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八犬传
[book_author]曲亭马琴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74303
[book_dec]又名《里见八犬传》、《八犬传》等。日本“读本”。作者曲亭马琴(1767—1848)倾28年(1814—1842)心血才得以完成的一部长篇巨著。计98卷106册。写室町时代末期安房国泷田城主里见义实于安西景连率大军围城之际,与他所饲养的猛犬八房相约:若咬死敌将安西,则许以爱女伏姬为妻。后八房果然取得敌将首级,伏姬只得遵约随八房住进富山的洞穴,后因“物类相感”而怀孕。当八房和伏姬正欲自尽时,伏姬突然误中一弹,其胸前的珠玉顿时四散,变为仁、义、礼、智、忠、信、孝、悌八德化身的八犬士(即犬冢信乃戍孝、犬川庄介义任、犬山道节忠与等八人)。他们各自历尽无数艰险和苦难,后协力奋战终于恢复了里见的家业。本书主要模仿中国小说《水浒传》,并参考《里见记》等历史故事编写而成。尽管书中贯穿了“劝善惩恶”、“因果报应”等浓厚的儒、佛思想和武士道精神,但其构思宏伟,情节跌宕曲折;描写精细,文体优美,是日本“读本”中最著名的一部长篇传奇大作。此作品由李树果翻译成汉语,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年出版,全4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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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序
[book_title]译者序
《八犬传》,全称为《南总里见八犬传》,是日本江户文学名著,同时也是日本文学史上罕见的长篇巨著,至今尚有较深远的影响。曾被日本学者比作雨果的《悲惨世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和曹雪芹的《红楼梦》。1990年,日本岩波书店与《红楼梦》的日译本同时推出了一套全十册的《八犬传》新版本,称这两部书是中日两大传奇小说巨著。
这部作品是江户时代著名小说家曲亭马琴(1767~1848),从文化十一年(1814)到天保十三年(1842),用了二十八年时间写成的。马琴本姓泷泽,曲亭是他以我国的“霸陵曲亭”典故所取的笔名,另有蓑笠渔隐,也是他的常用笔名之一。马琴是个多产作家,仅读本类小说就有四十多部,《八犬传》无疑是代表作,自问世后便受到广大读者的热烈欢迎。1883年出版的依田百川(号学海)的《谭海》中,对《八犬传》是这样赞誉的:“文辞绝妙,引证精博,海内莫不读马琴之书焉,而《八犬传》最著云。书贾雕工,日踵其门,待一纸成刻一纸,一篇成刻一篇,万本立售,远迩争观。(当时发市之盛,闻之目击者,张灯彻夜云。)三都七道,边陬僻邑,公侯贵富,士女农商,道小说必称《八犬传》为巨擘。”《八犬传》之所以如此畅销,据认为是因其宏伟壮观的结构,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情节,以及瑰丽多彩的文字和寓意深刻的内容,再配以出自当代名画家之手的插图、绣像,以别具一格的图文并茂和雅俗共赏的大众形式,出现在江户末期文坛,博得了读者之好评,而被誉为江户小说之冠。
十九世纪初,在江户文坛曾出现模仿《水浒传》改编创作的“水浒热”。在此期间出现了不少改编水浒的读本类小说。马琴读过建部绫足的《本朝水浒传》,很受启发,便想写出一部能与《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等中国小说相媲美的小说,《八犬传》便是在他的这个愿望下所完成的作品。他在《八犬传》第九辑的附言中说,《水浒传》一百零八条好汉为数太多,而《西游记》只有师徒四人又为数太少;前者以虎头蛇尾而告终,后者又多重复。他所创作的这部《八犬传》,除八犬士外,再加上八犬女、里见侯父子与丶大法师,主人公一共是十九名,他认为既不多也不少。但是出场人物达四百余人,描写的时代亘室町末期的六十余年,活动的舞台以近江附近和房总为中心,涉及越后、信州以至京都,规模是不算小的。《南总里见八犬传》这个书名中,南总是地名,是现今房总半岛南部,里见是诸侯家的姓氏,八犬是姓中有犬字的八名武士。这部书是以足利末期的战国时代为背景,以在嘉吉之乱中里见义实从结城逃至安房,最后平定安房并在那里繁衍后代的一段史实为依据,又借用了稗史中“里见八犬士”的名字,安排了八名英雄武士作为中心人物,以这八名犬士的出世及其邂逅离散和聚会团圆为内容进行设计的。其中提到了一部分真实人物,也穿插了某些史实,但绝大部分都是虚构的。马琴起初的设计似乎并没有这么庞大,而是在多年编写的过程中,不断添枝加叶,引伸完善,终于写成了长达二百万字,一百八十回的章回小说。
这部书开头的一段楔子,很明显是蹈袭了《水浒传》第一回“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情节。但是马琴引用了大量的史实为背景,就连伏姬和八房的一段情节,也援引了《后汉书》、《搜神记》中高辛氏将少女赐给畜狗槃瓠的故事。仅此一段就敷衍了十三回,其细心的铺陈设计,为故事的展开设定了绵密的结构和因果。作品中随处都可以看到《水浒传》的痕迹,但并不那么明显。它不是整段端来,生搬硬套,而是把它掰开揉碎了穿插在其间,既不显山也不露水,使之浑然成一体。若仔细对照则会发现,黄泥冈、二龙山;卖宝刀、劫法场和景阳冈武松打虎等许多情节,都被移植在这部作品中。又如母大虫、鲁智深等不少形象,也似乎在书中可以找到,但却似是而非,并不一模一样,乍一看好似毫无相同之处,这里表现了作者高超的改编技巧。在它的后编中,即在第一百三十一回之后,移植了不少《三国志演义》中的故事情节,如亲兵卫被扣留在京都,犹如关云长之被困曹营。管领政元赠给他金银美女他都不受,只要了匹名马,以备回归东国之用。最后以放他回国为条件,前去打虎。在单骑回国的途中,于关隘受阻,政元追来相送。这些情节都是模仿《三国志演义》中关云长的故事改编创作的。在与镰仓两管领的三浦海战中,则蹈袭了赤壁之战中的许多场面,如草船借箭、巧献连环、蒋干盗书、南屏借风等等,都被网罗穿插其中,作者以其高超巧妙的手法改编创作,不仅是改头换面,而且真正达到了脱胎换骨的程度,不愧为改编小说中的一部杰作。
关于这部巨著的创作思想,马琴在第七辑的序言中说:“稗史虽无益于事,而寓以劝惩,则令读之于妇幼,可无害矣。”这是他所一贯坚持的创作态度和思想。他对《水浒传》也是以劝惩主义的观点进行评价的。他说:“梁山的一百零八个义士多半阵亡,最后宋江和李逵等也服毒致死,虽然看官会感到遗憾,但这是劝惩之所致,这种悲惨的结局,乃是作者的用心。”他对《水浒传》的创作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它是小说中之巨擘,是古今无与伦比的杰作。但他认为《水浒传》对劝惩考虑得不够,是其最大的缺点。日本在古代物语中也不乏劝惩的短篇创作,但他的劝惩思想,似乎更受到《三言》、《二拍》等中国小说的影响,在他的作品中表现得十分突出。他在《八犬传》中所创作的八个英雄人物,可以说是仁义道德的化身,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无不合乎道义的行动。通过他们与邪恶的斗争,最后战胜了邪恶,是以小说的形式颂扬了儒家的道德精神,从而使没有读过圣人书的妇幼得到教育,即寓教于乐。他所采取的手法是使好人和坏人直接对立起来,在情节纠葛的发展过程中,引起读者的兴趣。其结果是坏人灭亡,好人昌盛,使读者从而去恶扬善,这便是作者的创作意图。但根据事实往往并不一定好人必然得到善果,恶人一定得到恶报。如伏姬本来是个好人却没有得到善报,是有悖劝惩之意的。因此又辅之以佛教的因果观,说这是由于玉梓的作祟而遭到的不幸,最后玉梓受到了应得的报应也就解决了这个矛盾。又如义实因口出戏言而得祸,但由于八犬士的出世,在犬士们的辅佐之下,里见家得以兴旺昌盛,岂非又因祸而得福?即用塞翁失马的祸福转化观念与之相辅相成,使他的劝惩主义得以自圆其说。
马琴认为小说是供读者欣赏的玩物,他在第一辑的序言中说:“因为小说是玩物,所以要用华丽的词藻,或加些俗语俚谚,使之饶有趣味地敷衍成章。”从这里我们便可以知道,他的写作目的既然是寓教于乐,就不能使小说完全陷于说教,一定要在享乐中寓教训之意。所以在小说中夹杂了一些神奇怪诞的情节,这也无非是为了取得劝惩的效果。他很清楚,神奇怪诞的内容,会自然引起读者的兴趣。所以他认为在某些地方流之于荒诞,也是出于不得已。为达此目的,文字要通俗易懂,并且流畅悦耳。所以便如同中国六朝四六排联的骈俪体,不少是用五七调或七五调的韵文写成的。其中又多善于使用假借同音字的一语双关,而使之言外有意,充分发挥和运用了古代戏曲和诗歌中的传统技巧。但由于语言文字的障碍和译者的笔拙,未能在译文中充分表现出来,实乃一大憾事。其次马琴在小说的格式上也极力攀模我国的章回小说,如每回的标题都基本上是按作者的原词刊出的。又如开头和结尾的却说、话说、再说和闲话休提、话分两头、且听下回分解等等,都是原样照搬了中国的章回小说。另外有些在明清白话小说中常用的词,如:遮莫、这厮、这桩事、登时、当下等等,也都搬进了《八犬传》。他怕读者看不懂,便在字旁注上假名。关于此点他说:“至六、七辑于拙文中抄录唐山之俗语,以假名注之,使知其意。虽似乎多余之事,然而庶几可为世之独学寡闻,而想读唐山稗史诸生之筌蹄。此乃作者之亲切婆心也。”作者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渊博的学识,他所设计的历史背景和地理环境,都是经过周密考证的。文中引用的许多典故,特别是许多中国的典故,充分表现了他汉文学的精博知识和渊深造诣,实令人咂舌惊叹。我国古代故事中,当一代真主出现,必伴之以龙,马琴也引用了这个情节,所以第一回“季基遗训死节,白龙挟云归南”中对龙的阐述,虽从小说的结构来看,似乎显得有些累赘,不无蛇足之感,但这也是出于他的考证癖,想炫耀自己的才华,而使一般作家对此感到望尘莫及。
马琴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总结运用了我国稗史小说的许多创作方法。他归纳为稗史七原则,即:主客、伏线、衬染、照应、反对、省笔、隐微。他在《八犬传》的创作中,着重发挥了隐微的手法。隐微就是隐晦,不把作者的真意直接说出来,而让读者自己去琢磨、回味;也许读者一时琢磨不透,那就只好留待日后去觅知音了。在情节的设计上有隐微,在整个作品的寓意上也有隐微,即一个命题,或一个名字,几乎无不含有隐微。如开头的一段楔子,他说里见如无口出戏言之祸,怎有灭亡安西、成了安房一国之主的福?将爱女嫁给犬是祸,可是一变而出现了八犬士,成了辅佐里见的良将,犹如塞翁之失马。他把这个道理称之为倚伏,即老子所说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祸福是可以相互转化的,有如事物之表里。他就是根据这个指导思想,对整个结构进行设计的。另外在人物的姓名中,也可借以示其将来的祸福。这种例子在我国的稗史小说中也是常见的。如在《三国志演义》中,凤雏死在落凤坡,被认为是犯了名实相副之讳。马琴蹈袭了这个情节,在第二回中设计了光弘在落羽冈(日文中“落羽”与“落马”同音)中箭落马身亡之事。他说在《水浒传》中也有许多这类的隐微之处,然而唐山的文人才子没有详细评论这一点,所以未能发现这个隐微的手法。如卢俊义最后落水身亡是因俊义这个名字,是将的鸟字旁去掉换成人字旁。乃是山鸡,因爱自己的影子往往落水被淹死。还有他的仆人浪子燕青,在《博物志》中有云:“人食燕肉不可入水,会为蛟龙所食。”卢俊义之溺水似乎也与用燕青这个仆人有关。这些虽似乎牵强附会,马琴却大量运用了这种手法。如伏姬这个名字,是因在三伏所生,所以取名伏姬,后来竟成了八房之妻,伏字岂非又意味着“人犬”?又如八房这个名字,因它身上长有黑白的八撮斑毛,因而叫八房(房有一撮之意),后来则可理解为一尸飞向八方。诸如此类的命名很多,虽近似一种智力游戏,但是这种别具匠心的创作也为小说增添了新的情趣。他把这种手法称之为名诠自性,即名实相副之意,通过它也可暗示这个人的因果。
一部作品的寓意也是隐微,他称之为“文外之深意”。讲究运用隐微手法的马琴写了这部巨著,那么它的寓意是什么呢?依田学海认为这部小说是寓意尊王斥霸。此书一开始,便是消灭了弑君的逆臣山下定包。里见将军平定一国后首先是施行仁政,然后遣犬江亲兵卫仁去京都朝贡勤王。击败了两管领之大军后,又入贡京师表示尊王。就连对八犬士的赐姓,都要请示京师照准,这在战国时期是很少见的,因此得知他的意向是暗示尊崇王室。这个推论还缺乏其他足够的证据。而现代的日本学者则有人认为,这部作品产生于德川幕府十一代将军的家齐时代,是对该时代腐败政治的抨击和讽刺。他之所以采取隐微的手法,是因为直接讽刺当代的政治会招致笔祸。所以他便用历史演义的形式,把时代背景推至室町末期足利将军的时代,以足利义政影射德川家齐。在我国的古代文学中有发愤著书之说,《忠义水浒传》的李贽序中说,《水浒传》是发愤之作,施、罗二公身在元而心在宋,虽生在元朝却实愤宋事,所以破辽和灭方腊都是为了泄愤。马琴深受《水浒传》的影响,因此认为他似乎也吸取了李贽所说的这种手法。德川家齐执政多年,隐退后仍执掌着幕府的实权,是一代骄奢淫逸、为所欲为的将军。其侧室有四十余人,所生子女五十五人,在宫廷里仅砂糖一天就消费一千多斤,只此一点就足以说明其骄奢的程度了。幕府的财政赤字年年超过五十万两,全国面临体制危机。在家齐执政的五十年间,发生过许多次百姓暴动,其中在天保年间所发生的大盐平八郎的暴乱事件是最有代表性的。大盐平八郎是有实践性的阳明学者,对农民因天保的严重灾荒和过重的租税、劳役盘剥等所遭受的苦难深表同情。他主张对农民应该轻租税、施仁政。在他领导下的农民暴乱,是以废除町奉行(地方一级的政府之长)所代表的由腐败的官僚所施行的腐败政治为斗争目标的,这和晁盖、宋江等梁山泊首领所打出的“替天行道”的旗号颇有相似之处。大盐之乱是执政者腐败政治的必然结果。马琴说:“国之将亡必有妖孽”,所以才出现了妖虎,它是足利氏衰亡的前兆。现代的中日文学比较学家德田武先生认为,马琴是用隐微的手法,以妖虎影射了发动暴乱的大盐。妖虎既是足利氏灭亡的前兆,那么大盐之叛乱则是给执政者敲起了警钟。妖虎最后被犬江射死,大盐也终于遭到镇压。在他看来肇乱者必然要受到应有的惩罚,不然不足以达到劝惩的目的。他对《水浒传》也持同样的观点。他认为,《水浒传》如只有前七十回而无后五十回,梁山的一百零八名好汉,则只是占山为寇的强盗,而不是好人。待接受招安之后为朝廷效力才称得起忠义。最后受到奸臣们的陷害,多半遭到灭顶之灾,乃是作贼为恶的应得报应。
马琴把儒家的道德观念和佛教的因果观念融合在一起,建立了以劝惩主义为标识的小说观,写出了这部具有浓厚浪漫主义色彩的传奇小说巨著。他同施、罗二公一样,都因受到历史的限制而未能写出超越时空的作品来。尤其日本是个没有武装革命历史的国家,在那里不仅没有农民革命取得胜利的历史,甚至连梁山那样的局面也未曾出现过。所以《水浒传》和《八犬传》虽然有某些相似之处,而具体内容则显然有所不同。《水浒传》的结局是宋江等接受招安和遭到陷害致死,而《八犬传》的结局则是八犬士同侍仁君里见将军,得到大团圆。有人认为这便是马琴的理想世界。他奉行儒教,反对“作乱犯上”,对面临的腐败政治,只是期待能出现个仁君,这便是里见将军。八犬士都是好人,而好人又都遭到不幸,这都是由于管领家的佞臣们加害,这些小恶通过八犬士的复仇都一一得到解决,而其根本问题是宠信佞臣的管领们。于是便在一百三十一回之后的后篇,安排了对管领之战,通过这个战斗,使施仁政的里见将军得胜,从而得以驱除邪恶,使好人得势,实现了作者的理想世界,这大概便是马琴的最大隐微,也是这部小说的寓意之所在。
《八犬传》产生在大约一百多年前的十九世纪初,因受时代的限制,如以现代文学的观点.自然可挑剔出不少缺点。就其主要者而言,在结构上由于在二十八年的写作过程中不断地敷衍延伸,自第八辑之后,在章回的设计上,大有滚雪球之势,从这点就可说明其结构并非十分严谨的。在思想内容上除宣扬了儒家的道德观和佛教的因果观为中心的劝惩思想之外,也夹杂了某些怪诞、迷信,这些都是可以历史地予以评价的。在文字叙述上马琴虽然字斟句酌,精益求精地下了很大功夫,但由于过分求细求全,显得有些过于冗长。在人物描写上因为想把八犬士写成完美无缺体现仁义八行的完人,所以在人物性格上写得不像《水浒传》中的许多人物那么栩栩如生,反而觉得坏人写得很生动。在故事情节上也总是好人得救,坏人最后遭殃,而与现代小说是大相径庭的。总之,《八犬传》这部巨著并非白璧无瑕,但瑕不掩瑜,它无疑是日本文学史上的一部不朽名著。
惩恶劝善的小说,无论在日本或是在中国,都是自古有之,并非始自马琴,但却没有马琴看得那么重。他说:稗史小说的些许可看处,即在于劝惩。劝惩失正则徒致诲淫导欲。他在二十多年间孜孜不倦地动笔戏墨,就是欲以惩恶劝善教育那些愚执之妇孺翁媪,而成为他们渡过迷津之善筏。所以惩恶劝善无疑是马琴稗史小说的精髓。时代不同,善恶之标准自然亦各异。但在真善美与假恶丑的斗争中,人们总是希望前者能够战胜后者,即使在今天也不难在戏剧或小说中找到劝惩的痕迹,从这个意义上讲,马琴的创作精神不是依然存在吗?
这次把《八犬传》翻译过来介绍给我国读者,是因为这部巨著是模仿我国的《水浒传》和《三国志演义》所创作的具有代表性的日本小说,不仅从其结构和内容可以看到不少模仿的痕迹,而且大量引用了中国的故事典籍,有浓厚的中国趣味。它是一部别开生面的日本小说,可以说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结晶。我们读了不仅感到格外亲切,同时对我国古代的文学作品在海外所产生的影响,而感到自豪。另外日本人民之善于移植外国的东西使之化为己有,这种引进消化的学习精神,也是我们很好的借鉴。它不仅来自近代,而是从古代就早已得到发扬光大,所以在各个领域不断取得一个又一个的丰硕成果。
此译本根据1910年日本国民文库版四卷本译出,同时也参照了1990年岩波书店文库版十卷本。译文中〔〕 内是原文夹注。因这部书尚无日语现代语译本和注释本可供参考,所以译文中的误译之处,希予以指正。
李树果
[book_title]《八犬传》序
初,里见氏之兴于安房也,德谊以率众,英略以摧坚。平吞二总,传之于十世。威服八州,良为百将冠。当是时,有勇臣八人,各以犬为姓,因称之八犬士。虽其贤不如虞舜八元,忠魂义胆,宜与楠家八臣同年谈也。惜哉载笔者希于当时,唯坊间军记及槙氏字考,仅足识其姓名,至今无由见其颠末。予尝憾之,敢欲攻残珪。自是常畋猎旧记不已,然犹无有考据。一日低迷思寝,之际,有客自南总来,语次及八犬士事实。其说与军记所传者不同。敲之则曰:曾出于里老口碑,敢请主人识之。予日:诺,吾将广异闻。客喜而退。予送之于柴门下,有卧狗在门旁。予忙乎踏其尾,苦声倏发于足下。愕然觉来,则南柯一梦也。回头览四下,茅茨无客,柴门无狗吠。言熟思客谈,虽梦寐不可舍,且录之。既而忘失过半,莫奈之何。窃取唐山故事撮合以缀之。如源礼部辨龙,根于王丹麓《龙经》。如灵鸽传书于泷城,拟张九龄“飞奴”。如伏姬嫁八房,仿高辛氏以其女妻槃瓠。其他不遑毛举。数月而草五卷,仅述其滥觞,未创八士列传。虽然,书肆豪夺登诸梨枣,刻成又乞其书名。予漫然不敢辞,即以八犬士传命之。
文化十一年甲戌秋九月十九日。洗笔于著作堂下紫鸳池。
蓑笠陈人解撰
世称之为八犬士者,则为犬山道节〔乳名道松〕 、犬冢信乃〔乳名志之〕 、犬坂上野〔乳名毛野〕 、犬饲见八〔乳名玄吉〕 、犬川庄助、犬江亲兵卫〔乳名真平〕 、犬村大角〔乳名角太郎〕 、犬田汶吾〔乳名小文吾〕 也。其名略见之于军记,然始终不详其本贯,实乃憾事。故仿唐山高辛氏之皇女嫁槃瓠〔犬之名〕 之故事,撰写是篇《八犬传》小说,推因说果,以警醒妇孺。
初辑五卷,叙里见氏之起于安房,亦为模拟唐山演义中之情节,与军记乃大同小异。且以狂言绮语,或间有俗语俚谚,谐而缀之,以玩物视之可也。
此书之第八回,从堀内藏人贞行于犬悬里获雏犬始,至第十回,义实之女伏姬进入富山,乃全传之开端。然其首尾俱全,完整无缺。至二、三辑,为八人各自之列传。拟于每年春续出一辑,全书完稿始需时二三年。
蓑笠陈人再识
[book_chapter]壹:妖刀村雨
[book_title]第一回 季基遗训死节 白龙挟云归南
京都将军,镰仓副将,武威大衰,刚愎自用,致使群雄拥兵自立而进入战国时代。靖和天皇的后裔、源氏的正支、原镇守府将军八幡太郎源义家,在战国之际,避难于东海之滨,开辟领地,振兴基业,繁衍子孙及十世。现今的房总国主里见治部大夫义实,就是其十一世孙里见治部少辅源季基的嫡子。时值镰仓副将〔镰仓公方〕 足利持氏,屡思自立,拒纳执权上杉宪实的忠谏,不顾嫡庶之义,与室町将军足利义教失和。京都军队骤然进讨,并与宪实协力,势如破竹。持氏父子被囚于镰仓报国寺,剖腹自尽。此乃后花园天皇永享十一年二月十日之事。
持氏的嫡子义成,与其父一同自尽,遗尸镰仓。其次子春王、三子安王,幸得突围逃至下总。当地诸侯结城氏拥戴二亲王为主君,不仅不听京都的军令,对管领〔上杉清方、上杉持朝〕 的追剿大军也在所不惧。以仗义勇为、不计死生的里见季基为首,聚集受持氏恩的武士据守结城。虽受重兵围困,却坚守城池。从永享十一年春至嘉吉元年四月,被围困达三年之久。外无援军,粮矢断竭,已濒临绝境,只有突围决一死战。于是结城一族和里见主仆,打开城门浴血奋战,砍杀入城之敌,士卒皆战死,结城终于陷落。两亲王被擒,在美浓的垂井遇害。史称结城会战。
却说季基的嫡子里见治部大夫义实,当时被称作又太郎御曹司,年虽不满二十岁,武勇智略胜过其父祖,且举止文质彬彬。三年来与父亲相伴,不厌被围之困苦。突围之日也是身先士卒,杀敌十四五骑,还想与劲敌交锋,誓死向前。其父季基遥见而忙呼唤制止道:“义实,勇士不能忘身而逞一时之勇,今日死得其所,似乎无可非议。但是你我父子一同战死,则是对祖先莫大的不孝。与京都和镰仓为敌,一心奋战,已势竭力穷,今日城陷,父为尽节而死,子为父脱身,保存一条性命,何耻之有?赶快杀出重围,等待时机重振家业。快逃走吧!”父亲如此催促,义实听罢,在鞍上低着头,没有立即从命,却说:“您说得虽是,但眼看父亲拼死而不顾,竟厚颜无耻地逃走,虽三岁之幼儿亦不为,何况生于武士之家者,儿今已十九岁,深通文武之道,顺逆邪正,古人之得失也大体知晓,只想同您共赴黄泉。死得其所而不死,遭人耻笑,身败名裂,有辱祖先,非儿之所愿。”季基注视着他的脸颊,频频点头,赞叹义实说得好,又说道:“尽管你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倘若我让你改换衣装,圆顶黑衣,出家为僧,你可以悖逆我的教导;如拒绝等待时机重振家业,则是不孝。难道你不知道,足利持氏并非吾家世代相传的主君。原来我们的先祖跟随同族的新田义贞,在元弘、建武时期曾立战功。从那时起即是新田的党羽、南朝的忠臣,但由于明德三年冬初南帝入都,便失掉了赖以遮雨的大树,因而不得不另受招募跟随镰仓的足利家。亡父〔里见大炊介元义〕 伺候满兼主公〔持氏之父〕 ,我侍奉持氏,今为幼主已尽了忠心。连这个义理都分辨不清,只知去死,能说是好武士么?学问也白学了!你如此不听为父之言,吾非汝父,汝亦非吾子。”父亲焦急气愤的言词,使义实受到义理的苛责,不由得伏在马背上潸然泪下。他们父子孰死孰生,谁先谁后,也是未卜难知的。摇旗呐喊进攻的敌军如海上传来的惊涛骇浪。季基回头一看,已不能再犹豫,对早已心领神会的谱代家臣杉仓木曾介氏元、堀内藏人贞行等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起身道:“我们陪同小主人一同逃走。”说着木曾介忙为义实牵马,藏人在后边打马,向西逃去。季基心想,此时此际,与从前的楠木正成公在樱井驿将其子楠木正行打发回去,心境相同,其忠魂义胆也大概如此吧!身边剩下的士卒凄然地在列队等待着。季基看了逃走的儿子一眼,现在好像松了口气,该是决一死战的时候了。他勒紧缰绳,重新骑好战马,带着不足十骑的残兵,慎防敌军从两翼包剿,直向密集进攻的敌军冲去。勇将手下无弱兵,主仆一骑又一骑地杀伤敌人,士卒们心里只想着让义实易于从后边逃脱,而不让占优势的敌军前进一步。他们踏越战友的尸体,挥戈制敌,与敌军拼杀、扭打在一起。大将季基更是异常骁勇,八骑随从均死在乱军之中。鲜血染红了野草,双方横尸遍野,虽被马蹄掀起的尘土埋没,但他们不朽的英名传至京师,表现了大丈夫壮烈牺牲的精神。
这时里见义实由杉仓、堀内领着已逃出二里之遥。严父的战况如何,着实放心不下。几次勒马回头张望,只听得喊杀声、利箭的鸣叫声,一片喧嚣嘈杂。心想大概城已陷落,只见火光冲天,说声:“糟啦!”便想立即勒马杀回。可是两位老臣从左右拉住马头,一动不动地说:“这可不妥,您莫非糊涂了么?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要听从老爷的教诲。现在回到城中,只有无谓地丧生,是比古歌中的飞蛾扑火还轻率的行动。夫大信不信,大孝似不孝,这些古人的金玉良言,您不是平素常背诵么?不论贵贱,忠孝之道只有一条,怎能迷惑了呢?”紧拉住马头又说:“请您往这边走。”孝子的悲伤使义实方寸已乱,频频焦急地喊叫:“放开我,贞行!氏元,不要管我!你们的忠言虽合父亲的心意,在此生死关头如能忍受的话,我还能叫为人子者么?放开!放开!”扬起鞭子无论怎样抽打或镫马,两位忠臣双拳坚如金石一点也不放松,任凭鞭子怎么抽打还是牵着往前走。走过马坛、鞍悬、柳坂,烽烟已离得很远。来到火退林附近,洋洋得意的镰仓军二十余骑从后边追来,呼喊道:“不愧是英勇的武士,跑得真快呀!那个穿绯红色铠甲,头戴五块瓦头盔,中间闪着银光家徽的,定是一员大将。卑鄙!回来迎战。”义实毫没犹豫,心想,你们这些讨厌的喽罗,我并非惧敌而逃,回头迎战又有何难?立刻调转马头,挥舞太刀杀向前去。心想不能伤着大将,杉仓、堀内两人并排挡住敌人的进攻,挥枪冲了过去。义实唯恐老臣受伤,便驰马向前,主从三骑争先恐后,冲入敌群之中。他们十字阵穿过去,又圆形阵杀回来;一会儿鹤翼阵左右联防,忽而又鱼鳞阵品字队形,东挡西杀,南击北奔,马不停蹄。他们深得《三略》之传,八阵之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施展了奋力迎击的秘法。千变万化的太刀如风驰电掣,使敌人乱作一团,一窝蜂似地退了回去。敌人退走后,杉仓等劝主公徐徐逃走,对又追来的敌兵放箭射杀。在灌木林中且战且走,跑了二十几里,终于日落西山,旧历十六的一轮圆月当头升起。
此时已没有敌人追赶,主仆们奇迹般地逃脱了虎口。当晚借宿在一间草屋里。次日清晨,把马具留给了主人作谢礼。他们化了装,深深戴着斗笠,虽然东西都是敌人的地方,但不能只顾盲目逃走,朝相模路走了两天,第三天到达三浦的矢取海岸,带的粮食已经用尽,囊中也没了盘缠,主仆已成江湖沦落之人。他们饿得四肢无力,坐在松树下,等着遥遥落后的堀内藏人贞行,准备一同去安房国。辙鲋之急,刻不容缓。遥望前方,沧海一片,碧波荡漾,白鸥安眠。时值旧历四月夏初,面对好似劈开的锯山,这里如用凿子凿的、那里又好像用刀削的陡峭石壁,令人望而生畏。长汀曲浦的旅程,使人心碎。含雨的渔村杨柳,送晚的远寺钟声,倍增凄凉。如果不是这般风云变幻,何至落到这般境地。急忙奔往渡口,可是没有一艘渡船。当下杉仓木曾介氏元召唤在茅屋门前收干鱼的渔家孩子们,向这些垂髫小孩问道:“有往对岸去的渡船么?流落在这陌生的海岸,饥饿难忍,我怎样都可以,无论如何也得给主人找点吃的。”其中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顽童,脸被海风吹得黑黑的,用手理了理披散到额头上的红头发,抽了抽进去又流出来的清鼻涕,看着有点傻呵呵的,说:“这年头不断地打仗,船大半被掠走,连打鱼都不够用,哪还有船往对岸渡人?在这个海湾,日子很苦,自己的肚子还填不饱,哪有粮食救济外人?如果饥肠难忍,就吃这个吧!”抓起土块当蓟菜扔了过来。氏元赶忙躲开,土块飞到义实的胸前。他不慌不忙地将身子往左边一闪,用右手接住了。对这种恶作剧,氏元再也不能忍受,睁大眼睛厉声喝道:“休得如此无礼!你这个坏蛋,我们是出门在外之人,所以才向尔等讨碗饭吃。没粮就说没粮,哪里那么多废话?看我把你下巴给砍下来,让你知道知道厉害。”氏元怒气冲冲地攥着刀把,跑过去要砍他。义实赶忙制止说:“木曾介,你太没大人气概了。骐骥老了,不如驽马,鸾凤穷途,为蚁螂所苦。今非往日,不要忘记我们已经没了依靠。他们不是你我的敌人。试想,土地乃国之根本。吾今能去到安房,岂非是得到天国之兆?看到他们这般无礼是很可恨,但如果把它看作是吉祥之兆,又岂非是可喜之事。昔日晋文公在五鹿〔曹国地名〕 的故事,颇似今日的情况。值得庆贺呀。”他握着土块拜了三拜,就势揣在怀里。氏元这才省悟,手从刀把上松开,怒气也自消了,祈祷主君未来大业得成。渔家孩子拍着巴掌笑了起来。
这时岸边山上乌云升起,霎时间海面晦暗,海水上下翻腾,如磁石吸铁一般,风飒飒作响,下起了倾盆大雨。电光交加,雷声隆隆,天好像要落下来似的。吓得孩子们赶忙跑到草屋里去,关上门,怎么敲打也不开。义实主仆只好站在岸边的松荫下,戴着斗笠遮雨。这时风雨更加猛烈,忽明忽暗,在惊涛骇浪翻卷的乌云之中,忽然现出一条耀眼夺目的白龙,大放光芒,卷起波涛,向南飞去。顷刻间雨霁云敛,落日的余晖照得海面波涛闪出五光十色。风吹松枝上的雨滴如同散玉,滚落在沙石之中。远山碧透,岩石青翠,雨后未干。久看不倦的绝景佳境,在此身遭不幸之际,也无心浏览。氏元为义实拍打身上的水珠。贞行至今还没有随后赶来。义实指着海面问木曾介道:“方才风雨大作之时,在翻腾的波浪间,乌云滚滚,从那块岩石旁升起了一条白龙,你见到了么?”木曾介赶忙跪下说:“虽然没有认出是龙,但略微看到一点,好似怪物之股,闪闪发光如鳞。”义实点头说:“就是你说的那个。我们仅仅看到它的尾巴和脚,未能看到全身,十分遗憾。龙乃神物,变化无穷。古人有云:龙俟立夏之时,分界行雨,其名曰分龙。现正值此季节。龙之灵昭昭然近显,隐隐然深潜。龙实乃鳞虫之长。故周公系《易》时,将龙比作圣人。虽说如此而龙有欲,不及圣人之无欲。是以或为人豢养之、或驾御之、或屠杀之,今其术已失传。另在佛经中有《龙王经》,凡祈雨者必诵此经。另外在《法华经》的《提婆品》中有八岁龙女成佛之说。虽说是善巧方便,也有祈祷灵验的。故龙名曰雨工,或称之为雨师。辨其形状: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颈似蛇、腹似蛟、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这叫作三停九似。含珠在颔,司听以角。喉下长径尺,这里曰逆鳞,误触此处一定发怒。故惹天子动怒时称之曰‘触逆鳞’。雄龙叫时上边有风,雌龙叫时下边有风。其声如吹竹筒,其吟如戛金钵。它不轻易众行群处。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云气,养阴阳,或明或幽。大时徜徉于宇宙之间,小时隐于拳石之中。春分时升天,秋分时入渊。入夏后凌云振鳞,此时最乐。到冬天则沉于泥中,潜蟠弗出,以避其害。龙之种类甚多,有飞龙、应龙、蛟龙、先龙、黄龙、青龙、赤龙、白龙、玄龙、黑龙。白龙吐物,入地为金。紫龙垂涎,其色透明如玉。紫稍花乃龙之精,蛮貊鬻之可入药。有鳞者是蛟龙;有翼者是应龙;有角者曰龙,也叫虬龙;无角者曰龙,又叫螭龙;苍龙乃是七宿;斑龙有九色;目可见百里之外,名曰骊龙;游乐自在者名曰福龙;不得自在者是薄福龙;为害者是恶龙;杀人者是毒龙;又有苦行雨者是垂龙;病龙所降之雨,其水必腥;尚未升天者《易经》中谓之蟠龙,蟠龙长四丈,其色青黑,赤带如锦纹;火龙高七尺,其色深红,如聚集之火炬;另有痴龙、懒龙。龙性淫,无所不交:与牛交生麒麟;与豕合而生象;与马交生龙马。又有龙生九子之说:第一子曰蒲牢,好鸣,钟之龙头即模仿之;第二子曰囚牛,好音,用作琴鼓的装饰;第三子曰蚩吻,好饮,所以杯盏饮具皆画之;第四子曰嘲风,好险,堂塔楼阁之瓦,皆仿之;第五子曰睚眦,好杀,用作太刀的装饰;第六子曰负屃,好文,古之龙篆、印材纽、文章星之下,画如飞龙者皆是;第七子曰狴犴,好讼;第八子曰狻猊,狻猊乃狮子,好坐,有模仿作靠椅的;第九子曰霸下,好负重,鼎之足、火炉之下,凡以物作枕,如鬼头者则为此。此外还有子,宪章好囚、饕餮好水、蟋蜴好腥、好风雨、螭虎好文采、金猊好烟、椒图好闭口、好立险、鳌鱼好火、金吾不眠等等,全是龙的种类。龙之德甚多,在《易经》中是乾道,在物中是神圣。其种类之多,如人之有上智、下愚,天子和匹夫。龙以威德伏百兽,天子亦以威德率百官,故天子有衮龙御衣。天子之颜曰龙颜,其形体曰龙体,发怒曰逆鳞,全是模仿龙的形象。其德不胜枚举。今白龙南去,白乃源氏的服色。南即房总,房总是皇国的尽处。我见其尾未见其头,是仅能领有该地。汝见龙之股,当是我的股肱之臣。你不认为是这样么?”认真地引证和汉之书,陈述古代典章,对未来的事业如此深思熟虑,氏元对这种俊才睿智十分钦佩。出身于武士之家者,一般多夸耀匹夫之勇,而通晓兵书兵法的,现今都很罕见。他这点子年纪,什么时候读了这么些人所未读之书?否则便是生而知之。这样天赐的主君,实是一代良将。氏元这才吐露对在结城未能殉节深以为憾;同时却又对今日能得生而不胜欢喜,感到前途大有可为。时已日暮黄昏,怎能在此湾岸徒然地过夜?想陪同主君去安房,怎奈又无船只。天气晴朗,而黄昏后却是一片漆黑,在月出之前行路不便,心里十分焦急,但是水路急有何用?堀内贞行至今还没赶来,不知是何缘故。木曾介道:“富贵时外人来聚会,落魄时妻子也离散。贞行不是持之以诚者,说不定他已经半路逃跑了。”说着便紧锁双眉。义实莞尔笑道:“木曾介,你不必怀疑。在众多青老年的侍臣之中,他和你是不同一般的。因为你们的忠贞,家严才选了你们跟随我。我知道贞行的人品,他不是临难脱逃的人。可在此稍待,月亮就要出来了。”言语是那样的和蔼,心胸也十分开阔。旧历十八的月亮从海上升起,拍打海岸的波浪洒下了零金碎玉,美丽景色宛如龙宫。主仆以手加额,不由自主地离开树下,走近海滨。这时恰好有一艘快船,从水崎的方向划过来。往那边望去,舟行似箭,瞬间已来到眼前。船中有人在高声吟诵:
茅屋虽陋前缘在,海王龙女思下凡。
吟诵的是首古歌〔仲正家集〕 。艄公好似没有听见一样,将船划到了岸边,将缆绳扔在沙滩上,跃身跳下船来。一看竟是堀内贞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先来的主仆没有忙着问个明白,领着他回到原来躲雨的树下落座后,贞行把松叶垫在膝下,跪着说:“原先走到相模路时就多少听到过海很困难。于是就抄捷径先到这里,到处找渔户求他们摆渡过海,可是都不肯出船。终于走到水崎借得一条渔船。但是总不能让您饿着肚子,在做饭时,雷雨大作,就不觉到了天黑,所以来迟一步。因为事先没和您打招呼,一定对我产生怀疑了吧!”义实听了赶忙说:“因此才没事先对我说,对么?我和木曾介都未曾想到这一带没船。若没有藏人你呀!今宵怎能去安房?真是卓越的才智。”在主君这样一味地夸奖下,氏元抚额笑道:“人的才智大小竟有这般差别?藏人,在这种困境下我曾对你产生了怀疑。我的心胸狭窄,小看了你这个深思远虑的人,说了你的坏话。”逗得贞行捧腹大笑:“真是毫无隔阂的武士之交啊!”义实也一起笑了起来。义实又对藏人贞行道:“没能到对岸去,在此等你时,有人赏给我土块,又有白龙出现的吉兆,这些等到船上再细说吧!”艄公好似听到谈话的声音,举手打招呼说:“乘此月明风顺,赶紧上船吧!”在艄公的催促下,主仆三人上了摇摇晃晃的无篷小船。艄公捯起缆绳,重新拿好篙,望安房划去。
[book_title]第二回 飞一箭侠者误白马 夺两郡贼臣倚朱门
安房原在总国南边,上古时总国无上下之分,后分开取名为上总、下总。这里土地宽阔多桑,便于养蚕。用蚕丝做的缨叫作总,当时把总当作贡品,所以其国便称之为总。总的南端居民甚少,所以将南海道阿波国之民迁到这里,不久便称之为安房。即《日本书纪·景行纪》中所说的淡水门。安房仅有平郡、长狭、安房、朝夷四郡。从前仁安、治承年间,平家兴盛之际,这里有三个武士,就是在《东鉴》中有记载的御厨麻吕五郎信俊、安西三郎景盛、东条七郎秋则。治承三年秋八月,源赖朝在石桥山之战中败北逃赴安房时,这几个武士最先跟随着他。安西三郎景盛做向导,麻吕信俊和东条秋则等端茶送饭,忠心不二。所以源氏统一天下后,将安房四郡分给这几个人,传了十几代子孙,历经北条时代,到了足利氏之时,也从未失掉这块领地。景盛的十二世孙安西三郎大夫景连,领有安房郡馆山城。信俊的后裔麻吕小五郎兵卫信时,领有朝夷郡平馆城。长狭郡则由东条的氏族神余长狭介光弘领有,他作为秋则的后代,驻在平郡的泷田城。虽说都是世家,但神余吞并了东条的领地后,管领长狭、平郡两郡,成了安房的半个国主。他的家臣和仆从众多,人马装备自不待言,一切充足,使安西和麻吕站到下风,便推他为国主。光弘骄奢淫逸,耽溺于酒色,在众多妻妾之中,尤宠爱淫妇玉梓,内外赏罚都由她来决定。贿赂玉梓的,有罪而得赏;不巴结玉梓的,虽有功而不得重用。自是家规大乱,良臣退去,佞人得势。其中有个叫山下栅左卫门定包的,其父是看管青滨草料场的庸庸碌碌之辈。定包长大成人,相貌不似其父,面色洁白,眉清目秀,鼻高唇红,言语柔和悦耳,光弘用他为近侍。通过女眷内奏实乃佞人晋升之资。栅左卫门定包,表面上谨言慎行,暗中使阴谋诡计,是个贪图名利的小人。一开始他就百般地谄媚玉梓,凡是她喜爱之物,不惜重金购以赠之。因此他逐渐出人头地,说话使主君喜欢,摆酒宴、劝淫乐,并与玉梓私通,卑鄙无耻的勾当虽多,而光弘却半点也不知晓。没多久光弘就把定包摆在老臣之上,藩屏的赏罚无论大小,皆由他掌管,从此山下定包大权独揽,而主君虽有却若无。于是忠君之士谏主不从则隐退,趋炎附势者大多讨好定包,他则利用别人的阿谀奉承,结党以御讥。陈利害、改旧法、重税敛、累课役,不顾万民之恨,山下定包实已成为神余家的安禄山。他每天骑着白马出仕,侧目视之者偷偷给他起个浑名叫啖人马,偶在途中遇到则躲而避之。
这且不提,却说泷田的近村有个叫苍海巷的地方,有一庄客叫杣木朴平。按战国时代的习俗,击剑和拳法自不待言,且膂力过人,胆大强悍,临难不惧,是个侠义之士。神余的家规已乱,民不堪其苦。这一切都是山下栅左卫门的所作所为,实在忍无可忍。于是他秘邀与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洲崎的无垢三来家商议道:“未知尊意如何?当今啖人马弄权虐民,祸害田园有甚于蝗虫;屠杀无辜无异于瘟神。让这小子如此横行下去,我们靠什么来养活妻子老小?遵守苛法,无非是惜命。如此年年被搜刮,连免受饥寒都难保,还怕什么法律和报应?莫如你我二人舍身杀了啖人马,将众多人解救出来,岂非一大快事?”无垢三听了毫无异议,点头称赞道:“您说得十分勇敢,我并非没想过此事。然而这小子的势力胜过国主,出入时有数十人跟随。如果草率行事,岂不弄巧成拙?眼下不少人是笑里藏刀,很不可靠,所以我沉默到今天。您今日突然向我透露了心中的隐秘,你我志同道合,胜过得到许多人的帮助。然而,因此便匆忙定夺,会徒丧性命。莫如待他游山,或随从不多的微行之时下手,我想不会不成功的。尊意以为如何?”朴平听了非常高兴,说:“那么就这样吧!”二人如此这般地相互交头接耳,密谈了数次。诚如杨震的四知之戒,隔墙有耳,这件事很快就有人禀报给栅左卫门。定包听了不动声色,想立即召集众兵逮捕朴平和无垢三,但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另外的阴谋,于是佯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是将随从加倍,早晚不出门。他这样地严密防范,而主公长狭介光弘,却长夜淫乐,不顾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来,光弘日久生病,美酒珍馐食不甘味,郑声艳曲亦不悦耳。于是想派人去蓬莱寻找长生不老之药,或请方士授以不死之术,真无异于秦皇汉武的想法,光弘整日枕着玉梓的大腿,不愿出帐。定包认为机会难得,一日进见主君道:“时值夏初,山野新绿,十分美丽。落羽畷的野鸡,青麦村的云雀,群聚于彼。您这样闭门不出反而增病,莫如前去驰狗放鹰,才是养生之道。某愿伴主公前往,您想去么?”他如此引诱,玉梓又从旁怂恿。在二人的劝说下,光弘慢慢起身说:“我总是十分懒惰,久未出城。今日你们这样苦口相劝,有如良药。就先传旨明日清晨去狩仓打猎,做好准备。”定包把扇子当作象笏,别有用心地奏道:“虽然您的命令不能违抗,但近年赋役日繁,民疲于课役。不仅如此,现正值耕地撒种之时,宜悄悄出行。有某相伴,万无一失。如此不误民时,不久百姓知道,谁不称赞您是仁君?这不也是使民之术么?”这一番花言巧语,使光弘感叹不已,道:“你说得甚有道理。家中的老臣真都应该像你这样。就依你所奏。”因此就减少了助猎的人数,只让那古七郎和天津兵内等八九名近侍作随从的准备。次日清晨光弘骑着菊花青马,牵着狗,驾着鹰,悄悄出去打猎。
却说山下栅左卫门定包,因是预谋,在前一天自城中退出后,便紧急召集落羽和青麦的村长说:“我偶得休假,明日想到此地放鹰。你们要小心伺候。”他很严肃地晓谕后,村长们赶紧跑回去驱使庄客们打扫街道。这样一嘈闹,杣木朴平和无垢三等得到消息后说:“明天达成宿愿的时机来了。”二人窃窃私喜,打扮成助猎的士兵,手里拿着弓箭,那夜从丑时三刻就来到落羽畷的东北,躲在草深的山冈下,以古松为盾,等着定包。夏季夜短,不多时便到了雄鸡报晓的时候。长狭介光弘腰间围着鹿皮行縢,深深戴着绫蔺笠。马前有助猎的士兵,那古和天津等八九名近侍分列左右,出了泷田城。山下栅左卫门为了预防万一,便派了许多兵将,而他自己却骑着白马,稍迟一点儿策马前进。自然事先已经策划好了,连马夫等都参与预谋,清晨喂马时,在草料中掺了毒药。所以光弘所乘的马,走了二里多路就忽然得病,怎么打也不走,前足无力突然倒下。主公也头朝下滚鞍落马。那古七郎和天津兵内慌忙将他扶起。光弘叫道:“赶快再牵匹马来!”他这样地高声喊叫,随从们就更慌作一团。忙向后队传报,栅左卫门扬鞭跑来,翻身下马对光弘说:“因是微行出城打猎,没做这个准备,如等待换马则徒费时间。某有马在此,经多年驯养,骑着很舒适,就请您骑这匹吧!”他就势将马牵过来。光弘立即转怒为喜,离开马扎说:“那就按你的意见办吧!你在这里休息,我骑你的马去。随从们赶快跟上!”说着扶鞍上马,坐骑甩动着尾巴,如同破晓扬帆的快船,在东方发白的时候,光弘已经接近树叶茂密的落羽畷。这天陪同他射猎的只有那古和天津两位家臣,也没有抬头看山上的树荫处。他们一片赤诚,自感侍奉主公责任重大。这时似乎想起了什么,告诉先头的助猎士兵,向青麦村去。由于突然改变了前进的方向,光弘惊讶道:“汝等往哪里去?今天的围场是落羽冈。你们近来贪睡,还没睡醒么?”这一动怒,七郎和兵内从左右悄声奏道:“主公您知道么?坐骑暴毙乃是不祥之兆。落羽与落马音训相同,名诠自性 (1) ,甚是可忌。不仅如此,室町幕府的武威已不振,兵乱不休。安房是东南的尽处,幸免无事。但国内并非无野心之人。这样地微行出城已甚是危险,何况又不避忌讳,故冒不祥呢?人无远虑则必有近忧,因此才骤然改变了去向。”光弘听了冷笑道:“尽是妇人之见。活物必死,死匹马又有何妨?焉能因此便忌讳今天的围场与落马同音?落羽是落鸟之意,岂非猎获甚多的祥兆?往那里去!”马镫作响,催马向前。那古和天津等毫无办法,只好又让先头士兵按原路,沿着野草繁密的田边小道,来到落羽畷边的落羽冈。
从夜里就躲藏在此的杣木朴平和洲崎无垢三,从树林缝隙看到骑白马的,便认为定是山下栅左卫门定包无疑。于是便持弓搭箭,把弓拉得满满的,等到进入射程,确定一二的先后,便“嗖”地放箭。箭不虚发,第一箭就射中了光弘的胸膛,光弘大叫一声,仰面朝天滚鞍落马。大吃一惊的天津兵内,被第二箭射中了咽喉,也同样倒下了。随从们不知有多少敌人,惊慌失措,并未立即还击。那古七郎瞪着眼睛厉声骂道:“你们这些无用之辈,现今主君被击倒,还犹豫什么?这座树林纵深不过几百米,就是将山上的树都伐了,草割尽了,也要把歹人搜出来。”说着拔刀割下已离开主公坐骑的鞍韂来做盾牌,顶在头上冲过去。士卒们在他的带动下,虽然未见敌人,却也争先恐后地杀上前去。朴平和无垢三看到这种情况,心想不能让他们靠近身边。于是从树荫里露出身来,纷纷射箭。在前边的士兵十余人,立即被射死。二人的箭已用尽,就把弓扔掉,拔出太刀,居高临下地砍杀下来。被他们的威风吓倒,剩下的士兵多半逃跑。还有近侍七八人,虽合力奋战,终因山路不熟,或被残株绊倒,或被藤蔓缠住脚,不是跌倒,便是被击中,几乎没有不受伤的。那古七郎心想且以逸待劳,把贼人引到平坦的地方,就且战且走。无垢三在前,朴平在后,紧追过来,不让敌人脱身,不觉下了山坡。七郎回头看了一下,“嗖”地掷出一只飞镖,伤了无垢三的上额,使他眼前一黑,步态踉跄。那古从右侧跑过来,一刀正好砍中无垢三的肩头直到前胸。他登在被砍倒的无垢三的背上,割下头颅。正待站起的时候,朴平提着带血的刀,如飞鸟一般跑了过来,咔嚓一下砍掉了七郎的右臂。就势将吓破了胆的七郎刺倒,又接连刺了二三刀。正在啜血润喉的时候,听到前边树荫下有弓弦声,不知是谁放的箭,射中了朴平的大腿。眼看要倒,就用小腿撑住,攥着箭杆想把箭拔出来。这时喊声震耳,在山谷中回荡,士兵数十人赶来,将他团团围住。当下山下栅左卫门,背箭挟弓,驰马来到山冈的柏树下说:“杀了立国数代的一国之主和为民父母的殿下的叛贼们,还认得俺山下定包么?方才若一箭将你射死,比用铁锤击卵还容易。没有射中要害是想生擒你。”接着又大喊一声:“把他捆起来!”命令一下,众多兵丁吵吵嚷嚷地准备动手捉拿。朴平听到报名者是定包,大吃一惊,原来被箭射倒的并非啖人马。策划的事情未能如愿,杀害了国主,叛逆之罪难逃,应该想办法杀掉积恨如山的山下定包。于是他退到稍高一点的地方,伏在草中,或躲在树下。忽而在这里出现,忽而又在那里藏起,且防且战。因受箭伤进退不如方才灵便,虽然连刺带砍,作了种种努力,但是捕捉的官兵越来越多,难以接近定包。心想只好如此了,正打算剖腹之际,先上来的两三个人,从左右将他捉住,用绳子捆了起来。定包不失时机地分兵到处搜索贼人的同伙,但是除掉这两个人外,并没人潜藏。这时老少臣仆数十人从城中抬着轿子,来迎接主公。待定包告知事情的经过后,先将光弘的尸体装入轿中,然后牵着被五花大绑的朴平,拎着无垢三的首级,跟在主公尸体的后边,回到泷田城,大家都十分吃惊。连家中的老臣都慑于定包的淫威,一句也不敢指责,只就当场擒贼之事倍加赞赏。从此定包更加傲慢,不管诸司或近侍,也都如同奴仆一般使唤。次日将光弘的棺材,送往香华院。罪人杣木朴平,伤痛难忍,又遭受毒打,这一天就死在狱中。定包下令枭首,与无垢三的首级一起都用青竹丝穿起来,吊在树上示众。不仅如此,定包更将平日讥讽自己的人,都视作朴平的同党,一个不剩都抓起来,一同杀戮。朴平和无垢三虽武艺和力量过人,想杀掉神余的家臣,除掉贼臣定包,其志虽刚,但未能战胜定包的枭雄之智,反而无端地助长敌人作恶,连累了许多人。
却说山下定包,凡事都深思熟虑。一日在城中召集老臣、近臣等议事,无一人缺席,都应命而来。定包穿着长裙服,黑纱帽的帽带垂得长长的,横佩太刀,端坐上座,另选了十二名力士,礼服内穿铠甲,侍立左右。他对众人说:“不料先君去世,身下无子。虽想从邻郡他家,选一位立作世子,但馆山的安西和平馆的麻吕,都是只有女而无男。这便如何是好!”这样询问后,环顾四座,无一人敢抬头,都说:“山下大人德高望重,对先君有功,胜过镰仓执权北条氏。与其寻找世子,莫如亲自治理两郡。我们奉您为君,竭尽忠诚,又有何妨?”这种极尽谄媚的回答,使定包莞尔笑道:“吾虽无德,今如不从众议,是有失所望,焉能久保此城? 吾无任何野心,今暂领此二郡,将来再让给有德之士。”说罢在誓书上沃血,更大张酒宴,加官进禄,众皆欢呼万岁。此后,定包将泷田城更名为玉下。收玉梓作嫡配,册封于后堂。其余的光弘之妾轮流侍奉枕席,极尽富贵欢乐。为了威示邻郡,定包派使者去馆山、平馆说:“定包不才,不料为众人推尊为长狭、平郡之主,是以想与二君进一步修好。是我方去贵国造访,抑或贵方光临,希深思定夺。”言词温和,而态度傲慢无礼。麻吕和安西不知如何是好,虽很气愤,但只得回复说:“此非一朝之议,待另行答复。”这样便将来使打发回去。
再说馆山城主安西三郎大夫景连,力刚性悍,且擅长谋略,但临机却又优柔寡断。平馆城主麻吕小五郎信时,依恃匹夫之勇,是个好利欺人的贪婪之辈。他想与安西商量讨伐定包。一日只带近臣,悄悄来到馆山城与景连晤面,密谈对付定包之策。麻吕说:“我与阁下同心协力率安房、朝夷之军,攻打泷田城,定胜无疑。定包授首后,你我分得两郡,岂非一大快事?”尽管如此直言相劝,景连却摇头说:“畿内、坂东多受兵乱之苦,安房近年平安无事,士卒不谙军马。那山下是个身份高贵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得了主公的领地,其才智是不可低估的。众人推尊他为主,而无二心,其德其义可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定包既得时、得地又得人和。不权衡敌我的力量,势均力敌地战斗,定无必胜的把握。可暂且顺从他,诱敌进入我郡,以伏兵突然袭之,岂不可使之就擒?然而倘如楚汉的鸿门之会,范增之计不成,不仅徒劳而无功,反会打草惊蛇,后悔莫及。不如且待时机,等到泷田一旦生变,而至众叛亲离时,攻之必溃。不可操之过急。”景连如此制止。信时则认为他迂远,正在议论分歧之际,安西的近臣匆忙绕廊而来,轻轻拉开门,暂且窥视他们谈话的光景。主公景连一眼看见,问道:“做什么?”那人迈步向前说:“有位声称里见又太郎义实的武士,年约十八九岁,仅带两名侍从,想谒见主公。问其来历,说是从下总结城逃来的。其父季基战死,他和杉仓、堀内两位老臣,逃往相模路,从三浦渡海,来到我国的白滨。至于来访的目的,他对传话者难以奉告。只望直接进见,看如何回复是好?”说得很快。因不明来意,景连一时难以回答。倾首皱眉,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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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名诠自性,乃顾名思义,或名实相副之意。
[book_title]第三回 景连信时暗阻义实 氏元贞行厄从馆山
却说安西三郎大夫景连,听到近侍的报告,虽然大体上猜到从结城逃出来的里见义实主仆三人从水路来到这里的目的,但是考虑到后患莫测,所以没立即答复,看看麻吕信时,说:“义实来此的真正用意如何,阁下有何高见?”信时听了赶忙答道:“里见系出名门源氏,与这里既无血缘,又无交往,里见和足利持氏关系密切,所以被结城氏朝拉拢过去,与京都、镰仓为敌,被围困了三年之久,早就该一命呜呼了。但他于城陷之日,见父亲战死而不顾,竟厚颜逃走流浪至此。怎能见这种人见人弃的不肖之徒,赶快轰走算了。”面对信时轻蔑的说谕,景连歪歪头说:“我虽然也这样认为,但他并非毫无用处。他们被围困三年,有丰富的战场经验。义实虽年幼,如果不从数万敌军中杀出重围,焉能来到这里?让他进来一见,试试他的胆量,倘若可用,岂不得到一员讨伐定包的大将?如不能用,不必赶走他,立即杀死,以铲除后患。您看此议如何?”二人这样地低声交谈,信时频频点头说:“此计甚好,赶快准备,我也见见。”景连立即召集老臣如此这般地进行部署,让他们将意图传达给武功和膂力兼备的壮士,老臣遵命匆忙地退下去。信时也召唤带来的家臣,让他们知照此事,然后与景连一同来到客厅。会见的场面完全是显示威风,安西的家臣二十人,麻吕的随从十余人,都打扮得威风凛凛,分列两旁。摆设的数张弓弦,犹如画在墙壁上的瀑布;挂着的枪和薙刀,好似春天近山的彩霞。走廊内帷幕低垂,身着铠甲的力士十余人,一声令下就能跑出来将里见主仆拿下。
里见义实已在外面站了半晌,随着“请进!”声被让到一间屋子里。从纸屏风的背面走出身着藏青色衣裳的四个壮士,说:“请吧!我们带路。”他们前后站着,弯弓搭箭,把弓拉得满满的。杉仓和堀内稍稍跟在后面,一看这种险境,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同跑步向前。这时又跑出六个士兵,身着黑色短褂,系着束袖带子,裙子开口提得高高的,都把短枪的枪尖冲着外边,在前面的倒退着,送他们前进。但是义实泰然自若,毫无惊慌神色,自言自语地说:“这真是盛情的款待。三年来在结城也曾与敌人对垒,不知多少次从敌人的枪尖下突围了出来。听说此地风平浪静,除了大海别无他物,不分贵贱都能安居乐业。但事实远非耳闻啊!”后边的老臣也站住说:“兵书中有句话:‘治而不忘乱,小敌不可侮’,我们主仆不过三人,就以箭镞作羹汤,弓弦作面条,真是特殊的款待。那么还得尝尝你家主人亲手用刀做的菜了,就请带路吧!”主仆被“护送”着,很快来到会见的地方。壮士收弓提枪进入东西的帷幕之中。当下里见义实遥望着景连和信时,毫无媚谀的神色,在客位落座,右手取出腰间的扇子道:“结城的败将里见又太郎义实,遵照亡父治部少辅季基的遗训,奋力杀出敌人重围,流落至此。所以,哪管是渔家茅屋,能得以栖身,既不听令京都,也不依从镰仓管领,做个升平之国的良民,则至感幸甚。但是这已是昔日之愿,现在街谈巷议皆说这里也并不安定,本想仗义尽一臂之力,因此才冒犯虎威,前来进见。阁下不嫌某是败军之将,得谒尊颜,尽诉衷肠,于愿足矣。同来的是亡父的爱臣杉仓木曾介氏元、堀内藏人贞行,请多关照。”很有礼貌地自我介绍后,慢慢回顾身后,氏元和贞行也都鞠躬致意。但景连却觉得义实甚是年幼可欺,只是注目却不还礼。信时不等主人开口,瞪大眼睛,高声说道:“我是麻吕小五郎,因另有琐事,今从平馆而来,得以在席上列座。你这个能言善辩的后生小子,我们安房国虽小,却是东南的尽处,三面环海,既不受室町将军的军令,也不听从镰仓两位管领的吩咐,就是邻国的强敌也不敢犯境。你和我素不相识自不必说,和安西阁下也没什么交情。你们与京都和镰仓为敌,以致无存身之处,想凭着乳臭未干的二片嘴唇游说利害,太不识时务了。虽然可怜别人的落魄,如慈眼视众生之佛;容纳一棵草芥,犹如无量福寿之海,可是谁能收留你这个罪人遭惹祸害?真是多余接见。”信时抚摸着下巴,轻蔑地谩骂讥笑。义实莞然笑着说:“说话的这位是早就闻名的麻吕阁下吧?麻吕、安西和东条都是此国的世家,可是英勇和韬略,却远不似我想象的那样!可惜家父季基,一生唯义是从,虽知结城难以持久,但还是固守不怠。抗击京都、镰仓的大军达三年之久,临死而不悔。某虽不及家父,但并非惧敌惜命而逃走,而是亡父的遗训难违,只想凭天由命等待时机而已。镰仓的持氏起初兴盛之际,不用说安房、上总,关东八州武士无人不衷心尊敬,竭力侍奉。但是当持氏灭亡后,为了幼主忘家舍身,与氏朝同心协力固守结城者却寥寥可数。如今世人多趋炎附势,看到大势已去,就连这里的麻吕和安西阁下都忘掉了持氏之恩。现管领权高威重,各国武士俯首听命。如果怕两管领降罪,不能相容,某则当拂袖而去。恕我冒昧直言,我们主仆不过三人,为何对义实如此害怕,竟由手持器械的壮士带路。虽然口说这里平安无事,却戒备森严。在会见席上悬挂弓箭,刀剑出鞘,甚至在帷幕内藏着许多力士,这是何故?”这义正词严的指责,使信时立即面红耳赤,注视着安西。景连不由得长出了一口气说:“你说得极是。弓箭乃武士之翼,刀剑等于爪牙,坐卧不离是为了防身,并非威吓阁下。但是带路的士兵手持兵器,如此对待武士,景连毫无所知。汝等为何如此无礼,还不赶快退下!”这样一斥退,装点威风的枪和薙刀用屏风藏起来了。一切准备落空,令人十分扫兴。安西、麻吕的家臣有的到远处的哨所去了,多数则退到屏风背后擦汗。
这时信时向前凑了凑,对义实说:“方才你所说的似乎并不完全是假话,既不畏敌,也不惜死,欲凭天由命等待时机。可是你为何不去坂东?那里多是源氏一族,投靠之处甚多。这里既非一国之主,一向又无什么交情,真不明白你为何要把船靠到这里来,求救于安西?如果不是饥不择食,不是怕敌人追杀慌不择路,不知逃到哪里是好,那又为什么厚颜来此?不要掩饰你这个没骨气的过失,一五一十明明白白地说出来,也许还可得到别人的怜悯。谁让我也在场了,会为你斡旋的。你就赶快实说吧!为什么不说个明白呢?”这样地再三相逼,贞行听了实在忍无可忍,拉拉氏元的袖子一同向前说:“以己之心去揣度别人是徒劳的。恕我们冒犯,麻吕大人所推想的是那些无名小卒,而源氏一族并没有那样的大将。再说义实并非惜命,被敌人追得无路可走,才不得不来到贵国,而是一心欲援先例。从前源赖朝公在石桥山之战兵败赴安房时,您的祖先信俊、安西的祖先景盛和东条等,是最早跟随赖朝公而忠心耿耿的。所以赖朝公命他们带路到了上总。上总广常和千叶常胤来迎,很快成了一支大军,进而占据镰仓为基地,终于灭了平家。里见也同是源氏的正支,八幡将军的后代。既有这样的先例可援,尔等竟信口雌黄予以贬低,令人忍无可忍,我才将所知的一一道出,请恕我多言。”回答得智勇兼备。信时被这一对老臣说得怒不可抑,但又无言以对。义实看到这种情景,马上厉声喝道:“贞行、氏元,休得无礼。我有何德能敢比赖朝?太放肆,太不知分寸了。”义实严加斥责让他们退下。客人这种不卑不亢的态度,使信时目瞪口呆,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景连晃晃肩膀,忍无可忍地冷笑说:“足矣,休再自卖自夸喋喋不休了。里见的随从你们听着!赖朝之父义朝,是十五国的节度使,如果不是成了国贼,大概平清盛对他也没办法。因此赖朝公虽被流放,可一旦起义兵,则念其旧恩的坂东武士会不招自来。里见氏与此不同,起初太郎义成,因为侍奉赖朝公只不过得到一乡的领地,部卒还不足百骑。到了中叶是属吉野朝那方的人,无立锥之地,不得不归降镰仓。虽然有了领地,但仅是短暂的一时,现在尔等是逃亡之人。连主人都闭口不谈,汝等家臣还有何可说的。如果改换门庭,侍奉我景连,那就有你们可夸耀的了,难道不知道你们现在的处境么?”完全是轻蔑的口吻。但是氏元和贞行不了解主人心里作何打算,所以也就默默不语了。义实微笑着说:“安西阁下,您说得极是。但是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某来到此地,到处都听到相同的街谈巷议,民之诽谤无一时休止。但是家臣堵塞主君的耳朵,既不告之,更不谏诤,岂非不忠么?氏元和贞行没想到将会有丰厚的俸禄,但是他们不愿和那些不忠之人为伍,侍奉耳聋的主君。”这样一说,景连变了脸色,问:“他们诽谤我什么?你所说的街谈巷议又是什么?”义实把扇子放在腿上说:“您还不知道么?不仅是您,麻吕大人也如此,神余、安西、麻吕三家旧交匪浅,如同手足一般互相帮助,所以才国运长久,相安无事。但是神余手下的佞人山下定包,使奸计、戕主君,忽而侵吞二郡,并被推尊为国主。不为神余讨伐他,反而厚着脸皮甘居下风,共受其害,民之诽谤不亦宜乎?略陈此事,是想如有用某之处,愿效犬马之劳,看来这只是痴心妄想而已。既未见出征的准备,也不提此事,可见连聊表心愿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主仆是刚勇还是胆怯,虽然受到您的批评,但是不为神余讨伐定包,是无勇又不义,这样还配称什么武士?那么即日就此告辞了。”说罢就待退席,景连赶忙挽留说:“你不倾心相告,以至造成误解,请多包涵。暂且落座。”右侧坐着的信时也挽留说:“我一点疑议也没有,义实你不知道,我今天到这里来正是为了商议军情。但事关机密,不能一见面就轻率对你说什么。你想知道我们有勇还是没勇,就先问问这口刀吧!”他气势汹汹地说着,挺起胸脯,手握着刀把。即使不如此也不放松警惕的氏元和贞行,突然向主公身边靠近,眼观六路谨防有变。麻吕的随从看到,也顾不得摩拳擦掌,频频跪着向前移动。这时主人景连,慌忙从旁边把信时抱住了。附耳说了些话,然后回顾左右,颐指示意。安西的近臣和麻吕的随从赶忙站起来到另一间屋子去了。尽管在这风云突变的情况下,义实却玩着扇子,只是看着而不和他们争执。席间更显得非常扫兴。
当下安西景连又回到旧座上说:“未知义实作何想法。因为一句话而争得你死我活,虽是武士的常情,麻吕是在开玩笑,切莫往心里去。况且识时务者,以忍耐而御险。这点我虽时常努力为之,但你才真正是这种人。好了!你虽是结城的守将,但是今天流落在此,要想归附我们一方讨伐定包,就不能违背我的军令。如能和士卒们一起忠心耿耿,在战场上立大功,怎会得不到恩赏呢?若恃才任性,感到归我手下为可耻,则是违背军令,那就决不能重用。只好以你一己之力,灭彼贼子去收复泷田城!你即使当了二郡之主,我一点也不恨你。因此,或去或留只有这一点可以商量。三思后再回答我。”话说得甚是严肃。义实回答说:“困难是有,但我一点也不想拒绝。与其到处漂流,不如有个靠山。今承蒙您庇护,可以有用武之地,任何调遣都在所不辞,您就毫不客气地吩咐吧!”景连点头说:“那么就从现在开始,可千万不能违背承诺哟!根据我家的先例,在出征之前,要祭军神,得准备一条大鲤鱼作供品。为我垂钩钓条鲤鱼来,如同与劲敌交锋取得首级一般,你知道么?”义实听后毫不拒绝道:“遵命。”将待退下,这时在主公后边侍立的氏元和贞行,从左右拉他袖子示意不让他走。二人一齐向前对安西言道:“您虽说是先例,生活在船上,垂钓捕鱼,这是渔夫所干的事情,非武士之所为,更不适合让义实去干,古人有云,在主君受辱之际,臣宁愿去死,就拿你们的脑袋作供品吧!”不等他们说完,景连瞪着氏元等说:“尔等休得这般无礼。义实惧怕法度,业已承担之事,你们白长了耳朵,怎么听的?作为其家仆,擅自违反我的军令,其罪不轻,把他们拉出去斩了。”对他的暴跳如雷,氏元和贞行却若无其事地还要再上前分辩。义实严厉斥责道:“你们给我远远退到后边去!”义实为他们赔礼道歉后,景连才稍稍息怒说:“那么在见到鲤鱼之前,就将他们交给你了。限你三天亲自钓鱼来见,倘如马马虎虎误了期限,不仅说明你们是蠢货,而且还要受到惩处,要记住了!”他这样说着,义实则毕恭毕敬地遵命道:“我们到旅店去了。”就急忙带着面带怒容的老臣走了。
在另一个房间窃听的麻吕小五郎信时,拉开麻布拉门,冷笑着看了一会儿,来到主人身旁说:“安西阁下,您太宽洪大量了,您为什么帮助里见主仆让他们走了?我正等着杀义实呢。有您给他做后盾,所以才让网里的鱼跑掉了。”嘟哝着抱怨。景连听了微笑说:“我在一开始就有思想准备,义实是名门世家之子,虽年纪尚幼,却颇有韬略学识,非凡庸之辈,而且随从们的面貌凶猛,似乎可一以当千。如草率动手,咱们也要伤不少人,兽穷极必啮,鸟穷极必啄,何况勇将猛卒呢?他们不会束手受刃,不是说穷鸟入怀猎师不捕吗?现在不伐定包,却杀了无仇无恨的人,民之诽谤日甚,终误大事。但是因此便将义实留在这里,犹如豢养猛兽,早晚寤寐难安。所以才采取犹疑观望的态度,先压压他们主仆的傲气,让他们去找祭祀的供品,其实这是制造了一个陷阱。他们有所不知,安房全国不产鲤鱼,是这里的风土。临渊近水去涉猎,徒费时光,等到空手而归时,则以军法处置。这样杀之有其罪名,不能说我另有私心了。我岂是救了他呢?”他用得意的神情解释着。信时眉开眼笑地拍着巴掌说:“这个计策实在高妙,倘若真的贸然动手,让义实跑了,到泷田去投靠了定包,则犹如猛虎添翼。但是因此便重用他,将来恩将仇报,则后悔莫及。都不如留下来然后杀之这个主意好,真是妙极,妙极。”他一味地赞叹不已。
这时义实正急忙赶回白滨的旅店,但是路途遥远,行在途中天已经黑了。安房的白滨在朝夷郡内,在《和名钞》中有它的名字,是个古乡,靠着泷口村。现在只叫七浦,是这个海滨的总称。这里有里见家的旧址及其寺院等。所谓安房的七浦是:川下、岩目、小户、盐浦、原、乙滨和白间津。闲话不提,却说义实在那天拂晓时回到白滨,没顾得上睡觉,就准备出去打鱼。氏元和贞行很不高兴,对主公义实说:“您还不知道么?信时是匹夫之勇,景连忌能妒才,怀有偏见,见了我们如同仇人,为何要为这种不可信赖的人捞鲤鱼呢?赶快去上总,躲开这些恶毒的人。”二人一齐苦谏。义实摇头说:“不,我和你们的看法不同。麻吕和安西的为人,亲利疏义,口是心非,很怕定包。他们无意讨伐泷田,我并非不知。但是为了躲开他们而去上总,如果那里也是如此,下总则成了敌地,那时还到哪里去?君子得时乐,失时亦乐。吕尚,世人称之为太公望,但他年近七十世间无人知之,后在渭水之滨垂钓遇到文王,讨灭纣王立了大功,封在齐国,传子孙数十代。太公望况且如此,吾今时势两失,还嫌垂钓之事吗?而且鲤是吉利的鱼。据闻,安南龙门之鲤,溯游瀑布时可化为龙。吾在三浦曾见到龙尾,今来到白滨,有人又叫我钓鲤鱼?这种前象后兆,不是预示很有希望么?钓到了鱼带回去,满足景连的要求,姑且在这里看看情况。拂晓咱们就出发。”义实耐心地说服他们。氏元和贞行钦佩他的高见,买鱼钩,备钓竿,腰间带上饭盒,主仆三人,在寻找不知名的水潭时,乌鸦已飞出树林,天朦胧发亮了。
[book_title]第四回 小凑义实聚义 笆内孝吉逐仇
却说义实主仆从这个池塘到那条河流,临渊涉水,一天从这里走到那里,也不回白滨的旅店,信路涉猎到了长狭郡的白箸河时,已将近三天,限期只有最后一天了,心里非常焦急。捕到的鱼虽然很多,但是连条小鲫鱼那么大的鲤鱼都没有上钩。昔日在神代,彦火火出见尊为了寻找丢失的鱼钩游到了海龙宫,还有浦岛太郎为钓鲣鱼和鲷鱼七天没回家,想起他们,对今天垂钓的这种困苦光景,主仆们不由得面面相觑,一同嗟然长叹。这时从很远的下游有人高声吟着歌往这边走来。主仆回头一看,是个很脏的乞丐。看他那奇怪的扮相:蓬松的头发,如春天烧焦了的芒草;搭拉着的衣裳如秋天岸边聚集的水松,无论手上还是脸上,都生着讨厌的毒疮,没有一寸好皮肤。即便是熟了的荔枝,裂了的石榴,或是蟾蜍的背脊也没有这样难以入目的。他也惜命么?被世间抛弃,受众人厌恶,而未能得死。看着就令人讨厌,可他却像毫不在意似的,敲着斜底儿的饭盒,用走调的声音唱着歌:
里见、里见 (1) ,顺风送着白帆。停靠安房港的船,不怕风吹浪打,不怕海潮蚀穿。它在载人,愿把我也载在船间。
他反复地吟唱,不久便站在河边,仔细观看这几个人垂钓。流的脓血奇臭难闻,主仆们捂着鼻子,希望他赶快躲开。可是这个乞丐站了好久,并且靠近身前,从斗笠下窥视每个人的脸,似乎看清了这几位老爷钓鱼的情况,这才开口问道:“无论鲫鱼,还是虾米,凡是吞了钩的,你们都扔掉,你们想要什么呢?”这样地再三询问,氏元不得已,回头说:“我们想要鲤鱼,其他鱼都不喜欢,不想无故杀生,所以一个不留都放了。”乞丐听了捧腹大笑说:“在这里钓鲤鱼,比在佐渡捉狐、在伊豆大岛寻马还劳而无功。你们没听说么?安房全国不产鲤鱼,另外甲斐也没有鲤鱼,大概是由于地方的风土所致吧!另有一种说法,不是一国有十郡,就没有鲤鱼,因为鲤是鱼类之王。要那种没有的东西,实际就是无谓地杀生。”一边嘲讽一边鼓掌,还哈哈大笑。义实惊叹不已,不觉得弃竿说道:“我为什么这样委曲求全尚不为安房的一郡之主所容?我把自己比作龙,现在又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在鲤鱼身上,真是太愚蠢了。原来他知道这个地方没鲤鱼,才让我来钓鱼,人心虽是浊江也能见影,这才知道他的诡计。如果不是遇到这个乞丐,险些中了他的奸计。”乞丐安慰他说:“不要这么后悔,陆奥有五十四郡,但也没有鲤鱼。因为产不产鲤鱼并非根据国的大小。说一国不足十郡就没有鲤鱼,那是一种牵强附会的臆测。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譬如您里见御曹司 (2) ,出生在上野国,连治理一个国都有些屈才,现在漂泊到这里,竟无一间可容膝之室,太不合情理了。”主仆都一齐盯着乞丐的脸。义实非常惊讶,一边听着一边叹气,真是人不可貌相,便问道:“听你的谈论不像个乞丐,莫非是楚国的狂人接舆,或是光明皇后身边满身污垢一类的高僧?你早就知道我的名字么?请问尊姓大名?”乞丐莞然笑着说:“这里往来行人甚多,请跟我来!”他在前边走,主仆们惊疑未定地急忙收起鱼竿在后边紧跟着。到了小松原乡,主仆们被带到一座山的背后,乞丐把肩上披的草席脱掉,掸掸上边的灰尘,铺在树下,让义实落座。氏元和贞行铺了点草,坐在主公的左右。
当下乞丐往后退了退,恭恭敬敬地叩头说:“尚未正式拜见您,一定见怪了吧!我是神余长狭介光弘的家臣,大家都叫我金碗八郎孝吉。金碗是神余一族赫赫有名的武士,因是庶子而成了家臣,但位列老臣之首。某早年丧父,年纪还不满二十,不能世袭官职,所以那时俸禄甚微,仅是一名近侍。主君行为不端,酗酒好色,沉溺侧室玉梓的姿色,终日不出后堂,重用佞人定包,委以赏罚,自是家规紊乱,神怒人怨,其危无异累卵。但是老臣为了固守利禄,知其非而不谏,民惧之而不敢诉。君主昏庸无道而不自知。所以某多次不惮冒犯,但是力谏而无功,如同比干以刀尖刺肝,伍子胥将眼睛挂在东门上,那样地不断谏诤都不被采纳,心想不如死去。但又仔细一想,臣说君之非,其罪不轻,大厦之将覆,一木何能支撑,只好隐退。我打定主意后,只告诉了那古七郎和天津兵内这两位同僚。因无妻子牵挂,便乘夜逃走,先赴上总,再去下总,莫说上野、下野,就连陆奥的尽处都走到了。终日在旅途中漂泊,靠着教授剑术拳法赖以为生。在这里半年,在那里一季,流光易逝,已经过了五年。不知故主安否,所以如今悄悄来到上总,归程打算去甲斐,近闻主家之亡皆因定包的谋反而引起的。当听到主公因中杣木朴平和无垢三的猎箭殒命时,肝肠寸断,痛入骨髓。那朴平和无垢三,是我从家父时一手培养大的多年的步卒。他们也大致得到了我家剑法的传授,有侠义气概。虽生长在农家,却不好务农。他们想永远跟随我,可是被我抛弃,又当了平民百姓。因受苛法之苦,想射死主仇、身仇的定包,却中了敌人的奸计,做出那种可悲的事情。我想起来就愤恨,想狙击那个逆贼,但是人们都认得我的面孔,无法靠近他。所以就学三晋的豫让,身上涂漆,化了装,每天在泷田徘徊,无时无刻不在窥探,但是一点下手的机会也没有。怕有人怀疑,暂且离得远一点,就来到这里。街头巷尾有这样的传闻,说里见冠者义实逃出了结城之围,来投靠麻吕和安西,可是这两个人忌能妒才不肯收用,并且想设计杀之。虽然意外地听到了,却又没法告诉您。久闻您的大名,就如同婴儿之慕母亲,可是到哪里去找呢?又不能随意问人,心想怎么就会遇不到呢? 心里异常苦闷,就到处流浪,今天来到白箸河边,知道老爷们是外乡人,从仪表风度看异乎常人,仔细端详文质彬彬,看样子是主仆关系。心想大概就是那位主君吧!但又不好贸然动问。于是就把您的情况作了一首渔歌,比作一只在岸边荡漾的渔船,看您听了有什么反应。‘里见,里见’是表示民心,为得到里见君而欢喜。‘顺风送着白帆’是隐藏着这样的意思:白帆是源氏的旗帜,在这里树起了义旗,没有不风靡的民草。‘停靠安房港的船,不怕风吹浪打,不怕海水蚀穿。它在载人,愿把我也载在船间’,是根据《荀子》所云:君者舟也。君今流离失所,为麻吕和安西所忌恶,虽蒙受灾难,但是国人都爱戴您,您终会平安地荡平泷田、馆山、平馆之敌。是祝贺您才这样歌唱的。如今您若仗义举旗,去到泷田,数定包之罪,短兵急攻,城可一举攻陷。那贼若伏诛,再取平郡、长狭,麻吕、安西将不攻自倒。先发制人,迟则受制,宜早下决心。”那个城如何,这个城如何,他对地理要害了如指掌。氏元和贞行也不断地侧耳倾听,心里感到豁亮。
但是义实毫无同意的神色,他说:“汝之所见,远胜于我,计是好计,但是寡不敌众。何况我是个流浪之人,靠什么来聚集同伙?现今只有主仆三人,如果攻打泷田城,无异螳臂当车,非力之所及。”义实表示拒绝。金碗八郎坐着往前凑身说:“您认为我说的没用么?大约二郡的百姓,都受那个逆贼的迫害,虽说是怨彻骨髓,但因惧其权威,只是暂且从他。人要靠义气,犹如草木之向太阳。主君今若不辞孤独,为神余讨逆,救民于涂炭,一旦举旗,如蚁之聚蜜,立即响应,皆乐而来归,谁不愿为仁义之师献身,生啖定包之肉呢?孝吉虽不足道,出谋献策,聚集群众,易如反掌。可以用如此这般的计策。”往前凑身密谈后,义实轻轻点头说:“有道理。”在旁边听着的氏元等也赞叹说:“妙哉!妙哉!”然后反复端详孝吉道:“可惜呀,金碗君!虽说是为忠义,满身是疮,一点儿人的模样都没有了。这样地去招募伙伴,认得你的,就是报了名字,恐怕都不敢相认。如无立即治愈毒疮的良药,太不方便了。有药该多好啊?”氏元、贞行不时在安慰他。孝吉听了挽起袖子说:“为故主而献身,即使终成废人,如能灭了逆贼,吾愿足矣。士兵既不是为我而来,容貌变了又有何妨?不必为此担心。”说着摸摸胳膊,义实略微沉思一会儿说:“你的志气可嘉,但是能够治愈之疮,还是治好为佳。漆怕螃蟹,因此使用漆的人家,一煮螃蟹,漆就流了。现在你的疮是感染了漆毒,不是从内里生出来的。我想用蟹解其毒,说不定立即会好的,不妨一试!”孝吉很钦佩他的智慧,也就不再推辞,说:“这个海湾盛产螃蟹,何不试试看呢?”正在说着,恰好过来个渔家孩子,头上顶着个鱼篮子。贞行和氏元急忙喊:“过来!过来!”问:“篮子里是什么?”回答说:“是螃蟹。”“这太好了。”便笑着全部都买下了,一数有三十多个。义实看到后教给他怎么用。孝吉学会了就将其中一半鲜活的砸碎盖,涂遍全身。这时贞行等取出腰间的火石打火,点燃了干松树枝,烤剩下的螃蟹。去掉盖和腿给了孝吉,一个没剩都吃了。方才还臭得要命的脓血干了,疮也结了痂,一搔就脱落,彻底痊愈。真是灵丹妙药,好像神佛可怜他的孤忠,才显示这个奇效。氏元和贞行横看竖看不住称赞:“奇哉!妙哉!”用手指着说:“你看看那里。”孝吉把马蹄印里的积水当作镜子,仔细看着自己的面孔,不禁感激得流下眼泪:“皮肤上到处被搔破了的脓疮,现在立即痊愈了。这是能文善武的良将赏给我的恩惠。据说名医能治国,救活我一个人微不足道,如能治理好动乱的国家,拯救出苦难深重的民众,那才真是仁术呢。这里不是麻吕和安西的领地,过了时限他们也莫可如何了。因此不能再犹豫,按方才密语时所说的,赶快到那里去。”一边恳切地劝说,一边理理蓬松着的头发,打了个短髻。把隐藏的匕首插在腰间的绳带上,领着义实等前往小凑的浦曲。
金碗八郎孝吉为里见主仆做向导赴小凑,虽说夏季日长,但已近傍晚。旧历二十几的月亮还没有出来,只听到诞生寺的晚钟,数了数已是亥时。小凑高光山的诞生寺在敢川村,因是日莲上人的出生地,由日家上人奠基,建立了一座庙舍,命名为诞生寺,贵贱共仰,都是这个庙的施主,因而法门长久兴旺,俗称上总的七里法华,安房七浦的经宗 (3) ,大多是题目宗 (4) ,但是其中长狭郡大概因是祖师的诞生地,决不掺杂其他宗的教义,多是虔诚的信者。所以金碗孝吉预先想好,先在诞生寺附近的竹丛中放火,以便将村人召集来。因是漆黑的夜晚,立即火光冲天,树上的宿鸟噪叫,和尚们赶紧拿起钟槌不住地撞钟。于是四方的村人被惊醒,推门往远处一望,“啊?”是自己的庙宇出事了,大喊:“起来!救火去!”村人提着棍子,庄客带着农具,渔夫、船夫、神官、僧侣,都争先恐后,气喘吁吁地跑来一看,寺庙安然无恙,只是距那里一二百米处,没人到的竹丛,转眼被烧光了。夜静无风,离村较远又无房舍,等人都跑来时,火已大体上熄灭,庙里的钟声也不响了。众人感到十分困惑不解,为什么这里突然起火?有人解开头巾擦着汗说:“是何歹徒干下这种事情?是野火引起来的么?大家睡得好好的被轰了起来。近的二三里,远的二三十里,飞也似地赶来,却无事可干,跑饿了肚子还让人生气。”有的接着说:“没事儿干,不是很庆幸么?”说得人们哄堂大笑起来。执拗地在骂着的人也凑到一起休息。这时金碗孝吉,从烧光的竹丛中咳嗽着走了出来。大家一看都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是人是鬼。孝吉抬手对众人说:“莫要吃惊,我从晚间就在这里等你们。”听他说罢大家又重新看看他说:“原来干这种坏事骗我们的,是这个坏蛋,打他!把他捆起来!”大家吵嚷着,孝吉却不慌不忙地向前凑身说:“没把事情的缘由告诉大家,你们肯定会怪我的。但是我能无故地随便放火,把大家召集来么?让我自报名字。”先稳住大家后接着说:“国乱出忠臣,家难出孝子。因另有志才隐姓埋名,改容变装,你们大概想不到吧!我是侍奉旧国主的金碗八郎孝吉。前因谏君不从,才不得不隐退。经年在旅次漂泊,然而焉能忘掉旧恩?为了杀掉逆臣定包潜来故乡,更名改装窥伺时机。但是人多才能够胜天,敌人在方圆二十多里的城中,手下有万人。即使效豫让之磨剑于桥下,或有时如忠光之以鱼鳞遮目,也莫奈他何。再说那平馆、馆山的麻吕和安西,心地肮脏,倒行逆施而不知耻。他们与故主虽有旧交,但不能向他们透露机密。只恨人世之无情和自己的无能,这样活着报仇无术,莫如死后变作幽灵,也许终能大仇得报。正想剖腹自杀,就在此时,里见冠者义实主公,杀出结城的重围漂泊到白滨,想投靠安西等。然而他们忌妒他,不肯收留,并设下种种圈套想杀他,不过时期还未到。不期在白箸河畔遇到了他。与他坦率交谈,加以试探,那位主君年纪虽幼,言语应对却有仁有义,实是文武双全的一员良将。凡在结城被围困的武士,不是身亡便是被擒,很少安然无恙的。他们主仆奇迹般地脱离虎口,漂泊至此,并非我一人之幸,岂不是多年来在逆贼定包的虐政之下,忍无可忍的你们大家之福么?快同我一起去见那位主君,不灭定包乃是贼民,一国将受余殃。为国讨逆,仗义者乃是良民,一旦脱离长期涂炭,子孙必受余庆。我想把这件事告诉大家,一是很容易泄露;二又无法一一告知,所以不得已才放火,把大家聚集到这竹林中来。这并非轻率的行动,请诸位鉴谅。”他这样亲切地加以说明,大家都高兴得拍手称快。因为装化得很巧妙,认得他面孔的赶忙上前赔礼道:“没想到您是金碗,方才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请恕我等无礼。我们虽无才无智,如同一堆蠢虫,但谁能忘记国主的旧恩?谁不痛恨定包?恨是恨,然而力不能及,难挡他的势力,所以常常悲叹,为何日月之光照不到这里呢?至于里见主君之事不知从哪里传开了,他的出身是源氏的嫡门正支,世上少有的良将。从听到的那一天起就十分敬慕,无不翘首期待。受伪郡司苛政之苦的草民,如同夏日骄阳下的萎草,主君怜悯民众之苦,在这里起兵,实是国之大幸。谁能惜命呢?希望金碗您将这些情况奏明主君。”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这样表示。孝吉回头看着后边说:“那边的主君听着!已经大事告成。”这样大声一喊,义实带着氏元和贞行,从竹林中慢慢走出来,对众人说:“我就是里见义实,乱世之人,尤其是武士,应驰骋厮杀在战场上,虽然我犹如身受箭伤之鸟,但也不愿栖于恶树之下。是以我虽无为民父母之德,但人倘不弃我,我怎能不从其议。譬如日行千里的骏马,无足难跑;展翅万里的大鹏,无翼难飞。我这孤独的逃亡武士,今得众人之助,怎能不终成大事。但是泷田是个劲敌,我们军马不齐,兵粮也无贮备,不能轻率进军。这该如何是好?”问得众人都面面相觑,认为说得是,却一时回答不出来。其中有两三个老者,好似村长,站出说:“诚如您所说,但愿聊表愚见。我长狭一郡,由定包的股肱老臣萎毛酷六掌管,驻在东条城,去这里不远,若先同心协力击败酷六,武器装备不用说,一郡也可立即到手。然后再攻泷田,岂不可进退自如了么?”一经这样详细陈词后,义实大为赞许,频频回顾左右说:“你们都听见了么?常言道,野夫也不乏能立功者,这几位老叟不就是这样么?出奇制胜,莫贵于神速。今晚就赶到那里去,攻其不备,如此这般。”策划既定,孝吉等马上领悟,与氏元、贞行一同数了数集合的村民,有一百五十余人。立即编成三队,传达了计划,众皆乐意听令。手里没有武器的就伐巨竹做竹枪挟在腋下。其中的一队四十余人由堀内贞行率领,按照义实的计策,假装把金碗孝吉捆起来,作前队。后队五十人由杉仓氏元做大将。中军六十人由义实亲自率领。两队由小路绕过去,到了城池的正门附近再合成一队,火速进发。
这时,在东条城定包的目代 (5) 萎毛酷六郎元赖,为救小凑之火,深夜派兵,可是听说火已扑灭,离村子很远,又是野火,兵丁从原路回来,又重新入梦时,已将近破晓。这时有许多人敲打城邑的正门,门卒吃惊一问,是小凑敢川的村长等押解捉拿的盗贼前来。问其缘由,回答说:“是夜间在诞生寺的竹林中扑灭野火时捉到的坏人。膂力武艺和狰狞的面孔都非同一般,审问他的身世,只大骂而不吐实情。认识他的人说,他是侍奉旧国主的金碗八郎孝吉。为报故主之仇,变貌更名,一个月来在泷田一带徘徊。事情非常明显,此非一般罪人,如失误而让他逃跑,后患无穷。因此不等天亮,由众人押解前来。”这样高声报告后,门卒推开窗户,仔细看了看说:“稍等一会儿,我去报告。”然后把窗户关上,大概是向长官进行了报告。不一会儿功夫,哗啦、哗啦地开门,推开角门说:“进来吧!”一说让进,孝吉装作被捆绑的样子先进去了,一下子把绳索挣开,拔出左边士兵的刀,喀嚓一声砍下去,刀光闪处头飞落地。事情来得过于突然,守城士兵慌作一团。赶来的贞行与孝吉合力,连杀带砍如入无人之境,很快攻到了第二道城门。在此期间,庄客们与氏元合成一队,来到护城河附近,推开了大门,齐声呐喊。义实听到后说:“时机已到,不可错过,前进!”命令一下,个个奋勇当先。喊杀声如同汹涌的骇浪,长驱直入,打开了第二道城门。义实大声喊道:“狗党萎毛,赶快出来!里见冠者义实,游历到此,被众人推举为主君。因此要消灭逆贼定包,为国扫除污秽,仁义之师,谁敢阻挡?所过之处男女老弱箪食壶浆,夹道欢迎。如今初次交锋,你们先献出此城。痛悔前非者投降可免死,执迷不悟的话,将玉石俱焚。赶快出来!”所向披靡进行追击,守城兵卒更加畏缩,无人想防守,丢盔弃箭,皆伏首求饶。
这样,里见义实兵不血刃,便夺取了东条城。一问贼将萎毛酷六,说早已逃跑不知去向。义实闻听紧皱眉头道:“他如忏悔改过,从今就归顺我们,可以不咎旧恶;若冥顽不灵,率先逃跑,固不足惜。然而他逃回泷田报告定包,一定纠集安西和麻吕,定会不失时机地前来攻打。吾今新得城池,虽有士卒二三百人,但多半是降兵,敌我的实力有一定差距。如策划不周,则三面受敌,将如何抵挡?情况十分严重。酷六虽已逃跑,还不会跑远。氏元和贞行分作两队,赶快追捕。”命令一下,立即行动,将待出发。金碗八郎孝吉带着十九名兵丁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对大将义实说:“今天这一仗每人都立了功劳。我对此城很熟悉,因此身先士卒击毁了第三道城门,想生擒贼将萎毛酷六,但不知他的去向。一想城西北有条活路,前面是桧山,右边是深林,左边是悬崖,下边是千寻的溪流,是城中唯一的要害,名曰笆内,隐秘不为人所知。心想这厮一定从那里跑了。于是找了几个聪明伶俐的士兵,爬悬崖、抓蔓草、走捷径,追上前去一看,有主仆八九人把妇女小孩乘在竹舆上,向东南跑去。仔细一看正是酷六,这小子最初也是神余的老臣,地位尚在我之上,很受主君的器重。‘尔身受厚禄,养育着妻子老小,不但未能为忠义而死,反而媚谀逆贼,驻守东条,虐待百姓,天理难容。如今城陷,还想逃跑么?有金碗八郎在此,赶快回来!’我这样喊着紧紧追赶,轿夫们害怕,跑得跌了一跤,竹舆掉了下去。女人和孩子们‘哎呀’地大叫一声,滚落到千寻的山谷中,被残株挂,石头砸,粉身碎骨死于非命。萎毛眼看着妻儿横死而不能救,拄着武器伫立岸边,往这边看看,似乎感到无法脱逃。主仆七人便排成鱼鳞阵,等待迎击我们。我们则展开由两翼包剿的鹤翼阵,犹如鸷鸟之捉燕雀,旋风之卷砂石,大喝一声冲杀过去。此地名副其实是险要之处,天虽已亮,但云层很深。悬崖背后的树下阴暗,进退只能容一骑。为使互相都能认识,我等脱下铠甲的袖子,在个个奋勇当先的锐气之下,徒步逃跑的小兵,不大功夫便被冲散,被追得无路可逃,全被生擒。贼将萎毛也终被击杀。”言词急促地报告后,把俘虏拉上来,与酷六的首级一齐进行了鉴定。义实不觉叹息说:“夫兵乃凶器,德衰尚武,泽不足则以威制,是不得已而为之。攻城争地是为了救民,我不乐意杀人。从定包者并非都是恶人,或怕一旦受害,十之八九因时势而志移。故如能痛改前非,愿意到我方来,为何不可饶他们性命并收容他们呢?萎毛为何丧生,甚至连妻子也粉身碎骨随溪流一起消逝,其随从也被生擒?他们是因时势移易而变节,且不肯归顺,所以是天理难容的穷凶极恶。其他人即使从了恶,但并非自作恶,要尽力说服教育。把金碗带来的俘虏都放了,凡是新来的,根据军功多少日后定有恩赏。”诚恳地告诫之后,俘虏们感激得不禁落泪说:“真是罪该万死,为何不早归顺这位明君呢?”众俘虏后悔莫及,惭悔得无地自容。于是义实又对孝吉等说:“想到酷六如果逃回泷田,定包一定火速来攻,因此心急如焚。孝吉今天的行动,好似知道我的心田,虽说守城之兵没有逃散,从明天起三日内,消息必然传出去,那样麻吕和安西就一定因忌妒而帮助定包。先发制人,迟则受制。今日黄昏出发,连夜快速进军攻下平郡,敌人能不闻之胆寒么?初次会战我方得利,麻吕、安西则闻而丧胆,绝不敢出头。为了打好这一仗,首先要论功行赏。”第一个受赏的是金碗八郎孝吉,虽赐以很多庄园,孝吉却因另有考虑辞而不受。第二个召唤在小凑建议取东条的三位老者,问其名字,回答是三平、四治郎、仁总。义实听了微笑说:“这真是可喜可贺的名字。三平岂非是平定山下、麻吕、安西三雄的前兆?四治是治理四郡之兆。二总(日语中二与仁同音)则是上总和下总,日后也必将纳入我的掌中。因此把这三个名字合在一起,在三四一十二村的基础上再增加两倍,你们就是三十六村的村长了。”赐予了任命状。众皆欢呼万岁,退了出去。第三个得到恩赐的是氏元和贞行。其他泛泛之辈就无暇详录了。有的得了俸禄,有的得了赠品,均一同拜舞 (6) 。合奏今样歌 (7) ,为主君祝福:
重赏轻罚,死而得生,生者更加荣耀。如同还江之辙鱼,雪中之松柏。愿主君寿比南山,与世长存。
义实宽法度、抚民众、正军令、奖士卒,不招而自来者达数百人。他将其过半留下与杉仓氏元共同守城,仅带二百余骑由孝吉作先锋,贞行断后,向平郡进发。氏元谏曰:“攻打平郡的兵太少。守此城有二三百士兵就足够了。”他再三地小声对义实说。义实摇头道:“不,此城乃我之巢。倘若这里被攻破,将归何方?打仗并非必须靠兵之多寡,若于我有利,二百骑可当一千骑、二千骑。不要惦着我,你要好好守城。还有一事要说,你要与麻吕和安西等和睦相处,切不可与之争雄。泷田的敌兵若来,要竭力防守,不可出击追赶。此乃安全之良策,切不可有所松懈。”这样叮咛过后,令前军赶紧出发,立即出征。
里见之师,这一夜在渡前原浦和滨荻的堺桥时,附近仰慕义实之德,忽然望风投诚的野武士和乡间武士率领一百或二百骑,赶到这里。这样军队很快就达到千余骑,所以后人把这座桥就叫作千骑桥。不仅如此,这里是从前源赖朝公到此国去上总时,在河边等待后军的地方,所以又叫待崎 (8) 。旁边有座插白旗的神祠,义实下马,奉献了两支箭,进行了祈祷。于是这天夜里有两只白鸽,从祠前的树梢上,展翅向平郡飞去。看见这种情况的士兵们都说,这一仗必胜无疑,因而无不奋勇当先。
* * *
(1) 看着家乡之意,与里见氏同音。
(2) 御曹司是尚未继承家业的贵族子弟,或武士的嫡出子弟。
(3) 经宗是日莲宗的别名,强调诵《法华经》故曰经宗。
(4) 日莲宗只念《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字的题目,故曰题目宗。
(5) 江户时代幕府直辖地的地方官。
(6) 在加官晋爵时的叩拜大礼。再拜后左右拂袖,手舞足蹈,站着或坐着左、右、左地转动上身。
(7) 平安时代流行的由四句五七调组成的歌曲。
(8) 待崎的读音,有前军等后军之意。
[book_title]第五回 良将退策众兵知仁 灵鸽传书逆贼授首
山下定包派往麻吕和安西处的使者回到泷田禀告说:“他们没有说立即归降,但是很害怕,不久就会亲自前来请罪归顺麾下。”如此这般若有其事地添枝加叶,详陈了一番,尽拣定包爱听的说。从此定包益发骄横,夜以继日地游乐,不顾士卒们的怨恨。他不是和玉梓共辇去后园观花,便是聚集众多美女在高楼赏月。昨天狂饮于酒池,今日又饱餐于肉林。主君如此,老臣们也耽于酒色,贪而无厌,耗费无度。在王莽执掌朝纲、禄山颠覆唐祚之时,似乎天日只照他们个人。岂不知逆臣不长命,定包不久也必将灭亡。有心人多侧目盼定包速亡。
一日,突然城内外骚动不安,大肆吵嚷敌军就要攻打进来。定包正在后堂摆筵,听到喧哗,毫不惊慌地说:“这有何妨,他们岂敢来拔虎须!不是安西和麻吕等,就是劫夺民财的山贼。去探探敌情!”不大功夫,派去的探子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报道:“敌人并非安西和麻吕等,也不是山贼。不知是哪路人马,有千余骑,整整齐齐密密麻麻,排列的队形严整,合乎兵法,中军打着一面白旗,非同寻常之敌。在距离四里多路的地方,人马暂时休息,大有向前推进之势。不可小看这支敌军。”定包听了紧皱眉头说:“白色是源氏的服色。安房、上总是不用白旗的。这也许是迷惑人,是敌人的奸计吧!不管怎样,敌长途跋涉一定疲惫不堪,估计拂晓会到这里。我们以逸击劳,能不取胜么?速将他们击退!”传令给他的心腹老臣岩熊钝平、锖冢几内五百军兵。二人欣然受命,立即率众兵从前门上马英勇驰去。
岩熊和锖冢都是万夫难挡的力士,武艺超群,但心地奸诈,做事无不遵照定包之意,所以被重用。他们旁若无人,人们敢怒而不敢言。山下定包平素就倚重这两个人,今日也选派这两个人为大将,心想一定会马上打垮进攻的敌人,他说:“你们不必如此惊慌,只让众兵把守四门,我们还是到后堂去,召唤女婢们来歌舞弹唱助兴。”当酒宴正酣之际,大厅上喧嚣扰攘,定包叫声:“不好!”让管弦停奏,侧耳静听,觉得情况似乎有变,忙让男童前去探看。伺候在左右的两个小侍从,待前去看时,没想到突然从院门进来五六十名士兵,是方才派去拒敌的。他们用盾牌抬着数处负有重伤的大将岩熊钝平,很快来到房檐下进见,异口同声地说:“紧急报告!”一边喊着,一边把伤号啪嗒一声放下,分作两行乖乖地站在那里。连小卒也没有一个不负二三处伤的,玉梓吓得惊慌失措,让丫环扶着,躲到屏风后边去了。一看完全是败兵之状,定包也呆了,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走在前边的老兵们挠挠头说:“回禀大人,惭愧。对大将的指挥,我方进退不一致。敌人比耳闻的还厉害,不是勇将,便是猛卒,而且又是大军,无论你怎么杀、怎么射都无济于事。有一员一马当先的猛将,连环甲上罩有重铠,娴熟地挥舞着一丈多长的长枪,圆瞪双眼,高声喊道:‘群贼难逃天罚,不知白刃临头,尚敢冒犯虎威,真是一帮蠢货。你们不知道么?里见义实在此游历,被州民推举为主君,讨逆报仇。已经旗开得胜,攻陷东条城,斩杀了萎毛酷六;欲再攻克泷田城,诛戮贼首定包。因此令孝吉为先锋,做向导。来的这队人马的贼将是锖冢和岩熊,没看错吧!过去我们共仕旧主,同食神余的俸禄,不会忘记我金碗八郎吧?我为旧主效张子房之孤忠,辅汉王、灭秦楚。今随里见主君,劝他起义军,兵不血刃,便攻克一城,占领了二郡,已经逼近定包老巢。悔过投降加入我方者生,负隅顽抗的话,犹如向天唾沫,临渊击水,不但徒劳而无功,反而自取其咎,不然就出来试试吧!’说着拍马挥枪,纵横冲杀,如入无人之境。胜了头一阵后,与大将锖冢对阵,单打独斗。孝吉大喝一声把几内的枪抱住,对准胸前一刺,将他刺落马下,有士兵们跑来按着取下了首级。锖冢既被斩杀,岩熊钝平勃然大怒,拔出四尺六寸长的太刀想与金碗厮杀,一直冲上前去。进到第二阵,一位里见老臣,报名堀内贞行,身披藏蓝线穿的铠甲,系一顶凤翅盔,骑一匹膘肥体壮带有灰色圆斑的大马,挟一口备前的长刀,刀尖呈菖蒲状。他向金碗点头致意后,驰马向前挡住钝平,铮地打了起来。从刀尖迸出火花,太刀上下翻飞,娴熟的武功,如同一阵风似的。岩熊稍一疏忽,马颈被砍了一刀,连人带马一同滚倒。贞行伸出长刀,向他头盔里刺去,眼看钝平就要被刺中,我等拉起他的肩膀好歹算逃脱了。敌人的大将里见义实,骑着三才驹,配着云珠鞍,身着华丽的铠甲,威风凛凛地向四下扫视一下,在马上从容地挥动令旗,发动进攻。军令一下士兵如同潮水一般,齐声呐喊开始进攻。我方则更加畏缩,丢盔弃弓,大部分投降后,反而向这边杀过来,仅剩的六十余骑,无不带伤,好歹拼命逃了回来。”报告完了,钝平惭愧地想说点什么,但是鬓角旁被刺了一刀,后背被马踩了,头都抬不起来,如同冬天等待晒太阳的蜜蜂哆哆嗦嗦的。因受重伤已经泄了劲儿,如同仅剩一口气儿的僵虫一般不中用了。定包听了,紧皱眉头,长叹口气说:“里见是结城的人,据说在该城陷落时已被杀死,怎会流落到此兴兵?真是令人费解。如东条城确实陷落,酷六被杀害,城兵不能不到这里来报告。另外那个金碗孝吉,虽是神余世代的近臣,乃是个逃亡的败类。已无处藏身,又偷偷跑回来,迷惑愚民,召集野武士,制造种种流言蜚语,大概是想挫伤我们锐气的诡计吧。果真如此,进攻的统帅不会真是里见。虽然这样想,但是为我效忠的心腹股肱的勇臣几内已被害,钝平又身负重伤,虽说是时运不济,但也不能轻视这些敌人。应更坚守四门,并派人去东条探听消息,不久会知道虚实的。”没等把话说完,小侍从跑进来报告说,从东条城败退的武士已经逃回来。定包听了,感到并非虚言,定要亲自听听详情,便让人赶快将这些人叫到院子里来问话。侍从领命去了,不大功夫,跟着酷六好不容易从东条跑出来的三四个士兵,只有护肩、护膝和腹铠还在身上系着,累得如饿鬼一般,手扶着膝盖拖着大腿,一步高,一步低,晃晃摇摇地从院门口进来。定包将他们叫到身边,瞪着他们说:“喂!你们这些人为什么在东条城被攻陷之前不来禀报?却等敌人都快攻到这里来了,才厚颜无耻地来报告,真是初六的菖蒲,初十的菊花,雨后送伞还有何用?实在是渎职!”四个人战战兢兢地回答说:“使大人生气,真是罪该万死,但我等有下情禀告。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喘息之间城就丢了,实无暇报告。其原因是这样:小凑村长等把金碗八郎缚来,深夜叫开了城门,但这是个奸计。敌人的大军一窝蜂似地攻入,城突然被攻陷。萎毛酷六带领妻子从笆内逃跑,被金碗八郎追上,妻子滚落山谷,已粉身碎骨,萎毛也被金碗杀死了。小人等并非不想早一点将此情况禀告大人,但守城军多半投降,敌人更加人多势众。心想在街上跑,很快就会被捉住杀掉,所以就绕小路翻山越岭,在敌人的后边赶到,请大人恕罪。”定包咬牙切齿地说:“原来金碗八郎将结城的那个逃亡者收下了,都是他施的奸计。待我亲自出马,如不首先活捉金碗这小子,难解我心头之恨。赶快作好出战准备。”定包余怒未息。老兵们嘟囔着说:“好吧!”眼睛看着从东条跑出来的武士,抬着受伤的岩熊钝平,都退了下去。定包不知道,还在一个劲儿地骂,回头一看已经四下无人,仔细一想,出战是很危险的。于是自己点头说:“好,有了。”便召集老臣和近臣,让他们作守城的准备,并且周密地作了部署:“义实虽然是一支大军,但却是乌合之众。不足十天将因粮竭而撤退。那时突然追击,不用说金碗等,就连擒获大将义实,也犹如探囊取物。但若是麻吕和安西等与义实一齐来攻,事情就严重了。我想,麻吕小五郎乃是匹夫之勇,不足为虑。可虑的只有安西,素闻他颇有韬略。我们可以利诱之,如此这般地按计行事,义实即使一旦逃跑,他也无处落脚,必将进退维谷,死于众农民之手。在敌人未来之前,可同上次一样派使者去。谁能为我去趟馆山和平馆啊?”这样一问,有个叫妻立户五郎的,应声出班说:“某愿往。”定包大喜说:“汝不亚于几内和钝平,知吾心也。怎能不答应你的请求!驰赴馆山和平馆对景连等说,我定包接受先主的旧业,又新得了二郡。结城的逃亡者里见义实,流浪到我国,迷惑愚民,聚集野武士,突然起兵夺取了东条城。又乘势向泷田进攻,唇亡齿寒,祸不远矣,将及于同类。定包虽不肖,正当地接受了神余的旧领,又与你们素有旧好,二位岂能坐视不救而将共同受害呢?请迅速出战,攻陷东条,袭敌之后路,义实纵然有三头六臂,三面受敌也难以防御,必然全军被歼。如不费吹灰之力使义实伏诛,实乃二位之助。定包有平郡一郡和泷田一城足矣。谁能攻克东条城,就将长狭郡送给他。要恳切地游说。”户五郎看着定包的脸说:“这虽然是您的旨意,我也碍难从命。即使里见被消灭了,把长狭郡给了人家,自己削掉一块领土,这种外援是不可取的。如不慎重考虑,将后悔莫及。”老臣们一同谏诤。定包听了微笑说:“你们也这样想么?这是我的策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以长狭一郡作诱饵,让安西和麻吕收复了东条,然后再消灭里见。景连和信时惑于利,一定发生争执。这两将军为争该地,争战不已时,一方受伤,一方必亡。那时我乘虚而入,夺取安房和朝夷二郡。平定该国,坐得四郡,何乐而不为?”这样边夸耀边说教,户五郎听了十分佩服,领了定包的书信,轻装简从,骏马加鞭驰往馆山。
却说里见大军,拂晓时就包围了泷田城,为不使敌人喘息,连续围攻,但此城不愧是神余数代的名城,城堡坚固,非一朝所能攻克。虽然不分昼夜攻打了三天三夜,守城军坚守不出,攻城军也甚为疲劳,只是隔城远攻。这时,一员武将骑着马,趁黄昏想进西门,把马靠近了护城河,被堀内贞行一眼看到,心想,这家伙一定是前去麻吕和安西那里求援,现在才回来。“要活捉他!”一声呼唤,英勇的年轻武士们应声说:“领命!”便一声不响地紧追上去。城中看到这种情景说:“不能让他们伤了妻立。”打开西门,户五郎把马一带,突然闯进城去,吊桥立即提起。追击者好像让一只已经到手的猎物逃脱了似的,非常焦急,但又不能追进去,喊着要一口气儿把城攻下来。义实把他们唤回来,对贞行等人说:“凭意气办事没有不后悔的。即便把那个武士捉住,讯问了缘由后再把他的头砍下来,可是安西和麻吕等商量好来抄袭我们的后路,城就更难攻了。现在各路进攻点要相互配合,首尾呼应,最好采取常山长蛇之势,击首尾应,击尾而首应。”并恳切嘱咐:“要谨防安西等的袭击。”于是分五百军兵,让堀内贞行防备后路。并派人去东条告谕杉仓氏元,坚守城池,不得松懈。义实和金碗孝吉一同亲自察看了城郭,要突然发动短兵相接的进攻。
定包听说妻立户五郎平安归来,立即召见打听消息。户五郎擦了擦汗水说:“景连和信时毫无异议地领受了您的旨意。说那个里见主仆,先在馆山投靠安西,受到非同小可的恐吓,已是丧家之犬。怎会这么几天就起重兵呢?真不可思议。景连和信时都很妒忌,一定会进攻东条。”听了报告,定包更加高兴,重赏了户五郎,命令严防敌人的攻城,等待馆山和平馆援兵的到来。这样过了几天,攻城军兵粮断竭,只剩了三天的贮备。贞行和孝吉担忧地对义实说:“出兵已经七八天了,可是还没见到从东条送来军粮。杉仓氏元虽是一员老将,但那里是新得的城池,民不听命,大概还没备齐吧。现在正是麦秋,请往那边看,远山的一片田地麦子已经熟了,让士兵们割了吧!”义实摇头说:“不行,我们攻打泷田是为了解救人民于涂炭。现在抢他们的劳动果实,掠夺麦子作为军粮,岂不是吃人以肥己,如同虎狼吗?不仅如此,长狭的农民,不听催促,那里的军粮不齐,乃是我德能浅薄。要火速退兵,修德抚民,等待时机再攻打泷田,何乐而不为?”贞行听了,歪着头略作沉思说:“您的仁心深厚,不惜责备自己去怜悯百姓,世上哪有这样的仁君?但是现在就此退兵,城里一定出击,会造成困境。今晚可增加一些篝火,佯作快攻的样子,半夜过后从后军退兵,在林木茂密的地方,设下伏兵,主君在中军,某殿后,纵然守城军出城苦苦追赶,某缠住不放,料也无妨。”孝吉听了说:“贞行兄的计策虽然可行,但只是防身御敌之策。如依某之管见,可选三四百名壮士,授以策略,打着麻吕和安西的旗号,甚至连小旗和斗笠的记号都装扮得酷似,在黄昏过后,从我军的西北方经过,装作要进城的样子。这时我们紧紧阻击追赶,我军的假意互相厮杀,被城里人看见,一定误认为是从馆山和平馆来的援兵。为不伤害援军,守城者岂能不打开城门让他们进去,以便与援兵会合。那时让那些兵在前边带路,我们三军随着冲进城去,则一举可以拿下此城。您以为如何!”孝吉很诚恳地说出了他的计谋。义实认真倾听着,经过再三思考说:“贞行之策虽然安全,但于我无益。孝吉之策虽巧而甚危。回想古之圣王良将,兴的是仁义之师,所以不想以诡计取胜。中国的晋文公,不施诡计而被称为春秋五霸之一,辅弼周室。孙吴兵法则以诡道为本,这是战国的惯例。即使计谋很好,以诡计灭敌,将来治理那块土地时,又何以教民?不能依从汝等之策,就是这个缘故。定包虽拥有富饶的土地,守在险要的城中,且有三年之粮,但防御之术欠佳,并非不可攻破之。只是为一时夺得城池,就要杀戮许多无辜的百姓。正如我过去常说的,跟随定包的并非都是凶恶之人。在权势的压制下,惧其淫威,即使一时困守在城中,却并不与之同乐,而是与之共忧,如在那里丧命,岂不太可怜么?项羽坑秦之降卒八万人,其凶暴是无以复加的。又如秦之蒙恬、汉之霍光,这样智勇双全之将后继乏人,就是因为他们杀人过多的缘故。我欲消灭的只是定包,杀此一人足矣。余者均不足虑。”义实耐心地说服,使贞行和孝吉都感佩得五体投地,再也无话可说了。稍过片刻,这两个人不觉叹息地奏道:“主君的卓见,实非平庸之辈可比,昔之圣王良将也莫过于此。然而时下乃浇季之世,聚利者众,修德者寡。主君兼爱之情深广,竟及于被困敌城之民,想解救他们,但势难两全。军粮已尽,既不能以奇计夺取城池,又不赞同用诡计退兵,这样地徒费时日,我方千余人不堪饥渴将众叛亲离。那时有谁与主君共举大事?宋襄之仁,尾生之信不是已成了日常的笑料么?望您再三思。”义实莞尔笑道:“缺军粮之事,我难道不忧虑么?但不能画饼充饥,请往四处望去,东南方的豆子地,有鸽子在寻食。他们是从哪里飞来的呢?是清晨从泷田城飞来,晚间再飞回去。鸽子是源家的氏族之神,被称为八幡宫的使者。由此我偶然得到一个办法:就是向神灵祷告,让几个年轻人悄悄张网捉五六十只鸽子来。然后写几份檄文,绑在鸽子腿上,放了后一定飞回城去。人们觉得奇怪,会把鸽子捉住,看到那檄文。即使不捉鸽子,系扣开了也会掉下去的。城中众人打开看了这檄文,去逆归顺,人心生变,此城将不攻自破。此事如果成功,不仅国仇得报,贼首定包伏诛,也实现了民众的宿愿。原来就非真心跟随定包的,知道投降过来也不会受诛,怎会担惊受怕为敌人守城呢?这实是小儿之智,似乎是无把握之谋,但是在我来此地时,在待崎岸边向白旗神祈祷而有山鸽之吉兆。今日在此又得祈求鸽子之助了。成败如何由神灵决定,试试看吧!”贞行和孝吉听了,高兴地说:“这真是条妙计,在城中揭露列举定包之罪是绝妙的办法,军民一旦见到这个檄文,定会群起发难,献出贼子之首。赶紧行动吧!”大家一致表示赞同。于是让金碗孝吉草拟檄文,召集写字快的士兵,让他们抄写数十份檄文,不到天黑就都写完,义实主仆,焚香奠酒,遥拜白旗祠,将捉来的数十只鸽子腿上绑了檄文,放开后果然翩翩飞起,一同飞回城里去。
本来绑得不紧,鸽子飞到城中,系扣自然地都开了。说也凑巧,不偏不倚正落在这次被拉去当兵的平郡的庄客们的小屋旁边。大家都拾了一张,赶紧打开看,上面写着:
流水不附于高,良民不从乎逆。若夫佐桀讨尧,犹水而附高也,谓之悖于天,虽欲久,势不可得。抑贼主定包者,奸诈以仆主,蠹毒以虐民,虽云王莽、禄山,又何加焉。恭以吾主源朝臣,南渡日,未几,见推于众而讨逆,拔民于涂炭中,德如成汤,泽似周武。于是乎,取东条,略二郡,将破其巢也。可怜汝众人,殒命于贼巢。因以喻示于此,奚不速归顺?奚不功以偿罪?区区取惑,虽悔暨焉哉。天鉴不误,王事靡盬,恭奉台命以喻示。
嘉吉元年辛酉夏五月
金碗八郎孝吉等奉
军民见此,无不高兴地说:“那个曹司是个仁君,曾不血刃攻下东条城,今又如此怜悯我们,无不闻名而思慕。然而被困在城里,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想去也去不了。跳城墙、越城壕,固然可以到那里去,但心想绝不会被饶恕,所以就默然作罢了。那就作攻城军的内应吧,就等待时机混日子。但是情况已经明了,出城去不了,在此只有一死。又一转念,不如给主城放把火,用烟把攻城军引来,在慌乱中动手,杀死啖人马,用他的头作为进见礼,一是多年来的冤仇得报,二是里见主君也会对我们更有好感。”于是大家偷偷凑在一起,虽然马上就商量定了,但有人担心:“最得宠的锖冢几内虽已被杀死,然而那个岩熊钝平的伤已大体痊愈,守着第二道城门。先君在世时他虽是个马夫,但是剽悍勇猛,膂力过人。定包侵占二郡后,钝平渐受重用,榨取民膏,奸凶无异其主。另外还有那个妻立户五郎,从总角时就为定包所用,是唯一的近侍,武艺超群,现还在其主子的身边。若不首先杀死这两个人,即使闯入主城,他们的党羽众多,立即会被阻挡住,难成大事。这该如何是好?”大家都认为有道理,于是就分工部署,如何杀死那两个人,除掉定包羽翼,以便能够随意行动。
次日,妻立户五郎拾到了檄文,不等读完就大吃一惊,慌忙去守在第二道城门的岩熊钝平处说:“请你看这个!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须速告主君,将这些庄客抓起来。如不先发制人,防患于未然,则会酿成严重的后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檄文,打开递给他。钝平也没好好看便说:“我也拾了一张同样的檄文,正感到吃惊呢。你看就是这个。”拿出来一对照,词句一点儿都不差,户五郎不觉叹气说:“敌人的反间计如果得逞,一旦我方别有用心的人为内应,则此城难保。不能等闲视之,我们去见主公。”将要起身,钝平拉袖子阻挡说:“妻立兄且慢,某有事相告。”强把他留住,推到一旁,看看虽然四下无人,但还是像啄木鸟一样,不住地回顾左右,用扇子掩口,将下颐贴在户五郎耳边上说:“我得到这檄文后,就细心观察,除我与仁兄之外,无不渴望献城让敌人进来。因此想杀死我和仁兄,以便众人起事,众人决心已定,已有人这样地在窃窃私语。大厦之将覆,一木何能撑之。若勉为其难地尽愚忠,就定被众人杀死,那岂不遗臭万年?要速下决心,刺死定包,与城中百姓共同投降里见主君,不但可解众人之恨,得以不死,而且会得到奖赏,使子孙后代繁荣昌盛。吾兄以为如何?”户五郎听了,目瞪口呆地说:“这是为何,难道你疯了么?仁兄侍奉神余时仅是一名马夫,主公予以重用,您是光弘的老臣,不是与锖冢、萎毛等一样都委以重任么?吾侪是国主的亲信,比神余的老臣还受到垂爱,身受其恩而忘恩,并恩将仇报,那还是人么?惜命就无勇,叛主就是大逆。你现在就明确回答,不然你走不了。”怒气冲冲地跪立起来,手按着刀把。钝平一点儿也不惊慌,冷笑着说:“忠义要看其主,不能像你说那种糊涂话。今诛定包,是给旧主公报仇,不能说是弑君。你知道定包预谋,借朴平和无垢三之手杀害主君之事么?今天我头一次向别人说:那天早朝,天气阴暗,夏日微寒,在落羽冈,不是鹰追鸟,而是光弘乘的云雀毛的马死了。那时定包将自己的白马献给了主君,说等待换马,他就从那里溜掉了。所以朴平和无垢三遥望那匹白马,以为是定包来了,等到走近射程,拉满了弓,突然放箭,射中光弘的胸膛,滚鞍落马。在那前一天,定包就偷偷地召唤我们,说有如此这般的密谋,汝要与吾同谋,明天早晨国主去狩猎,要给他的坐骑喂上毒药,事成之后必将重用。当时就给了我不少东西作为赏金。虽然心想这是世间少有的事情,但他是老臣,我是奴隶,他的势力大,不能与之为敌。说个不字,就会被杀死,什么也没有生命宝贵,不容商量就只好承担下来,那天马死了,于是二郡两城就都为定包所有。为报此德此谊,今虽列居老臣之后并委以大任,绝不能说是恩。知道这件事的有萎毛和锖冢二人,但他们都已做了泉下之鬼,现在也就只有我了。另外,妻立兄!我早就知道您近日来在惦着定包的夫人,犯了单相思。如果是这样,不如重新想一想,杀了啖人马,作为奖赏,要求把玉梓做您的妻子,是不难实现的。这样您还不与我合伙么?”经过这番说服,户五郎的心被打动了,把叉着的手松开,忽然一拍大腿说:“你说得有道理。要想洗刷跟从逆贼身上所沾的污秽,只有捐小理而伸大义,就听从您的劝告吧。咱们说干就干,行动要快。”看妻立已经答应,钝平很高兴,于是二人如此这般地互相交头接耳,赶紧商量行事。
这时定包的宿酒还没醒,未出后堂,叫女童在左右陪伴着,翠帘半卷,身倚明柱,吹起箫来聊以自慰,真是无忧无虑。这时岩熊钝平让妻立户五郎走在前边,喊:“有事禀告。”把每个房间的拉门都拉开,来到主公身边。另外安排好数十名兵丁,身着轻装,手持器械,稍离后点在隔壁房间,躲在画着各种花鸟画儿的拉门裙板下面,都往里边窥探着。定包见钝平等慌忙走来,停了口中的箫问道:“何事?”二人一齐高声叫道:“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城中之民都反了,他们引敌进来,城必陷落。请您剖腹吧!”没等说完,走在前边的户五郎白光一闪拔出刀来,跳起来就往下砍。定包用箫挡了一下,说:“不得无礼!”箫从中间斜着被切断,前边的一节飞出很远。户五郎没想到这一刀没砍中,一想是主公,心里有点胆怯,周身颤抖前进不得。定包气得竖起眼睛厉声喝道:“原来尔等是企图造反来刺杀我的,真是不自量力。”想站起来,就在户五郎和钝平连续进击的刀锋下,拼命躲闪。切断了的箫尖虽好似短枪的枪头,但他手无寸铁,飞起这节竹箫当作袖箭,刺穿了户五郎的右腕。户五郎大叫一声,刀啪嗒落地,屁股着地倒下了。定包这下得手,跑过去想拾那把刀。身后的钝平刀尖向下从肩头附近狠劈下来,定包也顾不得夺刀了。这时钝平的刀也被击落,两个人扭在一起,一上一下厮打了一会儿,定包负了重伤,已经精疲力尽,被钝平压在膝下,不住地喊人。钝平低下头摸摸腰间的短刀,也掉到后边去了。心里着慌,正不知如何是好,不觉回头向右一看,将刺在妻立户五郎手上的竹箫使劲拔了出来,对着想要翻身的定包的咽喉扑哧刺了进去。户五郎因竹箫被拔掉,恢复了知觉,忽然起身,往这边一看,拾起被击落的刀递给了钝平。钝平砍下定包的头站立起来。这时众兵丁都加入到钝平等一边,虽然来到隔壁,因胜负莫测,未敢轻易相助。看到定包已经被杀,急忙敲拉门和拉窗,欢呼声四起。
在主公左右的女童吓糊涂了,从院门跑出去,告诉众人。等到大事已定,近臣和外边的武士赶来,有的被士兵们扣留,多数被杀。不足道的女官们,只是哭哭啼啼,钝平命令将他们和玉梓一起,一个不漏地活捉,各自任意掠夺些金银财宝,往正厅走去。上天惩罚世人真是不移时机,轻重分明。定包逞奸计,杀害主公,夺取领地,虽然得到一时的富贵,但不出百日,又被其家臣所杀。不仅如此,在取其首级时,岩熊钝平等不期没用刀,而是用削尖的竹箫,好似用竹枪的酷刑。另外,那个妻立户五郎是受定包恩惠之人,被竹箫的袖箭击中,一时气绝,虽然杀的是恶人,也是弑主的冥罚,岂不可畏么?特别是钝平,罪大恶极,在做神余的马夫时,明知是叛逆之谋,而为定包毒杀其主公之马,又侍奉定包为虎作伥,残酷地欺压人民,等到恶贯满盈时,为了解脱自己又弑其主,纵令加入善人之中,像这样的人怎能永久得势。昔时后汉光武帝,封子密为不义侯。与其因不义而受封,莫如不做不义之事,以匹夫而告终。作者时常阅读历史军记故事,每读至这一条时,无不深为叹息。因此今亦附加自注以示童蒙。有关定包之事,在军书旧记中有其传。虽不甚详,但弑主神余,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至今泷田还有其旧迹。因过于烦琐没有详述,留待以后各卷再叙。
[book_title]第六回 开仓廪义实赈二郡 奉君命孝吉诛三贼
却说泷田的军民想杀钝平等,蜂拥般地挤到二城城门高声呐喊,没想到从城墙里伸出个枪尖,上边吊着颗人头,有人大声呼喊:“请众人饶恕,我们已痛改前非,弃暗投明,杀了逆贼定包。我们打开城门迎接里见将军好么?不要杀自己人。”忽地城门大开,岩熊钝平、妻立户五郎穿着华丽的战袍和铠甲,前后站着许多士兵,二人坐在椅子上,手中拿着指挥扇比比划划。众军民都愣住了。抬头看看那颗人头,果然是定包的首级。心想定是钝平和户五郎等知道已无路可走,就赶快把定包杀了。心里虽恨意未消,但现在再杀归降者不合义理,不得已只好听他们的命令,在城楼上竖起降旗,打开正门。钝平和户五郎等站在前边,迎接攻城之师。里见部的先锋金碗八郎听取详情后,接受了定包的首级,按照军规,把钝平等的腰刀解下来,听候处理。报告主将后,义实命令全军前进,不久来到城边。钝平等规规矩矩地俯首及地叩拜迎接。城内兵丁们分作两行跪着欢呼万岁。过了一会儿,后队的贞行也到了。整顿前队和后队,在大将义实率领下徐徐进城,巡视各处。神余在世时耽于骄奢,宫廷内铺金砌玉,华丽壮观。再加上定包刮民肥己,贪婪成性,储粮满仓,财宝盈库。沛公进入阿房之时、赖朝讨伐泰衡之日,大概也不过如此。然而义实秋毫不犯,打开仓廪分给二郡的黎民百姓。贞行等紧皱眉头谏阻道:“定包虽已伏诛,在平馆和馆山,还有强敌麻吕和安西。幸得此城补给军用,竟丝毫不存赐给百姓,您的高见实难领会。”义实听了点头说:“你们所想的若从眼前看似乎有理,但是民乃国之本。长狭、平郡的百姓,年来深受恶政之苦,今去逆来归,不是为了避免饥寒吗?然而我们也贪得无厌,不赈济百姓,则和定包无异。仓廪虽有余粟,而民皆叛离,谁同我们守城,谁同我们御敌?民乃国之本,民富则我富。如普施德政,一旦有事,军用不征自集。何可惜之有?”贞行等听了无话可讲,不禁感动得落泪,默默退下。
却说次日义实升正厅验明定包的首级后,传降者钝平和户五郎等。金碗八郎问其弑主之事,二人一同答道:“定包杀死主公,夺取其土地,实为逆贼,而某等未能讨之,却暂居其手下,是为了等待时机。昨天得到贤君的圣谕,于是去桀归汤,作为进见之礼,带来了他的首级。”二人得意地夸耀自己。金碗八郎冷笑道:“尽管尔等巧言善辩,但尽是一派胡言。汝等二人助定包为恶,蹂躏百姓,铁证如山。因此,当你们听到军民集合起来要先杀了尔等时,为逃脱自身的罪责,才杀了定包。难道不是这样吗?孝吉遵照主公旨意,问了城中百姓,已把情况弄清了。汝等还不实说吗?”二人听了大吃一惊。其中钝平瞪眼说道:“那都是户五郎干的,他从小就侍奉定包,是最受宠幸之人。但是他偷偷摸摸地想把美女玉梓弄到手,为了实现这一不可告人的勾当,才亲近我,是他首先下手,砍的第一刀。我猜破了他的心思。为了弄清我清白无辜,只要活捉了玉梓,将她监禁起来,一问便知分晓。实情如此,谁清谁浊,请大人明察。”没等他说完,户五郎瞪着他大声说道:“八郎将军,请您不要听信他的谎言。我几时对玉梓有情才杀了主公投靠贵方。钝平当初是神余的马夫,在落羽冈的围场,与定包合谋,毒死了主公的坐骑,杀死光弘。定包夺得二郡后,他是最受宠的,因此民恨极大。为逃脱罪责,才杀了二主,别再骗人了。不遗余力地捏造是非,陷害别人,该罪加一等。”两个人争吵不休。八郎哈哈大笑道:“不打自招,尔等的罪恶,即使脱胎转世,也保不住脑袋。定包虽是逆贼,但户五郎作为其家臣而弑其主,非人也,不得辞其咎。钝平当初为定包而伤其主,深受其恩,而在紧急关头又将其杀死,实罪大恶极。吾君作为民之父母,虽以仁慈为本,但如饶恕尔等,赏罚难行,忠孝也将永废。即使尔等不说情况也已大白,为了要尔等自供才带到厅堂上来。罪责已定,按律难赦。将他们拿下!”一声令下,士兵们跑来按住钝平和户五郎噗通踢倒,用绳索捆起来。二人惊慌大叫,如同将被屠宰的羔羊,苦苦哀求饶命。金碗大怒,厉声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天罚大逆不道,应处以剐刑。赶快拉下去!”士兵们遵命把挣扎着的罪人拉到外面,不多时将两颗人头用竹片串起来,留待验看首级时,金碗又传令带玉梓。
玉梓虽然貌似梨花,心却已被午夜凄惨的狂风吹得破碎枯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惩治罪人的绳索牵着个姬瓜 (1) ,犹如被惊雀铃驱散的麻雀。虽然还没到黄昏,却两眼漆黑,被推到正厅的房檐下。玉梓见到早就认识的孝吉,惭愧得抬不起头来。金碗说:“你仰起脸来。”她这才跪着向前凑身。金碗说:“玉梓!无人不知你是前国主的侧室。因得宠而惑主,甚至插手政道,伤害忠臣,其罪一也。炊玉燃桂,穷极富贵欢乐,犹以为不足,与定包私通,其罪二也。这些无须别人揭发,孝吉早就知道,因此山下定包的阴谋得逞,从夺取两郡之日起,尔就成了他的正室。恬不知耻,肆无忌惮,直至城陷未能得死,是作恶的报应。活着被绳之以法,死了做个无人祭奠之鬼,尔知道这是天罪国罚吗?”这样高声责骂,玉梓才抬起头来说:“你说的话我不大明白,女人本是懦弱的,在三界无家,既以夫家为家,百年苦乐都得依靠别人。何况我并非先君的正室。光弘死后无依无靠,受山下主公的爱慕,服侍在后宫,又得重温旧梦。身不由己,乃是前生的因果。至于说我从到宫中就插手政务,伤害忠臣,和与定包私通等等,都是旁人的忌妒陷害,并不是事实。譬如神余的老臣和仆从,虽曾享有高官厚禄,却身仕二君而毫不知耻。就拿你金碗来说,抛弃主君逃跑,又跟随里见攻破了泷田城,可是并没为先君做一点好事儿。各自为自己的荣华富贵,侍奉这个,跟随那个。男人且如此,女人嫁几次人也是常有的事情,哪就是我玉梓一个人?把莫须有的罪过加在我的头上,真使人气愤。这些诬陷之词,实难招认。”玉梓眼睛瞪着,满腹的怨气。八郎啪地一拍桌子:“尔说得太过分了。尔的奸邪并非臆造出来的,乃是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还不低头认罪。给自己开脱罪责,貌似菩萨,而心如夜叉,口与心相悖,无异于用锦囊包着的毒石。若没尔这个女人,怎能城破家亡呢?难道不知酷六和钝平等,虽是神余世代的老臣,却为利忘义,助桀为虐,也未逃脱冥罚,皆受凌迟吗?我孝吉与他们不同,吞炭涂漆,改变容貌,为报故君之仇,想狙击定包。只因人单势孤其事未成,五指伸开不如攥起拳头。跟随里见主君,召集群众,讨灭定包,已实现报仇的宿志。我的所作所为能说对先君毫无益处吗?自己抱着口猪还不知臭,是女人的无知。不要责己宽,责人严了。还是想想你的下场吧!”玉梓被痛斥后,不禁长叹说:“妾实有罪。里见将军确实是仁君,听说无论在东条还是在这里都是重赏轻罚,即使是敌城的士兵只要投降就不杀,而且还留用。好了,就算我有罪,妇女是不足道的。但愿饶恕我,如能放我回乡,实属幸甚。男女虽然有别,从前一同侍奉神余家的八郎,请您念往日交情,为我说说情吧!”莞然一笑,向上看的脸儿,宛如带雨之海棠,灿烂夺目;黑发垂肩分外妖艳,犹如垂枝之春柳,仿佛在向人招手。
义实在上座与众近臣聆听这场判决。这样如花似玉的玉梓,虽白璧有瑕,但已知过错,祈求饶命,甚是可怜。心想何不饶她一命呢?把孝吉叫到身边说:“玉梓之罪虽然不轻,毕竟是女流,即使饶她一命,也不会有碍赏罚之规。请你好自裁量。”说得很恳切。金碗勃然变色道:“虽是您的旨意,这个淫妇玉梓是仅次于定包的逆贼。她不仅排挤了许多忠良,就是光弘的丧命,玉梓也参与谋划,如非她和定包同心协力,暗施奸计,此事绝非能偶然发生的。请您仔细想想,如果赦了这个贼妇,人们一定会说主君也爱她的姿色而有偏袒之嫌。妲己死于朝歌,太真被勒死在马嵬。这些都是倾国的美女。然而玉梓和她们有所不同,使一国发生动乱,到了城破之日,斧钺临头,才祈求饶命。”面对义正辞严的谏诤,义实也不得不频频点头说:“我错了,赶快拉下去斩首吧。”玉梓听到义实这样地大声下令,花颜气得绯红,圆瞪双眼咬牙切齿地看着义实主仆说:“可恨啊!你个金碗八郎,拒绝了赦免我的主命,杀了我你也为期不远了。不仅你将成刀下之鬼,全家也将断子绝孙。义实也是个无所作为的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已经说了赦免,怎能又把话收回去?轻信孝吉,草菅人命,真是闻所未闻的蠢将!要杀便杀,即使子子孙孙托生为畜生,来世变作狗也必将来报此仇。”这样地破口大骂,义实命令赶快拉下去。金碗领命,四五个兵丁过来,把大骂不休的玉梓拉到外面,立即斩首。八郎遵照主公旨意,将贼首定包和玉梓以及钝平、户五郎等的首级一齐在泷田城示众,真是恶有恶报,活生生的事实使人深受教益,观者如堵。
次日拂晓,杉仓氏元的使者蜑崎十郎辉武快马加鞭从东条城跑来,献上氏元斩杀的麻吕小五郎信时的首级。并详细报告了作战的情况。因情节过长,留待下一卷第七回开头叙述。另外玉梓的恶念,虽不能对良将义士作祟,却会与其子孙纠缠,一时产生了一些怪事,其后竟因祸得福。这是后话,请读者留心记住贼妇的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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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种香瓜,描上鼻子、眼睛做成偶人,在八月初一当作供品。
[book_title]第七回 景连奸计卖信时 孝吉节义辞义实
杉仓氏元的信使蜑崎十郎辉武,从东条急驰而来,献上麻吕信时的首级。义实来到交椅的旁边,将那个信使唤至近前,亲自询问作战的经过。蜑崎十郎说:“对缺乏军粮之事氏元早就挂在心上,催促百姓赶快运送。可是安西景连和麻吕信时已与定包合谋,堵塞了海路通道,待机截获我们的辎重,运粮很困难。氏元日益焦急,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景连一天晚间派家丁来对氏元说:‘山下定包是个逆贼,就是派苏秦、张仪来游说千百遍也不能答应他。可是在信时的劝诱下,却堵塞了你们的通道,给贵军将士们制造了困难,感到十分抱歉,悔之莫及。信时一直在磨刀霍霍与贵军为敌,百般劝说也不回头。这真无异于隔靴搔痒,无济于事。景连经过再三思考,认为信时是匹夫之辈,为利忘义,贪得无厌。当初景连顾念故交,才与他暂时结盟,如今若不改正这个错误,就如同神智正常之人跟随疯子跑,所以索性撕毁这一盟约,先消灭信时,开放运粮的通道,与里见将军同心协力消灭贼首定包,以伸张大义。对不久前偶临敝国的里见将军,未能结纳,没有尽地主之谊,是受信时的阻挠。希望将军出城立即与他短兵相接。信时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撞武夫,临敌既无策略,又不身先士卒。届时景连从敌后夹击,捉拿信时,易如反掌。将军不必多虑,免误大事。谨期待阁下回复。’然而氏元唯恐是敌人的奸计,未肯轻易表态,通过使者的多次往来,知道并非谎言,这才给安西回信,同意共同进攻信时。五月的梅雨时下时停,在咫尺莫辨的黑夜,率二百余骑,衔枚钳马,对麻吕信时屯兵的滨萩营寨从前后蜂拥而上,喊着杀声,拼命冲了进去。敌人没想到我们会进攻,麻吕的先锋部队慌作一团,马不及备鞍,弓没有上弦,四处逃跑,只求活命,无人抵抗。这时信时厉声喝道:‘你们这些无用之辈,敌人只是少数人马,何不围而杀之?失落了阵地会被安西耻笑的。杀啊!前进!’自己一马当先挥舞着长枪冲上前去,将冲过去的我方一个兵丁一枪刺倒,其势犹如闯入羊群的猛虎。敌兵们在他的带动下振奋了斗志,又想到后方的安西会来接应,逃跑的士兵也回过头来呐喊着加入了战斗。不料我方的前锋,又被赶了回来,路滑泥泞,站立不住滑倒就爬不起来。这时杉仓氏元瞪大眼睛高声喝道:‘已经夺得的营寨不能丢弃,顾名誉、知耻辱的跟我来!’拿起白色令旗插在腰间,策马前进。在黑夜里闪动着长刀,如风车在旋转。恰好信时与之相遇,在篝火的火光下厉目瞪着他说:‘你是氏元吧,好样的对手,不要逃脱!’说着挥枪刺了过来,当啷一声被挡了回去,接着又重新刺过来,一进一退,一上一下奋力搏斗。大将都如此奋战,士兵们也短兵相接,就没有散兵游动相互助战了。氏元和信时在单打独斗,信时一时性急,猛刺过来,氏元向左把枪尖拨开。信时‘啊!’地惊叫一声,往上看时,氏元把长刀的刀把向前一伸,刺入了信时头盔之内。头盔被刺落,赫赫有名的信时,要害处已受了重伤,手持长枪从马上滚落下来。杉仓的仆从闻声赶到,取了首级。”义实仔细听着匆忙的禀报,说:“氏元这一夜的军功值得嘉奖,但是谋略不足。景连突然变心攻打信时,不是没有缘故的,两雄不并立,信时和景连共同对我进攻,如不能速战速决,必然内部生变。这时氏元突然受安西的劝诱攻打信时,对我方无利,将有利于景连。那个安西怎样了?”这样一问,蜑崎十郎回答说:“那天夜晚,景连没为我军放一支箭,不知什么时候就退到了前原的营寨。”义实用扇子敲一下膝盖说:“这样景连的奸计就暴露了。在我们进攻泷田时,虽然还胜负难测,但是定包是天诛地灭,人所难容的逆贼。景连已经看到,他虽一时得势,但不能全始全终,定包终必灭亡。义实得其地后,信时就不再对安西有所帮助,他只是个逞匹夫之勇的蛮将,同他一起草率用兵,必败无疑。不如表面上与义实协力,让氏元攻打信时,景连乘虚而入,攻克平馆,合并朝夷郡归己所有,形成掎角之势。这个推断恐怕虽不中亦不远矣。”这话如指肝脾,分析得十分精辟。这时氏元又派人前来禀告:“信时已经被歼,残兵败将乱作一团,氏元没有紧紧追赶,立即整队回了东条。岂知景连早已从前原撤军,夺取了平馆城。麻吕的领地朝夷郡也都归他所有。狗收藏的骨头,被鹰叼去了,氏元徒劳而无功。如发兵讨伐,我愿做先锋,收回朝夷一郡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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