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入夜
[book_author]伍尔里奇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9059
[book_dec]《入夜》是美国悬疑小说殿堂级人物康奈尔·伍尔里奇的遗作,由当代最具风格的推理小说作家劳伦斯·布洛克续写完成,让这部爱恨交织、悬念迭起的作品得以与读者见面,功莫大焉。小说基本上沿袭了伍尔里奇在四十年代的经典写法:玛德莲·查默思误杀了一个年轻女性,陷入了自责的折磨之中。她循线找到那个女性生命中的两个冤家,一男一女,决意代为报复。她因此有了新的身份,迂回在那两人的世界中,她活着的目的就是要伺机摧毁他们,却不想情不自禁爱上了她要暗杀的男主角。《入夜》证实他在生命的最后岁月,尽管如此悲惨艰苦,还是没有丧失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神奇笔触。此作足可与作者的经典作品《黑衣新娘》、《幻影女士》、《我嫁了一个死人》并列,毫不逊色。
[book_img]Z_9373.jpg
[book_title]静夜冤魂
起初还有音乐。她的小收音机里播放着流行歌曲,但音量之低不足以妨碍她的思绪。窗外的天色已暗,她起身穿过房间,打开电灯,随即又改变了想法,关了电灯。心情使然,她又关掉了收音机。
还是坐在黑暗中吧,玛德琳思忖着,还是坐在黑暗中,坐在寂静中吧。
话虽如此,你就只有自己的思绪陪伴着了。可这几天,她的心绪糟糕透顶,成了一个纷乱的漩涡,旋转着将她深深地吸入自身,迫使她正视自己不愿意正视的自身部分。但如真的想把黑暗看得太清楚,想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理得太明确是办不到的。所以整个世界都让收音机歌声嘹亮,让灯光亮如白昼。这样就能完全淹没你的思绪,才能安全地把黑暗置于绝境了。
但有时你再也无法这么做了。
她一动不动,内心激烈搏斗着,想在迷雾般的混乱思绪中砍出一条出路来。究竟在那里坐了多久了?她不知道。她手上戴了个手表,但她根本不看。
最后,她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走向壁柜。透过打开的窗户照进来的光线足够亮了,她行走时不会磕磕绊绊了。这个小房间她太熟悉了,住得很久了,即便在漆黑的夜晚,闭上眼睛她也能行走自如。
她踩上一个箱子,以便够得到壁柜最上层的架子。在架子上,她的手伸进另一个箱子,摸索到一个内装硬物的软包。她把软包从箱子里取出来,离开壁柜,回到刚才一直坐的椅子,又坐了下去。
这只有拉带的天鹅绒包曾用来装过一瓶加拿大威士忌酒,而此刻却装着某种更为直接致命的东西。
一把手枪。
她解开拉带,从天鹅绒包里取出了手枪。手枪的气味似乎充斥着整个房间,这气味混合着金属味和机油味,她幻想着还能闻到火药味呢。也许,自从上次擦枪之后曾开过枪了吧。当然,更为可能的是,火药味是她的想象所致。这支枪是她父亲的,但据她所知,父亲从未开过枪。
他没有开枪的必要。他缓慢地自杀,其方式更能被社会接受,不会那么丢脸和出丑。
他用的是威士忌酒。起先喝的是昂贵的加拿大威士忌酒,也就是曾放在这个天鹅绒包里的那种。之后,在临近其生命终结时,喝的是廉价的黑麦威士忌酒和廉价的加利福尼亚葡萄酒。直到某个晚上,他们告诉她说,他突然发病,死在街上。
他留下了当时身穿的衣服,另外还有很少几件替换的衣服,几乎都不值得捐赠给救世军。他还留下了一个马尼拉纸信封袋,里面有几封旧信、几张明信片以及一些剪报,都没什么价值。她也懒得弄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意义,早就全部扔进火炉里一烧了之。他留下的这把枪,这把左轮手枪,是留给他独生女的唯一遗产。
就是这把手枪,这把金属手枪在她手里冷冰冰的,在这个带家具的小房间里,手枪的气味令人感到压抑。
这算是什么遗产,什么临别赠品!
万一你真想杀了某人,玛德琳,或者万一你真想自杀。
真是太奇怪了,这些年来他一直保存着这把手枪,却让自己慢慢地、悄悄地死去!她想着,你可能会觉得他要么就扔了这把手枪,要么就用它自杀吧。可他死去时手枪还在他房间里呢,真是不可思议至极!而那几个搜查房间的警察居然把手枪还给了她,倒也没有没收了自己派用场。所以,这把手枪就在她的手里,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使用。
她不想放下这玩意儿。两手交替把玩着手枪,用食指勾着扳机,拇指抚摸着枪柄。她举枪伸直手臂,眼睛扫过房间里的各种物件,用枪轮流瞄准小收音机、电灯,以及房间远角的黑暗处。她瞄准着,感觉到食指勾着的扳机微微颤抖,仿佛是有生命似的,但她最后没有扣动扳机,那个扣动可会把想象立刻变成现实的。
为什么还留着这玩意儿?为什么还把手枪放在自己住的房间里?
因为,她想这可是父亲留给她的一切啊,但她又觉得不是。她曾想都没想就把父亲的各种信件明信片什么的一股脑地全扔进了火炉,还送掉了他的衣服。却保留了手枪,因为——
因为她明白她肯定会有用到它的时候。
一想到这儿,她的血液就变凉了。是这样的吗?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礼物即将成为结束她生命的工具吗?
把手枪收起来吧,她对自己说,放回那个包里吧。等到早晨了,阳光把夜晚的胡思乱想赶走了,就把手枪拿出来扔掉吧。扔在垃圾箱里或者下水道里吧。在手枪把你的小命扔掉之前,先把手枪扔了吧。
这把枪还能用吗?这把枪的子弹上膛了吗?她所知道的是手枪里没有子弹,发射机关早就生锈关死了,这玩意儿只能做镇纸派用场了。可她又不这么想。似乎在她手里这把枪仍可发出谋杀的能量,仿佛这把手枪是个显而易见的活物,还存在着毁灭,存在着谋杀的能力。
她把枪管伸进嘴里,用舌头尝了尝金属的味道。
感觉到了扳机的颤抖。
她又把枪管从嘴里拿出来,顶在太阳穴上;她把枪管又插进耳朵,随后又顶在喉咙处,这样就触到了一个脉动点。她想,只消挤压一下扳机,顷刻之间就没有脉动了,也没有内心的种种思绪了,没什么了,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究竟为什么呀?
她想,那就是奇怪之处了,因为这个问题无解。为什么她要自杀?因为她觉得生活空虚,因为没有理由不自杀。但难道那就是这样做的理由吗?出于同样原因,她可以争辩说只要没有理由说她不该生活下去,那么她就应该继续生活下去。
理由很多。
难道人们都有理由才这样做?甚至他们真需要什么理由吗?生活毕竟不是一个逻辑问题。你没有因为解决这个问题而获奖,这也无妨,因为还没人能解决这个问题呢。无论有没有自杀的理由,还是有些人自杀了。
打开电灯,她又胡思乱想了一番。演奏音乐吧。假使愿意的话,跟着收音机放开喉咙高歌一曲吧。只要能摆脱现在的心情,度过这个夜晚就行,而到了早晨,首先要做的事就是把这把手枪扔掉。
不。
不知怎么的,她不想把手枪放回天鹅绒包里。她心里思绪纷乱。她曾听到过一件事,那是戏剧艺术的规则:假如你在第一幕里展示了一把枪,那你必须在第三幕终结落幕前确保开过枪了。在某些地方,部落的勇士不是一旦拔出短剑就必须见血后才能插回剑鞘吗?假如没有敌人,他们宁可割一下自己的拇指,也不会不见血就插回剑鞘里去。也许,这只是出于迷信,或者,这么做是为了防止他们过于随意地挥舞刀剑。
她又一次拿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
她的生活根本没有目的。
很难讲怎么会走到这个地步的。也许她的生活从来就没有目的,她只是在生活中漂流而过,忽而住这里,忽而住那里,一会儿干这工作,一会儿又干那工作,根本就没意识到她自己已经在生活中漂流到何种程度了。她的生活没有目标,无忧无虑地不知有个生活目标的必要性,可如今,她才发觉自己正面对着毫无目标的生存状况,感觉自己快要给面对的状况毁灭了。
你可能会过短暂的一生,也可能是长久的一生。你可以把毫无目标的生活方式消灭在萌芽状态,也可以听任这种生活方式消磨你七十年、八十年或者一百年的时间。无论如何,你都会死去,而你一旦死去就好像你从未生活过。
你死了,你的生命就结束了。
那么何必着急呢?
又何必拖延呢?
她对自己说,打开收音机吧,打开几个电灯吧。
但她却又一次拿起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拇指又一次拉开了手枪的击锤,手指又一次紧扣在扳机上。
她决定要扣动扳机了吗?所有这些事都已经决定好了吗?如同之前那样做的,她的手指紧扣在扳机上,只是这次持续紧扣,扣动了扳机。
手枪的击锤撞击在空空如也的枪膛上。
一阵轻松感向她袭来,蔓延到全身。她得到宽恕了,她得到拯救了,她突然感到生命无限珍贵。在为死里逃生而颤抖的同时,她也为自己还活着而极度兴奋。刚才她的生活还如一潭死水,可如今,忽然之间,她还活着这个事实就让她激动不已了。
她还活着。她已经用自己的手竭尽所能了,冒尽了风险,最后她赢了。
她一下子跳了起来。明天这把旧枪会去它该去的地方——垃圾箱,或者下水道,无论何处,只要不会有危害就行。她再也用不着它了。现在明白了,她留着这把手枪就是为此目的——站在死亡边缘,然后重获生命。她已经冒了个恐怖之极的险,但是这个险她永远无需再冒了。
她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拧亮了电灯,房间里洒满了欢乐的色彩。她又打开了小收音机,让房间里响彻音乐。她随着音乐欢快地舞动,两脚倍感轻快,一反几分钟之前沉重如铅的心情。
跳着跳着她忽然大吃一惊,意识到手里居然还拿着那把手枪呢。
她停下来,瞪眼看着手里的玩意儿。这可是差点毁灭她的工具啊,但却又成了她得到解救的方式。而她对此物的种种情感难以厘清。只是有一件事很明确。她现在不想拿着手枪了。
她拿过天鹅绒包,把手枪塞了进去,把包带系紧了。然后,她又开始跳舞了,沉浸在音乐和她生命的欢乐之中,她“啪”的一声把手枪扔在桌上。也许她只是想放下手枪包,也可能是在音乐的节奏和她生命中欢乐的冲动之下,她猛然把手枪重重地摔下了。
撞击之下,那把手枪“砰”地走火发射了。
房间窄小,枪声震耳。她吓得不敢喘气,心提到了嗓子眼。枪声渐消,她想都没想就迅速前去关掉了收音机,枪声之后陷入了一阵完全的寂静。
子弹射到哪里去了?
她发疯似的伸手在全身乱摸一通,仿佛是自己很可能已经中弹了却没感觉到似的。这可真是讽刺!举枪自杀不成,却在几分钟后又意外射伤了自己。但是,是子弹没有打中她。
原来还真有一颗子弹呢。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弹药味,天鹅绒包上面出现一个黑乎乎的小洞,子弹穿射而出之处。
她在墙上寻找弹孔,在房间里查找任何打坏的物件。什么都没有。
随后,仿佛是受到磁力吸引似的,她两眼不由自主地望向敞开的窗户。
她正凝视着窗户时就听到了窗外有人在呻吟。
一个女人躺在人行道上,独自一人。这个年轻姑娘,呻吟着,抽泣着,脑袋搁在玛德琳的膝盖上。
这个姑娘就在玛德琳住房大街对面的人行道上胸口中弹了。胸口中弹,出血了,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她试图聚集目光,努力想开口说什么。
人们正在聚拢过来。有人高声询问,也有人做了回答。
她是谁?
哎呀,她就住在附近。
谁开枪打她?
哦,有辆车子经过时向她开了枪。某个疯子吧,或是某个寻乐杀人狂吧,驾车经过安静的街区,摇下车窗玻璃,随意开枪取乐。
天哪,就在这里?就在这个街区?
真该死,这事哪里都会发生。就是一个疯子拿着枪,心怀仇恨罢了。就这么回事。这事哪里都会有,对什么人都这么干。某个疯子会从窗口开枪,某个神经病射杀小孩子,某个疯人拿刀刺搭车人什么的。或者就像这次,从开着的车里胡乱开枪。
这些喧杂的声音对玛德琳如同背景音乐一般,她充耳不闻。她几乎没听清他们说什么,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从经过的车子里开枪这回事,虽说死神任性随意,凑巧找上了这个年轻姑娘。
她的枪,她父亲的枪。那把手枪饶了玛德琳不死,却攫取了这个年轻姑娘的命。真是说对了,剑不血刃是无法插回剑鞘的;在台上公开展示的枪还得在落幕前开上一枪才行。
现在落幕了,原本的喜剧变成了悲剧。
一阵警笛响起,一辆警车正在驶来,但她几乎没听到。她正看着这个姑娘的眼睛,而正当她努力看进那双眼睛时,她从中看到姑娘的生命消逝了。姑娘在她的怀里一阵战栗,随即不动了。
电灯亮着,收音机开着。她一整夜亮着灯坐在房间里,收音机响着,等待着警察上门找她。她想,警方来她房间敲门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警方真的来了,她会让他们进屋,告诉他们所发生的一切。她是如何想自杀的,又是如何幸免于一死的,以及街对面的一个姑娘如何被一只无形之手选中而死于非命。
而更为平淡无奇的是,她又是如何草率地扔下手枪,结果一颗子弹穿过敞开的窗户,击中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
那么,她会面临什么后果?
她不知道。她所做的事从技术角度来看不是谋杀,的确只是一个意外,但这并不意味着法律会认为她毫无责任,这可是一桩刑事事故,所以她当然会为此受到某种惩罚。这很理所当然,因为她剥夺了一个姑娘的性命,法律无论加诸她何种惩罚都属公平。
所以,她等待着警方的来临。她方才就在那个姑娘生命消逝之际悄悄地抽身走了。她轻轻地在人行道上放下了那姑娘的脑袋。人群闪开一条路,她走了出去,随即人群又围拢着姑娘的尸体,根本没注意玛德琳。但肯定会有人注意到她,会有人对警方说些什么,然后哪怕是为了获得她作为目击证人的证词,警方也会登门找她。或许那个姑娘受到枪击时她恰好在现场呢,或者她看清了那个杀手,甚至记下了车牌号码呢。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要受到询问,这样警方可以断定她知道什么或不知道什么了。
收音机响着。窗外,警车来来去去,人群散了。那把手枪在天鹅绒包里,仍留在她随手扔过去的桌子上。从她坐的地方,能看到天鹅绒包上那个破洞,有着枪药灼烧的痕迹,子弹就是从那里飞出去的。
假如她知道警方不会来找她的话,或许她已经再次拿枪对着自己了。但她完全期待他们登门,心甘情愿地就她的行为听任处罚。甚至等到天边破晓,她还在等待警方的来临。
但是,警方没来。
她等待了两天。她一直没离开房间,不吃不喝,也根本无法说她是否睡觉了,她一直坐在椅子里,她眼睛时而睁着,时而闭着。
两天之后,她明白警方不会来找她了。
[book_title]为斯塔尔活下去
斯塔尔·巴特利特。
她现在得知一个名字了,就是那个死去的姑娘的名字。一个曾散发着活力,洋溢着浪漫,甚至魅力十足的名字。斯塔尔·巴特利特。
玛德琳从收音机里听到这个名字,然后才明白警方不会来找她了。她最终出去买了份报纸,从中了解了更多的情况。斯塔尔·巴特利特就住在离玛德琳住所才两个街区之遥的一个出租房里。她年轻,才二十几岁,未婚。她一人独住。她被一颗子弹击倒,而几个目击证人都说是从一辆经过的汽车里射出的。这次枪击的动机不明,警方确信该枪杀案是凶手随意开枪所致,可能该凶手的作案手法是在模仿两个月之前远在一千英里之外一个大城市里的系列凶杀案。该系列凶杀案曾有大量报道,足以促使一个神经错乱的家伙出来模仿行凶。
报道引用一个警察的话说,如果凶手再次行凶,警方肯定能抓到他。
这番话的弦外之音是这桩凶杀案已成死案,而如果不再发生类似凶杀,那么凶手就会逃之夭夭,逍遥法外。
好啦,不会再有凶杀了,不会有人用这把手枪了。玛德琳把手枪放入天鹅绒包里,再套上一只牛皮纸袋,塞进自己的手提包里。她出门走了许久。途中,她把包好的手枪塞进一个雨水沟里。这把手枪很有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即使被发现了,这把手枪也永远与她无关。
就这样,她摆脱了凶杀案。
一两天以后,她坐在一个午餐台边喝着咖啡,想起了此事。她买了份报纸,从头到尾搜寻了一番有关斯塔尔·巴特利特凶杀案进一步的报道,可什么消息也没有。她想,除非她去自首,否则不会再有任何消息了。因为这个凶杀故事已经完结了。斯塔尔死了,而她的死亡案已成为这座城市里大量未破刑事案件中的一个。不会再有后续报道了,因为没什么可以报道的了。
她看到了那双眼睛,盯着她看。随着那姑娘生命的离去,那双眼睛的光也渐渐消失了。
“小姐,你还好吗?”
她抬头看去,服务员一脸关切的神情。
“看你脸上的神色,”他说道,“就好像你要晕倒了的样子。”
“不,”她肯定地说,“不,我没事。”
她该去自首吗?
她思考这个问题。假如警方来找她,她会立刻坦白一切。但是,警方没来,这似乎是告诉她,警方不要求也不想要她自首。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呢?她可以免于处罚了吗?
这似乎不是合适的理由。或许她的自首不能带来什么好处,但是她完全逃脱惩罚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难道她不欠一个道义上的情吗?不应该为此事承担什么吗?
那么对谁?对警方吗?对州政府吗?对整个社会吗?
不。
对斯塔尔。
她这个想法一旦产生,似乎变得明确无误了。她,玛德琳,试图自杀,没能如愿,却杀死了斯塔尔。
斯塔尔是因为她而死的。
因此,她会为斯塔尔而活下去。
但怎么个活法?
斯塔尔,她对自己说,我想死是因为我的生活没有目的了。现在我找到了为你而活的目的,而你可以通过我活下去。但求求你了,你究竟是谁啊?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斯塔尔?斯塔尔,我可一点儿都不了解你!
“我想应该把她的房间租出去,”房东太太说,“一旦我腾出时间来,我估计我会这么做的。我一直在等某人来取她的东西,可我又觉得不会有人来了。我也没什么心思去收拾她的东西然后送走。只要她房间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就好像她还会随时回来似的。可一旦我收拾好她的东西,把房间租出去了,那么,这对我来说,她的死亡就变得更加确实无疑了,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我理解你的意思。”玛德琳说。
“我觉得自己真蠢,”房东太太说道,“如果你想看看那个房间,我想没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坏处。警察已经彻底搜查过了,想找出为什么有人要杀她的原因。然后我估计他们觉得没人有什么理由要杀害她,她只是恰好碰到了子弹。”
此话比任何人所能意识到的更加真实,玛德琳心想。
“来,这边走。”房东太太说。
这个出租房间和她的房间没什么不同。走廊里的烹调味也一样,这种气味多由电炉上加热罐头食品时产生。楼梯“吱吱”地响。墙壁需要粉刷了。
“这种旧房子你没办法保护好,”房东太太辩解说,其实玛德琳根本没说什么,“事情一桩接一桩,你就没法跟得上了,你知道的。要么你只能提高租金,可租客只付得起这么多了。尽管这样,我保持房子整洁,只租给体面的人。”
她们走到了斯塔尔房间门外。房东太太敲了敲门,突然觉得不对,不敲了。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敲门,”她说,“习惯成自然,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尊重他人的隐私,我就是这么长大的。”
她拿出一把钥匙,塞进门锁转动了一下,打开了房门。这房间比玛德琳的房间要小点,但室内家具摆设相似。壁橱门开着,里面的衣服或吊在衣钩上或挂在衣架上。床整理过了,有几件衣物堆放着。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房东太太说,“这房间就像在等待她回来。”
“是的。”玛德琳低声说。
“她遭遇的事真让人难以接受,居然就这样受到枪击了。”
“是的。”
“她还那么年轻。”
“那么年轻就这么死了真是残酷,”玛德琳说,“就像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似的。”
“就是啊,”房东太太说,“她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她不应该像条狗似的被打死在大街上,可她就这么死了。那是为什么?为什么?”
玛德琳没说什么。两个女人就这么站了许久。然后年长的女人清了清喉咙,好像要想说什么话,可玛德琳先说了:“给我谈谈她的事吧。”
“该说什么呢?她就住在这儿。时间不长,可我感到好像我比实际知道的更了解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呢?”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聊得很少。她大多一人独处。我把这都对警察说了。”她看了看玛德琳,“你为什么想了解所有这些事?”
“只是凭感觉吧。她和我很相似,年轻女人,单身,在这个街坊里独自生活着。换做是我,很容易在那里,出去走走,却被流弹击中了。”
“你觉得和她很相似吧。”
“我想是的。我觉得……我们两人的生命密切相关似的,即使我们从未相遇,我也从来不知道她。我觉得好像我亏欠了她什么似的。”
“你能亏欠她什么呢?”
一条人命,她心想。斯塔尔把她的命给了我,她是无意中这么做的,她没有选择这么做,但是那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为我而死,所以我得为她而活。
当然,她不可能对房东太太这么说。
“理解,”她若有所思地说,“我欠她一个对她的理解。”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也许我自己也弄不懂。可我就是觉得我们的生命接触了,所以我想了解这个女人,她的生命和我的发生接触了。”
许久,房东太太没说话。玛德琳在房间里走动着,走到窗前,向外张望了一下。她转过身来,伸手摸摸床,好像试试床的弹簧怎样。
房东太太说:“她的生活里没有其他人了。”
“你是说,她独自生活?”
“不仅如此,我是说她就一人,完全单身生活。她也不让别人接近她。我喜欢她,每当我在走廊或者楼梯看到她,我都感觉很好,我乐意花一整天的时间和她相处,但我从来不走近她身旁。我想也没别人会接近她,也没别人能够接近她。”
“我明白了。”
“我觉得她的生活是很苦恼的,”房东太太说,“她没有说出她的苦恼,但我觉得她的苦恼一直都在。我认为是某件事或者某个人给她带来了深深的痛苦,她的痛苦从来也没有愈合过。”
“也许她会愈合痛苦的,”玛德琳说,“假如她能活得更长一点的话。”
“也许吧,”房东太太说,过了一会儿,“但你知道的,有些痛苦你从来也没法愈合的。”
“是的,”玛德琳说,“我知道。”
“哦,”房东太太说,“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得去做些事了。在这么一所房子里,总有些事需要做的。”
“我可以——”
“什么事?”
“我想在这儿待会儿。”
房东太太看着她,询问道:“你想租她的房间?你想住在她住过的房间?”
她过去没想过,但现在她倒觉得这个想法可以考虑。她能用这种方式直接搬进斯塔尔的生活吗?
这个想法并非没有吸引力,但真的没什么意义。她不想成为斯塔尔·巴特利特,无论如何,从表面上来看这不可能。不,她不想作为斯塔尔活着,而是为她活着。为斯塔尔履行某种义务,死去的姑娘无法自己履行的那种义务。
那么是什么义务?可能会是哪种义务呢?她又该如何发现这种义务呢?
“不,”她说,“不,我不是想租这个房间。但我觉得你应该租给其他人。打扫干净,租出去。现在这个样子的话,就像是一个没有尸体的空墓。”
“对,”房东太太说,“对,你说得对。”
“但同时,我在这儿待会儿,”她继续说道,“我就想单独在这儿待会儿。”
“单独?”
“唔,就一个人。就和斯塔尔一起吧。”
“你也有痛苦吧,”房东太太直截了当地说,“和她一样。”
“也许吧。”
“我想你在这儿多待会儿没问题,”房东太太说,“我想不见得有什么坏处。除非——”
“除非什么?”
“我不想说了。”
玛德琳等她的话。
“有时某人会决定……把自己解决了。他们不想在自己生活的地方这么做,他们会为此找个房间。这里曾经发生过这类事。一个男子进来,没有行李,说还没有运到,说他会预付一个星期的房钱,可就在当天晚上,他吃了安眠药,死在床上。”房东太太避开了玛德琳的目光,“而你,”她说,“却想看看一个已故女人的房间,并且想一个人在这房间待会儿。但我不认为你会干那事,我也不想说什么,可就是那个碰巧看到那个男子的人,在那里发现了他的尸体。我一眼就看出他不是睡觉,他根本就不像在睡觉的人,他的脸色发蓝,几乎成了紫色。”
“这对你来说太可怕了。”
“他们说他得了什么病,本来很快就会死去。他想死得轻松,所以他来这里,不想让他爱的亲人们看到他死去的样子而害怕。显然,他认为让一个完全的陌生人经受这种害怕没关系。”
“我没打算自杀。”玛德琳温和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我真不该说这些事,可我……又不得不说。”
“我理解。”
“你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吧,”房东太太说,“我真不知道这样会对你有什么好处,但对别人也没什么害处吧,是吗?你就待着吧。这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只是稍稍整理了一下。警察彻底搜查了她的东西,但他们总是不会花时间整理好。有些东西他们掉在地上了,我整理好放在床上了。”
“我明白。”
“就好像她不愿意她的东西让人翻乱了,就好像她很在乎她房间的样子。她很整洁,你要知道。她独处一室,她的东西都摆放整齐。所以,看起来应该保持这些东西整齐。”
“对。”
“我觉得你说得对,你刚才说的话。等我有点力气了,我会收拾她的东西。不能等别人来取她东西,我就把这些东西寄到她家去,给她母亲吧。这样,我就可以把这个房间出租了。”
玛德琳点点头。
“那么现在,”房东太太说,“你就待在这里吧。也许她的灵魂还在这里,或者还有踪迹可寻呢。说不定你还真能和她有某种接触。一年中的每一天都会发生比这更离奇的事呢。”
之后,玛德琳久久地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站在房东太太离开时她站立的地方。她听到内心回响着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既沉重又空洞,冰冷孤独,伤感忧郁。
那么年轻就这么死了真是残酷,就像是一条可怜的流浪狗似的。
我必须得记住,记住,记住此话,时时刻刻,她告诉自己。每时每刻,每日每周,是的,如有必要,甚至应该每年如此。直到我至少部分地弥补了我对她做的这件可怕事情所造成的后果。尽管说,无论我如何尽力,此事永远不可能完全弥补。
过了一会儿,她脱下衣服,就像斯塔尔会做的那样,就在这儿,就在她的房间里。她走过去,从房东太太放在床上的衣物里挑了一件睡袍。可能斯塔尔生前最后一晚,最后一次睡觉时穿的就是这件睡袍。但她随即又发现不太可能是这件睡袍,因为睡袍是新近洗涤的,甚至有个磨损之处也做了些修补,除非是房东太太在她死后做的,但那又是为何呢?
她穿上了睡袍,走到镜子前站着。
“斯塔尔,”她轻声说道,对着镜子里看到的形象,“斯塔尔。现在我能看到你了。那就是你继续生存下去的一种方式。”
她关了电灯,搬了个椅子,靠窗坐了下来,看着窗外。窗外是城市的傍晚,是天空的夜色。夜空之下是成千上万的星星灯火,夜空之上也是成千上万的星星。但夜空之下的星星灯火就像人类的生命,只是亮了一个晚上就熄灭了。而夜空之上的星星就像人类的希望和梦想,它们永远在那里闪烁着光亮。如果一个生命结束了,另一个生命会接上来,延续希望,延续梦想,发出永不变化的光芒,发出永恒的光芒。
正如我现在所做的,她心想,正如我现在所做的。
她凝视着星星,直到这些星星似乎在略感局促的空间里反射出她两眼里闪亮的焦虑。她轻轻地吸了口气,语气恳求地对星星说:“在我之前,你们肯定见到过她就坐在这个窗前。也肯定听到过她满怀希望和憧憬的心跳声,清晰地在这寂静的夜晚里回响。你们知道她的希望和憧憬是什么吗?你们知道吗?”
你打开了一个小提箱——顿时一条生命映入眼帘。一条已经结束的生命,锁在提箱里,搁在一旁。随着你把提箱里的东西都翻出来摊放在房间四周,摊在床上,摊在几个座椅上,摊在任何空的地方,你不知怎么的有点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害怕,感到自己无权这么做。这好像是想要阻挡自然的法则和上帝的规则了。有些东西已复归平静,你想强行搅动的努力是微不足道的,毫无作用的。你最好得提防点,你不断告诫自己,最好要小心点。
一张男子的相片。他是谁?他和她什么关系?现在他在哪里?
他在对着她微笑,对着拍摄他的镜头微笑,那天她一定就是在镜头背后拍摄他的人了,那种别有风情的微笑可不是你光对着相机镜头就会发出的。笑得更温馨,更亲切。也就是说,你在那里,我在这里。可刚才你还和我在一起,过一会儿你还会回来。我们彼此不分开,我们没想分开,也不会让我们分开。
“赠亲爱的斯塔尔,维克。”
那么,你是谁,维克?
难道你不想念她?难道你甚至不知道她已死去了?你们在一起的那个时刻结束了,难道你没有想过为什么她不过来,回到你那里?
微笑吧,维克,就这么一直笑下去吧。现在你正对着虚无的空间微笑,可你不知道,她已经从相机镜头背后离开了。你留下了,可她却死了。她死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假如你知道了这一切,你还会这么一直微笑吗?
在某处静谧的地方——这相片看起来是在某处静谧的地方拍摄的——她几乎可以清晰地听到斯塔尔这姑娘银铃般的嗓音。
“站好了,别动,维克。稍后退一点。不,就一点点,好,够了。好,对我微笑一下。对,就这样。”
永远的微笑,维克,只要印着照片的光面纸还存在。
现在你该停止微笑了,维克,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你只是在对着空洞的空间微笑,维克。世界上有个洞,就在她刚才所在的照相机背后。
她把相片竖了起来,坐在椅子上看着相片。
室外,太阳已经下山了,房间里越来越暗了。
最后还剩下一点余光,就照在她拿着的相片上。她摆弄着相片,使相片显示出来,让相片上他的脸容和身影清楚一点。
告诉我吧,维克,她央求道。趁你还在时告诉我吧。
余光收缩了,旋转着收缩成一点,消失了,就像电影银幕上的画面渐渐暗淡下去一般。
现在相片暗淡了,渐渐融入房间四周的黑暗之中。
[book_title]走进别人的昨天
火车从夜晚冲向黎明,仿佛它从足有一个小时行程之长的隧道中部开始加速,向明亮的隧道出口奔驰而去,沿着轨道,越驶越近,越驶越近。突然,外面一片光亮,铝色般铮亮的黎明时分。
忽而,出现一片景色,从未见过。一个砖砌的高炉,已经拖着长长的投影了,一闪而过。忽而,今日来临了,刚才还是昨夜。忽而,时光已是当下,黑暗已成往昔。婴儿在母亲怀里哭泣了,就在这节车厢里的哪个座位上,新的一天开始了。幼年就是如此,易受环境影响,还不会记事呢。
她没睡觉。不想睡,就不睡了。对于漫无生活目的人来说,睡眠只是虚无状态之间的一个间隔而已,使分割的虚无状态变得更易忍受些罢了。
整夜头靠着倾斜的椅背上,眼睛半开半合,避开灯光,但从未闭上,一直如此。行行复行行,道旁的一根根电报杆子上似乎都挂满着未知的问号。她不是在走进明天,而是在走进昨天。所以,那是个两次移动过的昨天,是别人的昨天,一个你匆匆离去的昨天,对你而言,从来就不是今天,而是魔鬼般的昨天。
列车员走到门口,报了个城镇名。
她站起身来,取下包,沿着车厢过道走去时,脚下的火车停了。她踏上站台时,火车已经停稳了。下车前,火车散发的蒸汽遮蔽住了通往昨天的车厢门出口,她穿过蒸汽走下了车厢。蒸汽渐渐稀薄,又消散了,把她留在了——昨天。
情形确是如此。
她低头看了看扎脚的灰渣屑,抬头望见太阳已经高照,洒下的光线如同化学水剂或化学溶剂一般,漂白着这个世界。她看过去,一个磅秤带有一个圆镜,只可映出天空,尽管它正对着她的脸。很有可能镜子装入框架时没放平整。
在一个通道的出入口上方,半分离地靠墙悬挂着一个横牌,上书“行李”。一张长椅,绿色的椅面窄条略带弧形。椅子靠墙放着,空无一人,上面只有一张折叠过的报纸,别人扔下的。椅子下有一张撕下的糖果包装纸,好似一只被遗弃的银色小船,在风中轻微摇动,但无力渡过站台的水泥地海洋。
情形便是如此。
你曾在这里站立过,斯塔尔,等待着载你离去的火车。也许就在我现在的立脚之处,随着我的脚稍稍挪动,走到水泥地上那条裂缝处吧。也许你也挪动了你的脚,到了那条裂缝处,在上面驻足片刻,眼睛看了看,可心在别处。谁和你一起站着?是你一人站着?还是维克也站在这里吗?或许他的手搂着你的手臂,规劝你不成,他的两眼肯定看着你的脸,一副徒劳无益的恳求神色吧?
那么他说了什么呢?你不听,是吗?也许你听了,你现在就仍然活着,而不是死去了,不会在这些轨道千万英里之遥的远处尽头了。听听这些陈旧乏味、粗糙刺耳的劝告,今天依然活着,总比把这些劝告当耳边风,今天就死去了更好吧?你不再能回答了,斯塔尔。我也不能。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有没有最后看看周围(或许是看看他身后,当时他搂着你)?你转动脑袋,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看看其他地方,就像我现在这样,对吗?你见到一个不反射你脸蛋的镜子,一个写着“行李”的牌子,一个没人坐的长椅,对吗?你当时是高兴呢还是心碎了呢?你那时害怕吗?你那时胆子大吗?
家乡的砖砖瓦瓦,条条人行道,密集的屋顶檐口,各种建筑的样式,还有一条条延伸的街道,视角越远越小。
你回家了,斯塔尔。
火车站里有个便利餐馆。每个火车站里永远都会有的。她进了店,走过去坐在一个凳子上。
她没在火车上吃过饭,当时她不想吃,其实现在也不想吃。她不想吃饭,也不想睡觉。她没时间为这些事分心,她做了个梦。现在她的梦还在,比起斯塔尔曾做过的梦更伤心,更强烈。可你还得停下来,咽下食物,睡会儿,否则你会虚弱不堪的。
柜台后有个女孩。她衣服上的细细条纹,绿宝石色,延伸到袖口、领口,还有袋口,甚至向上翘起的帽边,否则倒是纯白色的衣服了。
“来杯咖啡。”
“还要其他东西吗?”
“就咖啡,其他一概不要。”玛德琳有点不耐烦地回答,仿佛她厌烦得甚至不想浪费时间多说一句。
女孩端了咖啡回来了。
“可以问个问题吗?”
“我没拦着你。”女孩没好气地说。
“你在此地居住了很久了吗?”
女孩看了她一眼,意思是这关你什么事?但她也同时回了句:“一直在此。”
“那么你认识一个叫斯塔尔·巴特利特的人吗?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从来没听说过这个名字。”而本地人的傲慢又促使她加了一句转弯抹角的责怪,“我们这里可不是那么小的地方。”
玛德琳尝了尝咖啡,味道不佳,即使原本味道不错,现在也不会好了。
“你如果去,不,我如果去福赛斯大街怎么走?”
“有公共汽车。如果你上车时给司机打个招呼,他到站了会叫你。”
玛德琳看着被咖啡色覆盖的匙子,然后又抬头看着女孩,有点迟疑。
“再问一个问题。”
“没关系。”女孩说,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那意思是说,你问的事没让我生气。如果你让我生气了,你会明白后果的。
“哪里有像样一点的地方可以住宿?我就一个人。刚来。”
“像你这样的人——”女孩打量了她一番,这女孩不乏精明,“一个女人如果不管闲事的话——狄克森旅馆倒是体面的地方。很陈旧了,但很体面。体面的地方总是很陈旧的,你注意到了吗?”
然后,不等玛德琳再问,她也许有点不知不觉地抒发起自己洞察生活的全部哲学来:“无论如何,那不是旅馆。那是可住人的地方。”
玛德琳放下了钱,杯子里的有一大半没喝,从凳子上下来了。
女孩态度有点生硬地叫住玛德琳。
“你的咖啡只要十美分。”
“是啊,都在大牌子上写着呢。”玛德琳赞同地说了句。
女孩分出了多余的钱,在柜台上推过去一点,干笑一声:“我可没干什么能挣这些钱的事。”
“我问了你三个问题,你还给我准备了咖啡。”她倒是真的问了点事。
“我还不知道呢。这里面的乐趣不同。这有点像是从你手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呢。”
玛德琳拿回了多给的钱。她原本是想让那女孩快乐点,她的工作太乏味了。
没人回应门铃的响声。第一次按门铃后很长时间没有动静,她又怯生生地按了第二次。然后等了更长的时间,担心会让人以为她纠缠不休,还担心会招致反感。及至后来,尽管极度担心,还是按了第三次门铃。可还是没人来开门。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再也无法鼓起勇气去按门铃了。要么里面没人,再按铃也没用,要么里面有人,但人家不愿开门,再按铃会引起他们的反感,这绝非她的本意。
最后,她转身,开始走下阶梯。她还未放弃,她也不想放弃,即使她不得不脱下外套卷起来放在门外的地上,坐上去等待也可以,等上半天和一整夜都行。但她当时想干的是在街道附近找个什么人,问问情况,也许那人能给她一些信息。如果可能,孩子也行啊。她已经注意到之前还有几个孩子在人行道上玩耍呢。事实上,孩子们往往是最好的信息渠道,他们通常不会满怀疑惑,也不会有所保留。
不管如何,试试无妨。她才走到阶梯下的平台,却仍能听到开门声,就在此时,她觉得她听到了开门声,确实听到了,毫无疑问,一个声音在呼唤,那声音有点空洞,因为门厅关闭着,“喂,刚才有谁按门铃吗?”然后又呼唤了一次,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会再呼唤了,“喂?”她转身奔向刚下来的阶梯,速度飞快,这样她就不会被隔绝于那个声音之外了。
随着她的脸容,她的身体,轻快地跃到门厅前,她看到房间门已打开了。门不是斜开一条缝,而是敞开了,明亮的光线犹如浓烟似的从房间门里向外照进了幽暗的门厅里,那里没有窗户。一个妇女,不年轻了,走了出来,站在门厅中央,远离房间门,正转头左右张望着。不知怎么的,玛德琳知道这位妇女就是斯塔尔的母亲。
奇怪的是,她居然看了一眼就如此肯定,即使她事先对她有种种猜测的话,她现在当然没有一点得到完全的证实。这位妇女几乎在各方面都与玛德琳的想象相反。
她原本猜测斯塔尔的母亲头发灰白,不光是头发,而且全身羸弱。无疑,“母亲”一词在她心里形成了这个形象。她自己幼年丧母,自然也就缺乏倘若母亲还健在的体验。对她来说,母亲都是一种类型,而不是一个个的单独个体。出乎意外的是,斯塔尔母亲给人的总体印象是黑色。她全身都是黑色的。她的头发漆黑,难以置信,几乎可以肯定她使用了某种植物染料染发。也许她几年前就开始使用了,如今已成习惯,不是出于虚荣心了。她的衣着毫无例外是黑色,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其他颜色,但当然是因为斯塔尔去世了。她的眉毛是深黑色,这倒是自然所致,几乎就像是两条缩小的黑色海豹皮披肩粘贴在她的眼睫毛上方。最后,她的两眼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鞋扣,但却是转动自如的鞋扣。
玛德琳原先估计她的身材丰满体胖,一副母亲的神态,可她却骨瘦如柴,像根电线杆似的。原先想她会行动迟缓,步态受阻。可她却步履轻快,这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只是在其他方面,岁月的增长侵蚀了她的身体。明显的是,她的肩膀非常圆浑。所以尽管她原本个子相当高了,却因此而显得矮多了,甚至有点佝偻。
“请问您是巴特利特太太吗?”玛德琳轻声问道。她也只能轻声说话了,因为刚才她回头敏捷地三步并作两步奔上了台阶,有点气喘了。
“是我,”巴特利特太太回答说,一双黑眼睛转向她,玛德琳看得出她两眼下满是忧伤的褶皱,“你找我?你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人?”
“是的,是我打的电话。”玛德琳说。
她们相互靠近了一点。
“我认识你吗?”老妇人问。
“不认识。”玛德琳平静地回答。
她寻思别再拖延了,这可不像我。马上告诉她吧,别再让她等了。
“我认识斯塔尔。”于是,她说道。
老妇人的脸上掠过两种表情,两种自然的表情相继出现。这些表情明确生动,犹如两张不同的循环幻灯胶片,轮番在她脸上投射出各自的光彩。先是喜悦。由衷的喜悦。这名字本身就是她挚爱女儿的名字啊。有人认识她女儿。有人是她女儿的朋友。有人可以聊聊她女儿的事了。接着是一阵哀伤。毫不掩饰的极度悲伤。不是因她本人的缘故,而是有人认识她女儿。不是因她本人的缘故,而是有人可以谈谈她的女儿了。
她张开了嘴。但她的嘴只是张了张,嘴唇颤抖着,仿佛要合上嘴巴似的。她的眼中流露出痛苦。应该说,眼神中饱含着这种痛苦。
“进来吧。”她只是这么说了一句。很镇静。至少她的嗓音没有颤抖。
随着老妇人几乎难以察觉的轻微手势,玛德琳先走了进去。
老妇人随后进入,顺手关上了门。
这是一套小公寓房间,里面有两个房间,呈L型。也就是说,两个房间不在一条直线上,一个房间和另一个房间成直角,朝向不同。第一个房间她进门后即能看见。房间还算干净,但谈不上整洁。房间里没有灰尘或垃圾,但物件太多,杂乱拥挤。或许是因为房间太小,让人产生了这个印象吧。
“请坐吧,”巴特利特太太说,“不,别坐那里。坐这里更好。那只沙发的弹簧坏了。”
玛德琳就换了座。
玛德琳一直在想着,斯塔尔曾经就住在这里,这就是她住过的地方。就是玛德琳现在的身处之地。而就是因为我,她不再住这里了,她也不能住任何其他的地方了,是我造成了这一切,是我。现在,我该如何面对这双看着我的黑眼睛呢?我又怎么能看着这双眼睛呢?
“你还没有说你的尊姓大名呢?”巴特利特太太微笑着对她说。她有点爱怜地伸手在玛德琳的肩上搭了一会儿。
“我叫玛德琳·查默斯,”玛德琳说,“凶手。杀死您女儿的凶手。”但说出口的只是她的姓名。
“你认识她很久了吗?”巴特利特太太问道。她头颈上挂着的乌黑十字架饰物在反射的阳光里熠熠闪光,仿佛刚滴上了一颗泪珠。
“好像很久了——比实际情况还要长久。很久。一生之久了。”
这个回答字斟句酌,却没给巴特利特太太留下印象。巴特利特太太已经猛然转过头去。“对不起,我离开一下,”她声音嘶哑了,“我马上回来。”她走过门前过道,无疑这是个房间出口,房间没门。她出去右转,走进了隔壁的房间,显然是卧室。她去那里痛哭一番,玛德琳知道。
可她没听到任何声音,万一有哭声的话她也不想听到。可是毫无声息。
她没有一点轻松感,这只是个短暂的插曲罢了。她想换个心情,看看那些细琐的东西。其实她对那些细琐的东西没兴趣。
有一盏电灯因为没有足够的电线出线盒,电线垂悬着,接到了天花板上吸顶灯底座里。室内墙壁涂着深浅不一的两种绿漆,至少正对着她的那一面便是如此。表层大多褪色成略显发黄的绿色,如同豌豆开始干枯时那样的颜色。而在这颜色中却有一块椭圆形的绿漆,色泽更深,看上去像新涂的,就像刚抹过一层水似的。一枚光秃秃的钉子在那块颜色中间突兀着,已经说明了原因。那里很久以来就挂了一幅画,后来被取下了。窗前似乎有一个闪闪发亮的折梯。其实并非实物,只是阳光照射下浮尘折射出的幻象,恰好在那里,仿佛是为某个家政天使爬上去挂窗帘之用。而梯子闪光的横档则由窗外上方火警安全门通道平台地板上的条条缝隙折射而成。
对面屋顶,只能看到一条斜斜的屋脊线穿过房间窗子的上方。外面有个女人在晾衣服。每当她要放出更长的绳子时,你能听到她拉动滑轮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只是看不到她的人影和晾晒的衣物。
巴特利特太太回来了。一看便知她哭泣过了。
“我给你拿点东西吃吧,”她说,“我有点情不自禁了。来杯咖啡,好吗?”
“什么都不用,谢谢,”玛德琳真诚地请求,几乎到了有点厌恶的地步,“我来此地是为了和您聊聊的,真的。”
“你不会拒绝斯塔尔母亲的,是吗?”老妇人说得很亲切,“很快的。然后我们就可以坐着聊聊了。”她走进前门另一边的一个狭窄的小门里,窄得几乎像一条石缝,玛德琳能听到水流声,先是“咕隆隆”地流入一个鼓状中空的瓷水槽里,继而闷声闷气地流进一个锡罐或者铝器里。然后她听到煤气点燃时的轻柔声音。
巴特利特太太回来了。自从她让玛德琳进门后,她还是第一次和玛德琳一起坐着。
“您看上去很疲倦了。”玛德琳同情地说。
“自从她走了,我没怎么睡,”她说得毫不夸张,“我是说夜晚睡觉。所以只要有可能,我就得睡会儿。你打门铃时我正在瞌睡,所以时间长了点才来开门。”
“真是对不起,”玛德琳很懊悔地说,“我该另找个时间来的。”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拍拍玛德琳的手臂,在椅子里往后稍稍倚靠了一点,这很自然,“你还没有对我提起她呢。”
“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谈起。”玛德琳说。的确如此。
“她那时幸福吗?”
“那个,”玛德琳拖慢了语调,“我不知道啊。您知道吗?”
“她没告诉我。”巴特利特太太简单地回答。
“那么她在这儿和您在一起时她幸福吗?”
“开始她很幸福。以后——我也不能肯定了。”
玛德琳心想,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怎么才能弄明白呢?
“她有什么特别的——理想,她对您提过吗?”
“每个姑娘都有自己的理想。所有年轻人都是这样的。没有理想就不是年轻人了。”她伤感地说。
“但有什么特别的吗?”玛德琳仍然问道。
“是的,”巴特利特太太说,随后又说了声,“是的。”然后她不说了,似乎在仔细考虑该怎么说。
玛德琳等待着,屏住了呼吸。
“等等,”巴特利特太太提醒说,站起身来,“我听到咖啡煮沸了。”她走出房间去取咖啡了。
玛德琳轻轻地舒了口气,就像轮胎慢慢地漏气似的。她心想,哎呀,这该死的咖啡,我们正要进入话题时又被打断了。
巴特利特太太忙着端杯端碟以及小匙子,她还拿来一个装着小块方糖的玻璃杯,她把方糖放在果汁杯里而不是碗里,所以无法同时谈话了。无论原先玛德琳正要获得的聊天氛围如何,这也是她可以开口聊的最大程度了,但目前是消失了。
巴特利特太太坐在那里,啜饮着咖啡,一双黑眼睛从微微倾斜的咖啡杯上方看着玛德琳,但神态友好,十分信任。
我不能吃她的面包,玛德琳心想。她指的是饮料。她感到一阵恶心。我是个凶手。我不能坐在这里和她一起吃喝。我杀死了她的女儿。这么做简直难以想象,令人憎恨。
“你不喜欢这咖啡吗?”巴特利特太太问道,有点遗憾。
玛德琳勉强喝了一口。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我想,我能理解。”过了好一会儿,巴特利特太太温柔地说道。自从她们见面后,她第一次垂下眼睛,不再看玛德琳的脸了。
玛德琳把咖啡杯下的碟子放下了,让自己刚喝了一口的咖啡吐回杯子里。这倒不是多愁善感的脆弱表现,而是她感到喉咙堵塞了,就是咽下一口血温般的液体也能噎死她。她把咖啡杯和碟子放在一边。
巴特利特太太站了起来,不露痕迹地动手,忽然之间,咖啡杯都从眼前消失了。
当她返回时,玛德琳已经换到另一个椅子上了,用手臂侧面短暂地挡住了眼睛。
“你确实是真正的朋友,”巴特利特太太用赞许的口吻温和地说,“你确实是,”她又重复了第三次,“你确实是啊。”
“是的,”玛德琳带着痛苦的嘲讽说,“是的,哦,确实是。”
她们沉默了一阵。然后,玛德琳猛然转身朝着她——直到现在她一个肩膀偏向一旁——说道,“我猜想你知道怎么发生的吧?”
老妇人似乎在椅子里蜷缩得更低了,像泄了气似的坐着。“是的,我知道,”她说,“他们告诉我了。”随即她声音低了下去,“一次枪击——在街上。”她声音之轻微,玛德琳根本听不清了。但她知道老妇人说了什么,因为这些话是从老妇人口中说出,而她嘴唇蠕动的口型让她能想象到这些话与之相配。
过了一会儿,玛德琳开始问她了,“您——”然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我什么呢?”巴特利特太太立即问道,两眼看着地上。
“您——去过那里,去了那个城市了吗,他们通知您以后?您——把她带回来了吗?她是在这儿安葬的吧?”
“我没法去,”巴特利特太太说得很简短,两眼仍然低垂,“你知道,我在此孤身一人。我身体状况不允许我去——得到噩耗后的几天里我不得不躺在床上。”
玛德琳畏退了。
“但是,丧葬承办人塞勒先生很好,他替我安排了一切,负责所有的事情。他去把她带回来,亲自购买墓地。我没有足够的钱付全款,但他们让我分期付款,每次只需付一点就行了。”
玛德琳克制不住地浑身战栗。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糟糕,”巴特利特太太承认,“可你又能怎么办呢?死亡就这样突然来了,而你根本没有准备呀。我过去总是认为我会先走,她会为我料理一切的。我从没想到我会——我会埋葬她。”她攥起一个瘦小的拳头,苍白脆弱犹如象牙雕品一般。她举起拳头压在一只眼睛上。
玛德琳发觉眼下她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了。说不了什么了,只能等待下次了。
玛德琳站起身来,说道:“我希望没有——我没想要这样伤害您。”
巴特利特太太攥紧的瘦小拳头已经移到嘴唇上,堵住了嘴,像要咬进嘴里似的。她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原谅她还是接受她的道歉,玛德琳不知道。
“我可以再来看您吗?”她问道,“我可以再和您聊聊吗?”
说不出话的老妇人再次点了点头,但这次的意思很明确。
玛德琳走过她身边去门口,她伸手在老妇人的肩上搁了一会,只是徒劳地想给老妇人一点安慰。老妇人那只瘦小的拳头松开了,小鸟展翅般地张开手掌,轻轻地落在那只安慰她的手上。
在门口,玛德琳轻轻地关上身后的门,回头看了看。除了那个微微的手势,老妇人没有动,也没有转首目送她离去。玛德琳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光线形成了某种隐约的效果,柔和地聚焦于她的头部轮廓,她坐在那里,仍在那里。只是在感受,只是在呼吸。生活在死亡之中,或者说,死亡于生活之中。
有两种死亡我该为之负责,玛德琳自责地告诉自己,不是仅仅一种死亡。这也是一种死亡。哀莫大于心死。
第二天,当玛德琳抵达这座五层的小公寓楼时,她先是吃惊,继而有点不自在了。她看到了巴特利特太太那一身黑服的熟悉身影。老妇人就站在大门前延伸到人行道边的绿色帆布天棚下等候着。她不断地转头张望,先看看大街的一个方向,然后另一个方向,很显然她在等待什么人来临。玛德琳很清楚,等的就是她。从她旅馆出来的最近路径引导她走在大街对面,她知道老妇人还没有看到她呢,她行走的大街的这一边停泊着一望无际的汽车,阻挡了老妇人的视线。一时间,她忽然有了一种冲动,真想趁着老妇人还没看到她之前就转身回去。
老妇人头戴帽子,站在屋外。为什么老妇人会以这种方式等候自己?她要带自己去什么地方吗?她想让自己见见她的其他亲戚,她家族的其他成员吗?但是,这不就是玛德琳当初寻找她的目的吗?不就是为了借此通过她,通过其他的联系确定一些线索吗?那么自己为什么要感到紧张,又为什么要感到胆怯呢?
她促使自己转身向大街斜对面的巴特利特太太走去。而巴特利特太太看到她从两辆停泊的汽车中间走出来时,便走到人行道边来迎接她,同时几乎难以察觉地稍稍倾斜了一下脸庞,似乎是允许她亲吻一下。玛德琳的嘴唇轻轻地碰触了她的前额。
“我真高兴你这么早就来了,”巴特利特太太低声说,“昨天我忘记问该去哪里找你了。”
玛德琳于是就告诉了她住处,觉得没必要瞒她。
“我的确非常希望你和我一起去,”老妇人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也会去的。”
“去哪里,巴特利特太太?”但立刻,她本能地出于恐惧而突然陷入了一阵忧虑谨慎的模棱两可之中。
“叫我夏洛特吧。”
“去哪?”
“哦,当然是去参加十一点钟的弥撒。这儿过去转过街角就到了。我们去正好赶得上。”
凶手为牺牲者祈祷。噢,我做不到。但之前也曾有过此事。之前曾有过多次呢。凶手为被杀害者祈祷。可是,噢,我做不到。我无法和她一起去那里。
玛德琳站着,僵住了,脚下生了根似的。巴特利特太太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回头,看到玛德琳仍未跟随自己一起走,便伸出了手,她与玛德琳仅仅一个手臂的距离而已。她温和地拉住了玛德琳的手,又开始向前走了。玛德琳没有抗拒,跟在后面滑步似的走着,颇像一个被清醒者引导的梦游者。
她们转过街角,依然保持着这种奇特的手拉手方式,走到了教堂前。呈弧线状排列的灰色台阶通向教堂入口处,从两旁雕刻的壁龛里,那些圣徒空白的石刻眼珠无光无神地看着世间万物。
玛德琳的脚趾接触到第一个台阶时,她似乎从发呆的迟钝状态惊醒了,好像开关“啪”地关上了某种强迫性电流,她挣脱了巴特利特太太的手,止步不前了,巴特利特太太才比她多走了一个台阶。
“我不能进去,别叫我去。”
巴特利特太太的目光平静,毫无责怪之意,尤其是她的眼睛中似乎流露出无尽的理解,这就是老年智慧的体现吧。“是因为信念吗?还是因为你持不同的信仰?那么,去你的教堂吧。上帝的房屋都属于上帝。无论是唯一神教派,还是浸礼会教派,或是——”
玛德琳心想:凶手在哪个教派里都是凶手。
“我都会陪你去的,在你身旁一起祈祷,”老妇人继续说着,“用我自己的方式,但面对同一个上帝。我肯定我们各自的祈祷同样会上达上帝。上帝就是一个,没有分不同的上帝。”
玛德琳别转了脸,一副害怕受到打击或者袭击的样子。她不仅是别转了脸,而且是转脸向下。她全身向下倾斜,极力背离教堂大门,一副憎恨的神色,并非厌恶的憎恨,并非畏惧的憎恨。她全身开始剧烈颤抖,于是巴特利特太太放在她肩上的手也跟着抖动了。
“我在外面等您吧,”玛德琳声音低沉地说,“我就在台阶上等您。”
巴特利特太太看着她,深感奇怪。她松开了拉住玛德琳的手。“那么,我将做两次祈祷,”她平静地说,“一次为她,另一次——为你。”
她转身慢慢地走上台阶,推开了大门,走了进去。装有大型弹簧的大门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玛德琳站在那里等候着,寸步不动。一只脚踏在一个台阶上,另一只脚踏在下面一个台阶上,着了魔似的丝纹不动。
一些迟到者来到时,大门打开了,音乐声渐响,像是一首赞美歌,随后又轻下去成了一片嗡嗡声。她转过头,好像从暗紫色的隧道尽头看过去一般,只瞥见教堂内的墙上蜡烛上燃烧淌下的烛油闪闪发亮,犹如一串串金色的泪珠沿着墙壁流淌而下。随即大门又关上了,把世界一分为二,这个世界和另一个世界。
终于,弥撒结束了,人们走出来了,妇女和儿童都衣着靓丽,在她周围如花朵般地撒开,逐级而下。等他们都散尽了,街道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巴特利特太太独自一人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她是最后一个走出教堂的人。
她缓慢地走下台阶,转向一旁的玛德琳。尽管她两眼看着玛德琳,眼里却根本没有认识后者的神色。玛德琳转向巴特利特太太,上前跟在她身旁。但在回去的路上,她们一直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似的,却又莫名其妙地并肩走着。去教堂时的融洽气氛没有了,毁灭殆尽。
当她们走到公寓楼前时,巴特利特太太先行进了大门,以她的年纪而论可以这么做,但她却明显地没有为玛德琳拉着门,以致后者不得不紧赶几步推住了门才得以进去。上了阶梯到了房门前,巴特利特太太拿出一串钥匙,手颤抖着,无法把钥匙插进门锁。这串钥匙叮叮当当地在宁静的大厅里发出响亮的杂音。可是,当玛德琳伸手要拿钥匙帮她开门时,她猛然间一把攥回钥匙,不给玛德琳,几乎是满怀敌意。
最终她打开了房门,巴特利特太太一步跨进房门,旋即转身冷冰冰地面对着玛德琳,堵在门口使玛德琳无法进去。她的脸色灰白,神情悲痛,脸皮皱纹粗糙,石头一般冷峻。
“你为什么要想进来?我已经没有孩子了。”
玛德琳倒吸了口气,尖锐冰冷,吸进去时如刀片割喉一般的疼痛。
“我只有一个孩子。带你的懊悔找别人家去吧。”
玛德琳沉默不语。
“你就是那个人,”丧女之母继续说道,“你干的。你不愿和我一起走进教堂时我就明白了。”
一点一点地,她开始关她们之间的房门,门缝变得狭窄了,她还在说着。
“你干的,你。”
房门关上了。
玛德琳一阵绝望,身体半蜷缩着,肩膀倚靠在墙上,对着门道的一边,她垂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伸直了身体,转过身去,哀求地轻轻敲敲门。
没有回应。
又过了一会儿,她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门开了,巴特利特太太走了出来,身后拖着一个小小的带轮子购物车。她看到玛德琳站在那里等候着,但她没说话。
一个多小时后,她回来了,小购物车里装满了她此行购买的物品。她看到玛德琳仍在那里,她还是没说话。
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隔天大约在中午时分,门又开了,她再次走出来。她看到玛德琳又站在那里等候着,但她还是没说话。一段时间后,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件干洗好的衣服,用某种塑料袋套着。衣服挂在一个铁丝衣架上,衣架的挂钩从塑料袋的一端伸了出来,她用手抓着衣架挂钩,这样她在掏出钥匙时很难拿着衣服不让它拖在地上。
玛德琳走上前去,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衣服,为她拿着。与此同时,老妇人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随后,还是很自然地,玛德琳把衣服交给了她。她拿着衣服走了进去。
房门在她身后开着。
片刻之后,玛德琳有点胆怯地跟了进去,在身后关上了门。
巴特利特太太已经在桌子上放了两个杯子。
……
“我很年轻就结婚了。十七岁。我们一无所有,只有倒霉事,几乎从我们结婚的那天就开始了。现在有时候回想起来,那几乎就像个不祥之兆。
“在斯塔尔出生之前,我们先有了个小男孩。后来我们失去了他,那时他才五岁吧。”
“他死了?”玛德琳问。
“不,”她说,“不过或许他死了,我们从不知道。”
“我不明白。”
“他某一天失踪了。从这个世界上失踪了。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刚才他还在门前玩耍,我们都能看到的。可转眼之间就没了他的踪影。我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坏蛋诱拐了他,然后又抛弃了他。如果他只是丢失了,他最后肯定能给找回来。没有孩子会一直丢失的。警方寻找了好几个月,好几个月呢。他们最后在大约一年之后来找我。肯定有整整一年了。一年多。那时我已经习惯了没有孩子的生活。他们告诉我说,他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他肯定不在人世了,否则应该已经找到了。他们说他肯定是马上就遇害了,就在刚失踪的一两天之内,通缉寻找令还没完全开始发布。他的尸体以某种方式处置了,所以再也找不到了。那个年龄的小孩身体才这么小啊,”她虚弱地说,“你几乎可以把他塞进一个烧木柴的炉子里,或者丢进一满罐的灰里。也或者卷起来塞进一个阴沟里。”
玛德琳打了个寒战,咬了一下手背。上帝啊,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谋杀小孩更可恨的吗!比较起来,谋杀成人倒是显得干净些,堂堂正正了。
“即使如此,我还是没有放弃希望。一个母亲又能干什么呢?可是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贝内特,就是我丈夫,看到我整天情绪消沉,忧伤过度,他最后建议我们再要个孩子。我觉得他想让我摆脱此事,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我还是断然拒绝了。我不想再经历一次了。我害怕就在你变得依恋孩子,学会爱孩子时,突然又失去了孩子。我告诉他,在第一个孩子的事发生之后,假如我再要一个孩子,我就不会有片刻的安宁了。这对孩子不好,对我更糟。无论他怎么说,都无法说服我。
“哦,说起来,我觉得这是一件很微妙很私密性的事情,可是那么多年已经过去了,此事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突然发现又怀孕了。我甚至去找医生,让他帮我流产,可他说服我放弃了。于是,九个月后斯塔尔就出生了。”
可怜的斯塔尔,玛德琳心酸地想着。甚至连她自己的母亲当初也不想要她。
“后来呢?”
“此事使我俩的关系产生了裂痕,导致我俩感情分离了。这不是哪个人的错,我俩的婚姻一开始就不吉利。有些婚姻就是这样的。有一个很长的时期——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好,容忍,冷漠。接着在后期,他开始酗酒。我想他变得满怀怨愤。看到一个男人就在你眼前喝酒喝得要死要活的真是可怕。醉倒在地上,呕吐,行为下流粗鄙。我尽量不让孩子看到这一切,把她锁在她的房间里。我是说,一旦他在夜里回家就是这个样子。可孩子们很聪明,他们知道事情,他们能感觉这些事情。
“当时——我觉得这是件可怕的事,但上帝还是仁慈无限。对他仁慈,对我仁慈,也对他的孩子仁慈。在一个冰冻到零下几度的夜晚,他在门前躺着神志不清,站不起来,无法走路,冻死了。”
那么上帝对斯塔尔好吗?玛德琳的猜想有点离经叛道了。在给了她这么糟糕的童年之后,又在她才二十二岁时就把她带走了!
“在斯塔尔小时候,您担心又会发生像第一个孩子那样的失踪吗,就像您曾经预料的那样?”
“没有,很奇怪,我没有,”夏洛特回答,“我去了我的神父那里,他对我心情放松大有帮助。他说,事实上,闪电从不两次击中同一个地方,这种事情根本不可能在同一个家庭,、同一对父母亲身上第二次发生。我觉得此话非常明智,从那时起我就没有任何害怕了。”
“您肯定不反对这么做吧?”在玛德琳动手解开夏洛特递给她的一长包东西前,她问了一句。
“没问题,打开吧。你愿意就读读里面的东西吧,”夏洛特让她打开,“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就是些女孩子离家在外时寄回家的信。”
随后她又若有所思地加了句:“我觉得再保留这些信件有点傻,尤其是写信人已经不在世上了。”
“但我们时不时也都是这么做的。”玛德琳提醒她。
“你把它们翻过来吧,这样你就可以按顺序阅读了,”夏洛特说,“早期的信件都在底下,最近的都在上面。”
这倒有助于我更多地了解她,玛德琳自我辩解地想着,但她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她其实没想更多地了解斯塔尔,她只是想打探一下,看看能否找出些证据,几乎就像一个侦探似的。她内心有点不安,她知道聊天询问夏洛特和阅读斯塔尔的私人信件之间有着巨大的不同之处,这些信是斯塔尔写给另一个人的。至少,在她看来,这就是重要之处。这有点像看一个脱光了衣服的人。
她把信件拿到窗户旁,坐了下来,以便稍微私密地阅读。夏洛特坐着没挪动,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仿佛在回忆当初她自己第一次阅读这些信件的情景。
玛德琳没有从头到尾地阅读每一封信,没必要。她目光在信纸上快速浏览,只注意几个关键词语。一封信里符合她目的的要点和重要性往往就在关键词语里表达出来了。
……旅途真累人啊。当然,也有点想家了。思念您和我成长的家乡。在一个新城市里的第一个晚上你总会感到陌生……
……现在习惯了。开始觉得自在了……
……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非要拉我陪她去这个聚会。我真的不想去,可也只好答应,免得她觉得我不友好,对人冷漠。那里有个男子叫赫里克。看上去很不错。聚会后送我回住处,就送到门口。还问能不能给我打电话。我撒了个谎,说我这里没有电话。我还不想和什么人搞在一起,这事可以再等等……
……我去接电话时差点摔倒,结果就是他。看来是和我一起工作的女孩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了他。等着吧,我会抓住她,好好说她一顿……
……我越是想让他死心,可就越是不成功。这情况变得我没法掌控了……
……结果发现他已经结婚了。真的,他自己告诉我的,但也不会有什么用。我态度坚决地对他说再见,让他别再来找我了……
……此事给我的伤害比我自己意识到的还要大。我一定是卷入过深,远超自己清楚的程度……
……当他敲门说他是谁,我不愿开门,所以他从门下塞进来一张纸。我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他和她离婚的终审判决。这是无可争议的。我稍稍想了想,就开了门。突然之间,我们就投入相互的怀抱中。我直到那时才意识到,我长久以来已经爱上他了……
……昨天我们结婚了……
……我了解他越多,就越爱他。真像是梦想成真。我爱他如此之深,所以我有时真担心会有什么事发生,会有某种不吉利的命运来惩罚我们,谁让我们居然敢如此幸福呢。看上去一切都好得难以持续……
……到昨天正好是一年半了。整整十八个月。我们一年半纪念日,你是这么说的吗?他送了我一个漂亮的金手镯。每年你都会再送一个漂亮的饰品,直至成套饰品都全了。第一件饰品上刻字说“我爱你。”那么以后再送的饰品如何说得更好呢?我送他一个打火机,上面刻着他姓名的缩写。我们在公寓房间里举行了一个香槟鸡尾酒会,就我俩单独相处。然后我们出门吃了顿中国菜肴。餐后我们去了一个盛大的音乐演出会。演出落幕后,我们用力从拥挤的大厅里挤出去,这时他又想带我去那些大夜总会玩,以此结束这一天。我说:“维克,别在一个夜晚把我们的钱都花完。我知道你爱我。你不必那么铺张浪费地证明了。”他看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融化了我的心,就像把一个雪球扔进火炉那样。他所说的是:“你不让我证明吗?就今天晚上啊。你不让我证明吗?求你了,好吗?”那种小男孩的眼神,那种丈夫的眼神,那种情侣的眼神,我实在无法抗拒,无法抗拒。就在人群里,我伸手抱住了他,几乎全身都吊在他的头颈上了,我亲吻了他不下十八次。“世上只有一个维克,只有一个你。”我贴着他的耳朵说。“那是因为,”他说,“世上只有一个斯塔尔……”
玛德琳把信件重新折叠好,闭上了眼睛。
那么真实,她在想。那不可能是虚假的,不可能是杜撰的。写这封信所用的墨水在这么久之后依然散发出这种真情。他们不顾一起地相爱,疯狂地相爱,真实地相爱。
这是最后的一封信。之后就没有信了。
“但他的前妻并不甘心。她是个歌手,在夜总会唱歌。她脾气粗暴,明白我的意思吗?她就使了点坏,完全毁掉了他们的婚姻,完全毁掉了。”
“干了什么?”
“我根本不清楚。斯塔尔不愿意说。”
“斯塔尔见过她吗?斯塔尔知道她吗?”
“我亲自问过她。她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她。’这是她的原话,‘我这辈子从没见过她。’然后她说,‘她只来过一次电话。就一次,一天凌晨一点。就这个电话,毁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幸福,敞开了地狱的大门,把我推了进去。’”
玛德琳眼睛直瞪着她,全神贯注,心怀恐惧,惊讶不已。
“我盯着她时。”夏洛特看出了她的眼神含义。
“她说什么了吗?”
“只说了这么一句。‘我要报复她。’她攥起了小拳头,就这么紧握着,朝自己脸上两眼之间碰了下。‘我要报复她,’她说,‘可我要怎么做才能扯平她对我干的事?这种事世界上只有一次,只有一次,没有第二次了。’”
夏洛特走到门口,她看到玛德琳时面露喜色。她开始喜欢我了,玛德琳心想。她们相互轻轻地在对方脸颊上吻了吻。
“进来吧,”夏洛特说,“我会给你做点午饭。有人在一起吃饭真好,不感到孤单了。”
“不,”玛德琳反对说,“我是来带您出去。天气这么好。出去看看吧,好吗?”
夏洛特点点头。“天气确实好。我从窗口就能看出来。”
“我们去那个安静的小花园走走,离这儿不远——”
“湖边?”
“——坐在那里晒晒太阳,聊聊天。然后我再去餐馆或者茶室里买您喜欢吃的任何东西。您看,这样一起过上半天多么开心。”
“你会把我惯坏的。”夏洛特充满期望地说。
玛德琳对自己轻轻地摇了摇头,站着等待着,两脚半是在门外半是在门内。她不禁觉得有点不太诚实,有点偷偷摸摸。可她又告诉自己,这么做不会伤害夏洛特或对她不利。相反,她正在做夏洛特的女儿希望做的事,她正在试图实现斯塔尔的愿望。如果斯塔尔泉下有知,她会赞同的,她会感到满意的。
夏洛特出来了,只是戴了顶帽子,挎了个手提包,依然一身便装。
“要确保房门锁紧了。”夏洛特关上身后的房门时,玛德琳关切地提醒她。
她俩一起走在洒满阳光的街上,姑娘和老妇,就像母女俩一样。就像在过去的某一天里斯塔尔自己也会做的那样。
玛德琳轻叹了口气。斯塔尔,永远是斯塔尔。为什么我天生就是这般的良心过于敏感呢,她思忖着。那些没这么敏感的人,接受现状多么容易啊。
她们走进了花园,原本就悠闲的步子更缓慢了,沿着铺好的路面,蜿蜒曲折的长长步道悠然漫步。绿色植物之美令人难以置信,空气清新,阳光灿烂,使得植物越发翠绿欲滴,远胜自然。绿茵茵的草地宛如绿宝石般,甚至有点闪闪发亮,她猜想是刚浇灌过的缘故。树上的片片树叶犹如深绿色翡翠薄片,每棵树下都是一片蓝宝石般色泽的树荫。在泛着宝石般光亮的这一天里,整个景色就像是一张人工着色的花园风景明信片,花园恍如世外之境。
“即使现在,城市和花园有时也能这般漂亮。”玛德琳评说道。
“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常常来这里玩,好多次了。我母亲总是带我来。”
她们走过一个小湖,鸭子在湖上戏水。水花四溅,波光令人眼花缭乱,犹如铮亮的银器一般。就连笨拙幼小飞禽的羽毛也闪闪发亮,泛出铜色和绿金色的混合色泽。
就着老妇最后一句话,玛德琳看到话匣子打开了。
“我猜后来斯塔尔也来过这里吧。”
“是的,我尽量带她多来这里走走。时光轮转。生活真是奇怪。”
现在斯塔尔已去世了,所以老妇再也不能像她母亲那样,带着自己的小女孩来这里玩耍了。
夏洛特突然转向她,说道:“我知道你刚才心里在想什么。”
玛德琳倒没想否认。她只是点点头,说了句:“是啊。”
她们来到一个长凳前,玛德琳问道:“就在这里坐坐,好吗?”
她们一起坐下了。
玛德琳掏出香烟,递给她同伴一支。
“我多年不抽烟了,”夏洛特说,“可我觉得还是做点改变吧,只要对你没问题就行。”
“我想聊几句关于斯塔尔的事,”玛德琳说,“当然,只要您不厌烦。”
“现在也没什么厌烦了,”夏洛特说,“自打你来这里,过去甚至一想到她就心痛啊。可如今要是聊聊她反倒帮了我,让我放松下来。”
玛德琳就不再为开场白浪费时间了。“她回到那个城里去时,也就是最后离开您的时候,您觉得她是打算——去和她丈夫复合,与他和解吗?”她说完了,随手把饰着景泰蓝珐琅的小巧打火机扔进了手提包。
夏洛特抬头看看她,神情诧异。
“您怎么不太想说啊?您也不太肯定吧。”
“我很肯定。”夏洛特说着,别转头看着其他方向。
“您是肯定她不会回到他身边吗?”
“我敢肯定她不会回到他身边去。不是你说的那种回去。”
“哦,我明白了。”玛德琳简短地说。她希望现在已经对她俩的聊天施加了足够的推动力,剩下的只消随着话题聊就是了,不必问得太深入。
的确如此,但是有点勉强。
“她离开前的那个晚上开始收拾行李时,我特意问了她这个问题。做母亲的问问她那个结了婚可又离开丈夫的女儿,这是很自然的事,你说对吗?”
玛德琳点点头,不想打断她。
“她当即停下收拾行李,看着我。只要我还活着,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当时的那副神色。那副神色可怕极了,我过去从未在她脸上见过,也没有在其他人的脸上见过。她神色冷酷,绝对的仇恨。她眉毛倒竖,眼神冷峻得像岩石一样。她嘴巴也拉长了,抿成了一条怨恨的薄薄线条。甚至她的鼻子,随着呼吸一翕一动。我得说,那可是我见过最可怕的神色。
“随后她说话了,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变了,‘好吧,我去看看他。我去看看他,如果这是我最后要做的一件事的话。我去看看他吧,你尽可以放心了。’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看现在你也不明白吧。但我当时从她可怕到几乎是发疯的眼神里,刚才告诉过你了,我知道她不想和解,她不想原谅,没有爱的意思。甚至她说话的方式也是如此。她没有说‘我将回到他身边。’她没有说‘我将和他一起回来。’她一直是一字一顿地说:‘看看他。’好像这就是她话语中隐含的威胁或者任何其他什么的意图。”
夏洛特手夹香烟的方式就像一个不习惯抽烟的妇女那样,两只手指卷曲勾着香烟的最末端。她把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烟火。
“让警察逮捕他,或许把他告上法庭?甚至送他进监狱?”
夏洛特摇摇头,非常平静,非常缓慢地说:“可能更严重吧。”
“一个妻子又能做什么呢……?”
“她想杀了他。”
玛德琳不由自主地吃了一惊:“您怎么会那么肯定?”
“我有把手枪。”夏洛特说得很平淡。
“可您怎么知道她拿走了手枪呢?”
“我当时不知道。事出偶然。那晚她收拾好行李后,我们没有再谈论此事。我不想再看到她脸上那副神色了,所以,我不再提起此事。第二天,她出门一会儿,在上火车前去买了点东西。我正巧看到了几块手帕,那是我帮她洗干净并且熨好的。那晚我忘了还给她,这样就没有放进旅行箱里。显然,她也忘了手帕还在我这里。
“我拿着手帕进了她的房间。旅行箱锁上了,随时可以提走,但她把钥匙放在梳妆台上了。这样做也很理所当然,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爱翻看女儿东西的母亲,她很小时我也没这么做。我打开了旅行箱,开始把手帕平铺在最上层。就在此时,我感觉到一层层衣物下有个坚硬沉重的东西。我翻开来一看,是把手枪。”
玛德琳能看出她脸上又现出了些许恐惧和担忧,尽管这事已过去很久了。
“把枪留在她旅行箱里真让我担忧,我不断地回想起前一晚她脸上的神色,我不想她做这种事。惹上麻烦,她的一生就会变得毫无意义,毁掉了,无论他对我女儿干了什么事。于是,我拿出手枪,把箱子重新整理好,再次锁上。把钥匙仍放在原处。
“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把枪。我清楚如果她上火车前发现找不到手枪了,她会到处乱翻乱找。我不想让她再拿到枪。最后,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她也许从来想不到的地方。厨房里冰箱已经陈旧了,冰箱和墙壁之间有点空隙。我就把枪塞进那里。可是枪柄比较厚一点,无法从冰箱上沿空隙滑下去,所以枪就卡在那里,靠近冰箱顶部。”
“她发现少了手枪了吗?”
“没有,她没有再打开旅行箱。她最后买的东西都装在购物袋里了。反正旅行箱里也装不下了。”
她呼吸沉重了。“我们亲吻道别,她上了火车,那就是我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我再也没有收到她的信件。我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她死了。这一定就发生在她回去之后,一两天之内吧。”
然后,她补充说:“她甚至不让我送她上火车,我记得。她说她不想让我送她。这就足以说明她一心想去干那事了,干我刚才跟你说的事。我们就在公寓房间门口道别,就在楼上。接着我看着电梯门的小块玻璃慢慢下降了,就像一条生命慢慢消失了一样。”
两个小女孩踩着滚轮滑冰鞋经过,她们手拉手,两人共享一副滚轮滑冰鞋。一个滑倒了,差点把另一个也拽倒。倒地的小女孩脸孔抽搐,正要哇哇大哭,可她的小伙伴,就像一个小妈妈似的,费劲地把她拉起来,帮她把头发捋平,又把她裙子拉直了。小女孩终于没有哭出来。她们又滑走了,欢快如故。
“真可爱。”夏洛特看着她们远去,随口说了句。
至少,她们没有我们的问题,玛德琳心想。
“您后来怎么处理那把枪呢?”她问道。
“什么都没做。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也害怕告诉别人我有把枪。我还害怕去警察那里报告有手枪,因为警方会把她和枪联系起来。我如何解释最初是怎么会有枪的?我不能说我发现了枪,那样还会追踪到她头上。我也想过把枪用纸袋包好,扔进街上某个垃圾箱。可是别人也许会发现它,被引诱用它去干坏事。后来,在她死后,某天曾有个维修工来修冰箱,我担心他会看到,所以我就把枪取出来,藏进一个空的鞋盒里,再把鞋盒塞到壁柜底层。就一直藏在那里了。
“我们回去后我可以拿出来让你看看。
“每次我去壁柜取东西时,就能看到它,我不喜欢这样。它确实是我的心事。有天晚上,我甚至梦到了枪,它居然自己从壁柜里跑出来了。”
“我来把它从您手里拿走吧。”玛德琳说着,陷入了深思。
那天晚上,她在旅馆房间的小桌旁坐下。它其实是个书桌,有两个浅浅的抽屉,装着旅馆里的文具,空白电报纸,一本印好的旅馆洗衣价格目录,一大张绿色的吸墨纸铺满了整个书桌面。她把手提包放在桌上,打开了包。她取出了左轮手枪,仔细察看。刚才夏洛特把枪交给了她后,确实神色宽慰了。
她根本不了解左轮手枪,只知道它可以用来杀人,还有谁比她更清楚呢?她无法辨别这把枪的口径,只知道枪身尺寸相当小,这是妇女或少女通常会购买携带的典型手枪。但不管尺寸大小,它都能夺走生命。枪身镀了层镍,她想至少银光铮亮的部分镀了镍吧,枪柄不是骨质就是象牙,不过她不能肯定。
她把枪放在铺着吸墨纸的桌面一边,暂且放一下而已。她拉开了手提包内层的拉链,取出一个小小的廉价便携笔记本,任何一家廉价品店或者文具店都能买到的那种。笔记本页面窄长,上面印着一条条蓝色横线,更是表明这是个廉价货。封面上打上了一个词组“备忘录”,无意中倒也不乏嘲讽。
但是,笔记本内页上几乎没写什么,只有一行字:
报复那个女人。
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支带有圆柱形墨水盒的钢笔,“啪”的一声弹出笔尖。然后她握住了笔,却没写字,似乎是她一旦写了,所写的内容即无法改变,那么她会坚持己见。她想起了《鲁拜集》的诗句:“指动字成,字成指动;任你如何至诚,如何机智,难叫他收回成命消去半行,任你眼泪流完也难洗掉一字。”
她看看手枪,看看钢笔,又看看两者之间翻开的那页纸,上面除了一句话,仍是空白。这有点像签署一张死亡证。
她坐在那里,久久不动。房间里一片静默,在她内心的安静中交织着自我争辩,她能听到她放在办公桌上那只小巧旅行钟的滴答声。
一旦她写下了,必须照办,贯彻到底,她就是这样的人,没什么事能改变她。
突然,笔尖伸向纸面,一个“2”字就出现了。
1.报复那个女人。
2.
她又驻笔不动了。她两手合掌,钢笔仍然夹在交合的手指间,她举起手掌至嘴边,就这么举着,轻压嘴唇,仿佛与手掌窃窃私语一般。
我服药是为了治病,因为病又犯了,玛德琳心想,但是,我有权利这么做吗?她憎恨他,可我根本没有。那我怎么能有这个权利,我根本不认识他,从未见过他呢。
我答应过她,我对她发过誓,你不能对死者失信,不然死者会起来指责你的。
突然,笔尖戳在纸上,歪歪扭扭地迅速写出一行断断续续的字,其间书写流畅,手指松开了两三次,写好了。
1.报复那个女人。
2.杀掉那个男人。
[book_title]初识歌手德尔
玛德琳第一次看到她是一天夜里在那个叫“银泰姆”的夜总会里。她是那里的歌手,她有一个三人小型乐队伴奏,有钢琴手、打击乐手、铜管乐手。她在那里当歌手,很棒。
“噢,呵——呵——呵——呵,
我生命中有首摇篮曲,
自从你走后,
没有夜晚,没有白昼……”
室内的一边沿墙是一个狭长的舞台或者楼厅,仅一人高,她就站在上面,手扶栏杆,俯视听众。从室内另一边打出的一束聚光灯照在她脸上,精确得如同给她罩了一个白色面具一般,不会有丝毫偏差,而她的脖子、肩膀、手臂以及衣裙则隐入棕色的烟雾之中。
她歌唱爱情,哀叹爱情的失去。满场皆是一派温情脉脉的安静,这意味着她彻底掌控了听众。
情侣们肩并肩,手拉手,有人脑袋依偎在对方的肩上,神色虔诚,听得入神,体验着歌中的情景。这里的人年龄最多才三十出头。这是年轻人的场所。经营者的想法很好,玛德琳立即明白了其经营理念。
有钱人过夜生活是去大型豪华的夜总会,那里有跳舞场地、歌舞队,还有二十人的乐队。没钱的人则去街角的酒吧过夜生活,那里有邻近的朋友熟人一起看看电视。但还有一种人处于有钱者和没钱者之间,不能归入上述哪一类。年轻的已订婚情侣们和年轻夫妇们,他们仍然被玫瑰色的迷雾包裹着,依然相信爱情,依然想听到爱情的颂歌。眼下的这个场所就是为他们开设的,他们只需花一两块钱就行了。玛德琳能看到他们都簇拥着这位歌手,他们眼中的歌星。他们脸颊紧紧相贴,做着他们的美梦。他们还会再来,带着他们的朋友,都是他们一类的人:陷入爱情的年轻人。经营人有其内在的盈利之道,就是那些年轻先生们和未来太太们,是的,他确实有一套巧妙的手法。
在她唱这首歌以及随后的两三首歌时,玛德琳一直在思考。我怎么才能认识她呢?怎么才能真正地认识她?递上一张歌迷的字条,写上我敬佩她,想和她见面?那也就是一个微笑,握握手,几句客套话而已,然后我又得走开了。当男人们想要见一个演员,他们就成了守在剧场后门捧美女演员的男子了,我也这么做吧。她决定了,有点和那些男子类似,但心中的目的有所不同,她会成为一个守在剧场后门捧美女演员的女子了。
她在那里待的时间足以估算掌声的热烈程度了。掌声不是雷鸣般的,也不是猛烈的,这可不是在剧场里。但掌声倒是温和友好的,像柔和的夏雨滴落在锡皮顶棚上。他们喜欢她,那可是成功了一半呢。
这场所的外面毫不引人注目,你可能会轻易地错过。那里没有天棚,没有门卫,没有一长串到达或离开的出租车,那里只有大门上方一个极其简朴的霓虹灯,映出手写的“Intime”(“银泰姆”)字样,在霓虹灯的一边有个挂在架子上的广告牌,只是写着“阿德莱德·尼尔森,风格歌手”,还有她的照片,以及乐队名称,“三伙伴”。
在夜总会门前有点犹豫地站了一会儿后,她找了一辆出租车,算是补偿自己的辛苦吧。那出租车开来了,下了客,她就钻进去坐下,那座位尚未冷却。
司机等了她一会儿,好让她自己说目的地,最后回头投来征询的目光。
“我在等人出来,”她告诉司机,“请稍等。你看到我们前面车子过去一点的那个空当吗?能不能就停在那里,那样就不会堵住进口了。”
司机照办了,其动作之娴熟只有专业的出租车司机才能展示。这样一来,就让她脱离了阿德莱德·尼尔森走出来时的直接视线范围了。她对着几个走出来的人试了试视线范围,发现她在那个距离可以看清楚他们,只消稍微转头从出租车后窗看出去即可。
司机抽着烟,在行车记事本上计算起来。
她就坐着等待。
“关灯。”她突然说。
阿德莱德·尼尔森随意地在一个肩膀上披了条皮毛围巾,没戴帽子,玛德琳看得非常清楚。她就像玛德琳之前那样等待着,一度曾走向玛德琳乘坐的出租车,尽管车子的顶灯根本没亮。玛德琳退缩到角落里。还没等那女人走到玛德琳的车子前,另一辆出租车悄然而至,她招呼一声,就跨进了那辆车。
玛德琳说:“看到我们身后那个女人坐进去的车子了吗?就跟着它走吧。”
“又是这种事。”他漠不关心地说了句。
“不要跟太紧,但别跟丢了。”
他本就属于车技娴熟稳当一类的司机,已会掌控行车节奏和保持车距,每次能在交通信号灯转红之前开车通过,一次都没停。
在一个十字路口,前面的出租车被一辆横向拐弯的公交车阻隔了,错过了绿灯,所以司机也只得不过绿灯,和那辆车停在一起了。之后,行车节奏也没了,两辆车每次过路口都遇红灯而停。但它们每次都停在同一条停车线。
领头的出租车最终停下了,阿德莱德·尼尔森下了车,付了车费,沿一个暗绿色长长的人行天棚走进了一栋大楼里。
“门牌号码是什么?”玛德琳问道,仔细地窥视着。
“22号。”
此时她已经看清楚了。
“好吧,现在你可以开下去了。”她给他报了自己的住址。
“就这个地址?”他毫无表情地问了句。
“就这个地址。”
她明白他还会接着打听更多,他还真问了。
“她把你的男友抢走了,是这么个把戏吧?”
“我可没什么男友可以被她抢走。假如我有的话,既然他那么容易被抢走,那她可以留着他。”
她在沃尔沃斯零售公司购买的纸型公文包,在音乐用品商店购买的乐谱纸,乐谱纸上的音符是她写上去的,除了她本人外,这些东西都很糟糕,她放东西时曾这么想过,那倒不是开玩笑。
她会点钢琴,是在那种条件极其有限,二十岁左右每周上一次课的情况下学的。她还会哼曲子,可谁又不会呢?她知道,在一首抒情诗里,每隔一行的末字要和两行前的末字押韵,但当中的一行不必押韵。无论如何,大约某些歌曲也是如此吧。但她并不在乎别人是否会接受,而是别人是否觉得有点真诚。着手了解一个女人吧。
门打开了,她们第一次如此靠近。
在如此近的距离,阿德莱德的妆容显得夸张了。但玛德琳意识到这不是她的个人妆容,而是表演妆容,所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一副人造眼睫毛粘在她的眼睫毛上,毫不自然,醒目地突兀在她眼部周围,好似素描里的太阳光线。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香味,混合着酒香味和花精味,几码之外就能闻到,很难辨别哪种香味更浓烈些。她的头发卷曲到奇特的程度,发色是姜黄色的。她梳发时一定就像在梳理荆棘丛似的。她那双眼睛蓝得不真实,很可能在她憎恨什么时会变得几乎是绿色的。很可能她憎恨的东西很多。她身穿类似棉袄的衣服,长及臀部,下穿一条极短的短裤,均为白色。她赤着脚,玛德琳注意到她的脚指甲涂成金色。
她站在那里,有点挑衅的味道,倒不是针对玛德琳,而是针对世界。别碰我,否则就掐死你,就是这么一种气势。
“你就是那个人?”她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呢,写便条的方式。”
“我觉得那样写的话,我更有希望。”玛德琳承认。
“确实如此,”阿德莱德说得很直率,“不管怎么说,进来吧,”她生硬地加了一句,“让我看看你的东西是什么货色。”
她一屁股往后坐进了一张椅子,但她是在椅子旁侧坐下的,于是一条腿便搁在椅子扶手上,就这么搁着,与她身体形成一个突兀的角度。她开始草草地浏览乐谱纸。她满口吞云吐雾,突出下嘴唇,猛然喷出一口烟,笔直向上,直冲发际,拂动了垂落在额头一边的头发,技术非凡。
“题目不错,”她评论说,又大声地重复了一下,“《同情心(请接受我的好意)》。”
她站起身来,走到钢琴边。她倚靠在钢琴上,仍然站着,伸出一个手指,开始在键盘上敲打这些音符。她有点困惑地摇摇头,似乎要清除掉不和谐音,再重新开始。但她又摇摇头,停下了。
“你谱的是什么玩意儿?”她怒气冲冲地问,“这曲子根本还没有定型。”
突然,她又有了个想法。“也许我拿倒了,”她说,便把谱子在乐谱架上颠倒了一下,接着又倒回来,“不,谱号标志都说明该这样放。”
她长久地瞪着玛德琳,满脸怀疑。“你学过作曲吗?”她责问。
“不完全会,”玛德琳没做否认,“我所有的朋友都说这个曲子是我自然而然地谱写的。”
“哦,是吗?”阿德莱德厉声说道,“好吧,听我劝,立马拿着你的东西走人。真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但这东西肯定不是音乐。在我看来,那就是斯洛伐克人的摩斯电码罢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根本就不懂音乐,”阿德莱德厉声说,“你觉得只要拿一大把音符扔在纸上就会变成一首歌曲了吧。不是这么作曲的,就像你把颜料扔在画布上就想变成《蒙娜丽莎》一样荒唐。”
“我可是非常用心创作这首歌的。”玛德琳争辩说。
“哦,是吗?在我看来,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用心创作。我过去认识一个男子,他是个物理老师,他说过对于工作有个公式。我说那是肯定的,不就是两份勤劳加一份汗水嘛。但他却告诉了我一个公式,让我难忘。你知道是什么吗?”
玛德琳等待着。
“力乘以距离。换句话说,并不仅仅是你推动物体用力程度如何,还有你想移动物体多远。如果你拼足全力推动一堵墙,它不会移动一英寸,你根本就没有做成任何工作。而这个,”她挥舞了一下手里的几张乐谱,“这并没有移动任何物体。当然它没有打动我。”
“您谈论什么墙壁时,”玛德琳说,“我不明白——”
“你就是在用脑袋撞墙,”阿德莱德尖锐地说,“假如你想用这玩意儿来得到什么的,你可是浪费我的时间。”
那是你的歌,玛德琳心中暗想。你已经把一生都绑在这上了,这个女人却告诉你说这样不好。这是你的机会。如果你不能用这首歌赢了她,那就用你感觉可行的办法赢她。
她装出一副委顿失望的神色。“太遗憾了,”她呆呆地说,伸手从阿德莱德手里拿过那些乐谱,“我确实没有浪费您时间的意思。”
她走向门口,转动门上的把手,拉开了门。她转过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还得谢谢您。”她努力说道,她的嗓音说到后半截突然变了,然后她走出去,随手将门关上了。
才过了一会儿,她就听到门的把手开始转动,门就要再次开启了。她马上伸手扶着墙壁,脸埋在手臂里,一副崩溃心碎、完全绝望的青年女子神色。她甚至还微微抖动着肩膀,似乎是在无声地啜泣。
门开了,她知道阿德莱德正站在那里看着她。
“年轻人,”阿德莱德沙哑的嗓音稍许柔和了一点,至少,她的嗓音也只能这么柔和了,“很遗憾,我刚才对你太粗鲁了,年轻人。忘了吧,回来吧。我不会买你的歌,但我会请你喝一杯。这个星期二下午可真是让人孤独厌烦。”
玛德琳缓缓地抬起头,转过脸庞,让自己有点时间显出一副胆怯战栗的微笑。但她暗中却很高兴。她有把握了。
……
女人之间常常能比男人们更容易也更快速地形成友情。一方面,她们的自我并非那么脆弱,所以在面临一些误解的话和行为时,不会轻易生气动怒和表示轻蔑。一旦某个协议成立,大家接受了,她们就不会相互之间过于计较体面,更不会相互之间保持矜持。那是因为导致这些情况发生的紧迫因素往往并不存在。在经济上,她们即使有的话,也是极少相互嫉妒,并且,出于同样的原因,倾向于在经济上相互信任,不存在那种生意竞争上你死我活的冲动。
阿德莱德对玛德琳的友好表示倒是出于怜悯,这怜悯混合着她对起先勃然大怒的内心愧疚。但是,这种怜悯和内疚往往只能维持相互友好关系一段时间,而后怜悯的对象又会成为怨恨的对象,因其以不良情绪烦扰另一方。在此情形下,这两个女人快速通过了怜悯和内疚的阶段,进入了更深的关系层次。
玛德琳清楚,她结识阿德莱德时,她能满足对方想有个朋友的需求。她就是可以聊天,可以倾吐的对象。同时,她也是可以被引导,可以让阿德莱德感到高人一等的对象。
“就叫我德尔吧,”阿德莱德一开始就对玛德琳说,“不管怎么说吧,知道什么是阿德莱德吗?那是澳大利亚的一个城市名称。我敢打赌你从没去过澳大利亚。”
“您说对了。”
“我也没去过,可我已经去过足够多的地方了,所以我知道不必去那里。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所有的地方都一样,即使它们略有不同,而我无论走到哪里还是同一个人。我无论去哪里,我过的还是同样的生活。我会见到同样类型的男人,只是他们说话的口音不同。他们希望从女孩子那里得到的是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得到时给予的回报也是一样。我会唱相同的歌曲,从我遇见的人那里听到相同的废话。”
“您说得有点尖刻了。”玛德琳插嘴说。
“是吗?那是好事。你最好宁可对人尖刻一点也不要太温柔了。如果你对人温柔点,这世界上有的是人想一口把你吞掉。当你足够尖刻时,他们尝尝味道就走开了。”
“这就是您想要的生活?”
“这就是我为什么还活着的原因。”德尔说。
友情让德尔对玛德琳的态度柔和了,但这并未让她改变对玛德琳谱曲的看法。“那些根本不算歌曲,”她直截了当地说,“从你所写的东西来看,你不懂如何构建一个主旋律,更不用说弄明白和声效果了。如果你有强烈的旋律感,你可以找人配上和声,整理出一份主旋律谱,可我在这里根本没看到这些东西。哎,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谱写歌曲?”
“只是觉得我必须得做的事。”
“是啊,”德尔说,“嗯,我能理解那种感觉。那是某种渗入你内心的东西,很难拒绝。如果你很幸运的话,你同时具备愿望动力和天赋才华。但一些不走运的人常常有了这个少了那个。当然,如果你有了天赋才华,却没有愿望动力,那也未必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我认识一个女孩,我发誓她有天使般的嗓音,简直难以置信。她不是生手,唱歌时的乐句和节奏,任何细节都是恰到好处。但她万事具备,独缺一样。”
“缺了什么?”
“她没有唱歌的愿望动力,她根本就不在乎。她原本可以一举成名,成为头牌歌星,很可能就此走红了。灌唱片,上电视,甚至拍电影。她确实具备那种天赋。但她没有愿望动力,所以她忍受不了一大堆讨厌事,而这些讨厌事就是这个行当的一部分。你知道后来她怎么啦?”
“怎么啦?”
“她遇见了一个非常优秀的男孩,嫁给了他,现在她只给她丈夫和小孩唱歌,她家在郊外有个别墅,她心满意足了。听起来也不错,对吗?”
“不错。”
“那就是你只有天赋才华却没有愿望动力的结果。可如果换一下,只有愿望动力,没有天赋才华,那你就是一辈子的失望了。唔,该怎么说呢,如果你既有愿望动力,又有天赋才华也只不过如此了,因为在这个行当里,即使胜者也会浪费许多光阴。但是,至少在这条道上还有几个荣耀时刻,让你一直保持希望。”
“我没有天赋才华吧?”
“不在音乐里。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泄气——”
“什么呢?”
“你有几句歌词还不错。但它们不起作用,因为歌词不能存在于真空里。歌词不是诗歌,它只是一首歌的语言部分,它必须配得上曲调。真正好的歌词即使是自身完美,也有其内在的旋律等待作曲者去发现,去表达出来。你的歌词缺乏这种感觉,但零零碎碎地表现出几分天资。”
“比如说?”
德尔用拇指翻了翻玛德琳的谱纸。“喏,比如这里,”她说,“‘你和我,聚一起的孤单人,在我们自己的小乡村里,那里只有两口人。’这只是个片段,但里面有点我喜欢的东西。可是,这并不意味着这就是好歌词了。”
“也许我还可以再修改一下。”
“也许你行,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为此操劳。如果你停止去想它,所有的歌曲都在说相同的内容。它们都在用这种方式或另一种方式告诉你,爱情是神奇的。有的歌说爱情使人悲伤,有的歌说爱情就像野餐,但所有的歌都认为是爱情让世界运转下去的。你觉得人们还需要再听这类话吗?”
真有趣,玛德琳心里想道,德尔那么快就设法消除她自身的敏感性了。她假如就歌词片段说了句好话,转眼间就可用尖刻的嘲讽评论把它抹掉了。玛德琳总算明白了,这里有两个德尔。那个俗气艳丽、冷嘲热讽的德尔大多出现在舞台上,而另一个德尔总是躲在舞台幕后。
另一个德尔比较安静,不那么咄咄逼人。这另一个德尔难得说几句,说得太少了,所以你很想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她死了,被杀掉了,再也不会活过来了,所以你想尽量多地了解她。
“有个叫约翰尼·布莱克的人。他写了首歌,当时是最棒的,《达达尼拉》。他们从他手里拿走了,或者至少插手干预了这首歌的写作,为了要出版,他只得让他们修修改改,重新安排一两个音符。都是为了得到他们的份额。你知道歌词里的那个开始悠长悲伤的呼号吗?然后又逐渐消失了,然后再开始,再逐渐消失。每当我听到这里,我就想,那是约翰尼·布莱克在坟墓里的呻吟,因为他们挖走了他的心。
“还有一个叫拜伦·格雷的。他死时穷得身无分文。死后二十年,有人找到了他许多歌曲中的一首。歌曲题目叫《哦!》,只有这个‘哦!’非常可能是创纪录的最短歌曲题目。这首歌在一个演出季就创收了两万五千美元。没哪个死鬼比他更能赚钱了。
“这可是个艰难的行当。真他妈的艰难行当。别把自己卷进去了。哎呀,更不要牵连一大帮天真无辜的人。你给我的印象更像那类人。”
而在另一方面,她自相矛盾了,她会说:“这行当也有许多突如其来的灵感时刻,我想那就使得其他的一切都值了。
“就像那个勤奋的年轻歌曲作者,有一天他在纽约的大街上突逢暴雨。他一头钻进了最近的一家旅馆大堂躲雨,他坐在那里等雨停的时候,无意中听到一个妻子对她丈夫说,‘雨还没停啊?我们还不能走啊?’那个丈夫从他张望的窗口转过头来说,‘再等几分钟吧。等到太阳出来吧,内莉。’
“或者罗杰斯和哈特在巴黎差点撞车,和他们一起的一个姑娘手按着胸腔,喘着气说,‘我心脏不跳了!’”
玛德琳沉思着,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重人格。一个是我们可能成为的人格,另一个是我们现在的人格。
就德尔来说,她有着精明的一面,正如许多女人初见时让人感觉她仅仅是轻浮地生活一样。德尔不止是精明了,她具有优秀的商业头脑。就算她原先是为了不劳而获(这在商业里稀奇吗?),那么以她的聪敏,在其余方面,余下的事都可由她负责,如此一来,任何董事会董事都会赞成的。
她某一天炫耀了一件独粒钻石首饰,十分钟爱地朝它呵了口气,再用她衣袖摩擦一番,使其更为靓丽,然后漫不经心地说一句:“这个还可以戴两星期左右。”
“您什么意思?您还要还回去吗?”玛德琳吃惊地问。
德尔眉毛一竖,“理智点,”她告诫玛德琳,“只有弱智才会这么做。”
“卡罗尔·钱宁曾经唱过的那首老歌名叫,”她继续道,“《钻石是女孩的最爱》,就是这句废话。但又不对。你可以珍藏钻石二十年,但你得到了什么?仍然是钻石而已。钻石漂亮,但钻石不会为你赚钱。而任何不能为你赚钱的东西算不上真正的漂亮,对吗?可以这么说吧:美国电报电话公司股票每年收益3.6%。而钻石每年收益0.0%。钻石还喂不饱小猫咪呢。
“所以,我就这么做。我有个特别的私人朋友——”她突然停下来爆发出一阵大笑,“嗯,他也只能做个特别的私人朋友,是吗?他会时不时地见到这类东西,在一些特殊场合吧,比如说圣诞节啦,生日庆祝啦。我通常戴大约两个月时间,如果他觉得合适,习惯于看到我佩戴,就不会再去注意了。我就不再拿它出去炫耀了。我拿去我认识的一个珠宝经纪人那里,他就展示出来叫卖,之后他拿佣金,我拿余额。每次我会有损失,但我不介意。比如,一件珠宝值两千美元,我会很乐意卖一千两百美元。你永远不可能拿回原价的钱。然后我拿着这一千两百美元,这可是干净的钱,去找我另一个特别的朋友,他是个投资经纪人,他用我的钱替我买进一大把美国钢铁股啦、通用汽车股啦,或者其他的一些蓝筹股。我把这些股票放在一边,不去想。股票从那时起开始替我赚钱了。所以当某一天我的嗓音坏了,没法唱歌了,当那些人不再拿着钻石露面了,我也将有足够的钱进账,让自己活下去。”
“您已经计划好了。”玛德琳钦佩地说。
“你必须得这么做,这就是生活。你知道比利·霍利迪唱的那首歌吗?《上帝保佑拥有自我的孩子》。天哪,这首歌撕碎了我的心,她那种演唱的方式,她并不是仅仅演唱这首歌,你要知道,她自己写了这首歌。她不是歌词写手,演唱者只要演唱就可以了,但她写下了这首歌。在她写下这首歌之前,她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她亲身体验过了。‘上帝保佑拥有自我的孩子’。你不能等待别人给你,你不能依靠别人三明治里掉下的面包屑过活。‘上帝保佑拥有自我的孩子’。如果你不照料自己,你永远就是那个糖果店门外的孩子,鼻子贴在橱窗玻璃上,朝里张望,不明白为什么别人都有糖果吃,而你只有冷冰冰的鼻子和满嘴的口水。”
后来,她问德尔,如果她的男朋友知道她卖了他送的那些礼物,他会怎么想。
“从我这里拿走喽,”德尔说,“但他不想知道。因为如果他知道了,他觉得他要心烦心疼了,所以何必呢?他送我钻石因为他不能送我钱,那样的话会让我们的关系蒙上我们都不愿意的不洁之名。而除了钱之外,一颗以美丽面貌出现的钻石又是什么呢?他可以送我假冒珠宝,我佩戴后看上去和真的一样。但钻石是他可以接受的给我送钱的方式,如果我把那个值钱的东西去投资了,而不是佩戴,那我才是聪敏呢。可他如果知道了不会喜欢的,因为那就意味着他在看一样他不想看的东西。”
“所以说,上帝保佑那个孩子。”玛德琳说。
“阿门。你知道如何写歌了吗?先从情感开始——你自己的情感,不是从某个歌里得到的二手情感。而是那种你深刻地感受到的情感,就像黛女士在那首歌里的情感。然后写下歌词,歌词要好到有内在的旋律隐含其中。”
“我会有个更好的机会,”玛德琳说,“如果我有一架钢琴的话。我的旋律那么糟糕是因为我一直试图在头脑里听到音符,如果我有一架钢琴的话,我就可以弹出声音来,然后记下听到的旋律,而不是再去猜测旋律如何了。”
“那就省下你的钱去买架钢琴吧。”
“可我还没有足够的钱呢。就算我有钱了,我也还没有房间可放钢琴呢。我在想——”
“呃?”
“您有大量的时间不在家里,”她说,“假如我可以在您不在时来您这里,当然不是所有的时间,而是每当我有个想法要亲自在钢琴上完成的时候。假如我能这么做,我觉得我能写出几张主旋律谱,不再会是那种像斯洛伐克语似的摩斯密码了。”
“那就是我称之为你写的歌?对啊,我想是的。”
“假如我真的写出像样的东西,您就是第一个试唱的人。万一这歌曲大大地成功了,其他歌手也演唱了,那么既然您一直在帮助我,您还可以成为合作者。”
德尔摇摇头。“我觉得我挺善于建造空中楼阁的,”她说,“而你不但在建造,你还开始向四周出租房间了。你还甚至没有写歌呢,你就已经做梦登上全美劲歌四十强排行榜了,还想着我们两人分享专利了。这就是你所想的事吗?我希望你别指望搬进来,因为我不想有任何室友。”
“不就是一把房间钥匙吗,”玛德琳说,“我会先打电话确认您不在家。”
“希望如此。我最不希望的是某个人在错误的时间进入我的房间。”
“我会非常谨慎的。”玛德琳很顺从地说。
“好吧,就这么定了,”德尔说,“你可以配制一把我的钥匙。有一个条件。如果少了什么东西,你就该负直接的个人责任,并为此赔偿。”
“我同意。”玛德琳说。
“那么,这里是钥匙。”德尔走到梳妆台边,打开一个抽屉,拿出钥匙,扔在玛德琳的膝盖上。
“我可不是圣诞老人,”她让玛德琳明白,“而且,我或许还能从中找到一首像样的歌呢。哪怕赚点小钱也好。”
德尔不在时,玛德琳去了两次。经过一番里里外外的彻底搜查,她没找到她还不知道的线索,于是她不再费心那么频繁地去了。奇怪的是,她出乎意料地发现,比起德尔不在家时的寂静且仔细消毒过的环境,德尔在家时,她反而能打听到更多的情况,因为她们一起醉酒,然后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那个环境本身却没什么可告诉她,亦无诉说之声可用。那么,那个环境能向她显示什么呢?书桌抽屉里有两长条的紫色邮票;梳妆台上放着一瓶琥珀色的香奈儿香水;药品柜的架子上放着一小瓶阿司匹林;冰箱里有一夸脱随处可见的加拿大俱乐部威士忌,还有六罐喜力啤酒专为那些逐渐戒酒的人准备。甚至她那个记电话号码的小册子也用绳子挂在钢琴旁侧,显得清高慎微,只是记了一家酒类专卖店,一个音乐出版商,一家专为凌晨四点夜宵的通宵小吃店——和谁一起去呢?还有一个她购买鞋子的店家。根本就没有一个私人电话号码。
高明。她一定是把私人号码都记在脑袋里了。
人们似乎无论如何都不给德尔写信。倒不是他们不喜欢写信,很可能是因为在她和他们共处的世界里,大家都快速移动,没法等待收信,一个电话就能把所有的事说清楚了。昨日聚会时热切渴望,而到第二天或许早就冷静下来,漠不关心了,或者同时又有其他人跟随而来了。
在她目前的生活中,没有那两个当事人的照片,也没有她前夫的照片,那个男人之后和斯塔尔结婚了,但这最后的男人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奇了,她很可能早在精神崩溃时就已经把照片撕掉了。
她那里有一长串的医疗账单,都是同一个医生开的。第一张上面有金额。第二张上面在金额后加了手写的“请支付”字样。第三张上有了恳求口吻的“第三次通知”字样。最后一张上的金额上打了叉,加了一句“今晚怎么样?”
“原来这就是她关注此事的方式。”玛德琳忽然恍然大悟,颇感讽刺意味。
玛德琳几次在去过那里后留下字条:“已来过。试过了。马。”有一次,为了显得可信一点,她写道:“《从你那里得到的一首忧郁布鲁斯》这个歌名好吗?”
第二天在同一个地方德尔留下了一张字迹潦草的回条。“可能吧,但我不唱忧郁布鲁斯,记得吗?如果你要用我的钢琴创作,写些我可以唱的东西,至少是这样!”
玛德琳对此做了个鬼脸。
[book_title]德尔谈前夫
玛德琳明白德尔开始谈论她前夫的时刻会来临的,而它确实来了。如果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个男人,她迟早会对她闺密谈论他的。而如果她恨一个男人,她也会迟早谈论到他的。如果不是这样,她就不是真正的女人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去爱男人,更不会去恨男人了。
玛德琳在等待时机,她从不抛出这个话题,也不施以任何暗示,更不暗设语言陷阱。如果时机来临,这个时机将会更为自如,内容更为翔实。这个时机自己来临了。
一天,德尔正在浏览乐谱,想找些新的东西插入到她的曲目里去。她看到一个,开始以她的方式哼了下去。然后,她突然停下,狠狠地摔下乐谱,几乎是在拍击钢琴顶部了。玛德琳循声抬头望去。从她所处方位,她能辨识出封面上的题目,题目颠倒了:《往日旧情》。
“不好吗?”她问。
“太好了,”德尔说,“这已超出了一首歌了,是一段真实的经历。我知道的,因为我已经历过了。昨晚我见到了你,我又拾起了往日旧情。”她转向玛德琳,“管他呢,”她说,“你不会想听的。”
“不,我想听听。”
“为什么呢?就因为我随手拿起某个乐谱,陷入到某种情绪里了?这并不意味着我得给你讲一个悲伤的故事,让我们两人都感到忧伤吧。”
“有时把心事告诉他人对你有好处,无论是什么事,”玛德琳说,“这样可以从你心里解脱此事了。”
“转加到你身上了?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就是朋友的用处。”
“别给我说这些,”德尔打断了她,“我不知道朋友有什么用,但不是用来听人们隐藏在内心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吧。也许精神病医生会有用,而不是朋友。为什么你要听,对你有什么好处?”
玛德琳耸了耸肩。“也许我可以从中得到一首歌。”
“一首歌?”
“或者说是一首歌的构思。”
“我告诉你,”德尔说,“你不能靠了解别人的内心来获取好的构思,你应当以了解你自己的内心来获取啊。”
“也许了解别人的内心,或者听听别人内心的想法,不失为我可以借以了解自己内心的一种方法呢。”
德尔想了想。“是啊,”她稍后说,“有点道理。唔,如果你能忍受,我也可以。但我得把话说在前面,你或许会想拿把小提琴为我伴奏。就是这类故事。”
“悲伤的故事,嗯?”
“一场婚姻的故事,”德尔说,“有两种婚姻。糟糕的婚姻和想象的婚姻,因为真实的婚姻不好,而好的婚姻不真实。”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起。”
“你们两个怎么认识的?”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缅因州波特兰市的伊斯特兰酒店的邮政柜台边。我们两人都是为了休假去那里。我只想拿到房间钥匙。可职员却递给我一张留言条。我没看就说:‘这不可能是给我的,在这个城市里我没人认识!’我说对了。那是给一个瑞典的尼尔森小姐的。他们放错柜台格子了,那个字母‘i’写弯了,看上去就像是‘e’。
“这时他朝我笑了笑,我就任由他笑。他开始说话了,我也任由他说。我几乎是在他开口说话时就喜欢上他了。分手前,他说:‘现在你可不能再说你在这个城市里没人认识了。’
“第二夜,他在大堂里走到我面前,带我去了一个酒吧,给我买了杯饮料。第三夜,他请我吃饭。休假结束,我们分别回到了市中心,但我们已经约好了等我们再来时见面,我们确实这么做了。那时,我已经爱上了他。但他不爱我,现在我看清楚了。通过整个事情的前前后后,我是有点不同寻常了。但我俩都犯了同样的错误:我俩都错把我对他的爱当作是对他爱我的回报。当他吻我时,其实他只是在回应我的吻而已,并非出于他的原意。当他拥抱我时,他只是完成了我要拥抱他所形成的半个圆而已。凭借这种幻觉,我们结婚了。他说过的那些话,我让他记在自己心里。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糟糕的冒险。只要他还没有遇到他的真爱,我就安稳了。一旦他真的遇到了,难以自拔,我就全完蛋了。
“大约在我们结婚后两年三个月吧,他遇到了真爱的女人,二十七个月吧,不会错的。我们相处得非常好,在这开头的二十七个月里。他甚至不知道他不爱我。关于这一点,甚至我自己也忘记了,我一心一意地爱着他。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她是哪天开始出现的,我不擅长记忆。她倒没有像破坏了开关门的电子束那样非法闯入,我也不能确切记住她是哪天到来的,只是在大约第二十六个月和二十八个月之间,她出现了。
“有一件事我至今无法解释,我当初怎么会知道的。当时在他身上有了些微妙的变化,我就知道来了,现在我回头去看,我明白我当时就感觉到了,但我仍然说不出来我怎么知道的,只是当时就知道而已。
“她很年轻,我也就知道这些。有一天,我们一起走在大街上时,我看到他瞄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一眼。他对那女孩本人倒不感兴趣,那是一种推测性的眼光,所以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拿这个女孩和另一个女孩做比较。我就此知道另一个女孩一定年龄差不多,十八九岁左右。即使在爱情里也可以用到侦探手段。
“没多久,我对她了解得一清二楚,除了她的长相和名字。几乎就在他们开始爱上对方时我就知道了。
“我常常一坐就是几小时,一直在想,也许还能找到什么办法把他赢回来。也许还不算太晚。过去常有这种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为什么不能发生在我身上?
“对啊,可是怎么做呢?每次我都对这么问自己。怎么做?我从来就想不出个‘怎么做’?
“然后,一天夜里发生了一件事,给了我一点想法,我觉得看到了办法。当时我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电视,其实心不在焉,就在此时,电话响了。是个男人,他打错了。他问某某某小姐是否在,我说:‘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住在这里。’结果发现,我们两个电话的号码相同,除了最后两位数,就是这两个数字也只是顺序相反。他把顺序搞反了,就错打到我这里了。他道了歉,挂了,事情也就这样了。
“但我开始想了,越想越感到这也许就是我一直想找的办法。嫉妒。试图引起嫉妒。耐心没用,忽视对手也没用。如果我就此与他大吵大闹,大发雷霆,我只会更快地失去他。兴许嫉妒可以达到目的,他如果感到另有他人对我钟情,尽管他已不再对我有情了,我也会让他觉得我看上去更漂亮了。男人在这方面真是有趣:其他人不要的,他们也不要,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问题;而其他人要的,他们也会要,这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好东西。男人就像羊群。或者,我想应该说,就像狼群。
“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才鼓起勇气去试试。我一直在想这件事,但我还是没有做任何事。我常常想象他夜里回家发现我在他背后干的事时的脸部表情。先是震惊,然后愤怒,也许他甚至会扇我耳光,也许他会把我臭骂一顿,就像那些男人发现被女人欺骗时那样,骂各种各样的低贱下流话。我希望如此,真的希望如此。无论什么事,无论什么事都比冷漠的态度要好。
“就在他晚上去见她的前一天(我告诉你,我对他们的事非常清楚,就像我清楚自己的生日一样),我出去买了几样东西当必要的道具,我想你也会这么称呼这些东西的。其实,这些东西我一般不买。
“我走进一家香烟店,我问店员最好最贵的雪茄烟是什么牌子。
“‘加西亚维加雪茄,’他说,‘一盒十二元五角。’
“‘我不要一盒,’我说,‘就买两支吧。’
“他把雪茄装进一个小袋子,说道:‘你丈夫会喜欢这种雪茄的。’
“我的丈夫,我心里在想,不会喜欢的,这是我的愿望。
“我再从那里去了酒品专卖店,买了半品脱的波旁威士忌酒,这是我能买到的最小瓶装酒了。又不是真为了喝酒,没必要花太多的钱。
“为了使他觉得真有个男人来过,当然这男人是虚构的,我再细想了一下还需要什么,可再也想不出什么了。我决心要使这一切尽量显得真实,无所顾忌了。
“我们公寓有个矮个子老人,嗯,我估计他约莫六十岁吧,他从傍晚时分到夜里晚些时候都在电梯值班。其他值班员都是年轻人。我走出去,在大厅打电话叫他。他来了之后,我给他两支雪茄烟,附带一个要求,我敢说他从来没有从一个女租客那里听到过这种要求。
“‘抽这两支烟吧,’我说,‘但是必须得把烟蒂给我,我要把两个烟蒂都拿回来。别弄得太——呃——太潮湿了,如果你能办到的话。’
“他很善于掩饰自己感受到的任何惊奇。‘明天可以吗?’他问我,‘我会在六点喝咖啡时抽一支,另一支留在今天夜里到家了——’
“‘不,不,不!’我赶紧说,‘我必须要把两个烟蒂都拿回来,而且是在五点半前。你得尽量办到。’
“‘那可成了老烟鬼了。’他有点犹豫。
“我进房间去,把其余的事都安排妥当。我拿出两个高脚玻璃杯,在每个杯子里倒了大约一英寸的威士忌酒。然后我把两个杯子并排放着,靠得非常近,就放在前房间里齐膝高的点心桌上。接着我用一个大碗装上了冰块,在热水龙头下浇了点热水,这样冰块看起来好像是慢慢地融化了几个小时了。我再把房间里所有的靠垫拿来,分散在酒杯对面沙发上某个特定的位置周围,地上也扔了几个,看上去在那里曾进行过某种淫荡的事。
“我走进卧室,我对床做了精心布置。我先把床垫拉散了,看起来好像是遇到了地震一样。然后我把两个枕头叠在一起,再用手猛击,直到在枕头当中显出一个大大的凹陷来。我再拿出一条粉红色的尼龙内裤,塞在床单下,但又足以让人看得见。我是说,即使床上真的发生过那事也不会显得如此真实了。
“我稍许弄乱了头发,但不过分,因为一个女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头发,无论她心里在想什么事。我涂抹了比平时更浓的口红,再用一张克里奈克斯纸巾,故意把口红擦出嘴唇一角,仿佛我被疯狂地吻过了。随后我拿起威士忌酒瓶,就像你使用化妆水那样,这儿洒上一滴,那儿洒上一滴,两只耳朵后面也各自洒上一滴。剩下的酒就喷在地毯上,整个房间都有酒味,就像个酿酒厂似的。
“门铃响了,戴夫送回来两个烟蒂,放在一个空信封上。‘我把雪茄烟点燃后一支放在大堂信箱上,’他说,‘另一支放在十四楼的灭火器上,每当电梯里没人时,我就走出来吸上几口。但我感到有点恶心了。我从来没有这么同时吸两支烟的。’
“我给了他一点小费酬谢,拿回了烟蒂。我把一只烟蒂戳立在两个威士忌酒杯旁的烟灰缸里。我拿起另一个烟蒂走进卧室,放在床边的烟灰缸里。靠床近点就是为了显得是从床上扔进烟灰缸的。
“然后,我坐下来等待。等他回家,等他吃醋。他就会又对我感兴趣了。
“我费心安排好这一切,如果他根本不回家,那也是我的运气不好。他晚上去见她时常常不回家,直接在工作下班后去接她吃饭或做其他的事,路上来个电话,就扔给我一句简单的回话‘今晚在城里过夜。以后再回家’。如果他愿意的话,这些消息本来不必那么冷冰冰的——他甚至连‘我’和‘你’都不用了。而且从来不解释理由。我还不值得他撒个谎呢!
“但我至少在这一件小事上交了好运,如果没其他事的话。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前,我看到他出来,走进了大楼。
“我站了起来,得到了提示,要升起大幕——好戏开场了。
“他用钥匙插进门锁,打开了门,我有点受惊似的吸了口气,似乎大吃一惊。‘噢!’我说,‘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那你期望我什么时候回来呀?’他说道,一派毫无表情、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看他就像对我一样,对房间正眼都不看一下,如果我不点拨一下的话,他肯定看不出我整个的布置。
“我张圆了嘴巴,猛吸了一口气,手掌一下子捂住了嘴,瞥了一眼雪茄烟蒂,然后迅速收回眼光,装着很慌乱的样子。我觉得我装得很像。这可不是那种轻松的多人共玩游戏,大家或多或少都同时进行的。
“他注意到了我眼睛看的方向,也看了过去,终于看到了幽会留下的痕迹。
“我告诉你的都是真实发生的,详详细细,毫无遗漏。如果我有点半点虚荣的话,我会说点谎话,修饰夸张一番。但我当时没这么做,现在也不会,不会在他关注的地方这么做。
“他咧嘴对我笑笑,甚至没有嘲讽意味,也没有恶意,根本没这种意味。他笑得和蔼可亲,几乎就像是他撞见了某个男人的尴尬时刻的那种笑容。
“‘你的新朋友是谁啊?’他问我,然后他开始边解领带,边走进卧室,一分钟都没耽搁。
“我听到他在那里大叫一声‘哇!’接着一阵大笑。
“‘很高兴你很快活,’他对我叫道,‘因为我也很快活。这样我们都很快活,我们四个人。’
“他说着就开始冲洗,快速地刮了胡子,这样他可以又直接回到她身边去了。
“我就站在那里,一步都挪不动,委顿了,深感惭愧。刚才我做戏时脸上的点点红晕也许有所帮助,而现在是满脸通红,可根本不需要了。我能感受到脸上火辣辣的。
“他再次走进卧室,换上新衬衣和领带时,开始吹起了口哨。那倒不是虚张声势,也不是嘲笑我,不是嘲讽。那是他自然而为。我可以说,我可以说我是根据他吹出的声音这么认为的。他很可能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已经忘了他看到的一切,那对他毫无意义,根本不存在。
“他在为自己的幸福感吹口哨呢。
“他一抖肩膀穿上夹克衫,吹着轻快的调子,迈着轻松的步子走向房门,没对我说一句话,没看我一眼,没有在乎什么。他出了门就随手关上了门。
“我一下子懵了,一点一点,情绪越来越低落,就像是残春里败落的花一般。
“我当不好一个忠顺的妻子,也当不像一个不忠的妻子。”
她一下子摊开两臂,声调悲怅。“我究竟有什么用?”
“他再次回来已是非常晚了。他上床躺到我身旁。我把脸埋在枕头里。马上,他“啪”的一下开了床边灯,我估计是看几点了。那只冷冷的雪茄烟蒂仍在烟灰缸里,我放的地方。
“他一下子又关了灯,但在黑暗中我听到他喉咙深处轻轻地发出了偷笑。”
“我能说出他什么时候和她在一起。一个妻子永远可以做到。细小的迹象,泄密的细小迹象会出卖一个男人,如果你知道该寻找什么迹象的话。疲倦,懒惰,筋疲力尽,耗尽活力;像根木头似的躺在我身旁,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表情憔悴,脸颊凹陷,太阳穴凹陷,但在二十四小时之内就消失了,而在四十八小时内又出现了;两眼有黑圈,我知道那不是因我造成的。”
她微笑着回想。但那是一种悲伤的微笑,因为回忆起了一桩悲伤的往事。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那样就能阻止事情的发生吗?阻止那事吗?但我知道,我知道。噢,我太知道了。他倒不妨带几张照片给我看看。
“起初漫不经心,事出偶然,就像任何恋爱开始时那样。然后就进入一个常规,几乎就像结了婚的夫妇一样。一周三次约会,从来不脱班。他俩成了真夫妇,而我倒成了局外人了,徒有夫妻的虚名。”
“你丈夫和另一个女人睡在一起了。”她问玛德琳,“为什么此事那么重要?我当时想知道,现在还是想知道。假如他在遇到你之前和其他女人睡过,并且你也知道了,那不会困扰你了。而现在不同,我觉得她把现在属于你的东西拿走了,你的东西。之前,他不属于任何人,伤害不了任何人,而现在你被打劫的不仅仅是有形的东西,还有在那些时机,而不是其他时机,说过的那些亲密体贴的话。现在她接收了所有,这些不再是你的了,在那些时机一起做的各种计划,吐露的内心想法,叫出来的爱的昵称,说出来的爱的话语,所有这些都归她了,不再是你的了。
“你们一起站在那里,但是有一扇门已经在你们中间关上了。他在一边,你在另一边,你走不过去。不论你用什么钥匙,不论你如何用手捶门,各种锤子,各种斧头,都打不开或者砸不开这扇门了。
“那你怎么办?我来告诉你该怎么办。你就心怀此事生活吧,心怀此事才能尽量生活得好,不少人自我放弃了,虽然不是大多数人都是如此。那是对过于敏感的年轻姑娘而言,她们才开始了生活这个游戏,没有内在的智谋来支持。
“然后,某一天他为此事来找你。是他来找你,而不是你去找他。
“一天他来找你了。更确切地说是一天夜里。你躺在那里醒着,灯关了。你总是关了灯,躺在那里醒着。他躺在那里,在想心事。你躺在那里,也在想心事。但是这两股思绪不再像过去那样和谐交融了。
“他轻声问:‘德尔,你睡着了吗?’
“你同样轻声说:‘我醒着,维克。’
“‘我想和你谈谈。’
“你的心开始像手表上的秒针,‘滴答滴答’地走了起来。这就是了,最后来了,终于来了,就在这里了。
“‘这事情,’他说,‘我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你对此说了什么呢?你什么都没说,就躺在那里,半是让他自己想想该怎么说,半是希望他会就此把整个事情都忘了。
“可他没忘。
“他说:‘德尔,我们一起有过美妙的时刻,是吧?’
“你没回答。这可不是那种需要回答的问题。
“‘但有些事起了变化,’他接着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不是说那是你的错。那不是你的错。如果说是什么人的错,那就是我的错。可我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时其他人会不会犯错,我觉得人们没有多少选择。我觉得既然事情发生了,人们只能随着事情一起走下去。’
“直说吧,你真想叫一声。别谈廉价品小店似的哲学宏论了,直说吧。但是你只是躺在那里,等他说下去。
“‘德尔,我不能在这里再住下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曾有过感情,’他说,‘而现在已经没有了。’
“‘可我不是这样的,’你说,同时暗恨自己这么说,暗恨自己觉得有必要这么说,‘就我来说依然还在。’
“‘德尔,我要搬出去了。’
“‘什么时候?’
“‘现在,如果你希望的话。’
“‘疯了,’你说,‘现在是半夜里,你不想现在就走吧?’
“‘嗯,如果你肯定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不介意。’
“‘那么早晨就走。’
“于是他脱下衣服上了床。他躺在床的一侧,你在另一侧,你想马上入睡,但你当然做不到。你希望一直躺在床上你的那一侧,但你也做不到。
“于是,你蜷曲着身子转向了他。他也睡不着,你知道该怎么做,如何触摸他,你于是得到了你期待的反应。他开始不情愿。好像他和你做爱是欺骗了她。但你清楚你在干什么,他克制不住了。
“在做爱时,你所能想到的是这是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了。
“完事后,他睡着了。你想睡,但睡不着,过了一会儿,你就放弃努力了。你起来,在房间里走动,然后你回来,坐在床边,可心里却像陀螺一样旋转翻滚。”
“他醒了。我仍然坐在那里,眼看着窗外,在另一个房间。他下了床,走进浴室,开水淋浴。我当时想,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他淋浴了。像往常一样,他拍拍胸脯,喷喷鼻息,把水从鼻子里清除出去。
“我当时在想,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这么想,真是太奇怪了,是不是?也许在这个时候这么想也是对的。
“他穿上了衣服,走到卧室门口站了一会儿,朝里看看我,然后他收拾东西,同时大致打量了一下领带两端的长短。
“‘今晚我不回来了,’他说,‘我不会再回来了。我会让人来拿我东西,在白天某个时候吧。’接着他又加了一句,好像在征求我的许可似的,‘好吗?’
“‘好吧。’我说。我依然坐在那里。
“他说:‘你一点活力都没有了。’
“我没精打采地说:‘你也会这样的。’
“他最终收拾停当了,走出来,准备出门了。
“我说:‘你肯定你想这么结束吗,维克?’
“‘好啦。’他责备似的说。
“那可是我听到的最奇怪的分手话。
“他说:‘给你钱怎样?你最好现在告诉我个数目。’
“‘那不是我想要的,’我说,‘我自己可以挣钱。那是个最容易不过的事了。’
“他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我依然坐在那里。
“他出了大楼,走下门道,走到街上,转身抬眼向上看看我的窗户。他看到我正朝下看着他。
“他脱下帽子,向上挥了挥,算是对我的告别致意。然后他钻进门卫替他召来的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开走了,我的婚姻也完结了。
“过去我从不知道,让你自己的丈夫堂而皇之地那样对你挥挥帽子一走了之,是一种怎样的侮辱,它带给我多大的伤害,多深的刺激。
“我药柜里有一瓶安眠药。我拿了出来,再倒了杯水,我坐了下来,一片药一口水,直到药片吃完水喝光。这水的味道有点奇特,因为我不习惯直接喝水。
“我刚吃完药片就猛然恢复了理智。我对自己大叫,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他已经很舒适了,为什么我还要让他更舒适呢?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这样我可以报复他,找他算账,让他彻底不得安宁!我抓起电话,对着话筒大叫:‘犹大啊,约瑟夫啊,圣母玛利亚啊!谁给我送个洗胃器来,快!看在上帝的份上!’”
“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他。事先没约定,纯属偶然。在一个有纽约那么大的城市里,这种情况发生在两个人身上的概率大概是十年一次。
“他看着我,认出了我。他当然认识我,为什么不呢?我看到他无意停下来,所以我就停下来,或多或少地逼迫他不情愿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起来不错,很快乐,可这并不能使我感觉不错,感觉快乐。
“他说:‘哟,是你?’
“我说:‘哟,是你?’
“然后他说:‘哦?’
“我说:‘哦?’
“到那时为止,倒还真没几句对话可言。但这里面却包含了千言万语。希望啦,冷漠啦,嘲讽啦,还有恳求啦,反正很多。
“最后他说:‘就这样站着没意思。我们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
“我说:‘如果你认为我会不吵不闹就这么放弃你了,你最好再想想清楚。’
“‘你已经放手了,’他说,‘已经结束了,完结了。你没什么可做的了。’然后他开始走开了。
“‘真没了吗?’我在他背后叫道,‘真没了吗?瞧着吧。走着瞧。’但他甚至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那就使事情变得尖锐化了。那次街头上他竟然不理我,那就是事情的开头。爱在那时结束了。从那时起,再也没有什么爱了,只有恨。仇恨和计划如何伤害他。
“我着手策划,稳步进行。我一边唱歌挣钱吃饭,一边策划。其他男人向我示爱,我还是在继续策划。我上午在想此事,下午在想此事,晚上还是在想此事。
“最后,我想出了一个办法去陷害他,把一件不是他干的事归罪到他的头上。细节现在不重要了。但我需要一个帮手,所以我找到我的一个朋友,他仍然和旧日的朋友有联系,尽管他早已改邪归正了,大多数聪明人都是这样的。
“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不想参与,而且他还说服我,劝我放弃这个计划。‘这类事情总会出差错的,’他说,‘它们绝不是万全之策。你会成为唯一的受害者,德尔,而不是他。让他走吧,别再想办法让他回心转意了。他已经做了了断了,就这样算了,别再理他了。’
“那是男人的看法,不是女人的看法。我也太了解他的个人动机了,他爱上我了。维克曾和他有过太多的竞争,我嫁给维克后,他只好退居次要位置。难怪他更喜欢这么劝我,于是维克就安然无恙地退出了。
“哦,我放弃了那个不太现实的计划,但我一分钟也没有放弃策划。如果他认为我已经不再策划了,那他根本就不了解我。
“既然我伤不了他本人,我推断也许能通过她来伤害他。事实上,我越想就越喜欢这个想法。我觉得这个方法更好。假如对他干了什么事,他仍然还有她爱着他。假如对她干些什么,他就没人爱他了。那倒是两种方法中更好的一种。
“她多少有点宗教信仰,我有的是办法弄清楚事情。我了解到她总是去参加星期天上午的早班弥撒,早上七点钟的弥撒。他从来不去,而在一周里,她只在那一天自己去。她总是去同一个街坊小教堂,要去那里,她得穿过一条偏僻的小巷。星期天的清早,那条小巷可是死气沉沉的,没一点人声。那里有一个在建的新住宅区,那里的旧楼都搬空了,用板条围了起来。我亲自去看过了,你知道他们怎么做的,在窗玻璃上用白漆涂上‘X’做标记。在新楼建得足够高时就用长长的厚板脚手架围住,保护小巷行人。他们总是这样搭起脚手架,预防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所以在这下面行走就像是在钻一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