存疑虑了。有一天,她向女儿提起德·内穆尔先生,说了他好话,但是话中搀杂许多明褒实贬的词儿;说他为人处世特别理智,不会坠人情网;说他善于同女人打交道,但只为一时的乐趣,而不是真情实意。她还补充说道:
“这并不是说,别人怀疑他对太子妃的深情,我甚至看见他经常去那里,我还要劝您尽量避免同他交谈,尤其避免同他单独谈话,因为,照现在太子妃待您之厚;不久别人就会传言您是他们俩的知情人,您也知道,这种名声有多讨厌。我认为如果这种传闻继续下去,您还是少去太子妃那里为好,免得卷人那种风流艳事中。”
德·克莱芙夫人从未听人说过,德·内穆尔先生和太子妃有什么关系,这次听了母亲对她讲的话,不禁万分诧异,她真的以为明白自己对这位王子的感情的看法,实在大错特错了,因而脸色陡变。这情景,德·沙特尔夫人看在眼里,但这时来了客人,德·克莱芙夫人便回到自己的居室,独自关在书房里。
她听了母亲的这番话,才认识到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感情,由此产生的痛苦难以言传。这种感情,自己在内心里还始终不敢承认。现在她才明白,这正是德·克莱芙先生一再向她恳求的感情,她没有给予应当享受的丈夫,却要给另一个男人,想到此处真是羞愧难当,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处境也很尴尬,担心德·内穆尔先生要利用她去交好太子妃;此念一生,她就决定把隐而未宣的想法告诉她母亲。
次日早晨,她就要按照自己的决定去办,走进母亲的房间,却发现德·沙特尔夫人有点发烧,也就不便讲了。不过,德·克莱芙夫人觉得母亲略感不适,不大要紧,下午她还是去太子妃那里,只见太子妃在书房里,有两三位最亲近的贵妇陪伴。
“我们正议论德·内穆尔先生,”太子妃见她到来,便对她说道,“他从布鲁塞尔归来之后,变化多大,真令我们惊叹。此行之前,他的情妇数不胜数,这甚至是他身上一个缺点,也就是说,他同等对待够资格的女子和不够资格的女子。此行回来之后,无论够资格还是不够资格的女子,他一概不认了:从来没有发生过这么大变化;我甚至觉得他性情都变了,不像往常那样快活了。”
德·克莱芙夫人没有答腔,她惭愧地想道,自己若是没有醒悟的话,还会把别人所说的这位公爵的变化,全看成是对她表露的爱呢。不过,太子妃心里比谁都清楚,还寻找这种变化的原因,故意大惊小怪。德·克莱芙夫人见此情景,心中不免有点恼火,忍不住要敲打敲打,正巧其他几位夫人走开了,她便凑到近前,低声说道:
“刚才您的这番话,夫人,是说给我听的吧,难道您还要向我隐瞒,正是您促使德·内穆尔先生改变行为的吗?”
“您这样讲不公正,”太子妃对她说道,“您清楚,我没有什么要向您隐瞒的。老实说,我还记得,德·内穆尔先生去布鲁塞尔之前,他就有意向我暗示,他对我一点也不反感;然而,他回来之后给我的印象,似乎忘却了他做过的事情;我承认自己很好奇,想了解促使他变化的原因。”她又补充道,“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对我也不难。他的至交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爱上一位女子,而我对那女子有一定影响,通过她就能了解这种变化的缘故。”
太子妃说话的神态很诚恳,德·克莱芙夫人不能不相信,不觉心情比原先平静多了,也安逸多了。
德·克莱芙夫人回来,又见母亲病情加重了,体温升高,烧了几天不退,看来是一场重病,她忧心如焚,一步也不离开母亲的房间;德·克莱芙先生几乎每天都来探望,既关切德·沙特尔夫人的病体,又免得妻子过度忧伤,当然见她的面也是一种乐趣;他对妻子的爱始终未减。
德·内穆尔先生同他一直交谊很深,从布鲁塞尔回来,也不断地向他表示这种友谊。在德·沙特尔夫人生病期间,这位王子就有了借口,佯装来看德·克莱芙先生,或者来约他出去散步,便同德·克莱芙夫人见了几次面;甚至明知丈夫不在还来找他,并借口等候,便呆在德·沙特尔夫人那里,而那里总有几位贵妇候见。德·克莱芙夫人时常到会客厅,她虽然满面忧容,但在德·内穆尔先生看来,仍然那么妩媚动人。他有意让德·克莱芙夫人看出,他是多么关注她的忧伤,对她讲话时柔声细语,因而不难让她确信,他爱的不是太子妃。
德·克莱芙夫人一见到他,就不禁心慌意乱,可是又有一种惬意之感。然而,当他不在眼前时,她想到自己发现他身上有股魅力,这恐怕就是爱的苗头,于是心中十分苦恼,几乎认为自己怨恨他了。
德·沙特尔夫人的病情极度恶化,恐怕性命难保了。她听了几位大夫告知她的危险,表现出了无愧于她的德行和虔诚的勇气。等医生告辞了,她就吩咐众人出去,让德·克莱芙夫人前来。
“我的女儿,我们要分手了,”她伸出手,对女儿说道。“您处境危险,正需要我的帮助,我真不忍心在这种时候离开您。您倾心爱慕德·内穆尔先生;我绝不要求您向我承认,我再也不能借助您的坦率来引导您了。我觉察您的心思已有很长时间,但是我不愿意先说破,怕让您意识到这一点。现在,您这种感情,我了解太清楚了:您到了深渊的边上,要悬崖勒马,就必须竭力克制自己。想一想,您要对得起您丈夫,想一想,您也要对得起您自己,再仔细想想,您要丧失的,正是您赢得的,也是我殷切期望的名声。我的女儿,拿出勇气和力量来,离开朝廷的生活,务必让您丈夫把您带走,绝不要怕做出极严厉、极艰难的决定,不管您开头觉得这种决定多么可憎,到后来就差强人意了,避免一场风流带来的种种不幸。假如在美德和您的责任之外,还别有原因迫使您违背我的意愿,那我就要对您说,真有什么东西能搅了我临终期望的幸福,那无非是眼睁睁看着您像别的女人一样失足;不过,这种不幸倘若一定会降到您的头上,那我死了倒高兴,免得目睹这不幸的情景。”
德·克莱芙夫人失声痛哭,泪水落到她紧紧握着的母亲的手上。德·沙特尔夫人也悲从中来,对女儿说道:
“永别了,我的女儿,结束这次谈话吧,我们彼此都太动情了。如果可能的话,您就记住我刚才说的这番话吧。”
说罢,她便翻过身,背过脸去,吩咐女儿唤众使女进来,她既不想听女儿讲话,自己也不愿说什么了。可想而知,德·克莱芙夫人离开母亲房间时心情有多沉重。德·沙特尔夫人则一心准备死了。她又活了两天,但是在这两天中,她不愿意再见自己的女儿,这世上她惟一牵挂的人。
德·克莱芙夫人极度哀伤,她丈夫则不离左右,等德·沙特尔夫人一咽气,他就携妻子去乡下,远离只能加剧她的哀痛的地方。丧母之痛,从未见过这样强烈的,这其中亲情和感激固然占很大成分,但是为防范德·内穆尔先生,她感到需要母亲的支持,这一点也占相当的分量。此时,她正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正渴望有人能给予她同情和力量,不料却落个孤立无援,这该有多不幸啊!德·克莱芙先生对她体贴人微,因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愿意克尽妇道,知恩图报,也的确对他多了几分友谊和温情,不愿意让他离开,觉得自己紧紧依恋他,就能得到他的保护,就能抵御德·内穆尔先生。
这位公爵又到乡下来看望德·克莱芙先生,也千方百计地想拜会德·克莱芙夫人。这位夫人却根本不愿意接待他,只因她心里明白自己没法儿不觉得他可爱,就暗下决心不见他,回避所有取决于自己的见面机会。
德·克莱芙先生去巴黎人朝,答应妻子次日返回,结果第三天才回到乡下。
“昨天我等了您一天,”德·克莱芙夫人见他回来,便对他说道,“既然答应又不按时返回,我真该责备您几句。要知道,我本来已经非常悲痛,如果说又新添一种哀伤的话,那也是由于德·图尔农夫人去世的缘故,这消息是今天早晨听到的。即使同她不相识,我也会感到伤心。像她那样年轻美貌的女子,两天工夫就香消玉陨,总归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况且,她是我特别喜欢的一位上流社会女子,据说又有才又有德。”
“昨天我没有赶回来,真是万分抱歉,”德·克莱芙先生答道。“不过,那也是万不得已,我必须去安慰一个不幸的人,不能抛开他不管。至于德·图尔农夫人,如果您把她当作一个十分贤淑的女子,特别敬重而惋惜的话,那么,我倒劝您不必为她伤心。”
“您这话令我诧异,”德·克莱芙夫人接口说道,“我听您多次讲过,没有哪个贵妇比她更令您敬重的了。”
“的确如此,”她丈夫答道,“不过,女子也真叫人难以捉摸。我见了所有女子,有了您才是我天大的福气,我怎么赞赏我的幸福都不为过。”
“过奖了,实不敢当,”德·克莱芙夫人叹了口气,答道,“现在还不是说我配得上您的时候。请您告诉我,您是通过什么事情认清德·图尔农夫人的。”
“我早就认清她了,”她丈夫答道,“我早就知道她爱德·桑塞尔伯爵,而已给伯爵能娶到她的希望。”
“我真不敢相信,”德·克莱芙夫人截口道,“德·图尔农夫人自从孀居后,表示特别憎恶结婚,还当众宣布她绝不想再婚,谁知她却让桑塞尔燃起这种希望。”
“如果只向他一个人许诺的话,那也不应当大惊小怪,”德·克莱芙先生接着说道。“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她同时还让埃斯图维尔抱这种希望,我来给您讲讲事情的全过程。”
[book_title]第二卷
“您知道,桑塞尔和我交情不错,然而,大约两年前,他爱上了德·图尔农夫人,却向我和其他人严守秘密。我绝想不到有这种事。德·图尔农夫人因丈夫去世,似乎悲痛不已,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差不多只见桑塞尔的妹妹,而恰恰在她小姑子府上,桑塞尔爱上了她。
“一天晚上,在卢浮宫有一台戏,只待国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一到场就开演。可是有人来通知说,公爵夫人身体不适,国王也不来看戏了。不难判断,公爵夫人所谓身体不适,是同国王闹别扭。我们都了解,德·勃里萨克元帅人朝觐见,引起国王的嫉妒;不过,几天前,他已返回彼埃蒙,我们就想像不出这次争吵的缘故了。
“我正同桑塞尔说话的时候,德·昂维尔先生走进大厅,低声对我说,国王又伤心又气愤,那样子真叫人怜悯;几天前,就因为德·勃里萨克元帅,国王同公爵夫人有了争执,后来赠给她一枚戒指,以表示和好,还求她戴在手上;可是,她换装准备来看戏时,国王却发现她手上没戴那枚戒指,便问是何原因;戒指不见了,公爵夫人也深感诧异,便问她的使女,糟糕的是,几名使女没有得到明确指示,就回答说有四五天她们没见到那枚戒指了。
“‘这时间恰好与德·勃里萨克元帅启程的日子相符,’德·昂维尔先生继续说道:‘国王认定在分手时,公爵夫人将戒指送给德·勃里萨克元帅了,而他这样一想,心中尚未完全熄灭的妒火又猛烈地燃烧起来,并且一反常态,忍不住对公爵夫人大加指责。现在,国王刚刚回到寝宫,那样子伤心极了;然而我说不准他这样沮丧,是因为公爵夫人把戒指轻易给了人,还是担心他的恼怒会惹公爵夫人不痛快。’
“德·昂维尔先生一给我讲完这条消息,我就凑到桑塞尔身边,将这条消息作为一个秘密告诉他,还嘱咐他不要外传。
“次日一清早,我去我嫂子府上,看到德·图尔农夫人坐在她床头。德·图尔农夫人不喜欢德·瓦朗蒂努瓦夫人,她也了解我嫂子对公爵夫人不怎么称道。桑塞尔看完戏到她那里去过。对她讲了国王同公爵夫人闹翻的事儿;德·图尔农夫人又来告诉我嫂子,却不知道这条消息正是我告诉她情夫的。
“我一走到嫂夫人跟前,她就对德·图尔农夫人说,她不等德·图尔农夫人的允许,就打算把她刚听到的情况告诉我,接着,就将我头天晚上告诉桑塞尔的话,一字不落地对我讲了一遍。您判断得出来,当时我有多么惊奇。我注视德·图尔农夫人,看得她有点发窘。她的窘态引起我的怀疑:这件事我只对桑塞尔讲过,看完戏他就离开,也没有说去哪儿。我想起来听他大肆赞扬过德·图尔农夫人。这些情况联系起来,我就睁开了眼睛,不难看清桑塞尔同她有私情,他离开我之后就去会她了。
“我一明白他向我隐瞒了这一艳情,心里很恼火,于是讲了好几件事,以便向德·图尔农夫人暗示,她此举很不慎重。我送她上马车,分手时还明确对她说,那个把国王和德·瓦朗蒂努瓦夫人的争执告诉她的人,真有福气,令我非常羡慕。
“我当即去找桑塞尔;见面就责备他,说我已经知道他热恋着德·图尔农夫人,但是没有讲我是怎么发现的。他不得不向我承认,然后我才告诉他我是通过什么知道的。他也把他们相爱的详情讲给我听,说他在家中虽然不是长子,也不敢奢望这样优渥的婚姻,但是她却一心要嫁给他。我听了真是万分惊讶。我对桑塞尔说,要结婚就尽快,一个女人在世人面前能装模作样,扮演一个同事实大相径庭的人物,恐怕是最靠不住的。他回答我说,当时她的确很伤心,但是对他的爱却压倒了这种悲伤,她不能让人看出变化得太突然。桑塞尔还对我讲了一些应谅解她的理由,他的话让我明白,他深深坠入了情网。他向我保证说,一定让她默许我成为他对她热恋的知情人,既然她本人已把这种隐私泄露给我了。他果然办到了,不过也费了不少口舌。就这样,我进一步了解了他们俩相恋的情况。
“我从未见过一个女子对待情人,行为如此端庄,又如此可爱;然而,我对她佯装悲伤的样子一直很反感。桑塞尔爱得既深,对她所采用的爱的方式又十分满意,也就不敢催促结婚,怕让对方错以为他结婚是图利,而不是出于真心的爱。当然,桑塞尔也向她提过,她则表示决意要嫁给他,甚至渐渐改变蜇居的生活,开始在社交场合露面了。她常去我嫂夫人府上,总赶上一部分朝官命妇在那里聚会的时刻。桑塞尔不常去,而每天晚上必到的那些人,经常见到德·图尔农夫人,都觉得她非常可爱。
“她开始脱离孤寂的生活不久,桑塞尔就觉出她对他的感情淡薄了一些。这种情况他多次向我提起过,而我倒认为他的抱怨没有什么根据;直到后来他对我说婚结不成了,她似乎在疏远他,这时我才开始相信他这种担心有道理,便回答他说,德·图尔农夫人的爱恋已有两年,热情减了几分也不足为奇;而感情即便没有减弱,但是又没有强烈到非嫁给他不可的程度,那也不应该抱怨。在公众看来,这门婚事对她损害极大,因为,对方不仅门第差些,而且还会坏了她的名声;总之,桑塞尔所能抱的最大心愿,就是德·图尔农夫人不欺骗她,不让他产生虚幻的希望。我还对他说,如果她没有勇气嫁给他,或者向他承认她另有所爱,他也绝不应该恼火和抱怨,而应该对她继续保持敬重和感激的态度。
“我这样对他说:‘我劝告您,也是为了自勉,要知道,我讲这话完全是坦率的,哪怕我的情妇,甚至我妻子向我承认喜欢上另一个人,我想我会伤心,但绝不发火。我会放下情人或丈夫的身份同情她,给她出主意。’”
德·克莱芙夫人听了这话,不禁脸红了,心想这同她眼下的状况不无关系,一时感到意外,不免心慌意乱,许久才平静下来。
“桑塞尔同德·图尔农夫人谈了,”德·克莱芙先生接着说道,“他把我给他的建议和盘托出;然而,德·图尔农夫人却百般安慰他,嗔怪他不该起疑心,保证而又保证,从而完全打消了他的疑虑。不过,她又把婚期推延到他旅行归来。这次桑塞尔要出远门,逗留相当长时间,而且一直到他启程,德·图尔农夫人对他都十分体贴,并显出离别伤心的神色,因此,不仅桑塞尔,连我都以为她确确实实爱他。大约三个月前,桑塞尔动身了;在他出门期间,我同德·图尔农夫人很少见面:您的事儿就全部把我占用了,我仅仅知道他快要回来了。
“前天我到达巴黎,惊悉德·图尔农夫人去世了,就打发人去桑塞尔府上,看看有没有他的消息。打发的人回来告诉我,桑塞尔昨天就归来,正巧是德·图尔农夫人去世的当天。我立即去看望,猜得出他会多么悲痛,而见面看到他悲痛欲绝,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从未见过如此沉痛、如此深情的哀悼。他一见到我,便把我紧紧抱住,失声痛哭,边哭边对我说:‘我再也见不到她啦!我再也见不到她啦!她死啦!我就知道配不上她,不过,我也很快随她而去!’
“说完,他就沉默了,过了半晌,他又断断续续,总重复同样的话:‘她死了,我再也见不到她啦!’他重又声泪俱下,就好像一个失去理智的人。他对我说,他在外地不常收到她的信,但是不感到奇怪,只因他了解她;知道她有难处,写信要冒风险。他毫不怀疑,旅行回来就能娶她,把她看成从未有过的最可爱、最钟情的女子,自以为受到她深情的爱恋,就在确信能同她结为终生伴侣的时候,却不料失去了她。他百感交集,五内俱裂,完全沉浸到极痛深悲之中;老实说,我一旁看着都不免伤心。
“我不得不离开他去觐见国王,答应他很快就回去。我果如所言,回到他那里,发现他同刚才分手时判若两人,这一吃惊又是前所未有。桑塞尔站在屋子中央,满面怒容,走走停停,仿佛失去了自我控制。‘过来,过来,’他对我说,‘过来瞧瞧一个最痛苦绝望的贵绅:我的不幸比刚才又增加了千百倍,我刚了解到德·图尔农夫人的事,比她的死亡还要糟糕。’
“我以为他悲痛过度,心智迷乱了;我真的想像不出,还有什么比与自己相爱的情妇之死还糟糕的事情。我对他说,只要他的悲痛有所节制,我就会深表同情;反之,他若是消沉绝望,失去理性,就得不到我的同情了。
“‘若是失去理性,连命也一起丧失,那我就太高兴了,’他高声说道,‘德·图尔农夫人对我不忠:我得知她死讯的次日,才知道她对我负情背义了,而当时,我的心还沉浸在人们从未感受过的最剧烈的痛苦、最温柔的爱之中,她在我的心目中还是最完美的造物,最完美的形象,不料却发现自己弄错了,她并不值得我为她流泪。然而,我照样为她逝去而哀伤,就好像她一直对我忠诚似的;同时,我还为她的负情而伤心,就好像她没有死似的。假如在她去世之前,我就得知她变心了,那么嫉妒、气恼、狂怒就会充满我的心胸,使我变得冷酷起来,便能抵御因失去她而产生的痛苦。可是现在这种心境,我既不能自慰,也无法痛恨她。’
“您能判断出来,桑塞尔这番话多么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他,他对我讲的这些情况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向我讲述事情的经过:我从他房间出去不大工夫,埃斯图特维尔来看他,但是,他这位密友一点也不知道他爱德·图尔农夫人。埃斯图特维尔刚一坐下,就开始流泪,并说这次来要敞开心扉,告诉他一直对他隐瞒的事儿,请他原谅。还恳求他的同情,因为德·图尔农夫人之死,他成为世间最悲痛的人。
“‘图尔农这个姓氏令我万分惊讶,’桑塞尔对我说道,‘不过,我头一个反应还是要告诉他,我为此比他更悲痛,但是我又没有勇气讲出来。他继续对我说道,他爱上她已有半年时间,总想把这事告诉我,但是德·图尔农夫人坚决不准,而且口气十分严厉,他也就不敢违背了;几乎在他爱上她的同时,她也喜欢上他了,他们俩向所有人隐瞒了这种恋情,他从未公开到她府上,倒是在她丈夫过世的时候,他乐得去安慰她;总之,正当他要娶她之时,她却死了;这门婚事是爱情的结果,但是表面上看却像顺从妇道和父命,也就是说,她说服了父亲,让父亲出面命令她嫁人,以免显得言行不一:口头上讲无意再婚,而行动上变化得太突然。’
“桑塞尔还对我说:‘埃斯图特维尔对我讲的话,我还是相信的,因为我觉得真实可信,他所讲的开始爱上德·图尔农夫人的时间,恰好是我觉出她有了变化的时刻;可是过了一会儿,我又认为他说谎,至少是想人非非。我正想谈出这种看法,随即又想还是先把事情弄清楚,于是盘问他,对他的话提出种种质疑;总之,我为了确证是自己的不幸,就刨根问底,他被逼无奈,只好问我是否认识德·图尔农夫人的笔迹。接着,他取出她写的四封信和她的肖像,放到我床上。这时,我兄弟进来,埃斯图特维尔满面泪痕,只好离去,免得被人瞧见,对我说东西留下,晚上他再来取。我急于想看他留下来的几封信,便借口身体不舒服,把我兄弟打发走了。我希望在信中找到根据,否定埃斯图特维尔对我讲的话。然而,唉!我在信中什么没有找到啊?多少柔情蜜意!多少海誓山盟!多少一定嫁给他的保证!多美妙的情书!她就从来没有给我写过类似的信。这样,’他又补充说,‘我感受到情人逝去和不忠的双重痛苦。这两种痛苦人们经常拿来对比,但是从来没有同时落到一个人身上。说来实在丢人,我得承认,她变心令我痛心,她去世更令我心痛,我还不能认为她死有余辜。假如她活在世上,我还能去责备她,进行报复,指出她负情背义,也好一吐为快;然而,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他重复说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这是痛苦中最大的痛苦。我情愿用自己这条命换回她的生命!多么荒唐的愿望!她若是死而复生的话,那也是为埃斯图特维尔活着。昨天我还是那么幸福!’他提高嗓门儿说道,‘我多么幸福啊!我是世间最哀痛的人,但我的哀痛是合乎情理的,而且想到终生都得不到宽慰,心里倒有点温馨之感。今天看来,我的感情全是一厢情愿。我为她对我的虚情假意,就像为真情实意那样付出了同样痛苦的代价。我想到她,既恨不起来,也爱不了,既不能自慰,也无法伤悲。’
“桑塞尔猛地转向我,又说道:‘求求您,至少设法,再也不要让我见到埃斯图特维尔的面了,听他这名字我就厌恶。我心里完全明白,自己没有理由怪他,错就错在我向他隐瞒了对德·图尔农夫人的爱,假如他知道这件事,他也许就不会去追求,而德·图尔农夫人就不会对我负心了。他来见我是要倾诉心中的悲痛,他也引起我的怜悯之心。唉!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桑塞尔高声说道,‘他爱德·图尔农夫人,并且得到对方的爱,今后又永远见不到她了。然而,我心里又明明感到,我不由自主地要恨他。再次求求您没法,绝不要让我见到他了。’
“接着,桑塞尔又痛哭流涕,哀悼德·图尔农夫人,向她诉说,讲些无比温柔的话语;过了一会儿,他转爱为恨,对她又是怪怨,又是责备,又是诅咒。我见他情绪如此激烈,心下就明白,我必须找个帮手,才能让他平静下来。我打发人去找他兄弟,我和他兄弟刚才是在国王那儿分手的。人到了前厅,我不待他进入里间,就对他讲了桑塞尔的状态。我们吩咐下去,不让他见到埃斯图特维尔,夜晚还用了一部分时间劝他理智些。今天早晨,我还看出他更加伤心。有他兄弟陪伴,我就回到您的身边了。”
“我可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德·克莱芙夫人说道,“还以为德·图尔农夫人不会再爱人,不会去骗人了。”
“在随机应变和弄虚作假方面,谁也没有她走得那么远,”德·克莱芙先生接口说道。“要知道,桑塞尔认为她对他的态度有变化的时候,她也真的变心了,开始爱上埃斯图特维尔。她对埃斯图特维尔说,是他安慰了她的丧夫之痛,也是因他的缘故,她才脱离深居简出的生活,而桑塞尔还以为是多亏我们的劝解,她才显得不那么伤悲了。她向埃斯图特维尔强调掩饰他们的私情,装作迫于父命才嫁给他,以维护她的名声,其实是要抛弃桑塞尔,而又让他无法抱怨。我必须回巴黎,去看看那个不幸的人,”德·克莱芙先生接着说道:“我认为您也应当回去,回去见见人,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客,这是您躲避不了的。”
德·克莱芙夫人同意了,于次日返回巴黎。她见到德·内穆尔先生时,心情就比以往平静多了。德·沙特尔夫人临终对她讲的话,以及丧母之痛,暂缓了她的爱恋之情;她甚至以为这种感情完全消除了。
她回到巴黎的当天晚上,太子妃前来看望,向她表示沉痛哀悼之后,又说为了给她排解哀思,愿意对她讲述她在外地这段时间,朝廷发生的各种情况,接着便介绍了好几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不过,我最想讲给您听的,还是德·内穆尔先生的事儿,”太子妃又说道。“可以肯定,德·内穆尔先生正在热恋,可是,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不得而知,也猜不出他爱的是哪位女子。但是,这种爱相当强烈,他甚至不把王位放在心上,说得再明白点儿,他放弃赢得王冠的希望。”
接着,太子妃讲述了在英国发生的情况。
“我刚对您讲的事儿,还是听德·昂维尔先生说的,”太子妃继续说道。“今天早晨他告诉我,国王接到利涅罗勒的信件,他在信中请求回国,说德·内穆尔先生行期一再拖延,他在英国女王面前实在无法交待,信中还说女王开始恼怒了,当初她虽然没有明确许诺,但毕竟讲得相当清楚,让人去英国碰碰运气。国王昨晚就派人传见德·内穆尔先生,给他念了这封信。德·内穆尔先生一改当初的态度,说话一点也不严肃,只是讪笑,戏谑,嘲讽利涅罗勒所抱的希望。他说,他没有成功的把握,就去英国求婚要作女王的丈夫,那么整个欧洲都会指责他冒失的行为。
“德·内穆尔先生接着说道:‘我觉得眼下前往英国实为不妥,西班牙国王正不遗余力,非要娶女王不可。在情场上,他可能算不上个可畏的敌手;然而在婚姻方面,我想陛下不会劝我去同他争个输赢吧。’
“国王则接口说道:‘有这种机会,我倒是建议您不妨试试。不过,您也不是去同他争夺,据我所知,他别有打算;即使他没有别的图谋,玛丽王后也受够了西班牙的枷锁,不相信她妹妹还愿意把枷锁往自己头上套,还会让摞在一起的王冠的光辉晃得眼花缘乱。’
“德·内穆尔先生又说道:‘即使她不会眼花缭乱,也有迹象表明,她要追求爱情的幸福。几年前,她爱过库特奈勋爵,而玛丽女王也爱上了他,如果全体英国臣民同意的话,就会嫁给他了,不料她妹妹伊丽莎白的青春和美貌,比三位更能打动勋爵的心。陛下也知道,玛丽女王的嫉妒十分强烈,竟把一对恋人投入监狱,继而又流放了勋爵。现在是伊丽莎白当了女王,我想她很快就要召回那位勋爵,选择她爱过的一个男人,而不会选她从未见过的另一个男人,更何况那位勋爵非常可爱,为她受尽了苦难。’
“国王立刻反驳说:‘假如库特奈还活在世上,我也同意您的看法。然而前几天我得知,他死在流放地帕多瓦[注]了。我完全明白,’国王在分手时又对德·内穆尔先生说,‘安排您的婚事,就得像办太子的婚事那样,派使臣去把英国女王娶回来。’
“德·内穆尔先生觐见国王的时候,德·昂维尔先生和主教代理先生都在场,他们确信还是这种痴情支配他,使他打消了这样一个宏图大志。主教代理比谁都了解德·内穆尔先生,他就对德·马尔蒂格夫人说过,这位王子变化太大了,简直判若二人;他尤为吃惊的是,竟然没有看见德·内穆尔先生同哪个女子有交往,也没有见他赴幽会,因此他认为,德·内穆尔先生同心上人毫无默契;德·内穆尔先生居然害了单相思,实在是变了一个人。”
太子妃这番话,对德·克莱芙夫人是何等剧毒!通过无可怀疑的途径得知,这位已经打动她的心的王子,为爱情而放弃对王位的追求,还向所有人掩饰了这种痴情,德·克莱芙夫人怎么能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姓名未露的女子,又怎么能不深深感激,满怀深情呢?因此,她此刻心中的感受和慌乱,是难以描摹的。太子妃若是注意观察,不难看出自己讲的事情同她不无关系,可是她丝毫也没有往这上面想,不假思索只顾讲下去。
“德·昂维尔先生,”太子妃补充说道,“正如我刚才讲的,把详细情况告诉了我,他还以为我更加了解内情,特别赞赏我的魅力,确信惟独我才能使德·内穆尔先生发生那么大变化。”
太子妃最后这两句话,又使德·克莱芙夫人心慌了,但是不同于刚才的心慌意乱。
“我倒乐于赞同德·昂维尔的看法,”德·克莱芙夫人答道,“夫人,很多迹象都表明,只有像您这样的王妃,才能让人不把英国女王放在眼里。”
“这事儿我若是知道,肯定向您承认,”太子妃又说道,“事情果真如此,我也能知道。这种炽烈的爱情,绝逃不过激起这种感情的女子的眼睛,肯定会最先觉察的。德·内穆尔先生在我面前,仅仅稍微献点殷勤,而且一向如此;不过,他原先同我在一起的表现,和他目前的状态相差极大,因此我可以回答您,他对英国的王位无动于衷,并不是我引起的。”
“我同您在一起就忘了该办的事儿了,”太子妃又说道,“我要去看看公主。您知道,和谈快有结果了,可是您不晓得,西班牙国王执意要娶公主,而不让他儿子唐卡洛斯王子和亲,否则他不签署任何条约。我们的王上只好忍痛割爱,最终同意了;刚才他去向公主宣布了这个决定。我想公主非常难过,无可慰藉。嫁给像西班牙国王那样一个年纪又老、脾气又坏的人,确实不是件痛快事儿,尤其我们这位公主,正当豆蔻年华,花容玉貌,一心要嫁给一位虽未谋面、但已倾心的年轻王子。不知道王上是否能完全让她听话,他嘱咐我去劝劝,因为他知道公主喜欢我,并认为我能影响她的思想。接下来,我还要去看望处境截然相反的一个人,去同御妹长公主分享快乐。她同德·萨瓦先生的婚事定下来了。这样年纪的公主,谁的婚姻也没有像她这样美满。宫廷会富丽堂皇,热闹非凡,要超过以往任何时期。您尽管服丧,也得来帮帮我们,让外国客人开开眼,我们这儿的美人儿非同寻常。”
太子妃说罢,便辞别德·克莱芙夫人。次日,公主的婚事就家喻户晓了。后来几天,国王和王后来看望德·克莱芙夫人。德·内穆尔先生万分焦急,等待她回巴黎,渴望单独同她谈谈,特意等待客人纷纷离开、估计不会再有客人的时刻前去拜访。他如愿以偿了,到达时正赶上最后一批客人离去。
天气炎热,这位王妃正卧在床上,看见德·内穆尔先生进来时,脸上不觉泛起红晕,但这丝毫也不减损她的秀美。德·内穆尔先生在她对面坐下,那种敬畏羞怯的神情,正是真正热恋的表现。他呆了半晌,一句话也未能讲出来。德·克莱芙夫人也同样窘住了,结果二人沉默了许久。德·内穆尔先生终于开了口,讲了节哀保重的客套话。德·克莱芙夫人乐得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讲了好一阵子丧母之痛,并说随着时光的流逝,沉痛虽然会减轻,但是在她身上会留下永远鲜明的印迹,连她的性情都会改变了。
“巨大的悲痛和炽烈的爱情,”德·内穆尔先生接口说道,“都会让人在精神上发生巨大变化。就我而言,自从由佛兰德归来,我真是判若二人。许多人都注意到这种变化,而昨天,太子妃甚至对我谈起这件事。”
“她的确注意到这种变化,”德·克莱芙夫人附和道,“我还有印象,听她说起来过。”
“夫人,她觉察出来倒也好,”德·内穆尔先生接着说道,“不过,我希望不只是她一个人发觉了。有些女子,我们爱上她们却不敢表白,只好通过与她们毫无关系的事情流露出来。纵然不敢向她们表露爱她们,我们至少希望她们能看出我们不接受任何女人的爱。我们希望她们知道世上无论什么身份的美色,也绝不能引我们一顾,世上无论什么王冠,我们也绝不以永远失去她们为代价来换取。”
德·内穆尔先生继续说道:
“女人判断别人对她们的感情,主要看别人是否用心讨她们喜欢,追求她们;按说,只要她们有可爱之处,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而困难的是,不能只顾欢乐而追随她们,应当回避,以免当众流露真情,甚至不向她们本人流露我们对她们的爱意。最能标示一种真挚爱情的,还是我们一反常态,放弃了一生追求的名利和享乐。”
德·克莱芙夫人不难听出话音,暗指她本人。她觉得不能容忍,应当回敬几句。她又觉得这话她不该听,也不该表明是对她而言。她认为自己应当讲话,但又认为什么也不应当讲。德·内穆尔先生的这番话,她觉得很爱听,又几乎同样刺耳;太子妃令她联想到的一切,她从这番话中又得到了证实;她觉出话中有殷勤和敬重的成分,但也有大胆而露骨的东西。她对这位王子的倾慕,也就难以控制内心的慌乱。讨自己喜欢的一个男子说话再怎么隐晦,也比自己不喜欢的一个男子公开求爱更能搅动人心。于是,她沉默不语。若不是德·克莱芙先生回来,打断了这次谈话和拜访,德·内穆尔先生就会觉察她的默然,也许还会从中得出错误的导向。
德·克莱芙王子前来讲述桑塞尔的消息,然而,他妻子对这件风流事的下文没有多大兴趣了,心思全被刚发生的事情占去了,几乎掩饰不住心猿意马的神态。等到能够自由遐想了,她就清楚地认识到,自己错误地以为对德·内穆尔先生完全无所谓了。德·内穆尔先生对她讲的话达到了预期的效果,让她完全确信了他的一片痴情。这位王子言行一致;在这位王妃看来是无可怀疑的了。她本不希望爱上他,现在却不大喜欢这种念头了,只打算永远也不向他有丝毫的表示。做到这一点很难,她已经尝到了苦头;她知道惟一行之有效的办法,就是避而不见这位王子:她孝服在身,有理由比平时少交往,不再去他能见到她的场合。她沉浸在哀痛之中,看来是丧母的缘故,谁也不会寻找别的原因了。
德·内穆尔先生几乎见不到她的面了,心里焦急万分,既然在整个朝廷参加任何聚会、任何娱乐活动上,都不可能见到她,他也就不想去了。他佯装热衷于打猎,专挑在各位王后那里聚会的日子去打猎。而且,身体略有不适,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成为他闭门不出的借口,免得去那些肯定没有德·克莱芙夫人的场所。
几乎在同一时期,德·克莱芙先生患病了。在丈夫生病期间,德·克莱芙夫人总守在他的卧室。后来病情好转,他能接待客人了,当然也包括德·内穆尔先生;而德·内穆尔先生借口身体还虚弱,在他的卧室一呆就是大半天,弄得德·克莱芙夫人呆也不是,走也不是;在他头几次拜访时,德·克莱芙夫人还真没有勇气走开。她很久没有同他见面了,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见他。这位王子表面上泛泛而谈,却设法让她明白他去打猎是为了遐想,他不参加聚会是因为她不到场;她自然都听出来了,因为这些话同他先前在她房中讲的话密切相关。
德·克莱芙夫人终于实施自己的决定,等他来拜访的时候,她就离开丈夫的房间;不过,她能这样做,也是勉为其难。德·内穆尔王子看出她在躲避他,心里受到极大的触动。
起初,德·克莱芙先生没有注意到妻子的这种举动,但是后来发觉,他房间有客人来访,妻子就不愿意坐陪。他对妻子指出这一点,妻子则回答,每天晚上同朝中最年轻的王公贵族呆在一起,她认为不大适当。她请求丈夫允许她改改习惯,过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还说她这样年龄的女子,有妇道和母亲庇护,能做许多事情,而独自一人就难以支撑了。
自不待言,德·克莱芙先生对妻子十分温柔,十分体贴,但是这次他却不依从,说他绝不赞成她改变生活方式。妻子本来准备要向丈夫说明,上流社会正传说德·内穆尔先生爱上她了,然而,她却没有勇气点出姓名。此外她还要借虚假的理由,向十分敬重的一位男子隐瞒真相,心里也感到羞愧。
几天之后,在王后那里聚会,国王也到场,大家谈起占星术和预言。这种事该不该相信,分成了两种意见。王后笃信不移,坚持认为那么多事都预言对了,就不能怀疑这门学问有几分准确性。另一些人则主张,极少预言得到验证纯属偶然。
“从前,我对预卜未来很感兴趣,”国王说道。“然而,别人对我讲了那么多假话,那么不可信的东西,结果我确信人根本无法预知未来。几年前,这里来了个人,在占星术方面名气很大;因此,大家趋之若骛,我也去了,但是没有说明身份,并已让随同前去的德·吉兹先生和德·埃斯卡尔走在前面。不料,那位术士却先同我讲话,就好像他看出我是主人似的。也许他认识我吧;可是,他若真的认识我,就不该对我预言那样一件事了。他预言我将死于一场决斗。接着,他又对德·吉兹先生说,他将被人从背后杀死,对德·埃斯卡尔说他的头要被马蹄子踏碎。德·吉兹先生听了这种预言,几乎要恼火,就好像别人指责他临阵逃跑似的。德·埃斯卡尔将来惨遭不测,当然也不满意。总之,我们从占星术士那里出来,心里都非常不痛快。不知道德·吉兹先生和德·埃斯卡尔会有什么遭遇,但是看样子我不会在绝斗中丧命。西班牙国和我,我们刚刚缔结了和约;即使和谈没有结果,我也不相信双方还会开战,我不会像当年父王那样向查理五世挑战。”
国王讲述了那人向他预言的不幸之后,那些支持占星术的人都纷纷放弃自己的观点,转而同意绝不应相信了。
“至于我么,”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说道,“我是世上最不该相信此道的人。”
他随即转过身,对旁边的德·克莱芙夫人低声说道:
“有人向我预言,我对一位女士怀有最炽烈、最虔敬的爱,并能得到她的垂青而成为幸福的人。您判断一下,夫人,我是否应当相信这种预言。”
太子妃听见德·内穆尔先生高声讲的话,还以为他低声讲述的正是别人作的虚假的预言,便问这位王子他对德·克莱芙夫人说些什么。他若是不那么随机应变,就可能会被突然问住了。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答道:
“我对她说,有人向我预言,我要交上鸿运,平步青云了,但我实在不敢有这种奢望。”
“如果别人只向您作出这种预言,”太子妃联想到英国那件事,微笑着又说道,“那我就奉劝您不要低毁占星术,您能找到理由支持占星术的。”
德·克莱芙夫人完全明白太子妃此话所指,不过,她也同样领会德·内穆尔先生所说的鸿运,并不是当上英国国王。
由于母亲去世已有一段时间了,德·克莱芙夫人就该在社交场合露面了,恢复以往的习惯参加宫廷活动。她在太子妃府上能见到德·内穆尔先生,在自家府邸也能见到:德·内穆尔先生经常去拜访德·克莱芙先生,但是总约几位年龄相仿的世家子弟,以免惹人注意。可是,德·克莱芙夫人每次见到她,心里总有点慌乱,这一点他不难看出来。
德·克莱芙夫人尽量避开他的目光,也尽量少同他讲话,但总不免自然流露出某种神色,而这位王子便看出,她对自己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当然,换个不这么敏锐洞察的人,也许就视而不见了;可是,他已经得到过那么多女人的爱,再有谁爱他,自然很难逃过他的眼睛。他完全清楚,德·吉兹骑士是他的情敌;骑士也知道德·内穆尔先生是自己的情敌。在朝廷里,德·内穆尔先生是惟一能辨明真相的人,这也是利益使然,他必须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些。他们二人彼此了解这种感情,因此在任何事情上都产生敌对情绪,都处于对立面,只是没有发生公开争执罢了。无论是在夺环赛跑、格斗、障碍赛跑,还是在国王参加的各种娱乐活动中,他们二人总是分到不同的队组,而且竞争十分激烈,已经无法掩饰了。
英国这桩婚事,经常浮现在德·克莱芙夫人的脑海:她认为有国王劝导和德·利涅罗勒先生的坚持,德·内穆尔先生根本顶不住。始终不见德·利涅罗勒回国,她心里很难受,等得十分焦急。她若是凭着情绪的冲动,就会详细打听这件事进展的情况;然而,激发她的好奇心的感情,又迫使她掩饰这种好奇心,她仅仅询问伊丽莎白女王的美貌、才智和性情。有人将女王的一幅肖像画拿到王宫,德·克莱芙夫人认为比她所期望的要美,她还忍不住说肖像有点美化了。
“我看不见得,”在场的太子妃截口说道,“那位公主以才貌出众而著称。我就知道,有人建议我应当终生以她为楷模。她长得若是像她母亲安娜·德·布伦那样,就肯定是个可爱的人儿。容貌又美,性情又好,从未见过像她那样富有魅力和情趣的人。我听说她的脸型挺独特,有一种灵妙的神气,一点儿也不像英国的那些美人儿。”
“我仿佛听说,她出生在法国。”德·克莱芙夫人又说道。
“这样以为的人,都误听误信了,”太子妃答道。“她的身世,我简略地谈一谈吧。”
“她是英国名门世家闺秀。亨利八世曾爱上她姐姐和她母亲,甚至有人怀疑她是亨利八世的女儿。亨利七世的妹妹嫁给路易十二国王,她母亲就陪同前来法国。亨利七世的妹妹当年又年轻又风流,在丈夫去世后,要离开法国宫廷还恋恋不舍;而安娜·德·布伦同她的主人一样迷恋法国宫廷,下不了决心离开。先王爱上了她,让她当了克洛德王后的侍从。王后仙逝之后,国王的妹妹,德·阿朗松公爵夫人,也就是后来成为纳瓦尔王后的玛格丽特公主,又把她留在身边,而公主的那段经历您是知道的。安娜·德·布他跟随公主,也就受了新教的影响。后来,她返回英国,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她那种法兰西式的举止风度,能取悦各种圈子的人;她的歌喉动听,舞姿曼妙,被人当成是卡特琳·德·阿拉贡王后的女儿,而亨利八世国王狂热地爱上了她。”
“国王的亲信大臣伍尔塞红衣主教,早就觊觎教皇的宝座;德意志皇帝对此不满,不支持他这种图谋。红衣主教便决意报复,怂恿他的君主与法国结盟。他往亨利八世的头脑灌输,说英王与皇帝的姑母的婚约根本不算数,建议他娶刚刚丧夫的德·阿朗松公爵夫人。安娜·德·布伦雄心勃勃,想登上王后的宝座,将这次解除婚约看成是为她铺平了道路。她开始向英国国王施加路德教派的影响,说服先王在罗马支持亨利八世离婚,并期望他同德·阿朗松夫人结婚。德·伍尔塞以别种借口出使法国斡旋此事;然而,他的君主意下未决,还不能容忍别人提出这一建议,于是一道旨谕下到加莱城,命他绝口不提这件婚事。
“伍尔塞红衣主教从法国返回,受到接待之隆重,就像迎接国王本人那样,规格之高,也是任何宠臣所未得过的,他极大地满足了虚荣心和自豪感。经他的安排,两位国王在布洛涅[注]会晤了。弗朗索瓦一世伸过手去,亨利八世却根本不愿意接住。他们彼此还礼款待,那排场非同寻常,互赠的服装非常合身,就好像为自己定做的。我还记得听人说过,先王赠给英国国王的服装,是鲜红锦缎的,缀饰着三角形排列的珍珠和钻石,而另外那件袍子是白色天鹅绒上绣了金线。两位国君在布洛涅呆了数日,接着又一同前往加莱;安娜·德怖伦住在亨利八世那里,起居俨如王后;弗朗索瓦一世也给她与王后等同的礼品,与王后等同的礼遇。经过九年的热恋,亨利八世终于纳她为后,但是他向罗马申请多年,还是没有同原配夫人解除婚约。教皇匆忙对亨利宣判,而亨利怒不可遏,干脆宣布自己是宗教领袖,把全英国拖进您所见到的那场不幸的变革中。”
“安娜·德·布伦作为王后之尊,并没有享受多久。自从卡特琳·德·阿拉贡仙逝之后,她自以为地位更加稳固了,有一天,她同满朝的人参加御弟德·罗什福尔子爵举办的夺环赛跑,国王在一旁观看,不觉妒火中烧,突然拂袖而去,回到伦敦,便下令逮捕王后。德·罗什福尔子爵,以及好几名他认为是王后的情夫和心腹。这种嫉妒看似那一时发作,其实早就由德·罗什福尔子爵夫人挑起来了:子爵夫人无法容忍她丈夫同王后的密切关系,就让国王相信那是一种罪恶的友谊。国王已爱上贞妮·西穆尔,正想摆脱安娜·德·布伦,没用三周时间,他就让人审判了王后和御弟,将二人砍了头,并娶了贞妮·西穆尔。后来,他又相继娶了几位妻子,相继摈弃或处死,其中卡特琳·霍华德,就是德·罗什福尔子爵夫人的心腹,二人一起掉了脑袋。子爵夫人给安娜·德·布伦安上罪名,自己也以同样的罪名受到惩罚。后来,亨利八世发福得厉害,胖得出奇,也很快去世了。”
所有在场的贵妇,都感谢太子妃详尽地介绍了英国的宫闱秘事。德·克莱芙夫人还禁不住问了好几个关于伊丽莎白女王的问题。
太子妃让人给朝中所有美妇画了小幅肖像画,要送给她母亲,苏格兰女王。德·克莱芙夫人的画像要完成的那天,太子妃于午后去她府上瞧瞧。德·内穆尔先生自然也坐陪,他不失任何能同德·克莱芙夫人见面的机会,但又不显得刻意追求。这天,德·克莱芙夫人美极了,假如他从前没有爱上她,这次他也会一见钟情的。不过,在画师给她画像时,他不敢总盯着看她,怕让人明显瞧出他多么喜欢注视她。
太子妃请德·克莱芙先生拿来他夫人的一幅小画像,用以比较刚完工的肖像画。在场的人各抒己见。德·克莱芙夫人吩咐画师,给原来那幅肖像的发式修饰两笔。画师遵命,从盒子里取出肖像,加工完了,就随手放回桌子上了。
德·内穆尔先生早就渴望得到一张德·克莱芙夫人的肖像,他看见德·克莱芙先生所拥有的这幅,简直接捺不住,要从他认为被妻子深情爱着的丈夫手中偷走,心想在场的人很多,他也不会比别人引起更多的怀疑。
太子妃坐在床上,低声同德·克莱芙夫人说话,而德·克莱芙夫人站在对面,从半拉起的帷幔缝中,瞧见德·内穆尔先生背靠着摆在床脚的桌子,只见他没有回头,灵巧地从桌上拿了什么东西,而且她不难猜出他拿的是她的画像,一时不禁心慌意乱。太子妃发现她神不守舍,便高声问她在看什么。德·内穆尔先生听到这句问话,转过身来,同德·克莱芙夫人注视他的目光相遇了,心想她可能窥见他刚才的动作。
德·克莱芙夫人十分尴尬。照理她应当索回她的画像,然而当众索取吧,就等于将这位王子对她的感情公之于众;私下索取吧,又等于向他提供表白爱情的机会。想来想去,她还是认为把画像留给他为好,她乐得给他这一恩惠,但又不让他知道是她愿意给的。德·内穆尔先生注意到她的窘态,差不多也能猜出其原因,便走到近前,低声对她说道:
“我斗胆所做的事情,您若是瞧见了,那就行行好,夫人,就让我以为您不知道;我不敢再有奢求。”
说罢,他不等回答,就抽身离去。
太子妃由所有贵妇陪同,出去散步。这工夫,德·内穆尔先生回到府上,进屋锁上房门,只怕得了一幅德·克莱芙夫人的画像,在人面前掩饰不住而喜形于色。他感受到了爱情所产生的全部快感;他爱上了朝中最可爱的女子,还让对方不由自主地动了情,从她的一举一动看出,爱情在青春的纯洁心灵所引起的悸动和尴尬。
晚上,府上人特别细心地寻找那幅画像,既然放画像的盒子还在,大家就以为画像掉在什么地方,绝想不到会被偷走。德·克莱芙先生为此伤心,又徒然寻找了一阵之后,便对他妻子说,她也许暗中有个情夫,画像给了那人,或被那人偷走,换个别人,对没有盒子的一幅画像是不会感兴趣的,不过,他讲这话的神态却显示,他不相信会有这种事。
这些话虽然是笑着讲的,却给德·克莱芙夫人的思想留下强烈印象,使她产生内疚之感。她想到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已很强烈,觉得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和表情了。尤其利涅罗勒已经回国,她再也不必担心英国那桩婚姻,对太子妃的疑虑也打消了,总之,再也找不到什么保护了,对她来说,只有远远避开才能确保无事。然而,她身不由己,躲避谈何容易,现在处境堪虞,随时都可能遭遇她认为最大的不幸,即让德·内穆尔先生看出她对他的倾慕,她还记得德·沙特尔夫人临终对她讲的那番话,以及对她的种种告诫,要她不管多难也当机立断,绝不能卷人风流艳事中。她又想起德·克莱芙先生谈论德·图尔农夫人时,关于坦诚的那番话,于是觉得自己应当向丈夫承认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爱慕。这个念头在心间索绕很久,后来她又十分惊讶,自己何以产生这种念头,觉得实在荒唐,结果还是进退维谷,不知怎么办才好。
和约终于签订了。伊丽莎白公主极其勉强地遵从父王之命。德·阿尔伯公爵作为使臣即将到达,以天主教国王[注]的名义前去迎娶公主。法国这方面,也等待德·萨瓦公爵来迎娶御妹长公主。这两件喜事将同期举办。法国国王一心要把婚礼办得热闹非凡,组织各种娱乐活动,以显示法国朝廷的逍遥和排场。有人提议组织大型活动,如舞会和演戏,但是国王认为这类娱乐个人色彩太浓,希望组织最为宏伟壮观的活动。他决定搞一次大比武,外国人也可以参加,平民百姓都能观赏。所有王公贵少都热烈赞同国王的安排;尤其德·费拉尔公爵、德·吉兹先生和德·内穆尔先生都身怀绝技,在这类竞赛中武艺超群。国王选中他们,和他们一同组成擂台四骑士。
王国各地都张贴公告,宣布6月15日在巴黎大摆擂台,擂台主为虔诚基督徒国王陛下和诸位王公:阿尔封斯·德·埃斯特、德·费拉尔公爵、弗朗索瓦·德·洛林、德·吉兹公爵、雅克·德·萨瓦和德·内穆尔公爵,他们向所有前来比武的人应战。第一项是马上比武,分为两场:一场四个回合长枪对刺,一场为女宾表演;第二项比剑,单打或双打,要由擂台主决定;第三项步下比武:投三次标枪与六个回合击剑。擂台骑士提供的长枪、剑和标枪,任由打擂者挑选;比武时如果袭击坐骑,就得退出比武;要由擂台四骑士发布命令,打擂者武艺最高、表现最佳的人会得到奖金,金额由裁判官确定。所有打擂者,不论是法国人还是外国人,都必须去栅栏尽头,触摸一块或几块悬挂在台阶上的盾牌,触摸几块自定,那里有一名军官接待,按照身份和盾牌给他们登记。在大比武前三天,打擂者的盾牌和武器必须由一名贵族拿来,将盾牌挂到台阶上,否则,没有擂台骑士的特许,就不能参加比武。
高大的栅栏从图奈勒城堡运来,安装在巴士底附近,沿圣安托万街,一直连到王宫马厩。赛场两侧搭起木看台,设有阶梯座位,还有带顶盖的包厢,形成长廊,十分壮观,能容纳无数观众。
所有王公贵族都无暇他顾,忙于定做必备的装束,以便到比武场上炫耀,此外还在他们缩写姓氏和徽章题铭中,加上向心爱的女子传情的标志。
在德·阿尔伯公爵到达前不久,国王同德·内穆尔先生、德·吉兹骑士、德·沙特尔主教代理打了一场网球。王后带着朝中命妇观赏,其中也有德·克莱芙夫人。打完网球,众人走出网球场。这工夫,夏斯特拉尔走到太子妃跟前,对她说他偶然拾到一封情书,是从德·内穆尔先生的兜里掉出来的。关系这位王子的事儿,太子妃都十分好奇,便让夏斯特拉尔把信交给她。她接过来信,就跟王后,她的婆母一起,随同国王去观看安装栅栏。观看了一会儿,国王吩咐将不久前赶到的马匹牵出来。这些马虽然尚未驯练,他也要骑一骑,并且分给所有的随从。国王和德·内穆尔先生骑上最烈的两匹马,而这两匹马要相互冲撞。德·内穆尔先生怕伤着国王,猛地勒马后退,不料撞到跑马场的柱子上,撞得很重,他在马上坐不稳,摔了下去。大家跑过去,以为他受了重伤。比起别人来,德·克莱芙夫人估计他伤得还要重。她对此十分关切,流露出了震惊和惊慌之色,都顾不上掩饰了。她同王后、太子妃请人走过去。她脸色大变,不必说德·吉兹骑士,就连关系少一点的人也能看出来;因此,德·吉兹骑士不难注意到这种变化,他主要关注的,不是德·内穆尔的伤势,而是德·克莱芙夫人的神色。德·内穆尔公爵这次撞得不轻,一时头晕目眩,脑袋歪在扶他的人身上,过了半晌才抬起头来,头一眼就望见德·克莱芙夫人,从她脸色看出她对自己的怜惜之情;同样,他望她时的那种表情,也能让她看出他多么深受感动。接着,他感谢王后和太子妃的关切,并为在她们面前失态而道歉。国王吩咐他回去休息。
德·克莱芙夫人惊魂稍定,立刻考虑她刚才的仪态,但愿无人觉察;但是,德·吉兹骑士很快就打破她这种希望,他让她挽着手,一道走出跑马场,边走边对她说道:
“夫人,我比德·内穆尔先生更值得怜悯,我对您一直由衷地敬重,如果有冒犯之处,如果我刚才看到的情景所感到的痛苦向您流露出来,还请您原谅。我这样大胆对您讲话,既是头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死亡,至少是永远离开我再也不能生存的地方,因为,我原以为所有敢于注视您的人都像我一样不幸,现在连这点可怜的安慰都丧失了。”
德·克莱芙夫人说了几句,但是所答非所问,就好像她没有听明白德·吉兹骑士话的含义似的。换个时候,听他这样向自己表白感情,她准会感到气愤;可是在此刻,看到德·吉兹骑士发现了她对德·内穆尔先生的感情,她只感到一阵伤心。德·吉兹骑士对此深信不疑,他不禁肝肠痛断,从这天起横下一条心,永远不再考虑追求德·克莱芙夫人的爱了。然而,这种追求,本来在他看来十分艰巨又十分荣耀,一旦放弃,就必须有一种壮举来替代,占据他的整个身心。他想去夺取罗得岛[注],而且他早有此念,只可惜他英年早逝,但已赢得了当代最伟大的王子的美名。临终惟一的遗憾,就是未能实施这一出色计划:他已做了周密安排,确信能一举成功。
德·克莱芙夫人从跑马场出来,又去见王后,而心里还一直想着刚发生的事件。时过不久,德·内穆尔先生也到了,他换上一身华服,仿佛根本不在乎刚才骑马的事故,倒显得比平时更快活,只因他以为看见了渴望的东西,便喜形于色,越发满面春风了。他走进去时,大家都十分惊讶,纷纷询问他的状况,惟独德·克莱芙夫人仍呆在壁炉旁边,佯装没有看见他。这时,国王从一间书房出来,看见德·内穆尔先生在众人堆里,便招呼他过去,谈谈他的意外事件。德·内穆尔先生从德·克莱芙夫人面前走过时,低声对她说道:
“今天,我领受了您怜悯的表示;然而,这并不是我最应当得到的感情。”
德·克莱芙夫人早已料到,这位王子发现了她见他出事时的反应,而他这句话也让她明白她没有估计错。她这样一想,心里痛苦极了:自己竟然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在德·吉兹骑士面前流露出来。还有,德·内穆尔先生也领悟了这种情感,她同样感到很痛苦;不过,这后一种不是单纯的痛苦,其中还搀杂着几分柔情。
太子妃急不可待,想知道夏斯特拉尔交给她的信的内容,她走到德·克莱芙夫人面前:
“您看看这封信吧,”太子妃对她说,“信是给德·内穆尔先生的;从种种迹象来看,写信人是他的一个情妇,正是为了她,他离开了所有的情妇。现在您若是不便看信,那就拿着,等晚上在我就寝前再送还给我,告诉我您是否认出是谁的笔迹。”
太子妃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而德·克莱芙夫人万分惊讶和紧张,半晌未能移动位置。她的心情又焦急又慌乱,在王后宫室里呆不下去了,虽然还未到她通常告退的时间,还是离宫回府了。她拿着信的手都发抖,思想一片混乱,根本理不出头绪来,只觉得痛苦不堪,从来没有这种体验和感受。她一走进书房,就打开信,看到如下内容:
******
我过分爱您,就不愿意让您以为,您在我身上所看到的变化是我轻浮的表现。我要告诉您,您的不忠才是我变化的起因。说您不忠,您一定深感意外。这一点,您千方百计地向我隐瞒,我也费尽心思向您隐瞒我已了解真相;因此,您一得知我了解情况,自然会感到奇怪。我本人也很吃惊,在您面前竞未露出丝毫破绽。任何痛苦也不能与我的痛苦相比拟。我原本相信,您对我怀着炽烈的爱,我也不再向您掩饰我对您的爱。然而,就在我向您完全表露出来的时候,我却得知您欺骗了我,您爱着另外一个女人,显然您为了这个新的情妇而牺牲了我。在夺环赛跑的那天,我全然明白了,因此我没有前去观看,佯装生病,以掩饰我思想的纷乱;不过,我还真的病倒了,我的身体承受不了这样猛烈的冲击。我的病情即使开始好转了,我还是装作病得很重,以此为借口,既不见您,也不给您写信。我需要时间拿个主意,看看对您采取什么态度;我作了决定又放弃,如此反复了不知多少次,最终我认为您不配瞧见我的痛苦,决心不让您看出一丝一毫。我故意伤害您的自尊心,让您看到我的爱自行淡薄了。我想通过这种办法,减少您牺牲这份爱让我付出的代价,不愿意让您炫耀我多么爱您,得意洋洋地抬高自己的身价。我决定给您写不冷不热、不疼不痒的信,您拿给那个女人看,也让她明白我不再爱您了。我不愿意让她得意,了解我知道她战胜了我,也不愿意让她以我的绝望和谴责去扩大战果。我考虑,断绝关系对您还不算什么惩罚,在您不再爱我的时候,我若是不爱您了,也只能给您造成轻微的痛苦。我觉得必须让您爱我,才能让您体会到我饱尝的失恋的惨痛。我相信假如有什么东西能重新点燃您曾对我有过的爱情之火,那也就是让您看到我变了心,既让您看出来,又佯装向您隐瞒,就仿佛我没有勇气承认似的。我采取了这一决定,然而实行起来却很难,一重新见到您,就觉得不忍心做了!不知有多少回,我真想发泄,痛哭和责备一通;当时身体还不大好,有利于向您掩饰我慌乱和忧伤的心情。我向您隐瞒,如同您向我隐瞒一样,从中得到乐趣,也就坚持下来了;然而,我当面对您说,在信上写我爱您,做得极其勉强,不久您就看出我的感情变了,效果比我预想的快得多。您的自尊心受到伤害,于是抱怨起来。我试图安慰您,但是显得十分勉强,使您越发确信我不爱您了。总之,我所做的一切全是预谋的。您的心也真怪,您越看出我疏远您,就越向我靠拢。我得到了报复所带来的全部乐趣。我觉得您从来没有像这样爱过我,而我却让您看出,我不再爱您了。我有理由相信,您完全抛弃了您曾为她而离开我的那个女人。我也有理由确信,您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我;不过,您的回心转意和审慎态度,也未能弥补您的轻率。您的心由我和另一个女人分享,您欺骗了我,这就足以打消得到您的爱的欣悦,而我原本相信我值得您爱;这也足以使我下了决心:再也不见您,就让您万分惊诧去吧。
******
德·克莱芙夫人看完信,又反复看了几遍,但始终不知道自己读的是什么,只看明白德·内穆尔先生并不像她想像的那样爱她,他还爱别的女人,也像欺骗她一样欺骗了她们。她这样性情的女子,怀着一种炽烈的情爱,刚刚向她认为不值得爱的一个男人示爱,又为了对这男人的爱而冷落了另一个男人,现在她看到这种信,了解这种真相,该有多么痛苦啊!从来没有如此惨苦而剧烈的痛心,她觉得这是今天所发生的事件引起的,如果德·内穆尔先生以为她爱他是毫无根据的,那么她也绝不去关心他爱上另一个女人。然而,她这是自己误解了;她觉得极难容忍的这种痛苦,其实就是嫉妒,以及伴随嫉妒的深恶痛绝。她从这封信看出,德·内穆尔先生早就有这种风流事了。她认为写这封信的女子德才兼备,是值得爱的;她觉得这女子比她勇气大,也羡慕这女子向德·内穆尔先生掩饰感情的魄力。她从信的结尾看出这女子自以为得到他的爱,便联想道,这位王子表现出来并深深打动她的谨慎态度,也许仅仅是他怕得罪这女子,是对这女子痴情的表现。总之,她想的全是可能增添她的痛苦和绝望的情况。她多么需要反躬自省啊!她多么需要仔细考虑母亲对她的告诫啊!她多么后悔,自己本该不顾丈夫的劝说,坚持脱离社交界,本该遵照自己的想法,向丈夫承认自己对德·内穆尔先生的倾慕!她觉得自己的这种感情,宁可告诉丈夫,也不能让另一个男人看出来:她了解丈夫心地善良,会用心保守秘密的;而另外那个男人欺骗她,不配她这种感情,也许会把她当作牺牲品,只为傲慢和虚荣才求得她的爱。总而言之,她觉得可能降临的所有灾难、可能面临的各种绝境,都比不上让德·内穆尔先生看出她爱他,同时她又知道他爱另一个女人。至少她还有一种想法可以自慰:了解真相之后,她无需再为自己担心了,自己完全能从对这位王子的倾慕中摆脱出来。
她已将太子妃吩咐的话置于脑后,睡觉前没有去见面,而是径自上床,装作身体不舒服,以便等德·克莱芙先生从国王那里回府时,仆人就告诉他夫人睡觉了。然而,她远远没有进入梦乡的宁静心情,一夜没做别的,只是痛心疾首,反复读手中这封信。
被这封信搅得不安宁的,不只是德·克莱芙夫人。丢失此信的是德·沙特尔主教代理,而不是德·内穆尔先生,他陷入极度不安之中。事情是这样,整个晚上,他是在德·吉兹府上度过的:德·吉兹先生设丰盛的晚宴,招待他的姐夫德·费拉尔公爵,以及朝中所有年轻贵族;席间,大家偶然谈起美妙的情书。德·沙特尔主教代理说他身上就带着一封,肯定美妙绝伦,超过历代所有的情书。大家催促他亮出来,他却执意不肯。德·内穆尔先生断定他根本没有,只是想吹嘘。主教代理回答说,这是硬逼他泄露秘密,但是他不会展示信件,只念念几个片段,就能让人判断出,极少的男人能收到这样的情书。说着他就要取出信,不料信不见了,找了半晌也是徒然,招来众人的攻击;然而,看样子他确实非常不安,大家也就不说了。他比别人先离开一步,焦急地赶回府邸,看看不见的信是否丢在家里。他还在寻找的时候,王后的第一贴身仆人来告诉他,德·于泽子爵夫人认为有必要赶紧通知他,在王后宫里有人说,他打网球时,口袋里掉出情书,有人讲述了情书中的大部分内容;王后很想看看这封信,便派人向一名贵族侍从索取,但是那位贵族侍从回答说,他交给了夏斯特拉尔。
第一贴身仆人还谈了许多别的事,主教代理听到最后,简直六神无主了。他当即出门去找这位贵族侍从,夏斯特拉尔的密友。虽然极不是时候,他还是让人把这位侍从叫起来;请他去讨回这封信,但是未说是谁丢失,又是谁索取此信的。夏斯特拉尔已先人为主,认定是德·内穆尔先生的信,而这位王子爱上了太子妃,他也就毫不怀疑是德·内穆尔先生追索失信。于是,他带着狡黠而快活地神情,回答说他把信交到太子妃的手中。这位贵族侍从就是这样回答德·沙特尔主教代理的。得到这种回答,主教代理越发不安,更添新的忧愁;究竟该怎么办,他思索再三,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认为,惟有德·内穆尔先生能帮他摆脱困境。
主教代理便去德·内穆尔先生府上,走进房间时,天刚刚放亮。这位王子睡得正香,昨天他见到德·克莱芙夫人的那种反应,只能使他产生愉悦的念头。他忽然被主教代理叫醒,非常意外,不禁问主教代理,前来打扰他休息,是不是要报复晚宴上他所讲的话。主教代理一脸凝重,让他明白是为要事而来。
“我来是要向您透露我一生最重要的事情,”主教代理说道,“我完全明白,我需要您的帮助,而您却没有义务非帮助我不可;我也完全明白,若不是情况所迫,我把事情全告诉您,您听后就可能丧失对我的敬重。昨天晚上我提起的这封信失落了,不能让人知道信是写给我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昨天,信掉在网球场上,不少人看到了。您也在场,求您行行好,就说信是您丢失的。”
“您必定认为我根本没有情妇吧,”德·内穆尔先生微微一笑,接口说道,“因此向我提出这种建议,照您的想像,我让人相信收到这种信,不会同任何人闹翻吧。”
“求求您,”主教代理又说道,“认真听我讲。假如您有一位情妇,这一点我毫不怀疑,尽管不知道是谁,您也容易为自己辩解,我向您提供万无一失的办法;即使您在她面前不好辩解,二人闹翻了也是暂时的。然而这件意外对我就严重了,能毁了一位深深爱过我、最值得敬重的上流社会女子的名誉;此外,我还会招来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不但断送我的前程,还可能有更惨重的损失。”
“我还不能完全理解您对我说的这番话,”德·内穆尔先生回答,“不过倒隐约看出,传说一位极有身份的王妃对您有意,不完全是扑风捉影了。”
“不完全是扑风捉影,”主教代理接着说道。“若是扑风捉影,那就谢天谢地,我也不会陷入现在这种窘境了;看来,我必须向您讲述事情的全部经过,才能让您明白我担心什么。
“自从我人朝供职,王后对我始终优礼有加,我有理由相信她对我一片善意,但是还没有一点私情,我对她除了尊敬,从未想过有别种感情。我甚至深深爱上德·特米娜夫人;看见她的人就不难判断,谁得到她的爱,也准会非常爱她,而我就是得到她的爱的人。将近两年前,当时朝廷还在枫丹白露,有那么两三回,在没有什么人的时候,王后同我谈过话。我觉得她挺喜欢我的机智,我说什么她都认真听取。有一天,我们谈到信任,我说世上还没有一个我能完全信赖的人,人总为过分信赖而后悔,我就了解许多情况,但从未提起过。王后对我说,因为这一点,她更加敬重我了,在全法国她就没有找见一个守住秘密的人,这是最为尴尬的事,只因这剥夺了她向人推心置腹的情趣;生活中有个能谈心的人,尤其对她这样地位的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后来几天,她又多次谈起这个话题,还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一些秘事。总之,我觉出她希望我能严守秘密,并渴望将她的秘密告诉我。这种念头把我同她拉近了;得到她这种特殊待遇,我深受感动,就比以往更加向她献殷勤了。一天傍晚,国王同所有朝廷命妇骑马到林中散步去了,王后身体有点不适,不愿意随同前往,我就伴随在她身边。她走到池塘边,离开侍从的陪伴,要随便走走。她转了几圈之后,便凑到我跟前,吩咐我跟随她。
“‘我要同您谈谈,’她对我说,‘您通过我要对您讲的话,会明白我是您的朋友。’
“她说完这句话,就停下脚步,定睛注视我,接着说道:
“‘您爱上了什么人,也许您没有向任何人透露,就以为您的爱情不为外人所知,其实外人知道,甚至与此相关的人都知道了。有人在监视您,了解您和情妇幽会的地点,他们甚至要当场抓获。我不晓得那女子是谁,我也绝不会问您,只想保您安全,别遭遇不幸。’
“请您看看吧,王后为我设下什么陷阱,想不掉进去又该有多难。她要了解我是否在恋爱,又绝口不问我爱上谁,仅仅让我明白,她惟一的意图就是讨我高兴,不让我产生她这样是出于好奇或别有用心的想法。
“然而,透过各种表面现象,我辨清了真相:我爱上了德·特米娜夫人;不过,尽管她也爱我,我却没有运气找到同她私会的地方,而且也怕被人捉住。因此我可以断定,王后所指的不会是她。我也知道,我还同一个女人私通,她不如德·特米娜夫人那样美丽和端庄,我同她约会的地点,也不是没有可能被人发现。其实,我并不怎么把她放在心上,干脆不同她见面,也就避开了一切风险。因此,我心下决定什么也不向王后承认,相反还要让她相信,有很长时间我放弃求爱的欲望了,因为我觉得,几乎所有女人都不配一个体面男人的爱恋,惟有远远超越她们的某种品质,才能令我倾心。
“‘您的回答并不坦率,’王后反驳道,‘据我所知,情况与您讲的恰恰相反。我以这种态度同您讲话,就是敦促您丝毫也不要对我隐瞒。我希望您成为我的朋友,’她接着说道,‘但是,我给您这个位置,却不愿意对您的爱恋一无所知。您瞧着办吧,您若想得到这个位置,代价就是把您感情的事儿告诉我。给您两天时间考虑,两天后,您可得想清楚了对我怎么说,要记住等以后,我发现您骗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宽恕您。’
“王后说完这番话,未容我回答就走开了。您想像得出来,我满脑子都是她对我讲的话。她给我两天考虑的时间,我倒觉得用来做决策并不算太长。我明白她要了解我是否爱上什么人,而她并不希望我在恋爱。我也明白自己采取的决定会有什么后果,可是,同一位王后,同一位人特别可爱的王后建立特殊关系,我的虚荣心会得到不小的满足。另一方面,我又爱德·特米娜夫人,尽管我对您提过跟另一个女人有关系,对德·特米娜夫人有点不忠,但也发不了狠心同她断绝关系。我也同样明白,欺骗王后会面临什么危险,而且要骗过她又是何等困难。然而,我总不能白白拒绝命运向我提供的机会,便抱着侥幸心理,不考虑我的不端行为会给我带来什么恶果。我同那女人来往可能被发现,于是和她断绝关系,但是我希望隐瞒和德·特米娜夫人的关系。
“王后给我的两天期限到了,我走进王后的宫室,只见所有命妇都聚在那里,王后提高声音,以令我惊讶的凝重神情对我说:
“‘我委托您办的事儿,您想过没有,是否了解事实啦?’
“‘是的,陛下,’我答道,‘事情正如我对您讲的那样。’
“‘今晚我写信的时候,请您来一下,’王后接口道,‘我还有一点吩咐,就了结这件事儿。’
“我没有回答,只是深鞠一躬,自然按照她指定的时间入宫。我在游廊见到她,秘书和一名侍女在她身边。她一望见我,就走过来,把我引到游廊的另一端。
“‘怎么样,’王后对我说,‘您是经过深思熟虑,才什么也没有对我讲的吗?我对您这种态度,难道不值得您对我坦率讲话吗?’
“‘正因为我对您讲话坦率,才什么也没有对您讲的,王后陛下,’我回答道。‘我怀着全部敬意向陛下发誓,我同朝中的任何贵妇都没有私情。’
“‘我愿意相信,’王后又说道,‘因为我希望这是真的;而我希望如此,就是想要您完全依恋我;假如您另有所爱,我就不可能满足于您的友谊。正在恋爱的人不可信赖,也不能确保严守秘密。他们太马虎,分心的事儿太多,他们的心思首先用在情妇身上,这同我要求您依恋我的方式绝不相容。不要忘记,我是根据您向我保证没有任何感情纠葛,才选择您作为我的知心人。不要忘记,我也要您对我完全信赖,而且,无论您的男友还是女友,都得是讨我喜欢的人,您本人除了讨我欢心之外,不要再操心任何别的事儿。我不会让您放弃前程,而是比您更有效地指引。只要我觉得您正合乎我的希望,那么我无论为您做什么,都认为得到了极好的报偿。我选中您来倾诉我所有的伤心事,来帮我排忧解愁。您能判断出来,我的忧伤还不轻呢。从表面上看,我不十分难受,容忍了国王对德·瓦朗蒂努瓦公爵夫人的系恋,其实,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她控制并欺骗国王,还鄙视我,我的人全听她的。女王太子妃,我的儿媳,因其美貌和几个叔父的威望而得意,对我不尽一点孝道。蒙莫朗西大总管是国王和王国的主人,他恨我,对我表现的仇恨是我忘不掉的。圣安德烈元帅,是个放肆的年轻宠臣,他对我并不比对别人好些。我的种种不幸,细说起来会引起您的同情;时至今日,我还未敢信赖任何人,现在我信赖您;您可别让我后悔,要做惟一能安慰我的人。’
“王后说完这番话,眼睛发红了;我真想扑到她的脚下,她对我表现出来的善意深深地打动了我。从那天起,她完全信任我了,无论做什么事都告诉我,而我保持了一种还在延续的关系……
[book_title]第三卷
“然而,我同王后建立的这种新关系,不管如何占据了我的心思和精力,我对德·特米娜夫人仍有一种无法克制的自然的倾慕。我觉得她不再爱我了,我若是明智一点儿,利用她感情的变化,就能把自己医好了;可是,我非但没有这样做,爱情反而倍增,行为极不检点,连王后都有所觉察了。嫉妒是她那民族的天性[注],也许这位公主对我的感情,比她本人想的还要强烈。总而言之,我的绯闻传到她耳中,引起她极大不安和伤感,不知道有多少回我看情况不妙,要丧失我在她身边的地位。我极力陪着小心,处处驯顺,发了多少虚假的誓言,才终于让她放下心来。假如德·特米娜夫人不是变心,迫使我同她分手,我蒙骗王后不会维持多久的。德·特米娜夫人让我明白,她不爱我了,我也确信了这一点,就只好让她安静,不再去纠缠了。过了不久,她就给我写了这封信,却让我丢失了。我从她信上得知,她早就了解我同另一个我向您提过的女人有来往,这是导致她感情转变的原因。由于我在感情上再也没有什么可分心的了,王后对我也就相当满意了。然而,我对她的感情,不是令我排斥爱恋别人的那种性质,况且爱也不是凭意愿产生的,接着,我又爱上了德·马尔蒂格夫人,她是先王太子妃的儿女,还是维尔蒙泰小姐时,就令我深为倾慕了。我也有理由相信,她并不憎恨我;我对她表现出的谨慎的态度,其中缘故她虽不尽知,却很合乎她的心意。王后丝毫没有往她身上猜疑,但另起疑心,而且事情同样很麻烦。由于德·马尔蒂格夫人经常去太子妃府上,我也就比以往去得勤些。王后还以为我爱上了太子妃。女王太子妃的身份同她不相上下,但是比她年轻和美丽,这就不免引起她的嫉妒,还嫉妒到了极点,几乎难以掩饰,发展到对她儿媳深恶痛绝的地步。洛林红衣主教借口调解太子妃和王后的关系,介入了她们的纷争;我早就看出他想博得王后的宠信,显然渴望占据我在王后身边的位置。毫无疑问,他已经了解王后恼怒的真正原因,想必他在王后面前说尽了我的坏话,又不显得是故意低毁。
“这就是我的处境,我对您说话时的处境。您判断一下,我丢失的这封信会产生什么后果。当时我把信放在口袋里,原想还给德·特米娜夫人,却发生这样的不幸。万一王后看到这封信,知道我骗了她,知道我为德·特米娜夫人欺骗她的同时,又为另一个女人欺骗德·特米娜夫人,您想想她会对我产生什么看法,她还能相信我的话了吗?如果她没有看到这封信,我又该对她怎么说呢?她知道有人将信交到太子妃手中,她会以为夏斯特拉尔认出是太子妃的手迹,信是太子妃写的,还会想像信中嫉恨的对象,也许就是她本人。总而言之,她无论怎么想都有理由,而她怎么想都令我担心。再说,我深情爱恋着德·马尔蒂格夫人,太子妃肯定会让德·马尔蒂格夫人看信,她看了就会以为信是不久前写的。这样一来,我两边不得好,既同我最爱的女子闹翻,又同我最畏惧的女子反目。您听完这番话想想看,我是不是有理由恳求您说信是您的,恳求您行行好,去太子妃那儿将信取回来。”
“我明白了,”德·内穆尔先生说道,“您陷入了极大的困境;应当承认,您这是咎由自取。有人指责我是个不忠的情人,同时和好几位女子相好;然而,您却远远超过了我,干出了我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您既然向王后许下诺言,难道还想同德·特米娜夫人保持关系吗?难道您希望既向王后许诺,又欺骗她吗?她是意大利人,又是王后,因此,心里充满了怀疑、嫉妒和傲气。您凭着运气好,确切地说,您行为检点了,才摆脱了原先那些关系,可是您随即又建立新的关系,还异想天开,在这朝廷里,您可以爱德·马尔蒂格夫人,又不会被王后发觉。您没有尽心尽意,消除她采取主动所产生的羞耻。她对您的爱很炽烈,这一点,您出于谨慎没有对我讲,我也同样出于谨慎没有问您。不管怎么说,她爱您,心中又有怀疑,而事实又对您不利。”
“还能轮到您来对我大加责备吗?”主教代理截口说道:“您是过来人,对我的过错不应当宽容一点吗?其实,我情愿承认我错了;可是,我要请求您想想办法,把我从深渊里拉出去。我认为您等太子妃一睡醒就去看她,就说丢了信,向她要回来。”
“我已经对您说过了,”德·内穆尔先生说,“您向我提的建议有点太离谱了,而我从自身利益考虑,恐怕很难办。再说,既然有人看见信是从您衣兜里掉出来的,我也不便硬说是从我衣兜里掉出去的。”
“我想我已经告诉过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