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入世之初 [book_author]巴尔扎克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6788 [book_dec]《入世之初》于一八四二年二月脱稿,同年七月二十六至九月四日在《宪政报》上连载,题为《招摇撞骗的危险》。一八四四年六月由杜蒙书屋出版单行本,分上、下两册(下册附有中篇小说《假情妇》),篇名改为《入世之初》。一八四五年编入《人间喜剧》十六卷本第四卷,属“风俗研究·私人生活场景”。本篇由作者的妹妹洛尔提供素材,主旨在表现年轻人的成长及其心理特点,因而作者曾经考虑用《青年们》作为标题。小说以温和的态度批评了年轻人爱慕虚荣、贪图享受,喜欢吹牛说大话等弱点,也描写了他们通过艰苦生活的磨练,如何从所犯错误中接受教训,逐步变得成熟、老练起来。作为风俗史家的巴尔扎克,善于结合人们所处的社会环境、经济地位来分析和刻画他们的性格。特别是首尾呼应的两次公共马车旅行,巧妙地勾画出了从王政复辟到七月王朝时期社会各阶层人物的面貌和他们的变化发展,并充分显示了作家在对话中塑造形象的才能。 [book_img]Z_9372.jpg [book_title]一 入世之初 给洛尔① 但愿为我提供这一场景主题的、杰出而又谦逊的灵魂,能获得她应有的荣誉。 她的哥哥 ①洛尔·絮尔维尔(1800—1871),作者的妹妹,也是他的挚友,这篇小说的题材就是她提供的。 在距今不远的将来,铁路会使某些行业销声匿迹,又使另外一些行业改弦易辙,尤其是那些和巴黎郊区形形色色的交通工具有关的行业。因此,不久以后,本书中的人和物,也许就只具有考古学的价值了。我们的后辈将来会把这个时代叫做旧时代,但是,他们难道会不乐意知道旧时代的社会文物吗?被人们诗意地称作布谷鸟的双轮公共马车,盛行了一个世纪之久,停在协和广场上,挤得王后大道水泄不通。一八三〇年,这种马车还多得不计其数,现在却不见踪影了;到一八四二年,即使乡间有最引人入胜的盛会,也难得在路上看见一辆这样的马车。 在一八二〇年,巴黎和以风景闻名的郊区之间,并不都有定时的班车来往。然而,在巴黎方圆十五法里以内人烟稠密的市镇中间,图沙父子车行却垄断了客车运输,并且成了圣德尼城郊大道生意最兴隆的车行。虽然它牌子老,资金多,办事勤快,经营有方,有统筹划一的种种方便,但它却发现圣德尼城郊的双轮公共马车,在和它拼命争夺周围七、八法里以内的生意。巴黎人对郊游的兴致是这样高,因而郊区的小车行也利用当地的便利条件,和图沙父子的小运输行竞争起来了。把图沙车行叫做小运输行,那是和蒙马特尔大街的大运输行相对而言的。这个时期,图沙车行生意兴隆,使得许多投机商人眼红。于是不管到巴黎郊外哪个小地方去,都有一些车行会派出漂亮、快速、舒适的马车,定时从巴黎出发,定时回巴黎去。结果,在巴黎周围十法里以内,在各条城镇交通线上,都出现了激烈的竞争。那种叫做“布谷鸟”的双轮公共马车被挤垮了,不能再走五、六法里的长途,它就改走短程,这样又维持了几年。最后,四轮公共马车显示了用两匹马拉十八个旅客的优越性,双轮公共马车才不得不服输。今天,这种行动不便的鸟儿如果还能幸存,那也只是在专门拆卖马车零件的旧货店里,才偶尔看得见一辆,它的结构和装备都成了文物研究的资料,就象居维埃①从蒙马特尔石膏矿里找出来的古生物化石一样。 ①居维埃(1769—1832),法国生物学家,自然史教授,比较解剖学的创立者。 从一八二二年起,投机商人就和图沙父子车行展开竞争,同时使当地的小车行也受到威胁,好在小车行的车辆往来于城镇之间,通常都能得到当地居民的同情和支持。小车行老板一般是车夫兼车主,又兼旅店老板,对当地的人情世态、利害关系全都了如指掌。他做生意非常精明,常帮旅客一些小忙,却并不要求相应的代价,这样一来,他赚到的甚至比图沙运输行还多。他会逃关漏税。在必要时,他还会违犯规章,多捎几个乘客。总而言之,他和老百姓有交情。因此,即使在有竞争的时候,老车夫虽然不得不和他的对手平分一个星期的生意,但是总有些人宁愿晚点动身,也要和他们熟悉的老车夫作伴同行,尽管他的车马在安全方面并不太叫人放心。 有一条路线图沙父子车行企图垄断,结果竞争更加激烈,那就是从巴黎到瓦兹河畔的丽山那条线。直到今天,有人还在和图沙的继承人图卢兹竞争。这条路上的生意好得出奇,在一八二二年,已经有三家车行同时跑这条线。尽管图沙运输行降低票价,增加开车班次,购置美观的车辆,竞争还是没有停止;因为这条路线的收益非常大,路上有圣德尼和圣布里斯这样的小市镇,还有皮埃菲特、格罗莱、埃库昂、蓬塞尔、穆瓦塞勒、巴耶、蒙苏尔特、马伏利耶、弗朗孔维尔、普雷勒、努万泰尔、内尔维尔等村镇。图沙运输行后来把这条路线延长到尚布利,竞争也就延伸到尚布利。今天,图卢兹运输行竟把这条线一直延长到博韦了。 [book_title]二 在这条通往英国的大路上,有个地方名叫地窖,从地形的观点看来,这个名字取得相当妙。这里有一条路,通过瓦兹河流域一个风景秀丽的峡谷,直到亚当岛。这个小城出名的理由有两层:一来它是绝了后嗣的伊勒-亚当家族的发祥地,二来它是波旁-孔蒂王族的老家。亚当岛是个美得迷人的小城,两旁有两个大村子:诺让村和帕尔曼村。这两个村子都因产优质石矿而远近闻名,矿石不但运到巴黎,而且供出口,去建筑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比如布鲁塞尔大剧院圆柱的基石和雕饰就是用诺让石做的。这一带地方虽然风景美妙,还有一些王公、高僧或者杰出的画家修建的著名堡邸,例如卡桑、斯托尔、勒瓦尔、努万泰尔、佩尔桑等地便是,但在一八二二年,这一带地方的交通运输居然没有出现竞争,而是由两个马车夫商量好了来共同经营的。这一带地方处在竞争之外的理由不难解释,因为它不在通往英国的大路上,而只有一条石子路从大路上的地窖通到亚当岛。这是孔蒂王族出钱铺的路,全长只有两法里;没有哪家车行愿意从大路绕这么大的弯子到这里来,何况那时亚当岛又在路的尽头,石子路到这里也就完了。最近几年,有一条大路把蒙摩朗西峡谷和亚当岛峡谷连了起来,从圣德尼起,沿着瓦兹河,经过圣勒-塔韦尼、梅鲁、亚当岛,一直通到丽山。但在一八二二年,到亚当岛的唯一道路,就是孔蒂王族筑的这条石子路。 因此,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垄断了从巴黎到亚当岛的交通运输,地方上的人都喜欢他们。他们的马车来往于斯托尔、勒瓦尔、帕尔曼、香槟、穆尔、普雷罗尔、诺让、内尔维尔、马伏利耶等地之间。皮埃罗坦是这样出名,以致处在大路上的蒙苏尔特、穆瓦塞勒、巴耶和圣布里斯等地的居民,也来搭他的车,因为在他的马车里找到座位的机会更多,而驶往丽山的班车却老是满座的。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相处得很好。 他们一辆马车从亚当岛出发,另外一辆就从巴黎开回来,交叉往返,其实谈不上什么竞争。皮埃罗坦已经得到了当地人的好感。再说,在这两个马车夫之中,只有皮埃罗坦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并非完全虚构的故事里出场。因此,只要知道他们两个一面进行正大光明的竞争,客客气气地争取乘客,一面还是和睦相处,也就够了。他们为了节省开支,在巴黎住的是同一家旅店,合用一个院子,一个马房,一个车棚,一个营业处,一个办事员。这些细节也足以说明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用当地人的话来说,是怎样一对随和的人了。 他们住的旅店叫做银狮旅馆,坐落在昂吉安街的拐角上,现在还在那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这家旅店就专门接待马车夫。旅店老板自己也开了一家车行,专走达马尔坦一条线,他的车行地位如此巩固,连它对门的邻居图沙小运输行也不敢派车去抢它的生意。 虽然到亚当岛去的马车应该有固定的开车时刻,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在这方面却总有点拖拖沓沓,如果说这种推沓使他们得到了本地人的好感,却也的确该受到习惯于按时开车的外地客人的严厉批评;但他们的马车是半公半私的班车,所以他们在老主顾里面总找得到为他们说好话的人。下午,四点钟的班车一直要拖到四点半才出发;早上,虽然规定是八点开车,却从来没有在九点以前开出过。此外,他们自己的这套规矩还有非常大的伸缩性。夏天,那是马车夫的黄金时代,开车时刻是要陌生旅客严格遵守的,对本地人却有伸缩的余地。这个办法使皮埃罗坦有可能把一个座位卖两次钱,如果有个本地人临时来买票,而又有一个订了座的旅鸟①来晚了的话。在循规蹈矩的人看来,这种伸缩性当然是不足为训的;但皮埃罗坦和他的同行却推说世道艰难啦,冬天亏了本啦,不久要买新马车啦,最后,还推说应该严格遵守章程上的规定,其实章程只有极少几份,而且只给那些硬要看的旅客看看。 ①“旅鸟”,过路客的俗称。 皮埃罗坦是个四十岁的人,已经是一家之主了。一八一五年军队遣散的时候①,他离开骑兵队,继承了父亲的旧业。 他父亲也是马车夫,驾着一辆不大好使的双轮马车,来往于亚当岛和巴黎之间。皮埃罗坦娶了一个小客店老板的女儿之后,扩充了亚当岛的交通业务,使班车正规化起来。他为人精明,还象军人一样一丝不苟,使得大家对他刮目相待。皮埃罗坦(这个名字可能是个绰号②)手脚麻利,行事果断,面部表情灵活多变,在那饱经风霜的红脸膛上,刻下了一种狡狯的神态,看上去好象挺机灵。此外,他见多识广,随便碰到什么人都能攀谈起来。他的嗓音,因为习惯于和马说话,习惯于吆喝“当心马车”,也变得有点粗声大气;不过他和大老板们说话的时候,倒还是柔声细气的。他的服装和一般二流马车夫的一样,包括一双本地制的、底上打钉的笨重结实的靴子,一条深绿色的粗绒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上衣。在他赶着载满客人的马车上路的时候,上衣外面还套了一件蓝罩衫,罩衫的领口、肩头、袖口,都绣了五颜六色的花纹。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军人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服从上层人物的习惯;虽然他对老百姓随随便便,但不论对哪个阶层的妇女,他都非常尊重。然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由于他用车子运人运得多了,结果把旅客都看成是会走路的货物,这种货物上了车后,并不象运输行的主要商品那么需要小心照料。 ①一八一五年拿破仑战败,军队遣散。 ②皮埃罗原是小丑的名字,皮埃罗坦由此变化而来。 皮埃罗坦知道,自从议和①以来,大势所趋,他那一行有了很大的变革,他不甘心落后于物质文明的发展。因此,从春天起,他就常常提起那辆在大名鼎鼎的法里·布雷依曼造车厂定做的大马车,加之旅客越来越多,也使他不得不买一辆大客车了。那时,他的资产只有两辆车。一辆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属于“布谷鸟”那一类,在冬天使用,他向税务局呈报纳税的也只是这一辆。这辆马车的两侧凸起,车厢里有两条板凳,坐得下六个旅客。板凳上虽然蒙了一层乌得勒支②黄丝绒,坐下去还是硬得象铁。两条板凳中间,背脊那么高的地方,有根横木为界,横木两端安装在车厢两壁的凹槽内,可以随意装上去,拆下来。 ①指一八一五年法国战败议和。 ②乌得勒支,荷兰城市,乌得勒支省的省会。 [book_title]三 这根横木外面装模作样地包了一层丝绒,皮埃罗坦把它叫做“靠背”,旅客们却苦于它既难拆,又难装。如果说它装拆起来很困难,那么装好之后,旅客的肩胛骨却只会更加难受;要是你让它横在车厢里,则上车下车都不安全,对于妇女尤其危险。这辆马车两侧鼓起,活象一个孕妇的大肚皮。虽然每条板凳只应该坐三个旅客,却时常有八个人坐在两条凳上,挤得象装在桶里的鲱鱼一样。皮埃罗坦居然认为旅客这样坐得更稳当,因为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动也动不了;而三个旅客坐一条极凳却经常会撞来撞去,路上颠簸得厉害的时候,他们的帽子还可能在车篷上撞坏。车厢前面有条木板凳,这是皮埃罗坦的座位,那里也坐得下三个旅客。大家都晓得,坐在那里的旅客叫做兔子①。有时皮埃罗坦还要搭上四只兔子,自己只好坐在旁边一个木箱上。木箱钉在车厢的前下方,本来是给兔子做踏脚用的,里面总是塞满了稻草,或者是不怕踩的行李。这辆马车的车厢外面漆成黄色,上部漆了一道理发店标志似的蓝色长条作为装饰。在车厢两侧的蓝色长条上,都漆了银白色的大字:亚当岛—巴黎,车厢后面漆着:亚当岛班车。我们的后代要是当真以为这辆马车只能拉十三个人,而且包括皮埃罗坦在内的话,那就错了。这辆马车还有一个四方的行李厢,上面盖着一块油布,里面堆着一些大小箱笼和包裹。每逢盛大的节日,这里也坐得下三个旅客;不过谨慎小心的皮埃罗坦只让他的老主顾坐在那儿,而且还要走过检查站三、四百步以后才能上车。车夫们把这个行李厢叫做鸡笼,每逢路上有个村镇,而村里又有个警察岗哨,那里面的旅客就得提前下车步行。那时,警厅保证旅客安全的规章明文禁止超额载客,如果皮埃罗坦公然违章,警察虽然大都是他的朋友,也不便于包庇。因此,皮埃罗坦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在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一早上,装上十五个旅客。为了要拉得动这辆车,他就给他那匹名叫“红脸”的超龄老马找一个伙伴。这个伙伴只有一匹小驹那么大,但他却把它说得好得不得了。这匹小驹是匹雌马,名叫“小鹿”;它吃得少,劲儿大,永远不会累垮,真算得上是一匹价值千金的好马。 ①巴黎人将坐在马车夫旁边位置上的旅客称作“兔子”。 “我老婆宁肯不要红脸这样的大草包,也舍不得小鹿哩!”遇到旅客跟皮埃罗坦开玩笑,说他的小鹿算不上一匹马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嚷着说。 另外一辆马车和这一辆不同,它有四个轮子,构造古怪,被称为四轮马车,坐得下十七个旅客,虽然只该坐十四个。它走起来响声这样大,只要一走出峡谷前山坡上的那片树林,亚当岛的人就会说:“瞧!皮埃罗坦来啦!”它的车厢分成两间,一间叫做内座,里面有两条板凳,坐得下六个旅客;另外一间有点象带篷轻便车,在车子前部,叫做“前座”。前座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门,奇形怪状,开关很不方便,要描写它,就得花费很多的笔墨才能讲清楚。这辆四轮马车还有一个带软篷的顶层,里面塞得下六个旅客,外面用皮制的门帘挡风。皮埃罗坦坐在前座的玻璃门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位子上。 所有的公共马车都得纳税,这位亚当岛的马车夫却只给他的双轮马车上捐,并且说它只能坐六个旅客,但他每次驾驶四轮马车的时候,也用这张行车执照。这在今天看来,可能显得非常奇怪;但在开始征收车捐的时候,税务局也不敢过分认真,只好容忍马车夫耍的那些欺骗手段。这使车夫们相当满意,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可以耍一耍那些税务员。但不知不觉地,吃不饱的税务局也变得厉害了。现在,马车必须贴上双重印花,证明它的载重量经过鉴定,捐税都已缴清,否则就不准通行。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幼稚时期,连税务局也不例外;在一八二二年底,税务局的幼稚时期还没结束。夏天,皮埃罗坦的四轮马车常常和双轮小马车同时上路,装着三十二个旅客,却只上六个旅客的捐税。在这些幸运的日子里,四点半钟从圣德尼城关开出的班车,很神气地在晚上十点钟到达亚当岛。皮埃罗坦因此得意洋洋,虽然不得不额外租几匹马,他还是说:“我们干得不坏!”为了要用这套车马在五个钟头之内跑完九法里,他就取消了大路上一般马车都停留的那几个站头:圣布里斯,穆瓦塞勒和“地窖”。 银狮旅馆占了一块很长的地盘。虽然旅店在圣德尼城郊大道的门面只有三、四个窗户,但它的院子很深,整个房屋是紧靠着一堵公共的分界墙建筑的,院子尽里头是马房。旅店的入口象条走廊,门檐下面停得下两、三辆马车。一八二二年,所有在银狮旅馆租了房间的运输行,都由旅店老板娘代办售票事宜,旅店里有几家运输行,老板娘就有几本帐簿;她管收钱,登记旅客的姓名,和颜悦色地把行李搬到旅店的大厨房里。旅客们也很满意这种一家人似的无拘无束。如果他们来得太早,就坐在大壁炉的炉台下,或者站在门廊里,或者去棋盘街转角处的棋盘咖啡店。棋盘街和昂吉安街平行,两条街之间只隔几幢房屋。 这一年初秋,一个星期六的早上,皮埃罗坦双手穿过罩衫上开的口子,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银狮旅馆大门口。从门口往里看,看得见旅店的厨房和又深又长的院子,在院子尽头,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阴暗的马房。往达马尔坦的客车刚开出去,笨重地追赶着图沙车行的几辆客车。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钟了。门廊上方看得见一块长方形的招牌,上面写着:银狮旅馆。在高大的门廊下面,小马夫和运输行的搬运夫正在瞧着马车起跑。这种起跑往往叫旅客上当,使他们以为马永远能跑这么快。 “要不要套车,老板?”皮埃罗坦的小马夫见没什么可看的,就这样问他。 “已经八点一刻了,我还没有看见我的旅客呢!”皮埃罗坦回答,“他们钻到哪里去了?还是照旧套车吧。管它有货没货。老天爷!天气这么好,谁晓得我那位同行今晚会把旅客送到哪里;而上我这里登记的却只有四个旅客!真是星期六的好生意!你急着要钱用的时候,总是这样的!真是个倒霉的行当!干这一行倒霉透了!” “要是旅客太多,你叫他们坐到哪里去呢?你今天只有一辆小马车呀!”搬运夫兼马夫设法安慰皮埃罗坦。 “我还有辆新车呢!”皮埃罗坦说道。 “新车在哪儿呀?”胖胖的奥弗涅马夫露出杏仁般的大板牙笑着问他。 “大饭桶!明日星期天,它就要上路了,要坐十八个旅客哩!” “哎唷!好一辆漂亮马车,这下大路上可热闹了,”奥弗涅人说道。 [book_title]四 “这辆车象开到丽山去的大客车一样,哼!崭新的!漆的是金红两色,美得会把图沙父子活活气死!我要用三匹马来拉车。已经找到了一匹和红脸配对的马,那小鹿就可以挺神气地走在前头了。喂,得了,还是套车吧,”皮埃罗坦说,一面往圣德尼门那个方向瞧着,一面把短烟斗里的烟草压压紧;“我看见那边来了一个妇女和一个挟着包袱的小伙子;他们是来找银狮旅馆的,因为他们不理会那些兜生意的双轮马车。 嘿!嘿!我看那个妇女还象是个老主顾呢!” “你总是空车出去,抵达的时候却满载着客人,”他的搬运夫对他说。 “但是没有货运!”皮埃罗坦说。“老天爷!多倒霉!” 墙脚下有两块很大的界石,那是为了防止车轴把墙基撞坏。皮埃罗坦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神情不安,精神恍惚,有点反常。 刚才的谈话表面上听起来没什么,实际上却触动了皮埃罗坦内心深处的莫大忧虑。什么东西能够使皮埃罗坦心绪不宁呢?还不就是一辆漂亮的马车,可以在大路上显显身手,和图沙车行比个高低,扩大他的业务,使旅客称便,夸奖的马车大有改进,不再听见人家不绝口地抱怨他的破木鞋①,这就是皮埃罗坦值得称赞的抱负。 ①指他的蹩脚马车。 这个亚当岛的马车夫被自己的欲望牵着鼻子走,想要挤掉他的同行,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对手也许不得不把亚当岛的班车生意让给他一个人干,他已经做了一件不自量力的事。 他的确在法里·布雷依曼公司定做了一辆马车。这家造车厂刚用英国的方形弹簧代替法国的鹅颈弹簧和其他过时的发明;不过这些不信任人、又难通融的工厂老板,只肯见钱交货。这些老练的商人不太愿意造好了马车留在厂里占地方,一定要皮埃罗坦先交两千法郎才肯动工。为了满足他们公平合理的要求,这个要争口气的马车夫把他借来的钱和所有的财源都用光了。他的老婆、丈人、朋友都曾为他慷慨解囊。他头一天晚上还到油漆店去看过这辆漂亮的大马车,它已经一切齐备,只等上路了;不过要它明天上路,一定得先付清车款。 但是,他还差一千法郎呢!他不敢向旅店老板借这笔钱,因为他欠他的房租。但缺少这一千法郎,就有可能会丢掉预付的两千法郎。至于买新“红脸”的五百法郎,买新马具的三百法郎,还不计算在内。新马和马具都是赊来的,要在三个月内付款。刚才,由于失望而恼羞成怒,又为了要争一口气,他已经大言不惭地宣布:明天星期日,他的新马车要上路了。其实他心里暗自盘算:两千五百法郎当中先付一千五百,也许能使车厂老板软下心来,让他提取车辆。但他考虑了三分钟之后,忽然大声嚷起来: “不,他们是些不通人情的狗东西!是卡住人脖子的枷锁!——还不如去找普雷勒的总管莫罗先生呢,”他起了一个新念头,就自言自语说,“他是个好说话的人,说不定会接受我开出的六个月的期票。” 这时,一个没穿号衣的仆人,杠着一个皮箱,从图沙车行出来,他在那里没有订到下午一点钟开往尚布利的班车座位,就来问马车夫: “你是皮埃罗坦吗?” “什么事?”皮埃罗坦说。 “如果你能等一刻钟的话,我的主人就坐你的车走;如果不能,我就把他的箱子找回去,那他就只好坐出租马车去了。” “我可以等两、三刻钟,再多等一会儿也行,小伙子,”皮埃罗坦说,一面斜着眼睛瞧瞧那个漂亮的小皮箱,箱子关得紧紧的,上面有一把刻着爵徽的铜锁。 “那好,交给你吧,”仆人说,一面把箱子从肩上卸下来。 皮埃罗坦接过箱子,掂了掂,瞧了瞧。 “拿去,”马车夫对搬运夫说,“用软一点的稻草把它包好,放在车子后面的柜子里。皮箱上面没有姓名。”他又补说了一句。 “有我家大人的爵徽,”仆人说。 “你家大人?那比金子更可贵了!去喝一杯吧,”皮埃罗坦眨眨眼睛说,接着就把仆人带到棋盘咖啡店去。“伙计,来两杯茴香酒!”他一进门就大声嚷道。“你的主人是谁?他要到哪里去?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呀!”皮埃罗坦碰杯的时候问仆人道。 “你不认识我,这也难怪,”仆人接着说,“你们那个地方,我的主人一年也去不了一回,要去也总是坐自备马车去。他更喜欢奥尔热幽谷,那里有巴黎近郊最美丽的花园,真比得上凡尔赛宫。那是他家祖传的领地,人家就用这块领地的名字称呼他。你不认得莫罗先生吗?” “你是说普雷勒的总管?”皮埃罗坦说。 “对,伯爵大人要到普雷勒去两天。” “啊!德·赛里齐伯爵要坐我的车?”马车夫叫了起来。 “是的,伙计,正是这样。但是你得留神!有件事千万得记住。如果你车上有本乡人,你可别说出伯爵大人的真名实姓。他要encognito①地旅行,他让我嘱咐你,并且答应给你一大笔酒钱。” “呵!这次秘密旅行,说不定和穆利诺的佃农莱杰老爹来商量的买卖有关系?” “我不知道,”仆人回答,“不过家里准是出了点岔子。昨天晚上,我去吩咐马房备车:今天早上七点,老爷打算坐道蒙式马车②到普雷勒去;但是,到了七点,老爷又说不用车了。老爷的亲随奥古斯丁认为他改变主意,是一个女人来访的结果,看样子,那女人是从普雷勒来的。” ①意大利文,本应为incognito,意思是隐匿姓名身分,仆人误说成encogniAto。 ②一种由两名车夫赶的四驾马车。 [book_title]五 “是不是有人说了莫罗先生的坏话?他可是个最正派、最规矩的人,真是人中的君子!哎!要是他想赚钱的话,他可以大大地捞上一把,真的!……” “那他就做错了,”仆人一本正经地说。 “那么,德·赛里齐先生真的要到普雷勒来住吗?既然公馆已经修理好,也布置好了,”皮埃罗坦停了一会又问。“听说已经花了二十万法郎,是真的么?” “如果你我有人家浪费掉的那笔钱,我们就够格当老板了。要是伯爵夫人也去普雷勒,啊!你瞧吧,那莫罗一家可休想再享福了,”仆人带着神秘的神气说。 “莫罗先生真是个好人哪!”皮埃罗坦又说,他老在想着向总管借一千法郎的事,“他叫人乐意为他干活,待人也不苛刻,又会尽量利用土地的收益,这都是为了他的主人呀!多好的人啊!他时常到巴黎来,总是坐我的车,赏我的酒钱真不少,并且总有一大堆事托我在巴黎代办。每天都有三、四包东西要带去,不是替先生带,就是替太太带;为了这些托带的小东西,每个月给我一张五十法郎的领款单。莫罗太太很喜欢她的孩子,要是说她也稍微摆摆阔,那就是让我去学校接他们,又把他们送回去。每次她都赏我一百个苏,一个摆阔的贵夫人也不过如此了。啊!每逢我车上有他们家的人,或是有人要去他们家里,我总是把车子一直开到公馆的铁栅门前……照理应该如此,你说对不对?” “听说莫罗先生在伯爵大人派他做普雷勒的总管以前,手上连一千埃居都没有,”仆人说。 “不过,从一八〇六年起,这位先生一连干了十七年,也该攒点家私了!”皮埃罗坦回嘴说。 “这倒是真话,”仆人点点头说,“不过,这样一来,主人可要给人家笑话了。为莫罗着想,我倒希望他已经装满了他的腰包。” “我从前时常运送时鲜货,”皮埃罗坦说,“送到昂丹大道你们公馆里,不过我从来没福气碰上你家老爷或夫人。” “我家老爷是个好人,”仆人诡秘地说,“不过,既然他要你为他的身分保密,那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至少,我们公馆里的人都是这样想的;不然为什么不坐道蒙式马车?为什么要坐公共马车呢?难道一位法国贵族老爷还坐不起一辆出租马车吗?” “出租马车一个来回可能向他要四十个法郎;因为你要晓得,这条路哇,若是你不熟悉的话,真是象松鼠走的路一般难走呢。呵!总是一上一下,”皮埃罗坦说。“贵族老爷也罢,财主老板也罢,每个人都得精打细算呀!假如伯爵大人这次旅行和莫罗先生有关系的话……我的天,万一他出了什么事,那叫我多么着急!老天爷!难道没有办法预先关照他一声?因为他的确是一个好人,十足的好人,人中的君子呵!……” “咳!伯爵大人也很喜欢莫罗先生呀!”仆人说,“不过,如果你要我给你出出主意的话,你就听我的:少管闲事为妙。 我们照顾自己还忙不过来呢。人家要你怎样做,你就怎样做好了,千万不要在伯爵大人面前耍什么花招。你要晓得,说到底,伯爵是慷慨大方的。只要你帮了他这么一点忙,”仆人说时指着一个手指甲,“他就会帮你这么大的忙,”他说时伸出一只胳膊。 这个考虑周到的意见,尤其是这个形象化的比喻,出自德·赛里齐伯爵的二等亲随之口,使皮埃罗坦对普雷勒领地总管的热心,也不得不冷下去了。 “算了吧,再见,皮埃罗坦先生,”仆人说。 为了了解皮埃罗坦的马车里将要发生的戏剧性事件,这里需要赶快交代一下德·赛里齐伯爵和他的总管的生平。 于格雷·德·赛里齐先生是由弗朗索瓦一世①封为贵族的大名鼎鼎的于格雷议长的嫡系子孙。 ①弗朗索瓦一世(1494—1547),法国国王。 于格雷家族的纹章是一半金黄,一半黑色,上有一道昏暗的金边,中间有两个菱形,一个黑的里面套个金的。纹章上的铭文是:I,SEMPERMELIUSERIS①。这句铭文和两旁的两个线轴图案说明了:在等级森严的时代,平民之家是何等谦逊,同时也说明了我们古老风俗的淳朴,人们用音义双关的文字做游戏,从拉丁语铭文中拼出了伯爵领地的称呼:赛里齐②。 伯爵的父亲在大革命③之前是议会的议长。至于伯爵本人,早在一七八七年他才二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是大议会的议员了,那时他就以善于解决难题而出名。大革命期间他没有逃往国外,而是住在阿帕戎附近的赛里齐庄园,人家对他父亲的敬重使他幸免于难。他在那里住了几年,照料德·赛里齐议长。到一七九四年,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被选入“五百人议会”,担任立法方面的工作,这样可以减轻他丧父的悲痛。 雾月十八日④以后,德·赛里齐先生象议会中所有的名门望族子弟一样,成了首席执政拉拢的对象。执政把他安置在国务委员会,要他整顿一个最混乱的部门。这位贵族世家的后裔,竟成为拿破仑庞大宏伟的国家机构中一个最起作用的成员。因此,这位国务委员不久又离开了他原来的部门,去担任大臣的职务。皇帝封他为伯爵和上议员,他还先后做过两个王国的总督。一八〇六年,这位议员四十岁的时候,和前侯爵德·龙克罗尔的妹妹结了婚。侯爵的妹妹原来是共和国一位赫赫有名的戈贝尔将军的夫人,二十岁就守寡,继承了戈贝尔的遗产。这桩亲事门当户对,为德·赛里齐伯爵锦上添花,使他巨大的财产增加了一倍,还使他成了被皇帝封为伯爵兼御前常侍的前侯爵德·鲁弗尔的连襟。 ①拉丁文:日臻完善。 ②melius最后一个字母s和eris,拼成“赛里”(séri)eris最后一个字母s和铭文第一个字l拼成“齐”(sy),合成“赛里齐”(Sérisy)。 ③指一七八九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 ④一七九九年雾月十八日,拿破仑发动政变,自任首席执政,后来称帝。本书中的“首席执政”和“皇帝”都指拿破仑。 [book_title]六 一八一四年,德·赛里齐先生由于公务繁重,心力交瘁,健康欠佳,需要休息,便辞去一切职务,离开皇帝委派他主管的总督府,回到巴黎。拿破仑见他情况属实,只好照准。这位不知疲劳的皇上,也不相信别人会疲劳,最初竟把德·赛里齐伯爵的辞职,看作是眷恋故主的背叛行为。所以,虽然这位上议员没有失宠,人家却以为他对拿破仑心怀不满。因此,到波旁王朝复辟的时候,德·赛里齐先生既承认路易十八是正统君主,路易十八就对这位成了法兰西贵族的上议员信任备至,派他掌管枢密事宜,封他为国务大臣。三月二十日,德·赛里齐先生并没有到根特去①,但他通知拿破仑说:他要继续效忠波旁王室,并且拒不接受百日皇朝授予他的贵族爵位。在这短命的朝代,他一直住在他的领地上。皇帝第二次退位后,他理所当然地又成了枢密院的成员,被任命为行政法院的副院长兼清算大臣,代表法国处理战胜国提出的赔款问题。他不讲究个人排场,也没有个人野心,但对公家的事却起着很大的作用。没有和他商量,政府就不能作出任何重要决定;但他从来不到宫廷去,就是在他自己的客厅里也很少露面。这位贵族的生活,开始是专心于工作,后来却变成连续不断的工作了。伯爵一年四季都是清晨四点钟起床,一直工作到中午,再去处理法兰西贵族院或行政法院副院长的公务,晚上九点就睡了。为了酬谢他的劳绩,国王曾授予他骑士团勋章。德·赛里齐先生很久以前就得过荣誉勋位大十字勋章,还得了西班牙的金羊毛勋章、俄国的圣安德烈勋章、普鲁士的黑鹰勋章,总而言之,他几乎得过欧洲各个宫廷的勋章。在政治舞台上,没有谁象他这样少露面而起大作用的。大家知道,对于这种品格的人,浮华虚荣,显赫恩宠,成败得失,都无足轻重。不过除了神甫以外,要是没有特殊的原因,谁也不会过他那样的生活。他这种莫测高深的行为自有他难以启齿的原因。 ①一八一五年三月二十日,拿破仑重新夺取政权。三月十九日,波旁王朝的路易十八逃到比利时的根特(又译冈城),一些效忠王室的大臣也随驾前往。 他娶他的夫人之前,早已爱上了她,这种狂热的恋情,使他能够忍受和一个寡妇结婚所带来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一切痛苦。这个寡妇在再醮之前和之后,一直保持着私生活的自由。她再醮后享受的自由甚至更多,因为德·赛里齐先生对她非常纵容,就象一个母亲纵容一个娇惯坏了的孩子一样。他只好把经常不断的工作当作挡箭牌,不让人看出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悲哀,而政治家是知道如何小心在意地掩盖这类秘密的。此外,他也明白,他的妒忌心理在外人看来,会显得多么荒唐可笑,人家怎么想象得到,一个象他这样年高德劭的达官贵人,还会有这样强烈的夫妇感情?他怎么从结婚的头几天起,就被他的夫人迷得神魂颠倒?当初,他是怎样忍受痛苦而没有报复的?后来,他又怎么不敢再报复了?他怎样用希望来欺骗自己,让时光白白溜了过去?一个年轻、漂亮而又聪明的妻子,又用了什么手腕使他甘心当奴隶的? 回答这些问题需要很长的篇幅,而那样则会喧宾夺主,何况其中的奥秘,即使男人猜不到,女人至少能猜到八九分。我们只想提示一下:正是伯爵繁重的工作和内心的痛苦不幸地凑合在一起,使他失去了一个男人在危险的竞争中想要博得女人欢心所必不可少的有利条件。因此,伯爵最难堪的、不可告人的隐痛,就是他因为工作过度劳累而得来的毛病,使得他的妻子不喜欢他变得情有可原。他对他的妻子很好,甚至可以说是太好了。他让她当家作主,自由自在;她可以在家里接待全巴黎的人士,下乡或者回城,完全象她孀居的时候一样独来独往;他为她照管财产,尽量供她挥霍,好象是个管家。伯爵夫人对她丈夫也非常尊敬,她甚至挺喜欢他的聪明才智;她善于说上一句赞同他的话,使他受宠若惊;因此,她只要和他谈上一个钟头,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摆布这个可怜的男人。象从前的大贵族一样,伯爵小心在意地保护他妻子的名誉,损害她的名誉就是对他的莫大侮辱。社会上非常钦佩他这种美德,德·赛里齐夫人也因而受惠不浅。换了任何别的女人,即使出身于德·龙克罗尔这样的名门望族,也会意识到自己这样胡作非为可能要身败名裂的。伯爵夫人非常忘恩负义,但是她连负心时都能令人倾倒。她懂得找机会给伯爵的创伤敷上一层香膏。 现在,让我们来说明这位国务大臣隐匿身分旅行的原因吧。 瓦兹河畔的丽山有一个名叫莱杰的富裕佃农,他经营着一片田地,田地的每一个零星小块都嵌插在伯爵的领地内,这有损于普雷勒领地的完整美观。这片田地属于瓦兹河畔的丽山一个名叫马格隆的业主。一七九九年,这片地租给莱杰的时候,还看不出农业发展的前途;现在,租约就要满期,地产主却拒绝了莱杰续订租约的建议。很久以来,德·赛里齐先生就想摆脱这些小块插花地所造成的麻烦和纠纷,存心要把这片田地全买下来,因为他知道马格隆先生唯一的希望,不过是使他的独生子(那时还是一个普通的税务员),能够被委任为桑利斯地区的税务官。莫罗对他的东家提到过,有人想要抢买这片田地,那就是莱杰老爹。这个农夫知道,如果把这片地零零碎碎地卖给伯爵,可以把价钱抬得多么高;他完全可以出一大笔钱来买这地,这笔钱得比小马格隆当税务官能赚到的还多。两天以前,伯爵急于要了结这桩事,已经把他的公证人亚历山大·克罗塔和他的诉讼代理人但维尔找来,一起研究这笔买卖。虽然但维尔和克罗塔都对莫罗总管办这桩事的热心表示怀疑,正是因为有人写匿名信告发莫罗,伯爵才找他们来商量的,但是伯爵反倒替莫罗说好话,说他十七年来,一直是忠心耿耿地为他办事的。 “那么,好吧,”但维尔回答,“我建议大人亲自到普雷勒去一趟,并且请这位马格隆吃一顿饭。克罗塔也派他的首席帮办去,要带一张留了空页、空行的卖田文契,好填写田地的方位和其他名目。最后,请大人带一张银行支票,必要的时候可以预付一部分田价,还有,千万不要忘了委任他的儿子做桑利斯地区的税务官。要是您不一口气办完这桩事,这片田地就会从您手里溜掉!伯爵先生,您还不知道这些农夫多么滑头。农夫和外交官打交道,外交官总是要认输的。” 克罗塔也支持这个意见,根据仆人对皮埃罗坦透露的秘密,意见当然是为法兰西的贵人所采纳了。头一天,伯爵要丽山班车带信给莫罗,叫他邀请马格隆来吃晚饭,好了结穆利诺田产的事。在这桩事之前,伯爵已经吩咐修复普雷勒的公馆。一年以来,一位很走红的建筑师葛兰杜先生,每个星期都要到普雷勒来一趟。德·赛里齐先生来购置田产,同时也是想察看一下装修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他把修缮房子的事看得很重,因为他打算把他的夫人带来,让她感到意外的高兴。但是,伯爵头一天还想堂而皇之地到普雷勒去,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使他要坐皮埃罗坦的马车旅行呢?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谈谈总管的身世了。 普雷勒领地的总管莫罗,是一个外省检察官的儿子。这位检察官在大革命时期成了凡尔赛的检察委员。凭了这个身分,莫罗的父亲差不多就保全了德·赛里齐先生父子的生命财产。但莫罗公民是一个丹东派;罗伯斯比尔对丹东派毫不容情,到处追捕他,最后发现了他,就把他在凡尔赛处决了。 小莫罗继承了他父亲的思想感情,在首席执政初掌政权的时候,参与了密谋造反的事件。那时,德·赛里齐先生以德报德,不肯后人,及时地使已被判决的莫罗免于一死。到了一八〇四年,他又为他请求恩赦,得到特许。他先要莫罗在他的办公厅工作,后来又用他做秘书,负责处理他的私人事务。 [book_title]七 莫罗在他的保护人结婚之后不久,就爱上伯爵夫人的一个侍女,并且和她结了婚。为了避免这种有失身分的结合所造成的尴尬局面——这种情况在宫廷内不乏先例——他就请求去管理普雷勒的领地。到了那里,他的妻子可以摆夫人的架子,在那个小天地里,他们两人都不会感到有损尊严。伯爵在普雷勒也需要有一个靠得住的人,因为他的夫人喜欢住在离巴黎只有五法里的赛里齐领地。三、四年来,莫罗已经掌握了办事的诀窍,他很聪明;而且早在大革命以前,他就在他父亲的事务所学过这一套;于是德·赛里齐先生对他说: “你已经栽了跟头,很难再有出头之日;不过,你会有好日子过的,我将为你作出安排。”果然,伯爵给莫罗一千埃居的固定薪水,让他住在下房尽头一所漂亮的楼房里;此外,他砍多少木柴取暖,用多少燕麦、稻草和干草喂马,数量不限,还让他从地产收益中抽取一部分实物。一个区长还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呢。 莫罗当总管的头八年,称得上是细致认真、专心一意地经营着普雷勒。当伯爵来视察领地,决定是否添置产业,或者批准修建工程的时候,对他的忠心耿耿印象很深,非常满意,并且给了他大笔赏金。可是等到莫罗生了一个女儿,第三次做爸爸的时候,他在普雷勒已经过惯舒服的生活,就不再把德·赛里齐先生对他的莫大恩情放在心上了。因此,到了一八一六年,一向只在普雷勒享福的总管,居然接受了一个木材商人二万五千法郎的贿赂,签订了一个使商人有利可图的租约,准许他在十二年内伐取普雷勒领地上的木材。莫罗寻找借口说:他也许得不到退休金,而他又是有儿女的人,为伯爵干了将近十年,捞一笔也无可厚非;况且,他已经合法地积蓄了六万法郎,再加上这笔款子,就可以在瓦兹河右岸、亚当岛上首的香槟地区,买一个价值十二万法郎的田庄。 政局的变化使伯爵和地方人士都没有注意这份用莫罗太太名义购置的产业,人家都以为这是她从圣洛老家一个姑奶奶那里继承到的一份遗产。 自从总管尝到地产的甜头以后,他的行为在表面上还是无懈可击的;不过他再也不放过任何一次可以增加秘密财产的机会,他三个孩子的利益,冲淡、扑灭了他的耿耿忠心。虽然如此,我们还是应该为他说句公道话:虽然他接受贿赂,做买卖时多照顾了自己,甚至有时还滥用职权,但从法律观点看来,他还是个无罪的人,没有人提得出任何罪证来控告他。 根据手脚最干净的巴黎厨娘对法律的理解,他这不过是和伯爵分享他凭本事赚来的钱而已。他这种中饱私囊的办法,不过是个良心问题罢了。莫罗为人机灵,很会为伯爵打算,他决不放过为主人购置便宜田产的好机会,他自己也可以从中捞到一份厚礼。普雷勒领地每年收入七万二千法郎。因此,当地方圆十法里之内流传着一句话:“德·赛里齐先生真是分身有术,找到了莫罗这样一个替身!”莫罗是个谨慎的人,从一八一七年起,就把他每年的收入和薪水都买了公债,这样,他的利息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增长起来,越积越多。他曾经谢绝做生意,推辞说自己没有钱。他在伯爵面前很善于装穷,结果他的两个孩子都在亨利四世中学得到了全官费补助。这时,莫罗有十二万法郎的资本买了贬值公债,公债的利息是百分之五,后来涨到八十法郎。这笔没人知道的十二万法郎,加上在香槟不断添置的田产,合起来大约值二十八万法郎,每年可以给他增加一万六千法郎的收入。 以上就是伯爵要买穆利诺田产时总管的经济情况。伯爵想在普雷勒过安静的日子,就非把穆利诺的田产买到手不可。 这片田产包括九十六块土地,每块土地都紧靠或挨近普雷勒领地,并且常常象棋盘上的棋子似的插在领地中间,还不用说那些公共的篱笆和分界的沟渠。有时为了砍一棵树,如果树属于哪一家并不明确的话,就会发生令人恼火的争执。换上另外一位国务大臣,为了穆利诺的田产,每年少说也要打上二十次官司。莱杰老爹想买这片田产,也只是打算转手卖给伯爵而已。这个农夫为了更有把握赚进三、四万法郎,早就打主意要疏通莫罗了。在星期六这个紧要关头的前三天,莱杰老头实在沉不住气了,就在地里向总管摊了牌,说他不妨把德·赛里齐伯爵的钱投资在商量好了的田地上,可以净得百分之二点五的纯利,这就是说,莫罗可以象平常一样,表面上为他的东家出力,暗地里却能得到莱杰送他的四万法郎外快。 “的确,”总管晚上睡觉的时候对他的老婆说,“要是我能从穆利诺地产的买卖中挣到五万法郎——因为大人大约会赏我一万的——那我们就不干了,搬到亚当岛那所诺让石盖的小公馆里去住。” 这所精致的小公馆是孔蒂亲王为一位夫人修建的,陈设考究,无美不备。 “那我可高兴啦!”他的老婆回答说,“现在住在那里的荷兰人把房子好好地修理了一番,只要我们出三万法郎就肯把房子出让,因为他不得不回到东印度群岛去。” “那我们离香槟就只有两步路了,”莫罗接着说,“我还打算花十万法郎,买下穆尔的田庄和磨坊。这样,我们一年可以有一万法郎的土地收益,还有一所全区最讲究的房子,房子离地产又只有几步远。此外,公债券一年大约还有六千法郎利息。” “你为什么不去亚当岛捞个治安法官当当呢?那我们就更有地位,而且可以多挣一千五百法郎啦。” “啊!我也打过这个算盘。” 莫罗正在盘算这些事情,忽然听说他的东家要来普雷勒,并且要他邀请马格隆星期六来吃晚饭,他赶快派了一个专差,给东家送去一封信。不料信交到伯爵第一亲随奥古斯丁手里的时候,已经是深更半夜,当然不便禀报德·赛里齐先生;不过奥古斯丁碰到这种情况,总是照例把信放在伯爵的办公桌上。在这封信里,莫罗请伯爵不必劳神远来,并且请他相信他会尽力把事办好。在他看来,马格隆不愿意整批卖田,说过要把穆利诺的田产分成九十六块出卖;因此,非得使他打消这个念头不可,总管又说,可能不便用真名实姓和他打交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冤家对头。总管夫妇在普雷勒也得罪过一个名叫德·雷贝尔的退役军官和他的妻子。他们先是唇舌相争,然后挖苦讽刺,最后弄得剑拔弩张,势不两立了。德·雷贝尔先生一心只想报复,他要弄得莫罗丢掉饭碗,自己取而代之。这两个主意本来就是相互关联的。因此总管两年来的作为,雷贝尔夫妇全都看在眼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就在莫罗派专差送信给伯爵的同时,雷贝尔也打发妻子到巴黎去。德·雷贝尔太太急着要求谒见伯爵,可她到达的时候伯爵已经就寝,她头天晚上九点钟被打发出来,但第二天早晨七点钟,她还是被领进了伯爵的公馆。 [book_title]八 “大人,”她对国务大臣说道,“我丈夫和我,我们都不是那种写匿名信的人。我是德·雷贝尔的妻子,娘家姓德·科鲁瓦。我丈夫每年只能领到六百法郎退休金。我们住在普雷勒,您的总管一次又一次地欺侮我们这种安分守己的人。德·雷贝尔先生一点也不会巴结讨好,他当了二十年兵,但是总和皇帝离得很远,他一八一六年退伍的时候才是个炮兵上尉,伯爵大人!您当然知道,军人不在主子跟前,要晋升是多么困难;加上德·雷贝尔先生老老实实,不会逢迎,更得不到他上司的欢心。我丈夫三年来一直把您的总管所作所为看在眼里,想要使他丢掉他现在的差事。您看,我们是有啥说啥的。莫罗把我们当作对头,所以我们也不放过他。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告诉您,在穆利诺田产的买卖中,他们把您耍了。他们打算从您这里多赚十万法郎,再由公证人、莱杰和莫罗三个人私分。您说要请马格隆吃饭,您打算明天到普雷勒去;可是马格隆会装病,而莱杰以为田产十拿九稳可以到手,已经到巴黎来提取现款了。我们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您,是因为如果您需要一个不捣鬼的总管的话,我丈夫就可以为您效劳;虽然他是个贵族,可是他准会象服兵役一样为您办事。您的总管已经捞到二十五万法郎私产,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同情的了。”伯爵冷淡地向德·雷贝尔太太道了谢,空洞地许了许愿,因为他瞧不起告密的人;但一想起但维尔的猜测,他心里也动摇了;后来忽然一眼看见总管送来的信,他一口气把信读完;读到总管请他放心,并且十分委婉地埋怨伯爵不信任他,要亲自过问这区区小事时,伯爵就猜到了莫罗的用意。 “贪污总是伴着财富而来的!”他心里想。 于是伯爵向德·雷贝尔太太随便问了几个问题,与其说是要了解详细情况,不如说是争取时间来观察她。他还给他的公证人写了一张字条,叫他不要派他的首席帮办去普雷勒,而要他亲自去赴宴会。 “要是伯爵先生认为,”德·雷贝尔太太临走之前说,“我不应该瞒着德·雷贝尔先生私自来拜见您,那现在至少也该请您相信,关于您那个总管的情况,我们都是听其自然地得到的,丝毫没有做什么欺心的见不得人的事。” 德·科鲁瓦家出生的德·雷贝尔太太笔直地站着,好象一根木桩。伯爵抓紧时间打量她,看到的是一张漏勺似的、到处是洞的麻脸,平板干瘦的身材,两只目光灼灼的眼睛,金黄色的鬈发紧贴在心事重重的额头上,头戴一顶有粉红衬里的、褪色的绿缎子帽,身穿一件带紫色圆点的白袍,脚上着一双皮鞋。伯爵一望而知这是一个穷上尉的老婆,一个订阅《法兰西邮报》的清教徒,做人规规矩矩,但对一个肥缺能够带来的舒服生活也很敏感,并且非常眼红。 “您说只有六百法郎的退休金?”伯爵说,与其说他在回答德·雷贝尔太太刚才讲的话,不如说他在自言自语。 “是的,伯爵先生。” “您的娘家姓德·科鲁瓦?” “是的,先生,这是梅桑地方的名门望族,我丈夫也是梅桑人。” “德·雷贝尔先生在第几联队服过役?” “在炮兵第七联队。” “好的!”伯爵记下联队的番号时说。 他想到不妨把领地交给一个退伍军官管理,因为此人的经历,可以到陆军部去调查清楚。 “太太,”他拉铃叫亲随进来时说,“您同我的公证人一道回普雷勒去,他会去赴宴的,您的事我会给他打招呼;这是他的地址。我自己要秘密地到普雷勒去一趟,我会叫人通知德·雷贝尔先生来见我的……” 因此,德·赛里齐先生要坐公共马车外出,吩咐不得泄露他的身分。这个消息使马车夫吃了一惊,但并不是一场虚惊。马车夫预感到,他的一个老主顾就要大祸临头了。 皮埃罗坦走出棋盘咖啡店,看见银狮旅馆门口有一个妇人和一个小伙子,他职业性的敏感使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他的主顾;因为那妇人伸长脖子,露出着急的神情,显然是在找他。她身穿一件重新染过的黑绸连衣裙,头戴一顶淡褐色帽子,披着法国制的旧开司米披肩,脚上穿的是粗丝袜子和羊皮鞋,手里拿着一个草提篮和一把天蓝色雨伞。这妇人从前一定很漂亮,现在看来有四十岁光景;她蓝色的眼睛不再闪耀着幸福的光辉,这说明她已经很久不过社交生活了。因此她的装束和姿态,都表明她是个全心全意为家务和儿女操劳的母亲。她的帽带已经褪色,帽子的式样说明至少已经戴了三年。她的披肩是用一枚断头针加上一团火漆扣住的。这个不知名的妇人着急地等待着皮埃罗坦,要把儿子托付给他。孩子当然是头一次出门,所以母亲要把他一直送到车上,一半是不放心,一半也是心疼孩子。母亲配上这么一个儿子,真可以说是相得益彰;要是没有这个母亲,儿子也就不会给人一眼看穿。母亲不得已让人看见了她那缝补过的手套,儿子穿的橄榄色长外衣,袖子太短了一点,没有遮住手腕,这说明他正在发育成长,正象那些十八、九岁的青年一样。他穿着母亲补过的蓝色长裤,如果上衣一不凑趣,衣摆忽然掀开,就会露出屁股上的补钉。 “不要把你的手套扭来扭去,这样会把它扭得越来越皱的,”她正说着,皮埃罗坦露面了。“您是车把式吗?……啊! 您呀,皮埃罗坦!”她接着说,并且暂时把儿子丢下,拉着马车夫走了两步。 “您好吗,克拉帕尔太太?”马车夫回答,他脸上的神情既流露了几分尊重,也表示了几分随便。 “好,皮埃罗坦。请照顾照顾我的奥斯卡吧,这是他头一次一个人出门。” “哦!他一个人到莫罗先生家里去?……”马车夫嚷着说,他想弄清楚这个年轻人是不是的确到那儿去。 “是的,”母亲回答说。 [book_title]九 “那么,莫罗太太同意他去?”皮埃罗坦带着一点明白内情的神气接着问道。 “唉!”母亲说,“可惜情形不象您说的那么好,可怜的孩子;不过为他的前途着想,也不得不去了。” 这个回答深深地打动了皮埃罗坦的心,使他不敢把他为总管担忧的心事向克拉帕尔太太吐露,同样,她也不敢叮嘱得太多,把马车夫当监护人看待,那会有损她儿子的体面。他们心里各有各的考虑,嘴上只好谈谈天气、道路、沿途的车站等等。趁着这个当儿,不妨来解释一下皮埃罗坦和克拉帕尔太太之间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他们刚才谈了那么两句会心的话。时常,这就是说,每个月总有三、四回,当皮埃罗坦路过地窖到巴黎去的时候,他总是发现莫罗总管一看见他的马车来,就向一个园丁做做手势。于是园丁就来帮皮埃罗坦把一两筐装得满满的水果或者时鲜菜蔬,还有母鸡、鸡蛋、黄油、野味等等,一齐装上马车。总管除了把运费交给皮埃罗坦之外,如果运送的东西里面有过关卡时应该纳捐上税的,还会另外给钱。不过这些菜篮、果筐、大包小件,从来不写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只是在头一回,总管为了免得以后再麻烦,才亲口把克拉帕尔太太的住址告诉了懂事的马车夫,并且叮嘱他千万不要把这件他看得非常重要的事情转托别人代办。 皮埃罗坦猜想总管大约是和什么小娇娘有了暧昧关系,不料他一到兵工厂区樱桃园街七号,看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年轻漂亮的美人儿,而只是刚才描写过的克拉帕尔太太。送信人的身分使他们可以深入许多家庭的内部,接触到不少的秘密;但是盲目的社会也是半个命运的主宰,它使他们不是没受教育,就是缺乏观察力,结果他们也并不危险。因此,几个月后,皮埃罗坦虽然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樱桃园街的内部情况,还是摸不清克拉帕尔太太和莫罗先生的关系。 虽然这时兵工厂区一带的房租不算贵,克拉帕尔太太还是住在一座楼房后院的四层楼上。当王朝的达官贵人都聚居在图尔内勒宫和圣保罗大厦的旧址时,这座楼房也曾是某个大贵族的公馆。到十六世纪末,这些名门望族才瓜分了从前王宫御花园所占用的大片土地,因此,这些街道还保留着当年的名字,叫做樱桃园街、大栅栏街、雄狮街等等。 克拉帕尔太太住的这套房全都镶着古老的护壁板,它包括三个相通的房间:一间餐厅,一间客厅,一间卧房。楼上还有一间厨房和奥斯卡的卧室。这套房间对面,在巴黎人叫做“楼梯口”的地方,看得见一间向外凸出去的房子。这种房间每一层楼都有一间,加上楼梯井,形状象一个四方的塔楼,外墙是用大石头砌成的。这就是莫罗在巴黎过夜时住的房间。皮埃罗坦把筐子、篮子放在头一间房里的时候,看见那里有六把带草垫的胡桃木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只碗橱;窗子上挂着赤褐色的小窗帘。后来,他也进过客厅,看到一些褪了色的、帝国时代的旧家具。此外,客厅里只有些起码的陈设,没有这些陈设,房东会怀疑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根据客厅和餐厅的摆设,皮埃罗坦猜想得到卧房里的情况。护壁板的横头涂了厚厚一层不红不白的劣等油漆,使得花边、图案、雕像都看不清楚,不但不象装饰,反而叫人看了难受。地板从来没打过蜡,颜色灰暗,就象寄宿生宿舍里的地板一样。 有一次马车夫无意中在克拉帕尔夫妇用餐的时候走进去,发现他们的杯盘碗盏,任什么东西都显得非常寒酸;虽然他们使的还是银质餐具,但是碟子和汤盘跟穷人家用的并无不同,不是破了一只角,就是修补过,看了叫人觉得可怜。克拉帕尔先生穿一件窄小的蹩脚上衣,拖着一双肮脏的拖鞋,鼻子上老挂着一副绿眼镜。一脱下他那顶戴了五年的、难看得要命的鸭舌帽,就会露出一个尖尖的脑壳,头顶上垂下几根细长而油污的须须,这种须须,诗人是不肯把它叫做头发的。这个脸色苍白的人看起来畏畏缩缩,其实非常蛮横霸道。在这套朝北的寒酸的房间里,除了对面墙上的葡萄藤和院子角落里一口水井之外,看不见别的景色。但是在这套房间里,克拉帕尔太太却摆出一副皇后的气派,走起路来,象是一个只习惯坐车而不用脚走路的女人。在向皮埃罗坦表示谢意的时候,她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胜今昔之感;有时还把几个十二苏的铜板,悄悄地塞到他的手里。她的声音也很娇媚动人。皮埃罗坦不认识奥斯卡,因为这个孩子过去在学校里寄宿,马车夫还没有在他家里碰见过他。 下面就是皮埃罗坦怎么也猜不到的一段辛酸史,虽然他近来向看门的女人打听过消息,但是那个女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克拉帕尔夫妇交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只有一个女佣人每天早上来几个钟头,帮忙做做家务,克拉帕尔太太有时还得自己洗衣服,她每天付清她的邮资①,仿佛累积起来,这笔债就无法偿还了。 ①在发明邮票以前,邮费是根据邮件的重量和距离的远近由收信人支付的,收费很高。 世界上没有,或者不如说,很少有一个犯人是百分之百有罪的。因此,人们很难碰到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一个人向他的老板报帐的时候,可能会报假帐,揩点油,尽量多占一点便宜;一个人为了挣到一笔钱,或多或少,手脚总会有点不干净;但是很少有人一辈子不做几件好事的。哪怕是为了好奇,为了面子,或者是反常,或者是偶然,一个人也总有做好事的时刻;他会认为这是错误,可能再也不肯重蹈覆辙了;但是在他一生之中,总有一两次会拔一毛以利天下的,正如一个最粗鲁的人也会有一两次显得文雅一样。如果莫罗的错误情有可原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救济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意,曾经使他感到骄傲,而在他有危难的时候,她还为他提供过藏身之所呢。这个女人在督政府时期非常出名,因为她和当时的五大巨头之一有亲密的关系。由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撮合,她和一个军用物资承办商结了婚。这个商人赚了几百万家私,但到一八〇二年,却给拿破仑搞得破了产。这个商人名叫于松,因为从豪华阔绰的生活突然堕入贫穷困苦的境地而发疯,跳了塞纳河,丢下了年轻貌美、怀有身孕的于松太太。莫罗和于松太太有非常亲密的关系,但那时他已被判死刑,不但不能娶军用物资承办商的寡妇,甚至还不得不暂时弃乡背井,离开法国。当时于松太太年方二十二岁,在逆境中,下嫁给一个名叫克拉帕尔的小职员。克拉帕尔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从外表看来,人家认为他前途大有希望。但愿上帝保佑女人,不要一看见前途无限的美男子就上当吧!在那个时期,小职员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大人物,因为皇帝正在搜罗人才。可惜克拉帕尔虽然天生一副好皮囊,却俗里俗气,没有一点才智。他以为于松太太非常有钱,就假装对她一往情深;但是不管现在也罢,将来也罢,他不但不能满足她过阔绰生活的需要,反而成了她的负担。克拉帕尔相当不称职地在财政部干一个小差事,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一千八百法郎。莫罗回到德·赛里齐伯爵身边的时候,知道了于松太太的难堪处境,就在他自己结婚之前,设法把她安插到皇太后身边当一等女侍。虽然有了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克拉帕尔却没有升过一次级,他的庸碌无能一眼就给人看穿了。一八一五年皇帝倒台,这位督政府时代引人注目的阿斯帕西①也跟着没落了。她没有别的收入,只是巴黎市政厅看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份上,给了克拉帕尔一千二百法郎年俸。莫罗是这个女人唯一的靠山,当年他曾见过她有百万家产,现在他却不得不为奥斯卡·于松在亨利四世中学弄一笔巴黎市政厅的半官费,还得时时托皮埃罗坦去樱桃园街,送上一切不会引起流言蜚语的东西,去接济一个处境困难的家庭。 ①阿斯帕西,古希腊名妓,雅典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的情妇。 [book_title]十 奥斯卡是他母亲的唯一希望,是她的命根子。要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对她的孩子溺爱得过了头。这孩子却是他继父的眼中钉。奥斯卡不幸生来有几分愚蠢,这一点虽经克拉帕尔多次点破,做母亲的总是不太相信。这种愚蠢,或者不如说得更确切一点,这种自负,使总管也感到非常担心,他曾经请克拉帕尔太太把这个年轻人送到他那里去住个把月,好研究和摸索一下他到底干什么行当合适;其实,总管打算有朝一日能把奥斯卡推荐给伯爵,来接替自己的职务。不过,凡事不管好歹,总有一个来龙去脉,因此,指出奥斯卡愚蠢而自负的根源,也许不会是多余的。应该记得,他是在皇太后宫中长大的。在他幼年时代,皇家的荣华富贵已经使他眼花缭乱。他正在塑造中的心灵自然会保存这些灿烂景象的痕迹,留下黄金时代的欢乐印象,并且希望重享这种乐趣。中学生本来就喜欢吹牛夸口,大家都想抬高自己,压低别人,这种炫耀的天性又有幼年时代的回忆作基础,就更发展得漫无止境了。说不定他母亲在家里谈起自己当年是督政府时代的巴黎名媛时,言下也不免有点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最后,奥斯卡刚念完中学,在校时,交得起学费的阔学生对体力不如他们的公费生毫不客气,动不动就横加侮辱,奥斯卡也得有一手对付他们的办法。至于他的母亲,旧时代殒灭了的荣华富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美貌,忍受苦难的慈善心肠,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做母亲的盲目溺爱,和承担苦痛的英勇精神,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崇高的形象,自然会引起好管闲事的巴黎人瞩目。 皮埃罗坦猜不到莫罗对这个女人的深厚感情,也看不出这个女人对她在一七九七年曾经保护过、后来成了她唯一朋友的莫罗的感情,所以不肯把他猜测到的莫罗所面临的危险,过早地泄露给她。仆人那句厉害的话:“我们照顾自己还忙不过来呢!”,还有服从长官的观念,又回到了马车夫的心头。何况这时皮埃罗坦感到心里千头万绪,正如一千法郎里有好多个五法郎的钱币一样。一次七法里的旅行,在这个可怜的母亲心目中,当然是一次长途跋涉,因为在她娴雅的一生中,是很少走出城关一步的。皮埃罗坦不断重复说:“好吧,太太!——是的,太太!”这也足以说明马车夫是多么想摆脱这些显然罗嗦而又无益的叮嘱了。 “请您把包袱放好,万一变天的话,也不至于淋湿。” “我有防雨布哩,”皮埃罗坦说,“再说,太太,您瞧,我们装行李是多么小心啊。” “奥斯卡,不要在那里待半个月以上,不管人家怎样恳切地留你,”克拉帕尔太太又回过头来对儿子说,“不管你做什么事,你都不会讨莫罗太太喜欢的;再说,你到九月底也该回来了。要知道,我们还得到美城区你姑父卡陶那儿去呢。” “是的,妈妈。” “最要紧的是,”她低声对他说,“千万不要提什么仆人不仆人……时刻都要想到莫罗太太当过女仆……” “是的,妈妈。” 奥斯卡象所有特别爱面子的青年人一样,看见自己在银狮旅馆门口这样听教训,显得很不耐烦。 “好吧,再见,妈妈;我们要走了,马已经套好了。” 这位母亲忘记了她是在圣德尼城关的大街上,居然搂住奥斯卡就亲吻,并且从提篮里拿出一块好看的小面包来,对他说道: “咳,你几乎忘了你的小面包和巧克力啦!孩子,我再对你说一遍,千万不要在路上的饭店里吃东西,那里随便什么都卖得比外面贵十倍。” 奥斯卡看见母亲把小面包和巧克力塞进他的衣袋,真恨不得能离她远远的。但是这个情景却偏偏给两个年轻人看在眼里,他们比这个中学毕业生大几岁,衣服也穿得讲究些,又没有母亲来送行。他们的举动、打扮、派头,都说明他们已经自立了,这正是一个还受母亲管束的孩子求之不得的。在奥斯卡看来,这两个年轻人简直是身在天堂。 “乳臭未干的孩子在叫妈妈呢!”两个陌生的年轻人当中的一个笑着说。 这句话传到奥斯卡的耳朵里,使他打定主意,非常不耐烦地嚷了一声:“再见,母亲!” 应该承认,克拉帕尔太太说话的声音太高了一点,仿佛要让过路的人都知道她多么疼爱儿子似的。 “你怎么啦,奥斯卡?”这个可怜的母亲有点伤心地问道。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显出严厉的神色说,以为自己能够(这是所有惯坏了孩子的母亲的通病)叫儿子不得不敬重她。 “你听我说,奥斯卡,”她立刻又换成温和的声调说,“你喜欢随便说话,不管你知道的也好,不知道的也好,你都喜欢乱说,这是年轻人愚蠢的自负;我要对你再说一遍,记住祸从口出,不要随便开口。你还没有见过世面,我的好宝贝,哪里能识别你碰到的那些人,因此,千万不要在公共马车上瞎说一通,那会出乱子的。再说,在公共马车上,有教养的人是不随便乱说话的。” 那两个年轻人大约已经走到了旅馆尽里头,转过身来,旅馆大门下面又响起他们穿着马靴走路的声音;他们可能听见了母亲对儿子的训戒;因此,奥斯卡感到面子攸关,不能不甩掉他的母亲,他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大胆的办法。 “妈妈,”他说,“你站在这里两面都有风,当心你会受凉发烧的;再说,我也要上车了。” 孩子的话打动了母亲的心,她又搂住他亲吻,仿佛他要出远门一样,并且一直把他送上马车,眼睛里还含着泪水。 “不要忘了给仆人五个法郎的赏钱,”她说,“这半个月至少要给我写三封信!要规规矩矩,记住我的嘱咐。你带的衣服够换洗的了,用不着给人家洗。总而言之,要记住莫罗先生的好心好意,要象对待父亲一样听他的话,他叫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奥斯卡上车的时候,因为裤脚忽然往上一提,露出了他的蓝色长袜,又因为长上衣的下摆掀开了,露出了他裤子上的新补钉。这些小户人家不体面的迹象,一点也逃不过那两个年轻人的眼睛,他们相视一笑,这对奥斯卡的自尊心又造成一道新的伤痕。 “奥斯卡定的是一号座位,”母亲对皮埃罗坦说道。“坐到尽里头去吧,”她接着又对奥斯卡说,眼睛温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book_title]十一 啊!奥斯卡多么惋惜:苦难和忧伤使他的母亲不再象从前那么美丽,贫穷和克己又使她穿不起好衣裳!那两个年轻人里面有一个穿着带马刺的长统靴,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另外那个年轻人,要他看奥斯卡的母亲,另外那个撩了撩嘴唇上边的小胡子,意思好象是说:“身段还不错!” “怎样才能甩掉我的母亲呢?”奥斯卡心里在嘀咕,脸上也露出着急的神气。 “你怎么啦?”克拉帕尔太太问他。 奥斯卡假装没有听见,这个没有良心的小畜生!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克拉帕尔太太也未免太不知趣,但是,感情太专一就不会为别人着想了! “乔治,你喜欢同小孩子一道旅行吗?”一个年轻人问他的朋友。 “喜欢的,如果他们都断了奶,如果他们都叫奥斯卡,如果他们都带了巧克力糖的话,我亲爱的亚摩里。” 这几句话说得不高不低,让奥斯卡爱听就听,不爱听也行;不过奥斯卡的举止却让乔治看出,一路之上,他可以拿这个孩子开玩笑开到什么程度。奥斯卡真愿没有听见。他东张西望,看看象梦魇一样压在他心上的母亲是不是还在那儿。 他晓得她太疼他了,不肯这么干脆离开他的。他不由自主地把他旅伴的穿着和他自己的作了比较,并且感到多半是他母亲的打扮成了那两个年轻人的笑柄。 “要是他们能够走开就好了,这两个家伙!”他心里想。 可惜!亚摩里只用手杖轻轻敲了一下马车的轮子,对乔治说: “你信得过这老马破车吗?” “有什么法子呢!”乔治无可奈何地说。 奥斯卡叹了一口气,看到乔治骑士派头十足,歪戴着帽子,有意得出一头漂亮的金色鬈发,而他自己的黑发却按照继父的意思,推成士兵式的平头。这个爱虚荣的孩子长着圆鼓鼓的脸颊,脸色非常健康;而他旅伴的面孔却俊秀、瘦长,色泽苍白,不过天庭倒还饱满,一件仿开司米的毛背心紧紧裹住他的胸脯。奥斯卡一方面羡慕他深灰色的紧身裤,带有胸饰的卡腰上衣,同时也觉得这个传奇式的陌生人似乎生来高人一等,所以盛气凌人,就象一个丑媳妇见到美人儿,总会怪她锋芒外露一样。他长统靴的铁后跟走起路来太响,仿佛一直钻进奥斯卡的心里。总而言之,奥斯卡穿着也许是他家里做的、用他继父的旧衣服改成的服装,感到局促不安的程度,正和那个令人倾倒的青年穿着合身的衣服,感到自由自在的程度不相上下。 “这小子钱包里至少也该有十来个法郎吧,”奥斯卡心里想。 那年轻人转过身来。奥斯卡一眼看见他颈脖上挂着一条金链子,链子那头当然是一只金表了,于是在奥斯卡眼中,这陌生人成了个了不起的人物。 从一八一五年起,奥斯卡就生活在樱桃园街。每逢节假日,总由他继父到学校去接他,再把他送回去。从他进入青年时代以来,除了他母亲这个穷困的家庭之外,他没有见过别的地方可以进行比较。按照莫罗的意见,他受着严格的管教,不常看戏,最多也只能去昂必居喜剧院。到了剧场,一个孩子除了看戏之外,即使他能分心看看剧场,也看不到什么高雅的格调。他的继父按照帝国时代的风习,还把挂表放在裤腰间的表袋里,让一根粗粗的金链子挂在肚皮上,表链的另一头系着一束希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几个印章,一把圆形的扁头钥匙,钥匙头上镶嵌着一幅风景画。奥斯卡一直把这件过时的装饰品当作好得不能再好的东西。这时,看见人家漫不经心地摆出一副这样高雅的派头,他就不禁头晕目眩了。那年轻人故意摆弄他的精工细制的手套,而且似乎想叫奥斯卡眼花缭乱,又潇洒地挥舞起一根雅致的金柄手杖。奥斯卡已经到了青春时期的最后阶段,到了这个年龄,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使他喜不自胜,或者悲不可言;他宁愿咬紧牙关吃苦,也不愿衣服穿得惹人笑话;他爱面子,并不是想在生活中干出一番事业,而是要在琐事上,在穿着上出出风头,装作大人。于是他就爱说大话,越是鸡毛蒜皮般的小事,越要吹得天花乱坠;不过,人们虽然妒忌一个衣冠楚楚的草包,却也会羡慕有才能的人,崇拜天才。这些缺点如果根源不是在心灵里,那只可以归咎于血气方刚,头脑发热。 一个十九岁的孩子,而且是独生子,继父又是一年只赚一千二百法郎的穷职员,管他管得挺严,母亲却爱他如命,为他不惜吃苦受罪。一个这样的孩子,看到一个二十二岁的阔绰青年,怎能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怎能不羡慕他波兰式的、有绣花绲边和绸缎里子的长上衣,仿开司米的毛背心,还有那用一个趣味低劣的圆环扣在胸前的领带?社会上哪个阶层的人没有这种眼睛朝上看的小毛病?就是天生的圣人也得服从这种天性。日内瓦的天才卢梭不也羡慕过旺图尔和巴克勒①吗?不过奥斯卡的小毛病却发展成了大错误,他感到自己丢了脸,他怨恨他同路的伙伴,并且心里暗暗起了一个念头,他也要向他的旅伴露一手,表明他并不低人一等。 那两个漂亮小伙子老是走来走去,从大门口走到马房,又从马房走到大门口,一直走到街上;他们转回头的时候,老是瞧着缩在车子角落里的奥斯卡。奥斯卡相信他们的讪笑和自己有关,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开始哼起一支自由派喜欢唱的流行歌曲结尾的迭句:“这点要怪伏尔泰,那点却要怪卢梭。”②他想这样大约会使人家把他当作一个诉讼代理人的小帮办。 ①旺图尔是卢梭爱慕的音乐师;巴克勒是卢梭十九岁时形影不离的旅伴。见卢梭《忏悔录》第三卷第一章。 ②当时教会反对伏尔泰和卢梭,把社会上与他们毫不相干的过错,都推到他们身上,于是自由派就编了一些讽刺歌曲,如:“隆泰尔出了个丑八怪,这点要怪伏尔泰;帕莱佐出了个蠢家伙,那点却要怪卢梭。” “咳,他说不定是歌剧院合唱队的,”亚摩里说。 可怜的奥斯卡气得跳了起来,拿起那条做座位靠背的横档对皮埃罗坦说: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开车呀?” “马上就开,”马车夫回答,他手里拿着马鞭,眼睛却瞧着昂吉安街。 [book_title]十二 这时场面更加热闹,因为又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真正的顽童,后面还跟着一个搬运夫,用一根皮带拖着一辆小车。这个年轻人悄声地对皮埃罗坦说了几句话,皮埃罗坦点点头,就把他车行的搬运夫叫来。搬运夫跑来帮着把小车上的行李卸下,小车上除了两口大箱子之外,还有几个木桶,几把大刷子,几个奇形怪状的大箱子,数不清的大包小包,以及其他用具。两个新来的旅客中,更年轻的那个一下就爬上了马车的顶层,眼明手快地把这些用具搬上去摆好。可怜的奥斯卡这时正笑眯眯地瞧着站岗似的在街道对面为他送行的母亲,竟没有分心来看一看这些用品,要不然,它们会泄漏天机,说明这两个新旅伴是干哪个行当的。那个顽童大约十六岁,穿一件灰色罩衫,腰间扎一根漆皮带。他的鸭舌帽与众不同地歪戴在头上,露出一头乱蓬蓬的、非常别致地一直披到肩头的黑色鬈发,显示了他开朗的性格。他那黑色的闪光缎领带在他洁白的脖子上划出一道黑线,使他灰色的眼睛显得特别灵活。他那涨红了的、富有生气的褐色脸孔,他那相当厚的嘴唇,招风的耳朵,翘起的鼻子,几乎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显示了费加罗的讽刺精神和年轻人的无忧无虑;同样,他那活泼的姿态,含讥带讽的眼神,说明他从小就得干活谋生,智力已有相当的发展。这个孩子仿佛已经有自己的是非观念,艺术或者职业已经使他成熟,根本不把衣着问题放在心上。他瞧着他没有擦亮的皮靴,显得漠不关心,又在他的粗布裤子上寻找污点,但与其说是要把污点擦掉,不如说是要看看它的效果。 “我身上的色调很美呀!”他抖抖身上的尘土,对他的同伴说。 他同伴的眼神流露出师傅对徒弟的尊严,稍有阅历的眼睛都可以看出:这孩子是个快活的学画的艺徒,用画室里的话来说,他是一个小画匠。 “放规矩点,弥斯蒂格里①!”师傅用绰号叫他,这个绰号当然是画室里的伙伴给他安上的。 ①“弥斯蒂格里”的意思是“小灰猫”。 他的师傅是个身材瘦削、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头浓密的黑发乱得出奇;不过这一头乱发对于他的大脑袋,倒是个不可缺少的衬托,他宽阔的脑门也显示了早熟的智慧。他那五官不端正的面孔太奇特,不能说是难看,但是凹了下去,仿佛这古怪的年轻人得了慢性病,或者穷得缺乏营养——这也是一种可怕的慢性病;再不然,就是他近来有什么难以忘却的伤心事。他的衣着和弥斯蒂格里的差不多,只是大小不同。 他穿一件蹩脚的、美洲绿的旧上衣,不过洗刷得还干净。一件黑背心和上衣一样,钮扣一直扣到颈下,只稍微露出一点围着脖子的红绸巾。一条和上衣一样旧的黑裤子,松松地绕着他的瘦腿,飘飘荡荡。最后还有一双沾满污泥的靴子,说明他是走了远路来的。这个艺术家敏锐地打量了一下银狮旅馆的内部,它的马房,各式各样的窗口,还有其他细微的部分。他瞧瞧弥斯蒂格里,他的学徒也学他的样子,讥讽地瞧了旅馆一眼。 “真美!”弥斯蒂格里说。 “是的,真美,”他的师傅跟着说。 “我们还是来得太早了,”弥斯蒂格里说,“能不能去随便找点东西吃吃?我的肚子也和大自然一样,它最不乐意空着。” “我们能去喝杯咖啡吗?”他的师傅语气柔和地问皮埃罗坦。 “不要去太久了,”皮埃罗坦说。 “好!我们可以去个一刻钟,”弥斯蒂格里说,他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露出巴黎画室里的小徒弟生来善于察言观色的本领。 这两个旅客走了。那时,旅馆厨房里的钟敲了九点。乔治觉得可以理直气壮地质问皮埃罗坦了。 “咳!伙计,人家降格来坐你这样的破轱辘车,”他用手杖敲敲车轮子说,“你至少也得按时开车才象个样子呀。真见鬼!坐这种车子可不是开心的事。要不是有非常紧急的事情,坐你这样的车子谁不害怕摔断自己的骨头呢!再说,你耽误了我们这么多时间,你这匹叫做红脸的瘦马怎么也捞不回来啊!” “趁这两位旅客去喝咖啡的时候,我再给你们套上小鹿好了,”皮埃罗坦答复说,“去吧,你,”他对搬运夫说,“你去看看莱杰老爹是不是坐我的车走……” “这个莱杰老爹在哪里呀?”乔治问道。 “就在对面,五十号门牌,他没有买到丽山的车票,”皮埃罗坦对搬运夫说,却不回答乔治,就找小鹿去了。 乔治和他的朋友握手告别之后,就上了马车。他摆出一副要人的架势,把一个大公事包放在坐垫底下。他坐在奥斯卡对面的角落里。 “这个莱杰老爹真麻烦,”他说。 “他总不能霸占我们的位子啊,我的位子是一号,”奥斯卡回嘴说。 “我是二号,”乔治接着说。 皮埃罗坦牵着小鹿出来的时候,搬运夫也拖着一个至少有一百二十公斤重的大胖子来了。莱杰老爹是个大肚子、宽背脊的农夫,头发上扑了粉,身穿蓝帆布上衣。他的白色护腿套一直套到膝盖,把用银扣子扣紧的条纹绒裤也套在里面。 他的打着铁钉的皮鞋每只至少有两斤①重。最后,他手里还拿着一根带红色的、发亮的粗柄硬木棍子,棍子是用一根小皮带套在手腕上的。 “您就是莱杰老爹吗②?”这农夫正要把一只脚踩上踏板的时候,乔治一本正经地问道。 ①法国古斤,按巴黎的标准,每斤相当于今490克。 ②法语“莱杰”(Léger)是身轻如燕的意思,乔治故意来取笑他。 “不敢当,您有什么吩咐?”农夫说,同时伸起那张很象路易十八的脸孔。在他胖乎乎的红光满面的两颊中间,耸起一个大鼻子,这个鼻子随便长在另外哪张脸上,都会显得太大。他笑眯眯的眼睛,给周围的肉团子挤成了一条线。 “喂,帮帮忙吧,伙计,”他对皮埃罗坦说。 马车夫和搬运夫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农夫抬上车,乔治还在旁边打气:“加把劲呀!啊嘿!抬呀!” “啊!我的路程不远,到了‘地窖’①,我就不再往前走了。”农夫用玩笑来回答别人的玩笑。 ①“地窖”本是马车要经过的一站名,法语又作“墓穴”解,此处语意双关。 [book_title]十三 在法国,大家都懂得开玩笑。 “坐里边去吧,”皮埃罗坦说,“里边一共要坐六位。” “你还有一匹马呢?”乔治问道,“难道它也和驿车的第三匹马一样是不存在的吗?” “瞧,少老板,”皮埃罗坦用手指着一匹不用人牵就自己走过来的小牝马说。 “他竟把这样一只小虫也叫做马,”乔治惊讶地说。 “咳!这匹小马可不错啊,”农夫坐下之后说,“先生们,我向各位问好啦。——可以开车了吧,皮埃罗坦?” “还有两个旅客喝咖啡去了,”马车夫答道。 这时,那个脸颊凹下去的年轻人和他的小徒弟也来了。 “开车吧!”这是大家一致的呼声。 “马上就走,”皮埃罗坦回答。“喂,开车吧,”他对搬运夫说,搬运夫于是把挡住车轮的石头搬开。 马车夫拿起红脸的缰绳,喉咙里发出“起!起!”的喊声,叫这两匹牲口使劲。虽然看得出来牲口反应迟钝,但总算拉动了车子,皮埃罗坦却又把马车停在银狮旅馆门前。做完这个纯粹是预备性的动作之后,他又瞧瞧昂吉安街,然后把马车交给搬运夫,自己却走开了。 “喂,你的老板是不是老犯这类毛病?”弥斯蒂格里问搬运夫道。 “他到马房里拿饲料去了,”奥弗涅人回答,他已经学得很世故,会用各式各样的花招来搪塞敷衍等得不耐烦的旅客。 “总之,”弥斯蒂格里说,“时间是个伟大的老西(师)。” 当时,画室里把成语格言改头换面的风气非常流行。人们窜改一两个字母,或者换上个把形似或者音近的字,使格言的意思变得古怪或者可笑,便感到十分得意。 “建设巴黎非一席(夕)之功啊!”他的师傅说。 皮埃罗坦领着德·赛里齐伯爵从棋盘街回来了,当然,他们已经谈了好几分钟。 “莱杰老爹,请您和伯爵先生换个座位好不好?那样,我的车子可以走得稳些。” “要是你这样折腾下去的话,我们再过一个钟头也走不了,”乔治说,“要换位子,又要拆掉这根该死的横木,而我们刚才好不容易才把它装上去。为了一个后到的人,却要大家都下车。还是登记哪个位子就坐哪个位子吧;这位先生的位子是几号?喂,点点名吧!你有没有一张旅客名单?你有登记簿吗?这位百角①先生的位子在哪儿?是什么地方的伯爵呀?” ①“百角”为“伯爵”之误。 “伯爵先生……,”皮埃罗坦显得很为难地说,“您要坐得很不舒服了。” “难道你不会算帐吗?”弥斯蒂格里问道,“账目清,一身轻嘛!”①“弥斯蒂格里,放规矩点!”他的师傅板着脸说。 德·赛里齐伯爵显然是被旅客们当作一个名叫百角的阔佬了。 “不用麻烦别人,”伯爵对皮埃罗坦说,“我就坐车子前头您旁边那个位子好了。” “喂,弥斯蒂格里,”师傅对徒弟说,“要尊敬老人,你不知道自己将来也会老得怕人吗?行万里路,省得读万卷书嘛!②把你的位子让给这位先生吧。” 弥斯蒂格里打开马车的前门,象青蛙跳水一样迅速敏捷地跳了下去。 “您可不能当兔子呀,老先生,”他对德·赛里齐先生说。 “弥斯蒂格里,助人为快乐之本③,”他的师傅回嘴说。 ①法语“伯爵”与“帐目”同音。原来的格言是“帐目清,朋友亲”。 ②从格言“旅行使青年增长见识”变化而来。 ③从成语“狗是人类的朋友”变化而来。 “谢谢你,先生,”伯爵对弥斯蒂格里的师傅说,随即在他身边坐下。 这位政治家向车子里扫了一眼,他锐利的目光使奥斯卡和乔治非常反感。 “我们已经耽误了一个钟头零一刻,”奥斯卡说。 “谁要在车子里当家作主,就该把所有的位子都包下来,”乔治提醒大家说。 德·赛里齐伯爵断定没有人认识他,就对这些风言风语一概不理,并且装出一个浑厚阔佬的样子。 “你们要是到晚了,让人家等等你们,不是也很开心吗?” 农夫对两个年轻人说。 皮埃罗坦拿着马鞭,朝圣德尼门望望,他还在犹豫要不要爬到弥斯蒂格里坐得直摇晃的那条硬板凳上去。 “如果您还等人的话,”伯爵说道,“那我就不是来得最晚的了。” “说得有理,我也同意,”弥斯蒂格里说。 乔治和奥斯卡放肆地笑了起来。 “这老头子并不凶,”乔治赏脸对奥斯卡说了一句,使他受宠若惊。 皮埃罗坦坐上驾驶座右边的位子,还扭转身子向后瞧瞧,但在人丛中找不到为了满座他所需要的两个旅客。 “说真的!再加两个旅客,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还没有付车钱呢,那让我下车吧!”乔治吓得赶快说。 “你还等什么呀,皮埃罗坦?”莱杰老爹说。 皮埃罗坦吆喝一声,小鹿和红脸都听得出来,这一回是真的要走了,就加了一把劲,赶快向城郊的斜坡冲了上去,但没走几步,步子又放慢了。 [book_title]十四 伯爵脸色通红,红得象火,在他的满头白发衬托之下,有些地方红得格外鲜明。只有年轻人才看不出,这种脸色是工作繁重引起的充血现象。这些火红的粉刺有损于伯爵的尊容,若不细心观察,就不会从他碧蓝的眼睛里看出司法官的精明老练,政治家的高深莫测,立法委员的渊博学识。他面部扁平,鼻子仿佛塌陷下去了。一顶帽子遮住了他优雅俊美的额头。最后,他银白色的头发和那又粗又浓、依然乌黑的眉毛显得很不协调,无怪乎这班不懂事的年轻人看了觉得好笑。伯爵穿一件蓝色的长上衣,钮扣象军服似的一直扣到颈下,脖子上围一条白领巾,耳朵里塞了棉花,衬衫领子相当大,两边的脸颊各衬上一块方方的白领。他的黑色长裤罩住了靴子,只露出一点靴尖。他翻领上的扣襻没有戴什么勋章;一副麂皮手套把手也遮住了。当然,年轻人一点也看不出此人是法兰西的贵族议员,是一个对国家最起作用的人物。莱杰老爹从来没有见过伯爵,伯爵对莱杰也只闻名而未谋面。伯爵上车时敏锐地瞧了一眼,使奥斯卡和乔治都起了反感,其实,他只是在找他公证人的帮办,万一帮办也象他自己一样,不得不坐皮埃罗坦的马车,那他就要帮办守口如瓶;但是看见奥斯卡和莱杰老爹的举止,尤其是看到乔治那种军人气派,看到他嘴唇上的小胡子和与众不同的骑士作风,伯爵放心了。他想,他的字条大约已经及时送到公证人亚历山大·克罗塔手里。 “莱杰老爹,”皮埃罗坦到了圣德尼城郊陡峭的斜坡那儿,就要走上精忠街的时候说道,“下车好吗?嗯!” “我也下车,”伯爵听见这个名字就说,“太重了怕马拉不动。” “啊!要是这样走下去的话,十五天也走不了十四法里!” 乔治嚷起来。 “这能怪我吗?”皮埃罗坦说,“有旅客要下车呀!” “给您十个金路易,只要你别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伯爵拉住皮埃罗坦的胳膊,悄悄地说。 “我欠的一千法郎有着落了,”皮埃罗坦心里想,同时对德·赛里齐先生挤挤眼,意思是说:“包在我身上!” 奥斯卡和乔治待在车上没有下来。 “听着,皮埃罗坦,既然天底下有皮埃罗坦这个人,”乔治叫道,那时马车已经上坡,旅客也都各归原位,“要是你不想走得比现在快些,那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会给你车钱,到了圣德尼就骑马去,因为我有急事在身,到晚了就要耽误。” “啊!他会叫车走快些的,”莱杰老爹回答说,“现在路不宽呀。” “我从来没有迟到过半个钟头以上,”皮埃罗坦也回嘴说。 “车上毕竟没有坐个教皇呀,对不对?”乔治又说,“还是快点走吧!” “你不该只照顾一个人,要是你怕这位先生受颠簸才不赶快的话,”弥斯蒂格里指着伯爵说,“那就不太好了。” “公共马车的旅客不分什么高低贵贱,就象在宪法面前人人平等一样,”乔治说道。 “放心吧,”莱杰老爹说,“不消到中午时分,我们就可以到小圣堂了。” 小圣堂是个紧挨着圣德尼关卡的村子。 凡是出过门的人都知道,偶然凑合在一辆车上的人是不会马上交谈的;除非是极罕见的情况,总要走了一段路以后,才会聊起天来。在这段相对无言的时间里,大家不是互相打量,就是安顿自己。心灵也象肉体一样,需要有点时间才能安定下来。等到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已经猜出了同车人的真实年龄、职业、性格,那时,最爱说话的人就打开话匣子了。旅途越是无聊,大家越发需要消愁解闷,谈话就越起劲。在法国坐马车就是这样。在别的国家,风俗习惯却大不相同。英国人以为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可以抬高身价;德国人坐车总是闷闷不乐;意大利人谨小慎微,不会轻易开口;西班牙人还不大看见公共马车;而俄国人则没有公路。因此,只是在法国笨重的客车里才有说有笑。在这个喜欢唠叨、无话不说的国家里,卖弄聪明、寻开心,谁都不甘落后。因此,玩笑开得有声有色,死的可以说成活的,不管是下层社会的苦难,还是大老板发的横财,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加上警察也管不住人的舌头,议会更使得辩论蔚然成风。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就象顶着乔治这个名字的年轻人,有点小才气,尤其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特别会滥用自己的一点小聪明。首先,乔治自命不凡,马上就自封为高人一等的人物。他把伯爵当作磨刀师傅,二流的手工厂厂主;把弥斯蒂格里那个衣衫褴褛的伙伴看成丑角演员;奥斯卡是个小傻瓜,而大肚皮的农夫则是个最容易上当的乡巴佬。这样揣摩一番之后,他就打定主意,要拿同车的人来开心了。 “我想想看,”皮埃罗坦的马车从小圣堂下坡,冲向圣德尼平原的时候,乔治心里盘算,“我到底是冒充艾蒂安①,还是冒充贝朗瑞②为好呢?……不行,这些草包既不会知道艾 蒂安,也不会知道贝朗瑞。冒充烧炭党①怎么样?……见鬼! 说不定他们会把我抓起来送官府的。假如我说我是奈伊元帅②的儿子?……算了吧!这有什么牛皮好吹呢?吹我的父亲被判处死刑吗?那有什么好笑呢?假如说我是从避难营③回来的?……说不定他们会以为我是来刺探消息的,反而要对我严加提防。冒充一个化名的俄国王子吧,那可以向他们大吹一通沙皇亚历山大④的宫廷秘史……还不如假装是哲学教授库赞……啊!那我可以哄得他们晕头转向!不行,那个头发乱蓬蓬的穷小子看起来倒象在巴黎大学混过些日子。要是早想到要吓唬吓唬他们,那办法就多了。我模仿英国人简直可以以假乱真,怎么没想到冒充隐姓埋名、微服旅行的拜伦爵士呢?……该死!我错过机会了。冒充一个杀人魔王的儿子怎么样?……这倒是一个大胆的好主意,可以在酒席桌上骗到一个座位……啊!有了,我就说我带过兵,是约阿尼纳总督阿里⑤手下的人!”在他心里这样盘算的时候,马车已经走上了尘土飞扬、人来马往的交通大道。 ①艾蒂安(1777—1845),法国政论家。 ②贝朗瑞(1780—1857),法国著名的歌谣作家。 ①烧炭党,十九世纪意大利的革命党。 ②奈伊元帅,拿破仑部下的勇将,波旁王朝第一次复辟时,当了贵族院议员,百日皇朝时又投向拿破仑,第二次王政复辟时期被判处死刑。 ③避难营,波旁王朝复辟之后,拿破仑派和自由派都逃往国外,在墨西哥避难。 ④指亚历山大一世(1801—1825)。 ⑤阿里(1741—1822),土耳其占领希腊时的总督,还占领过阿尔巴尼亚,是杀人如麻的混世魔王。 [book_title]十五 “好大的尘土!”弥斯蒂格里说。 “亨利四世①死了,还用得着你来报丧?”他的伙伴马上回嘴说。“如果你说尘土闻起来有香草味,那倒算是个新鲜见解。” “你以为这好笑吗?”弥斯蒂格里回答,“唉,的确,有时候,尘土真会叫人想起香草。” “在东方……”乔治要开始吹牛皮了。 “在东风②?”弥斯蒂格里的师傅打断乔治的话头说。 “我是说在东方,我刚从那边回来,”乔治接着说,“那里尘土的味道倒蛮好闻;不象这里,只有碰到一个这样的粪堆,尘土才有点味儿。” “先生从东方来?”弥斯蒂格里带着不相信的口气问道。 “你看先生这么疲倦,所以他早就坐在西方③了,”他的师傅回答。 ①亨利四世(1553—1610),法国国王,他早已死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因此这句话的意思是“老生常谈”,“废话连篇”。 ②此处东方指地中海东岸的国家,法文“东方”(Levent)和“风”字同音。 ③此处西方(Ponant)与“屁股”的俗称是同一个字,此处一语双关。 “您怎么没有给太阳晒黑呢?”弥斯蒂格里又问。 “啊!我病了三个月,前不久才起床。据医生说,病源是一种潜伏的瘟病。” “您得过瘟病?”伯爵做出一个惊慌的样子叫道,“皮埃罗坦,停车!” “走你的吧,皮埃罗坦,”弥斯蒂格里说,“人家分明说了这种瘟病是潜伏的,”他又对德·赛里齐先生说。“那就只是一种口里说说的瘟病。” “就象人家说的‘发瘟’那样,”师傅也叫起来。 “或者象人家骂一声‘该瘟死的有钱人’那样,”弥斯蒂格里接着说。 “弥斯蒂格里!”师傅喝道,“如果你胡言乱语、惹是生非的话,我就要把你赶下车去了。——这样说来,”他转过身来对乔治说,“先生去过东方。” “是的,先生,先到埃及,后到希腊。在希腊,我在约阿尼纳总督阿里手下当兵,后来,我们两个闹翻了。——那里天气太热,谁也受不了。——天气一热,人就容易生气,这样,东方生活就使我肝火变旺了。” “啊!您当过兵?”大肚子的农夫问道,“您多大岁数?” “我二十九了,”乔治答道,这时,同车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十八岁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就参加了赫赫有名的一八一三年战役;我只打了哈瑙①一仗,就升了上士。 在国内再打了蒙特罗②一仗,我又升了少尉。我还受过勋呢……(车上没有密探吧?)是皇帝授的勋。” ①一八一三年,拿破仑在普鲁士的哈瑙大败奥军。 ②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在蒙特罗大败英、普联军。 “您受过勋,”奥斯卡说,“为什么不佩戴十字勋章呢?” “这种十字勋章?……去它的吧。再说,哪个有身分的人旅行时会戴勋章呢?就说这位先生吧,”他指着德·赛里齐伯爵说,“我敢用任何东西打赌……” “用任何东西打赌,在法国,就是不用什么打赌的意思,” 师傅对弥斯蒂格里说。 “我敢用任何东西打赌,”乔治装模作样地重复说,“这位先生身上一定满是高级荣誉勋章①。” ①当时“高级荣誉勋章”的俗称在原文中和“唾沫”是同一个字。 “我得过,”德·赛里齐伯爵笑着回答,“荣誉勋位大十字勋章,俄国的圣安德烈勋章,普鲁士的黑鹰勋章,撒丁王国的最高骑士勋章,还有金羊毛勋章。” “您实在太谦虚了!”弥斯蒂格里说。“得了这么多勋章,怎么还来坐公共马车呢?” “啊!别看这老头儿土头土脑,他还有两手呢,”乔治对奥斯卡附耳说道。“嗐!我刚才讲到哪里了?”他又提高嗓门说道,“不瞒大家说,我是崇拜皇帝的……” “我也为他效过劳,”伯爵说。 “多么了不起的人啊!你说是不是?”乔治叫着说。 [book_title]十六 “对他这个人,我真是感激不尽,”伯爵一副憨态,装得挺象。 “您那些勋章呢?……”弥斯蒂格里问道。 “他一天要吸多少烟啊!”德·赛里齐先生只顾说自己的。 “啊!他连口袋里都装满了烟,”乔治说。 “我也听说过,”莱杰老爹带着几分疑惑的神气说。 “咳,岂但如此,他不光吸烟,而且嚼烟叶,”乔治接着说,“我还见过他在滑铁卢抽烟呢,那样子真好笑,那时苏尔元帅①把他拦腰抱住,推他上车,他却抓了一支步枪,要向英国人冲过去哩!……” “您去过滑铁卢?”奥斯卡目瞪口呆地问道。 “是的,年轻人,我参加过一八一五年的大战。在圣约翰山②打仗时,我已经升上尉了,战败遣散的时候,我就退隐到卢瓦尔河畔。说实在的,在法国呆腻味了,我再也呆不下去。我要不走,早就给逮起来了。因此,我同两三个没有牵挂的伙伴一起离开法国,塞尔夫、贝松,还有别人,现在还在埃及,在穆罕默德总督手下当差。这个总督真是个古怪的家伙,你们看!他本来不过是卡瓦勒地方一名普通的烟草贩子,现在却要成为一国之君了。贺拉斯·凡尔奈③的图画《马穆鲁克④的大屠杀》里还画了他。多么威风呵!我呢,我可不愿背叛祖先的宗教,去改奉伊斯兰教,何况改宗还要动外科手术⑤呢!这种罪我可不想受。再说,谁瞧得起叛教的人呢?啊!要是他们一年给我十万法郎,倒也罢了,也许……还有?……而总督只赏了我一千塔拉里……” ①苏尔(1769—1851),即达尔马提亚公爵,拿破仑封的帝国元帅,一八一四年曾投靠路易十八。一八一五年百日皇朝时又投向拿破仑。一八一六至一八一九年流亡国外,后被查理十世封为公爵和贵族院议员。七月王朝时期归附路易-菲力浦,曾任陆军大臣、外交大臣、议长等职。 ②即滑铁卢,一八一五年,英普联军在此打败拿破仑。 ③凡尔奈(1789—1863),法国著名风景画家。 ④“马穆鲁克”,埃及骑兵,曾败在拿破仑手下。 ⑤信奉伊斯兰教需行割礼。 “这合多少钱?”奥斯卡问道,他正听得出神。 “哦,没多少。一个塔拉里大约合一百个苏①。说真的,在这个天打雷劈的国家,如果这也算是一个国家的话,我赚到的钱,比起我养成的坏习惯,真是得不偿失。我现在一天不抽两袋水烟就没法活,这烟可是贵得很哪……” “埃及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国家?”德·赛里齐先生问道。 “埃及么,那只是一片沙漠,”乔治面不改色地答道,“除了尼罗河流域,没有一点绿色。只消在一张黄纸上画一条绿线,那就是埃及。不过,这些埃及人,这些乡巴佬也有一点比我们强的,那就是他们没有警察。啊!哪怕你走遍全埃及,也找不到一个。” “我想埃及人大概很多吧,”弥斯蒂格里说。 “恐怕没有你猜想的那么多,”乔治接着说,“更多的倒是阿比西尼亚②人,不信回教的土耳其人,韦夏布人,到处流浪的贝督因人,信基督教的科普特人……总而言之,和这些畜生待在一起真没意思,所以我很高兴能够坐上—条热那亚的三桅船离开,虽然那条船要到伊奥尼亚群岛去为阿里·德·戴贝兰③运军火。你们知道,英国人把军火卖给所有的人,不管是土耳其人还是希腊人,甚至是魔鬼,只要魔鬼肯出钱,都能买到军火。这样,我们就从赞特岛逆风沿希腊海岸驶去。 ①二十个苏等于一法郎。 ②阿比西尼亚,埃塞俄比亚的旧称。 ③指约阿尼纳总督阿里。 你们别小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在那一带地方,大家都知道我乔治的鼎鼎大名呢。我是那个赫赫有名的采尔尼-乔治①的孙子,我的祖父和土耳其打过仗,但不幸的是,他没有打败土耳其,却被土耳其打得大败,结果送掉了性命。他的儿子逃到法国驻士麦那②的领事家里避难,一七九二年回国后死在巴黎,遗下了怀有身孕的妻子。后来我母亲就生了我,我是她的第七个孩子。我们的金银财宝都给祖父的一个朋友拿走了,弄得我们倾家荡产。我母亲只好靠变卖首饰维持生活。 一七九九年,她改嫁一个姓云的商人,那便是我的继父。我母亲一死,我就和继父闹翻了。不瞒诸位说,我继父真不是个好东西;他现在还活着,不过我们没再见过面。这个可恶的商人甚至不问我们是属狼还是属狗,就把我们七个孩子抛下不管了。因此,万般无奈,我只好在一八一三年当了兵……你们很难想象,这个老阿里·德·戴贝兰见了采尔尼-乔治的孙子是多么高兴。在这里,人家不拘礼节,随便管我叫乔治。但是在那边,总督却赏了我一个后宫……” “您还有过一个后宫?”奥斯卡问道。 “难道您还做过旗帜上装饰着马尾的总督③?”弥斯蒂格里问道。 ①采尔尼-乔治(1762—1817),塞尔维亚(现属南斯拉夫)独立战争的领袖,他起义反抗土耳其人,于一八一七年被杀害。 ②士麦那,土耳其城市,伊兹密尔的古称。 ③当时土耳其总督旗帜上装饰的马尾越多,官就越大。 [book_title]十七 “你们怎么不知道,”乔治接着说,“只有苏丹能封总督,而我的朋友戴贝兰,虽然我和他就象和波旁王族一样熟,他却是反对大皇帝的!你们知道,也许你们并不知道,土耳其君主的真正称号是大皇帝,既不是国王,也不是苏丹。你们不要以为有一个后宫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那就和有一群母羊差不多。后宫的女人真笨,蒙巴那斯‘茅庐’游乐场的小娘儿们,要比她们强一百倍。” “这倒说得象那么回事,”德·赛里齐伯爵说。 “后宫的女人一句法文也不懂,而要互相了解必须语言相通。阿里给了我五个老婆,还有十个女奴。在约阿尼纳,这简直算不了什么。你们知道,在东方,有几个老婆并不算有气派,因为人人都有好几个,就象我们这里人人都有几本伏尔泰和卢梭的着作一样;不过谁打开过他的伏尔泰或卢梭的着作呢?谁也没有。有气派的人只讲究争风吃醋。根据他们的法律规定,对一个女人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猜疑,就可以把她缝在袋子里,扔到河里去。” “您有没有扔过?”农夫问道。 “我吗,您说哪里话来,法国人怎么干得出这种事!何况我还爱过她们呢。” 说到这里,乔治又捻捻嘴唇上的胡子,使它翘了起来,并且装出若有所思的神气。到了圣德尼,皮埃罗坦把马车停在一家饭店门前,这家饭店的酪饼很出名,旅客们就都下车了。 乔治吹起牛来有鼻子有眼,连伯爵也摸不透他的底细,好在皮埃罗坦说过,这个莫测高深的人物有一个公事包放在坐垫底下,所以伯爵下了车又赶快回到车上,果然看到公事包上烫有几个金字:“公证人克罗塔”。伯爵也不客气,立刻打开了公事包,谁敢担保莱杰老爹不会灵机一动,因为好奇,也干出同样的事来呢?伯爵把那张出卖穆利诺田产的文契拿出来,折好之后,放在上衣侧面的口袋里,又回到旅客们当中,察言观色。 “这个乔治原来是克罗塔的第二帮办。他的老板真会办事,怎么不派他的首席帮办来呢?”他心里想。 看见莱杰老爹和奥斯卡毕恭毕敬的样子,乔治明白他们对他一定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当然就摆出大阔佬的架势,请他们吃了几张酪饼,喝了杯阿利坎特①酒,顺便也请了弥斯蒂格里和他的师傅,并且趁自己摆阔的时候,问了他们两个人的姓名。 ①阿利坎特在西班牙。 “啊!先生,”弥斯蒂格里的师傅说,“我不象您那样出生于名门望族,也不是从亚洲回来的……” 这时,伯爵怕人猜到他的发现,已经赶快回到了饭店的大厨房,刚好听见弥斯蒂格里的师傅的后半句回答: “……我只不过是一个穷画家,五年前政府派我公费出国,得到过罗马画展的大奖。我的名字叫施奈尔。” “喂!老板,我请您喝杯阿利坎特酒,吃几张酪饼吧?”乔治对伯爵说。 “谢谢,”伯爵说,“我出门前喝过牛奶咖啡了。” “您在正餐之前不吃一点零食吗,就象住在沼泽区、王家广场、圣路易岛的贵族人家一样?”乔治说道,“他刚才吹牛皮,谈勋章,我还以为他有两手呢,”他低声对画师说,“我们来戳穿他的勋章吧,他不过是个杂货店的小商人。——来吧,小家伙,”他转过身对奥斯卡说,“把老板这杯酒吸干了,喝了会长胡子的。” 奥斯卡有心要装大人,就喝光了第二杯,并且又吃了三张酪饼。 “好酒哇,”莱杰老爹说着,把舌头顶着上颚,发出啧啧的响声。 “这是贝西①窖藏的名酒,”乔治说,“当然格外好!我到阿利坎特去过,那个地方出产的酒,经过我们窖藏,立刻身价十倍。我们加工仿制的酒比当地卖的酒要好得多呢。——喂,皮埃罗坦,来一杯吧?咳!可惜你的马不能每一匹喝一杯,它们加加油也许可以走得快些。” “哦!那倒不必费心,我的马不喝酒就醉了,”皮埃罗坦指着小灰马②说道。 ①贝西在巴黎附近。 ②法文的“灰色”也可以当“半醉”讲。 说了这样一句不足为奇的双关语,皮埃罗坦的形象在奥斯卡看来忽然显得高大了,简直成了一个天才。 旅客上车之后,皮埃罗坦挥了一个响鞭,大声对马喝道: “上路!” 这时已经十一点钟,多云的天气开始转晴,高空的风驱散了流云,有些地方露出灿烂的蓝天。皮埃罗坦的马车离开圣德尼,冲上一条衣带似的小路,向皮埃菲特走去。这时,象透明的轻纱一般笼罩着郊区幽美景色的水蒸气,已经给太阳吸干了。 “那么,您为什么离开那位做总督的朋友呢?”莱杰老爹问乔治。 “他是个荒唐透顶的人物,”乔治答道,他的神气令人莫测高深,“你们想想看,他居然把骑兵交给我指挥!……那好。” “啊!怪不得他靴子上有马刺,”可怜的奥斯卡心里想。 “当我在那边的时候,阿里·德·戴贝兰一定要搞掉柯斯留总督①,那也是一个古怪的家伙!你们这里管他叫科雷夫,土耳其人却管他叫科瑟勒。你们从前在报上也许读到过老阿里打败柯斯留的事吧,打得真狠。不过,要不是我,阿里·德·戴贝兰可能早就一败涂地了。那时我在右翼,看见老奸巨猾的柯斯留要突破我们的中军……啊呀呀!真凶,简直象是缪拉元帅②从天而降。好!我伺机而动,等到柯斯留的纵队突破中央之后,两侧没有掩护,我就挥师前进,发起猛攻,把他的纵队切成两段。结果怎样不用说了……啊!天哪,打完仗之后,阿里就拥抱我……” ①柯斯留(1769?—1855),土耳其将军,后成为马赫穆德二世的首相。 ②缪拉元帅(1767—1815),拿破仑手下的名将,以作战勇敢着称。 [book_title]十八 “东方人也来这一套?”德·赛里齐伯爵听到话里出了漏洞,就带着挖苦的神气说。 “不错,先生,”画师说,“到处都一样。” “我们把柯斯留打得倒退了三十法里……就象打猎一样,咳!”乔治接着说,“不过,土耳其骑兵到底还是好样的。阿里送了我不少弯刀,长枪,马刀!……你要多少,就给多少。 班师回朝之后,这个喜欢开玩笑的人出了一个鬼主意,一点也不合我的口味。这些东方人真好笑,只要他们起了一个念头……你们想得到吗?阿里居然要我当他的宠臣,做他的继承人。我呢,我过够了这种生活;因为,说来说去,阿里·德·戴贝兰到底是背叛土耳其朝廷的头领,我还是早点离开他为妙。不过,说句天公地道的话,这位德·戴贝兰先生真够朋友,他送了我不少礼物:钻石,一万塔拉里,一千块金币,一个漂亮的希腊姑娘做侍女,一个小阿尔巴尼亚人做娈童,还有一匹阿拉伯骏马。哎,约阿尼纳的阿里总督真是个难以理解的人物,得有一个史官才说得清他的事。只有在东方才碰得到这种硬汉子,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报仇雪恨,他可以卧薪尝胆二十年。一眼看去,他白花花的胡子真是漂亮得无以复加,他的脸孔却又严酷无情……” “可是,您那些财宝都干什么用了?”莱杰老爹问道。 “啊!问题就在这里。那地方不象法国,既没有国库券,又没有国家银行,因此,我只好带着我的金银财宝,上了一条希腊帆船,不料这条船落入了水师提督的罗网。别看我现在这样有说有笑,在士麦那,我几乎丢了性命。真的,要不是里维埃大使先生①碰巧在场,他们的确会把我当作阿里总督的同党处死的。我好不容易保全了脑袋,现在才能一五一十地对你们讲,但是那一万塔拉里,一千金币,还有那些刀枪,都给贪得无厌的水师提督没收了。更倒霉的是,那水师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柯斯留。那个莫名其妙的家伙吃了败仗之后,不知怎的又捞到了这个官职,而这个官却等于我们法国的海军元帅。” ①里维埃公爵(1763—1828)于一八一六年被任命为法国驻君士坦丁堡大使。 “不过,你刚才不是说他带的是骑兵吗?”用心听故事的莱杰老爹插嘴说。 “啊!塞纳-瓦兹省的乡巴佬哪里懂得东方的事!”乔治嚷起来,“先生,土耳其人就是这样:你分明是一个农夫,皇帝却可以封你做元帅;要是你办事办得不合他的心意,那你就倒霉了,他会砍你的头!这就是他撤销官职的办法。一个园丁可以一步登天,升作县长,一个首相也可以削职为民。土耳其人既不管什么晋升条例,也没有什么等级观念!柯斯留本来是个骑兵,摇身一变却成了海军。马赫穆德皇帝派他到海上去捉拿阿里,他的确不辱使命,把他捉拿归案,不过还多亏英国人帮忙。英国人分起赃来可不客气,得了好大一份,这些无赖!他们攫取了很多金银财宝。可是柯斯留没有忘记我在马上给他的教训,一眼就认出了我。你们可以想见,这一下我要完蛋了。啊!怎么转得过这个弯子来呢!幸亏我想起了我是个法国人,可以说是走江湖卖艺的,就请里维埃大使为我说情。大使先生喜欢出头露面,乐得为我讨个顺水人情。土耳其人的脾气就有这么一点好处,放你走也罢,砍你的头也罢,他们都不在乎。碰上法国领事也是一个好人,又和柯斯留有交情,居然还替我讨回了两千塔拉里;他的大名,我真是铭记在心……” “他叫什么名字?”德·赛里齐先生问道。 乔治面无难色地说出了当时法国驻士麦那总领事的大名,反而使德·赛里齐先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惊讶的神色。 “顺便说一句,土耳其皇帝命令柯斯留处决士麦那的城防司令,执行死刑的时候我也在场。我见过的怪事也不算少,不过没有一件比得上这桩事的,等吃午餐的时候再讲吧。我又从士麦那到西班牙,听说那里爆发了革命。啊!我立刻直接去见米纳①,他起用我做副官,并且授给我上校军衔。我于是去为保卫宪法而战斗,他们的宪政眼看就要垮台,因为我们法国人就要打进西班牙了。” ①米纳(1781—1836),西班牙将军,维护宪法,反对西班牙国王和法国侵略军。 “您是法国的军官吗?”德·赛里齐伯爵严厉地责备他说。 “您能相信听您说话的人都会为您保密?” “可是,这里并没有密探呀!”乔治说。 “难道您没有想到,乔治上校,”伯爵说道,“目前,贵族院正在审判一起谋反案?对于那些拿起武器反对法国的军人,那些里通外国,密谋推翻合法君主的军人,政府能不严办吗?……” 听到这个厉害的责备,画家不禁满脸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他瞧着弥斯蒂格里,他的学徒也发愣了。 “那么,”莱杰老爹问,“后来呢?” “万一,比如说,我是一个法官,那我的责任,”伯爵回答说,“难道不是要皮埃菲特宪警队的警察来逮捕米纳的副官,并且要同车的旅客作证吗?……” 这一段话吓得乔治哑口无言,因为马车刚好来到宪警队门口,而宪警队的白旗,用文雅的话来说,正在迎风飘扬呢。 “您得过这么多勋章,不会干出这种有失身分的事来的,” 奥斯卡说。 “我们再来一次左右夹攻,”乔治对奥斯卡咬着耳朵说。 “上校,”莱杰叫道,德·赛里齐伯爵话中带刺,使他感到气氛沉闷,他想换个话题,“您去过的那些国家里是怎样种地的?他们也用轮种法吗?” “首先,您要知道,我的老好人,那些人只顾抽他们的烟,就顾不上肥他们的田①……” ①法文的“抽烟”和“肥田”是同一个字。 [book_title]十九 伯爵听了这句双关话,忍不住微笑了一下。这样一来,吹牛的人又放心了。 “他们耕种的办法,你听了会觉得奇怪。他们根本就不耕种,这就是他们的耕作法。土耳其人、希腊人,这些家伙全吃葱头或是大米……他们摘罂粟制鸦片,赚的钱可多哩;再说,烟叶自己会从地里长出来,这就成了有名的拉塔基亚烤烟!还有枣子!这一大堆甜甜的果子都不用耕种就会生长。真是一个物产丰富、商业繁荣的国家。士麦那盛产地毯,但是一点不贵。” “不过,”莱杰说,“地毯是羊毛织的,羊毛只长在羊身上;而要养羊,就得有草地,农场,耕作……” “当然应该有一些这一类东西,”乔治回答,“但是,首先,水稻长在水里;再说,我只走过沿海的地方,看到的只是遭到战争破坏的地区。何况,我对统计数字又是深恶痛绝的。” “那么捐税呢?”莱杰老爹问。 “啊!捐税挺重。什么都抽重税,剩下的一点才留给老百姓。埃及总督看见这套办法大有好处,正要他的官府如法炮制呢,那时我就离开他了。” “怎么?……”莱杰老爹听得莫名其妙,问道。 “怎么?……”乔治接着说,“有些收税的人拿走了农夫的谷子,只给他们剩下一点吃的。这样一来,就用不着糟蹋纸张,也不需要官老爷了,而这些在法国却泛滥成灾!……难道事情不是这样吗?……” “他们凭什么这样干?”农夫问道。 “他们是个专制国家,这不就够了吗?难道你不知道孟德斯鸠给专制下的很好的定义:‘野人伐木取果……’” “有人还想把我们带回专制的老路上去呢,”弥斯蒂格里说,“我们可是一朝被蛇咬,石(十)年怕井神(绳)啊!” “将来总要走上这条老路的,”德·赛里齐伯爵大声说道,“因此,有田地的人最好还是把田卖掉。施奈尔先生去过意大利,应该知道意大利走回头路有多快呵。” “CorpodiBacco①!教皇是不会答应的!”施奈尔回答,“不过事情已经如此了。意大利人真是老实!只要让他们在大路上谋财害命,他们就谢天谢地了。” ①意大利文:我敢用酒神的名义起誓。 “可是,”伯爵又说话了,“您怎么也没有佩戴您在一八一九年得到的十字勋章?难道现在不流行这一套吗?” 弥斯蒂格里和这位冒名顶替的施奈尔连耳根都羞红了。 “我吗!我可不是那回事,”施奈尔接着说,“我怕人家认出我来。请您不要暴露我的身分,先生。我情愿让人当作一个无名的小画师,一个装饰房间的艺术家。现在我要到一家公馆去,我不该引起别人猜疑。” “啊!”伯爵叫道,“是要发大财,还是有艳遇?……啊! 你们年轻人真福气……” 奥斯卡人不出众,语不惊人,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几乎要爆炸了。他瞧瞧采尔尼-乔治上校,瞧瞧大画家施奈尔,心里也在盘算,想摇身一变,变成一个什么人物。不过,一个十九岁的小伙子,下乡到普雷勒总管家里去住个十几二十天,又能够变出个什么名堂来呢?阿利坎特烈酒冲昏了他的头脑,加之自尊心又使他热血沸腾,因此,当冒牌的施奈尔故意要人以为他艳福不浅,而且这场艳遇的幸福程度和它的危险程度不相上下的时候,奥斯卡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又是妒忌,又是羡慕。 “啊!”伯爵也装作又羡慕、又容易上当受骗的神气说,“一定是爱得很深,才肯作出这么大的牺牲啊……” “什么牺牲呀?……”弥斯蒂格里问道。 “难道您不知道,我的小朋友,一位这样出名的大画家画的天花板是价值万金的吗?”伯爵回答说,“算算看,您在卢浮宫两个大厅里画的天花板,如果王家金库付给您三万法郎的话,”他瞧着施奈尔,接着说道,“那么,给一个大老板,象你们在画室里那么称呼我们的,画一块天花板,大约也要两万法郎了。但是,如果请一个不出名的装饰画家来画,人家恐怕连两千法郎也不肯出啊。” “少得点钱并不是最大的损失,”弥斯蒂格里回嘴说,“只要想到这是一幅杰作,而且画上还不能留名,免得连累了她!” “啊!我真想把我得到的十字勋章都还给欧洲各国的君主,只要我能象一个多情的年轻人一样,得到心上人的爱慕!” 德·赛里齐先生叫了起来。 “啊!就是这么回事,”弥斯蒂格里说,“人家年纪轻,所以有人爱!爱他的女人有的是,俗话说得好,多多益省①。” “那么,施奈尔夫人对这件艳事有什么看法呢?”伯爵又说,“因为,您不是爱上了美丽的阿黛拉伊德·德·鲁维尔,并且和她结了婚吗?还是她的靠山,年高德劭的凯嘉鲁埃海军上将,要他的侄儿封丹纳伯爵照应您,才请您去卢浮宫画天花板的啊。” “难道画家出了门还算是有妇之夫?”弥斯蒂格里发表高见了。 “这就是你们画家的道德吗?……”德·赛里齐伯爵装傻地叫道。 “难道给您授勋的宫廷又有什么道德?”施奈尔说。在伯爵说出真施奈尔所画的天花板时,假施奈尔发窘了,这时才镇定下来。 “我没有向人家要求过什么勋章,”伯爵回答说,“我的勋章可都是正大光明得来的。” “您戴起勋章来,正象公证人装了条假腿②一样,真是得其所哉!”弥斯蒂格里回嘴说。 ①从谚语“财多不碍事”变化而来,意为:多多益善。 ②这句话的意思恰恰是“完全不相称”。 德·赛里齐伯爵不愿暴露身分,便装出一副老好人的神气,瞧着格罗莱峡谷。到了交叉路口,左边通到圣布里斯,右边通到尚蒂伊,对面就是峡谷。 “这下他可没说的了,”奥斯卡咕哝说。 “罗马有人家说的那么美吗?”乔治问大画家。 [book_title]二十 “罗马只是在情人眼里才是美的,要有一个情人才会喜欢那个地方;光以地方而论,我还是更喜欢威尼斯,虽然我几乎在那儿送了命。” “的确,要不是我,”弥斯蒂格里说,“你可要倒大霉了! 都怪那个轻浮可恶的拜伦爵士。啊!这个古怪的英国人脾气真大!” “嘘!”施奈尔说,“不要把我和拜伦爵士决斗的事宣扬出去。” “你总得承认,”弥斯蒂格里说,“幸亏我学会了两手拳脚。” 皮埃罗坦时不时和德·赛里齐伯爵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任何比这五位稍见过点世面的旅客,都会看出其中必有缘故。 “爵士,总督,花三万法郎画的天花板!啊!”亚当岛的马车夫叫起来,“难道今天我车上坐的都是大人物?那我该得到多少酒钱呵!” “车钱还不计算在内呢,”弥斯蒂格里机灵地说道。 “这下来得真凑巧,”皮埃罗坦接着说,“因为,莱杰老爹,您知道我那辆漂亮的新马车,我已经付了两千法郎定钱……哎呀,那些可恶的车厂老板,明天还得再付他们两千五,我想先付一千五,另外一千,两个月内还清,他们却不答应!……这些该死的家伙要我一次付清。我做客车生意做了八年,已经有了妻室儿女,他们却对我这样无情!要是我弄不到这该死的一千法郎,那定钱和马车,两样都要落空!——吁!快! 小鹿。——他们对大运输行可不会来这一手,唉!” “当然罗!一手交钱,一手交祸(货),”小徒弟说道。 “您只要再凑八百法郎就够了,”伯爵说,他把皮埃罗坦向莱杰老爹诉的苦当作向他讨钱的帐单。 “这倒是真的,”皮埃罗坦说,“唏!唏!快点!红脸。” “您在威尼斯应该见过一些画得漂亮的天花板了,”伯爵接着又对施奈尔说。 “我那时正沉醉在热恋中,哪有心情去管这些区区小事!” 施奈尔回答说,“不过我的相思病倒是治好了,因为就在威尼斯公国的达尔马提亚,我受到了一次惨痛的教训。” “什么教训?能够谈谈吗?”乔治问道,“我也去过达尔马提亚。” “那好,如果你也去过那儿,那你应该知道,在亚得里亚海上,尽是些老海盗,走私贩,洗手不干的江洋大盗,如果他们侥幸没有吊死的话,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乌斯柯克①,”乔治说道。 ①原指斯拉夫强盗,因他们的故乡巴尔干为土耳其人所占领,不得不闯荡江湖。后用来泛指亡命之徒。 伯爵曾被拿破仑派去治理过伊利列纳各省,听到这个用得很确切的字眼,不禁非常惊讶地转过头来。 “就是在那个以出产樱桃酒著名的城市……”施奈尔一面说,一面回想那个地名。 “扎拉!”乔治说,“我也去过,在海边上。” “你说对了,”画家接着说,“我去看看这个地方,因为我最喜欢风景。我总起过二十回念头,要去画点风景。在我看来,除了弥斯蒂格里以外,没有人能欣赏我的风景画。而有朝一日,弥斯蒂格里总要成为第二个霍贝玛、吕依斯达埃尔、克洛德·洛兰、普桑,①或者其他大画家的。” “不过,”伯爵大声说,“这样的大画家,只要画得象其中的任何一个,就已经了不起了。” “若是您老插嘴,先生,”奥斯卡说,“我们就不知道讲到什么地方了。” “况且,画家先生并不是在对您讲话,”乔治也对伯爵说。 “打断别人说话是不礼貌的,”弥斯蒂格里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们大家都有这个毛病,如果光听别人吹牛,不掺进几句有趣的话,不交换一点想法,那未免太不上算了。老乔治的孙子刚才说过:在公共马车里人人平等。因此,说您的吧,好脾气的老先生!……吹您的牛吧。上流社会里不也常常这样么,您知道俗话说:进了狼窝就得学狼笑(叫)。”②“人家把达尔马提亚吹得天花乱坠,”施奈尔接着说,“因此,我就把弥斯蒂格里留在威尼斯的旅馆里,自己观光去了。” ①吕依斯达埃尔(1600—1670),荷兰风景画家;克洛德·洛兰(1600—1682),法国风景画家;普桑(1594—1665),法国著名风景画家和历史画家,古典派大师。 ②意为入乡随俗。 “留在locanda①!”弥斯蒂格里说,“说话要有地方色彩。” “扎拉真是名不虚传,是一个坏地方……” “不要紧,”乔治说,“它还有城墙。” “的确!”施奈尔说,“城墙和我的艳遇大有关系。扎拉有许多药剂师,我就住在一个药剂师家里。在外国的许多地方,大家的主要职业都是出租房屋,其他职业只是附带的。晚上,我换了衣服,就上阳台乘凉。在对面阳台上,我看见一个女人,啊!一个美人,一句话归总,一个希腊美人,她是全城独一无二的美人儿:一双杏仁眼,眼皮好象卷帘,睫毛好象画笔;一张鹅蛋脸能使拉斐尔②神魂颠倒,肤色浓淡适中,看来柔软光滑,令人心醉……还有一双纤纤玉手……啊! ……” “不是大卫③派画的奶油色的手,”弥斯蒂格里说。 “嗐!你们老是谈油画!”乔治叫起来了。 “啊!对了,三句不利(离)本行嘛!”弥斯蒂格里回嘴说。 “而且她穿的那一身衣服,纯粹是希腊美人的装束!”施奈尔接着说,“你们想想看,我怎能不欲火中烧!我问我的狄亚福吕斯④,他告诉我这位女邻居名叫泽娜。为了娶泽娜做老婆,她那老不要脸的丈夫出了三十万法郎的聘金,因为她美丽出众,远近闻名,简直是全达尔马提亚、全伊利列纳、整个亚得里亚海岸绝无仅有的美人儿。在那些地方,老婆都是花钱买来的,而且连面都没有见过……” ①意大利文:旅馆。 ②拉斐尔(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大画家。 ③大卫(1748—1825),法国古典派大画家。 ④房东的名字。——原编者注。 [book_title]二十一 “我才不去那种鬼地方呢,”莱杰老爹说。 “有好几夜,我在睡梦中都看见泽娜明媚的眼睛,睡不着觉,”施奈尔接着说,“她那个‘如意郎君’已经六十七岁了。那好!但他却妒忌得连老虎也相形见绌,因为人家说老虎妒忌得象达尔马提亚人,而这位郎君却比达尔马提亚人更厉害,他抵得上三个半达尔马提亚人。他是一个乌斯柯克,双料的王八蛋,用金屋藏娇的老王八蛋。” “总而言之,他是一个不用土(肉)包子打狗①的老王八蛋……”弥斯蒂格里说。 ①意为精于算计,不干蚀本买卖。 “真了不起!”乔治笑着说。 “我那个古怪的对头在做过走私贩或者海盗后,杀起基督徒来就象我吐口痰一样不费事,”施奈尔接着说,“这倒不错。 不过,这个老王八蛋已经是百万富翁了,他那副尊容可丑得象一个让总督割了耳朵的独眼大盗……但他充分使用他剩下的那只眼睛,如果我说他眼观六路,那并不是言过其实。我的小房东告诉我:‘他对他的老婆真是寸步不离。’我就对小房东说:‘要是她有什么事用得着你,我就化妆去顶替;在我们演的这出戏里,使用这条妙计,十拿九稳可以成功。’要向你们一五一十地细讲我这一生最美妙的时光,也就是说,我每天早晨换上新衣,在窗前和泽娜眉来眼去的那三天,那太费事。我只消告诉你们:她的一举一动都含意很深,而且还冒着风险,这就使我心里痒痒得更加厉害。最后,泽娜盘算来,盘算去,大约认为敢于逾越万丈鸿沟、向她眉目传情的,帷有这样一个举世无双的外国人,一个法国的艺术家了。因为她讨厌透了那个其丑无比的海盗,她也就回了我几个秋波,这些秋波简直赛过滑车,可以使一个人抛下天堂乐园,降生到尘世来。我象堂吉诃德一样着了魔。我快活得要发狂了,要发狂了!最后,我叫道:‘管他呢,哪怕老家伙要杀我,我也要去!’我不再研究风景画,却来研究这个老王八蛋藏娇的金屋。夜里,我换上一身香喷喷的衣服,穿过街道,走进了……” “走进了那所屋子?”奥斯卡问道。 “走进了那所屋子?”乔治也跟着问。 “走进了那所屋子,”施奈尔顺着他们说。 “好哇,您真是一个色胆包天的汉子!”莱杰老爹嚷道,“若是我,我才不去呢……” “恐怕您也胖得进不了门啊,”施奈尔回嘴说。“于是我就进去了,”他接着说,“我碰到两只手拉住了我的手。我不作声,因为这双象剥了皮的葱头一样滑润的手叫我不要开口。她在我的耳边用威尼斯话低声说道:‘他睡着了!’后来,我们肯定不会碰到人了,泽娜和我就到城墙上去散步。不过,你们看怪不怪?有一个老保姆跟着我们。这个保姆丑得象个看门的老头,她象影子似的一步也不离开我们,我也没有办法要这位海盗夫人摆脱这个不通人情的伙伴。第二天晚上,我们又照样散步;我想打发老保姆走开,泽娜却不答应。因为我的情人说希腊话,我说威尼斯话,两个人解释不清楚;结果不欢而散。我换衣服的时候心里想:‘只要下一回没有老保姆在场,我们各说各的话也会言归于好的……’哎呀!没想到却是老保姆救了我!你们马上就会知道。那天天气很好,为了免得人家疑心,我就去溜达溜达,观赏风景,当然,这是在我们彼此取得谅解,言归于好之后。我沿着城墙散了一会儿步,从容不迫地走了回来,两只手还插在衣袋里,忽然看见街上挤满了人。啊!一大堆人!……嘿!好象是看杀头。不料这堆人却向我涌了过来,把我捉住,绑住,交给警察带走了。啊!你们不知道,但愿你们永远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一群忿怒的老百姓把你当作杀人犯,跟着你又是叫喊,又扔石头,从大街的一头走到另一头,高喊要你偿命!……啊!所有的眼睛都在冒火,所有的嘴巴都在咒骂,怒火加上骂声,显得更加吓人。从远处听到这样一片喊声:‘叫他偿命!打死凶手!……’简直象是男低音合唱……” “难道这些达尔马提亚人都说法国话?”伯爵问施奈尔,“您讲的这件事,好象是昨天刚发生的。” 施奈尔给问倒了。 “普天下闹事的人都有共同的语言,”弥斯蒂格里这个善于辞令的外交家来解围了。 “最后,”施奈尔接着说,“等我到了地方法院,到了法官面前,我才知道那个该死的海盗给泽娜毒死了。我真希望还能再换一次衣服去见见她。凭良心说,我并不了解这出悲喜剧的内幕。看来大约是我的希腊美人在海盗喝的热甜酒里放了点鸦片(刚才那位先生还说,那儿有的是罂粟呢!),好偷空出去多散一会儿步。不料头一天晚上,我不幸的美人儿放多了点鸦片,于是海盗就一命呜呼了。这个该死的老海盗财产太多,结果反而给泽娜带来了麻烦;好在她老老实实地认了罪,加上老保姆的旁证,首先开脱了我和案件的关系,不过市长和奥地利的警察局长还是勒令我出境,叫我到罗马去。 听说泽娜让那个老王八蛋的继承人和地方法院拿走了大部分财产,她被判在修道院里幽禁两年,现在还在那儿。我要去给她画像,因为再过几年,一切都会忘个一干二净。这就是一个人在十八岁上干的蠢事。” “而你却让我一文不名地待在威尼斯的locanda①,”弥斯蒂格里说,“我从威尼斯到罗马去找你,一路给人画像,只收五个法郎一张,人家还不给钱。不过,说来说去,这还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常言说得好:幸福不在金碧辉煌的庇护板(护壁板)下面。”②“你们想想这是什么滋味,我有什么想法!一个人关在达尔马提亚的监牢里,没有靠山,不得不回答奥地利人的审问,并且还有杀头的危险。其实我只不过同一个硬要带着老保姆的美人儿散了两次步。你们看倒霉不倒霉!”施奈尔嚷道。 ①见本卷第360页注③。 ②意为有钱不一定幸福。 “怎么,”奥斯卡天真地问道,“您偏偏会碰到这种事情?” “为什么这位先生不可以碰到这种事情呢?既然在法国占领伊利列纳的时候,有一位漂亮的炮兵军官已经碰到过一次了,”伯爵意味深长地说。 “而您就相信了炮兵军官的事?”弥斯蒂格里也意味深长地说道。 “事情就这样完了吗?”奥斯卡问道。 “您还想要知道什么?”弥斯蒂格里说,“炮兵军官怎么能告诉您人家砍了他的头呢?真是:人越服毒(糊涂),就越快活……” “先生,那个地方有农村吗?”莱杰老爹问道,“他们是怎么种地的?” “他们种樱桃树,”弥斯蒂格里说,“长得齐我的嘴巴这么高,果子可以酿成樱桃酒。” “啊!”莱杰老爹叫道。 “我在城里只待了三天,却在牢里蹲了半个月。我什么也看不到,甚至连樱桃园也没看见,”施奈尔答道。 “他们在拿您寻开心,”乔治告诉莱杰老爹,“樱桃酒是一桶一桶运来的。” 那时,皮埃罗坦的马车走下圣布里斯峡谷的一个陡坡,向坐落在大镇中心的一个客店走去,他要在那里停上个把钟头,让他的马匹歇歇脚,吃吃燕麦,喝喝水。那时大约是下午一点半。 [book_title]二十二 “嗯!是莱杰老爹哟,”客店老板看见马车停在门前,问道:“吃午饭吗?” “每天要吃一顿,”胖胖的农夫回答道,“我们随便吃点吧。” “给我们准备午饭吧,”乔治说道,他象骑兵托枪似的把手杖放在肩上,在奥斯卡看来,真是神气十足。 奥斯卡看到这个见过世面的冒险家满不在乎地从侧面口袋里拿出一个加过工的麦秆编成的烟匣,抽出一根棕黄色雪茄,在门口一面抽烟,一面等饭吃的时候,更是气坏了。 “您抽烟吗?”乔治问奥斯卡。 “有时也抽抽,”这个刚出校门的中学生答道。说时他挺起胸膛,想要冒充内行。 乔治把打开的烟匣送到奥斯卡和施奈尔面前。 “好阔气!”大画家说道,“十个苏一支的雪茄烟呀!” “这是我从西班牙带回来剩下的几支,”冒险家说,“你们用午饭不用?” “不用,”艺术家说,“公馆里还等着我吃饭呢。再说,我动身前也吃过东西了。” “您呢?”乔治问奥斯卡。 “我吃过了,”奥斯卡说。 只要能象乔治那样穿上长统靴,系上护鞋带,奥斯卡真是情愿少活十年。现在,他给雪茄烟呛得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又是吐口水,一副狼狈样,简直是欲盖弥彰。 “您不会吸烟,”施奈尔对他说,“瞧我的!” 施奈尔面不改色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从鼻子里喷出来,连眉头也没有皱一皱。他又吸了一口,这回却把烟留在喉咙里,然后拿掉嘴里的雪茄,悠然自得地把烟吐出来。 “瞧,年轻人,”大画家说。 “瞧,年轻人,也可以这样抽,”乔治说,他照施奈尔的样子吸了一口,但把烟全吞下去了,一点也没有吐出来。 “我父母还以为我算受过教育呢!”可怜的奥斯卡心里想,一面学人家那样自然地抽烟。 他忽然觉得作呕,因此乐得让弥斯蒂格里把雪茄抢走。弥斯蒂格里抽起烟来喜形于色,但却问了一声: “您没有传染病吧?” 奥斯卡只恨自己力气不够大,不能揍弥斯蒂格里一顿。 “怎么!”他指着乔治上校说,“阿利坎特酒和奶酪饼花了八个法郎,雪茄烟又花了四十个苏,还有一顿午饭要花……” “至少十个法郎,”弥斯蒂格里接嘴说,“就是这个样子,条条小鱼汇成河①呵!” “啊!莱杰老爹,我们来喝一瓶波尔多酒吧,”乔治又对农夫说道。 “这顿午饭要花他二十个法郎!”奥斯卡叫道,“这样,现在可以算出来,他一共得花三十几个法郎。” 奥斯卡自惭形秽,就在一块界石上坐下,胡思乱想起来。 他这一坐不打紧,不料裤脚却提高了,露出了旧袜统和新袜底的接缝,这是他母亲的精工细作。 “我们的袜子倒是天生的一对,”弥斯蒂格里说,他也撩起一只裤脚,露出袜子上的补钉;“不过,鞋匠总是穿臭鞋②的。” ①从谚语“涓涓细流汇成河”变化而来。 ②从谚语“鞋匠总是穿旧鞋”变化而来。 这句俏皮话使得德·赛里齐先生莞尔一笑。他两臂交叉地待在客店大门口,站在别的旅客后面。不管这些年轻人怎样胡闹,这位庄重的政治家还是惋惜自己失去了这些青春时代的缺点,他喜欢他们说的大话,赞赏他们开玩笑开得生动有趣。 “嗐,你不是到巴黎筹款去了吗?穆利诺的田产能弄到手吗?”客店老板对莱杰老爹说,他刚带他去马厩看过一匹打算卖掉的小马。“要是你能够从一个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一个德·赛里齐伯爵这样的国务大臣身上拔毛,那才够意思哩!” 这位老成持重的大臣不动声色,转过身去打量农夫。 “他输定了,”莱杰老爹低声对客店老板说。 “那敢情好,我喜欢看到这些大人物做‘冤大头’……你不是还缺两万法郎吗?我可以借给你。不过,图沙车行六点钟那一班车的车夫弗朗索瓦刚才告诉我:德·赛里齐伯爵今天要请马格隆先生去普雷勒赴宴呢。” “那是伯爵大人的如意算盘,不过我们也有对付他的妙计,”莱杰老爹回答。 “伯爵可以给马格隆先生的儿子安排个一官半职,而你有什么官职可以送人情呢?” “没有;不过,虽然伯爵有大臣们撑腰,我却有王上帮忙,” 莱杰老爹贴着客店老板的耳朵说,“只要我给莫罗那家伙送上四万路易十八①,我就可以抢在赛里齐先生前头,花二十六万法郎现款,把穆利诺的田产买下来。如果伯爵不愿眼巴巴地看着这些田地一块一块地拍卖,他就得乖乖地给我三十六万法郎,再把这片田产买去。” ①指有路易十八头像的硬币。 “主意不坏呀,老板!”客店老板嚷起来。 “这一手干得不错吧?”农夫说道。 [book_title]二十三 “话又得说回来,”客店老板说道,“对他来说,这片田产也值这个价钱。” “这片田产除了上税以外,可以净收六千法郎地租,如果他再把田产租给我十八年,我可以出七千五百法郎租钱。这就等于是两分半以上的利息了。伯爵先生也不算吃亏。为了不让莫罗先生露马脚,他还可以推荐我做伯爵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