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公主和偷猎者
[book_author]罗尔德·达尔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97305
[book_dec]本书为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罗尔德·达尔为成年人创作的小说。共收录9篇关于贪婪的短篇故事。其中,你会读到:救了公主却遭到国王奇怪奖赏的偷猎人、轻而易举就斗败讨厌雇主的男管家、两个狂妄的青年和一个被他们欺凌的男孩的故事,还有不知道自己背上刺青画价值的男子……这些故事在震撼灵魂的同时,以童话般的隐喻劝人向善。残酷的想法躲在每个人的内心,一旦不受控制,就将造成啼笑皆非的后果。
[book_img]Z_9378.jpg
[book_title]男管家
乔治·克利弗一赚到第一个一百万,就立刻和克利弗太太搬出他们在郊外的小屋,迁入了一座在伦敦的高雅住宅。他们雇了一个叫埃斯特拉贡先生的法国大厨和一个叫蒂布斯的英国男管家,他们俩的薪金都很高。在这两个能手的佐理下,克利弗夫妇开始在社交界平步青云,而且家中三天两头高朋满座,杯觥交错。
然而这些晚餐聚会似乎都不太成功。它们没有生气,没有引人入胜的话题,也全然谈不上品位,尽管食物实属上等,服务也无可挑剔。
“我们的宴会究竟错在哪里,蒂布斯?”克利弗先生对男管家说,“为什么从来没人在这儿放松地畅所欲言呢?”
蒂布斯把脑袋歪到一边,盯着天花板说道:“我想给您提一个小小的建议,您不会介意吧?”
“什么建议?”
“是葡萄酒的问题,先生。”
“葡萄酒怎么啦?”
“听我说,埃斯特拉贡先生提供的是绝好的食物。上等的食物要配上等的葡萄酒,但是您招待他们的是一种廉价又倒胃口的西班牙红酒。”
“那么就算看在上帝的分上,为什么你之前不说,你这个废物!”克利弗叫了起来,“我不缺钱。如果他们想要,我会让他们品尝到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世界上最好的葡萄酒是什么?”
“波尔多红酒,先生。”男管家回答,“要产自波尔多最好的酒庄——拉菲、拉图尔、奥比昂、玛歌、木桐和白马等酒庄的,而且只能是产于葡萄最佳收获年份的,在我看来,它们该是一九○六年、一九一四年、一九二九年和一九四五年;白马酒庄在一八九五年和一九二一年出产的也是上等好酒,奥比昂酒庄的酒以一九○六年的为佳。”
“把它们全买来!”克利弗先生说,“把那该死的地窖从上到下给我堆满!”
“我可以试试,先生。”男管家说,“但是像这样的葡萄酒非常稀有,而且得花大价钱。”
“我才不管它们多少钱呢!”克利弗先生说,“你只管去把它们买来!”
说话远比做事要容易,无论在英国或在法国,蒂布斯都找不到任何一八九五年、一九○六年、一九一四年,或一九二一年出产的葡萄酒。但他还是想方设法买到了一些一九二九年和一九四五年的酒,而为这些葡萄酒所付的账单简直是个天文数字。事实上,如此大的一笔钱甚至让克利弗先生也开始关注起这件事来。当男管家提示他,葡萄酒的知识是一笔不可小觑的社交资产时,他对葡萄酒的兴趣立刻升华为十足的热情。克利弗先生买来了关于葡萄酒的书籍,把它们从头到尾阅读了一遍。他还从蒂布斯本人那里学到了很多,其中包括如何正确品尝葡萄酒。“首先,先生,您得长长地深吸一口气,就像这样,把鼻子伸进杯口;然后,喝上一口,把嘴唇略微张开,吸入空气,让空气的气泡穿透葡萄酒,看我这样做;然后,用力让它们在嘴里滚动,最后吞咽下去。”
没过多久,克利弗先生开始把自己看作是个葡萄酒专家了,于是他免不了也就成了一个大讨厌鬼。“女士们、先生们,”在晚餐聚会上,他举起杯子宣告,“这是玛歌酒庄一九二九年产的红葡萄酒!那是本世纪最伟大的年份!奇妙的酒香!樱草的香气!请特别注意它的余味,品品这极微量的丹宁如何赋予它一种绝佳的涩感!美妙之极,不是吗?”
客人们会点着头,抿一口酒,咕噜几句赞扬的话,但是,仅此而已。
“那些愚蠢的家伙到底怎么啦?”在这种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克利弗先生对蒂布斯说,“难道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懂得欣赏美酒吗?”
管家把头一歪,两眼朝上。“先生,我想他们会欣赏它的。”他说,“如果他们能尝得出来的话,但是他们不能。”
“他们尝不出来?你这该死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我相信是您吩咐埃斯特拉贡先生在沙拉酱里加入了大量的醋。”
“那有什么不对吗?我喜欢醋。”
“醋,”男管家说,“它是葡萄酒的死敌。它会破坏味觉。沙拉酱应该用纯橄榄油和一点点柠檬汁来调制,用不着别的东西。”
“胡说八道!”克利弗先生说。
“但愿如此,先生。”
“我再说一遍,蒂布斯,你在说胡话,醋一点也没有败坏我的味蕾。”
“那您非常幸运,先生。”男管家轻声说着并退出房间。
在那天晚上的餐会上,主人开始在客人面前嘲弄他的管家。“蒂布斯先生,”他说,“一直试图告诉我,如果我在沙拉酱里放了醋,我就尝不出葡萄酒的味道了,对吗,蒂布斯?”
“对的,先生。”蒂布斯一脸严肃地回答。
“我跟他说这纯属胡说八道。我说过没有,蒂布斯?”
“说过,先生。”
“这款葡萄酒,”克利弗先生举起他的杯子继续说道,“我尝起来它的味道和一九四五年的拉菲葡萄酒一模一样,更重要的是,它确实就是一九四五年的拉菲。”
管家蒂布斯非常安静地直立在餐具柜旁边,脸色苍白。“请原谅我,先生。”他说,“那不是一九四五年的拉菲红酒。”
克利弗先生在椅子上猛地转过身,盯着管家。“你这话什么意思,”他说,“你旁边的空酒瓶就是证明!”
这些不同凡响的波尔多红酒,年代久远,充满了沉淀物,总是在餐前由蒂布斯把它们倒入雕花玻璃酒瓶里,而作为习惯,空酒瓶会被放到餐具柜里。此刻,两个一九四五年拉菲的空酒瓶正竖立在餐具柜里供大家观看。
“先生,您喝的葡萄酒,”管家平静地说道,“恰好就是那种既便宜又相当令人倒胃口的西班牙红酒。”
克利弗先生看着他杯中的葡萄酒,接着看向管家。此刻,他血气上涌,涨红了脸,浑身皮肤也变得通红。“蒂布斯,你说谎!”他叫道。
“没有,先生,我没说谎。”管家说,“事实上,自从我到这里,除了西班牙红酒之外,我从没为您倒过其他葡萄酒。它似乎非常适合你。”
“别信他的鬼话!”克利弗先生对他的客人咆哮着,“这个人疯了。”
“高档的葡萄酒,”男管家说,“应该受到尊重。你们这些人,在晚餐前喝三到四杯鸡尾酒,已经够败坏味觉了,当你们还要在食物上洒上醋时,那就几乎等于在喝洗碗水了。”
围绕桌子的十张愤怒的脸一齐转向管家,他让他们不知所措,谁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男管家伸出手指,钟爱地触摸着其中一只空酒瓶说,“这是最后一瓶一九四五年的酒了,一九二九年的酒已经被喝光了。它们可都是葡萄酒的极品,埃斯特拉贡先生和我美美地享用了它们。”
男管家鞠了一躬,接着款款走出房间,穿过大厅,从房子的前门走出去,来到了街上,埃斯特拉贡先生已经把他们的手提箱装进了他们共有的那辆小车的后备箱中。
首次发表于《旅游与休闲》 1974.5
原名《男管家干的》
[book_title]自动小说创作机
“好,奈普,我的小伙子,一切都大功告成了,我叫你来只是想告诉你,我认为你做得很棒。”
阿道夫·奈普一动不动地站在波伦先生的办公桌前,似乎一点热情也没有。
“你不高兴吗?”
“哦,高兴的,波伦先生。”
“你看到今早的报纸怎么写的了吗?”
“没有,先生,我没看到。”
办公桌后面的那人把一张折叠的报纸拖到他面前,开始念道:“由政府不久前订购的大型自动计算机器业已建成。它可能是当今世界上速度最快的电子计算机,它的功能满足了科学、工业和管理部门日益增长的快速数字运算需要,因为靠过去那种传统的方法完全行不通了,或者说要花掉与解决问题复杂程度并不相称的大量时间。关于这台新机器的运算速度,主要承建该机器的电气工程公司负责人约翰·波伦先生说,可以通过这样的事实来理解,它能在五秒钟内对一个会耗去一位数学家一个月时间的问题给出正确答案;它能在三分钟里算出一个用手写(如果可能)的话,要足足写满五十万张书写纸的复杂计算结果。自动计算机器利用电脉冲,以每秒钟一百万次的计算速度,解决所有的计算问题,这些计算可以分解为加、减、乘、除。在实际应用中,它的能力是无限的……”
波伦先生抬头瞥了一眼年轻男子那张郁郁寡欢的长脸:“奈普,你不感到骄傲吗?你不高兴?”
“当然高兴,波伦先生。”
“我想我不必赘述你在此事中,特别是在最初的计划中所做出的重要贡献。实际上,我甚至可以说,如果没有你和你的一些想法,这个项目或许至今还搁在绘图板上。”
阿道夫·奈普在地毯上挪了挪他的脚,他盯着上司那两只小而白皙的手,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摆弄着一枚回形针,掰开它,再把它弄直。他不喜欢这个人的手,也不喜欢这个人的脸,那脸上有一张小嘴巴,两片狭窄的紫色嘴唇。他说话时只动下嘴唇的样子也令人不快。
“有什么事情让你烦恼,奈普,你有什么心事吗?”
“哦,没有,波伦先生。没有。”
“你打算怎么度过一周的休假?这是对你有好处的,也是你应得的。”
“唉,我不知道,先生。”
这个年长的男人等待着,望着自己眼前这个瘦瘦高高、邋遢站着的人——真是一个难相处的男孩。
为什么他不能挺直身子站着?总是一副有气无力又邋遢的样子,夹克上留着污点,还弄得披头散发。
“我想让你去度个假,奈普,你需要它。”
“好吧,先生,如果你希望的话。”
“休息一个星期,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两个星期。去个暖和的地方,去晒太阳、游泳、休息、睡觉,然后回来,我们再讨论一下未来。”
阿道夫·奈普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他的两居室公寓,他把外套扔到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再到放在桌上的打字机前坐下。波伦先生是对的,他当然是对的。只是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大概以为自己是因为女人才这样,但凡一个小伙子变得消沉沮丧,大家都会猜想是为了女人。
他前倾着身子,开始阅读打字机上打到一半的稿子。它的标题是“虎口脱险”,文章是这样开始的:“那天夜里漆黑一片,暴风雨在发威肆虐,风从树丛中呼啸而过,大雨倾盆而下……”
阿道夫·奈普喝了一口威士忌,品尝着麦芽的苦味,感受着那股冷冷的细流从喉咙向下游至胃的顶端,起初是凉的,接着漫延开来,变得温暖,使得肠道产生了一小块温暖无比的区域。不管怎样,让约翰·波伦先生见鬼去吧,也让那个大电子计算机见鬼去,见鬼去的还有那些……
就在此刻,他的眼睛和嘴巴开始慢慢张开,带着一点疑惑,然后他慢慢抬起头,陷入静止状态,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带着一副与其说是疑惑,或许在更大程度上,不如说是惊异的表情。他现在完全凝固了,纹丝不动,就这样呆如木鸡地持续了四十秒、五十秒、六十秒。然后,渐渐地(他的头依然一动不动),一种微妙的变化在他脸上蔓延,惊异变成了快乐,起初这种变化非常微小,仅仅出现在嘴角,它持续不断地增强,并扩展开来,直到最后整张脸变得明朗,闪烁着极度的快乐。这是很多、很多个月以来,阿道夫·奈普第一次露出的笑容。
“当然,”他大声说,“这完全是荒谬的。”接着他又笑了,古怪又愉悦地翘起上唇,露出牙齿。
“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但太不切合实际,根本经不起深思熟虑的推敲。”
从这时起,阿道夫·奈普开始不再想别的事情。那个主意把他搅得神魂颠倒,因为这给了他一个希望——无论多么遥远——他要用最恶毒的方式报复他“最大的敌人”。单单从这个角度,他就胡思乱想了十到十五分钟。然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非常认真地考虑它实施的可能性。他拿起纸,做了一些初步的笔记,但是没有深入下去。他几乎是立刻发现自己面临着一个亘古不变的事实:一台机器,无论它的制作如何精巧独特,都不可能有独创性的思维。它除了解决那些本身被分解成数学术语——那些有且仅有一个正确答案的问题,其他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一方面,这是一个难题,似乎没有任何方法绕过它,机器不可能有大脑;但另一方面,它可以有记忆,不是吗?他们自己的电子计算机就有一种惊人的记忆功能。只要让电脉冲经过一根水银柱,转化为超声波,一次就可以至少贮存一千个数据,并能在需要它们的时候任意提取其中任何一个。那么,根据这个原理,建立一个无限大的记忆装置难道不可能吗?
不如这样?
突然间,他想到一个简单而有说服力的事实,那就是:英语语法是由一套严密得几乎数学化的规则所主导的!倘若给出词汇,给出想要表达的意思,那么单词只会出现一种正确的排列顺序。
不,他想,这样说并不十分准确。在很多句子里,词汇和短语的位置可以有多种选择,它们在语法上可能都是正确的。但是管它呢,这个原理本身基本上是正确的。因此,一台按照电子计算机原理制造的机器,可以经过调整,从而以符合语法规则的正确顺序来排列词汇(而不是数字),这是合乎情理的。给出动词、名词、形容词、代词,让它们作为词汇表贮存在机器的记忆装置里,可根据需要来提取它们进行排列组合。然后设定一些情节,就能让机器写出句子。
现在已经没有什么能阻止奈普了。他立刻投入工作,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经历了一场紧张的苦干。起居室里到处是乱扔的纸张,上面是公式和计算过程,由成千上万个单词组成的词汇表,各种被奇妙地拆散并加以细分的故事情节,来自《罗格特词库》[1]的大量摘录,写满男人和女人名字的页面,数百个从电话簿里选择的姓氏、电线、电路、开关和真空管的复杂图纸,能在小卡片上打出不同形状洞孔的机器图纸,以及一台奇特的、能在一分钟里打出一万个词汇的电动打字机图纸,还有带有一系列小按钮的控制板,每个按钮都标着一家美国著名杂志的名称。
他在饱满而高昂的情绪中工作,在到处都是散乱纸堆的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搓着双手,大声地自言自语;有时候会狡黠地撇一下鼻子,嘴里咕哝着几句杀气腾腾的话,其中好像总有“编辑”这个词。在连续工作的第十五天,他把纸页集中到两个大文件夹里,带着它们,几乎是跑着来到约翰·波伦股份有限公司的电子工程师办公室。
波伦先生看见他回来了,非常高兴。
“好,奈普,太让我高兴了,你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了。假期过得好吧?去了哪里?”
波伦先生心里想的是,他还是像平时那样又丑陋又邋遢,为什么他不站直点?他那副模样就像是根弯曲的手杖。“你看上去好得不能再好了,我的小伙子。”也不知道他在傻笑什么,每次看见他,他的耳朵似乎都变大了。
阿道夫·奈普把文件夹放在办公桌上。“你看,波伦先生!”他大声说,“看看这些!”
然后他滔滔不绝地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他打开文件夹,把他的设计推到这个惊讶的小个子男人前面。他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解释了每一个构想,说完时,他后退一步,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通红地等待着上司的裁定。
“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奈普?我觉得你是疯了。”现在得小心点,波伦先生在心里告诫自己,对他说话小心点,他是有价值的,这个人的确有用。要是他没有那张长马脸和一口大牙齿,看上去不那么可怕就好了,这家伙的耳朵大得像大黄的叶子。
“但是波伦先生!它管用!我已经向你证明了它管用!你不能否定它!”
“别激动,奈普。放松点,听我说。”
阿道夫·奈普看着自己的上司,越看越讨厌他。
“这个想法,”波伦先生动着下嘴唇说道,“非常具有独创性,几乎可以说它是精妙绝伦,但这只能证实我对你能力的看法,你不要过于认真。奈普,我的小伙子,它究竟对我们能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有谁要一台机器来写小说?而且,你告诉我。不管其他的,开发这项目的钱从何而来?”
“我可以坐下吗,先生?”
“当然,坐吧。”
阿道夫·奈普坐到一张椅子的边上。
这位长者睁着两只警觉的棕眼睛看着他,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波伦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解释一下我是怎么想到这样做的。”
“直接说吧,奈普。”波伦先生对自己说,现在他得表现得迁就一点,这男孩有真才实学,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天才,其价值对公司来说宝贵如金。只需看看这些明摆着的稿子,这是你见过的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真让人大开眼界。当然了,不怎么有用,没有商业价值,但是它再一次证明了这个男孩的能力。
“波伦先生,我想这算是一种自白。我觉得它解释了我为什么总是这样……这样的忧心忡忡。”
“奈普,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什么吧。你要知道我是过来帮助你的。”
年轻人双手紧握着放在膝盖上,胳膊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就像他突然感到很冷似的。
“波伦先生,你知道的,说实话,我真的不怎么在乎我在这儿的工作。我知道我很适合也很擅长这类工作,但我的心不在这上面,它不是我最想要做的事。”
波伦先生蓦地扬起眉毛,如同按动了弹簧,而他的整个身体却僵住了。
“先生,你知道吗,我这辈子就想成为一名作家。”
“作家!”
“是的,波伦先生。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只要有一点业余时间,全都花在了写小说上面。在过去十年里,我已经写了数百篇,一点也不夸张,数百篇短篇小说。精确地说,是五百六十六篇,大约每星期写一篇。”
“天啊,伙计!你究竟为什么要那样做?”
“先生,我只知道我有这样的冲动。”
“什么样的冲动?”
“创作的冲动,波伦先生。”每次他抬起头,都会看到波伦先生的嘴唇。它们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紫。
“奈普,我可以问你吗,你用这些小说做什么?”
“是啊,先生,那的确是个烦恼,没有人会买它们。每当我写完一篇,我就原样投递出去,就这样投了一家又一家杂志。但波伦先生,后来他们又直截了当地把稿子寄回来了,真是令人气急。”
波伦先生的情绪松弛下来。“我很清楚你的感受,我的小伙子。”他的声音里饱含着同情,“我们的人生中总会经历各种各样的事,但此一时彼一时。而现在——现在你已经证明了你自己——积极正面的证明——那些来自专家的、来自编辑的,评价你的小说是——我该怎么说——是不怎么成功的意见,该是丢下它们的时候了。忘记它,我的小伙子,忘掉这所有一切。”
“不,波伦先生!不!这不是真的!我知道我的小说很出色。老天知道,当你拿它们和那些登在杂志上的某些东西相比的话就知道了——哎呀,波伦先生!——一个星期接着一个星期,你在杂志上看到的都是些粗劣和讨厌的东西——这到底是为什么?这简直让我发疯!”
“冷静一下,我的小伙子……”
“你读过那些杂志吗,波伦先生?”
“打断一下,奈普,但是杂志和你的机器有什么关系呢?”
“太有关系了,波伦先生,绝对是息息相关!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经研究过这些杂志,每一种杂志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故事类型。作家们——成功的作家们——都知道这点,所以他们会依据这个来写作。”
“等一下,我的小伙子。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我不认为这一切能给我们带来任何效益。”
“波伦先生,请听我说完,这些都至关重要。”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此刻他正在兴头上,说话的时候挥舞着手,他那张长长的、露着凸牙、两边挂着大耳朵的脸,仅仅因为激动才有了光彩,他的嘴巴里分泌了过多的唾液,以至于说话时唾沫随之而出。“那么你知道吗,在我的机器上,由于在‘情节记忆’装置和‘词汇记忆’装置之间有一个可调节的协调器,只要按动相应的按钮,我就能写出我想要的任何类型的故事。”
“是的,我知道,奈普,我知道。这些都很有趣,但它有什么意义呢?”
“问题就在这,波伦先生,市场是有限的,我们必须要在适当的时候拿得出适当的东西,并且随要随有,这就是商业的本质,仅此而已。现在我就是站在你的角度看问题——把它作为一个商业议题来看待。”
“我亲爱的小伙子,这永远不可能是一个商业议题。你和我一样清楚,造一台这样的机器得花多少钱。”
“是的,先生,我知道的。但恕我直言,我想你不会知道杂志会为作家的小说付多少钱。”
“他们会付多少?”
“最多可高达两千五百美元,平均可能在一千美元左右。”
波伦先生跳了起来。
“是的,先生,这是真的。”
“绝对不可能,奈普!荒唐可笑!”
“不,先生,确实是真的。”
“你是想坐在这里告诉我,这些杂志会像那样付钱给一个人……只是因为胡编乱造了一个故事!天哪,奈普!这还得了!作家岂不是都成百万富翁了!”
“事实确是如此,波伦先生!这就是这台机器的用武之地。请听我说,先生,我再告诉你一些我的设想。我都想好了,那些大型杂志每期大约刊登三篇小说。现在,以十五家最重要的杂志为例——因为它们支付的钱最多,其中有几家是月刊,但其他大多数是周刊。好吧,让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每周大约有四十篇重要的小说被买下,那就是四万美元的收益。所以要是用我们的机器——我们让它进行适当的工作——那我们几乎就能占领整个市场!”
“我亲爱的小伙子,你疯了!”
“没有,先生,不骗你,我说的是真的。难道你不明白,单单在量的上面,我们就能压倒他们!用这台机器写五千字的小说,它能在三十秒内完成全部打字,只待发送。那些作家怎么竞争得过它?我问你,波伦先生,怎么竞争得过?”
这时候,阿道夫·奈普注意到这个人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他的整张脸纹丝不动,几乎是凝固的,但鼻孔在扩张,眼睛变得格外明亮。他赶快继续说下去:“波伦先生,在当今,手写文章没有出路,它不可能和批量生产进行竞争,特别是在这个国家——你知道的。地毯、椅子、鞋子、砖块、陶器……随便你想说的哪一样东西——它们现在都由机器制造。虽然质量可能是低下的,但这不成问题,重要的是生产成本。而小说呢,好吧,它们只不过是另一种商品,和地毯、椅子一样,只要你能交货,没有人在乎你怎样生产它们。波伦先生,我们可以批量销售它们!而我们的价格将要比这个国家的所有作家都低,我们将会垄断市场!”
波伦先生在椅子上慢慢挺直身体,现在他探身过去,将双肘支在办公桌上,棕色的小眼睛全神贯注地落在说话人身上。
“我还是觉得这行不通,奈普。”
“每个星期四万元啊!”阿道夫·奈普喊道,“即使我们出半价,一个星期也能赚两万,一年也有一百万!”接着他声音温和地补充了一句:“你制造这些老电子计算机,一年说什么也赚不到一百万,对吗,波伦先生?”
“可是奈普,现在我认真地问你,你真的认为他们会买吗?”
“听我说,波伦先生,如果能以半价购得另一种,这世上谁还会要人工写的小说呢?这很合乎情理,不是吗?”
“那你打算怎样销售它们?你打算说它们是谁写的?”
“我们将建立我们自己的文稿代理机构,通过它投递稿子,我们可以为作家任意虚构我们想要的姓名。”
“我不喜欢这样,奈普。这对我来说,有点儿像是在欺骗别人,对吗?”
“此外,波伦先生,一旦你开始做这件事,还会产生各种各样有价值的副产品,比如,接广告。最近,啤酒制造商和类似的商人都愿意出一笔巨款,让有名望的作家把自己的名字放到他们的产品上。老天爷啊,嘿,波伦先生!我们并不是在谈论孩子们的玩具,这是笔大生意。”
“别太野心勃勃了,我的小伙子。”
“还有另一件事,波伦先生,如果你愿意,我们没有理由不把你的名字放在一些比较棒的小说上。”
“我的天哪,奈普,我要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知道有些作家深受人们的尊敬,例如,像厄尔·加德纳[2]先生或凯瑟琳·诺里斯[3]。我们需要作者名字,当然我也会考虑把我自己的名字放到一两篇小说上,只是为了帮忙。”
“作家,嗯?”波伦先生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着,“对啊,当他们看见我的名字出现在杂志上——有名的杂志,整个俱乐部的人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很好啊,波伦先生。”
那一瞬间,一种梦幻的、恍惚的神情出现在波伦先生的眼睛里,他露出了笑容,然后他动了动身子,开始翻阅放在他面前的企划书。
“奈普,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明白,那些情节从何而来?机器不可能虚构情节。”
“先生,这由我们输入进去,这根本不成问题。每个人都能想出些故事情节。在你左边的文件夹里写有三四百个情节。直接把它们输入到机器的‘情节记忆’装置里就可以了。”
“接着说下去。”
“波伦先生,这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小改进。你仔细看看企划书的话,全都会看到的。例如,有一个窍门几乎是每个作家都使用的,在每篇小说里,至少放入一段冗长而令人费解的句子,使得读者认为作者非常博学和聪颖。所以我会让机器做同样的事,机器里贮存了一大堆长句子,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贮存在哪里?”
“在‘词汇记忆’装置中。”他补充道。
这两人用了大约一天的时间来讨论这台新机器的可行性。最后波伦先生说他还得再考虑考虑。第二天早上,他仍不露声色,但在一周之后,他完全赞同了这个想法。
“奈普,我们必须要做一件事,对外我们只说是在制造另一种新型的数学计算器,这样就能保密。”
“正应如此,波伦先生。”
六个月以后,这台机器做成了。它被放置在公司主楼后面的一个单独的砖房里,现在准备试运行,除了波伦先生和阿道夫·奈普,任何人不允许靠近它。
当他们两个人——一个又矮又胖,特别是腿短得出奇;另一个又高又瘦,龇着牙齿——站在控制面板前面的走廊里,准备打印第一篇小说时,这无疑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周围是将空间分隔成很多小过道的墙壁,墙上布满了电线、插头、开关和巨型玻璃阀门。他们两人都很紧张,波伦先生两脚轮换着跳来跳去,根本无法静止下来。
“哪一个按钮?”阿道夫·奈普问道,眼睛盯着一排白色的小圆盘,它们看起来很像打字机的按键,“波伦先生,你来选择吧,有大量的杂志可供挑选——《星期六晚邮报》《科里尔周刊》《妇女家庭杂志》——任何一种你喜欢的。”
“天哪,小伙子!我怎么知道?”他像个麻疹病患者似的跳上跳下。
“波伦先生,”阿道夫·奈普认真地说,“你是否意识到,此时此刻,单单用你的小手指,你就有能力成为这个大洲最多才多艺的作家?”
“听着,奈普,请你继续说重点,行吗?别说那么多没用的开场白。”
“好的,波伦先生,那么我们来制作一篇……让我看看——这个,怎么样?”他伸出一只手指,按下一个用微型黑色字体印着“今日女性”杂志名称的按钮。只听得一声刺耳的咔嗒声,当他移开手指时,那个按钮仍保持下陷,低于其他按钮。
“有这么多的选择,”他说,“来——让我们开始!”他抬起手,拉动控制面板上的一个开关。屋子里立刻充满了响亮的嗡鸣声和电火花的噼啪声,以及许多迅速移动的微型杠杆的叮当声;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四开的打印纸开始从控制板左边的一个窄槽里滑出来,然后落到底下的篮子里。它们出来得很快,一秒钟一张,不到半分钟就全部结束,不再出纸了。
“成了!”阿道夫·奈普喊叫着,“你的小说出来了!”
他们抓起纸页,开始读。他们拾起的第一篇是这样开始的:“Aifkjmbsaoeg weztpplnvoqudskigt&,fuhpekanvbertyuiolkjhgfdsazxcvbnm,peruitrehdjkgmvnb,wmsuy……”他们再看其他的,大致上全部都是这种相似的文字。波伦先生开始大声吼叫,年轻的那个则试图让他冷静下来。
“没关系,先生,真的。只需做小小的调节。我们有一些连接上的错误,仅此而已。波伦先生,你要知道,目前在这个房间里有超过一百万英尺长的线路,你不能指望每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是十全十美的。”
“它永远不会奏效的。”波伦先生说。
“耐心一点,先生,耐心一点。”
奈普着手寻找问题所在,过了四天,他声称可以再试一次了。
“它永远不会奏效的。”波伦先生说,“我就知道它永远不会奏效。”
奈普笑着,按下标注着“读者文摘”的按钮。然后他拉动开关,那奇怪的、令人兴奋的嗡嗡声再次充满了房间。一张打印出来的纸页从窄槽里飞了出来,落到了篮子里。
“其他的呢?”波伦先生喊叫着,“它停下来了!出错了!”
“不,先生,不是的,它正确无误。这是给《读者文摘》的,你没有看见?”
这次是这样开始的:“Fewpeopleyetknowthatarevolutionarynewcurearevolutionararevolutionarynewcurehasbeendiscoveredwhichmaywellbringpermanentrelieftosufferersofthemostdreadeddiseaseofourtime……”
“简直是胡言乱语!”波伦先生喊叫着。
“不,先生,没事的。你看不出来吗?它只是没有把单词断开来,这很容易调节,但故事的确出来了。看,波伦先生,你看!除了单词连在一起,它全在那里。”
果真是这样。
在几天以后的下一次试机中,每一件事情都很完美,甚至连标点符号也没错。他们为一家著名的女性杂志制造出了第一篇小说,是关于一个男孩的真实可信而又情节复杂的故事。故事是这样展开的,这个男孩想博得他的阔老板的青睐,于是,男孩安排他的朋友在一个漆黑的夜晚绑架了这个富翁驾车回家的女儿,然后自己假装偶然经过,打落朋友手中的枪,救了这个女孩。女孩非常感激,但父亲却很怀疑,于是严厉地盘问男孩,男孩经受不住便承认了。然后,这位父亲并没有把他逐出家门,反而说他很赞赏男孩的足智多谋,女儿也赞美男孩的诚实和长相。父亲承诺让他担任会计部门的负责人,女孩最后嫁给了他。
“真是太棒了,波伦先生,相当好!”
“我觉得似乎有点草率,我的小伙子。”
“不,先生,这是一个畅销故事,货真价实的畅销故事!”
在极度的兴奋中,他迅速又花了好几分钟打印了六篇小说。其中除了一篇出于某种原因,看起来有点低俗猥亵,其他的似乎都绝对无懈可击。
波伦先生现在终于放下心来。他同意在闹市区的一个办公室里成立一个文稿代理所,让奈普负责。几个星期后,这项工作宣告完成。然后,奈普把第一批的十二篇小说寄出,四篇用了他的名字,一篇用了波伦先生的名字,其他用的都是他纯粹虚构的名字。
这些小说中有五篇很快就被接受了,而以波伦先生署名的那篇被退稿了,并附上了一封小说编辑来信,写着:“这是一部制作精巧的小说,但在我们看来并不十分成功。我们希望看到这位作家更多的作品……”阿道夫·奈普坐着一辆出租车赶到生产点,为这同一家杂志迅速制作了另一篇,还是放上波伦先生的名字,并立刻邮寄出去,这一篇他们买下了。
钱财开始滚滚而来。奈普缓慢而谨慎地提高小说的产量,六个月以后,他每个星期送出三十篇小说,大概能卖掉一半。
奈普开始名噪文坛,成了一个成功的多产作家。波伦先生也是,不过名声没那么好,但他本人并不知情。同时,奈普还虚构了成打的潜力青年作家。诸事一帆风顺。
走到这一步,他们决定把机器改装得不但能写短篇小说,而且还能写长篇小说。波伦先生现在渴望在文学界获得更大的荣誉,他坚持让奈普立刻投入这项非同凡响的任务中。
“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他不停地重复着,“我要写一部长篇小说。”
“你会的,先生,你会的。但是请耐心点,我必须做一个非常复杂的调整。”
“人人都对我说,我应该创作一部长篇小说。”波伦先生喊着,“各种各样的出版商日日夜夜在我后面追着,恳求我别再去胡编乱造短篇小说,去做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他们说只有长篇小说才是重要的事情。”
“我们会写长篇小说的,”奈普告诉他,“我们想写多少就写多少,但是请耐心点。”
“听我说,奈普。我要写的是一部正儿八经的长篇小说,那将是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我很厌倦近来那些你署上我名字发出去的短篇故事。其实,我不太确定你是不是在把我当猴耍。”
“当猴耍,波伦先生?”
“把所有最好的作品留给你自己,这就是你所做的事。”
“哎,不是,波伦先生!不是这样的!”
“所以这次我要确保写出一本具有高水平、高智识的书,你明白吗?”
“你看,波伦先生。用这种我正在组装的交换机,你想写什么书就能写什么书。”
这是真的,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阿道夫·奈普的才能不仅仅体现在改装能写作长篇小说的机器上,而且他还创建了一套绝妙的新控制系统,使作者能够预先选择他所希望的任何类型的情节和写作风格。那台机器上有如此多的刻度盘和杠杆,看上去像是某种巨型飞机的仪表板。
首先,在一系列主按钮中按下其中一个,让作家做出他的基础选择:历史学的、讽刺性的、哲学的、政治的、浪漫的、色情的、幽默的,或者严肃的。然后,在第二排(要素按钮)选择想要的主题:军队生活、先锋日、内战、世界大战、种族问题、狂野西部、乡村生活、童年回忆、航海和海底世界等许多许多。第三排按钮是文学风格:古典的、怪诞的、猥亵的、海明威式的、福克纳式的、乔伊斯式的、女性化的等等。第四排用于选择人物,第五排是字数选择……共有十排预选按钮。
但这还不是全部。机器还可以在实际写作过程中(每部长篇小说大约花十五分钟)进行控制,为了做到这点,机器工作时,作家必须坐在操纵座椅上拉动(或推送)一连串带有标签的制动器,它们就像风琴上的音栓。这样做的话,他就能够连续地调整或合并五十种不同的、可以变更的格调,比如紧张、吃惊、幽默、同情和神秘。面板上有大量刻度盘和仪表,它们可以随时准确地告诉他,他的工作进行到了什么程度。
最后,还有“激情”的问题。通过对过去一年畅销书排行榜榜首书籍的精心研究,阿道夫·奈普把“激情”确定为一个最重要的因素——一种神奇的催化剂,至少在经济上——它或多或少能把最枯燥乏味的小说变得很成功。但是,奈普知道激情是强有力的、令人忘乎所以的东西,所以必须慎重地运用——要适时、适量;为了确保这一点,他设计了一个独立的控制装置,由两个灵敏的、脚踏开关操纵的滑动调节器组成,类似汽车的油门和刹车。一个踏板控制激情注入的百分比,另一只踏板调节它的强度。当然,毫无疑问,用奈普的这台机器写作一部长篇小说,宛如又开飞机、又驾汽车、又弹奏风琴,需要三管齐下,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但这难不倒这个发明家。当一切准备就绪,他骄傲地护送波伦先生进入机房,并开始解释这个新奇迹的操作程序。
“天啊,奈普!这一切我永远也做不到!该死,伙计,用手写这东西会更容易。”
“你很快就会习惯使用它的,波伦先生,我向你保证,不出一两个星期,你就能不假思索地操作它,就像学开车一样。”
当然,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是在练习了很多小时之后,波伦先生有点开窍了。终于,在一个深夜里,他告诉奈普他已经做好准备,要打印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了。这是个紧张的时刻,这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人提心吊胆地匍匐在操纵座椅上,那个龇着牙齿、个子瘦长的奈普则在他的周围手忙脚乱。
“奈普,我打算写一部重要的小说。”
“我相信你会写出来,先生,我肯定你能。”
波伦先生用他的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按下一个个必须按的预选按钮:
主按钮——讽刺性的
主题——种族问题
风格——古典
人物——六个男人,四个女人,一个婴儿
长度——十五章
同时,他的目光非常明确地落在三个类似管风琴音栓的按钮上,它们分别标记着:力度、神秘性、深度。
“先生,准备好了吗?”
“是,是的,我准备好了。”
奈普拉动开关,这台大机器嗡嗡地响起来。
五万个抹着油的齿轮、连杆、杠杆运动着,发出一阵深沉的飕飕声。然后,接踵而来的是快速电子打字机的敲打声,那是一种刺耳的、几乎令人无法忍受的咔嗒声。打好字的稿纸纷纷飞进篮子里——每两秒钟一张,但是由于噪音和兴奋,又必须要按动按钮,还要看着章节计数器、速度指示器和激情计量器,波伦先生开始慌张起来。他的动作活像一个开车的新手——两只脚死死踩住踏板,让它们固定在那个位置上,直到机器停止转动。
“恭喜,你的第一部小说诞生了。”奈普从篮子里捡起一大叠打字纸说道。
波伦先生的整张脸渗出了微小的汗珠:“我的小伙子,这的确很辛苦。”
“但是做成了,先生,你做成了。”
“让我来看看,奈普,读起来怎么样?”
他开始浏览第一章,把读完的每一页交给这个年轻人。
“天哪,奈普!这是什么!”当波伦先生喃喃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他那张又薄又紫的鱼嘴微微地抽动着,脸颊开始慢慢膨胀。
“你看看这里啊,奈普!真是岂有此理!”
“我只能说这是有点奇怪,先生。”
“奇怪!完全令人反感啊!我不可能把我的名字放上去!”
“相当不错,先生,相当不错。”
“奈普,这是你对我耍的什么卑鄙把戏吧?”
“噢,不,先生!不是的!”
“看起来就是这回事。”
“波伦先生,难道你不觉得可能是因为你没有用力踩下激情控制踏板吗?”
“我亲爱的小伙子,我怎么会知道。”
“你为什么不再试一次?”
于是波伦先生又印出了他的第二部小说,这次是完全按计划进行的。
在一周之内,书稿被一位热心的出版商审阅并接受。接着奈普以自己的名字写了一部,然后又额外地“写”了一打。很快,阿道夫·奈普的文稿代理所,因为拥有一大批前途无量的青年小说家而名声大振。金钱又开始滚滚而来。
这个舞台让年轻的奈普开始展现他经营大生意的真正才能。
“听我说,波伦先生。”他说,“我们仍面对很多竞争,为什么我们不去吸收国内的其他作家?”
波伦先生此时招摇地穿着一件深绿色天鹅绒夹克,头发盖住了耳朵的三分之二,他对自己的现状深感满意。“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的小伙子,你不可能就这样吸收作家。”
“当然能,先生,就像洛克菲勒对待他的石油公司那样,直接把它们买下来,如果他们不卖的话,就把他们排挤出去,这是举手之劳。”
“要谨慎行事,奈普,千万小心!”
“我列了一份名单,上面是国内最成功的五十名作家,我想做的是,给他们每人提供一份终身的带薪合同,他们只要承诺从此不再写一个字,当然还需要授权在我们的作品上署他们的名字。怎么样?”
“他们是绝不会同意的。”
“你不了解作家,波伦先生,你等着瞧吧。”
“那么创作冲动呢,奈普?”
“这纯粹是瞎话!他们真正在意的是钱——就像世界上其他人一样。”
最后,波伦先生勉强同意试试看,奈普口袋里放着那份作家名录,坐进一辆由专职司机驾驶的大型凯迪拉克里,准备去一一拜访他们。
他首先走访了名列表首的人,那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优秀作家。他毫不费力就进了屋,他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拿出一个手提箱,里面装满了小说的样本,还有一份要此人签名的合同,保证他在有生之年每年可获如此多的收益。这个人彬彬有礼地听着,认定自己碰上了一个疯子,请奈普喝了杯酒,然后二话没说就把他送到了门口。
名单上的第二位作家,在见到奈普时动了真格,竟然用一只硕大的金属镇纸袭击他,于是这位“发明家”不得不退到花园里,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他此前从未听到过的谩骂和侮辱之语。
然而,要让阿道夫·奈普灰心丧气,远没有这么容易。他的确失望但并不灰心,他坐上他那辆大车去找他的下一个客户。这是一位知名且广受欢迎的女性,她那部厚厚的浪漫巨著在全国的销量达百万本之多。她和颜悦色地接待奈普,给了他一杯茶,聚精会神地听了他的故事。
“这听上去非常吸引人,”她说,“不过当然啦,我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夫人,”奈普回答,“您可以跟我去亲眼看看,我的车正在外面等您。”
最终,这位吃惊的女士被领进了这个在持续生产奇迹的机房。奈普迫不及待地解释它的工作机制,过了一会儿,他甚至允许她坐进操纵座椅,用按钮练习。
“对了,”他突然说道,“你想写一本书吗?”
“哦,是的!”她喊道,“那太好了!”
她很能干,似乎非常清楚地知道她要什么。她自己完成了预选,接着迅速写出了一部充满浪漫色彩和激情的长篇小说。她浏览了第一章,胸中热情洋溢,然后在合同上签了名。
“拔掉了他们中的一个钉子,”奈普后来对波伦先生说道,“还是非常大的一个。”
“干得好,我的小伙子。”
“你知道她为什么签约?”
“为什么?”
“不是因为钱。她富得流油。”
“那又是为什么?”
奈普翘起他的上嘴唇,露出了上排苍白的牙龈,他咧开嘴巴笑着:“只是因为她看见机器制作的东西比她自己写的要好。”
从那以后,奈普做出明智的决定,把重点集中在二流作家身上。比这些人更好的作家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引诱,不过数量也太少,所以没什么大不了。
终于,在努力了几个月之后,他说服名单上差不多百分之七十的作家签了约。他发现,那些年纪大的人、缺乏主见的人,以及好酒之徒,是最容易被掌控的。而年轻的作家比较难对付,当奈普接近他们时,他们很容易出口伤人,有时甚至会使用暴力。在奈普的巡访中,他不止一次受过轻伤。
但是总的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开始。在去年——机器运行的第一个整年——据估计,市面上所有用英语发表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阿道夫·奈普用自动小说创作机生产出来的。
这让你感到吃惊吗?
我不相信。
更糟的还在后面。今天,当这个秘密传播开来,更多的人匆匆赶来与奈普先生联系。同时,对那些踌躇着不肯签约的人来说,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此时此刻,我坐在这里,听着我那几个挨饿的孩子在另一间屋里号啕大哭,我能感觉到我的手离桌子对面那份金色的合同越来越近了。
上帝啊,请赐予我们力量,让我们的孩子去挨饿吧。
首次发表于《像你一样的人》 1953
[1]Roget's Thesaurus,一本英语单词和短语词典。1852年由英国医生、自然神学家和词典编纂者罗格特编纂出版。
[2]Earle Gardner, 1889-1970,又译为贾德纳,美国律师、侦探小作家。
[3]Kathleen Norris,1880-1966,美国小说家和报刊专栏作家。
[book_title]蜂王浆
“愁死我了,艾伯特,真的愁死我了。”泰勒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那一动不动地躺在她左臂肘弯里的婴儿,“我就知道事情有点不对劲了。”
她怀里的婴儿脸上的皮肤像珍珠一样透明,紧紧包着骨头。
“再试试看。”艾伯特·泰勒说。
“再试也无济于事。”
“梅布尔,你得继续试。”他说。
她从盛着热水的平底锅里拿起那只奶瓶,摇晃出几滴牛奶落在她的手腕内侧,试试它的温度。
“来吧。”她轻声说,“来吧,我的宝贝。快醒醒,你再吃一点儿。”
离她很近的桌上有一盏小灯,向四周散发出柔和的黄光。
“求你,”她说,“哪怕就吃一丁点儿。”
她丈夫从杂志上方抬起眼睛看着她。她精疲力尽、累得半死,他全都看在眼里,那张苍白的椭圆形脸,平常是那样的庄重和安详,现在却笼罩着一种苦恼和绝望的表情,但即便如此,她低头久久注视孩子的样子,依然是出奇的美丽。
“你瞧,”她低声嘟囔着,“没用的,她不吃。”
她把奶瓶举到灯前,眯起眼睛看它的刻度。
“又是一盎司,总共就吃了这么多。不,甚至还不到,只有四分之三盎司。靠这么点是活不下去的。艾伯特,真的不够的,我担心死了。”
“我知道。”他说。
“要是他们能找出哪里不对就好了。”
“没什么不对的地方,梅布尔,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有些不对劲。”
“鲁宾逊医生说没有。”
“瞧,”她说着站起来,“你总不能告诉我一个六周大的孩子体重一直减轻,减到比她出生时的两磅还轻是正常的事吧!你就看看这两条腿,它们只剩皮和骨头了!”
小宝宝软绵绵地躺在她的臂弯里,一动也不动。
“鲁宾逊医生说了,他要你别担心,梅布尔。另一个医生也是这样说的。”
“哼!”她说,“那岂不是太好了!我就不用再担心了?!”
“听我说,梅布尔。”
“他想让我怎样?把这当作一个玩笑?”
“他可没有那样说。”
“我讨厌医生!我恨他们所有的人!”她喊着,转身抱着孩子从他身边快步走出房间,向楼梯走去。
艾伯特留在原处,任她离开。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她在头顶正上方的卧室里走动,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在上面的油地毡上“啪嗒啪嗒啪嗒”地踏来踏去。很快脚步就停止了,他不得不起身去找她,当他走进卧室的时候,他会发现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小床旁边,一边注视着孩子,一边轻声哭泣着,不肯离去。
她会说:“她饿坏了,艾伯特。”
“她当然没有饿坏。”
“她饿了。我知道她饿了,艾伯特?”
“怎么啦!”
“我相信你也知道,但你不想承认。对不对?”
如今,每天夜晚都像这样度过。
上个星期他们从医院里带回孩子,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告诉他们孩子没什么问题。
“大夫,我们花了九年才有了这个宝宝,”梅布尔当时说,“我想如果她出了什么事,我会死的。”
那是在六天之前,自那以后,她又瘦了五盎司。
可是瞎担心无济于事,艾伯特·泰勒这样告诫自己。遇到这样的事情,最好的做法只能是相信医生。他拿起依然搁在他膝盖上的杂志,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目录,想看看本周有什么内容:
五月蜜蜂资讯
蜂蜜烹饪
养蜂人和药物学士
控制蜜蜂疾病的经验
关于蜂王浆的最新资讯
本周养蜂场
蜂胶的治疗作用
反刍喂食
英国养蜂人的年度晚宴
协会动态
艾伯特·泰勒一生都在对与蜜蜂有关的事情沉醉入迷。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经常祼手去捉蜜蜂,并带着它们跑回家让他母亲看,有时他会把它们放在自己脸上,让它们在脸颊和脖子上爬来爬去。令人惊讶的是,他从来没有被蜜蜂蜇过。相反,蜜蜂似乎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它们从来没有试图飞走,他若要摆脱它们,就不得不用手指轻轻把它们拂去。尽管这样,它们还是会频频返回,再次停在他的臂、手、膝盖,或任何裸露的皮肤上。
他的父亲是个砖瓦匠,断言说:这孩子身上一定是有女巫的臭味,某种有毒的东西通过他的皮肤毛孔渗出,这东西没有任何好处,只能使昆虫处于那种睡眠状态。但是他母亲则说,这是上帝给他的一份礼物,甚至将他与圣弗朗西斯[1]和鸟类的互动相提并论。
艾伯特·泰勒长大以后,对蜜蜂的喜爱发展成为痴迷,十二岁的时候,他建造了他的第一个蜂箱;第二年夏天捕获了他的第一群蜜蜂;两年之后,即十四岁的时候,他有了至少五个蜂箱,靠在他父亲小小后院的篱笆上,整齐地排成一排。除了生产蜂蜜的正常任务之外,他已经在练习培养自己的蜂王,这是一项精细而复杂的工作,包括把幼虫移植到人造细胞杯中,以及接下来的种种工作。
要在蜂箱里做什么时,他从来不用烟熏,也从不戴手套,头上也不用套上一个网。很明显,这个男孩和蜜蜂之间存在某种奇怪的默契,消息传到村庄、小商店和小酒馆里,人们开始以钦佩的口吻谈论他,并开始到他家购买蜂蜜。
到了十八岁,他在离村庄约一英里[2]的山谷下面——一个樱桃园旁边——租了一英亩高低不平的牧地,他开始在那里做起了自己的生意。现在,十一年之后,他还在那个老地方经营,但已经不是一英亩了,他有了六英亩土地、二百四十个大容量的蜂箱,还有一座主要靠自己动手建造的小屋。他二十岁时结了婚,除了婚后等了九年才有一个孩子之外,也还算成功。事实上,对艾伯特来说一切都称心如意,直到这个奇怪的女婴降临人世。因为拒绝正常进食和日渐消瘦,她开始把他们吓得魂不守舍。
他的目光从杂志上抬起,开始想到他的女儿。
例如,在这天傍晚给她喂食时,起初她的两只眼睛是睁着的,他注视着它们,看见某种让他胆战心惊的东西——一种雾蒙蒙的、茫然空洞的目光,仿佛这对眼睛和大脑根本没有联系,它们只是像两颗灰色的玻璃小弹珠,松松地搁在眼窝里。
那些医生真的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吗?
他伸手拿过一只烟灰缸,开始缓慢地用一根火柴杆挖出烟斗里的灰烬。
带她去别的医院总是可以的,他上楼后也许会向梅布尔建议,可以去牛津的某些医院看看。
他还能听到她在楼上走动的声音,但她现在肯定是脱了鞋,换上了拖鞋,因为声音变得非常模糊和微弱。
他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杂志上,继续阅读下去。他读完了一篇标题为《控制蜜蜂疾病的经验》的文章,然后翻过这页,开始读下一篇,题目是《关于蜂王浆的最新资讯》,他很怀疑这里面是否会出现他不知道的东西:
这种被称作蜂王浆的奇特物质是什么呢?
他伸手到他旁边的桌上拿过那罐烟丝,一边开始装烟斗,一边继续读着。
蜂王浆是一种保育蜂的腺分泌物,用以喂养刚从卵中孵出的幼虫。蜜蜂从咽腺产生这种物质的方式,类同于脊椎动物的乳腺产生乳汁,这个事实具有重大的生物学意义,因为据悉,世界上还没有其他昆虫进化到这样的程度。
他对自己说,全是些陈年老调。但也没什么更好的事情可做,于是他便继续往下读。
蜜蜂的幼虫从卵中孵出后的头三天,全都食用浓缩形态的蜂王浆。但三天以后,对所有那些预定成为雄蜂和工蜂的幼虫,它们的这种宝贵食物里就被加入大量的蜂蜜和花粉做了稀释。而注定成为蜂王的幼虫,在它们的整个幼虫阶段,自始至终以纯净的浓缩蜂王浆为食物。这也是这种物质以此冠名的原因。
在他上方的卧室里,脚步声完全停止了。屋子安静下来。他划了一根火柴放到烟斗上。
蜂王浆肯定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物质,因为仅靠这种食物,蜜蜂幼虫的体重就能在五天之内增加一千五百倍。
他想,那大概是对的。尽管出于某种原因,他以前从没有想到用体重来衡量幼虫的成长。
就像一个七磅半的婴儿在那段时间内应该增加到五吨。
艾伯特·泰勒停下来,把那句话又读了一遍,他读到了第三遍。
就像一个七磅半的婴儿……
“梅布尔!”他喊着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梅布尔,快来!”
他走出房间来到走廊,站在楼梯口,呼叫她下来。
没有人回答。
他冲上楼梯,拧开楼梯平台上的灯。卧室的门是关着的,他穿过楼梯平台,打开门,然后站在门口朝黑洞洞的房间里面看。“梅布尔,”他说,“到楼下来一会儿,好吗?我刚想了一个主意,是关于孩子的。”
他身后楼梯平台上的微弱灯光投射到了床上,此刻他能够朦朦胧胧地看到她俯身躺着,把脸埋在枕头里,双臂举过头顶,她还在啜泣。
“梅布尔,”他说着走到她身边,摸着她的肩膀,“请下来一会儿,这可能会很重要。”
“走开,”她说,“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你不想听听我的主意?”
“哎,艾伯特,我累了。”她抽泣着,“我太疲惫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想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无法忍受像这样的日子了。”
两人一时无言。艾伯特·泰勒转过身,慢慢走到婴儿睡的摇篮旁边,朝里面凝视。因为太暗,他看不清楚孩子的脸,但当他弯下身子靠近的时候,他能够听到呼吸的声音,非常微弱,非常急促。“下一次喂食是什么时候?”他问道。
“我想,是两点钟吧。”
“再后面呢?”
“早晨六点钟。”
“这两次由我来喂,”他说,“你去睡觉。”
她没有回答。
“你好好上床去睡觉,梅布尔,马上躺下入睡,懂吗?别再犯愁了,由我来完全接手接下来的十二个小时。再这样下去你会精神崩溃的。”
“是的,”她说,“我知道。”
“现在就让我带着小孩和闹钟去空房间,你就只管躺着,彻底放松,把我们全忘掉,好吗?”他已经推着摇篮就要出门。
“哎,艾伯特。”她啜泣着。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把这交给我吧。”
“艾伯特……”
“怎么啦?”
“我爱你,艾伯特。”
“我也爱你,梅布尔。快睡吧。”
直到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艾伯特·泰勒才再次见到他的妻子。
“天哪!”她喊着,身穿睡衣和拖鞋冲下楼梯,“艾伯特!你看这时间!我想必至少睡了十二个小时!一切还好吗?有发生什么事情吗?”
他安静地坐在扶手椅中,一边抽着烟斗,一边读着早报。婴儿在他脚边地板上的一个简易婴儿床里,睡着了。
“早,亲爱的。”他笑着说道。
她跑到婴儿床旁边,朝里面看。“她吃了什么没有,艾伯特?你喂过她几次?十点钟应该再喂她一次,你知道吗?”
艾伯特·泰勒把报纸方方正正地折叠起来,放到茶几上。“凌晨两点钟我喂过她,”他说,“她只喝了大约半盎司就不再喝了。六点钟我再喂她,比那一次要好一点,她喝了两盎司……”
“两盎司!嘿,艾伯特,这可不寻常!”
“十分钟前我们刚结束最后一次喂奶,奶瓶就在壁炉架上。只剩一盎司了,她喝掉了三盎司。怎么样?”他自豪地咧嘴笑着,对自己的成就感到快乐。
妇人迅速跪了下来,眼睛盯着婴儿看。
“她看起来是不是好点了?”他殷切地问道,“有没有觉得她的脸胖了一点?”
“这听起来可能很傻,”妻子说,“但我真的觉得她的脸胖了点。哦,艾伯特,你是个奇迹!你是怎样做到的?”
“她正在转危为安。”他说,“事情就是这样。正如医生预言的,她正在转危为安。”
“我向上帝祈祷你是对的,艾伯特。”
“我当然是对的。从现在开始,你会看着她好起来。”
妇人钟爱地凝视着婴儿。
“你自己看上去也好多了,梅布尔。”
“我感觉很好,昨夜很对不起。”
“就让我们继续这样做吧,”他说,“以后夜里都让我来喂奶,白天由你喂。”
她抬起头隔着婴儿床看着他,皱起了眉。“不行,”她说,“哎,不行,我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梅布尔,我不想让你崩溃!”
“我不会的,现在我已经睡了好些时候了。”
“我们一起分担会更好。”
“不,艾伯特。这是我的职责,也是我想做的,昨天夜里的事不会再发生。”
静默了一会儿。艾伯特·泰勒把烟斗从嘴中拿出来,检查着烟斗里未燃的颗粒。“好吧,”他说,“既然这样,那就让我来减轻一点你的负担,我来做所有的消毒和食物混合,把样样都准备好。不管怎样,这对你会有一点帮助。”
她仔细地打量他,想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间会这么想。
“你看,梅布尔,我一直在想……”
“我听着,亲爱的。”
“我一直在想,直到昨天晚上,我竟从来没有抬起过一个手指头来帮你照看这个孩子。”
“那不是真的。”
“哦,是真的。所以我决定从现在起负起我那份责任。我要成为食品搅拌者和奶瓶消毒者,好吗?”
“你真是太体贴了,亲爱的,但是我真的不认为有必要……”
“得了,别抢走我的好运!我再喂最后第三次,看看到底会怎么样!下一次是什么时候?两点钟,是吗?”
“是的。”
“我都混合好了,”他说,“每一样东西都混合好了,全准备妥当,时候一到,你只要去食品室把它从架子上拿下来,加热一下。这多少是一种帮助,不是吗?”
妇人从跪着的姿势中站了起来,走近他,吻了一下他的脸颊。“你真是个好男人,”她说,“随着对你一天天的了解,我越来越爱你了。”
随后,过了中午,在屋外的阳光中,当艾伯特在蜂箱之间忙碌时,他听到她在屋里叫他。
“艾伯特!”她在喊叫,“艾伯特,快来!”她穿过一片毛茛花向他跑来。
他迎着她走过去,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嗨,艾伯特!猜猜看怎么啦!”
“怎么啦?”
“我刚喂完两点钟的食物,她把它全喝了!”
“不会吧!”
“一滴也不剩!嘿,艾伯特,我太高兴了!她会好起来的!正如你说的,她转危为安了!”她走到他身边,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拥抱他,他则轻轻拍着她的背,笑着说她是个了不起的小妈妈。
“艾伯特,喂下一顿时你进来看着,看她是否还能喝完?”
他告诉她,他无论如何不会错过。她再一次拥抱他,然后转身跑回屋里,一路唱着歌,蹦跳着穿过草地。
六点钟的喂食时间快要到了,气氛自然还是悬念多多。这父母两人在五点半钟就已经坐在起居室里,等着那一刻的到来。装着营养配制奶的瓶子,放在壁炉架上的一锅温水里,宝宝还在沙发旁的简易婴儿床里熟睡。
离六点钟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她醒了,大哭大叫起来。
“你瞧!”泰勒太太喊道,“她是要奶瓶。快把她抱起来,艾伯特,把她给我。先把奶瓶给我。”
他给了她奶瓶,然后把婴儿放到妇人的膝盖上。她谨慎地用奶嘴的顶端碰了一下婴儿的嘴唇。婴儿用齿龈咬住奶嘴,使劲地大口吮吸起来。
“嗨,艾伯特,这不是太神奇了吗?”她一边说着,一边快乐地笑出声来。
“真是太好了,梅布尔。”
七八分钟之后,整瓶奶都流进了婴儿的咽喉。
“你这聪明的女孩,”泰勒太太说,“又是四盎司。”艾伯特·泰勒在椅子上探过身去,专注地看着婴儿的脸。“你知道吗?”他说,“她甚至看起来好像已经胖了一点,你觉得呢?”
母亲低头看着婴儿。
“梅布尔,你有没有觉得和昨天相比,她变得大了一点,胖了一点?”
“也许是的,艾伯特,我说不准。虽然这样短的时间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增长,但重要的是她能正常吃了。”
“她转危为安了,”艾伯特说,“我觉得你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我当然不会。”
“你要我上楼去,把摇篮拿回我们自己的房间吗,梅布尔?”
“好的,拿上去吧。”她说。
艾伯特搬着摇篮上楼。妇人抱着孩子跟着,换了尿布后,她轻轻把孩子放在婴儿床里,然后盖上被单和毯子。
“她看起来很可爱是不是,艾伯特?”她低声说,“是你一生中见过的最漂亮的宝宝,对吗?”
“梅布尔,现在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吧。”他说,“快下楼去,为我们做一点晚餐,我们俩也该吃点什么了。”
吃完饭后,这对年轻父母安坐在起居室的扶手椅里,艾伯特看着杂志,抽着烟斗,泰勒太太在编织毛线。这是和前一个晚上多么迥然不同的情景!突然间,所有的紧张消除了。泰勒太太漂亮的椭圆脸上洋溢着快乐,她的面颊呈现粉红的颜色,眼睛闪闪发亮,嘴角上挂着一抹梦幻的、心满意足的微笑。她时而从编织物上抬起眼睛挚爱地凝视她的丈夫,偶尔,她会完全停住编织针的嚓嚓声,几秒钟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天花板,倾听楼上有没有哭声或呜咽声。然而一切都很安静。
“艾伯特。”过了一会儿她说。
“怎么啦,亲爱的?”
“昨天夜里你冲进卧室时想要告诉我什么?你说你对宝宝想到了一个主意。”
艾伯特把杂志放在膝盖上,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意味深长的狡黠表情。
“我说过吗?”他说。
“是的。”她等着他继续说,但是他没有。
“是什么天大的玩笑?”她问,“你为什么那样傻笑?”
“那是一个玩笑,行吗?”他说。
“把它告诉我,亲爱的。”
“我不确定我是否应该告诉你,你可能会说我是个骗子。”
她很少看见他像现在这样沾沾自喜,她也对他笑了笑,鼓励他说下去。
“我只是想看你听到后有什么表情,梅布尔,仅仅是这样。”
“艾伯特,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停了停,对她的追问没有回应。
“你觉得孩子好些了,对吗?”他问。
“我当然这样认为。”
“你同意我的说法吗,突然间她吃得很好,看起来也与之前有天壤之别?”
“我同意,艾伯特,是的。”
“那很好。”他说着,笑容绽放得更灿烂了,“你看,这就是我干的事。”
“干了什么?”
“我医好了宝宝。”
“是的,亲爱的,这我没有异议。”泰勒太太说着又开始继续她的编织。
“你不相信我,对吗?”
“我当然相信你,艾伯特。功劳全是你的,每一点都归你。”
“那么我是怎么做到的呢?”
“哎,”她说着,然后停住想了想,“我想原因很简单,你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餐料调配师。自从你开始混合食物,她就变得越来越好。”
“你认为我有什么混合食品的诀窍?”
“显然是这样的。”她一边编织,一边暗自笑着,心想男人是多么有趣。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你是完全正确的,不过提醒你一下,重要的不是怎么混合它,而是放什么进去。你明白这点,对吗,梅布尔?”
泰勒太太突然停下编织,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她的丈夫。“艾伯特,”她说,“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在孩子的牛奶里放了什么东西吧?”
他坐在那里咧嘴笑着。
“说呀,你倒是有还是没有?”
“这有可能。”他说。
“我不相信。”
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凶恶表情,还露出了牙齿。
“艾伯特,”她说,“别这样作弄我。”
“亲爱的,我说。好吧。”
“你并没有真的往她牛奶里放任何东西,对吗?老实回答我,艾伯特。对这么小的婴儿来说,这很严重。”
“答案是放了,梅布尔。”
“艾伯特·泰勒!你怎么能这样?”
“先别激动,”他说,“如果你真的希望我说,我会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发火。”
“是啤酒!”她喊着,“我就知道它是啤酒!”
“梅布尔,求你别说这样的傻话。”
“那么是什么?”
艾伯特轻轻地把烟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告诉我,”他说,“你有没有偶尔听我提起过一种叫作蜂王浆的东西?”
“没有。”
“这是个神奇的东西,”他说,“完全是魔法。昨天夜里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把它放一些到孩子的牛奶里……”
“你怎么敢!”
“你看,梅布尔,你甚至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才不管它是什么,”她说,“你不能把这样一种不相干的东西放进一个小婴儿的牛奶里。你简直是疯了。”
“它没有丝毫害处,梅布尔,否则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它来自蜜蜂。”
“我早就该想到这一点的。”
“它很珍贵,以至于几乎没人吃得起。他们吃的话,也仅仅是每次一小滴。”
“我可以问一下吗,你给我们的宝宝放了多少?”
“嘿,”他说,“这就是关键所在,也是区别所在。我估计我们的宝宝,仅仅在过去的四次喂食中,大约已经咽下了世上其他食用过蜂王浆的人的五十倍分量。怎么样?”
“艾伯特,别耍弄我。”
“我发誓。”他得意洋洋地说。
她坐在那里瞪着他,眉头紧皱,嘴巴微微张开。
“梅布尔,如果你想买它,你知道这东西的实际价格吗?美国有一个地方,就在此时此刻,正在做销售广告,差不多一磅罐装的要五百美元!五百美元!你要知道,那比金子还贵!”
她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会让你知道这是真的。”他说着跳起来,走到那个大书柜前,那里放着他有关蜜蜂的所有文献资料。在最高一层,过期的《美国蜜蜂杂志》整齐地堆叠在《英国蜜蜂杂志》《养蜂工艺》和其他杂志的旁边。他拿下《美国蜜蜂杂志》的最近一期,翻到后面分类小广告的一页。
“你看,”他说,“正如我所说的,‘我们销售蜂王浆——每罐一磅装,批发价为四百八十美元’。”他把杂志给她,让她可以自己看。
“现在你相信了吧?这是纽约的一个实体商店,梅布尔,上面就是这样说的。”
“它可没说你能把它掺在一个几乎刚出生的婴儿的牛奶里。”她说,“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艾伯特,我真的不知道。”
“它治好了她,不是吗?”
“我现在还不确定。”
“别犯傻了,梅布尔,你心知肚明。”
“那么为什么别人不让他们的婴儿吃?”
“我一直在跟你说,”他说,“这东西太昂贵了,世界上除了一两个千万富翁,几乎没人吃得起蜂王浆。购买蜂王浆的都是些大公司,用它来制造妇女面霜和类似的产品。他们用它作为一个噱头,把一点点蜂王浆混入到一大罐面霜里,然后包装成抢手货卖出天价。他们声称它能消除皱纹。”
“它能吗?”
“我怎么会知道,梅布尔?不管怎样,”他说着回到他的椅子上,“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就在过去几个小时里,它对我们的小宝宝有如此奇妙的功效,让我觉得我们应该给她一直吃下去。现在,请别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我那里有二百四十只蜂箱,如果我将其中大概一百只移作采集蜂王浆之用,我们应该能够供给她所需要的全部用量。”
“艾伯特·泰勒,”妇人瞪大了眼睛对他说,“你疯了吗?”
“请听我说下去好吗?”
“我不允许你这样做,”她说,“绝对不可以,你不能再给我的孩子一滴那种可怕的东西。明白吗?”
“梅布尔……”
“更何况我们去年的蜂蜜产量糟糕透了,如果你现在去折腾这些蜂箱,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梅布尔,这对我的蜂箱没有什么坏处。”
“你应该很清楚,去年我们的产量只达到正常时的一半。”
“行行好,好吗?”他说,“让我来解释这种东西产生的一些神奇效果。”
“你甚至还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
“这没问题,梅布尔,我会告诉你的。你要听吗?你会给我一个机会解释它吗?”
她叹了一口气,再一次拿起她的编织物。“我想,你不妨一吐为快吧,艾伯特,继续说,把一切都告诉我。”
他踌躇着,有点不确定现在该如何开始。要把这样的事情向一个对养蜂业知之甚少的人解释清楚,还真不是一件易事。
“你知道的,对吧,”他说,“每群蜜蜂只有一个蜂王?”
“我知道。”
“所有的卵都是蜂王产下的?”
“是的,亲爱的,这我很清楚。”
“好,其实蜂王能下两种不同的卵,你也许不知道这点,但是它能。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蜂巢奇迹之一。它能产下孵出雄蜂的卵,也能产下孵出工蜂的卵,如果这不算奇迹,梅布尔,那么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奇迹。”
“是的,艾伯特,你说得对。”
“雄蜂是雄性的,我们无须去考虑它们。工蜂全都是雌性,当然,蜂王也是。但工蜂是失去性功能的雌性,你是否明白我说的意思,它们的器官完全没有发育;相反,蜂王却有惊人的性能力,它竟然能在一天内产下重达自身体重的卵。”
他犹豫一下,整理着自己的思路。
“情况是这样的:蜂王在蜂房里爬来爬去,在我们称为巢室的地方产卵。你记得你在蜂巢里看到的几百只小孔吗?好,巢室除了没有蜂蜜而有卵之外,和蜂巢长得差不多是一样的。蜂王在每个巢室产下一个卵,三天之内每一个卵都会孵化成很小的毛虫。我们称它为幼虫。
“这种幼虫一出现,保育蜂——就是青年工蜂——全都会聚集到它们周围,开始疯狂地喂养它们。你知道它们是以什么为食吗?”
“蜂王浆。”梅布尔耐着性子回答。
“对啦!”他喊起来,“这正是它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工蜂把这些东西从它们头部的腺体中取出,然后开始注入到巢室里,用来喂养幼虫。然后你猜怎么样了?”
他戏剧性地停住,眨动着淡灰色的小眼睛。然后慢慢地在椅子上转过身,伸手去拿昨夜他读的那份杂志。
“你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吗?”他舔了舔嘴唇,问道。
“我可迫不及待了。”
“蜂王浆,”他大声读着,“肯定是一种营养价值极高的物质,因为仅靠这种食物,蜜蜂幼虫的体重就能在五天之内增加一千五百倍!”
“多少倍?”
“一千五百倍,梅布尔。如果你把它套用在人类身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的意思是,”接着他压低声音,凑近身子,用一双灰色的小眼睛直视着她,“它的意思是,在五天之中,一个生下重七磅半的婴儿会增加到五吨重!”
泰勒太太第二次停下她的编织。
“当然对这句话你可不能太当真,梅布尔。”
“谁说我不能?”
“这只是一种科学的描述,仅此而已。”
“那好吧,艾伯特,说下去。”
“但这只是故事的一半,”他说,“后面还有更多关于蜂王浆的真正神奇之处,我还没有告诉你呢。现在我来告诉你,它是怎样让一只看起来平凡呆笨、全然没有性器官的小工蜂变成一只美丽的、能生育的大蜂王。”
“你是说我们的宝宝看上去平凡呆笨?”她厉声问。
“梅布尔,求你了,我可没这么说,你只需听下去。你知道吗,蜂王和工蜂,虽然它们长大后截然不同,但它们都是由完全相同的卵孵化出来的?”
“我不相信。”她说。
“这就像我现在坐在这里一样真,梅布尔,我没骗你。任何时候,只要蜜蜂们希望卵孵化出的是蜂王而不是工蜂,它们就能做到这样。”
“怎么做到的?”
“哦,”他一边对着她晃动他粗大的食指,一边说道,“那正是我要说下去的。它是整个事情的秘密所在。那么,梅布尔,你认为是什么使得这样的奇迹发生的?”
“蜂王浆。”她回答,“你已经告诉我了。”
“正是蜂王浆。”他从座位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喊着。他那张大圆脸因激动而发热,两片鲜艳的红晕在左右面颊上显现。
“它是这样工作的。我用很简单的方式来告诉你,蜜蜂需要一个新蜂王,所以它们建造了一个格外大的巢室,我们称它为王台,它们让老蜂王在那里产下一个卵,而其他的一千九百九十九个卵就产在普通的工蜂巢室里。于是,这些卵一孵化成幼虫,保育蜂就会在周围集合起来,开始注入蜂王浆。所有的幼虫,包括工蜂和蜂王的幼虫,都以蜂王浆为食。梅布尔,你仔细听着,重点来了,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工蜂的幼虫,仅仅在孵出后的头三天能得到这种特殊而神奇的食物,之后它们的饮食完全改变,实际就是它们被断奶了,这有别于普通的断奶,因为实在是太突然了。第三天以后,它们差不多直接进食一些常规的蜜蜂食物——蜂蜜和花粉的混合物——然后,大约两周以后,它们长成工蜂从巢室里出来。
“但王台里的幼虫不是这样!这个幼虫在其幼虫期,自始至终都食用蜂王浆。保育蜂直接把蜂王浆倾泻在巢室里,量非常多,实际上小幼虫是浮在它上面的。这就是它成为蜂王的原因。”
“你拿不出证据。”她说。
“梅布尔,求你别说傻话了。数以千计的人一次又一次证明了它,他们是全世界各国的顶级科学家。你只要把一只工蜂房里的幼虫拿出来放到王台里——我们称这为移植法——只要保育蜂保持蜂王浆的充足供应,然后,瞧!——它将长成一个蜂王!更令人不可思议的还有,当蜂王和工蜂长大后,它们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不仅腹部的形状不同,连它们蜇人的刺也长得不一样,腿也是不一样的。那……”
“它们的腿有什么不同?”她问道,想要难倒他。
“腿?好吧,工蜂腿上有一个小小的花粉篮,是用来装运花粉的。蜂王的腿上没有。还有另一件事,蜂王有充分发育的性器官,而工蜂没有。最惊人的是,蜂王平均可以存活四到六年。而工蜂仅仅活几个月。产生所有这些不同的原因,简单来说可以归纳为一点:因为它们中一个是吃蜂王浆,而其他的不是!”
“这简直难以置信,”她说,“食物能造成这所有的结果。”
“当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这是蜂巢的另一个奇迹,实际上也是它们当中最大的奇迹,它是这样一个让最伟大的科学家困惑了几百年的巨大奇迹。等一会儿,你等着,别走。”
他又跳了起头,走到书柜边,开始在书籍和杂志中翻找。
“我要找几份报道给你看。在这里,这是其中一份,听这个。”他开始大声读一本《美国蜜蜂杂志》中的文章:
“‘弗雷德里克·A.班廷博士[3]住在多伦多,为了表彰他发现胰岛素、对人类做出了真正伟大的贡献,加拿大人民为他成立了一个高级研究实验室,任命他为所长。他对蜂王浆产生了好奇,他要求他的下属对它做一个基本的成分分析……’”
他停了一下。
“好了,没有必要把全文读完,但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班廷博士和他的员工从王台里拿了一些蜂王浆,里面还有一只两天大的幼虫,他们开始研究分析。你猜他们发现了什么?”
“他们发现,”他说,“蜂王浆里含有苯酚、固醇、甘油基、葡萄糖,和——现在还未知的——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的未知酸类!”
他手里拿着那份杂志站在书柜旁边,露出一丝玩味而隐秘的胜利微笑,而他的妻子则困惑地看着他。
他的个头不高,长着一副粗胖的多肉身躯,由两条几乎接近地面的短腿支撑着身体。他的腿有些轻微弯曲,脑袋又大又圆,上面覆盖着粗硬的短发,现在他已经不再修脸了,大部分脸被差不多一英寸[4]长的棕色细毛遮住。无可争议的是,不管怎么看,他的样子都相当丑陋奇异。
“百分之八十到八十五,”他说,“未知酸类,这难道不奇妙吗?”他转身面向书柜,在其他杂志中搜寻。
“那是什么意思,未知酸类?”
“这正是问题的要点!没有人知道!甚至连班廷也不知道。你听说过班廷吗?”
“没有。”
“他正是当今世界上还健在的最著名的医生,就是这样。”
此刻,她看着他匆忙地在书柜前走来走去的样子,看着他那长满粗硬头发的脑袋,他那毛茸茸的脸,他那粗壮多肉的身体,她不禁想到,不知什么缘故,很奇怪,这个男人有点儿像蜜蜂。她以前经常看到女人长得像她们骑的马,她还注意到那些养鸟、牛头㹴或博美犬的人,常常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们心爱的动物相似。但是直到这一刻之前,她还从没有想到过她的丈夫看上去会像一只蜜蜂,她有点儿震惊。
“班廷可曾尝试过食用它,”她问,“这种蜂王浆?”
“他当然没有吃过,梅布尔。因为他没有足够的钱,蜂王浆太贵重了。”
“你知道吗?”她一边面带着微笑盯着他,一边说,“你自己看上去有那么一丁点儿像只蜜蜂了,你知道吗?”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
“我想这多半是因为你的胡须,”她说,“我希望你别再留着它,甚至那颜色也和蜜蜂的一样,你不觉得吗?”
“你这该死的在说些什么呀,梅布尔?”
“艾伯特,”她说,“你说粗话!”
“你想继续听下去,还是不想听了?”
“好啦,亲爱的,我很抱歉,我只是开个玩笑。说下去吧。”
他再次转过身,从书柜中抽出另一本杂志,开始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好,听听这个吧,梅布尔。‘一九三九年,海尔用出生了二十一天的老鼠做实验,给它们分别注射了不同剂量的蜂王浆。结果,他发现老鼠卵巢中卵泡发育的早熟程度与给它们的蜂王浆注射量成正比。’”
“你瞧!”她喊着,“我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我知道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胡说,这并没有什么错。梅布尔,下面还有一个,‘斯蒂尔和伯德特发现一只之前一直不能繁殖的雄性鼠,在每天接受微量的蜂王浆后,一次又一次地当上了父亲’。”
“艾伯特,”她叫起来,“这东西用在婴儿身上太强烈了,我一点也不喜欢它。”
“胡说,梅布尔。”
“那么,为什么他们只在小老鼠身上试验,告诉我?为什么这些著名科学家自己不去试试?他们太聪明了,这就是原因。你认为班廷医生想长出一个宝贵的卵巢吗?他不会的。”
“但是他们已经用在人身上了,梅布尔。这是有关它的整篇文章,你听听。”他翻到那一页,又开始朗读那本杂志,“‘在墨西哥,一九五三年,一群开明的内科医师开始开出微小剂量的蜂王浆处方,来治疗大脑神经炎、关节炎、糖尿病、抽烟引发的自体中毒、男性阳痿、哮喘、喉炎和痛风……有堆成山的签了名的证明书……墨西哥一个著名的股票经纪人感染了一种特别顽固的牛皮癣,他因此变得不受欢迎,他的客户纷纷离开,生意开始受挫。在绝望中他求助于蜂王浆,每餐一滴,瞧!他在两个星期后痊愈了。还是在墨西哥城,耶拿餐厅的一个服务生,据报道,他的父亲服用了含有这种神奇物质的微量胶囊之后,在九十岁之际喜得一个健康男孩。阿卡普尔科的一名斗牛活动承办人,他发现自己带着出场的是一头看上去无精打釆的公牛,于是在进竞技场之前给它注射了一克蜂王浆(这是一个超大的剂量)。于是,这头野兽突然变得无比敏捷和凶残,快速地杀死了两个斗牛骑手、三匹马和一个斗牛士,最终……’”
“你听!”泰勒太太打断了他,“我想是宝宝在哭。”
艾伯特从他的读物上抬起眼睛。的确,一阵有力的哭喊声从楼上的卧室传来。
“她肯定饿了。”他说。
他的妻子看了看钟。“天哪!”她跳着喊起来,“又过了她的喂食时间,快,艾伯特,你去混合食物,我去抱她下来!但是赶快!我不想让她久等。”
半分钟后,泰勒太太双臂抱着尖叫着的婴儿下来。此刻她手忙脚乱,她还不太习惯这种健康婴儿想要食物时让人心惊肉跳的不停吵闹。“快点,艾伯特!”她呼喊着坐进扶手椅,把孩子放在膝盖上,“拜托你快些!”
艾伯特从厨房进来,把装着温牛奶的奶瓶给她。“冷热正好,”他说,“你不用试了。”
她把孩子的头往上托到她的臂弯处,然后直接把橡胶奶嘴推进那张张得大大的在哭喊的嘴巴里。婴儿含住它,开始吮吸。叫声停住了,泰勒太太的神经松弛下来。
“嘿,艾伯特,她是不是很可爱?”
“她非常棒,梅布尔,多亏了蜂王浆。”
“听我说,亲爱的,别再提那个讨厌的东西,我不想再听到一个字,快把我吓死了。”
“你在犯一个大的错误。”他说。
“咱们走着瞧。”
婴儿在继续吮吸奶瓶。
“艾伯特,我相信她又会整个儿喝完。”
“我肯定她会的。”他说。
几分钟过后,牛奶全部喝光了。
“哦,你真是个好女孩!”泰勒太太一边大声说着,一边开始非常缓慢地往外抽出奶嘴。宝宝感觉到她正在做什么,就更加用力吮吸,不想松开。妇人飞快地轻轻一拉,扑通一声,奶嘴出来了。
“哇!哇!哇!哇!哇!”婴儿哭喊着。
“讨厌的胀气。”泰勒太太边说边把婴儿举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连拍出了两个嗝。
“现在好了,我亲爱的宝贝,现在你没事了。”
哭喊声停住了几秒钟,然后又重新开始了。
“让她再打嗝,”艾伯特说,“她喝得太快。”
他妻子把孩子举回肩上,轻轻揉搓她的脊梁,又把她从一边肩膀换到另一边。时而把她腹部朝下放在膝盖上,时而让她起来坐在膝上,她没有再打嗝,但是哭喊声一分钟比一分钟更大,也更咄咄逼人。
“这对肺有好处,”艾伯特·泰勒咧开嘴笑着说,“那是他们锻炼肺部的方式,梅布尔,你知道吗?”
“好啦,好啦,好啦,”他妻子一边说着,一边在孩子整张脸上吻来吻去,“好啦,好啦,好啦。”
他们又等了五分钟,但是尖叫声仍然一刻不停。
“换尿布,”艾伯特说,“尿布湿了,没什么大事。”他从厨房拿来一块清洁的尿布,泰勒太太把旧的拿掉,把新的裹上去。
这样并没有使状况发生丝毫变化。
“哇!哇!哇!哇!哇!”婴儿叫着。
“你没有让安全别针扎到她的皮肤,是吗,梅布尔?”
“我当然没有。”她说着伸手在尿布下面摸了摸,确定没有。
这对父母就这样面对面地坐在扶手椅上,心神不宁地颤抖着,看着在母亲膝上的宝宝,等着她累了后停止尖叫。
“你知道吗?”最终,艾伯特·泰勒说。
“什么?”
“我敢打赌她还是饿。我敢打赌她要的就是再来一瓶,要不我们额外再给她一份怎样?”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这样,艾伯特。”
“这对她有好处,”他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去给她热一热第二份。”
他走进厨房,几分钟之后拿着一瓶满满的牛奶回来。
“我给她弄了个双倍的,”他宣布,“八盎司,只是怕万一还不够。”
“艾伯特,你疯了!难道你不知道,喂得过饱和喂得太少一样糟糕吗?”
“你不必给她吃太多,梅布尔,只要你高兴,可以随时停下来。来吧。”他站在她前面说道,“给她喝点。”
泰勒太太开始用奶嘴的顶端逗弄婴儿的嘴唇。那张小嘴像个夹子一样夹住了橡胶奶嘴,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婴儿全身舒展,开始喝奶,一脸的安详。
“你瞧,说对了吧,梅布尔!我说什么来着?”
妇人没回答。
“她饿极了,就是这样子。看着她吸奶的样子就一目了然。”泰勒太太看着瓶中牛奶的水平面,它下降得很快,瞬息之间,八盎司中的三到四盎司就不见了。
“瞧,”她说,“够了。”
“梅布尔,现在你可不能把它拔出来。”
“要,亲爱的。我必须拔。”
“继续喂,老婆。让她喝完剩余的,别那样惊慌失措。”
“可是艾伯特……”
“她非常饿,你难道看不出来?继续喂,我的美人。”他说,“把这瓶喂光。”
“我可不愿意这样,艾伯特。”他的妻子说道,但她并没有把奶瓶抽离。
“她在弥补失去的能量,梅布尔,她做的仅此而已。”
五分钟之后,奶瓶空了,泰勒太太慢慢地抽出奶嘴,这一次没有遭到婴儿的抗议。没有一点声音,她平静地躺在母亲的膝盖上,眼中洋溢着满足,嘴巴半张着,嘴唇上留着一抹牛奶。
“整整十二盎司,梅布尔!”艾伯特·泰勒说,“正常量的三倍!是不是太惊人了!”
妇人低头注视着宝宝。此刻,那种身为人母的惊恐失措、焦虑不安、紧闭双唇的老神情又慢慢回到她的脸上。
“你怎么啦?”艾伯特问,“你在担心,是吗?你不能指望她只喝糟糕的四盎司就能恢复正常,别傻了。”
“过来,艾伯特。”她说。
“什么?”
“我要你过来。”
他走过去站在她旁边。
“仔细看看她,告诉我你是否发现了什么异样。”
他贴近宝宝看着。“你的意思是她好像更大了?梅布尔,她是大了些,也胖了些。”
“抱着她,”她命令道,“快呀,把她抱起来。”
他伸出手把宝宝从母亲的膝盖上抱起来。“老天爷!”他喊着,“她简直有一吨重!”
“一点不错。”
“这不是很棒吗?”他脸上堆满笑容,喊叫道,“我敢打赌她差不多已经恢复正常了。”
“我很害怕,艾伯特。这变得太快了。”
“胡说,妇人之见。”
“是那些恶心的蜂王浆干的好事,”她说,“我讨厌那东西。”
“蜂王浆没有什么可恶心的。”他愤愤不平地回答。
“别傻了,艾伯特!一个孩子开始以这样的速度增加体重,你认为正常吗?”
“你永远不会满意!”他粗着嗓子说,“当她瘦下去的时候,你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她增重了,你又极度恐惧!你究竟怎么啦,梅布尔?”
妇人双手抱着婴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朝门走去。“我唯一能说的是,”她说,“幸好我在这里看着你不再给她那东西,我能说的仅此而已。”她从大开的门中径直走出去,穿过走廊,艾伯特注视着她走到楼梯口,开始上楼,她上了三四级楼梯,突然又停下来,静静地站了几秒钟,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然后她又转身非常迅速地走下来,回到房间里。
“艾伯特。”她说。
“又怎么啦?”
“我想说,在我们刚才喂她的最后一次奶里面,你没有加蜂王浆吧?”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样想,梅布尔。”
“艾伯特!”
“怎么啦?”他露出温和而无辜的神情询问道。
“你竟敢!”她喊叫。
艾伯特·泰勒那张长满胡须的大脸露出痛苦和迷惑的神色。“我觉得你应该高兴她体内又补充了一次大剂量的蜂王浆,”他说,“说真的,这的确是一次大剂量,梅布尔,相信我吧。”
妇人站在门的里侧,紧紧搂着在她臂上睡着的宝宝,睁大双眼瞪着她丈夫。她笔直地站着,身体因愤怒而僵硬,她的脸色苍白,双唇从未如此紧闭。
“你记住我说的,”艾伯特说,“你很快就会有一个在全国任何婴儿节目里都能拿第一名的孩子。喂,你为什么现在不称一下,看看她有多重了?你要我拿磅秤来吗,梅布尔?这样你就能称一下她了。”
妇人径直走到房间中央的大桌子旁,把孩子放在桌上,开始迅速地脱她的衣服。“是的!”她急急地说,“拿磅秤来!”她先脱了孩子的小睡衣,然后是汗衫。
接下来她松开别针别着的尿布,把它抽掉,宝宝赤裸着躺在桌子上。
“梅布尔!”艾伯特大叫道,“真是个奇迹!她竟然胖得像只小狗了!”
事实上,自从前一天开始,这个孩子增长的肉量是惊人的。原本那个下陷的、到处可见肋骨的小小胸部,现在变得饱满而圆滚滚的,像个桶,而肚子更是高高鼓起。然而奇怪的是,她的双臂和双腿似乎没有按比例长大,依然短小、瘦削,它们看上去像是从一团脂肪中伸出来的小棍子。
“你看!”艾伯特说,“她肚子上甚至开始长出一些绒毛来保暖呢!”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掠过那些突然出现在婴儿肚子上的、柔滑的黄棕色绒毛。
“别碰她!”妇人惊叫起来,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她的眼睛在发光,她的模样突然变得像是某种小斗鸡,朝他拱起脖子,像是马上就会飞到他的脸上,把他的眼珠啄出来。
“慢着。”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后退。
“你简直是疯了!”她大声喊着。
“梅布尔,等一下,行吗,这是因为你还觉得这东西很危险……这只是你的想法,不是吗?好吧,那么你仔细听好了,梅布尔,我现在应该彻头彻尾地证明给你看,蜂王浆对人类是绝对无害的,即便是服用巨大的剂量。例如——你觉得为什么去年我们的蜂蜜产量只有通常的一半?告诉我。”
他向后倒退,后退到距她三到四码的距离,似乎在这个位置他觉得更舒服。
“去年夏天我们只有通常一半产量的原因,”他压低了声音,慢慢地说道,“是因为我把一百个蜂箱转变为生产蜂王浆了。”
“你说什么?”
“啊,”他轻声说,“我想这可能让你大吃一惊。正是在那以后,我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这样做了。”他的小眼睛对她闪动着光亮,一丝狡猾的微笑慢慢爬上了他的嘴角。
“你永远也猜不出个中原因,”他说,“到现在为止我一直不敢提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它可能会……怎么说呢……可能会让你有点困惑。”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双手合掌,放在胸前,然后用一只手掌搓着另一只,发出轻柔的刮擦声。
“你还记得我给你读的杂志上的那段话吗?那段有关于小老鼠的?让我看看,它是怎样说的?‘斯蒂尔和伯德特发现一只之前一直不能繁殖的雄性鼠……’”他一边咧着嘴笑着,一边犹豫不决地说道。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梅布尔?”
她面对他,非常平静地站着。
“梅布尔,我第一次读到那句话的时候,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自言自语道,如果它对一只糟糕的老鼠有效果,那么,也没理由对艾伯特·泰勒不起作用。”
他再次停下来,向前伸长脖子,一只耳朵微微转向他妻子那边,等着听她说点什么。可是她没吭声。
“还有一件事情,”他继续说道,“这让我感到如此的不可思议,梅布尔,也让我感到真的和以前判若两人,因此,即使在你宣布了喜讯后,我还继续服用它。在过去十二个月里,我肯定咽下了好几桶。”
妇人那双沉重而困惑的大眼睛正专注地扫视着男人的脸和脖子。那脖子上没有露出一点皮肤,甚至两侧耳朵以下也是。整条脖子一直延伸到衬衫领圈,全都覆盖着短而柔滑的毛发,呈现出泛黄的黑色。
“告诉你吧,”他转身背着她,钟爱地看着孩子说道,“它对一个小宝宝的作用将远比像我这样发育完全的人要好。你只要看看她就能知道,不是吗?”
妇人的目光慢慢向下移动,最后落到婴儿身上。小宝宝祼着身子躺在桌子上,又胖又白,处于昏睡的状态,像是一只巨大的幼虫,快要结束它的幼虫期,不久就会在这个世界上初露锋芒,长出上下颚和翅膀。
“你为什么不把她盖好,梅布尔?”他说,“我们可不想让我们的小王后感冒。”
首次发表于《吻了又吻》 1960
[1]St Francis,1183-1226,宗教人物,知名天主教“小兄弟会”的创始人,是动物、自然环境的守护圣人。
[2]英制长度单位,1英里等于1.609344千米。
[3]Frederick A. Banting,1891-1941,加拿大杰出的医学家,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
[4]英制长度单位,1英寸等于2.54厘米。
[book_title]天鹅
厄尼在生日的时候得到了一把22口径的来复枪。这是个星期六的早上,才九点半,他父亲就已经懒懒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并对他说:“小伙子,让我们看看你能逮住什么。让自己有点作为,为我们的晚餐带一只兔子回来。”
“我知道在湖泊另一边的大牧场里有兔子,”厄尼说,“我看见过它们。”
“那么,去那里逮一只来,”他父亲一边用一根折断成两半的火柴梗剔出嵌在两颗门牙间的早餐残物,一边说,“去吧,为我们逮一只兔子来。”
“我会带两只给你们。”厄尼说。
“回来的路上,”他父亲说,“给我带一瓶一夸脱装的棕色艾尔啤酒。”
“那你要给我钱。”
他父亲从口袋里摸出一英镑纸币,目光并没有从电视上离开。“不要像上次那样,把找回的零钱给掐了,”他说,“如果再这样,你会挨耳光,我管你是不是生日。”
“放心吧。”厄尼说。
“如果你想练习,做到眼快枪准,”他父亲说,“打鸟是最好的。看你能打下多少麻雀,我说得对吗?”
“对。”厄尼说,“一路上,小路旁的树篱中都有麻雀。打麻雀不在话下。”
“如果你觉得打麻雀容易,”父亲说,“去给我逮一只雌鹪鹩来。雌鹪鹩只有麻雀一半大,它们一秒钟也静不了。在你吹嘘自己有多聪明之前,先逮一只雌鹪鹩来看看。”
“哟,艾伯特,”他的妻子从水斗上抬起眼睛说,“在筑巢季节射杀小鸟,这不太好吧。我不介意兔子,但是筑巢期的小鸟完全是另一码事。”
“闭上你的嘴,”他父亲说,“没人问你的意见。听我说,小子,”他对着厄尼说,“你不要在街上挥舞那玩意儿显摆,因为你还没有拿到执照。到乡下之前,把它藏在裤腿里,知道吗?”
“别担心。”厄尼说着拿起枪和子弹盒,想出去看看有什么可以下手的。他是一个高大、粗野的男孩,正逢十五岁生日。像他当卡车司机的父亲一样,他长着一对小眼睛,在鼻子上方靠得很拢。他的嘴巴有点松松垮垮,嘴唇经常湿漉漉的。在一个以动手打人为家常便饭的家庭中长大,他自己也成了一个极端暴力的人。大多数星期六下午,他都和一帮朋友乘坐火车或公共汽车去看足球比赛,如果在回家前没有卷入一场流血斗殴,他们就认为是白过了这一天。放学后,他会抓住小男孩,把他们的手臂反扭到背后,以此开怀取乐,然后,他会逼着他们用污言秽语来侮辱自己的父母。
“哎哟,求你放手,厄尼,求你!”
“说,否则我把你的手臂扭下来!”
他们只好那样说。然后他会加上一把力,把他们的手臂扭得更紧,受霸凌的小男孩会痛得流出眼泪。
厄尼最好的朋友名叫雷蒙德。他家和厄尼家相隔四户人家,他也是一个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的男孩。雷蒙德长得又高又瘦,肌肉发达,而厄尼是粗壮的、胖墩墩的。
走到雷蒙德的屋外,厄尼把两只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长而尖锐的口哨。雷蒙德闻讯跑出来。“你瞧,我生日得到的。”厄尼说着,把枪拿给他看。
“天哪!”雷蒙德说,“用这玩意,我们可以乐一乐了!”
“那么,快点!”厄尼说,“我们去湖对岸的大牧场,去打一只兔子。”
这两个男孩出发了。这是五月里的一个星期六早上,男孩们居住的小村庄周围是美丽的乡间,栗树上满是花,山楂树的白花沿着树篱绽放。要到达那个大猎兔场,厄尼和雷蒙德首先得沿着一条遍布树篱的狭窄小路走半英里。然后他们必须越过铁路线,绕着大湖走,那里是野鸭、黑水鸟、白骨顶鸟和环颈鸫的栖息地。到了湖的那边,越过小山,从另一边下去,那片猎兔之地就会铺展在眼前。这里全都是属于道格拉斯·海顿先生的私人领地,湖泊本身还是一个水鸟庇护所。
沿着小路走,他们轮流拿着枪射击树篱上的小鸟。厄尼打下一只红腹灰雀和一只麻雀。雷蒙德打下了第二只红腹灰雀,还打下一只白喉莺和一只黄鹦鹉。每射杀一只鸟,他们便把它的腿绑在一根绳子上。雷蒙德不管走到哪里,衣袋里总会放着一大团绳子,外加一把小刀。现在他们有五只小鸟吊在绳子上了。
“你知道吗,”雷蒙德说,“我们可以吃这些东西。”
“别说这样的傻话,”厄尼说,“它们每只身上就那么点肉,还不够一只西瓜虫吃呢。”
“是真的,”雷蒙德说,“法国人吃它们,意大利人也吃。桑德斯先生上课的时候告诉过我们。他说法国人和意大利人会布网捉下成千上万只,然后饱餐一顿。”
“好,那么,”厄尼说,“让我们看看我们能打到多少,然后,我们把它们带回家炖兔子肉。”
他们顺着小路往前走,射击他们看到的每一只小鸟。当他们走到铁路沿线的时候,他们那串绳子上已经吊着十四只小鸟了。
“嘿!”厄尼轻声说,一边用长长的手臂指着,“瞧那边!”
铁路沿线有一片树和灌木丛,有一个小男孩站在一簇灌木旁边,他仰起头,通过一副双筒望远镜看着一棵老树的树枝。
“你知道那人是谁吗?”雷蒙德压低声音回应道,“那是小笨蛋沃森。”
“你说的没错!”厄尼也低声说道,“那是沃森,这个地球上的渣滓!”
彼得·沃森一直是他们的敌人。厄尼和雷蒙德之所以仇视他,是因为他几乎和他们完全相反。他长着满脸的雀斑,戴着镜片很厚的眼镜,身体又小又弱;他还是一个有才华的学生,虽然只有十三岁,但已经入读学校的高年级;他爱音乐,钢琴弹得很棒;他不好运动,安静而有礼貌;他的衣服,虽然打了补丁,做过缝补,但却总是干干净净的;他的父亲不开卡车,也不在工厂工作,而是在银行任职。
“我们来吓一吓这个小混蛋。”厄尼轻声轻气地说。
两个大男孩偷偷地从背后走近那个小男孩,他没有看见他们,因为他的眼睛在对着双筒望远镜。
“举起手来!”厄尼用枪指着他大声喊叫。
彼得·沃森惊得跳了起来。他把望远镜放低,透过眼镜镜片看着两个闯入者。
“快点!”厄尼喊叫道,“举起手来!”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用枪对着别人。”沃森说。
“我们正在命令你!”
“所以,快举起手来。”雷蒙德说,“除非你想让你的肚子吃子弹!”
沃森非常镇静地站着,两手拿着望远镜举在胸前。他看了看雷蒙德,然后看了看厄尼。他并不害怕,但是他知道对这两个人装傻是没用的。这些年来,他们对他的注意让他吃尽了苦头。
“你想做什么?”他问。
“我要你举起手来!”厄尼对他叫喊,“你听不懂英语吗?”
彼得·沃森一动不动。
“我数到五,”厄尼说,“如果到那时候手还没举起来,你的肚子会开花。一……二……三……”
彼得·沃森慢慢地把两臂举过头顶,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明智之举。
雷蒙德走上前去,从他两只手上一把夺过望远镜。“这是什么?”他厉声说,“你在监视谁?”
“我没监视谁。”
“别说谎,沃森。这东西是用来暗中监视的!我敢打赌你正在监视我们!我没说错,对吗?承认吧!”
“我确实没有在监视你们。”
“扇他一个耳光,”厄尼说,“教训他别对我们撒谎。”
“我这就扇他,”雷蒙德说,“我正摩拳擦掌呢!”
彼得·沃森在考虑设法逃脱的可能性。他能做的唯有转身开逃,但这毫无意义,顷刻之间他们就会逮住他。如果他呼救,也没有人能听见。因此,他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试着用谈话的方法来摆脱困境。
“把手举着!”厄尼尖声咆哮着,他慢慢地把枪管从一边晃到另一边,这是他从电视里学来的匪徒动作,“继续举着,小东西,举着!”
彼得照他说的做了。
“那么,你在偷偷监视谁?”雷蒙德问,“说出来!”
“我在看一只绿颜色的啄木鸟。”彼得说。
“一只什么?”
“一只公的绿色啄木鸟。它在啄那棵老枯树的树干,它在找小毛虫。”
“你看见它在哪里?”厄尼厉声问,然后举起了枪,“我把它打下来。”
“不,你打不到。”彼得看着那串挂在雷蒙德肩上的小鸟,“你叫喊的时候它就飞走了。啄木鸟特别胆小。”
“你为什么看它们?”雷蒙德怀疑地问,“有什么目的?难道你没有更好的事做?”
“观察鸟类是很有趣的事情。”彼得说,“我认为这比射它们有趣得多。”
“什么,你这个厚脸皮的小混蛋!”厄尼咆哮着,“哼,那么你是看不惯我们射鸟了?是不是这意思?”
“我觉得那毫无意义。”
“你不喜欢我们做的任何事,是不是?”雷蒙德说。
彼得没有回答。
“好吧,让我来告诉你,”雷蒙德继续说,“我们也不喜欢你做的任何事。”
彼得的胳膊开始酸痛,他决定冒一个险。他慢慢地把双臂放下,落在身体两侧。
“举起来!”厄尼喊着,“把它们举起来!”
“如果我拒绝呢?”
“啊呀!你胆子真够大,是吗?”厄尼说,“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如果你再不举,我就扣扳机了。”
“那是犯罪行为,”彼得说,“会成为警方的一桩案子。”
“那你就会成为医院的一个病案!”厄尼说。
“来呀,开枪啊!”彼得说,“然后他们会送你们去少年犯感化院,那就是监狱。”
他看见厄尼犹豫着。
“你是真的想吃枪子儿,是吗?”雷蒙德说。
“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不曾对你们有任何伤害。”
“你是个自高自大的小混蛋,”厄尼说,“你名副其实,就是个自高自大的小混蛋。”
雷蒙德靠过去,在他耳边轻轻说些什么。厄尼专心地听着,然后一拍大腿说:“这我喜欢!是个好主意!”
厄尼把枪放在地上,向小男孩逼近,然后抓住他,把他摔倒在地上。雷蒙德从口袋里掏出那团绳子,割下了一段,两人合力,强迫他把双臂放在前面,将他的手腕紧紧绑在一起。
“现在绑双腿。”雷蒙德说。彼得挣扎着,肚子上挨了一拳,这使他喘不过气来,只能躺着不动了。接下来,他们又用一根绳子把他的双脚绑在一起。他现在像一只被捆扎起来的鸡,处于一筹莫展的绝境。
厄尼捡起枪,然后用另一只手抓住彼得的一只手臂。雷蒙德抓住他的另一只手臂,两人开始合力把小男孩拖过草地,拖向铁路。
彼得完全保持着静默,因为他知道不管他们想干什么,自己再怎么告诫都无济于事。
他们把受害者拖到路堤,他们站在铁轨上,然后一个人抓着受害者的双臂,另一个人抓着他的双脚,把他抬起来,再纵向放在两条铁轨的中间。
“你们疯了!”彼得说,“你们不能这样!”
“谁说我们不能?这只是给你的一个小小的教训,以后别这么放肆。”
“再拿点绳子来。”厄尼说。
雷蒙德拿出绳团,这两个大男孩开始着手把束手就擒的彼得绑到两条铁轨中间,使他无法脱身。他们把他的每条手臂用绳子绕上几圈,然后将绳子分别从两边的铁轨下穿过,再绑紧,又用同样的方法固定了他的腰和脚踝。他们做完之后,彼得·沃森被捆绑得毫无挣扎的余地,几乎是被死死地固定在铁轨中间。他身体上唯一可以自由活动的部分就是头和脚。
厄尼和雷蒙德退后几步,审视着他们的杰作。“我们干得太漂亮了。”
“每半个小时就有火车开过这条铁路。”雷蒙德说,“我们不会等太久。”
“这是谋杀!”躺在铁轨中间的小男孩叫喊着。
“不,这不是谋杀。”雷蒙德对他说,“这和那档子事完全挨不上边。”
“放了我!求你们放了我!如果火车来了我会被轧死!”
“如果你被轧死,小东西,”厄尼说,“那完全是你自己犯的大错,我来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如果你像现在这样抬起头,那么你就死定了,我的好朋友!如果你一直平躺着,你也许能侥幸逃脱。另外,你也可能难逃此劫,因为我也不确定火车和地面有多大间隙,雷蒙德,你也许知道那些火车离地面有多高吧?”
“非常小。”雷蒙德说,“它们被造得离地面很近。”
“可能够了,也可能不够。”厄尼说。
“让我们这样说吧。”雷蒙德说,“厄尼,对我和你这样的普通人来说,可能足够了,但是对躺在那里的沃森先生,我不太确定,我来告诉你其中原因。”
“告诉我。”厄尼怂恿他说下去。
“沃森先生有一个特别大的脑袋,这就是原因。他那该死的脑袋这么大,我个人认为无论什么情况下,火车的底部都会刮到他。注意了,我倒不是说会把他的脑袋撞落。事实上,我非常肯定它不会,但会在他脸上留下一个好看的深褐色伤疤,这点可以确信。”
“我认为你说得对。”厄尼说。
雷蒙德说:“如果你躺在铁路上对着一列开来的火车,却有一个又大又肿、充满脑浆的脑袋瓜子,那是不行的。我说得没错,对吗,厄尼?”
“不错。”厄尼说。
两个大男孩爬回路堤上,坐在灌木丛后面的草地上。
厄尼拿出一包纸烟,两个人点了火。
彼得·沃森无助地躺在铁轨当中,现在他意识到他们不会松开他,这非常危险,那两个男孩疯了,他们只图一时之快,从不考虑后果。彼得告诫自己:我必须尽力保持冷静,仔细思考。他躺在那里,静静地一动不动,权衡他逃生的机会。他是有机会的,他头上最高的地方是鼻子,他估计他的鼻尖高出铁轨四英寸,太高了吗?他很不确定这些现代的柴油机车会高出地面多少,肯定不会高出太多。他的后脑落在两根枕木之间的松松的砾石上,他必须尽力在砾石中向下挖一点。于是他开始左右扭动着自己的头,推开砾石,渐渐地为自己弄出一个小小的凹坑,一个在砾石上的洞穴。最后,他估计这能让自己的头再下沉两英寸。这是脑袋能够做的事,但是脚怎么办呢?它们也突出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把两只绑在一起的脚甩到一边,让它们几乎是平躺着。
他等着火车过来。
司机会看见他吗?希望很渺茫,因为这是一条主干线,经由伦敦、唐卡斯特、约克、纽卡斯尔和苏格兰,它们使用的发动机又大又长,司机远远地坐在驾驶室后面,眼睛注意的只是信号。沿着这条轨道,火车大约以每小时八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彼得知道这些,他曾经坐在岸边一次又一次地观察过它们。他在很小的时候,经常把它们的号码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有时候,机车的侧面会用金字写着它们的名称。
不管怎样,他对自己说,这将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那声音会震耳欲聋,那时速达八十英里、发出飕飕声的疾风也绝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当火车从他上面飞驰而过时,火车底下会不会产生某种真空,把他吸上去,这很有可能。所以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必须竭尽全力让自己整个身体紧贴地面。不能无精打采的,要让身体保持挺直和紧绷,还要使劲向下压。
“怎么样,阴险的家伙!”他们中的一个从上面的灌木丛中对着他大声叫喊,“等待处决是什么感觉?”
他决定不回答。他看着头上方的蓝天,那里有一片积云在慢慢地从左边飘向右边。为了让自己把注意力从即将发生的事情上移开,他开始做一个游戏。那是在一个炎热的夏天,当他和父亲仰天躺在比奇角一个悬崖上的草地上时,父亲教他的游戏,就是在积云的褶皱、阴影和波涛中寻找陌生的面孔。他父亲说:如果你看得够仔细,总会在上面找到某种面孔。彼得的目光慢慢地在云层上移动着,在一个地方,他发现了一个长着胡子的独眼男子;在另一个地方,是一张带着笑容的长下巴脸。一架飞机从东到西穿过积云,那是一架红色机体的小型高单翼飞机,他想着,那该是一架老式的单翼侦察机吧,他注视着,直到它消失。
然后,突然间他听到两边轨道上传来一阵古怪而轻微的震动声。这声音非常轻柔,几乎听不出来,像是从很远的铁轨上传来的轻轻的敲打声。
那是火车,他告诉自己。
沿着铁轨而来的震动声越来越响,声音越来越大了。他抬起头,能够看到长长的、几乎笔直的铁轨向远方延展了一英里或者更长。然后他看到了火车。起初只是一个小颗粒,一个恍恍惚惚的黑点,但就在他抬头看的几秒钟里,黑点变得越来越大,它开始现出形状,很快它不再是个黑点,而是一辆柴油快车的车头,大大的、方方的、光秃秃的。彼得落下他的头,把它紧紧压到他在砾石中挖出的小坑里,再把双脚摆放到一边,然后紧紧闭上眼睛,努力把身子抵在地上。
火车像是爆炸一样在他上方轰然而过,感觉好似枪在他的脑门上走了火。随着爆炸般的巨响,一股猛烈的、呼啸着的狂风,像一阵威力无比的飓风,灌进他的鼻孔,一直冲入肺部。喧闹声震耳欲聋,风吹得他快要透不过气来,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活生生地吃掉了,被一头咆哮着的凶残怪兽吞进肚里。
然后一切就结束了,火车开走了。彼得睁开眼睛,看到了蓝天和大片还在头顶飘浮的白云。现在所有的都过去了,他经历了这一幕,他还活着。
“没有撞到他。”一个声音说。
“太可惜了。”另一个声音说。
他瞥了一眼旁边,看到两个大个子笨蛋在盯着他看。
“放开他。”厄尼说。
雷蒙德割断绑在两条铁轨上的绳子。
“松开他的脚,这样他能走路,但让手仍旧绑着。”厄尼说。
雷蒙德割断绕在他脚踝上的绳子。
“起来。”厄尼说。
彼得站了起来。
“你还是一个囚徒,伙伴。”厄尼说。
“兔子呢?”雷蒙德问道,“我还以为我们要试着去打几只兔子呢?”
“有大把的时间打兔子,”厄尼回答,“我只是在想,我们可以在路上把这个小混蛋推进湖里。”
“太妙了!”雷蒙德说,“让他凉爽一下。”
“既然你们都已经开心过了,”彼得说,“为什么现在还不让我走?”
“因为你是一个囚犯,”厄尼说,“不是吗?你还不是个普遍的囚犯,你是一个间谍。你知道间谍被抓会怎么样吗?被推到墙上枪决。”
在这之后,彼得没再多说什么,激怒这两个人毫无意义。对他们说得越少,对他们的抗拒也就显得越小,他就越有可能逃脱伤害。他也丝毫不怀疑,以他们目前的情绪来看,足以对他做出非常严重的人身伤害。他知道一件事,厄尼曾经在放学后打断小沃利·辛普森的手臂,沃利的父母还去了警方报案。他还听到雷蒙德吹嘘他们去看足球赛时高喊着“再加一只靴子”,他明白这意思是说当有人倒地时,再在他脸上和身上猛踢一脚。这两个人,他们是小流氓,彼得几乎可以每天从他父亲的报纸中读到这些人,总而言之,这些人绝不是单枪匹马的。小流氓们似乎已在整个国家泛滥成灾。他们破坏火车的内部装置,他们用刀子、自行车链条、金属棍棒在街上聚众斗殴,他们袭击路人,特别是攻击其他独自行走的小男孩,他们砸毁路边的小餐馆。厄尼和雷蒙德,虽然或许还称不上是完全合格的小流氓,但也差不到哪里了。
因此,彼得告诫自己,必须继续保持低调,不要去辱骂他们,不要以任何方式激怒他们,尤其是不要试图用身体来对抗他们。然后,希望他们最终会厌倦这种无聊的小游戏,转而去打兔子。
两个大男孩每人捏着彼得的一条臂膀,挟持着他穿过旁边的一片田野,朝湖边行进。“囚犯”的两只手腕还是那样在身体前面被绑在一起,厄尼用另一只手拿着枪,雷蒙德则拿着从彼得手中抢去的双筒望远镜,他们来到了湖边。
在五月的这个金光灿灿的早晨,湖泊显得非常美丽。这是一个长形的、非常狭窄的湖泊,沿岸四周长着高大的柳树。湖中间,湖水清澈透明,靠近湖岸的地方有浓密茂盛的芦苇和灯芯草。
厄尼和雷蒙德架着他们的囚徒走到湖边,他们在那里停住了。
“喂,”厄尼说,“我的建议是这样,你提他的胳膊,我搬他的双腿,我们一、二、三地摆动,把这个小混蛋抛进那片泥泞不堪的芦苇丛里,抛得越远越好。怎么样?”
“我赞成。”雷蒙德回答道,“依然是将他的双手绑在一起,对吗?”
“对。”厄尼说,“鼻涕精,你觉得怎样?”
“如果这是你们想做的,我也阻止不了你们。”彼得尽力使他的声音保持沉静和镇定。
“那就试试来阻止我们啊,”厄尼咧嘴笑着,“然后看看会有什么落在你身上。”
“最后一个问题,”彼得说,“你曾经和与你一般个头的人较量过吗?”
话刚出口,他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看见红晕唰地泛上了厄尼的脸颊,那双黑色的小眼睛里闪动着可怕的凶光。
幸运的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雷蒙德挽回了这个危局。“嘿!瞧那只鸟在那边的芦苇丛里游!”他用手指着,喊叫起来,“我们来逮住它!”
这是一只野公鸭,有着优美的匙形曲线、黄色的嘴、翠绿色的头,颈上有一圈白色。“这东西真的能吃呢,”雷蒙德继续说,“这是一只野鸭。”
“我来收拾它!”厄尼大声说。他放开囚徒的手臂,把枪举到齐肩。
“这里是一个鸟类庇护所。”彼得说。
“一个什么!”厄尼问,把枪放低了些。
“没有人在这里射鸟。这是被严格禁止的。”
“谁说禁止射鸟?”
“土地拥有人,道格拉斯·海顿先生。”
“你在开玩笑。”厄尼说着再一次把枪举起。枪响了,那只野鸭栽进水里。
“走,去把它捡来。”厄尼对彼得说,“割断他手上的绳子,雷蒙德,这样的话他可就成了我们该死的猎犬,我们射中后,让他去把鸟捡回来。”
雷蒙德拿出小刀,割断了绑着小男孩手腕的绳子。
“快去!”厄尼厉声喝道,“去把它捡来!”
看着那只被杀的美丽野鸭,彼得觉得心如刀割。“我不去。”他说。
厄尼张开手狠狠掴在他的脸上。彼得没有跌倒,但是一小滴血开始从他的一只鼻孔里流出。
“你这个肮脏的小混蛋!”厄尼说,“你再敢违抗我试试,我就把话放在这儿,只要你再违抗我一次,我会把你那白白亮亮的门牙一颗颗地都敲掉,上上下下全敲掉。明白吗?”
彼得不说话。
“回答我!”厄尼尖叫着,“你明白吗?”
“是的,”彼得平静地说,“我知道。”
“那么,动手啊!”厄尼喊着。
彼得走下岸,进入泥泞的水中,穿过芦苇,拾起那只鸭子。他把它带回来,雷蒙德从他手中接过去,把绳子绑在它的腿上。
“现在我们有了一条叼回猎物的狗,让我们看看能不能再弄几只鸭子。”厄尼说道,接着他手上拿着枪,沿着湖岸闲逛,用目光搜索着芦苇丛,突然他停住,蹲了下来,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说:“嘘!”
雷蒙德走过去和他会合。彼得站在离他们几码远的地方,他的裤子上满是污泥,一直脏到膝盖。
“瞧那边!”厄尼指着一片浓密的灯芯草轻声说,“你发现我看到的了吗?”
“天哪!”雷蒙德叫了起来,“多么漂亮!”
彼得从更远一点的距离看着那片灯芯草,立刻明白了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是一只天鹅,一只华丽的白天鹅安详地坐在它的窝上。天鹅窝由一大堆芦苇和灯芯草构成,高出水面大约两英尺[1]。天鹅坐在窝的最高处,就像是湖中的一尊伟大的白衣仙女。它的头转向岸上的男孩们,显得机敏和警觉。
“这个怎么样?”厄尼说,“这比鸭子更好,不是吗?”
“你觉得你能拿下它吗?”雷蒙德说。
“我当然能收拾它,我会马上在它脑袋上钻一个洞!”
彼得感到一阵怒涛开始在胸中激荡,他向两个大男孩走过去。“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射那只天鹅。”他尽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在英国,天鹅是最受保护的鸟类。”
“这关我们什么屁事?”厄尼冷笑着问他。
“我再来告诉你们一些其他的事情。”彼得把所有的戒备和恐惧都抛开了,他继续说道,“没有人会枪击一只坐在自己窝里的鸟。绝对没有!它底下甚至可能会有小天鹅!你绝不能射它!”
“谁说我们不能?”雷蒙德问,带着一脸嘲笑的表情,“是这位流着鼻涕、鼻血的彼得·沃森先生说的吗?”
“整个国家都这么说,”彼得回答,“法律这么说,人民这么说,每个人都这么说!”
“我就不这么说!”厄尼说着举起了枪。
“不要!”彼得尖叫着,“请不要开枪!”
啪!枪响了,子弹刚好击中它那优雅的头部正中央,它的长脖子歪倒在窝边。
“把它捡来!”厄尼吆喝着。
“真是神枪手!”雷蒙德高声欢呼。
厄尼转过身对着彼得,彼得站在那里,他个子矮小、脸色苍白,整个人像凝固了似的。“现在去把它捡来。”他再次命令,彼得一动不动。
厄尼走近这个小男孩,弯下身,把脸凑到彼得的脸前。“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他声调温和但藏有杀机地说道,“去捡来!”
当彼得慢慢走下岸进入水中时,眼泪从他脸上淌下。他向死天鹅走去,双手轻轻地把天鹅捧起来,它的身下有两只小天鹅,它们的身上覆盖着黄色的绒毛,挤在窝的中央,缩成了一团。
“有蛋吗?”厄尼在岸上大声叫喊。
“没有,”彼得回答,“什么都没有。”他觉得有一种可能,如果把它们留在窝里,雄天鹅回来后会继续喂养它们。他当然不想把它们留给铁石心肠的厄尼和雷蒙德。
彼得拿着死天鹅回到湖边,把它放在地上。然后他站直面对着这两个霸凌者。他那还挂着泪水的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做这种事很龌龊!”他喊道,“这是愚蠢的、毫无意义的破坏行为!你们是两个无知的白痴!死的应该是你们,不该是天鹅!你们不配活着!”
他站在那里,巍然挺立,怒不可遏地面对着两个比他高大的男孩,不再在乎他们会对他做出什么。
这一次厄尼没有打他。一开始他似乎对这阵爆发有点吃惊,但他很快就恢复过来了。此刻他那松弛的嘴唇浮现出一种狡猾和让人恶心的假笑,他那两只靠得很拢的小眼睛开始闪动,显露出一种锥心的恶毒。“所以,你喜欢天鹅,对吗?”他语气轻柔地问道。
“我喜欢天鹅,但我讨厌你们!”彼得大声喊着。
“我这样想对吗,”厄尼脸上仍然露着假笑,继续说道,“我这样想绝对不会错吧,你希望地上这只老天鹅是活的而不是死的,对吗?”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彼得大声喊着。
“得用一个夹子封住他的耳孔。”雷蒙德说。
“等等,”厄尼说,“我正要做一种尝试。”他向彼得转过身说道:“所以,如果我能使这只天鹅活过来并再一次在天空飞翔,那么你会很高兴。对吗?”
“这又是一个愚蠢的问题!”彼得脱口喊了出来,“你以为你是谁?”
“我会告诉你我是谁,”厄尼说,“我是一个魔术师,这就是给你的答案,只为让你心满意足。我来变个魔术,让这只死天鹅活过来,再一次在天空展翅飞翔。”
“胡说!”彼得说,“我走了。”他转过身,准备离开。
“抓住他!”厄尼说。
雷蒙德揪着他不放。
“别碰我!”彼得喊叫着。
雷蒙德在他脸上掴了一掌,又重又狠。“就碰你,就碰你!”他说,“别招惹大爷们,除非你想找死。”
“把你的刀给我。”厄尼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雷蒙德把刀递给他。
厄尼跪在死天鹅旁边,把它两只庞大的翅膀拉开。“看着。”他说。
“又有什么好主意?”雷蒙德问。
“你等着瞧。”厄尼说。此刻,他要用刀把又大又白的翅膀从天鹅身上割下来。在翅膀和鸟身侧面相连的骨头上有一个关节,厄尼找到了它,把刀滑进关节,把肌腱切断。小刀非常锋利,所以切起来颇顺利,顷刻之间,翅膀就完好无缺地脱离下来。
厄尼把天鹅转过来割它的另一只翅膀。“绳子。”他向雷蒙德伸出手。
雷蒙德用一只手臂抓住彼得,这一幕简直让他看傻了眼。“这宰鸟的手艺你哪里学来的?”他问。
“杀鸡学来的,”厄尼说,“我们过去常到史蒂文斯的农场偷鸡,再把它们切成鸡块,然后卖给艾尔斯伯里的一家商店。把绳子给我。”
雷蒙德把绳团给他,厄尼从中割下六段,每段大约一码[2]长。
沿着天鹅翅膀根部边缘,有几根强健的骨头。厄尼拿起一只翅膀,沿着大翅膀根部边缘,用每段绳子的一端系住它们。当他系完时,他拿起有六根绳端从上面悬荡下来的翅膀,然后看着彼得说:“伸出你的手臂。”
“你是彻头彻尾疯了!”小男孩喊着,“你神经错乱了!”
“让他把手伸出来。”厄尼对雷蒙德说。
雷蒙德在彼得面前举起一只紧握的拳头,轻轻敲在他的鼻子上。“你看这个,”他说,“好吧,除非你完全照我们说的去做,否则我就用它捣碎你的脸,信不信?现在把你的手臂伸出来,做个乖小孩。”
彼得觉得他的反抗溃不成军,他再也抵抗不住这两个人了,他盯着厄尼看了几秒钟。厄尼那双紧挨在一起的小黑眼睛给人的印象是,如果真的惹火了他,任何事情他都敢做。在那一刻,彼得觉得厄尼如果失去理智,会很轻易地杀掉一个人。厄尼是个危险野蛮的孩子,他正来劲儿,现在败了他的兴是不明智的。彼得伸出了一只手臂。
厄尼把六根绳端一一系到彼得的手臂上,等他系好时,天鹅的白翅膀沿着彼得整个手臂被牢牢固定住了。
“怎么样,嗯?”厄尼退后几步,察看着他的杰作。
“现在,另一只。”雷蒙德突然明白了厄尼在做什么,他说,“你不能指望他仅用一只翅膀在天空飞吧,是吗?”
“第二只翅膀来喽。”厄尼说着再次跪下,在这第二只翅膀前端的骨头上系上六段绳子,然后他又站起来说,“让我们绑另一只手臂。”
彼得感到恶心和可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臂。顺着手臂的长度,厄尼把翅膀紧紧扎牢。
“现在!”厄尼喊着,拍着他的手,在草地上跳起了快步舞,“现在我们又有了一只完全活生生的天鹅!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我是个魔术师吗?我不是告诉过你们我要变一个魔术,把这只死天鹅变活并整个儿在天空飞吗?我不是把这全告诉你们了吗?”
彼得站在那里,站在湖边,站在这个美丽的五月早晨的阳光中,两只庞大的、柔软的、微微带血的翅膀荒诞地悬在他的身侧。“你玩完了吗?”他说。
“天鹅不会说话,”厄尼说,“让你这张该死的鸟嘴给我一直闭着,省省你的力气,小毛孩,因为你在空中飞翔时,需要花光你所有的力气和能量。”厄尼从地上捡起他的枪,然后用另一只手抓着彼得的颈背说:“前进!”
他们沿着湖岸前行,一直走到一棵高大而优雅婆娑的柳树边,他们停住脚步。这是一棵垂柳,细长的枝条从高不见顶的树干上披挂而下,几乎就要触到了湖面。
“现在,这只魔法天鹅要向我们显示一下飞行的魔术。”厄尼宣布道,“所以,天鹅先生,你要做的是爬到这棵树的顶上,到了上面,就像一个机灵的小天鹅——天鹅——天鹅,张开你的翅膀,然后你就起飞!”
“太奇妙了!”雷蒙德欢呼起来,“刺激!我很喜欢!”
“我这样做,”厄尼说,“是因为现在我们要弄清楚这只小天鹅到底有多聪明。他在学校绝顶聪明,这我们全知道,他是班里的尖子,还在其他各方面都是优秀的,但是让我们来看看,当他在树顶的时候到底会有多聪明!对吗,天鹅先生?”他将彼得向树前推了一把。
这种疯狂还能持续多久?彼得想知道。他开始觉得自己也有点要发疯了,好像什么都不再是真实的,好像什么也都没有发生。但是想到待在树的高处让这两个小流氓够不到他,这至少是件很吸引他的事情,爬上去之后,他可以待在那里。但他很担心他们是否会费心地跟在他后面爬上来,即使他们这样做,他也能安全地沿着一根粗枝条爬离他们,那枝条不可能承受两人的重量。
这是一棵非常容易爬的树,有几根低低的树枝可以助他起步。他开始攀爬,白色的大翅膀悬在他的双臂上,有些碍手碍脚,但是没关系。此刻对彼得来说重要的是,他向上爬一英寸,就会离下面那两个折磨他的人远一英寸。他从来不是个爬树高手,所以在树上并不是特别自如,但是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爬到这棵树的顶端。他想,一旦他到了那里,由于树叶的遮挡,他们甚至都可能看不到他了。
“再高些!”是厄尼的喊叫声,“不要停!”
彼得继续爬,最终他到达了一个再也不可能往上爬的顶点。他的脚此刻站在一根和人的手腕同样粗细的树枝上。这根特别的树枝横向延伸着,一直远远地伸到湖的上方,然后优雅地朝下弯曲。他头上的所有树枝都非常细,柔韧有弹性,但是他双手抓住的那根非常强劲,足以保持他的平稳。他站在那里,稍作攀爬后的休息。他第一次往下看,发现他爬得非常高了,至少有五十英尺,但是他看不到那两个大男孩。树干旁边已不见他们的踪影,难道他们终于离开了?
“好的,天鹅先生!”传出了厄尼令人畏惧的声音,“现在仔细听着!”
他们两人已经走到离这棵树有一些距离的地方,在那个点上,他们能清楚地看到树顶上的小男孩。此刻彼得朝下看着他们,才意识到这棵柳树的叶子是多么的稀疏和纤细,它们几乎一点也没有遮蔽他。
“仔细听着,天鹅先生!”那声音在喊叫着,“开始沿你站着的这根树枝走出去!一直走,走到那片漂亮的浑水上面!然后你就起飞!”
彼得没有动。他现在在他们上方五十英尺处,他们对他已是鞭长莫及。接着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持续了大约半分钟。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站在远处旷野里的两个人影。他们也站着没动,正仰面盯着他。
“那么,好吧,天鹅先生!”厄尼的声音再次传来,“我现在数到十,听见了吗?如果你还不伸展翅膀,用它们飞出去,我就用这把小小的枪射你下来!这样今天我就打下了两只天鹅,而不是一只!那么我们开始吧,天鹅先生!一!……二!……三!……四!……五!……六!……”
彼得不为所动。没有东西能使他再往前面走。
“七!……八!……九!……十!”
彼得看见枪被举到齐肩,直直地指向他。然后他听到了来复枪的爆发声和子弹从他头上呼啸而过的嘘嘘声。情势令人恐惧,但是他还是不动。他看到厄尼又在往枪口里装子弹。
“最后一次机会!”厄尼大声喊,“下一枪打的就是你!”
彼得站在原处不动,他等着。他看着底下远处草地毛茛丛中站着的那两个男孩。那把枪再次被举到齐肩,这一次在他听到枪响的同时,子弹击中了他的大腿。彼得没有感到疼痛,但是它的力量是毁灭性的,就好像有人用一柄大锤猛击他的大腿,震得他两只脚脱离了他站立的树枝。他的双手紧紧握住不放,他握住的那根小树枝弯了下来,折断了。
有些人,当他们承受得太多,被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时,他们干脆崩溃了、放弃了;也有另一种人,虽然他们人数不多,但出于某种原因,他们总是不可征服的。你能在战争时期遇见他们,但也能在和平年代遇见他们。他们具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任何东西,无论是痛苦、折磨或者死亡威胁,都不能使他们放弃。
小彼得·沃森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当他挣扎着、紧抓着,防止自己从树顶跌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他要赢。他抬头,看见湖水的上方有一道光,是如此明亮和美丽,以至于他无法将目光移开。这道光在召唤着他、吸引着他,他朝着光的方向纵身扑去,舒展开他的翅膀。
有三个人报告那天早上看见一只巨大的白天鹅在村子上空盘旋,一个是名叫埃米莉·米德的学校教师;一个是在一家药房屋顶上换瓦片的、名叫威廉·艾尔斯的男子;一个是在附近的田野里放飞机模型的、名叫安德伍德的男孩。
那天早晨,沃森太太正在厨房的水斗里洗涤碗盘,无意中抬头望了一下窗外,恰恰这时,一个庞然大物扑通一声落在她家后院的草坪上。她赶紧跑出去,她屈膝跪在她唯一的儿子那缩成一团的小身体旁边。“哦,我亲爱的!”她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起来,怎么也不相信她所看到的,“我亲爱的儿子!你怎么了?”
“我的腿很痛。”彼得张开了双眼说道,随后便昏厥了过去。
“它在流血!”她喊叫着抱起他,把他抱进屋里。马上打电话叫医生和救护车。在等待救援的时候,她取来一把剪刀,开始剪断那些绳子,那些将两只大翅膀绑在她儿子手臂上的绳子。
首次发表于《亨利·休格的神奇故事》 1977
[1]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尺等于30.48厘米。
[2]英制长度单位,1码等于91.44厘米。
[book_title]毒蛇
我开车回到家的时候,已是午夜前后了,当我接近屋子大门时,我关掉了汽车头灯,这样灯光就不会闪进侧卧的窗子,把哈里·波普闹醒。但其实我大可不必这样费心,因为在开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他房间的灯光还亮着,所以,无论如何他该是醒着的,除非是他读书读得睡着了。
我泊好车,跨了五级台阶登上阳台,在黑暗中我每跨一步都会细心地计数,如此一来,当我走到顶上时,就不会再去多跨一个空步。穿过阳台,挤过纱门进入屋内,拧开了走廊的灯,我走到哈里的卧室门前,轻轻推门朝里张望。
他躺在床上,我能看出他是醒着的,但他没有动。他甚至都没有向我转过头来,不过我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廷贝尔,廷贝尔,进来。”
他说得很慢,轻声而小心翼翼,一字一顿地把话吐出。我把门推开,开始快步穿过房间。
“停住,等一下,廷贝尔。”我几乎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似乎在竭尽全力把话给说出来。
“怎么啦,哈里?”
“嘘!”他轻声说,“嘘!看在上帝的分上,别弄出声音,你走近之前把鞋子脱下。请照我说的做,廷贝尔。”
他说话的样子使我想起了腹部中枪后的乔治·巴林,那时他站着,倚着一只装有备用飞机引擎的板条箱,双手按着肚子,用哈里正在用的那种嘶哑、紧张、半耳语的声音说着那个德国飞行员的事。
“快一点,廷贝尔,但是先把鞋脱下。”
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要我脱鞋,但是我觉得,如果他真的像听上去那样病得厉害,我最好还是让着他点。所以我弯下腰脱掉鞋,把它们放在房间当中,然后走到他的床边。
“别碰床!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碰床!”他安静地说着,就像肚子中弹一样,我能看见他仰面躺着,身上四分之三的地方盖着一条床单。他穿着一套带有蓝、棕、白三色条纹的睡衣睡裤,在大量出汗。这是一个炎热的夜晚,我自己也有点汗津津的,但不像哈里那样厉害。他的整张脸都是湿的,他脑袋四周的枕头上吸足了汗水,依我看,这像是生了一场严重的疟疾。
“什么事,哈里?”
“一条金环蛇。”他说。
“一条金环蛇!哦,我的天啊!它咬了你哪里?是在多久之前咬的?”
“别出声。”他耳语着。
“听好了,哈里。”我凑近身子摸了摸他的肩膀,说道,“我们得赶快,说吧,快,告诉我它咬了你哪里?”他一动不动地、紧绷地躺在那里,给人的感觉是在强忍着剧痛。
“我还没有被咬,”他压低声音说,“还没有,它在我的肚子上,躺在那里睡觉呢。”
我赶快后退一步。我简直束手无策了,我注视着他的肚子,更确切地说是注视着遮盖它的床单。床单有好几个地方被弄得又皱又乱,不可能看出下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你不是真的在说现在有条金环蛇躺在你肚子上吧?”
“我发誓。”
“它是怎样跑去那里的?”我其实不应该问这个问题,因为很明显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应该告诉他保持安静。
“我当时在看书。”哈里说道,他的语速非常缓慢,小心翼翼地依次说出每一个词,为的是不让肚子上的肌肉运动,“我仰卧着看书,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就在书的后面,有几分痒痒的。接着我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到那是一条小金环蛇,在我睡衣上游动,不大,大约十英寸长。我知道我不能动,总之,不能动。我躺在这里看着它,以为它会跑到床单外面来。”哈里停下来,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顺着身体向下而去,最后停留在被单盖住肚子的地方,我能够看出他正在观察,以确定他的低语是不是惊动了躺在里面的那东西。
“被单上有一个褶皱。”他说,说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慢,而且非常轻。为了听清楚,我不得不更靠近些,“瞧,它还在那里。它跑到那下面去了。我能感觉到它在我睡衣上面游动,移动到我的肚子上,然后停住不动了,现在就待在那个温暖的地方,也许睡着了。我一直在等你。”他抬起眼睛看着我。
“多久之前?”
“有几个小时了,”他低语着,“几个小时,这简直是要命的几个小时。我忍不了多久了,我一直想要咳嗽。”
哈里所述故事的真实性是没有什么可质疑的,事实上,出现一条金环蛇并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金环蛇在人们的屋子里徘徊不去,就是为了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令人吃惊的是哈里没有被咬。一旦被它咬是会致命的,除非你立刻控制住了它。金环蛇每年在孟加拉杀死相当数目的人,主要是在乡村。
“好了,哈里。”我说,现在我也压低了声音,“除非必要,什么也不要动,什么也别说了。你知道,除非受到惊吓,它一般不会咬人的。我们马上就能收拾它。”
我迈开穿着袜子的脚,轻轻地走出房间,到厨房拿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把它放进裤子口袋,以防我们构想计划时情况有变,便可以立即使用。如果哈里咳嗽,或者身体动了,或者做了什么惊吓金环蛇的事而被咬,我准备割开被咬的伤口,试着把毒液吸出。我走回房间,哈里依然很安静地躺在那里,满脸是汗。他的眼神追随着我走进房间来到他的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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