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关原之战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70033 [book_dec]长篇小说。作者日本司马辽太郎。一代霸主丰臣秀吉病逝,天下风云骤起。心藏虎狼野望、表面却俨如笃实农夫的德川家康伺机问鼎天下。他熟谙人心,对秀吉的正室北政所百般献媚,旨在将视北政所如母亲的大将加藤清正与福岛正则拉拢过来。秀吉生前最信任的干练官吏石田三成,看穿了家康的野心,一心捍卫丰臣政权。三成虽有出谋划策的高妙智谋,但性格狂傲、正直的他不懂得人心奥妙,时常得罪人,与武将们矛盾重重。家康动用周密的谋略,接二连三拉拢“反三成派”的武将,并于讨伐上衫景胜的途中,在野州小山的军事会议上,将遵奉秀吉继承人秀赖命令的众将,一举转变成德川家的私人军队。家康的东军与三成的西军在浓尾平原的关原全面铺开,打算一决雌雄。老谋深算的家康,思虑如何令西军阵营走向崩溃。当小早川军势如崩塌般降落在西军的背后时,丰臣之世终结,德川之世到来了。 [book_img]Z_9381.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高宫的茅庵 如今,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笔者少年时代去过近江国的一座古寺。溽热盛夏里,沿着漫长的石阶拾级而上。古寺的名字现在记不清了。 当时,我坐在古寺檐廊里纳凉,眼前是一大片繁密的绿叶。其情其景,记忆如昨。那繁密绿叶的前方,铺展着琵琶湖畔辽阔的平原。 一位老人把我们领到这里,他咚咚敲着檐廊的地板,连说带比划,向我们一群少年讲起了古寺的历史: “现在我坐的这个地方,太合殿下曾经坐过,他一身猎人装束。那天也是个盛夏里炎热的中午,像今天一样,汗水都流进眼睛里了。” 言讫,老人擦了一把汗水。街上的大人们都称这位老人“嫩叶君”。至于他姓甚名谁,到现在我也一无所知。 老人举着洋式的阳伞,手摇一柄扇子,身穿被浆洗得缩了水的衬衫和短裤,披着一件麻布道袍似的外衣。 “来一碗茶!”据说秀吉这样命令道。 寺院深处,有人应声。随之站到秀吉眼前的,是寺院当时的小和尚石田三成。 此处为冗笔。这一段传说经常刊载于少年杂志等图文刊物上,内容我们了若指掌,何需再听老人讲述。 现在我要创作《关原之战》这部人间喜剧或曰“悲剧”,不知从何处写起为好,冥思苦索模糊朦胧之际,少年时代领略过的前述情景,像白日梦一样浮现于我的脑际。据闻,亨利?米勒说过:“此刻你正在思考着甚么,即可以从你想到之处写起。”我就这样展开故事情节吧。 那位老人讲的石田三成当小和尚的故事,收入《武将感状记》中。一般认为,石田三成在世之时起,就是一则广为流传的插曲逸事。 当时,秀吉身为织田信长的部将,刚当上大名,被封为近江长滨城主,年禄二十余万石。 秀吉在自己领地内放鹰狩猎,他认为,狩猎活动的目的是进行领地内的地形侦察,兼能视察民情。 不仅如此。秀吉觉得,因为自己平步青云高升为大名,必须拥有与二十余万石相称的军队和武士。他放鹰狩猎之时,与其说在乎飞禽走兽等猎获物,倒不如说更深切关心的,是确认自己领地内是否有名副其实的人才。秀吉的谱代大名加藤清正、福岛正则、藤堂高虎等人,几乎都是他在这时期招募到手的。 却说石田三成。 三成幼名佐吉,是居住近江坂田郡石田村的“地侍”石田正继的次子,此时被送进寺院。有典籍载云,三成为了求学修业才进了寺院;也有典籍写道,他是“寺小姓”。 那是刚到十来岁上头的事情。 三成面容干净利索,双睛灵动清湛。是一个人人见了人人瞩目观瞧的少年。 秀吉来到这一带狩猎,口渴得要命,突然走进了寺院。 “沏碗茶来!” 说完,就坐在檐廊里。佐吉在室内忙着沏茶。少年的父亲正继虽然隐居乡村,家里却世世代代担任地侍,家道殷实。佐吉的衣着想必是挺不错的吧。 俄顷,佐吉静静端来了茶水。秀吉坐在蝉噪声中。 “请用粗茶。” 佐吉献上茶,秀吉匆匆忙忙地喝着,并命令佐吉: “再来一碗!” 关于第一个茶碗,《武将感状记》书云:“茶碗很大,盛着七八分满的温茶,佐吉端了上来。”秀吉饮讫,咋舌感叹:“味道挺好,再来一碗!”他口渴极了,贪婪地喝着。三成沏的茶水,量也好、温度也好,都恰到好处。 “遵命。” 佐吉退下,这次将茶水沏得较上次稍热一些,量则减半。秀吉一饮而尽。又命令“再来一碗!”这时,他大概觉得这少年今后可以重用,便开始观察他。 第三次端上来的,容器是个小茶碗,茶水量极少,热得烫舌头。秀吉佩服这少年的机灵。 “汝曰何名?”秀吉问道。 佐吉细长清秀的眼睛下视,回答: “在下家住大人领地内石田村,是石田正继之子,名叫佐吉。” (这少年不错。) 秀吉思忖。他觉得佐吉长大后应能重用。接下来,他又问了两三个问题,佐吉的反应敏捷。秀吉愈发中意,便从寺院住持手里要出了佐吉,领回城里。 秀吉与佐吉首次邂逅的寺院,有人说是长滨城外观音寺;也有人说是伊香郡古桥村的三珠院。地点究为何处,无关紧要。 此外,还有这样一个故事。从史实上说,大约发生在三成二十岁前后。 在此之前,三成相当于“儿小姓”,他的俸禄直接由秀吉的俸禄中拨出。 “今后让他领取正式俸禄吧。” 秀吉这样寻思。在此前后,他一手扶植起来的、曾经和三成相同的勇猛小武士加藤虎之助(加藤清正)年禄四百七十石;福岛市松(福岛正则)年禄五百石。 “佐吉,现在我也给你新恩俸禄五百石。你要更加勤奋尽忠!有何欲言?”秀吉问道。 《古今武家盛衰记》记述的三成,此刻跪拜谢恩:“倘若如此,”他抬起头来说道:“请赐予宇治川、淀川生长着荻草和芦苇。” 他接着说,河岸的乡民随心所欲割取这些自然生长的植物,做成苇帘,用途颇多。如果给我权利,我可以对他们割取的苇草徵税,不要五百石俸禄。 三成自幼生活成长在琵琶湖畔,这一带或许自古以来就有此惯例,割取湖中芦苇,须向领主纳税。尽管如此,三成能着眼此事,可见他肯定是个相当谙熟经济的人物。 “能徵上多少税金?”秀吉兴趣盎然地询问。 三成即刻计算了一下,回答道: “相当于一万石。我若能获得这项权利,可提供一万石的军事力量。” 秀吉对此人的头脑感到惊诧。此时的同僚加藤虎之助和福岛市松,尚无这种行政工作的意识,只是一心思考战场指挥冲杀的智慧。 (佐吉是个讨厌的家伙,主公为何那般偏爱他?) 他俩可能这样揣想。总之,秀吉喜欢战功卓着的武将,但更器重三成那样的才能。不知何时,秀吉说过这样的话:“三成最像我。” “向割芦苇的人徵税,亘古未闻。但此事倒是挺有意思。我暂且观察一段情况,先准许你的方案。但万不可难为百姓。” 秀吉说道。三成做事雷厉风行,对宇治川和淀川从上游到下游的几十里范围内自然生长的荻草和芦苇,规定了每町的徵税额,让当地乡民割取,然后销往京都和大坂一带,获利甚巨。 据说有一次,秀吉率军开赴战场时,对面走来了一支队伍,最前头的士兵高举着画有九曜星的军用指挥扇和金色燕尾旌旗。兜鍪、马具披挂装备得灿烂辉煌,数百骑每人身上都披着金色燕尾旗标志,静静压了过来。 “那是眼生的旗帜,是敌方还是我方,前去打探一下!” 秀吉让使番(传令官)策马前去确认。结果,竟是石田佐吉浩浩荡荡运送河滩杂草的大军。 事实真伪另当别论,这是三成很可能干出的事情。秀吉爱三成的这种才能,出兵朝鲜等场合,他责令三成主管最需要数学头脑的渡海运输事务。 船有四万艘,大军二十万,还有马匹、军粮、马料、火药、子弹、弓箭等。运输这么多人和军品,首先要调度船只,人和军品运到朝鲜之后,空船返回日本对马岛,从该处再满载,再驶往朝鲜,尽量减少空船航行海上的时间。要调度好满载船往返,首先针对空船和满载船的速度、装货卸货的时间、军船和货船的比例等,都要进行复杂的计算。三成运作顺畅,得心应手。运送如此规模大军,这在世界战争史上也堪称是罕见的成功。 三成的这般才能,早在他少年时代为秀吉调控茶水温度和对淀川荻草芦苇徵税故事中,已经初露端倪。 三成二十三四虚岁时,被提拔为大名。这在秀吉亲自恩养的“小姓”之中,并不属于过早的个例。武将加藤虎之助十五岁成为秀吉的小姓,二十五六岁时,由近卫队队员平步青云,一跃位居年禄二十五万石的九州肥后熊本城主。福岛市松的仕途也与之相似,位居四国岛伊予今治城城主,食禄十万石。命运的这般变化,并非甚么不可思议的魔术,因为织田信长死后,秀吉立刻成为执掌天下大权的人物。 三成初任大名,身价远比上述两位同僚低得多,年禄额仅为四万石。然而,他的领地不在四国或九州那样遥远的地方国,而位于近江水口。居于“近国”,无论是政治抑或经济上,对当时的大名三成都很有利。首先,秀吉要把三成当作自己的秘书官,置于身旁。 身为大名,必须招募大量家臣。秀吉在大殿上问道: “佐吉,把你提拔为大名后,你打算招募多少家臣?” 近江人佐吉说过,依靠荻草和芦苇,可以承担一万石养育的军队人数。秀吉期待的是,这个才气出类拔萃的三成,肯定招募了超越寻常数量的大量家臣。“一个人。”三成的回答出人意料。这个插曲见诸《关原军记大成》。 “甚么?一个人?”秀吉大惊,追问该人姓甚名谁。 “是筒井家的‘牢人’岛左近。”三成回答。 秀吉愈发讶异,反覆思索后,笑着说道: “岛左近是当代名士,他岂能来到你这个低身分人的帐下?净胡扯。” 岛左近乃大和国筒井顺庆帐下的“侍大将”,是交战和谋略的天才。秀吉还记得当年山崎会战之际,岛左近作为顺庆的使者,来过阵中。 岛左近在顺庆帐下,年食俸禄一万石。顺庆故世,筒井家改封,赴任伊贺国(三重县西部)。此时岛左近沦为浪人。 不知何故,后来,岛左近隐居近江犬上川畔的高宫乡。高宫是一片田园,位于今彦根市南约四公里处。当时,那里有森林与河流,是个美丽的村庄。 ——岛左近结庵于高宫。 年轻的三成刚被提拔为大名后,听到这消息,便带领数人,一顾茅庵。岛左近曾是统治大和一国的筒井家侍大将,面对三成登门求贤,他当然没给好脸色。 “你想招募我吗?”岛左近瞠目惊诧。 (好你个不谙世故的嫩小子,刚当上大名,大喜过望昏了头,才跑到我这里来了吧?) 转瞬,左近又这样犯嘀咕。他打算让三成喝杯茶之后,就下逐客令。 茅庵旁流淌着犬上川,可以钓上小小的香鱼。左近一开始或许打算谈些垂钓的乐趣,待时候差不多了,就打发他们回去。 左近久经沙场,遍体伤痕。每道伤痕里都埋藏着这个战国人物的阅历。最新的伤口是天正十一年(一五八三)五月攻打死守伊势龟山城的泷川一益时留下的弹伤,皮开肉裂,尚未愈合。 “从京城专程莅临茅庵,不胜感谢!想招募在下为家臣吧?但如今在下早已厌倦了尘世。” 这位自永禄、元龟年间以来戎马空偬名震天下的老将,说出的话要比他的实际年龄衰老得多。左近委婉谢绝了三成这不合身分的恳求。三成见了左近的仪表举止,愈发渴求这位人物。 “恳求屈就。我深知拜阁下为家臣,实属僭越之望。尽管如此,我仍须这般拜托。”三成低头叩拜恳求。 “倘拜阁下为家臣,甚显荒谬,可否拜阁下为兄长,在我身旁,尊意如何?” “兄长?” 左近没有答应。说到底,在语言表达上,他不愿与三成结为主从关系。三成竭尽全力劝说左近。他自我介绍说,自从当秀吉的儿小姓以来,多次驰骋战场。特别是在堪称秀吉问鼎天下的“贱岳会战”中,自己立下的军功,仅次于加藤虎之助和福岛市松等“七本枪”武将。 然而,无论怎么说,三成也不是一个能在血雨腥风的战场上纵横驰骋、所向无敌的名将,他希望取左近之长补己之短。三成大概觉得,如果自己的行政才能与左近的军事才能强强联合,必然无敌于天下。三成的此一番劝说,与其说旨在器重收买左近,毋宁说想令左近认可。三成希望得到左近的尊重。 “阁下若不愿当兄长,那就请做良友吧。”三成又说道。 这种求贤的做法,很可能古今未有。 “结果如何?有将他延揽为部下吗?”秀吉问道。 “哎,”三成平心静气地回答,“他不是我的部下。左近这样的人物,不会轻易来到我的帐下。于是,我以从主公拜领的俸禄的一半,一万五千石,将他招募来了。” “啊?” 主从的年禄,分不出明显高低。秀吉哈哈大笑。他愈发觉得三成的奇想酷似自己年轻时的做法。于是,秀吉喜爱这个年轻人的心情,又加深了一层。 三成如此这般费尽心机,求得了左近。三成心里明白,自己不是一个甘于小成的男人。三成青年时代就胸怀大志。当然,纵使是这样的三成,他这时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将来会参与和德川家康分据天下一决雌雄的大戏。 不,或许他已经预料到了。秀吉打下了江山,然而,他没有能够坐江山的儿子。于是,秀吉一死,必然骤起战乱。若说聪明精敏的三成没预料到这点,那是绝对错误的。 作为证据,我们可以仰望一下三成与左近联手筑起、平素居住的佐和山城。那座城池巍然屹立,高耸于近江的天际。 [book_title]第二章 男人与男人 三成的佐和山城,坐落在琵琶湖畔。 笔者目前仅有资料,也只能靠资料来了解历史。笔者不曾长久眺望过那座山。每当乘坐东海道列车通过彦根时,总是冲着车窗寻找那座山,口中叨咕: “佐和山应该在这一带吧。” 多年来,这已形成了我的癖习。然而,最终我的视线都投往明朗的方向,东侧窗外以湖水为背景的彦根城,而总是漏看了佐和山。此山为青松和杂树覆盖,列车奔驰在山腰上,佐和山与映着彦根城的车窗,方向相反。 (就是那座山!) 当我察觉到这一点,赶紧转过身来,慌忙掉换视线时,列车早已经驶过了青松和杂树覆盖的山腰。 准备创作这部小说之际,我想:这次必须仔细看一看佐和山。于是,我从岐阜出发,经过大垣,到关原下车。在古战场休息之后,利用掠过关原町郊的付费名神高速公路,越过滋贺县境的峡谷,驶入了举目望去绿草茫茫的近江平原。 琵琶湖水,波光粼粼。 汽车一直向右驰去,不久,进入彦根市内,又驶出了市区。佐和山展现于眼前。古时候,琵琶湖水一直延伸到弯弯曲曲的山脚。包括现在东海道铁路线通过的地方,当年都泡在湖水中。 山脚伸入湖水中,悠然高耸入湖东昊穹的,就是古代的佐和山。 (就是这座山吗?) 我仰望了一会儿,没感觉腻味。苗条秀气的纺锤形主峰,统率着略低的峰林。 “这座搦手门相当于佐和山城的阴面。” 向导手举阳伞,向我解说道。也就是说,靠近东海道铁路线车窗的山貌相当于佐和山城的阴面。 山城的阳面即大手门,威逼旧中山道,位于华表柱下。主峰比湖面高一百五十公尺,峰巅被削平,在人造平地上,三成时代建有一座五层天守,金碧辉煌。从古图上看,这是一座宏伟的巨城。据说支撑天守的石墙高两丈五尺。 古籍传其惊人之处,载云:“城池甚高,屋脊兽头瓦等,天阴之日,不可见也。” 以“本丸”为中心,其他各峰的高耸城墙支撑着外廓“二丸”、“三丸”、“大鼓丸”、“钟丸”、“法华丸”、“美浓殿丸”、“腰曲轮”等。这是一座依照欧洲式筑城法修筑的山城。 大手门和搦手门周边,武士住宅鳞次栉比,还有城下街镇。如今举目望去,只有一片田园。 搦手门旁,琵琶湖的湖汊之水,静静波荡。湖汊对面有沙洲。湖汊与沙洲之间架设着一百间的曲折桥梁,通称“百间桥”。但据说这座桥的实际长度超过百间,至少有二百公尺。 丰臣秀吉时代,佐和山赫赫有名,当时有短歌吟云: 三成拥有两件宝, 岛左近与佐和山城。 现在,近江乡村还流传着当年传唱的童谣,大概是边拍手球边唱童谣吧。当你一哼唱童谣,就彷佛觉得在那随手球节拍唱童谣的乡村少女对面,浮现出壮丽的佐和山城。 我是城里人,来看佐和山。 眺望大手城门阔庭院, 金色纹章八重壕, 壮观还数阔庭院。 入门再望阔庭院, 楼阁错落,美轮美奂。 壮观还数阔庭院。 一座好城,气派巨城, 护城壕畔设关卡,威势增。 关卡周边花烂漫, 护城壕畔鲜花盛开添风情。 归根结柢,建造如此规模的城池,与大名石田三成的身分很不相称。他的年禄仅为十九万四千石。这是一座与身分不对应的山城。三成缘何募求岛左近那样的人物?缘何必须建造天下屈指可数的巨城? 答案如下。城内一切墙壁,竣工后概不粉刷,全都裸露着泥土本色的粗壁。由此极易想见,三成并非要修建极尽壮丽的山城,而是时刻将实战意义放在心头。 三成是雄心勃勃的人物。文禄四年(一五九五),佐和山城动工,这是秀吉辞世几年前的事。左近负责丈量设计城池,三成对设计图加以推敲修改,二人细致协商。此城是二人合作的产物。他俩可能一边建城,一边说道: “太合殿下万一仙逝,主君秀赖尚且年幼,天下大乱,势在必然。必会发生决定接班人的战争。到那时,必须竖起我们的大旗!” 佐和山城旨在表现三成其人曾是怎样一个雄心勃勃的人物。 石田三成一顾近江高宫乡庵,岛左近初次见他,感觉他“纯是个黄毛小子”。三成皮肤白皙,长时间不眨眼,睫毛整齐浓密。个头矮小。左近甚至想像“三成或许出身于秀吉的‘宠童’吧?”再仔细一想,秀吉不曾酷好男色。 (威风凛凛。) 左近又这样看待三成。可以说,这种气质支撑三成的性格中流露出神秘精干之感,令左近折服。 “愿效犬马之劳。” 三成具备的魅力,终于征服、搬动了左近。 岁月流走不居。如今三成已经三十九虚岁了,但他的面容与当年毫无变化,好像从少年倏然变成了大人。现在,他增添了一点傲气。 孩子脸带傲气,自然是不可爱的,因此,令人对他产生不必要的逆反心理,觉得反感。左近认定的三成的那种魅力,恰恰构成了三成如今树敌的原因。左近觉得这一点挺有意思。 “主公这样下去,可不好啊。” 某次,发生了一个事件,左近温和地规劝三成。 有个冬晨,三成在大坂城内的土木建筑工地,和同僚的“奉行”(行政业务执行官)弹正少弼浅野长政一起烤火。三成戴着头巾。 “治部少辅。” 长政直唤三成的官名。 “何事?” “你那头巾摘下来为好。少顷,江户内府(家康)将要登城。” 三成支颏置若罔闻,照常平静地烤火。浅野长政与德川家康关系近密。但是,三成在世间再讨厌别人,也没有像家康那样令他最讨厌的了。 但是,家康是日本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五万余石的大名,位居“五大老”之首,在丰臣秀吉统帅的众大名中官位最高。和三成的身分相比,家康是云上人物。所以,作为成年人再讨厌家康,此刻也应该摘下头巾。 (我讨厌他。) 三成每当感到厌恶之时,就露骨地表露出来,活像个孩子。这就是三成。 “治部,你没听见吗?” 浅野长政一片好心建议,三成却置之不理。这一次,长政怒火满怀了。俄顷,家康在前簇后拥中登城。长政怒不可遏。 “你这家伙!” 长政拽下三成的头巾,抛入火中。纵然如此,三成依然若无其事,继续烤火。 (不是个大人。) 后来,左近风闻此事,心里觉得他举止古怪,事后也不想规劝他了。 这一次,三成又干了同样的事,地点在京都方广寺工地。按照秀吉的命令,家康和三成等人到现场验收工程。三成手执一根用于现场指挥的竹杖,随意扔掉了。家康从后面跟上来,轻轻捡起来,递给了三成。 “这是你的吧?” 三成一言不答,转过身去,疾步走去。一时,众人不知如何是好,都屏住了气息。家康本人抹去了异样表情,慢腾腾地走向别处,这才平静无事了。 “这样做,简直就是个孩子。” 针对这件事,左近直言进谏。他觉得三成的举止绝非大丈夫的风度。 “左近,你说我像个孩子,那也改不了啊。我自幼就是这种性格。对令我讨厌的男人,我无法像演戏似地压抑真感情,陪假笑脸。” “世间称这种人为‘傲慢人’,主公可知道?” “不知道。” 三成瞅了一眼左近,微微歪头思索,心里纳闷。在左近眼里,这个动作非常可爱。三成只有在左近面前,才会做出接触意气投合的叔叔时的那种动作。 “主公自称自幼如此,但现在已不是孩子了。家康是五大老之一,深受太合恩宠。他手握大权,连势力很强的大名都怕他哩。” “那又如何?” “同是不悦的神情,主公出自天真性格,不似微不足道的不悦。那种态度令人觉得主公好似丰臣家最大当权派在仰仗权势,显示傲慢。” “哼!” 三成哼了一声。这是他的癖习。也许是鼻子有病。但这个习惯有时因情境场合不同,会引起别人反感。 “是吃亏的性格。” 左近苦笑着,看了一眼三成那周正的鼻子。长着这样一个惹人反感的小道具的男人,实属罕见。 “且慢,左近,我有话说。” 三成态度骤变,严肃起来。这一变,谈锋锐利。他那极其尖锐的议论,正是得罪人的根源。 “你知道家康这怪人最近在做何事?可曾耳闻?他正暗中向朝廷献金。” 这是事实。秀吉尚健在,家康却看到了秀吉过世后的态势。他通过一介豪商(茶屋四郎次郎),向朝廷献上了两只天鹅,十片黄金。这分明是在为问鼎天下铺路。日本有条规则,纵然靠武力打下了江山,若不拥戴、利用朝廷,江山则不能稳固。出于这个习俗,向朝廷献金的事,织田信长做过,丰臣秀吉也做过。 “太合贵体日衰,家康这老奸巨猾的家伙!” 三成这样称家康。 “家康在窥伺时机,太合一辞世,他就会杀死丰臣秀赖君,篡夺天下。对这般阴谋的人,我没必要摘掉头巾。即使我丢竹杖他捡起还我,也不必致谢。” “诚然如此。” 左近的胖脸上浮现微笑。 “言之有理。但是,主公对家康如此;对和家康近密的各位大名,例如加藤清正、福岛正则、黑田长政等人,也是如此。这会引起不必要的反感。将来欲成大业者,却树立不必要之敌,此乃拙策中之拙策。” “左近,你希望我八面玲珑吗?” “真拿主公没有办法。” 左近一声苦笑。 “谁也没那么说。古来所谓英雄,指具备智辩勇‘三德’者。由此看来,除了当代的太合,主公是堪与家康并列的英杰。” “但是,”左近又说:“单靠智辩勇‘三德’,无法支配天下。有时,世间会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不,不仅不合作,或恐还会激烈攻击而来。真想做一番大事业,还需一德。” “何德?” “甚至受到幼儿喜爱追慕。” “左近,”三成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你这是强我所难啊。人生而带来的毛病,到死也改不掉的。与其为改掉毛病而受大苦,当务之急,倒不如盘腿稳坐毛病之上,扬己之长。” “是的。” 左近没有反驳。 “臣并非在讲那么费解的理念。臣的意思是,人家给主公捡起了竹杖,至少应该露个笑脸,随意打个招呼。对方是家康,尤当如此。” 三成和左近的对谈就到这里。但是,“竹杖事件”激起了意外的波纹。来到家康伏见宅邸的家臣们听见这件事,有人建议: “干脆杀掉治部少辅!” 舆论大哗。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压住了这种声音,他劝诫道: “杀他,需要有可杀的地点。再说,必须有利于主公家才能杀他。那一天迟早会来的。眼下杀他是只图一时之快。切不可轻率闹事,有损主公家。” 然而,正信并不知道“竹杖事件”。当夜,正信来到家康寝间,打听事件真伪。正信得到特许可进入家康寝间。不知何故,家康总是在寝间与正信谋计论事。 “事件若果然当真,弥八郎(本多正信),你该做何计较?” “无疑,三成当杀!” “何时杀他?” “当在太合死后。” “死后何时?” 对谈宛如对弈,津津有味。 “当他拥戴秀赖君和淀殿起兵之际。” “那样也还不能杀。只有给他及其同伙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然后才可杀。” “哟,这盘棋,臣输了。” 正信脸上浮现出卑下的笑容,手势模仿着输棋的动作。当然,正信分明悟到了时机成熟之后的韬略。但他将最后的一招让给了家康。二人与其说是主从关系,毋宁说是谋友。正信年长家康四岁,是年纪相仿的两个老人。 正信出身驯鹰师,青年时代专心崇信一向宗(净土真宗),支持过农民起义,背叛过家康。后来得到了家康的宽恕和重用。 三河(爱知县东部)多出武将。然而三河人正信在家康的家臣里,却是罕见的谋士型人物。家康随着年纪增长,对他愈发器重,对待正信与其说是家臣,不如说是宾友,封他为从五位下佐渡守,赴任相模甘绳,年禄二万二千石。 后来,正信因陷害小田原城主大久保忠邻,丢了官。大久保忠邻一族的大久保彦左卫门着随笔《三河物语》,这样评价: “大久保家败落后,佐渡守本多正信三年不出门,脸上生梅毒大疮,面容破相,皮肉剥落,臼齿暴突,死去。本多正信之子上野介正纯被革职(俗称‘宇都宫吊天井事件’)。这是陷害大久保忠邻的因果报应吧。” 无论怎么说,正信是名浑身极富谋略之才的人物。 [book_title]第三章 女人和女人 这里,想续上无关紧要的杂谈,写一笔秀吉的元配宁宁。多年来,笔者对这名妇人颇感兴趣,动辄喜欢她。她的秉性泼辣,富有魄力。 “我们的婚礼,是非常寒酸的。” 宁宁作为太合的元配,被封为从一位北政所之后,还诙谐地对侍女讲述自己过去的卑贱时代。她就是这样的女人。 秀吉结婚时,是织田家的“小人头”,身分相当于“足轻”,干着杂役的活。秀吉的独身时代以值班室为家,连像样的大杂院都没有住过。 宁宁的出身还算凑付,她是织田家下级武士组长浅野长胜的养女。浅野家住在茅草屋杂院,屋里没铺榻榻米。二人的婚礼就在这屋子里举行的。宁宁说: “地板上铺着苇帘,上面再铺着薄蓆。就在这上面举行了婚礼。” 当时,秀吉二十六虚岁;宁宁十三虚岁,据说是个美人。 秀吉初任近江长滨城主,当上大名后,染指其他女人,宁宁和他闹起了别扭。秀吉被闹得无可奈何。这场桃色风波传到主君织田信长耳中,他来调解夫妻间的争吵,用平假名给宁宁写了一封信,信中赞美她的美色,这样写道: “你的容貌身段,以前十几岁时,就像二十来岁一样漂亮。听说藤吉郎(秀吉)对你不满意,真是岂有此理,大错特错!他这秃瓢儿(秀吉)上哪去找你这样的夫人。” 笔者眼前,油然浮现出二十六七岁的宁宁白净丰满的容姿。 二人终生琴瑟和谐。纵然秀吉任太合,宁宁成为北政所,二人同坐他人面前时,依然相互无拘无束开玩笑,拍手大笑,高声议论,与贫贱夫妻别无二致。夫妻俩的尾张(今爱知县西部)方言很浓。外地人的家臣和侍女,根本听不懂他俩在说些甚么。加之说话太快,听起来活像夫妻吵架一般。 一日,太合夫妻欣赏能乐的狂言,在座席上还是那样闲聊,双方说话越来越快,俨如夫妻吵架。太合突然问台上的演员: “我俩这叫甚么?” 鼓手立即回答: “夫妻吵架闹嚷嚷,鼓槌敲在鼓皮上。” 旁边的笛师说: “比哩哩哩哩,谁非谁是?谁是谁非?” 反应机敏,太合夫妻拍手大笑。 且住。宁宁是个性格开朗、心胸宽广的女性。自秀吉贫贱之时起,宁宁就是他的妻子,所以,于公于私她都是丈夫最好的谈话对象。关于打下江山之后封谁为大名,或者交给该大名哪一国,宁宁都直陈己见,秀吉也往往采用她的建议。 当然,宁宁不仅是贵夫人,还是丰臣家最大的政治势力,大名们都惧怕她。 “讨伐家康!” 关原会战的前夜,如果她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向大名下一道这样的密令,那么,日本历史就是另一种样子了。然而,事态相反。何故相反?要等这故事后来推展开去,才能找到答案。 宁宁拥有堪称“北政所党”规模的大名群。他们几乎都是她的同乡尾张人。大家是可以围着火炉操一口尾张方言交谈的关系。哪怕讲一句方言,也立即会加深亲密感的。 不仅是方言的作用,加藤清正等人还是宁宁一手拉拔大的。她还是近江长滨城主的夫人之时,一个脏兮兮的寡妇登门来访,自称相当于城主母亲的表妹。经确认,确系亲戚。她在村里听说藤吉郎混得出人头地,便上门恳求将自己的儿子招为家丁。果然,寡妇领来一个幼童,他就是后来的加藤清正。当时,这个名叫虎之助的幼童才五岁。 秀吉说: “是个好孩子。到厨房吃饭吧!” 秀吉把他养在城里。宁宁一定是代替其母亲照顾了加藤清正。她终生喜欢清正。人们认为,就算清正军功卓着,又是秀吉一手抚养大的,他年纪轻轻二十来岁就从年禄三千石的身分一举被拔擢为镇守肥后熊本城、年禄二十五万石的大名,这里面宁宁肯定起了好大的作用。 “受到了北政所的偏爱。” 清正也终生怀揣这种喜悦和感恩的心情。故此,他成为丰臣家“北政所党”首领,本在情理之中。 福岛正则出生在尾张国的一个桶匠家庭。少年时代名叫市松。他想当武士,来投靠秀吉。从这时起,宁宁就很了解正则。他还是个混小子时就曾求宁宁给他做过一件窄袖便服。 浅野长政是宁宁养父的儿子,和她是姐弟关系。 此外,尾张人还有蜂须贺家政(海部郡蜂须贺村)、加藤嘉明(父辈从三河移居尾张)等。他们是可以与北政所操相同方言滔滔不绝话家常、一起怀念故乡的山河,他们是这样的关系。能够加入北政所火炉边这个团队的,还有秀吉创业时的功臣细川忠兴、池田辉政、黑田如水等身经百战的武将。 三成则不然,他是“近江众”。出身于近江国的人,不知何故,大多是富才智,高悟性。喜欢粗荒武人的北政所一定会这样想: “我是尾张的土俗之人,不喜欢诸事才气焕发的近江人。” 其证据是,若非如此,北政所的火炉旁缘何没有近江人?丰臣家代表性的近江谱系大名有: 石田三成(近江坂田郡石田村) 长束正家(近江栗太郡长束村) 增田长盛(近江浅井郡益田村) 秀吉政权的首要执政官“五奉行”定员中,近江人竟占了五分之三。三人都出身于乡间武士,却都长于计算。特别是长束正家,更是神乎其技。 后来,近江以近江商人的名气名震天下。思及早在武家社会时期就诞生过计算方面的高人,或许近江人存在某种血统遗传。 总之,前述三人都是行政领域的高手。从其管辖分工看,长束正家主管财政等计算业务,任近江水口城主,年禄五万石;增田长盛主管总务、丰臣家的财货出纳与诉讼,任大和郡山城主,年禄二十四万石;石田三成统管整体行政,后位居五奉行之首。 五奉行中的其他二人是尾张人,即前田玄以和浅野长政。除了中立派的前田玄以,北政所派的浅野长政和上述三个近江人相处极其不睦。 秀吉任近江长滨城主时,招募了大量当地武士和农民。从那时起,他就提拔近江帮。随着打天下的进程推展,秀吉觉悟到,和野战攻城夺地的粗犷大名相比,今后倒是更需要主管天下行政的干才。所以,“近江帮”位居丰臣政权的中心。 对此,尾张派,即北政所派,怏怏不乐。 “近江派凭甚么气焰高涨!” 尾张派无不以白眼斜瞅着近江派,并以各种方式将此事反映给北政所。 近江派也不得不进行自卫。秀吉最得宠的侧室淀殿,恰好是近江人。石田三成等人与淀殿近密,形成一个所谓沙龙,以对抗尾张派的北政所集团,这也是必然趋势。 淀殿出身名门,生在统治北近江六郡、年禄三十九万石的战国大名浅井家的小谷城。父亲是浅井长政,母亲是织田信长的妹妹、美人名声远扬的阿市。淀殿的父浅井长政后为织田信长所灭,头骨被涂漆抹上金粉,供宴饮取乐助兴。 浅井灭亡后,名曰“茶茶”的淀殿随母亲回到织田家,又跟改嫁的母亲去了越前国主柴田胜家的家。后来,柴田胜家又为秀吉所灭,母亲和继父在北庄城(今福井市)双双自杀了。那一年,茶茶十七岁。 不久,淀殿被秀吉收养,二十二岁时怀孕。在淀城生的第一个孩子名叫鹤松。鹤松夭折后,二十七岁又生了秀赖。这时,淀殿在丰臣家的地位坚如磐石。她被称为“御母公”,地位仅次于北政所。她和北政所不同,富于人情味的逸闻,可说一则也没有。闺房之外的她,大概是个乏味平庸的呆笨女人。 然而,在出生于近江的大名看来,浅井家已经消失了,淀殿作为遗孤是个特殊的存在,可谓“旧主的公主”。故而对她怀抱的哀怜和敬慕的感情,非同一般。 不仅三成,增田长盛也好,长束正家也罢,都是遥望着耸立江北的浅井家小谷城长大成人的。他们对淀殿有感情,不只因为她是太合的侧室。比照尾张派对北政所表示的士气亲近感,他们对淀殿的感情显得尤其浪漫。 三成接近淀殿之间,生出了逸闻,但并非甚么好逸闻。 “三成和淀殿私通。” 毫无疑问,这是无中生有的闲话,恐怕是反对党捏造的流言蜚语。丰臣家的后宫与德川时代的“大奥”不同,是开放型的。北政所和淀殿都可以唤来大名,随意交谈。大名也是争先恐后去巴结取悦她俩,所以,生出了那样的闲言碎语,就像秀吉刚刚病故就传出了“家康和北政所偷情”的绯闻一样。 家康曾以极尽拙笨的媚态取得北政所的信赖。他成功了,终将北政所拉拢过来。一定是反对党憎恶家康,便到处传播他与北政所偷情的风言。 无论怎么说,关原会战这史无前例的大事件,剖析其发端的内幕,可以说,是在两位女性手下自然发生的“闺阀”之争。 三成并不经常和淀殿面谈。淀殿有个女官团队,这位近江的名门闺秀,连自己呱呱坠地时就陪在身边的奶娘都领到了丰臣家。奶娘是浅井石见守明政的女儿,名叫飨庭局。她是女官之首。此外,还有秀赖的奶娘、大野治长的母亲大藏卿局,摄津豪族渡边内藏助的母亲正荣尼等人。这一帮女官和三成的联系紧密。 紧密到何种程度?又引起了反对党的何等不快?为证明此事,美女初芽登场了,她是淀殿的侍女。初芽的娘家为藤堂高虎的家臣,故而高虎把她送到淀殿身边,并命令: “你要经常向淀殿打各种各样小报告,设法割断她与三成的关系!” 两派的对立已经发展到非动谋略不可的地步了,而且由此事可以想像淀殿和三成的关系之深。总之,围绕丰臣家的两股势力,绵绵长长叙述至此,目的之一,就是想谈一谈美女初芽。 (治部少辅是甚么样的男人呢?) 初芽对三成颇感兴趣。当时,淀殿从大坂城内城的二丸迁至伏见城的西丸,初芽也随之来到了西丸。在大坂初芽没见到三成。移居伏见不久,她幸运地担任了联系府内官员的任务,有了接触三成的可能。 一日,关于女官的俸禄,三成须求得大藏卿局的谅解,他登上西丸,在书院等待着。 “是治部少辅大人。” 小吏小跑在檐廊里大声喊道。 闻听此言,初芽为传达事情,奔向书院,通过长长的檐廊。 (哎……) 她难以控制七上八下突突跳的慌乱心胸。到底是初芽,她被委以秘密重任,她有才气,对事情有旺盛的好奇心。当然,这还因为人家告诉她: ——三成是个坏蛋。 (是个甚么样的歹徒?) 她心里充满一见为实的心情。初芽来到了书院。只有一个人的身影,身穿坎肩,坐在宽敞的屋子里。户外有座庭院,阳光火辣辣照射着,逆光使得三成的身影看上去黑乎乎的,一动不动。 “是治部少辅大人吧?”初芽问道。 “正是。”三成的身影歪头,迟疑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三成沉默了瞬间,许是因为对眼生的初芽心存疑虑吧。 一时,云遮日头,阳光弱了。三成的形象清晰映在初芽的眼波里。 (啊?) 她发现三成的双睛清湛,眉梢高扬,唇线紧凑,容貌好似一个倔强的少年。 “我叫初芽,愿为您效劳。” “初次见面呀。” 三成那有着亢奋习惯的眼睛,眯成了细缝儿,露出了笑脸。那异样的笑脸动摇了初芽的初衷。 (他是个坏人吗?也许……) 初芽长这么大了,还未见过有这般眼神的男人。 “我想见大藏卿。” 初芽茫然凝视着三成嘴唇的翕动。过了片刻,初芽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连手指尖儿都羞得通红了。她将通红的双手抵在膝前,终于回答: “知道了。” 初芽直至退到檐廊之前,都没敢抬头正视一眼三成。三成也将这位初芽深深地铭记在心间。 [book_title]第四章 奈良 花已凋零,萌出了绿叶。 山岭的路上,有个伊贺忍者尾随着一个头戴遮颜深斗笠、爬着红土高坡的武士后面,时隐时现。名曰源藏。源藏扮做山野僧,是德川家伊贺间谍之一。家康的谋臣本多正信命令他: “紧紧盯住,详细向我汇报情况!” 赤日炎炎。头戴遮颜深斗笠的人,早已年过五十,却步履轻健,双肩魁梧,腰如弹簧。此人是石田三成的谋臣岛左近。 德川一方看出岛左近有个特点,他时常从佐和山宅邸、京都宅邸和伏见宅邸里消失了身影。 (前往何处?欲访何人?) 这是本多正信最关心的要事。正信认为,欲知三成动向,盯住左近的行踪即可。他从德川家的伊贺派与甲贺派忍者中选拔五十人,从江户调到“上方”,几乎全部投入了这项侦探活动。 此处为赘述。伊贺派与甲贺派不使用那种出没无常的忍术,几乎都居有定所。正信让他们定居在伏见、京都、大坂、佐和山等街镇上,从事各种职业,诸如城镇医生、行脚僧、开药铺、木匠、泥瓦匠、庭园师、武家杂役、草蓆店主、茶摊老板、修行僧、云游修验者、祈祷僧、云游绘师等。 源藏的职业是云游修验者。某次,他去伏见的左近宅邸附近溜达窥探之际,发现宅邸后门倏地钻出来一个浪人。源藏原本认为那浪人不是左近,但转念一想,万不可粗心大意。 (听说左近有个癖习,微服潜行时扮做浪人,从来不带随从。) 源藏这样思量,对恰好从身边走过的间谍“木匠”耳语: ——我去盯住他。 说完,源藏一直在盯梢。左近从伏见乘舟下淀川,来到了大坂。 (啊,他要去大坂宅邸?) 源藏心中这样推测。左近路过位于大坂城南的自家宅邸而不入,从大坂城玉造口来到高井田的客舍,住了一宿。翌晨一大早,他就上路了。左近一直向东走去。眼前出现了生驹、葛城等一片平缓的连绵群山。当然,源藏心里明白,越过群山就是大和国了。 (啊,他果真就是左近?) 源藏多次摇头琢磨。他若真是左近,孑然一人去大和国,有甚么事情要做呢? 庆长三年(一五九八)五月,住在伏见城里的秀吉身衰体弱。名医安养院和曲直濑法印(第二代)给他切脉,配药,药石罔效,病名曰“虚损症”。所谓“虚损”,意即身体骤衰。 天气燠热。 这座山岭名曰暗岭。杂树的枝条郁郁葱葱,遮掩山道,人好似行走在浓绿的洞穴中。从河内枚冈登起,越过山岭,就可以看见大和盆地了。 山坡陡峭。盯梢的源藏满怀自信,他认为自己丝毫未被左近察觉。源藏手法细腻,在下淀川的客船中,他身穿白衣服,扮做宗教团体“不动讲”的女行者;进了大坂,夜宿高井田的客舍,他成了卖“陀罗尼助”膏药的人;辞别客舍,他又恢复为云游修验者的形象。 岭顶是一片栎树林。午后的烈日照射在绿叶上,将走路的源藏身体都染成浓绿色了。 钉梢成功了。源藏擦了一把汗。他对自己成功盯梢感到愉快满足。于是突然口喝了起来。 “哪儿有山溪水呢?” 源藏不由得松了口气。待登到拐角处,发现路上掉了顶斗笠。 “哎,这不是左近的斗笠吗?” 他要将其捡起。若非口渴与一阵松懈,源藏捡斗笠是绝不会失去警觉心的。他蹲下来,正要伸手去捡时,紧贴耳根转来了低语: “给你添麻烦了。” 啊!源藏一动不动。那人正站在他背后。好像没有出手,只是站着。 从剑道上说,源藏可谓是被气势镇住了。碰上了这样阵势,他还是头一遭。 “呀,我遇上好旅伴了。若是前往大和,咱们就一起下岭吧。” “好、好的。” 源藏把斗笠递给了他。被怀疑是左近的这浪人,道了声谢,戴上斗笠,在下颏右侧系紧了细带。二人一路同行。源藏好像被牵拽着似地跟在后面。他说道: “在下是吉野藏王堂的修行者,名曰备前房玄海。恕在下失礼,敢问施主尊姓大名?” “自报姓名甚迟。” 源藏心里紧张了,他猜测此人会报上假名。然而,浪人坦率地实话实说: “敝人在石田治部少辅帐下,名曰岛左近。” 他面不改色。毋宁说,他堂堂正正地实报姓名。源藏吓得胆战心惊,慌忙将手插入了坎肩束带里,向下压着。 “久闻大名!若非人在旅途,我这般卑贱的修行者,焉能接近大人。岛左近大人乃年禄一万五千石的身分,却不带家臣,无人给扛枪牵马,孑然出行,缘何这般一反常规?” “仅仅是个人癖好,不必介意。” 左近脚踩苔藓,向前走去,且走且说道: “你的癖好也颇为奇妙。在船里扮女人,在大坂街里又背着些‘陀罗尼助’膏药……” 左近的脸被斗笠遮掩着,呵呵笑着。这种表情或许出于他人格的浑厚,出奇地毫无恶意。毋宁说,他在享受着世间和人生,似乎将源藏也当做一只轻妙滑稽的活物,加以谐谑化。 (真是何种怪人都有。) 源藏这样思量。源藏的真面目分明已经暴露了,他却竟然忘记了逃之夭夭。 “岛……岛大人。” 源藏战战兢兢。左近慢悠悠地信步而行。 “何必客套。我已习惯了。我身边聚来像你这样的人,多如蚊子。甲贺派的,伊贺派的都有。——你叫……” “恳请别再让我报上姓名了。” “你是刀客吧。你不太像临时雇来的,而是在江户内大臣(家康)那边当差的。德川大人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豢养了伊贺派与甲贺派众多忍者,意欲何为?” “……” 源藏只是茫然走着。到了下坡路,松树逐渐多了起来。 “家康其人,自幼以忠义正经闻名于世。世间的忠义正经人分为两类,纯牌的正经人没有魅力。所谓有魅力的另一类正经人,本质上是指这样的人:他有奸佞之念,有虎狼之心,却戴着一副假面具,兜售正经。此人就是家康呀。” 左近碎步下山。 “我年轻时候,一时辞别了筒井家,放浪诸国,一度栖身甲州武田家,当时武田信玄尚健在。最后在他晚年的元龟三年(一五七二),信玄欲树大旗于京都,发兵奔向东海道,席卷沿途,连克诸城,如入无人之境。前来迎战的是织田与德川的联合军。信玄与之会战于远州敷智郡三方原,大破敌军。德川军败走滨松城,家康大人单骑逃离战场,鞭打快马拚命遁逃。武田军追击,我也在追兵当中,且身先士卒,跃马扬鞭竭力追赶,无论如何要枪挑家康大人。遗憾的是我的坐骑不是骏马,让他逃跑了。当时,家康大人大概三十或三十一岁。风闻家康大人惊吓过甚,逃跑的同时还拉了一裤子大便。” 众所周知,左近的战场体验之一,就是追击过家康。如今,他揪住了伊贺派间谍,炫耀了自豪的故事。 “其后,信玄殂落阵中,未久,武田家灭亡了。不过家康大人没有淡忘当年武田大军的强大,将许多遗臣招募过来,兵法也完全模仿信玄,尊崇已故信玄为师。信玄其人在兵法上擅用间谍,据说他调用大量像你这样的间谍,干了各种勾当。德川大人连这一点也模仿过来了。所以,汝等草贼之徒,才被召集到繁华的江户,被当作下级武士豢养着。” 眼底铺展的,是大和盆地。左近不像专对源藏讲这一番话,好似面对时势,高谈阔论。 “此事充分有力地证明了德川大人的阴暗性格。我对太合也,” 说到这里,岛左近大吸了一口气。 “也不大喜欢。但是天性阳光明朗的太合,从不使用伊贺派或甲贺派之类的间谍。因此,太合会广受后人喜爱;家康大人留给后世的将是阴暗人格的那一面。” 源藏一言不发,跟着岛左近。他心想:我被这个奇妙的敌人吸引住了。 “但是,” 源藏开口讲话了,却很不自然。 “岛大人。” “哎,我不是在诽谤你们。而是在说家康其人令人难以接受。我现在前往奈良,岳父患病卧床,妻子照护着。我为了去奈良暂且护理病人,才翻越暗岭。对这样的我,家康却令家丁扮做山野僧盯梢,他是个何其阴暗的人哟。” “啊,大人您去奈良?” “去看望病中的岳父。” 源藏也在同伙中听说过,左近的岳父是供职奈良大乘院古寺的医生,名曰北庵法印。他确实久卧病榻。左近夫人正在奉侍病父一事,他也有耳闻。 “我的话已说到这份上了。你回去可向上司如实禀报。就在此分别吧。” 说完,左近开始快步下陡坡了。 源藏还留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后瘫软地坐在路旁。紧张解除了,他汗流浃背。脑袋无力地低垂在双腿之间,此刻才真正地放下心来。 (岛左近是那样一个人啊。) 不知何故,总之,身体发出的内力,令源藏这样厉害的忍者都萎缩得束手无策了。 (偷偷杀掉他!) 上司这样命令过。源藏忖度,我杀得了他吗?源藏对左近岂止既无憎恶,亦无对抗意识,若非服侍家康,源藏兴许会立即追上这个微笑浑厚的男子汉,叩拜于左近脚下,大喊一声“岛大人!”源藏很难压住心甘情愿被左近颐指气使的冲动。 (就此打住,返回伏见吧。左近一个人在奈良,仅仅落实了此事,也是收获呀。) 左近进入奈良街里时,已是夤夜。他敲着大乘院古寺对面的宅邸之门。门旁,奈良特色的土墙延伸而去。 “此为法印大人宅邸。”院内仆人答道。 邸内有棵高大樟树,成为显眼的标志。预先曾派信差通知,岳父北庵早已坐起等着。 作为医生,北庵早就名播久远了,与京都的施药院、竹田法印并列,是天下最闻名的内科医生。来自诸国的医生寄宿这个大宅里学习医术。此处可谓呈现出奈良医科大学之大观。 岳父将女婿叫进书院,问道: “你来此,有何事?” “有两件事。”左近低声回答。 “说实话,太合殿下贵体欠佳。在伏见,我详细打探了病情。” “所以呢?” “太合殿下何时归天?我想请岳父大人诊断一下。” 北庵闻之大惊。 左近并不介意,详述着秀吉的消瘦程度、肤色、脉搏、食欲、胃肠状态等主要症状。北庵一一点头,但不开口下判断。 “为何想知道死期?” 岳父问道。 “会发生动乱。” 左近简洁回答。 “焉能有人等到别人一死就发起动乱。他是何人?” “江户内大臣。” 左近低声回答。 “家康大人不是‘五大老’之首、丰臣家的柱石和关东八州的镇护吗?他发起动乱,谁能相信?” “他已经开始向主要大名运作了。太合之死,不会单纯地一死百了。必会发生事变,而且是有史以来的巨变。太合之死,或者会导致战国之世又卷土重来,或者家康玩弄阴谋,明目张胆篡夺丰臣家的社稷。总之,天下不会平安无事。” “如此说来,确有道理。”北庵说道。“一人之死,能像太合这般引起大动乱的事例,古今未有呀。” “所以,想请岳父大人诊断。” “我没亲诊,说得未必准确。但根据以往经验,那种病情肯定得死,在八月。” “八月?” 岛左近屈指计算着。太合若是八月殂谢,现在必须赶紧做好准备。 “若发生动乱,左近你该当如何?” “哎,我正在观察着。沦为浪人也挺有意思,但是我家主公治部少辅非常讨厌家康,家康若发起动乱,我自然要奋然而起,阻其猖狂,长枪脱鞘,火枪上膛,打断那个企图篡夺天下的老人的胳膊,断其性命!” “有意思!”北庵老人拍手称快。 “那么,第二件又是何事?” [book_title]第五章 轩猿 在这个时代的人物群中,岛左近可谓独放异彩。他笑起来非常明朗;沉默不语时神情沉郁,宛似变了个人。人称他为“深山池沼”。人们从左近的气质中,感觉他俨如波澜不惊的深山池沼,水面落着浓绿的树荫。 左近的形象,与其说是武将,莫如说是哲人。他喜爱中国唐代诗人杜甫,曾说道: “我至多仅能活出一生,但最终还不及杜甫的一首诗吧?” 真是个怪人。他将自己的一生当做“诗”来感受。 “唯有岛左近,是武士的典型。” 左近作古之后,在几百年的德川时代都受到武家社会追慕推崇。德川时代里人气如此旺盛,真是相当了不起。本来,左近是“打倒家康”的作战总部部长,他的名字幕府能不惧怕吗? 有这样一则轶闻。秀吉刚过世,某日,石田三成带领家臣登上了大坂城天守。不消说,大坂城是日本最宏大的建筑物。眼底,铺展着大坂的街市,道路四通八达,熙来攘往的行人宛如虫蚁。 “看看这座街市的繁荣景象吧。”三成说道。 “可以理解故太合殿下的伟大了吧。古时,日本百年战乱,故太合一出山,镇群雄于一手,平定五载七道,设政都于大坂,安天下之庶民。诸位看看街市,百姓们每日生活安乐,宛似都在恳望未来永远受到丰臣家保护。” 三成说,百姓们祈愿丰臣遗孤秀赖的时代永续下去。 “确实如此。” 侧近们点头称是。左近却一言不发。三成察觉了,问道: “左近,是否如此?” 左近让三成其他侧近全部退下,独问三成一人: “主公适才所云,可是真话?” “真话。” “主公聪明,是因为自信很强。自信越强,独断越多,独断会误事的。适才所云若是真话,却是犯糊涂了。” “何故?” 三成身为主公,却只在左近面前总觉得有些不硬气。 “主公说街市的繁荣是托丰臣家的洪福,此言毫无道理。自古以来,统治者的都府之地,众人云集,理所当然,并非仅限于大坂。有利,人必聚之。并非为感恩而麇集呀。” 左近进一步接着说道: “主公说大坂繁荣,那因为是大都市的中心,去郊外二、三里处看看吧,百姓因连年的朝鲜战争,困苦万状,身居漏雨的破屋,吃糖咽菜,衣衫褴褛,路边甚至有饿死者。主公一味宣扬丰臣家的恩泽,单靠呼声,是支配不动天下的哟。” 与三成不同,左近冷峻地观察时势。秀吉到了晚年,发兵征讨外国,导致物价飙升,百姓度日艰难。加之,征讨外国期间,酷好大兴土木的秀吉,大力建筑伏见城等无用之城或豪宅,耗尽了民力。 左近又说道: “说实话,密谋讨伐家康一事,为时尚早。目前首先应当恢复民力,并让征讨外国归来的大名和协助故太合大兴土木的大名休养生息。充分休息之后,等他们生出了‘丰臣家万岁!’的心情,再讨伐家康。这是最理想的步骤。但家康不待,他会发起挑衅,难点在此。我想说的是,主公认为仅靠丰臣家的恩泽,即可驱动天下,此见天真而肤浅。” 左近就是这样的男子汉。 左近前往奈良拜托岳父北庵法印的另一意图,即请他来到伏见城下。北庵是名闻天下的医生,若住在伏见,大名及其家属、重臣们必会争先恐后地求他往诊。左近自然也便于了解大名的内情。 “敝人现在想知道的,是太合归天后哪个大名会奔向家康帐下,哪个大名能留下来。不掌握这情况便无法谋事。” “这可不好办。” 北庵前思后想起来。如前章所述,北庵的身分相当于奈良医科大学的校长。能否舍弃奈良,只身移居伏见城下?北庵考量了片刻。女婿竭力策划的这一场大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说道: “奈良的事我设法处理一下,安顿好了,我尽早动身去伏见。” “我放心了。” 左近深深低头,眼瞅地面片刻,毕竟没让泪水流出来。这场不知成败的大赌博,竟然把在古都安度晚年的医生也牵扯进来了,他心里大概很不是滋味吧。 当夜,岛左近与归宁的妻子花野同床共枕,但并没享受鱼水之欢。激烈的肌肤之亲于这对夫妻来说已是久远前的事情了。左近只是温柔地、细腻地长时间爱抚着花野的身体。仅此,花野的芳心似乎已经甜醉了。 “好像又老了。”岛左近满怀关爱地说道。花野已经四十岁了。 “不仅是我,老爷你也一样哟。” “要是个嫩绰绰的小女子,我能伺候她一番。但和你太熟悉了,没兴致,不行。” 岛左近抚摸着花野的si处,那爱抚的手法毫无春心荡漾的风情,宛似在葛城当麻寺的花下,抚触着古老美好的小观音像,酿出了一种骀荡的氛围。 “外边有年轻女人了吧?” 花野温和地笑了。左近不是很好色,但他向来会为细嫩少女的神秘而恼乱心魂。 “年轻的小女子,卧红茵上,云雨房事须一一指导,男根太累。”他一本正经地回答。也许因为那一本正经显得太不自然,花野大声笑着说道: “连那种美事都嫌麻烦,说明老爷还是老了。别让我花野说你年老了。” “不,我有件挂心事。” 左近一边继续爱抚着花野的秘处,一边想把自己肩负的大事和盘托出。 “真怪了。夜里不能安稳入眠,一味琢磨大事,以致即便接触小女子的玉体,也觉得活像没有咸味的稀粥了。” “何种大事?” “是家康呀!” 说完,左近或恐是为了不让花野再过问此事,突然将手指插进了秘处。 “哎哟,怎么这么疼啊?” “疼?都到了疼的年纪了?以前这时刻,你那浪叫,宛如漂浮佐和山下湖面的??鷉发出的悦耳鸣啭呢。” “只要老爷愿听那种声调,我现在就可以喊叫给你听。这么重要的老爷,注意力全被江户内大臣给吸引去了……我才这样的。” 说着,花野伸手,碰触拨弄着左近的男根。 “这东西这么不争气,我上不来那股风骚劲儿了。再说,啊啊,真疼哟。” 花野扭动着玉润的白腰,好像秘处确实很疼痛似的。 夫妻间说着体己风情话。花野的皮肤细润,富于弹力和光泽,不像四十岁的女人。 “成了老太婆了。” 左近这样戏称花野,也太残酷了。 “那么,家康大人欲做何事?” 花野把话头引向左近关心的方面。 “他企图盗取丰臣的天下。连京都和伏见的商人都察觉了。你大概也能想像得到。根据北庵大人的诊断,太合还有几个月阳寿。太合若从阳间消失了,天下必然骤变。” “如何骤变?” “如何变,是我关心的焦点。有盗取者,有阻止者,这必然会酿成一场天下大乱。” “因此,该当如何?” “别再刨根问柢了。这件大事一两年内就会发生。胜负全靠天意和机遇。胜了,家康会从人间消失;败了,治部少辅大人自不待言,我也得从花野你身旁离去。” “离去,去向何处?” “五蕴。” 岛左近手拍宽厚的胸膛。所谓“五蕴”,即佛法所说的将物质与精神组合一体的要素。 “我的五蕴化做纤尘,散布空中。再也不能化做这种形体,回到你身边了。” “是死去吗?” “投身兴亡莫测的豪赌,是男子汉最大的娱乐。花野,希望你心里有数。我来奈良,就想对你说这件事。” “啊?” 花野的身体哆嗦起来。 “老爷这场赌博,迟早会赢的。” 说完,花野扭了一下身子。“疼哟!”左近的手指,还插在她的体内。 “你别再问了。” 左近说道。他的指法变成一种温柔的爱抚,持续妙动了一会儿。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结果呀。” 左近说道。 翌日拂晓,左近离开了奈良,偏午时分,骑着从北庵法印借来的马,越过了那座暗岭,向西而去。 “我陪你走吧。” 北庵法印这样说过。但被左近坚词拒绝了。他听着咯噔咯噔的马蹄声,单骑行进在红土岭道上。即将走到岭顶时,埋伏彼处的五人正等着他。其中一人就是德川家的伊贺派忍者源藏。他与同伙属一个集团,为了当密谋篡夺天下的德川之爪牙,他们从江户移驻京都和伏见。五人都是一身猎户打扮,有三支火枪两张弓,枪在手,箭上弦,隐藏于松树下的萱草丛中。 使用密探和暗杀等肮脏手段,是渗透于德川家家风的固有污点,这个恶癖直到幕府末期也没改掉。这应该说是家康的性格。也大概是家康的参谋头领本多正信的嗜好。他帮助家康,了解家康的气质,为他出谋划策。 “来了!” 一个人说道。 当然,他还没有亲眼看见,只是隐隐约约听见随风传来的马蹄声。这一伙人埋伏时,藏身之处从不选在敌手的上风头。藏身上风头,火枪的火绳气味会被对手嗅到,声音也会被听见。下风头为佳,不消说,其条件与上风头恰恰相反。 “真的,听见了。” 源藏也点了点头。他的表情并不明快。源藏有点佩服左近,虽不能搭救他,却也不喜欢干这种勾当。 却说左近。他熟练地下了马。人称“才气超过三成”的战术家左近,熟知这座岭上的地形是设伏兵的绝好场所。 “难道真会有情况?但小心没大错。”左近心想。 战术家的第一要件,就是不能使用“难道”这语汇。对蛛丝马迹也须高度警惕。 (北庵大人的马,必须保护好。) 左近拽着缰绳,将马拴在路旁一棵小橡树上。然后敏捷地身靠崖边。行动利落,令人难以相信是个快入老境的人了。他攀上崖巅,双手抓住近处的松树干,飕飕向上爬着,在树上四处了望一遍,立刻下了树。 左近预先考察了可能藏有伏兵的地方,然后进一步收缩注意点。觉得自己必须在下风头。还得确认便于朝岭道射击的有利地形,以及射击后能够马上沿着棱道撤走的地点。 清查之后,只剩下一个地方。该处的萱草丛微微动着。 (混蛋!不知道岛左近的厉害吗?) 左近躲开了敌方视线,爬着横越山坡面,出现在敌人背后。 “哈!哈!” 岛左近利落喊着,一瞬又一瞬之间,敌人的两颗脑袋拖着鲜血,飞出老远了。 “啊!” 源藏等人狼狈不堪,三人逃往三个方向。左近跟住一人,飞快奔跑着。依然不改其沉郁的神情。二人跑着,距离相差不过五、六步了。敌人停了下来,摘下斗笠回头看,以这种架势朝左近反扑过来。 (跳跃——) 左近看那招式也吃了一惊。他们的仿兽训练功夫实在不浅。他跳起来许是想抓住松树的高枝,但那树枝已经枯死了。但见手抓树杈的那人瞄准左近的脑袋,跳了下来。 “轩猿!” 左近以世间对忍者的蔑称称呼这种特殊轻捷的动作。同时,他不停地舞刀于眼前。左近的佩刀出自老家传统锻造工艺的“转害(手搔)派”初代包永之手,刀身长二尺六寸八分。 树上跳下的杀手,大概在猎人服里套着铁铠甲。岛左近瞬间做出判断,手起刀落,该人双脚脚踝一刀两断。他攒眉盯着鲜血飞溅落地的这个杀手。 攒眉是左近在某些时刻的癖习。在别人看来,他攒眉是深表关切。由于这种表情,左近指挥的数万士卒都觉得: (为了这位将领,命也不要了!) “是家康大人派你们来的?还是佐渡守正信自做主张,将你们这群家伙放出来的?” 左近小声逼问。 “归根究柢,把戏玩得挺严密的。但英雄不可用如此手段篡国!” 左近从崖头纵身跳到路上。源藏隐藏草丛里,全神贯注持枪瞄着左近。 “那家伙,难道是妖怪?” 源藏再度看见的左近形象,确实比首次高大多了。家康的这只轩猿对左近束手无策了。这时,传来了跑过山崖下岭道的马蹄声。那是左近吧?源藏汗流浃背。 [book_title]第六章 伏见城下 微服行旅,岛左近不愿被看见面容。他头戴深斗笠、下穿皮裙裤,回到伏见城下时天还没亮。 “雄鸡还没带头遍鸣呢。” 左近这样寻思。他朝着城正门一直走去。正门两侧,大名宅邸鳞次栉比。夜空星光灿烂,照得道路泛白。加之,宅邸相连,墙壁微白,延伸于道路两旁,夜里纵目望去,并无模糊不清之感。左近走得很快,路右侧延伸的宅邸依次说来,是片桐东市正、浅野但马守、浅野纪伊守、池田武藏守等大户人家。未久,当他来到岐阜大纳言宅邸西角一带时,眼前倏然亮了起来。 天已黎明了。眼看着伏见山上的绿韵鲜亮地闪耀一片。 (今日,该也是个大晴天吧?) 此日,恰好正值庆长三年(一五九八)五月五日端午节,为庆佳节,午前八时,列位大名该当集中登城,城下也将会因大名出行的仪仗队而变得热闹非凡。 (咳。) 左近走过了大手门前的桥时,雄鸡啼起二遍鸣。城门打开了。守门士兵小头领谐谑寒暄道: “大人又去何处归来了?” 左近经常溜出伏见城,去京都的胭脂巷寻花问柳耍欢。对此,小头领早有耳闻。 “我有点累了。” “是吗?哎哟,太艳慕大人了。” 进了城门,眼前是一座大广场。一旦交战,城里的军队可集合于此。大广场对面,是石田治部少辅三成的宅邸,俗称“石田丸”或“治部郭”。总之,与其说是宅邸,毋宁说是城里的一座要塞,它坐落于大手门内的此处,又构成一个警备点。由此不难理解秀吉是如何信赖三成。 左近进了石田丸的前门,且过檐廊且询问擦肩而过的三成的近侍: “主公呢?” “正在沐浴。” 可见,三成正在做登城准备。 “那么,望代为传言。”左近边走边说道。 “就说左近这家伙刚回来。哎,如此传达即可。我累了。现在想歇一会儿。” “得令。” 近侍弓腰跑开了。 今晨,左近不当随从跟大名登城了。次位家老舞兵库担任随从的总指挥。左近来到自己的休息室,没铺被褥就一头躺了下来。庭院里椎木正开着黄花。闭上眼睛,眼皮上还残留着黄色的意象。今日会过得清闲无事吧?左近呼呼大睡,连梦也没做。 确实,此日直到正午,左近清闲无事。早晨八时,城头鼓楼的大鼓敲得咚咚响,首席大名家康带领列位大名,豪华如花,次第登城,规行矩步,来到本丸大厅拜谒了秀吉。 秀吉的容光要说有变化确也有些变化,事后三成对左近说道: “太合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祝贺的拜谒顺畅结束后,列位大名退出,依次下城,各自归去。 其后,秀吉骤发高烧,与大名们道别后,刚想回到后殿,却险些昏倒。左右侧近跑来抱住,不变姿势,抱进了寝间。 “快叫医生!” 不用秀吉吩咐,近侍们吵闹着,在檐廊上乱跑,去叫首席侍医曲直濑道三法印。秀吉时年六十三岁。他的身体自幼以来没患过甚么大病。然而,最近几年身体明显衰弱了。 “是荒淫所致。” 竟有人这样判定。秀吉不饮酒,只是贪恋女色。究竟是贪恋女色导致衰老的?还是从青年时代过着攻城野战的生活,加速了衰老? 大前年的文禄四年(一五九五)七月十七日,秀吉开始生病,先是筋骨疼痛。这种不适感持续了七个月,庆长元年(一五九六)二月十四日痊愈。去年十月二十七日,秀吉莅临伏见城下京极高次的宅邸,接受款待。或许是茶水喝多了,抽筋剧痛难耐,宴会中途退场回城了。尔后几乎不能进食。这种症状持续到今年正月,基本恢复正常,春季里能到醍醐寺去赏樱了。过了五个月,又发病。这次腹痛之烈超过筋骨痛,还伴有下泻。 话休絮烦,曲直濑法印急速登城。此法印是一代名医曲直濑正盛的养子,与天主教的神父交情深厚,从神父那里学到了许多医术。养父也对东西方医术进行取舍,在此基础上,开辟了谓之“曲直濑医学”的内科学。 曲直濑法印时年五十八岁,是临床医生最成熟的年龄。曲直濑法印把了秀吉的脉。 (哎哟!) 他觉得不妙。与以前发病时的症状大不相同。 (这是绝症吧?) 曲直濑法印这样暗思。他不露声色,退到另一房间配药,让秀吉喝下,静观变化。结果无效。脉搏微弱,不时好像停滞了。 以三成为首的五位奉行,接到紧急通知,都挤到另一房间里。法印回来了,五位奉行中的年长者浅野长政,凑上前去打探: “病情如何?” 法印的脸色铁青。 “这次殿下的病情,连我对诊脉都没自信了。十万火急从京都将施药院、竹田法印、通仙院唤至这里吧!” 于是,速备快轿,五十来人去接名医,奔向三里外的京都。 (病情有那般严重吗?) 三成这么一想,一时冷静下来,不由得倚在柱子上。三成也在悲叹,但危机感占了上风。他离开座席,到厕所去吐了,出了一身油脂大汗。 (太合倘若现今归天,丰臣家的天下到此就结束了。) 三成这样思量。几小时里,众人都在焦候京都名医赶来。时值旧历五月,闷热异常。虽然如此,谁也不想摇扇生风,唯有浅野长政一人啪地打开了白扇,开始接纳凉意。 长政与秀吉的元配北政所有血缘关系,所以关系很微妙。在下级派阀看来,长政为北政所派,同时又属于家康党。 (家康在等待秀吉死去。倘若如此,长政这厮也一定在等着。) 一把白扇,令三成联想到这些。长政还好说,他是秀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已经五十一岁了。他和秀吉一起度过的漫长岁月,是三成等少壮派所不能相提并论的。长政对利益再敏感,感恩之情还是深厚的。 然而,目前正在朝鲜战场上的长政的长子幸长,与其父相比,更是个玩弄手腕的高手,并且早已和家康关系近密。秀吉死后,关键时刻他会奔向何方?不得而知。 ……三成这样思忖着,将别人装入某种模型里,严加分析,这是三成的坏毛病。平素左近也劝他: ——主公这习惯很不好。与人交往时,对此人的来历、交际关系,既往的坏事等,应当忘得一干二净,谈笑风生。只有这样胸怀宽广能包容的人物,才会吸引人。 但是,秉性难移。三成有着罕见的洁癖。战国社会里尚无“洁癖”这概念,将如此现象称作“偏狭”。 “弹正少弼(长政)大人!” 终于,三成以刺耳的声音道出此言。 “别摇扇子了!” “哎,为何?” 长政那一张稍显愚钝的平民脸,转向了三成。这名老人直系的后代分支,若干年后出了“赤穗浪士事件”的导火线——浅野内匠头。当然,性格上与长政毫无干系。 “啊,我只是随口而言。” 此时,三成若是这样回答,就不会显得太有棱角了。但是三成的老毛病又犯了,直言不讳讲出了如下大道理。尽管大道理能驳倒对方,但除了让对方颜面扫地,别无其他效用。 “太合殿下正在遭罪,连这里都能听见呻吟。就算热,稍微忍耐一下也是应该的呀。” “正是。” 长政羞得连脖颈都通红了。若在平时,他岂能对自己不得体的举止深感羞愧。总地说来,战国时代晋升至大名之列者,不可能有三成认可的那种言行谨慎温顺的人。 “三成,这样可以吧?” 啪的一声,长政将白扇抛至屋角。三成面不改色,凝视长政片刻后,说道: “大人想得周到。” 三成将回言权充为幽默语。左近平时总劝他: “男人要有幽默感。这一点应当学习太合。人若无戏谑感和愚钝疏忽之处,就不能成大器。特别是玩笑开得漂亮,滔滔不绝,是男人一德。” (激怒了长政这家伙,这便如何是好?) 三成思虑良久才想出了那句话,权充不成幽默的幽默语。 可是,这煞费苦心的“作品”,由于想得过多,反倒成为含毒的讽刺了。 “治部少辅!”长政直呼其官名。 “时候是这时候,我先忍着!有朝一日我儿子从战场归来,容当慢慢还礼!” 长政说出了无聊透顶的恶毒话,竟然提及自己儿子。 夜里,三位名医由京都匆匆赶来了,他们是施药院、竹田法印和通仙院。三人伺候于病房,分别号脉,望诊,须臾,退聚一室,包括曲直濑法即在内,四人会诊。 诊断一致,为慎重起见,用竹田法印的小匙盛药,让秀吉喝了下去。结果病情非但没好转,夤夜里反倒加重了。 “太合殿下病势危笃。” 当天夜半,城下夸大事实,这样流传开来。古记录载云: “伏见城下,骚乱。” 当天早晨,左近进城时那般恬静大名宅邸区,夜里陡变。宅邸家家门前燃起篝火,士卒进出频繁,深夜里大街小巷手举火把的武士往来不绝。大名、旗本为打探秀吉病情,接连不断开始登城。 就在这样一个深夜,左近恰恰相反,走出城内的石田丸,独步城下,他一如既往,一身便装。与他擦肩而过的人,见他这般不修边幅的装束,谁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一位年禄万石以上的侍大将。 左近蹓蹓躂躂,信步外护城河畔。面对西侧外护城河的,有池田辉政家的豪邸。与其西墙相隔的就是德川家康宅邸的正房。 因是近邻,家康以各种形式让家臣接近辉政。后来,辉政是冈山和因幡两地大名的祖先。当时辉政任三河吉田城主,年禄十五万二千石。辉政受到秀吉优待,受赐羽柴姓。尽管如此,辉政还是和家康结下了超过必要的亲密关系。 左近沿着池田家的院墙信步,走过了家康宅邸正房前。这就是他的目的。门前路上,有人聚堆,挤挤擦擦。 “果真是奥妙的世间。” 左近心想。他一望坐在或者站在门前的徒士、足轻、小者等下级武士和杂役手举的家徽,没一个是德川家的。原因终于明白了。一言以蔽之,一本正经跑去探望秀吉病情的大名之中,有几人脚跟一转,顺便就来到德川宅邸禀报,俨然尽忠家康。当然,他们并不稚童般天真地明说: ——太合眼看就要死了。 但这正是其不可告人的本意。 “内府尚未去探望吧?我抢先一步去了。太合殿下的病情,目前如此这般。” 有些人这样来传达一声就走了。尽管只说这些,但相互之间如下意思已经心知肚明: (迟早会发生事变,届时,我会第一个奔向内府阵营,请多关照。) 然而,家康就是家康,对于这样的大名,他并不亲自出面接见,而是责令家臣井伊直政接待。直政在德川家虽是陪臣,却官居从五位下侍从,与大名平起平坐。关东年禄二百五十五万余石的主公家康,封直政为上野箕轮城主,赐年禄十二万石。 总之,直政的级别与大名平等,此外,他在沙场上是交战高手,而且待人接物态度柔和,语言得体周到,在德川家主管涉外事务。 此处为冗笔。彦根市的市长、旧伯爵井伊直爱先生还是学习院小学生时候。据说某年夏季,其祖父带他乘东海道线火车外出旅行,到关原站下车。驻足关原的夏草中,说道: “正由于你的祖先在此纵横驰骋,奋勇作战,你今天才过上了安乐的生活。切不可忘记祖上大恩。” 直政的战场功绩如此,但是关原大战开战前夜,他作为德川家活跃的涉外官员,功绩更大。直政的容貌不错,出身于远州家系古老的家门。在乳名“万千代”的少年时代,就成为不甚好男色的家康近似唯一的宠童。直政眉清目秀气质好,其他大名前来求家康办事时,直政代为接待,并应诺道: “请放心。这件事由在下禀报,代为拜托。尽量令大人如愿以偿。” 同样话语若从此人口中说出,就格外有力度和真实性。当然,这和人品相关。因此,家康有了一位卓越的外交官。 与家康有交往的列位大名,归根结柢,见到的都是这位直政。 “大人辛苦了。由在下代向主公问安。” 直政诚实地应诺。由于感激直政的这般诚实可信,入“家康党”的大名越来越多。 挥发着奸佞气息的本多正信老人,虽同为谋臣,家康却一直将他藏于后台,让他专心于密谋,凡事不让他那一张可憎的皱纹老脸抛头露面,这样做是恰当的。 ——却说事态。 秀吉的病情逐日恶化,五月下旬几乎饮食不进。六月初,双颊急剧下陷。《户田左门觉书》这样记载: “太合愈发病势危笃。” [book_title]第七章 点心 (今天该是个吉祥日子吧?) 岛左近在石田丸长长的檐廊里踱步,察觉到檐廊到处摆设神龛,神龛上都摆着供品,一律是十六个点心。也就是说,今天是阴历六月十六日。 此日,点心供神,须是十六块。为了驱逐盛夏瘟疫,这个民俗习惯源自。嵯峨天皇时代,延续至今。当时的宅邸里,神龛和小祠堂颇多,连庭院、厨房、鬼门处都有,每处都供奉点心十六块。担当“纳户役”的武士及杂役,忙得不亦乐乎。 (啊?) 左近走到朝向庭院的房檐处,止住了脚步。他发现庭院里有一名女子。 (是个眼生的姑娘。) 左近驻足房檐下,眯着双眼,脸上露出丰盈的微笑,眺望有姑娘点缀的庭院风景。左近这人比谁都喜好的就是欣赏水润姑娘。 (大概是新来的贴身女仆吧?) 旭日照临姑娘漂亮的坎肩,太阳好像也在呼吸着桃色的气息。姑娘紧张地走动,往庭院中的祠堂摆放点心。 姑娘肤色白皙,睫毛很长。岛左近远远望着,他的眼睛似乎都被姑娘那修长的睫毛黑黝黝地遮上了荫凉。她的动作干净利索,没有多余举止,真是个透朗聪慧的姑娘。 左近进入谓之小书院的房间,为了清晨的寒暄,在此等候三成出来。此处也能将庭院景色尽收眼底。这座庭院与领国佐和山城的庭院相同,充分表达了三成的性格。庭院不饰以林泉,没安置石灯笼等,至于树木,讲究的名木一棵也没栽植。映入左近视野的是松树、樟树和冷杉等,树叶茂密,欣欣向荣。无论怎么说,其中最多的是矢竹,伐之可做箭杆。 ——常备不懈。 这是武将应有的态度。纵然如此,连观赏用的庭院都建成了矢竹丛,何故?可谓意识过剩吧。人说三成是“文官”。他厌烦这一说法,三成认为,唯有自己才是可以叱咤百万大军的男子汉,至少,他期望如此。 当时,身经百战的大名颇多。细川幽斋和他的儿子细川忠兴即是。平素他们喜好歌道和茶道,可谓风流潇洒。世间先入为主的观念,饶有风趣。无论幽斋和忠兴如何爱好艺术,也不被界定为“文弱书生”。三成则不然,人们将他界定为“天生的文人”。“此乃胡说”,三成的如此意识,促使他修筑了粗砺的佐和山城,伏见城内的石田丸庭院也栽下了矢竹。 三成出来了。 “早安!” 左近问候道。三成自负地颔首,“哼”地回了一声。 “那庭院里,有个姑娘呀。” “你察觉到了?” 三成面红耳赤。 “她叫初芽,在淀殿身边当侍女。不知何故,希望来三成宅邸当女佣,淀殿觉得挺有意思,就将她下放此处了。” “还是处子吧?” 左近直言问道。这话的意思是,她还没和秀吉殿下同床共枕吧? “那是当然。因为是处子,才能往返于庭院祠堂间准备供品。” 三成说的是,宅邸里往神龛上摆供品的活计一般都由男人做,不许女人插手。初芽是处女,才让她做的。 ——我想做。 初芽这样央求过。 ——吉日的早晨,每次数完十六块点心就分发下去,这活儿我童年时代就非常喜爱。就算只摆院子里的也好,请让我做吧。 经初芽这么一央求,三成愈发觉得她是个挺有意思的姑娘,便许可了。 (有道理。) 左近莞尔。他在微笑里思索着。如果宅邸里所有神龛和小祠堂的供品点心都由初芽摆放,石田丸的复杂结构她岂不就了若指掌了吗?! “那姑娘果真是个……” 左近向三成打听起她娘家的情况。他喜欢这姑娘,可能的话,想查明她的身世。 “是个好姑娘哟!” 左近低语,将视线移向三成。三成心情激动,脸颊发烧。这时看去,这位三十九岁的主公一表人才。脸盘细长,唇形漂亮。只是这张脸配在前后狭长的扁脑袋上,可谓长相特异。 此处为冗笔。根据东京大学人类学教研室铃木尚教授的专着,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进行的三成遗骨调查,是由京都大学解剖学教授足立文太郎博士亲自主持的。遗骨调查的起因是,改葬京都大德寺三玄院内的三成墓,一发掘,五体遗骨齐全。观察头盖骨时,足立博士甚至产生了怀疑,说道: “这不是女骨吗?” 但是,经过仔细检查,是名副其实的男骨,而且酷似三成的肖像。堪称是非常风雅的美男子。 “是小儿虚弱体质。” 足立博士表达己见。三成还是个典型的“长形头”,脑袋的前后长度实属罕见。按现在观点,与其说是亚洲型,毋宁说是欧洲型里多见的“长形头”。 “我认为,那个姑娘,最好还是让她暂且保持处女之身。” “看来,你心里挺惦记她呀。”三成发出了苦笑:“我喜欢那个初芽。但是,第一,她的聪明伶俐,令我担心;第二,她喜欢我这大名,这种大胆也令我担心。” “哎哟,哎哟。” 三成反应得这么快,倒叫左近束手无策了。 “不,我不是出自和主公同样的顾虑才那样说。见了那姑娘,我也淡淡地喜欢她。甚至不愿她被主公毫不吝惜地打落了花。” “左近,规定的时刻到了。” 三成站了起来。所谓“规定的时刻”,当然是指登城一事了。三成恢复了丰臣家执政官的表情。那表情很阴郁,莫非秀吉的病情比昨夜更恶化了? 登城一问侍医,在这个吉日里,秀吉从早晨开始,高烧略退,心情似乎不太坏。吉日里,中老和五位奉行到城内白书院致贺,已成吉祥的惯例。但秀吉正在病中,人们想取消这一惯例。秀吉命令道: “不,不,将病榻慢慢挪到书院去。” 前来致贺的侧近大名,除了以三成为首的浅野长政、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前田玄以这五位奉行外,大谷吉继、片桐且元等也跻身其中。 秀吉被抬来了。书院正面铺着双层榻榻米,上面铺着褥子,秀吉躺在那里。 (又瘦了。) 三成目睹秀吉那又瘦又黑的脸,不由得抽噎掉泪了。 “诸位都来了。” 秀吉无力地说道。突然,他又想到了甚么,命令左右: “将中纳言唤来!” 所谓中纳言,即他那六虚岁的独生子秀赖。俄顷,秀赖梳着孩童发型,身穿长裙,被奶娘大藏卿局领来了,坐在秀吉身旁。 秀吉被扶着坐了起来,他端起了身边的点心盘。在伏见城内,按照秀吉的喜好,吉日里大殿中每个客间都摆着点心,让勤杂人员和警卫得闲之时可以品尝。这是吉日的惯例。秀吉端起的就是盛这种点心的托盘。里面盛着十六块点心。秀吉举起筷子,喊道: “弥兵卫!” 他召唤着弹正少弼浅野长政的通称。长政走上前去,秀吉将点心放在他的手掌上。接着喊到三成: “佐吉!” 三成叩拜,伸出双手。点心从秀吉的筷子中间落了下来。拜领后,三成退下。秀吉挨个儿喊,重复此前的动作。 “纪之介!” 此人是越前敦贺年禄五万石的城主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他自任主公身边小姓开始,才气就得到了秀吉的赏识。 ——我想让他指挥天下大军,让他尽情挥舞指挥扇。 吉继的军事天才竟被秀吉认可到这种程度。然而,现在吉继患上了皮肤溃烂病,白布裹面。 “德善院!” 被唤者是僧侣形象的奉行前田玄以。玄以不是自幼受秀吉提拔。当年在织田家时,玄以和秀吉是同僚关系,现今已是老人,任丹波龟山城主,年禄五万石。 “助作!” 被唤者是片桐东市正且元。此人自幼受秀吉扶持,是世间众口传扬的名将“贱岳七本枪”之一。同获“七本枪”声誉的福岛正则、加藤清正,现在都晋升大名了,他的身价却只有年禄一万石。秀吉认为,片桐且元只是诚实正直,没有才能。 “小才次!” 秀吉呼唤小出播磨守吉故。“平右卫门!”接着喊到富田左近将监时,秀吉不知想到何事,扔下筷子哭泣起来。 “这秀赖,”秀吉呜咽:“至少,我想活到秀赖十五岁的时候。到那时我让出江山,在秀赖身边扶助他。我想看到秀赖就像今天的仪式这样,能唤来大名谒见主上……但是,” 秀吉的哭声不止。少顷,他又拿起了筷子。 “看来我的愿望难以实现了。我知道,我的命已活到尽头了。” 他挟起了点心。富田左近将监不便上前,原地跪拜垂泪。众将以袖掩目,尤其是虽然顽固却又易为外物感动的浅野长政,号啕大哭。退到檐廊之后,还是长哭不止。就是这个满脸皱纹哭泣退下的长政,两年后竟跑到家康帐下,与西军交战,获禄颇丰。而且其子幸长跟随家康,攻打大坂城,逼迫秀赖自杀。再后来,浅野家成了镇守艺州广岛年禄四十二万六千石的太守。此事连当时正在痛哭的长政本人也不曾料到吧。 三成是个神经质型脾气暴躁之人,他在檐廊里追上了长政,严厉警告: “擦乾眼泪吧!众人会误解的!” 长政强压怒火,衣袖里渐露出了眼睛,神色可怕。 “被如何误解?” “我说被误解,仅此,就该明白意思。在这特殊时刻,弹正大人挥泪,别人看到心里一咯噔,怀疑发生了何事。此为缘由,会导致意外的流言蜚语到处扩散。” 三成担心人们会因此贸然断定秀吉已经死了。 “黄毛小子!” 长政气得要狠吐一口唾沫。他足踢长裙裤,扬长而去。长政的眼泪伴随感伤的甘甜。他的这种感觉被打断,又遭到黄毛小子般年轻人的斥责,长政无地自容了。 三成长着一双不幸的眼睛——观察力过于透彻。他说的“意外的流言蜚语”,立即成为事实,不,会成为谎言,扩散得满城风雨。 “太合殿下,已经归天了。” 这个虚假传闻当夜就在城下广为散播,岂止寻常百姓家,就连大名和旗本都信以为真,许多人急速将消息传到京都周边,伏见和京都之间的交通要道,因奔跑的信使而骚动异常。 其间的经过,展读当时的文献《户田左门觉书》,品之古雅,趣味盎然: 在场人人皆捷泪退出。由此,不知真相者,皆将其理解为“太合归天,众人落泪”。遂分头通告各自派系。伏见与京都之间,使者往来,骚动殊甚。 当夜,三成在政务室待到深夜才退出来。回到宅邸,他脱下汗水湿透了的内衣,擦洗身体。睡觉前,在里边小居间休憩了片刻。有人端茶来了,是初芽。“今夜是她值班吗?” 三成觉得诧异。在石田家,里间女佣领班也配有值班人,手持朴刀,夜间巡逻。三成过于机警,身为武将明察秋毫。他知道今夜不是初芽值班。 ——是我主动要求值勤的。 初芽说出了这样的心愿。 “多此一举。” 三成手端茶碗,异常冷淡地说。 “不当班时充分休息;当班时戮力辛劳,这是石田家的家法。” “但是,大人为太合殿下之事日夜操劳,奴家哪有心思睡觉。” “我是大将,不分白天黑夜。” 三成说道。这是他的思想,因此,他呕心沥血奔忙公务,拜领年禄十九万余石。 “快退下,睡觉去!” 言讫,三成忽地倒吸一口凉气。他察觉自己的话说得太狠,对这姑娘震撼太大。于是,对初芽的怜悯关爱之情,又似升涨的潮水涌了上来。 “初芽。” 姑娘或许是觉得这种语气可怕,她猛一抬头。 “刚才我说话应当温和些。后悔了。我这里有点心。” 三成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从太合那里拜领的点心。 “退下去吃吧。” 点心包在金线织花的锦缎里。初芽领会了这点心里包蕴着何种涵义。 [book_title]第八章 秀吉与家康 秀吉的病势,愈发危笃。 秀吉常常一天喝不下一碗粥,脂肪已经消失,肌肉乾枯,皮肤开始发黑,呈现出饿殍形象。此间,特准进入病房拜谒秀吉的传教士罗德里格,向教廷这样报告: 瘦衰之姿相,殆不像人。 罗德里格东渡日本之前,研究过日本学,尤其充分掌握了与秀吉相关的知识,认为秀吉是印度以东的空前大英雄。当他谒见了真实的秀吉,那“殆不像人”的形象令他受到精神刺激。惊诧的同时,罗德里格又想到自己的天职,“死后的世界,有天国和地狱。殿下必须去其中一处。”他和秀吉交谈时,开始传教。 秀吉将绸缎枕头摞起来,后背靠之,兴味索然地听着。俄顷,他回望侍臣,命令道: “给洋人禄米,让他别再讲了!” 至于死后去向何方,不用指教,秀吉已决定下来了。恐怕可以从朝廷领得大明神的神位,受祭祀为神。仅此足矣。秀吉和许多日本人一样,无宗教信仰,对死后的世界不感兴趣。和那些事相比,他更异常关心的,是留在现世的独生子秀赖。 ——关于秀赖的安全,有甚么保障手段呢? 针对此事,洋和尚倘能有所指教,他倒是能够聚精会神聆听下去。 七月十五日,丰臣麾下的大名们得令,云集城下的大纳言前田利家的官邸。目的是在誓言书上签字,保证秀吉死后永远辅弼遗孤秀赖。 不言而喻,三成也去了。此外还有浅野长政、长束正家、增田长盛、前田玄以。包括三成在内的五名奉行聚首,共同主持这场大事。 誓言书的签字会场特意选在前田家,不仅因为利家是大老,还因为他被任命为秀赖的守护人。列位大名签名的誓言书不交给濒死的秀吉,而是交给健在的内大臣德川家康和大纳言前田利家。秀吉的构想是,自己死后,靠这两人的联合内阁来稳定政局。 除了目前留在朝鲜战场上的大名之外,余下的一百几十位大名云集前田宅邸,接待来人一片嘈杂。 “诸位先稍吃点东西,垫一垫底。” 主人利家老人说着客套话,厨房里端出了盛在盘中的细面,招待各位。大家吃完后,集中在书院里,每人写了一份誓言书,内容大致相同,由五条构成,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条这样一行文字:“奉呈秀赖公,奉公一事,与太合之时无异,不思疏略。”其余四条内容,意译如下: 二、迄今太合规定的法度与禁令,绝不违背。 三、依据维护丰臣政权这一原则,同僚之间不结私怨,不搞阴谋,不相争斗。 四、不结党营私,若发生争吵,任何一方不得以亲友等私情结伙,须始终按照既定法度处理。 五、不向丰臣家提出辞职。不因私人理由辞别都城,就职领国。 然后,分别在结尾处签字画押。誓言书的最后写有“内大臣”和“大纳言”字样。 三成觉得蹊跷。他一边签字,一边抬头瞅了一眼正位。家康端坐那里,他的脸颊肌肉丰满,嘴边布满了皱绸一样的皱纹。 (向这个最危险的人物递交誓言书,这是何等的玩笑?) 三成这样思量,产生了想投笔罢写的冲动。他走上前去,向家康和利家递上誓言书。两位老人答礼,轻致谢意: “辛苦了!” 家康抬起头来,没看三成,慢吞吞往室内环顾了一圈。那是一张难以琢磨的脸,上窄下宽,长满了赘肉,世间称为福相。但一般讲来,所谓福相,脸颊的肉向上收束,眼睛细长。而家康的双眼浑圆,像明显化了妆,面容比例失调,给人一种异样感。三成一看,就恶心得想吐。 “内府大人。” 接下来,三成说出了多余的话: “我们向内府大人提交誓言书,内府又当如何?” “指誓言书吗?” 家康冲着三成突然微笑起来。这一笑,像换了个人似的,变成了好人长者的容颜,真是一副不可思议的面目。 “我也写。我写的交给太合大人。” “但是,太合大人他……” “是的。最理想的是太合万寿无疆。但不知何时,太合天寿或许终尽。因此,太合出现万一之际,大纳言和我的誓言书,都放进棺木中。” “如此解释,可以充分理解了吧。”家康以这种思维缜密的神情,看着三成。他虽面带微笑,内心却对三成深感讨厌吧。 “还有,治部少辅。” 利家从旁开口了。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衰老得令人觉得他还真是挺能活的。这一点和肥胖型的江户内大臣恰恰相反。利家老人对秀吉从不怀二心,忠心耿耿。为了令利家有实力对抗家康,秀吉晋升了他的官位。 三成并不讨厌这位老人。老人此刻却认为三成是个耍小聪明的孺子。无论处于何种意图,利家老人对三成都不太关心。 “讲话要注意分寸!” 利家老人不悦地说。 “我注意。” “我可不会像你那样讲话。” 利家操一口浓重的尾张方言说道。 “这小子挺难对付。也就是德川大人,宽宏能容。我在旁边听着都生气。” 话说得挺圆滑,表情看似极其苦涩不快,但一点也没伤害听者的感情。 “行了,还不赶快退下!” 老人翘了一翘下巴。三成那含有好意的眼睛,看着利家,回答: “是!” 三成略致谢意,膝行退了下去。 家康将诸位大名的誓言书收齐归纳整理之后,即刻登城,送给秀吉过目。适才分别的三成现正侍奉病榻旁。他不快地翘了一下嘴巴,心情上没把家康放在眼里。 然而,当时的秀吉向家康露出了悲惨的微笑,郑重致谢: “辛苦了!” 秀吉和家康虽是主从关系,却又各怀着无法划清的微妙感情。二人之间逸闻颇多。秀吉还健康的时候,某日,伏见城下的宇喜多秀家宅邸里演出能剧。秀吉突然要下到庭院里。此时,家康很自然替秀吉整理了一下鞋子。就连大度的秀吉也感到惊讶。 ——让德川大人整理鞋子,大材小用了。 从这则逸闻中,人们感受到的是心怀叵测的家康努力屈己服侍全盛时期的秀吉;似乎同时也隐约传达着秀吉终生没摆脱对家康客气、畏惧的复杂心境。 在丰臣家的大名中,唯有家康一直处于特殊位置。因为在丰臣的大名群中,家康拥有遥遥领先的实力,此外,还有其他缘故。 秀吉的身分还相当于织田家第三护卫头领的时候,家康就是已故信长的同盟大名,级别比秀吉高出一格。而秀吉则打败了信长的仇敌明智光秀。这种现实的“资格”震惊世间之同时,秀吉继承了织田家的遗产。接着秀吉又消灭了仇敌、北陆地方的柴田胜家。剩下的势力只有家康了。 信长的遗子信雄,奔到家康麾下,结为同盟,对抗秀吉,这就是世间所称的“小牧长?久手会战”。这场秀吉与家康的会战,秀吉虽拥有天下大军,却打成了持久战。而且家康全胜。尽管如此,其间由于外交上的各种曲折,最后,家康臣服秀吉。 如此臣服,并非家康希望建立的关系,倒是秀吉屈身恳求家康: ——为了天下,盼公为我家臣。 家康很不情愿地同意了,二人采取的是这种不自然的形式。毋庸置疑,家康已考虑到天下大势,认为自己不能继续反抗秀吉了。 “总之,望公莅临上方。” 于是,秀吉遣人向以滨松城为据点的家康交涉。为解除家康的担忧,秀吉将自己的生母大政所作为事实上的人质,送到家康处。家康将她送入冈崎城,让家臣井伊直政负责监视。家康这才来到上方。这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十月的事。以秀吉病危为基点,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十月二十六日,家康住进了大坂的宅邸,就安排翌日大名列坐之事,以及与任“关白”的秀吉会见事宜。然而,抵达大坂的当夜,令家康惊愕的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秀吉。秀吉微服外出,只带了很少的随从。 家康惊讶,马上将秀吉请进了书院。《改正参河后风土记》记载: 秀吉立刻握住了神君(家康)的手。 家康来到大坂,秀吉非常郑重地感谢他,说道: “暌违十一载了。” 秀吉计算着分别后的年月。十一年前,即意味着自信长与武田胜赖会战的长筱战场以来。不消说,当时秀吉的身分比家康低。 秀吉拿出了自带的便当与美酒,亲自一一确认无毒后,劝家康: “请用!” 交谈片刻,秀吉凑近家康耳边,窃窃私语: “我秀吉现在的官位居人臣之首,主宰天下兵马。但我的出身德川殿下一清二楚,系由织田大人的奴仆身分获提拔起来的。如今臣服于我的大名,究其出身,皆是当年在织田家的同僚和朋友,私下并无尊我为主上之心。所以,明天,” 秀吉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在大名列坐的场合会晤公,该时,我需尽量摆出傲慢架势,切莫见怪。望德川公也殷勤施礼。见了这般光景,大名们必会惊诧:‘连德川大人都如此态度!’从此,他们会肃然从我。此事,再三拜托。” 秀吉像抱着家康似地拍着他的后背说道。家康点头,小声回答: “既然来此,已具臣服殿下的觉悟。无论何事,在下都必将考虑有利于殿下。” 其后,秀吉攻打关东的统治者、小田原的北条氏之时,某日,他站在石垣山的大营里,俯视小田原城,他突然高喊:“德川大人!德川大人!” “俗话说,小解须有伴,卿也同解吧!” 秀吉走到崖边撒尿,家康被迫也跟着撒了尿。 “请看那个!” 秀吉指着底下的小田原城。 “攻下那座城池,指日可待。北条氏君灭亡了,关东八州皆赠爱卿。” 家康尚未来得及惊愕,就回言道: “若此,须于某地筑城。有一乡村,名曰江户。筑城于该地若何?” 秀吉深知,家康盘踞在靠实力割去的三河、骏河、远江、信州、甲州等日本中部地区,这在丰臣家的治安上不容乐观。秀吉让家康从五州太守一跃当上八州太守,企图以此为诱饵,将家康势力控制在箱根以东。 二人的关系非常复杂微妙。丰臣家的天下安定之后,秀吉开始用兵海外。他带领家康,长时间坐镇渡海征服朝鲜的大本营——肥前名护屋城。腻味至极,便举办了化妆游园会。瓜地里建了一座临时的街市、旅馆、茶馆,令大名们都化了妆。做这种游戏,秀吉是策划的天才,角色分派如下。 会津若松城九十二万石的城主、蒲生少将氏乡,担茶沿街叫卖;织田有乐斋扮演行脚老僧;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人高体肥,扮做可憎的比丘尼;有马则赖是旅馆“有马池坊”的老板;丹波中纳言丰臣秀保卖酱菜;秀吉的近侍莳田权佐饰旅馆老板;远近闻名的美人、里间女仆藤壶,在旅馆里高声招徕房客。 ——家康如何安排? 这是秀吉关心的大事。家康除了放鹰狩猎和练武,别无爱好。总之,家康理当认为这种活动很无聊不快。 秀吉身穿土黄色夏衣,戴着黑头巾,身背斗笠,腰间围捆着稻草蓑衣,扮做一个脏兮兮的卖瓜老翁。(既然连我都这副模样了,江户内大臣也得扮演个角色呀。) 秀吉正在思忖,十字路口出现一个胖嘟嘟卖竹篮的人。就是家康。他拙笨地挑着担子,货担晃来晃去的。 “卖竹篮啦!卖竹篮啦!” 家康叫喊着走了过来。他内心恐怕很不愉快吧。家康觉得不可扫了秀吉的兴,便拚命高声叫卖着,一下子激起了高潮。 ——跟卖竹篮的商贩一模一样! 许多人挤眉弄眼,叽叽咕咕交流各自的印象。 总之,为搞好二人的关系,秀吉在努力着,家康也悲哀地努力着。既互相惧怕又互相取悦着。 (那人何时才会死?) 二人肯定都这样暗思着。若家康先死,秀吉会设一个适当理由,对家康身为大名而言、占有过多的关东二百五十余万石辽阔领土,或者削减,或者分割。然而,如今已经注定秀吉先死。家康内心定是这样想的: (胜负,终究是靠寿命。) 同时,他又负责要求列位大名写出“不背叛秀赖公”的誓言书。家康以神妙的正经态度,担当这个滑稽的职务。 “狡猾的狸子!” 争强好胜的三成憎恶家康,自有道理。家康在名护屋城外扮演卖竹篮的商贩,演技绝妙。作为争权夺势大戏中的角色,家康更有着无与伦比的表演才能。 [book_title]第九章 狼藉 传言可畏。 ——伏见城内的太合,何时辞世? 此事引出了各种各样的传言。伏见城下的人们,不仅武家,就连商人也敏感地关心打听这件事,耳闻筷子喀嚓折断的声音,也会吓得“哎哟”一声,喧嚷一阵。 权力巨大的统治者的寿命,就要结束了。他去世之同时,会发生会战,发生政变,这是连老百姓都明白的思路。 七月十六日,是列位大名在前田利家宅邸里提交了“太合过世后,拥立秀赖公”这一誓言书的次日。 “太合已经归天了。” 这条小道消息传遍了城下街巷。大名中信以为真者也不在少数。因为就连大名也不许进太合病房探望。只有相信殿上司茶僧的私语。 此处为冗笔。谁都会想像到,秀吉即便在伏见城咽气了,也肯定一概保密。海外征战正酣。秀吉的死讯传到敌对的明朝和朝鲜,会严重影响今后的战况和外交,海外征战的将士会处于可怕的危险境地。 因此,“太合究竟仍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人们拚命搜寻殿上的秘密。 十六日的蜚语立刻传到城下的大名宅邸、旗本宅邸和寻常百姓家。黄昏时分,风声更紧了。有人到处窃窃私语: “今天夜里,开始交战!” 此时,突然两匹惊马开始狂奔在城下小巷里。 “家康放的马吧?” 岛左近即刻这样揣想。惊马事件当夜搅闹的气氛,产生了可怕的效果。后经调查,真相大白。城外名曰“藤之森”的村落里有座大神社,该日,神社境内举行募捐相扑表演。拴在募捐场上的马匹,日落后不知何故挣断了缰绳,狂奔街里。 但是,该夜马蹄声喧,观看相扑表演的人群,为抓住惊马到处追赶,那非同一般的举动,充分令人认为是“开始交战”了。大名宅邸都武装起来了,院内燃起篝火,命令密探四处奔走。认为先下手为强的大名中,有的竟然想到: ——应当严加保卫家康! 于是,跑到家康宅邸,想买“期货”。对丰臣家而言不幸的是,跑到伏见城要护卫秀赖的大名一个也没有。 “看到人情的底线了。” 翌晨,夜里喧嚣静定之后,左近一声长叹。当天,他向三成说道: “那两匹马,形式好似偶然间占卜了丰臣家的未来。”左近此话涵义是:人心不会为秀吉的恩惠等甘美幼稚的感伤主义所动。秀吉死后,若天下风云骤起,丰臣家的诸位大名只能依靠“保存自家”的本能来活动。 “不许他们放肆!” 三成口气严厉地说道。他憎恶非正义,性格激烈,堪称异常。 此处为赘述。后及德川时代,就连与三成那般不睦的浅野长政之子浅野幸长,也曾袒露心声:“三成死后,人们不再那样认识世间的非正义了。”此言意即三成在职期间,他憎恶诸大名非正义之言行,常以弹劾者面目出现,连政敌都战战兢兢,担心遭受三成的指责。 这时,三成对左近说道: “我不曾因利害而心动,我总是首先判断这件事是正义还是非正义,再付诸行动。” 确实如此。秀吉一手平定了乱世,重整秩序。但他的策略相当粗疏。秀吉虽然征服了奥州的伊达氏、中国地方的毛利氏、四国地方的长曾我部氏、九州地方的岛津氏,但他以“反抗吃亏,投降会受到相应优待”这种方式,以利害而非道德来说服对方,不以这种手段则无法平定乱世。一言以蔽之,丰臣政权成立的动力,是“利害”而非“正邪”。 秀吉担任关白,向天下发号施令以来,十三载过去了。秩序确实建立起来了,但这是靠“利害”巩固的秩序。让道德取代利害,尚需两代或三代的岁月。 三成的性格似乎来自天性。他以异常的正义感,独立于“利害”的世间。在庸俗大名看来,有时三成只是个“狂人”。关于三成高雅美丽的缺点,左近这样向本人指出: “主公对人的期待似乎过大。主公认为,武家应当这样;大名应当这样;蒙恩者应当这样。主公期待的目标很严格,存在头脑里‘做人应当如此’的理想形象,轮廓清晰。主公如此严以律己,卓越完善得已成为异常的人,进而以这张网要将别人也套进去。对于讨厌这张网、想逃出这张网的人,主公便如犬吠一般激烈攻击之。” “那又当如何?” 三成只对左近态度温和,露笑脸。 “不好。” 左近回答。他极喜欢三成那绚烂的缺点和优点。但在收揽人心方面,又是如何? “左近,这或许是我的缺点,但倘无我这样的弹劾者,丰臣家的天下将会如何?随着太合殂谢,岂不全部被家康盗走了?” 却说家康。他在丰臣的大名中,除了三成,就是唯一的“正义的扞卫者”了。当然,他这是彻头彻尾的表演技巧,并非本色。正因为如此,他的“正义”演技出类拔萃。 惊马夜里闹腾的翌日,病中的秀吉得知其事,询问侍医曲直濑法印: “昨夜城下发生了何事?” 法印自自然然回答: “大概是吵架吧?” “不,不。你骗不了我!”秀吉摇头,不依不饶地追究着。他的肉体越衰弱,其卓越的直感反倒更敏锐。他下令: “喊奉行!” 增田长盛恰巧值班,被喊来了。受到病人的严厉追问。长盛的优点是生性胆小,直率诚实,先是语无伦次,费好大劲糊弄道: “是大名的吵架。” “吵架?” 秀吉明白了。丰臣家的大名团队是在相互冲突中冲出了战国风云,性格鲁莽,倘发生了不如意之事,甚至在殿上就厮打起来。这点秀吉是知道的。倘仅止于此,倒还可以。秀吉知道,大名团队里还存在结党互斗事件。 “这可太伤脑筋了。我死后,都忘了秀赖的事,只顾结党争斗,最后也许会招致天下骚乱。” 秀吉思量片刻,说道: “酒是好东西。” 他想在殿上大摆酒宴,以融合相互关系。 “仁右卫门(增田长盛),你这样传达下去,明天,就明天,凡在伏见当班的大名,全部集中到殿上,我设宴款待。我要在酒席上传达我的隐忧。互相交流一下友好相处的方法。” 雷厉风行,酒宴会务组成立了。选出的主管人,除了中村式部少辅一氏、生驹赞岐守亲正、山内对马守一丰三位大名,还有担任秀吉“御伽众”的三位僧侣。 石田家也接到了通知。偏巧三成感冒卧床。决定该日由左近任代理人,前往陪席,默坐于檐廊。 (可以看一场热闹。) 左近乐于担任这陪席的角色。该日,左近穿着崭新的无袖礼服,身佩“大和锻造”流派的当麻有俊打造的短刀,让随行武士拿着备前长船兼光打造的腰刀,迈着特色慢步,走出了石田丸的大门。左近出身大和,坚信大和锻造的短刀十分锋利。今天为防万一事态,特意佩带偏长的当麻有俊短刀。他心想:“或恐必须杀人。” 人,当然是指家康。有家康在,就会发生全面的骚乱。左近思考着,根据时间地点,趁酒席之乱,奔上前去,刀落处将家康挥为两段。然后,自己若当场切腹,就可安定事态。一向悠然自得的左近,能轻而易举地腹隐如此机谋。 一入宴席,左近和宴会接待负责人、年禄十七万五千石的骏府城主、中村式部少辅一氏稍事寒暄。因是陪席的身分,他静悄悄坐在北侧檐廊外边。须臾,大名们吵吵嚷嚷走了进来,立即争先恐后找座次。 “哎,这是不分级别座次的酒宴。各位随便就座,美酒尽管喝!” 操一口浓重尾张方言说话的是年禄二十四万石的尾张清洲城主福岛正则,他一进来就满嘴酒气。这位好似无法无天的大名一句话,酒宴乱哄起来了。 (重要人物家康,没来呀?) 左近失望了。家康不来,是因为同是大老的前田利家患病缺席,他也故意回避了吧。 “打出了忠诚规矩人的幌子。” 左近始终对家康没有好看法。 宴饮始酣,全员酩酊,每人都露出了行伍出身的本来面目。有人大声呼喊;有人怒吼;有人破口大骂。最后,竟有人跳过膳桌,逼近争吵的对方想扯住对方前胸,酒席会务组人员上前抱住劝阻……闹腾得一塌糊涂。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左近透过纸拉门望了一眼宴会间,切身感受了丰臣政权的实态。 以中村式部少辅一氏为首的六个会务组成员,声嘶力竭,到处呼喊: “列位,静一下!拜托,安静!今天设宴不是为了争吵干架!按照太合殿下旨意,设此酒宴是为了列位今后和睦相处。要听明白哟!要听明白哟!” 然而,谁也不听。最后,福岛正则大概看着主管人员安国寺惠琼有些不顺眼,说道: “和尚,我来罚你一下!” 说着,福岛站起来了。这时吵闹达到了顶峰。惠琼虽系僧侣,却是在伊予有着六万石领地的大名。他不是武夫出身,要想逃走。福岛尾追而去。 “简直无法无天!” 酒宴主管人一把抱住了福岛。于是,福岛和主管人扭打在一起。会务组一看仅靠自己镇不住场面了,悄悄遣人去找家康。 (却看后果将会如何?) 左近不带表情地望着宴会厅。偏西的太阳照在左近的肩头上。门在檐廊外缘的对面。未久,那门往左右拉开,家康独自走了进来。 在左近看来,这位年近六旬的关东大大名,虽是个坏家伙,却有着令人着迷的演技。家康疾步进入宴会厅,脸色骤变,大怒道: “列位真能欺骗老夫啊!” 这演技连左近都感到意外。 “先日向我交誓言书时,其中明明有一条,就是不可争吵。但列位今日做些何事?老夫有何颜面去见太合殿下?如此这般,列位皆已成为老夫的敌人了!” 家康威严地站在杯盘狼藉的酒宴厅里怒斥着,又喊人,说道: “所有门都关闭,谁都不能回去!门外,有老夫的人把守着!” 家康怒吼,两眼噙满了泪水。怎么看都是一片赤诚地担忧着丰臣家的将来。这种“赤诚”加上惊破魂胆的言行,令满场人颤栗,那个福岛正则脸色苍白,瘫软地跪着道歉: “内府,敝人错了!” 其他人也跪着退回各自的座位,缩成一团。 “内府可畏!” 檐廊里的左近咋舌赞叹。能展示如此演技的人,满天下除了家康,还有何人?当然,还有诚实人,即主公三成。但家康心藏虎狼野望,表面却装得俨如笃实的老农,能演到如此程度者,放眼天下,也只有内大臣家康了。 (或许,他这是真的?) 连左近都将信将疑了。为此,他想暗杀家康的雄心软了下来,理所当然吧。眼下若杀了正在演戏的丰臣家的大忠臣——内大臣家康,左近反倒成了大恶人,株连其主公三成也摊上了当恶人的差事。 (惊愕至极!) 岛左近活像看完了名角表演的能剧一样,腋窝里汗水淋漓。 数日后,三成登城,来到秀吉病榻旁看望时,秀吉弱声问道: “佐吉,内府之事,你可听说了?” 秀吉的声音变成了泪声。 “没想到内府会那样忠诚规矩,听见那报告时,我流出喜悦的眼泪,不由得哽咽抽泣起来。” “是么?……” 三成简短回应,退了出来。“太合犯糊涂了吗?”三成的心情糟得真想吐一口唾沫。 晚间,三成让初芽点茶。身为茶道主人的初芽,摇动着茶刷搅拌茶汤,抬眼随意问道: “前几天,大人感冒卧床期间,听说在殿上,一群大名挨了内大臣狠狠训斥。” “你如何知道的?” “城下异常……” “街谈巷议吗?” 三成的表情不快。大名们不成体统,窝窝囊囊叩拜在家康的威严之前。相反地,家康令大名战战兢兢,他的威望空前飙升。 (丰臣家的大名,是一群蠢货!越做蠢事,越把家康造就成掌管天下大权之人!) 三成痛恨同僚,恨得咬牙切齿。丰臣家的敌手不是别人,就是自家大名的愚蠢。难道不是吗? “讨厌!” 三成蹙眉,以要咬断东西似的口吻说道。他是个强烈的愤世嫉俗之人。初芽感到三成不是在斥责她。最近,在相当程度上,她已经习惯了三成的这种性格,并且开始感到自己被三成强烈地吸引了。 [book_title]第十章 秀吉之死 夏天过去了。随着秋意日浓,秀吉的生命也比以前更加衰弱了。三成每夜都住在本丸。秀吉呓语似地喊着: “佐吉在吗?” 此刻是庆长三年旧历八月四日黎明之前。 “三成在此。” 他跪在秀吉耳畔。 “现在是夜里,还是早上?” “是夜里。一会儿就到鸡鸣时刻了。” “我想写遗言。” 秀吉那闭着的眼皮间溢出了泪水。“唤佑笔(书记官)。家康、利家在吗?”秀吉闭着眼睛问三成。 “立刻遣人唤来。仅唤来大老和奉行即可吗?” 三成恢复了冷静的事务官神情。哪里还顾得上感伤。武将的遗言与常人不同,它是重要布告,相当于下一代的宪法。 “哎,就唤那些人来。” “立刻遵办。” 三成不让裙裤发出声响,静静退了出来。从政务室向四面八方火速派出使者,千头万绪处理完后,这个深切感伤的男人抱膝饮泣。 少时,雄鸡啼鸣,天色大亮了,众人登城。秀吉将他们唤至枕边,一一指名,道出遗言。他先对家康说: “爱卿是最忠诚规矩之人。” 接着,秀吉夸赞家康的美德,譬如做事谨慎,富于内涵,是一诺千金的有德之人等。事实上,家康在比自己抢先夺得天下的秀吉面前,一直伪装得像小猫般温顺。但是秀吉心存一个隐忧,就是家康。自己死后,家康真的能依然顺从吗? (不得而知。) 秀吉正是出于这种感觉,才一味夸赞家康忠诚规矩,想让家康稳待在有德之人的座位上。三成在旁听着听着,觉得秀吉好像死命说道: “德川爱卿呀,你不是虎,不是狼,是猫。是一只毛色很美丽的温顺小猫。” 不得不反覆强调同一件事的秀吉,既凄惨,又可悲。 秀吉又说道: “故而,听说你有个孙女叫千姬,我希望她成人后嫁给秀赖。这样秀赖就成了家康爱卿的孙女婿。请把秀赖当作儿孙,多多关照。” 下一个人,是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对年幼于己两岁的这位老人,秀吉这样说道: “利家和我,从他名叫‘犬千代’的时候开始,就结成了青梅竹马之交。” “青梅竹马之交”是秀吉的最高夸大。秀吉还是织田家的足轻时,利家就已是上士家的二少爷,身分高于秀吉。当时秀吉称他“前田家”或“犬千代大人”,形影不离跟在利家身后。利家是名将才。织田时代末期,他已是越前府中的城主。秀吉取得天下后,立即厚待这位笃实的武将。为对抗家康的势力,家康当上了内大臣,秀吉就将利家晋升为大纳言,官位与家康保持平衡。利家老人的性格,重旧谊,不忘恩。他要以始终一贯的心情,回报秀吉的知遇之恩。 “我相求爱卿当秀赖的傅人(保护人)。” 秀吉说道。 秀吉以“遗言”形式决定了他死后丰臣政权的样貌。其构想是由德川家康与前田利家二人组成联合内阁。 (只好如此。只要利家老人长寿的话。) 三成在一旁做如是想。 按照秀吉的构想,置家康于伏见,担任秀赖的代理官代管政治;置利家于大坂城,以培养秀赖。秀吉说道: “我死后过了五十日,便让秀赖移居大坂。秀赖十五岁之前,不可让他出城外。” 为了秀赖的未来安全,秀吉正大规模改筑大坂城。秀吉认为,纵然家康在伏见举起叛乱大旗,只要秀赖住在天下第一的大坂城,就可保住人身不受伤害。 “让利家住在大坂。如果利家想登天守,利家是我的代理官,可令其随意登临。” 秀吉允许利家在城内自由行动。 …… 该日,从秀吉病房退出的大老和奉行们,大老向奉行,奉行向大老,都互换了写有“绝不疏略秀赖公”、“恪守法度”等数条誓言的誓言书,每人都写了若干遍,用以互换。 秀吉似乎很疲劳了。他说完遗言,呼吸急促起来。须臾,睡了过去,像死去了一样。但睡眠时间很短,没过一刻就醒来了,发出了像硬挤出来的声音: “治部在吗?” 三成大惊。秀吉扭着身体要坐起来。 “三成在此。有何事?” “有笔砚吗?” “有。我执笔,殿下轻松些,请慢慢口述给我听。” “不,口述不行。我要写遗言。” “遗言?殿下不是早晨说了吗?” “说过了,但心里没底。我想自己写。拿纸笔来。” 无奈,将笔蘸饱了墨,三成一旁服侍着,让秀吉坐在病榻上,左手拿纸,右手执笔。秀吉低着头,一会儿,哆哆嗦嗦的手写出了细瘦的文字: 秀赖之事,由衷拜托列于此遗言书上之五位,扶助秀赖至于成立,此外,别无牵挂之事。 敬白太合 德川家康 前田利家 毛利辉元 上杉景胜 宇喜多秀家 秀吉写下了五大老的名字,闭目少刻,又以补记的形式写道: 再三拜托秀赖之事。拜托五位。详情我语于五位奉行。 突然,秀吉大概浮上了悲凉,泪流不止写上结尾: 恋恋不舍。 写完,秀吉倏地扔掉了毛笔。三成慌忙靠前,从秀吉脸上取下纸来,秀吉面带死相,已经昏过去了。 (主上!) 三成心中大喊。在三成看来,誓言书确实写下了,然而,以大老为首的二百余位大名,都是只为自身利益而活动的人。能回报秀吉这位老人期待的,除我石田治部少辅三成,再无别人了。 (主上!) 三成落泪了。 (只要有我三成在,决不允许大权被家康窃去,请放心!) 他暗自发誓。但心中之言不知秀吉能否听见,秀吉一动不动地躺着。三成向这位半成尸体的主上发誓。通过发誓,一种甘美的感动流遍了三成的全身。 庆长三年八月十八日夜里,秀吉咽气了。确切时间是夜里何时?滑稽的是,这位喜好热闹的英雄,很讽刺地,谁都没察觉,不知何时撒手人寰了。 “啊!已经归天了!” 丑刻(夜里两点)已过,医官曲直濑法印不由得高叫了一声。法印慌忙握着秀吉的手,血已经冰凉了。留在病房里的人,当夜有十几个。包括三成在内的五名奉行皆在,但谁也没察觉。 “拿永别水来!” 三成镇静地下令。这是几近冷酷的干练官吏的声音。可以说,三成的活动由这一瞬间就展开了。 “肃静!我分别通知。” 三成在屋内一角说道。他身边巨大蜡烛的火苗,似乎象征着三成幽暗的激情。 “五奉行间早已商量过,太合殿下仙逝一事,不可走漏风声,此事就秘藏于此刻在场的每个人心中。不消说,也不能告诉大名们。” 这是因为考虑到海外征战军旅。秀吉的死讯若传到敌对的明朝和朝鲜,讲和与撤军必将十分困难,以加藤清正和小西行长为司令官的前线将士,将陷入困境。事实上,多亏这道密令,岛津军和小西军刚撤退,消息就传到了敌军阵营,明朝将领咬牙懊悔不迭。 “但是,治部少辅,遗体如何处理?” 五奉行中最年长的浅野长政问道。再保密,遗体也必须处理呀。 “你忘了吗?这事也商量过呀。现在就由我们亲手秘葬。” “亲手?” “正是!” 三成唤来同僚前田玄以,问道:“准备妥当否?”所谓准备,即准备运遗体的轿子。 “嗯,已令轿子在本丸下面等候。” 僧侣出身的五奉行之一前田回答。 “那么,按既定方案,你和高野山的兴山上人将遗体背下去吧。” “遵命。” 前田玄以低声回答。 运遗体的人里,高野山的老僧兴山上人,秀吉病逝时他也在场,秀吉生前喜爱其才。兴山上人有个稀奇的饮食习惯,主食仅吃树上结的坚果和水果,世间称他为“木食上人”。此刻,运遗体的兴山上人也点头说道: “遵命。” 遗体运到京都阿弥陀峰,此为“东山三十六峰”之一。秀吉生前已暗中决定在山顶建墓,病卧期间已经开工。当然,这不是一座能避开世人耳目之墓,由于山麓有秀吉建起的大佛殿, ——扩大寺院范围。 便以这个名目,山巅开工建墓了。 “枕边经”等一应送终宗教仪式及毕,前田玄以跪拜遗体前。 “我陪伴殿下。” 言讫,前田玄以抱起遗体,背了起来。看上去酷似背着活着的秀吉换病房,通过了若干道檐廊,来到本丸门口。门前高台上放着轿子,遗体置入后,前田玄以的家臣当轿夫。未配仪仗队。轿子两旁只跟随着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前田玄以和木食上人。人们被阴雨浇得浑身湿淋淋的,脚底吧唧吧唧地下着缓坡石阶。 秀吉终年六十三岁。 如此奇妙的密葬方式,是按照秀吉对五奉行留下的遗言进行的。就连城下百姓的葬礼也不至于这般凄惨寒酸。三成伫立雨中,一动不动,凝望着逐渐远去的那根火炬。 (这就是曾经亲率二百余位大名、统治六十余州、执掌天下政权者的葬礼吗?) 三成心生感触。如此葬礼滑稽且悲痛。然而,三成并不感到滑稽。当火炬的光点终于消失在林间的时候,三成眼泪爬满双颊。 (一个不幸的人。) 三成这样思忖。秀吉一手平定乱世,建立了史无前例的统一国家。但他遗孤的将来,是无限的忧愁,遗孤的葬礼将会比匹夫的葬礼还要寒酸。 (这一切,都因为有家康在!) 尽管顾及海外征战军旅,葬礼才如此安排,但三成在情感上不能不这样前思后想。 …… 天亮之后,三成对家康采取了意外的手段。他让人将噩耗偷偷告诉了家康。 “不可走漏风声”,这是秀吉死后,五奉行于密室商定的秘密事项,相互间都交换了誓言书。此时,浅野长政抬起闪着白光的眼睛问道: “治部少辅,连德川大人也不通知吗?” 接着,他又补充道: “德川大人可是首席大老啊。是秀赖公的代理官。不通知到,将来会生出麻烦的。” 三成只回答一句话: “一切遵从遗令!” “遗令”的权威令浅野长政闭上了嘴巴,唯有眼睛还闷着狡猾的光,敏捷地窥视了一下其他三名奉行的脸色。 (差人先去通知家康吧。) 浅野长政想读出这样的结论。其他奉行缺乏底气,垂首下视。他们大概害怕自己给今后的家康心中留下坏印象。 (胆小的狸子们!) 三成冷峻地瞅了一下同僚的神情,他一眼看出,只有浅野长政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 “此人吃里扒外吧。” 浅野长政早就出入家康宅邸,暗中代表家康的利益,公门这边一有事,他就立即跑去禀报家康。这是长政的“游泳法”。 (好!) 三成拿定主意,目送秀吉的“轿子”下了石阶后,转身唤来家臣八十岛道与(助左卫门),命令他: “你去德川大人宅邸,通知太合殿下今晨已经归天了。” 天已黎明了。道与一身雨装,斜戴着斗笠,出了本丸。 (让你看看我的智慧!) 三成很自豪。他想,家康接获三成报讯,必定会感到意外。同时对自己派阀的重要耳目长政却保持沉默,则心生不快,多疑的家康会开始怀疑长政。(事情确实按照三成的计谋发展,后来,长政有一段时间受到家康的残酷迫害。) 八十岛道与下了本丸,跑过若干条石阶路,出了大手门,看见前来登城的家康队伍。不消说,家康毫不知晓已经发生大事。他登城是例行公事,探望秀吉。 八十岛道与向随从的头领报上自家身分,得到准许,靠近轿子。恰巧家康拉开了轿门,道与对家康嘁嘁喳喳一阵耳语,家康颔首,致谢,打发道与回去了。然后,他的队伍原地不动,考虑了片刻,然后命令: “不登城了,归宅!” 雨中,队伍向后转,背向城池,面朝宅邸。轿中的家康难抑胸中颤栗的激动。随着秀吉这一死,自己从隶属者的立场解放了。 (今晨开始,时代变了。) 家康坐在窄小的轿子里,咬着指甲,再三如此思量。而且他先琢磨今天应当有何举动。队伍回到宅邸之前,他琢磨出眉目了。进了宅邸,即刻唤出嫡子中纳言秀忠,说明了今日的事变,命令道: “今日你从伏见动身回江户,做好军备。要做到一旦接获紧急通知,立刻能向上方发来五万大军!” 世间的动向另当别论,可以说,家康的战斗从这一天就开始了。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博多的清正 秀吉去世第四天,两名急使出了伏见城,奔向朝鲜。使命是传达命令: “驻朝军队急速讲和,立刻撤退!” 这两名使者都是秀吉的心腹家臣,一是美浓高松城主、年禄三万石的德永式部卿法印,他是僧侣出身的老武士;另一个是秀吉的旗本、年禄五千石的宫木丹波守。出发前,两人再三受叮嘱: “对我方将士,也不可泄漏太合的噩耗!” 急使出发五天后,三成也离别伏见城,奔向博多。要务是在博多港迎接由朝鲜撤军归国的将士,处理复员事务。 “治部这厮走了。博多要热闹起来了。” 伏见的德川宅邸里,对家康说这话的,是他的谋臣本多正信老人。 “此话怎讲?” 家康擅于听人讲话。这种人用古琴比喻,他相当于演奏家。老臣正信则是古琴,只有被家康巧妙操纵才会奏出美妙的声音。 “军中诸将,以加藤清正为首,都对治部这厮怒火满怀。清正气冲牛斗,声称要生啖治部的肉。并且刚从战场归来,性格暴厉。哇哈哈哈……” “你笑为哪般?” “这有何奇怪,那两个人会演出‘犬猿大战’的。” “或许吧。” 家康发出了苦笑。 “主上为人也挺坏的。佯装不知,却做着颇有意味的事。是主上让那混蛋才子南下九州博多的吧?” 这是事实。家康是秀赖的代理官和首席大老,出于职务性质,家康和同僚前田利家联名,向身为奉行的三成下达了命令。 “事实仅是如此,此外别无用意。令他担任主管撤军业务的总指挥。当今天下除了三成,再无人堪当此任。出于这种意义,派他去了博多。” “啊,结果该当如何?”正信看透家康内心所想,得意得搬弄口舌。 “归根结柢,在博多上演的狂言剧,值得一看哟。” 正如正信所言,三成作为秀吉的秘书长,与秀吉的诸位野战将领关系非常不睦。举例如下。 那是秀吉健在的时候。 ——监督朝鲜战场上的诸将作战。 三成领受秀吉这道命令,抵达朝鲜。当时军中有国内派来的黑田如水担任军监。如水名曰官兵卫孝高,后来成为筑前福冈藩主的鼻祖。如水的父亲是播州名曰小寺家的小大名的家老。后来,如水跟随秀吉,作为秀吉的名参谋长协助创业,是身经百战的老人。 一次,秀吉和近臣闲聊,谈论英雄豪杰。 ——我死后,诸位认为,何人能取得天下?这是助兴的游戏,所以不必顾忌,畅所欲言。 秀吉忽然这样提议,众人都来了兴致。有的说,是德川大人吧?有的说,不,蒲生氏乡大人更卓越;有的说,不,论善于作战,还是前田利家大人。如此这般,列举许多人名。秀吉一一否定,然后表态: “是跛子黑田!” 如水年轻时代患过梅毒,长着一颗斑秃的脑袋。他曾入敌城囹圄,因而脚有残缺。秀吉称他“跛子”。这一爱称包含了他对如水天才的始终嫉妒与喜爱。 后来如水听到秀吉此言,心中暗忖: (太合怕我。) 因此,如水感到了自身的危险。为明哲保身,他将权力让给长子黑田长政,迅速宣布引退。如水是他隐居时的法号。 却说在朝鲜的三成。他必须和同是秀吉辖下的官员大谷吉继、增田长盛一起,去和军监如水一起召开军事会议。于是,他们造访黑田如水位于东莱的宿舍。如水的家臣传达道: ——石田治部少辅大人惠临。 这时,为了消磨战争中的闲暇,如水正在下棋。 “甚么?是石田吗?他来此有何贵干?” 如水的视线没离开棋盘。 “说是协商军事会议。” “甚么?军事会议?” “啪”,如水下了一颗棋子。如水是穿过了战国风云的老人,眼下虽说颇不得志,内心却有个想法——“是老子让太合打下了江山”。因此,他不喜欢秀吉在天下安定后提拔起来、令大名畏惧的官吏三成。 (是那个黄毛小子呀。) 如水心怀这样的想法。偏偏此时下棋的对手又是与三成不睦的浅野长政。 “弹正(浅野长政)呀,治部亲自来召开军事会议。” “哼,孺子懂啥!” 长政也没停止下棋。 “让他们先到别的房里等候!” 如水下令后继续对弈。对局刚开始,一时半刻不能结束,好不容易下完了。 “对了对了。还让治部等着呢。” 二人赶来一看,三成不见了。早就顿足离席回去。三成不能饶恕如水的无理。他有一颗傲慢、易被耻辱伤害的心;对于非正义和怠慢,他有一颗近乎病态追究到底毫不饶恕的心。 (我奉太合之命,前去召开军事会议。如水看我年轻,态度轻慢。他轻慢我,就等于轻慢太合!) 三成以这种推理禀报秀吉。此外,如水是个英雄气质的男人,在军中往往独断专行,做了不少超出秀吉命令的事。 “怠慢职务,而且违反命令之事也很多。” 三成向秀吉这样报告。三成的报告从性质上看,重视“事实”。而这种毫不带私情的报告方法,在如水看来,就是“谗言”。如水回日本后,想拜谒秀吉,秀吉却拒绝接见。 ——跛子的脸,我不想看! 秀吉这样表态。于是,如水回到了自己平素的居城丰前中津,正在闭门反省之间,迎来了关原会战。 “三成这厮,依仗受太合之宠,频进谗言。” 这种流言,在以清正为首的反三成派诸将之间,形成了定论。清正认为,黑田如水的悲剧就起因于三成的谗言。对此,他像自己的事一样怒火中烧。靠着对三成的憎恶心理,他们逐渐团结起来了。 清正不愧身经百战磨练的武将,具有极其善于建功扬名的特点。第一次朝鲜战役时,小西行长和清正分别担任第一军和第二军的司令官,分兵两路北上,激烈竞争,“皆快马加鞭前进,看谁先攻进京城!” 这场竞争,清正晚抵达一天,输了。他率领大军来到京城时,城墙上只见小西的旗帜迎风招展。 ——本该老子赢啊! 他切齿不服,顿时心生一计,当场派急使奔往身在肥前名护屋大本营的秀吉之处,禀报道: ——我军某月某日,进入京城。 没有使用“最先”和“先攻进城池”等谎词。虽然如此,至于小西行长何日入城的事实,只字未提。对清正来讲,侥幸的是行长的使者尚未抵达名护屋,秀吉完全相信是清正先攻进了城池。 “虎之助,你这小子干得漂亮!”秀吉向清正发了感谢状。 对此,三成一一做了事实调查后,向秀吉报告: “那是错的!” 三成异常的正义感与弹劾癖,也浓烈地表现在这件事上。此外,关于军情调查,三成这样报告: “作战失败和分歧,皆因为清正对行长的不协作。照此下去,统一作战只是画大饼。敌方嘲笑日军内部同伙分裂,他们喜气洋洋。” 三成连俘虏的证言都一一说出来了,提供为秀吉的判断资料。身为秘书官,这样做理所当然。但是,这对前线作战部队的感情却伤害不轻。三成弹劾清正的如下罪过: 一、清正与协同部队长小西行长多年不和。他认为“老子的作战意图和行动没有必要告诉药商(行长)。”由于清正凡事都保密,作战成为一盘散沙。 二、清正的家臣、足轻三宅角左卫门,盗窃了来到釜山府的明朝正使李宗城的物品后逃跑了。这是清正对部下监督不严。 三、清正在致明朝的外交档中,未经许可,擅自使用了丰臣姓,署名丰臣清正。 凡此种种,皆是干练的官吏三成必须报告的“事实”;但对于清正来说,则是不堪忍受的。 秀吉听了三成的报告,大怒道: “虎之助这混蛋,只热衷于自己的武勇虚势,破坏了整体方策!” 为察明他的罪责,秀吉遣人赴朝鲜,把他叫回来。清正很悲痛,当时他正从事晋州城的修建,便将此事转交锅岛信浓守负责,自己仅带了极少的随从,经海路回大坂,立即去伏见,拜访了五奉行之一的增田长盛,请求道: “殿上情况,请对我讲一讲。” 增田长盛正要回答的时候,清正亢奋起来。 “有进谗言者,此人就是石田治部少辅。他和敝人多年来不睦,所以,他在太合面前说了我的各种各样的坏话。” “非也。” 长盛回答。长盛的性格不善于旗帜鲜明表达己见。他认为,说坏话与事实与否并没有绝对关系。 “大人是知道的,几年来,敝人在朝鲜备尝辛酸,一直比谁都更尽忠尽义,本应受到嘉奖,却落到今天这地步,不知如何说才好。尊意如何?” 清正的语势激烈。长盛点头说道: “清正大人最近数年来尽忠征战,天下皆知。迟早太合殿下会知道的。在此之前,与石田治部少辅和解吧。此可谓是识时务者,能够理性分辨的人。在下不才,愿为二位和好居间调解。” “甚么?与治部少辅那厮和解?!” 清正下巴的胡须抖动着。长盛这深谋远虑的高人挥手制止道: “缘何这般讲话。当今天下,敢说‘治部少辅那厮’的人,即使在大大名中间,也没有啊!” 长盛强调,三成是如此程度的实权派。长盛说,三成是秀吉信任的秘书官,“先与他和解,是一个老成者的聪明选择。”但是,清正是个单纯而剽悍的实战家。 “八幡大菩萨,实所照鉴!” 他声嘶力竭大喊。 “我清正终生不想与治部少辅那厮和解了!纵然就这样被下令切腹,也决不向那家伙开口!” 清正的怒吼不仅冲着三成,也冲着对面坐的长盛。 (这家伙也是太合的亲信。仔细想来,与治部少辅那厮是一丘之貉。) 清正这样认为。他越来越生气,说道: “总之,大人也令我心不畅。我们在战场上历尽苦辛,回到伏见城下,过自家门前而不入,人不解征衣就到府上拜访。但是,大人的态度如何?我登门拜访,一般人都会到门口迎接。‘主计头(清正),归途一路平安吧?战场如何?挂过彩没?在军营中身体可好?’这些话至少应问候一两句。大人如何,那是接待沙场归来者的礼仪吗?端坐客间,让我进来,晃着脑袋,连一句安慰话都没有,到底何故?” 清正站了起来,身高六尺二寸。 “与这般不知礼仪的大人协商事情,是我的过错。现在咱们绝交!” 长盛张口结舌地望着清正。清正顿足离席,扬长而去。 如前所述,黑田如水、浅野长政、加藤清正对三成恨之入骨,共同的“憎恶”促使他们结党。增田长盛尽管是胆小谨慎的文官,也厌恶“清正那混蛋”。近来,长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