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农民
[book_author]莱蒙特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583472
[book_dec]波兰作家莱蒙特的代表作。为了全面描写农民生活,作者把小说分为《秋》、《冬》、《春》、《夏》四个部分。 故事以富农马捷伊·包雷诺的家庭纠纷为基础,围绕他和儿子安捷克的紧张关系展开。安捷克爱上继母雅古霞——包雷诺的年轻妻子,这使本来就很紧张的父子关系更加复杂化了。 小说的另一条线索是贫农为了森林的产权同地主富农展开的斗争。这条线索发展的高潮是广大农民同地主富农发生的武装冲突。搏斗中安捷克杀死了打伤包雷诺的守林人。这个行动使父子二人言归于好。后来安捷克继承了包雷诺的土地,并且割断了对雅古霞的爱情。这样,安捷克便由一个地主富农阶级的贰臣逆子变成了这个阶级的孝子贤孙,由一个反叛者变成了同他父亲一样的“精明强千的主人”。 小说展现出一幅广阔的农村生活画面,揭示了农村中复杂的阶级关系,作品人物中包括富农、中农、贫农、雇农和乞丐。作者同情贫农对地主富农怀有的刻骨仇恨。 小说富有戏剧性,对话生动活泼,对农村生活和农民风习描写得尤其鲜明而有生气。 这部小说荣获了1924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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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秋季
[book_title]一
“赞美耶稣基督!”
“永远永远——什么,我的好爱嘉莎,你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流浪?”
“到外面的世界,神父,到外面广阔的世界。”她说着,手杖由东向西挥了一下。
神父的目光不知不觉转到那个方向,面对西天眩人的太阳,却把眼睛给闭上了。然后他压低嗓门,用稍带犹豫的口吻说:
“是克伦巴一家人赶你出门,还是你们斗嘴了?”
她略微挺胸,先看看四周空旷的秋原和果园环绕的村庄,才开口回话。
“不,他们没赶我出门……怎么会呢?他们是好人,又是我的近亲。至于说斗嘴,没那回事。”
“我自己觉得该离开,如此而已。‘宁愿跳入深渊,不能挡别人的车道’……所以我得离开,这里没有活儿给我干。冬天快到了,那又如何呢?我不干活儿赚饭吃,能叫他们供我吃供我住吗?何况他们的小牛刚断奶,小鹅晚上也得歇在屋内,因为天气渐渐冷了。我得让出空间,唉,畜生也是上帝创造的……不过他们是好人。夏天他们至少收留我,不吝惜给我一处屋角和一口粮食……冬天我就到外面的世界,求人施舍……我所需不多,那一点东西好心人会赏给我的。加上主耶稣的帮助,我可以捱到春天,而且还可以存下一点钱粮。当然,甜蜜仁慈的耶稣不会遗弃他可怜的子民的。”
神父用坚决的口吻向她保证:“不,不会的。”并静静塞一枚小银币给她。
“谢谢,谢谢,上帝保佑神父!”
她深深鞠躬,颤抖的脑袋垂在他膝前,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滴下,多皱的老脸宛如新犁过的秋田。
神父觉得心慌意乱。
“走吧,上帝保佑你一路顺风。”他结结巴巴地说着,扶她起来。
她以战栗的双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抓稳头陀袋和尖头拐杖,沿着车印很深的大路走向森林,不时回头看看村子。正在挖马铃薯的田地,以及麦梗上低飘的多处牧人炊烟。
神父本来坐在一架犁田机的轮子上,现在又回去坐好,拿了一撮鼻烟,打开每日祈祷书来看;但他不时由红色字体间抬起双目,浏览秋日祥和的风景,或凝望湛蓝的天空,或瞥视推犁干活儿的长工。
他嚷道:“嘿,瓦勒!犁沟歪了!”并坐直起来,两匹健壮犁田灰马每走一步,他的目光都紧追不舍。
他再次低头看祈祷书,嘴唇喃喃嚅动,但是目光不知不觉又转向马儿,或者新畦里伸长嘴巴、小心翼翼跳动的一群乌鸦,每次鞭子一响,或者马儿转身,它们就飞起来,然后重重落在犁田机后方,在刚翻起的焦土块上磨磨尖喙。
“瓦勒,轻轻打一下右边的母马,它落后了。”
矫正之后,他笑着看它拉得匀匀整整,两匹马走到路边,他跳起来拍拍它脖子一一畜生把鼻子伸到他面前,怡然吸气,回报他的抚摸。
“嘿——达——啊”这时候瓦勒唱起歌来。他由田畦里拖出银晃晃的犁头,熟练地耸起犁田机,掉转马头,再把亮晶晶的犁铧插入田地。鞭子一响,马儿开始拖,最后横木又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它们继续走,犁过大片的土地,田地和马路呈直角,顺着斜坡下去,很像粗大麻的纺织品,一直斜向红黄果树叶之间若隐若现的低洼村舍。
时近秋末,但是天气还很暖和,叫人昏昏欲睡。太阳热烘烘的,高挂在西南方的森林上空,使灌木、梨树、甚至又干又硬的土块映出有力又清凉的阴影。
空气中满是说不出的香味和宁静感,最近收割过的田地上空布满金色的阳光,蔚蓝的天空零零落落浮着巨大的白云,宛如被风摧折的大雪块。
极目望去,下面是黄褐色的田野,构成一个巨大的盆地,由深蓝色的树林镶边,一条河流像阳光下闪烁的丝带,亮晶晶蜿蜒在两岸的赤杨和柳树之间,在村子里形成一个长圆的水塘,然后穿过丘陵中的裂缝往北流。小村庄在谷底,环湖而立,阳光照着果园的各种秋色。长长的垦殖地从村尾一直分布到森林边缘,灰色的田野间有羊肠小径,上面长些梨树和山楂树普遍的灰色零零落落夹杂着一块块开有香花的金黄色扁豆园,或者小溪的暗银色干河床;或白杨一行行耸立的沙路,直达山丘和树林。
神父静观这幅风景。不远处有一阵长长的牛叫,搅得乌鸦往上飞,斜飞到马铃薯采掘区,振动的黑影跟着掠过播种播到一半的田地。他用手半遮住眼睛,眺望阳光和森林的方向,看见一个小女孩向他走过来,用绳子牵着一头红色的大母牛,她走近说:“赞美耶稣基督!”想绕路来吻神父的手,但是母牛硬拖着她走,又哞哞低叫。
“你是不是要牵它上市场?”神父问她。
“不,只是到磨坊主那边去推磨。安静一点,你这瘟牛!你中了邪啦?”她气喘吁吁叫道,想控制牲口,但是它拖着她,双双消逝在一团尘烟里。
过了一会儿,沙路上有一个犹太拾荒人跋涉而来,手推一辆载满东西的矮车,不时地停下来喘气。
“摩什克,有什么消息?”神父嚷道。
“什么消息?对关心的人来说是好消息。赞美上帝!马铃薯很多,黑麦和卷心菜的收成都不错。有马铃薯、黑麦和卷心菜的人好极了。”他吻吻神父的袖子,调整手推车的背带,现在顺着缓坡下行,步履轻松多了。继他之后有个瞎眼的乞丐沿着路中央走来,脚步拖拖拉拉,扬起漫天的灰尘,用绳子牵一条胖狗来领路。接着一位小伙子拿着酒瓶从森林边走近,他看神父在路上,连忙躲开,抄田问小径走向村庄酒馆。
此外还有一位邻村的农夫要上磨坊,一位犹太女人赶一群鹅,都打这边经过。各自赞美上苍。神父跟他们说了几句好话,又用和善的目光看看他们,他们继续往前走。
现在太阳快下山了。神父站起来对瓦勒大声说:“你犁到桦树那边,然后收工回家。别把牲口累坏了。”
他走田间小径,低声念祷告辞,不时以深情又明亮的双眼环顾四周的景色。穿红衣服的农妇们在马铃薯采掘区干活儿,箩筐里的收成咕噜咕噜倒进板车。处处有人犁田,准备播种。犁过未耕的土地有一群花斑母牛在吃草。谷物的叶子已经萌芽,某些灰色的土地开始呈现红扑扑的色泽。细细修剪过的茶色草地上,白鹅像雪花般浮现。一头母牛在远处低叫。有人点了火,长长的蓝烟在麦田上空拖曳。另外一处地方有犁田机运转,后面跟着一团模糊的尘烟,落在山脚下。烟雾下有个光头赤脚的农夫宛如从云端出现,腰间缠一块装满谷粒的布,优哉游哉地走着,抓起一把又一把的谷粒,安详地撒遍大地,活像赐福给子民。他走到犁好的田地末端,掉头慢慢登上斜坡地平线,先浮出他的一头乱发,然后是双肩,最后全身都出现了,仍是那副庄严的姿态,将福佑的种子播撤在地面,把它当做神物——金色的种子呈半圆形落在他四周。
神父的脚步愈来愈悠闲,一会儿停下来喘口气,一会儿看看他的两匹灰马,一会儿凝视几位用石头砸大梨树的男孩。他们成群跑到他身边,双手背在后面,纷纷吻他祭司袍的袖子。
他摸摸孩子们的黄发,说了几句告诫的话:“当心别把树枝折断了,否则你们明年一颗梨都吃不到。”
有一个小孩胆子比别人大,他说:“我们不是用石头砸梨子,树上有红脚乌鸦的鸟巢。”
神父笑眯眯地走过去,很快就来到掘马铃薯的农人中。
“上帝保佑你们工作顺利!”
“愿上帝酬赏你!”他们齐声说着,都向他们爱戴的神父行吻手礼。
“我猜今年天主给我们大量的马铃薯。”他说着,将打开的鼻烟盒送到男人面前,他们恭恭敬敬地接受了,但是忍住不在他面前抽。
“是,马铃薯大得像猫头,而且每一株的产星都很多。”
“啊,那猪仔会涨价,你们都想抓几头来养。”
“已经够贵了。去年有猪瘟,我们甚至得到普鲁士去买。”
“是啊,是啊。你们在掘谁家的马铃薯?”
“咦,当然是波瑞纳家的。”
“我没看他跟你们一起掘,所以不敢确定。”
“爹跟我丈夫在森林那边。”
“噢,你在呀,汉卡,近况如何?”他转向一位头缠红巾的美少妇说。她满手泥巴走过来,用围裙包着脏手,抓起神父的大手来亲一下。
“我收获时节施洗的小男孩好吧?”
“上帝保佑神父。他健壮又活泼。”
“主与你们大家同在!”
“也跟神父同在!”
他向右走,墓地就在那边,靠近一条种满白杨的道路,展现在村子另一头。他们闷声目送他好一会儿,等他削瘦而略微弯曲的背影穿过矮石篱,进入黄黄红红的桦树和枫树叶遮掩的附属礼拜堂,他们才开口说话。
有一个女人说:“全世界找不到更好的人。”
“是啊,真的。”汉卡一面附和,一面将满箩筐的马铃薯倒在新田畦和干麦茎上的一个黄色薯堆里。“上级要把他调到城里去,爹跟社区长去求主教,他们才没调他走。挖呀,你们,挖呀,天快黑了,田地也快掘完了。”
他们又默默干活儿。四处只听见锄头嘎吱嘎吱挖着硬土的声音,不时夹着钢铁敲打石头的声音。
干活的人不到二十个,大部分是老太婆和长工。不远处架着两副交叉杆,两个婴儿裹在襁褓中,正在吊床里摇来摇去,偶尔哇哇哭几声
过了一会儿,雅固丝坦卡说:“哎,老太婆就这样出门流浪去了。”
“老太婆?谁?”安娜直起身子问她。
“谁,爱嘉莎老婆婆呀。”
“什么,去讨饭?”
“当然是去讨饭了,不,可不是去游山玩水。她替亲戚做苦工,侍候他们整个夏天,现在他们竟让她走——去呼吸新鲜的空气!明年春天她会回来,带回好几篮糖和茶,外加一点现款。噢,到时候他们会喜欢她,让她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叫她不必干活儿,只管休息。噢,是的!他们会叫她‘阿姨’,把她的最后一文钱骗光。到了秋天,屋里又容不下她了——连走廊都没地方,甚至连猪舍都没有地方。唉,这些吸血的亲人!这些没有人性的畜生!”
雅固丝坦卡说时,情绪激动,脸色发青。
有位歪脸的老员丁说:“你看,俗语说得真对:‘寒风老是对着穷人吹’。”
汉卡连忙打断他的话:“喏,好乡亲,挖吧。”她不喜欢话题的方向。但是雅固丝坦卡耐不住沉默,马上抬头说:
“帕奇斯兄弟——他俩的年龄渐渐大了,头发稀稀的。”
另外一个女人插嘴说:“但他们还是未婚的单身汉。”
“这里也有很多女孩子一天天长大,或者被迫到别的地方帮佣!”
“但是他们有二十多英亩的田地,另外还有草地在磨坊那一头。”
“是啊,不过他们娘肯让他们娶亲吗?他们若结婚,她岂肯让他们分财产?”
“是啊,那谁来挤牛奶、洗洗涮涮、照顾田庄和猪仔呢?”
“他们得替母亲和雅歌娜管家。否则雅歌娜怎么能当大家闺秀?真是高尚的淑女,老是打扮、洗脸、照镜子,一天到晚梳头扎辫!”
雅固丝坦卡恶意冷笑说:“而且找人跟她同床——随便哪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都可以。”
“约瑟夫·班德赫派‘求婚代表’送伏特加酒到她家,但是她不肯嫁给他。”
“娇宠的疯丫头,该死!”
“老太婆也是,老是上教堂,照祈书祷告,哪儿有教区狂欢节,她就上哪儿!”
“她照理该算女巫。请问,谁害瓦夫瑞克的母牛不出奶?还有,啊,亚什克的小男孩偷了她家果园的梅子,她喃喃咒他几句,他不是马上患乱发病,手脚歪斜,身子萎缩?”
“噢,一个地方住有这种人,上帝怎么会赐福给大家呢?”
雅固丝坦卡说:“以前我还替我爹看牛的时候,大家常把这人赶走……是的,对她们没有害处,她们自有保护者。”然后,雅固丝坦卡力压低嗓门,斜睨了最前排猛挖猛掘的汉卡一眼,跟邻居们说起悄悄话:“头一个会保护她的就是汉卡的丈夫,他在雅歌娜后头跟来跟去,像一条狗似的。”
“行行好!拜托你闭嘴。你告诉我们好可怕的消息!哎!这是冒犯上苍,是罪孽!”长舌妇们低声对她说,并继续弯身掘马铃薯。
“难道只有他一个?咦,小伙子全都在追她,像猫儿追逐同类。”
“说真的,她很漂亮,丰满得像养分充足的小牡牛,面孔自得像乳膏,眼睛美得像亚麻花。而且很壮,很多男人还不如她壮哩。”
“她除了吃饭睡觉还做什么?难怪她长得标致。”
她们把箩筐里的东西倒在马铃薯堆上,沉默了好一段时间。后来话题转到其他方面,直到波瑞纳家的女儿幼姿卡从村子跑步穿过麦田,她们才闭上嘴巴。她跑过来,气喘吁吁,大老远叫道:
“汉卡,回家,母牛出了问题!”
“我的天哪!哪一头母牛?”
“红白花。”
汉卡舒了一口气。“老天!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是我的牛。”
“怀特克刚刚才牵回家,森林管理员把他们赶出树林。它跑得太快——肚子太大了——在牛舍外面跌一跤。它不吃也不喝,只打滚和吼叫。老天爷!”
“爹回来没有?”
“不,还没有。噢,主啊!这么好的母牛!每次挤奶,它的乳量不止一加仑。噢,来一下,快!”
“好,马上来!”
她立刻由吊床般的布巾里抱起婴儿惶然走开,先前为工作而用围裙将衣裳卷塞到膝部,如今忘了放下来。她跟在幼姿卡后头,白皙的双腿在田地间忽隐忽现。
掘马铃薯的工人两腿夹着锄头做事,进度减慢不少,现在没有人催他们或者骂他们了。
太阳已落到西边,红艳艳的,仿佛因飞奔而发热,像一个大红球挂在又高又黑的森林顶端。暮色渐浓,摊在景物上空,映满田畦,躲在沟渠里,聚集在密林下,慢慢洒遍大地,抹去一切色泽,最后只剩树梢、教堂屋顶和尖塔发出壮丽的光彩。很多佣工已经拖着脚步回家了。
人声、马嘶、牛叫和车子的咔咔声愈来愈响,充满了宁静的夜空。不过,教堂的钟楼接着敲出奉告祈祷钟。一听到大钟宏亮的震荡,这些杂音都静下来,到处只听见人低声祈祷,像模糊的落叶声。
现在牧童又唱又嚷,纷纷把牛赶回家,乱糟糟一大群,沿路掀起好大的灰沙,尘雾中只偶尔看见粗壮的牛角和牛头。
羊也到处咩咩叫,一群雁儿飞离牧草地,隐没在西天的红光里,听到它们尖锐的啼叫,才知道它们正在飞。
“可惜红白花怀了小牛。”
“幸亏波瑞纳家并不穷。”
“损失这么好的牲口,还是很可惜。”
“波瑞纳没有太太,他的一切财产都由筛孔慢慢流失。”
“因为汉卡不会理家,你知道。”
“会,她会理家——为她自己。他们跟父亲住,只当自己是长工,每个人都留心由他手上刮来的东西。至于波瑞纳家的财产,让狗去看管吧!”
“幼姿卡是小孩,又什么都不懂,她怎么办呢?”
“啊,波瑞纳老头还不如把土地交给安提克,是不是?”
雅固丝坦卡热烈反驳说:“是啊,真的,然后靠他们给他的一小份津贴过日子?瓦夫瑞克,你年龄不轻,却是大傻瓜。嗬,嗬!波瑞纳还很壮,说不定会再娶。他若把一切财产交给儿女,才是笨驴呢。”
“他很壮,却超过六十岁了。”
“别担心,瓦夫瑞克,只要他开口求婚,哪一个女孩子都肯嫁他。”
“他已经死过两个太太了。”
“但愿他有机会安葬第三个,上帝保佑他!他活在人世的时候,千万别给儿孙一块土地——不,一尺都不能给。臭尸!他们会给他很好的衣食,他们会的!逼他下田干活儿,不然就挨饿,不然就大老远去讨饭!是的,把你的财产移交给儿女吧,他们给你的钱只够买绳子上吊,或者在脖子上绑一个大石头!”
“好啦,天色渐渐黑了,该回家哕。”
“是啊,时间到了,太阳要下山了。”
于是他们赶快扛起锄头,拿着箩筐和饭菜桶排成一列走上小径,雅固丝坦卡老是出言跟自己和别人家的儿女作对。
有个女孩子顺着同一方向回家,不过走的是另一条小径,赶一头母猪和几头小猪,用尖嗓门唱道:
噢,不要走近篷车,
也不要把玩车轴,
更别让小伙子吻你
无论他说什么!
“听那白痴乱叫乱嚷,活像被人生生剥皮似的!”
[book_title]二
这时候,很多人挤在波瑞纳家的院子里,院子三面环着农舍,另外一面以果园和道路隔开。红白花母牛躺在牛舍前的肥料堆上打滚,几个女人纷纷提出意见,讶然望着大母牛。
一条两侧有脱毛斑块的老跛狗不时闻闻母牛,汪汪吠几声,不时又跑到围墙边,将爬墙偷看院内情景的男童和女童赶回路面去,一会儿却又走近躺在木屋附近的母猪,它正在喂四头小白猪吃奶,并轻轻哼叫。
汉卡到家,直接跑去看母牛,立刻着手摸它的面部和脑袋。
“可怜,可怜的红白花!”她泪流满面,哀叹好几声。
不时有女人推荐一种牛病的新药方。她们一会儿灌它盐水,一会儿从它下垂的****挤出黄乳。有个人建议用乳浆泡肥皂给它喝,另外一个人建议放血。但是这些万灵药对母牛都不灵光。它偶尔抬头,仿佛求助似的哞哞叫几声,眼白略呈粉红色的美丽大眼睛渐渐模糊不清。然后,它疼得筋疲力尽,垂下牛角和脑袋,伸出舌头来舔汉卡的手。
有个女人建议说:“安布罗斯帮不上忙吗?”
“是啊,是啊,他对病症懂得很多。”
“幼姿卡,跑去找他。他刚敲过奉告祈祷钟,可能在教堂附近。老天!爹回来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汉卡啜泣说,“但是不能怪我们!”
接着她坐在牛舍的门槛上,敞开丰满的白色胸脯,喂哇哇哭叫的婴儿吃奶,同时用恐惧的目光望着受苦的牲畜,预料波瑞纳快回来了,不安地看看围墙那一端。
几分钟后,幼姿卡回来了,说安布罗斯马上到,他跟着踏进屋。他年近一百岁,只有一条腿,靠拐杖走路,身子却挺得像箭杆。他的面孔又干又皱,活像春天的马铃薯,刮得干干净净,却有几道伤疤,头发白得像牛奶,长发绺掉在额头,或者垂到双肩。他直接走到母牛前面,仔细端详。
他说:“喔嗬!我看你们马上有鲜肉可吃了。”
幼西亚(即“幼姿卡”的正名)说:“噢,请你想办法让它复原!这头母牛身价超过三百兹洛蒂……何况又怀了小牛!帮帮忙!噢,老天!噢,老天!”
安布罗斯抽出一把小手术刀,在皮靴上磨一磨,向着天空看刀锋利不锋利,然后在红白花的肚子上割一下血管。没有鲜血往外喷,只有几滴发黑带泡沫的血水慢慢渗出来。
大家都站在附近,伸长脖子,凝神屏住呼吸。
他伤心地说:“太迟了!是的,这个可怜的牲口快要断气了。一定是牛瘟或类似的毛病。一看不对劲,你们就该马上派人去找我。这些女人!脾气暴躁,只会哭,该想办法的时候,她们只咩咩乱叫。一群母羊!”
他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再度看母牛的眼睛和舌头,血淋淋的双手在光滑的牛皮上擦一擦,转身要走。
“我不为它敲丧钟,相反的,你们的锅盆会哐啷响。”
“爹和安提克回来了!”幼姿卡连忙去接他们,这时候水塘那一端传来隆隆的车声,一辆长形的板车出现了,映着落日夕阳的红光,暗蒙蒙逼近。
她嚷道:“爹,爹!红白花快要死了。”他刚绕过水塘,安提克已经在后面下车,他们车上载的松树很长,不得不扶着。
“别胡说八道,浪费口舌。”他抽打马儿,咆哮说。
“安布罗斯为它放血没有效。灌它喝融腊也没有效。吃盐一点用都没有,一定是牛瘟。怀特克说林务官赶他们离开树丛,红白花突然躺在地上哀叫,所以他把牛牵回家。”
“红白花,我们最好的母牛!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样照顾它,恶魔叫你们下地狱!”
他把缰绳丢给儿子,手拿皮鞭跑过来。
女人纷纷退开。牛童怀特克刚才始终安安静静在屋里屋外做事情,现在吓得躲进花园。连汉卡都站在门槛上,困惑又悲哀。
波瑞纳老头盯着母牛好久,才嚷道:
“是的,它完了,全是她们害的!臭母狗!吃东西一叫就来,叫她们留神看家——休想!这么好的牲口!人只要一出门,家里就出灾祸。”
汉卡喃喃辩解说:“但是我一下午都在外面掘马铃薯呀。”
他气冲冲转向她。“你!你可曾留心事情对不对劲?你可曾在乎我的东西?这样的母牛不好找,是的,连贵族领地的田庄都找不到!”
他继续哀叹了一段时间,观察着母牛,想叫它站起来,又检查它的嘴巴。它呼吸沉重,喉咙有嘎嘎声,血液已不再流动,结成渣滓般的黑色硬块。
“怎么办呢?得把它杀掉,我至少要保住杀牛的一点利润。”
他下定决心,便走进谷仓拿镰刀,先用牛舍屋檐下的磨石磨几下,再脱掉大衣,卷起衣袖,着手做无情的苦差。
红白花好像知道死亡近在眼前,抬起沉重的脑袋,幽幽哀叫,喉咙被割了一刀,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汉卡和幼姿卡开始流眼泪。它的四肢抽搐了一两下。
老狗去舔渐渐凝结的血污。
安提克刚刚进来,怒骂哭哭啼啼的妻子:
“笨瓜,你有什么好哭的?爹的母牛是爹的损失,不是我们的损失!”
牛童怀特克把马儿牵到马厩,安提克动手卸马具。
波瑞纳老头在井边洗手,问他:“马铃薯的收成好不好?
他答道:“怎么不好呢?二十袋左右。”
“今天得搬进屋。”
安提克说:“那你自己搬。我累得半死,想睡觉。右边的马有一只前腿也跛了。”
“幼姿卡,去叫库巴别再掘了。让他套上小母马,代替右边那一匹,今天把马铃薯运回家。可能会下雨。”
波瑞纳气愤和屈辱不堪。他时时去看被宰的母牛,气冲冲咒骂几句。然后大步走过院子,探视牛舍、谷仓和所有的棚舍,因遭受损失而心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怀特克!怀特克!”他终于吼道,并解下腰间的宽皮带。但是怀特克没有答腔。
邻舍们都不见了,觉得他会为大损失而伤心,说不定会动手打人,而波瑞纳绝非不爱打架的人物。不过,他今天只咒骂而已。
他走向住屋隔着敞开的窗户叫道:“汉卡,弄点东西给我们吃。”然后走进自己的任处。
这栋房子是一般的农宅,由一条很宽的走道隔成两部分。后半部向着院子,四扇前窗则面向果园和道路。波瑞纳老头和女儿幼姿卡住在靠果园的那一边,安提克和妻儿住在另一侧,牧童和长工则睡在马厩里。
屋里现在暗蒙蒙的,因为窗户小,有屋檐挡着,加之前面有果树,光线不容易透进来。只见白墙上挂的一排排圣像的玻璃罩子明晃晃的。房间虽大,因为天花板低,有大横梁支撑着,又塞满各式家具,所以看起来显得小多了,只有靠走道那扇墙的屋檐形大壁炉四周有一点活动的空间。
波瑞纳老头脱下靴子,走进一间朦胧的凹室,把门关上了。他拉开一扇小玻璃窗的遮帘,小凹室立刻映满血红色的落日余晖。
这是一间小小的杂物房,堆满家用品。屋里钉了不少横竿,挂着许多条子布和波兰农夫穿的长外套,屋内有几堆灰色的纺纱线、脏兮兮卷成一捆捆的羊毛和一袋袋的羽毛。他拿起一件白色的农民长外衣和一条大红的皮带,然后在几个装满谷物的盆子里摸了好半天,也摸过屋角的一堆杂物下方——那儿乱糟糟堆着皮革和铁器。但是,他听见汉卡在隔壁房间里,连忙放下遮帘,又在谷物盆中摸索。
他的晚餐是一大锅肥肥的咸肉炖卷心菜,如今热腾腾搁在窗下的一张工作台上。菜香和旁边一大盘炒蛋的香味在空中融合成一体。
“今天早晨怀特克把牛牵到什么地方?”他边问边切一条大筛子般尺寸的面包。
“到贵族领地的小树丛,林务官赶他们走。”
“腐尸!是他们害死了红白花母牛。”
“是啊,它跑得太累太热,体内某一个器官发炎了。”
“这些乞食狗!我们有权利到那边放牛吃草。白纸黑字,用大得像公牛的字迹写得清清楚楚。但是他们老赶我们走,说我们没有权利到那儿。”
“他们这样对付过别人。他们会痛打瓦勒的孩子。”
“啊!我要上法庭,不然就去找官厅委员。若论它的身价,值三百兹洛蒂呢。”
汉卡说:“当然,当然。”她看公公对她的怒气减退了,不觉松一口气。
“告诉安提克,他们一载马铃薯进来,马上照料母牛——剥下牛皮,把肉切好。我到社区长家回来再帮忙弄。把臀肉挂在屋椽上,别让狗和害虫、害兽吃到。”
他吃完晚餐,起身换衣服准备拜望社区长,但是他觉得昏沉沉,很想睡觉,就倒在床上打个盹儿。
汉卡把餐具清开,不时到窗口偷看安提克,他正在屋前的门廊上吃晚餐。他斯斯文文地坐着,和大盘子隔着一段距离,一汤匙一汤匙在下吞,用力却懒洋洋刮着盘边。他不时望望水塘那一头,塘水亮晶晶呈现紫色和金色的涟漪,在夕阳下泛出珠光。一群大鹅像白云绕着彩虹,尖喙叽哩咕噜喷出一道道血红色的水珠。
村子里生趣盎然,挤了不少人。水塘两端的路上尘土飞扬,板车吱吱响,几只哞哞叫的牛立在及膝的塘水中,优哉游哉地喝水,抬起笨重的脑袋,水滴由下颔慢慢往下淌,像一串串蛋白石。这时候另一头有洗衣妇忙着工作,手上的衣槌大声敲着她们捶洗的衣物。
“安提克,拜托替我劈柴,我自己劈不动。”他太太怯生生说。这个男人动不动就骂她——不,甚至还打她哩。
他不答腔,假装没听见。她不敢再求他,自己去砍些她劈得动的木柴片。而他做了一天苦工,疲乏又郁闷,坐着眺望水塘另一端,那边有一栋大房子,白墙和窗户反射落日余光,看来很耀眼。一道石篱围着花园,墙上有几丛天竺牡丹随风款摆,在白墙背景的衬托下十分醒目,屋前有个高高的人影从果树下穿过,消失在走道中,看不出是谁。
安提克坐在门廊上,听见父亲的鼾声,狠狠咆哮几句。“老爷睡觉;你呀,长工,继续苦干,继续苦干吧!”
他又走到院子里,看那头母牛。
他对太太说:“是爹的母牛,但我们也有损失。”她已经劈柴去了,并走到库巴现在开回来的板车旁边。
“地窖还没准备放马铃薯,我们得随便倒在打谷场上。”
“但是爹说你得剥牛皮,在打谷场上肢解,由库巴帮你的忙。”
库巴用力推开谷仓的门,咕哝道:“牛身和马铃薯都放得下。”
安提克说:“我不是屠宰场的工人,竟叫我剥牛皮!”
大家不再说话,马铃薯在谷仓地板上咕咚咕咚响。
太阳下山了,但是血红和金色的余晖还模模糊糊映在池塘里,安静的水面微微抖动,泛出红色的闪光。
不久整座村庄化为黑影,落入秋夜的沉寂中。房子似乎变小了,仿佛沉到地下,或者融进上面如梦如幻的树梢,或者跟四周的灰篱融成一体。安提克和库巴正在扛马铃薯。汉卡和幼姿卡忙着做家务,赶鹅回家,或者给呼噜噜到走廊来求食的阉猪喂饲料。接下来母牛要挤奶。怀特克刚由牧草地带它们回来,在它们前面的饲料架放一点干草,挤奶时它们才肯安安静静。
幼姿卡刚开始挤第一头母牛,怀特克用颤抖的嗓门低声问她:“幼姿卡,老爷是不是很生气?”
“噢,主啊!是啊!他有意打你一顿。”她一面说,一面把脸转向光亮处,并伸出小手,因为母牛被苍蝇叮得难受,猛挥尾巴,扫了她一记。
“林务官赶我们走,能怪我吗?他本来也要打我,但是我逃开了。母牛躺在地上哀哀叫,所以我牵它回来。”
他不再说话,但是她听见他静静吸气和呜咽。
“怀特克!你哭声像小牛。别哭嘛!爹是第一次打你吗?”
“说真的,不是,但我受不了挨揍的滋味,我始终很怕。”
“真蠢!这么大的块头,怕挨打?不过我会向爹说明一切。”
“真的,幼姿卡?”他欢呼道。
“我会的,怀特克,别再害怕了!”
“你若肯,那我有一只小鸟要送给你。”他高高兴兴耳语说,并从怀里掏出一个奇妙的玩具,“看它怎么走法,完全自动!”
他把玩具放在门槛上上发条。鸟儿举起长腿,摇摇头,开始走路。
“噢,主啊!是一只鹳!走路简直像活鸟!”她讶然惊叫,把牛奶桶摆在一边,蹲下来看得神魂颠倒。
“噢,你做得出来,真聪明!是自动的,是不是?”
“完全自动,幼姿卡,我只用这根木楔上发条。看!它大摇大摆,像一个吃完正餐的绅士!”他将玩具掉过头。鸟儿举起长腿,威风得叫人发笑,大摇大摆走着,脖子前后摇晃。
他们俩都笑了,觉得这些动作很好玩。幼姿卡不时用敬佩的眼光看看放牛的孩子。
突然间,波瑞纳提高嗓门,在门外叫幼姿卡。
“我在这儿。”她回答说。
“到我这边来一下。”
“我走不开,我正在挤牛奶。”
他说:“好吧,我要到社区长家。”然后探头看黑漆漆的牛棚说:“那个——那个杂种,他不在这儿?”
“噢,你是说怀特克?他跟安提克走了。”她匆匆回答,感到很不安,因为怀特克吓得半死,跑来蹲在她背后。
“他逃掉了!……他真是卑鄙的畜生……害我损失这么好的母牛!”他大声咆哮,回到屋里穿上新的白色长外衣,戴一顶高冠的黑帽,再扣上一条大红的腰带,往磨坊方向走。
他边走边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得搬进整个冬天用的薪柴,有几块田还没播种,卷心菜还摆在户外!马铃薯田地也得犁一犁,燕麦田也一样。上帝啊!人的工作永远干不完,他就像上了牛轭的公牛。还有那件讼案!……她真是坏胚子,我跟她睡觉,当真!……但愿她的舌头烂掉,臭婊子!”他狠狠吐一口痰,装上烟斗,拿一根湿火柴在裤管上划呀划的,好不容易才点着烟丝。
于是他磨磨蹭蹭慢慢走,还在想他遭遇的麻烦和母牛的死因。
如今他像路牌一样寂寞。世上没有一个诉苦或吐露心声的对象……他得考虑一切,下定决心,自己照料每一样事情——真不是人过的日子!……他不能跟谁谈,也没有人给他忠言和协助……结果一再蒙受损失!
小村子现在暗下来。隔着敞开的门窗(因为黄昏很暖和),可以看见炽热的火炉发出强光,闻到煮马铃薯和加了炸咸肉丁的麦片粥的香味。很多人在走道甚至屋外吃晚餐,伴着汤匙的响声谈谈笑笑。
波瑞纳的步子慢下来,连目的刺激搞得他筋疲力尽,他又想起春天去世的太太,强忍着没哭出声。
“噢,不!如果她——今天晚上我想起她,印象好清楚——如果她在世,红白花就不会死。是的,她是家庭主妇,真的,罕见的家庭主妇。不错,她舌头很厉害,从来不说任何人的好话,但她是好妻子,好管家。”于是他低声为她的灵魂祈祷,想起过去的时光,心里很难受。
以前他回家,全身疲倦,她会给他最好的享受,她会不止一次背着儿女,私藏些香喷喷的腊肠,偷偷递给他吃。不知为什么,那时候他们样样顺利。小牛、小鹅和乳猪大量繁殖;赶集的日子总有不少东西可以带进城去卖;手头老有现金,总有余钱度过阴雨的日子。
现在呢?
安提克经常独断专行,他的铁匠女婿也差不多——老想从他手上刮一点东西。幼姿卡呢——意志薄弱的孩子,没有半点脑筋,这也难怪,她还不满十岁嘛。儿媳妇汉卡呢?她像飞蛾忙来忙去,经常烦恼,学家犬哀哀叫。
于是一切渐渐折损。那天不得不宰掉红白花,收获时节有一头猪死掉;乌鸦叼走好多小鹅,留下的只剩一半。这么多损失!这么多灾祸!他的财物正点点滴滴耗光,像清水流过筛子,半滴不剩!
他差一点叫出声:“但是我不服输!只要我手脚还能动,我绝不让出一亩地!”
“赞美耶稣基督!”有人走过,向他打招呼。
“永远永远!”他凭本能答腔,并由大路拐进一条长围墙的小巷,社区长家在巷尾,和公路隔了一段距离。
玻璃窗很亮。波瑞纳直接走进最好的房间,家犬汪汪大叫。
“社区长在不在家?”他问一个跪在摇篮边给小孩喂奶的胖妇人。
“不在,但是他马上回来。坐吧,马西亚斯,另外还有人等他呢。”妇人抬抬下巴,指向火边的一个乞丐——是我们见过,由一条狗带路的瞎老头。壁炉上燃烧的木片发出一股红光,照见他刮过胡须的大脸、光秃秃的脑袋和大大睁开的眼睛,眼球有一层白膜,在灰眉毛下一动也不动。
波瑞纳坐在炉火对面,问他:“天主指引你从什么地方来到这儿?”
“从天涯海角哇,老乡,我不这样又能如何?”对方用慢吞吞的口吻哀诉说。他仔细听每一种声音,掏出一个鼻烟盒。
“老乡,来一撮吧。”
马西亚斯·波瑞纳遵命拿了好大一撮,吸了三回,呛得眼睛直流泪。
“浓烈的货色。”他说着,用手肘擦掉眼泪。
“彼德堡鼻烟,对眼睛有好处。但愿如此——我是指你的眼睛!”
“明天到我家来,好不好?我宰了一头牛。”
“上帝酬赏你。尊姓是波瑞纳吧!我想。”
“啊!你真会猜。”
“认得出你的声音和谈吐。”
“噢,来自天涯海角,你带来什么消息?”
“啊!还有什么?有些是佳音,有些是凶耗,有些无所谓。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临到给乞丐一点东西,大家都唉声叹气诉苦,但他们随时有钱喝伏特加酒。”
“你说得对,事情正和你说得一模一样。”
“嗬,嗬!我在上帝的这块土地上旅行够久了,见过一些世面。”
社区长太太接着问他:“去年跟你一起来的弃儿怎么样了?”
“啊,那个臭小子!他跑了,还摸走我皮夹里的一小笔钱。有些好人给我一点小现钞,我要拿到钦斯托荷娃城去奉献给圣母,请人做一场弥撒,那坏蛋偷钱跑掉了……安静,布瑞克!我想现在来的是社区长。”他扯扯牵狗绳,狗就不叫了。
他猜得不错。社区长走进来,站在门槛上,把皮鞭扔到墙角,大声叫道:
“太人!晚餐!我饿坏了。你好,马西亚斯,还有你,老头,你需要什么?”
“我来打听我明天要出庭的案子。”
“大人,我随你高兴。把我安置在走廊,我睡那边没关系;我老了,安顿在火边也不错,我可以坐着取暖。给我马铃薯或一口面包吃,我会为你祈祷,就当你送我一科培(苏俄钱币,值百分之一卢布)或者更多钱。”
“坐吧。你不妨在这儿吃晚餐,你如果愿意,在这儿过夜也可以。”
社区长坐下来吃一碟热腾腾新捣碎的马铃薯,里面加了不少炸咸肉丁,香气啧鼻,旁边放着一碟酸奶。
社区长太太在桌上摆第三只汤匙,诚心诚意说:“坐下,马西亚斯,跟我们一起吃。”
“不,谢谢。我由森林回家,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至少吃一汤匙,晚上渐渐变长了。”
乞丐插嘴说出两句精典的铭言:
“充分的祈祷,充足的食物,
对人无害,总有益处。”
波瑞纳站着客气了一会儿,咸肉飘进鼻孔的香味终于占了上风。所以他坐下来分享,但是吃得很慢很斯文,彬彬有礼。
瞎老头的狗现在坐立不安走来走去,汪汪叫着讨食物。
“静,布瑞克!现在农主们正在吃晚餐。也有你一份,别怕。”瞎老头在火边取暖,吸进肉香,对狗说这一段话。
第一阵饥饿的痛苦缓和了,社区长转向马西亚斯·波瑞纳说:“看来是伊娃控告你。”
“她!怪了!没付她工钱,当真?苍天在上,我付了——嗯,而且比她该拿的多。对,她生了那个娃娃,施洗时我还自愿替她送一袋燕麦给神父!”
“但她说你——”
“噢,简直荒谬!什么,她疯了?她发狂了?”
“喔嗬!你年纪虽大,还是挺能干的手艺人哩!”社区长夫妇突然大笑说。
瞎老头插嘴说:“年纪大就见识多;见识多就能干了。”
“但是她像吉普赛人,完全是撒谎!我没碰过她,这娼妇!她无家可归,是个讨饭的弃妇,求我们收留她——只要有东西吃,有个角落可睡就成,因为冬天快到了。我本来不愿意,但是我死去的太太觉得收留她也好。她可以在屋里做些零工。眼前有人可以帮忙,我们何必雇佣人呢?我不喜欢多一口人吃饭,又是冬天,没有多少事情可干。但是我太太说:‘别担心,她会织棉布和帆布。我不会让她闲着,随时会找活儿给她干。’好啦,她住在我们家,身子一天天硬朗,没过多久就怀孕了。问题是,那个男人是谁?”
“照她的说法,就是你。”
“她这么说,我宰了她!撒谎的贱人!”
“不管怎么样,你得出庭。”
“我会去。你告诉我这件事,愿上帝酬赏你。我以为是工资的问题,不过我有证人,可以证明我给她了。该死!泼妇兼乞丐!老天爷!烦恼一个接一个!我简直受不了。不得不杀掉那头母牛,田事又还没做!我一个人孤孤单单,找不到一个帮手!”
瞎老头说:“‘必须哀悼亡妻的人就像被狼群包围的小羊’。”
“母牛的事情我听说了,是村里的人告诉我的。”
“关于那件事,我有权告贵族领地的人。我听说林务官把母牛赶走。它是我最好的牛——值三百兹洛蒂——怀着小牛——跑得太快,累出病来,我只好宰了它。不,我不肯就这样算了,我要打官司。”
不过,社区长和贵族领地的人很要好,拼命劝波瑞纳冷静些:怒火向来是差劲的顾问,他得当心别鲁莽行事。接着,为了转变话题,他对太太眨眨眼说:
“汉子,你该结婚,找个人替你管家。”
“嘿,你是不是说笑话?咦,上回圣母升天节我就满58岁了。你们乱想些什么?而且她在坟墓里尸骨还未寒呢!”
“马西亚斯,你只管娶太太,找个适合你年龄的人!你的一切都会好转。”社区长太太说着,准备清餐桌。
瞎老头加上一句:“‘真的,贤慧又善良的太太是丈夫一生的冠冕’。”他伸手去摸女主人摆在他前面的餐盘。
波瑞纳静静地坐着,奇怪自己先前怎么没起过这种念头。一定能找到愿意嫁他的女人,而且随便哪一个都比没有好。
瞎老头边吃边说:“有的傻乎乎不讲话,有些爱吵嘴,有些会拉小孩的头发,有些老是在酒店跳舞或追逐音乐,但是,不管怎么样,男人有个太太总比没有好。”
“不过,大家会怎么想呢?”波瑞纳反驳说。
“想?无论他们想什么,他们能还你一头母牛,或者帮你做任何事吗?”社区长太太热烈答辩。
社区长笑道:“或者替你暖床铺?这里小姑娘多得很,男人在村舍四周走动,浑身热得像燃烧的煤炭。”
“啊!这个浪子!看看他!他现在渴慕谁?”
“乔治的女儿苏菲可以,苗条又秀气的姑娘,嫁奁很多。”
“马西亚斯是这里最有钱的农场主人,他要嫁奁干什么?”
瞎老头质疑说:“‘货品和田地谁会赚多呢?’”
社区长说:“不,乔治的女儿和他不相配——年纪太轻,太不成熟。”
社区长太太接着提议:“那就安德鲁的女儿凯瑟琳吧。”
“已经有人订下了。罗赫的孩子亚当昨天派求婚代表到她家。”
“好吧,还有史塔哈的女儿薇伦卡。”
“多嘴婆,整天游荡,而且臀部有一边畸形。”
“那汤玛士的寡妇怎么样?我想她很合适。”
“三个小孩,四英亩地,两头牛加一件汤玛士留给她的旧羊皮袄。”
“不然就娶住在教堂边的阿达尔伯特的女儿尤丽西亚?”
“她也许适合单身的年轻汉。她的那个儿子现在可以看牛了。但是马西亚斯自己有牛童,用不着。”
“还有人可以娶,我只是在找合适的姑娘。”
“但是,太太,你漏掉一个跟他正好相配的人。”
“谁呀?”
“咦,多明尼克的女儿雅歌娜。”
“真的,我把她给忘了。”
“健美又高大的姑娘,她一压,什么围墙都会倒。”
默默听社区长太太点名的波瑞纳说:“雅歌娜!不过大家说她乱追男人。”
“谁看见了?谁知道?闲话有时候是没话找话说,有时候是忌妒。”社区长太太热心为她辩护。
“噢,我没说她是那种人,不过一般人都这么说。好啦,我得走了。”他整理好腰带,拿一块热煤炭凑在烟斗边,抽了两三下。
“传票规定是几点?”
“九点钟,区域法庭写得清清楚楚。你如果要走着去,得早点起床。”
“我要用小母马拉车,慢慢走。上帝与你同在,多谢你的好菜和忠言。”
“愿上帝也与你同在。考虑考虑我们对你说的话。只要你开口,我就替你送伏特加酒到老太婆家。圣诞节还没过完,我们就可以办场婚礼。”
波瑞纳没答腔,临别看了他们一眼,似乎别有深意。
瞎眼乞丐吃完碎马铃薯说:“老少联姻,魔鬼最高兴,因为他有利可图。”波瑞纳慢吞吞走回家,认真考虑社区长的建议。他在社区长家不动声色,免得人家知道这个主意十分对他的胃口。他怎能泄露呢?他不是年轻的冒失鬼,听人提婚事就乐得跳舞欢呼,他是正正经经的元老农人。
夜幕已笼罩大地。星星像银色的露珠儿在黑黝黝的天空中闪烁,万籁俱寂,只偶尔听见一两声狗叫。果园的树木间有几盏灯闪呀闪的,一股湿风不时由草地吹起、惹得树枝轻轻摇晃,树叶发出柔细的沙沙声。
波瑞纳走另外一条路回家——直接过桥,桥下的塘水汨汨响,冲向磨坊的水车,注入溪流。他过桥到另一边,沿着塘边走,水面黑蒙蒙发着幽光,岸边的树木阴森森投影在湖面,构成漆黑的形影,靠近湖心的地方,影子浅多了,宛如一面钢质的明镜,照出闪烁的星星。
马西亚斯·波瑞纳现在也说不出他为什么不直接回家,倒选择一条迂回的远路。他是不是想经过雅歌娜家?说不定他只是想整理思绪,在脑子里盘算几件事情。
“真的,这倒不算坏事。他们对她的夸奖全是真话。是的,她是健壮的姑娘。”
他全身打了一个冷战。水塘附近又冷又湿,他是从社区长家的壁炉直接走出来的。
他思忖道:“家里没有个女人,我要么就完蛋,要么就得把田地移交给孩子们。”接着又想,“她是活泼的姑娘,美得像图画。我最好的母牛今天完蛋了,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损失?也许我该找个继室,我太太留下不少穿戴的东西。不过多明尼克的老遗孀……她是坏女人!三个子女,十五英亩地,雅歌娜可以分到五英亩左右,此外还可以分到房屋和牲口。五英亩田——就在我的马铃薯田隔壁。跟我的并在一起,总共将近三十五英亩。好大的一块地!”
他揉揉双手,整理皮带。“只有磨坊主会比我有钱。明年我要施肥,整块地都种小麦。我得再买一匹马,母牛也得买一头,代替红白花——噢,不过到时候她会带一头牛来……”
他继续沉思、计算,做农人的美梦,最后思绪的负担太重了,他觉得脑袋简直承受不了。因为他整理每一个细节,以精细农夫特有的作风,斟酌他有没有漏掉什么重要的项目。
他想到儿女,自言自语说:“他们会大声反对,这些流氓!”但是一想起这些,他心里涌出不屈不挠的自信,立即涨满心胸,虽然刚才到现在始终犹豫不决,如今主意反而拿定了。
“土地是我的。看谁敢说要分我的财产!他们若不喜欢,可以……”他突然住口,因为他正站在雅歌娜家门前。
灯还没吹熄,一道长长的亮光由敞开的窗口穿过天竺牡丹和树篱,照亮了路面。波瑞纳老头站在暗影中,凝视屋里的景象。
壁炉一定烧着熊熊的烈火,松木的劈啪声清晰可闻,大房间的角落虽然暗暗的,别的地方则布满红光。老太婆蹲在壁炉边,正在朗读某一样东西;雅歌娜只穿罩衫,面向窗户,袖子卷到肩膀,正在拔一只活鹅的羽毛。
“标致的姑娘!”他暗想。
她不时抬起头,听母亲朗诵,并深深叹息。然后又低头找鹅毛,但是她动作太粗了,活鹅痛得嘎嘎叫,逃出她的手掌,在屋里乱转,羽毛到处飞。她很快制服了白鹅,把它紧紧夹在膝盖间,白鹅只轻轻叫几声,过道和院子里有别的叫声相呼应。
“秀丽的姑娘。”他一面沉思,一面快步走开,血液冲上脑门。他举手摸眉毛,一面走一面拉紧束带。
他已走进自己家的大门,穿过围墙,回头看雅歌娜家,她家位于水塘的另一侧。当时刚好有人走出来,敞开的房门射出一道强光,照亮了湖面。只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慢慢在前走,一桶水的泼溅声清晰传来,最后,在黑夜和草地升起的迷雾中,有人唱一首慢调歌曲:
洪流在我们之间汹涌,噢,悲哀!
我怎能由这儿送上一吻?
我要把香吻搁在树叶上任水漂流,
将我的情意吹送到你身边,爱人。
他听了很久,但是歌声不再传来,过了一会儿灯光全部熄灭了。
满月高挂在森林上空,树梢染成银白色,月光穿过枝桠,照在湖塘上,又偷偷射入民家的窗扉,家犬不再叫,深不可测的寂静笼罩着村子和整个大自然。
波瑞纳巡视院子,看看呼噜呼噜嚼草料的马匹,又探头看牛舍,因为炎热,牛舍的门没有关。母牛躺着反刍,发出牛类特有的咕哝声。
他关上谷仓的门,把帽子脱掉,进屋轻轻地念晚祷文。大家都睡了。他静静脱衣,立刻上床。但是他睡不着。被子太热,他掀掉盖脚的棉被。脑海中有许多计划和烦恼的思绪。此外,他的身体状况也不佳。
他咕哝道:“我常说嘛,酸牛奶不适于晚上喝。”
接着他想到儿女,又思索人家提到雅歌娜的那番话,最后脑子乱成一团。他不知道怎么办,真想(照以前的习惯)叫另外一张床上的老伴儿替他出主意:
“玛丽!我该不该再娶?”
不过他霎时想起老伴儿玛丽今年春天已安葬在教堂墓地里。幼姿卡躺在那儿,睡得正香,呼吸很沉重。他是孤单单的苦老头子,世上没有人能给他忠告。于是他深深叹一口气,在胸前画十字,为亡妻和炼狱中的所有忠魂念了几句“万福玛丽亚”。
[book_title]三
曙光照在屋顶上,驱走了黑夜,使星辰黯然无光,这时候波瑞纳家已经有人起来做事了。
库巴已离开马厩。地上有白霜,天色还灰蒙蒙的,但是东方露出火红色,白霜罩顶的树梢也染成鲜红。他满足地伸伸腰,连续地打着呵欠,走到牛舍去叫怀特克,起床的时间到了。但是小伙子只抬起困倦的脑袋,低声说:“马上起来,库巴,马上起来。”说完又躺下去。
“好吧,再睡一会儿,可怜的家伙!再睡一会儿!”库巴替他盖上一件羊皮外套,一跛一跛走开了。他的膝盖曾经中枪,害他终身残废。他到井边洗漱,用手指顺顺晚上睡乱的发丝,然后跪在马厩的门槛上开始祈祷。
主人还没起床,窗子在早晨的红光下略呈紫色。库巴的念珠滑过指尖。他祷告好久,眼睛却不时浏览庭院、窗户、树干白霜还没有融掉的果园,以及果子大如拳头的苹果树。他对着附近狗舍中鼾眠的老狗拉帕头部扔一样东西,拉帕只低吼几声,蜷起身子,继续睡觉。
“什么,你这流氓!你要睡到太阳出来吗?”他一面叫,一面扔了好几样东西打它,老狗总算出来了,伸腰打呵欠,摇尾巴,向他走过来,开始抓痒,并用牙齿清理蓬松的狗毛。
“噢,主啊,向你所有的圣徒献上这篇祈祷。阿门。”
他捶胸好多次,站起来向拉帕嚷道:
“噢,你这条讲究的老狗,你猛抓跳蚤,活像要成亲的小姑娘!”
他天性勤劳,现在开始工作,把板车由棚屋拉出来,为轮子上油,让马儿喝水,填满饲料架的草料,马儿高兴得打着鼻响,用脚掌刨马厩的地面。接着他由谷仓里拿出一些拌好的燕麦的谷物渣,拿到母马的秣槽,因为它另外住一间畜舍。
“吃吧,老姑娘,尽管吃,你要生小马了,需要力气。吃吧!”他摸摸母马的鼻梁,母马将脑袋搁在他肩上,顽皮地用嘴巴拉他的乱发。
“中午以前我们要把马铃薯载进屋,傍晚再去搬草荐。别怕,一车草荐并不重,别担心。”阉马站在隔壁,脑袋从它和母马栏的隔板间伸过来,库巴对它说:“但是你啊!你等着挨皮鞭吧,你这懒畜生。”
“你这雇仆,你这犹太佬!一心想吃好燕麦,叫你动一步,除非用鞭子打——你根本不想动!”
他走过去,看看靠墙的那一个马栏,小母马的脑袋——板栗色,额头有个白箭花纹——一直盯着他,轻轻嘶叫一声。
“别急,小家伙,别急!吃个饱,你要载老爷进城哪……”它的身子沾了污泥,他用一撮茅草替它擦干净。“这么一头发育成熟的小母马,可以交配了……却这么脏!老像母猪在泥地里打滚!”
于是他继续走,一面说话,一面绕到猪栏,放出尖叫求食的猪仔。拉帕跟着他,默默观察他的脸色。
“想吃东西?喏——给你一大片面包!”他从怀里拿出一块面包,高抛过去。拉帕接着了,忙跑回狗舍,怕猪仔来抢。
“哈!这些猪仔,就像某些人,老想抢别人的东西。”
进了谷仓,他细细端详梁上挂的肢解牛肉块。
“不解事的畜生。这回轮到它了。明天就要下锅。可怜的东西!到头来你成了我们的一顿星期日大菜。”
他渴望即将来临的盛餐,叹了一口气,跑去叫怀特克:“太阳眼看要出来了。来,赶牛去吃草。”
怀特克不想去,他披上羊皮袄,咕哝几句,最后还是起来了,睡眼惺忪地在院子里慢慢逛。
主人自己也睡过了头,太阳上升,使白霜化为一团红雾,每个玻璃窗都成了火镜,但是住屋还没有人出来。
怀特克坐在牛舍的门槛上,一面抓痒,一面大声打呵欠。麻雀由屋顶飞到井边,如今泡在水槽里。他搬出一架梯子,爬上去看屋檐下的燕子窝;里面静悄悄的,他怕燕子冻死,看到有几只燕子僵卧在那儿,他轻轻把它们抱出来,放在衬衫的胸部。
“看,库巴,看!它们死了!”他拿尸体给库巴看,又僵又冷。库巴一一接过来,放在他耳边,向它们的眼皮吹气,说出他的看法:
“它们只是昨天晚上冻麻了。蠢东西,还没飞到温暖的地方去避寒!啊,算了!”他又去干他的活儿。
怀特克坐在木屋前面,阳光照着白墙,苍蝇已经爬来爬去。他抓出胸前烘暖而复苏的燕子,向它们吹气,打开它们的尖喙,用自己热烘烘的嘴唇喂它们喝水,最后它们恢复了体力,睁开眼睛,拍拍翅膀想飞开。接着,他迅速抓起墙上的一只苍蝇,喂给小鸟吃,再放它走。
“走吧,去找你娘,飞走吧!”小燕子坐在牛舍的屋橡上,用嘴梳羽毛,叽叽喳喳仿佛向他道谢。
拉帕后腿蹲坐,兴致勃勃看看他,不时汪汪叫几声,每只小鸟飞起时,它都追着跑几步,想去抓,然后回来观望下一个过程。
怀特克说:“你还不如去抓风呢。”他一心一意救燕子,没发现波瑞纳绕过房子走来,站在他前面。
“哈‘!你这臭无赖!跟小鸟玩,是不是?”
小伙子跳起来逃走,但是农场老主人紧紧抓着他的外衣领子,用另外一只手去解他腰间的皮带。
“噢,别打我,别打我,拜托!”可怜的家伙只能哀求道。
“你是什么样的牧人,呃?你就这么看牛,呃?害我损失最好的母牛,呃?你这弃儿,你!你这华沙籍的白痴!”他怒气冲冲,找到地方就狠狠挥一鞭,鞭子在空中啪啪作响,小伙子像鳝鱼般翻滚,大声求饶:
“不要!噢,主啊,他会打死我!老爷!噢,耶稣啊,发发慈悲!”
汉卡探身出来看怎么回事,库巴恶心地吐了一口唾沫,退入马厩里。
波瑞纳继续使全力打他,把财物损失记在小伙子的皮肉上出气,怀特克放大嗓门尖叫。最后可怜的家伙总算逃出主人的魔掌,双手托着臀部跑向围墙,边跑边叫:“他打死我了!上帝啊!他打死我了!”藏在他胸口的燕子掉出来,沿路撒了一地。
波瑞纳嘴里还出声威吓他,回到屋内,探头看安提克住的地方。
他看见儿子,嚷道:“什么!还赖在床上,太阳都出来好久了?”
“我需要休息,昨天累得要死。”
“我要上法庭。你把马铃薯运回家,这件事做完以后,派我们的人去搬草荐。你自己载些木骨胎,在屋子外面筑一层冬天的护板”
“你自己弄,我们这一边没有风。”
“随你便。我会弄我那一边,懒骨头先生,你只好冻死。”
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走进自己的住处。火已经点上了。幼姿卡要去挤牛奶。
“马上给我弄早餐,我得出去。”
“我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也不能同时做两件事。”
她走出门外。
“一分钟都不得清静!逼得我骂人,和每一个人冲突。”他自言自语,满心不高兴,动手换衣服。父子整天吵嘴,每说一句话,彼此就恨不得冲过去打对方——或者说出利刃般伤人的话!他默默思索,心情实在太坏了,忍不住低声诅咒,皮靴在地板上四处乱扔。
“他们应该听我的话,却硬是不听。为什么?”他自问。
“因为他们想要人狠狠揍一顿。我早就该用棍子了。但是我不想在村里惹人非议,所以拿不定主意。我不是乞丐庄稼汉,我的田地有三十英亩。我也不是微贱的家庭出身的,波瑞纳是有名的大姓——但是,对他们好简直白费工夫!”接着他想起铁匠女婿,他鼓动每个人反对岳父,而且一直催岳父给他六英亩麦田和一英亩林地,又说:“其他的——我愿意等。”
他凄然想道:“也就是等我死掉!噢,是的,你有的等呢,坏家伙!我活着一天,我的土地你闻都闻不到!你太聪明了!”
幼姿卡挤牛奶回来,马铃薯正在沸腾,早餐很快就好了。
“幼姿卡,你要自己卖肉!明天是星期日,大家知道我们有牛肉,会找上门来,不过你记住,不能赊账!牛腿和臀肉留着自己吃。你叫安布罗斯来腌。”
“铁匠姐夫也会弄。”
“他会拿走一份——豺狼分羊肉!”
“但是玛格达会伤心的。这是我们的母牛,她什么都分不到吗?”
“那就割一块,叫人送去给玛格达,但是别叫铁匠来这儿。”
“爹,你真好!”
“没关系,小宝贝。好好照顾这里的一切,我会由城内带个卷饼之类的东西给你。”
他大吃一餐,围上腰带抚平散乱的短发,拿起皮鞭,环顾屋里屋外。
“我有没有忘记什么?”
他本来想看看小凹室,但是幼姿卡的眼睛盯着他。所以他只在胸前画个十字就出门了。他坐上板车,手里抓着缰绳,又吩咐门廊上静坐的幼姿卡一句话:
“他俩掘完马铃薯,叫他们去耙蔫草。……还有,叫他们砍些小冷杉和铁树,迟早会崩得着。”
车子走到围墙那儿,怀特克出现在苹果树丛间。
“我忘了……怀特克!嘘,嘘!我说怀特克!你牵牛到草地……好好看着,不然你会挨一顿永远忘不了的皮鞭。”
“噢,你不妨——”小伙子大胆咒骂,消失在谷仓另一侧。
“别神气!我若下车,你看好了!”
他向右拐进教堂那条路。现在太阳高挂在屋顶上空,光线愈来愈强。迷雾从茅顶升起,水珠往下滴,但在树篱和沟渠的影子里,秋霜泛着白色。湖上稀疏的晨雾更薄了,塘水在阳光下翻腾和闪烁。
村子每天的劳务开始了。这种晴朗又凉快的清晨,大家比平时更活泼,更有朝气。有些人列队去挖田里的作物,扛着锄头和鹤嘴锹,手提一篮篮食品;有些人动手犁那些带着残梗的田地;有人车上载着犁田机和一袋袋谷种;另外有人去树林搬草荐,肩上耙子。池塘两边的声音愈来愈大,不久路面就挤满了要赶去吃草的牛群,家犬汪汪叫,村人大声喊,晚上因露水而凝在路面的厚灰尘如今又飞起来了。
波瑞纳小心翼翼在牛群间穿行,有绵羊或小牛挡了小母马的路,他不时挥挥鞭子。最后总算避开它们,来到教堂附近。教堂由繁密的莱姆树和法国梧桐当屏障,叶簇呈暗黄色。他由那边转往一条更宽的路,道路两侧种了巨大的白杨。
钟声已响,宣告弥撒开始了,里面传来闷闷的风琴声,他脱帽做了一个虔诚的祷告。
这条路很荒凉,撒满落叶,像一层死金色的地毯,罩住表面的一切深坑、车印和多节瘤的树根,阳光横照路面,这块地毯被白杨树的影子划出许多条纹。
“加油!小母马,加油!”他挥挥皮鞭,路面微微往上陡,通向远处黑黝黝的森林。
林间寂静无声,波瑞纳很想睡觉。他隔着一列白杨望着红光遍野的田地,尽量思索伊娃的指控和红白花的死因,但是睡意一直涌上来,他实在没有办法。小鸟在枝头轻唱,秋风透过树梢沙沙响,到处吹下一片小叶子,宛如金色的蝴蝶,转呀转地落在路上,或者掉在满是灰尘的蒺藜上,愤怒的眼睛勇敢盯着太阳。白杨树彼此交谈,摇摆的树枝喃喃低语,然后寂静无声。
走到森林,马儿停止不动,他才完全清醒过来。
“这边的谷物长得真好!”他向阳凝视灰灰的田地,以及新萌芽的铁锈色黑麦。
“蛮好的一块地,而且和我的相连——仿佛故意摆在那儿似的!我想这片黑麦刚播下不久。“他以渴慕的心情望着最近刚犁过的土地,然后叹息一声走进森林。
到了这儿,一股萧瑟的寒风扑上面孔,他的幻想一扫而空。
森林很大,很古老。密密呈现着岁月和力量交集的英姿。几乎全是松树。但是常常有古老的大橡树或桦木出现,罩着白树皮,交叠的黄叶簇在空中摇摆。矮一点的植物——榛树、矮铁树和颤叶白杨——都挤在红色的大松树四周,离得很近,枝叶交缠,阳光几乎照不到地面,宛如浅色的昆虫爬在苔藓和泛红的枯羊齿上方。
“这都是我的。整整四英亩。”他痴痴望着这一片树林,为最好的林木而兴奋。
“啊!主不会让我们受委屈!也不容别人欺负我们!贵族领地那边的人觉得我们已拥有太多,而我们却觉得太少。我算算:我的四英亩,加上雅歌娜的一英亩,四加一……加油!傻畜生!怕鹊鸟啊?”他用力抽它一鞭。在悬着基督受难图的干树上,鹊鸟叽叽喳喳,小母马竖起耳朵,停下来不走。
他咕哝道:“‘喜鹊吵嘴,一定会下雨’。”并抽了几鞭,小母马终于改成小步跑。
现在已8点多了,他走到丁茂镇,田里的人正坐着吃早餐。那是一个小镇,空虚又窄小的街道旁有一排排破破烂烂的房屋,活像一列老女贩——路旁有满是垃圾的阴沟、脏兮兮的犹太小孩和猪仔。
他一走进去,成群的犹太男女就冲到他身边,急切切检视他的车子,在车上铺的草丛里乱摸——甚至摸座位底下——看他有什么东西要卖。
“走开,你们这些下流的老粗!”他一面咆哮,一面转进市场,几株衰萎的老栗树在方场中间慢慢枯死,树阴下停着二十辆篷车,马儿都没有上马具。
他把货车驶进车阵,拍拍外衣上的草屑,直接走到理发匠摩德可家去刮胡子。过了一会儿,他脸蛋光溜溜出来,只有下巴刮破一个地方,用小纸片贴着,血水徐徐向外渗。
法庭还没开。但是市场右边和一栋大教堂相对的法院楼房前面已经挤了很多人,他们坐在年久失修的台阶上,或者在窗户外边徘徊。女人蹲在白墙边聊天,她们来的时候头上包着红围中,现在滑落在肩上。
波瑞纳看见伊娃牵着她的儿子,四周围了一群证人。一阵愤怒涌上了心头。他轻蔑地吐了一口唾沫,退到官吏私宅外的一条长廊里。审判厅在左侧,秘书在右边。
这时候,男仆亚瑟克端一个带炭炉的茶壶跨过住宅的门槛,用力吹,火烟像工厂的烟一样大。熏黑的走廊尽处不时传来尖锐的怒喝声:
“亚瑟克!小姐们的鞋子!”
“马上来,马上来。”
现在炭炉茶壶嘶嘶响,喷出浓焰,声势可比火山。
“亚瑟克!老爷的洗脸水!”
“是,是,来啦,来啦!”
他浑身汗淋淋,心烦意乱,在走廊里跑来跑去。茶壶响了,他回来吹一吹,又匆匆跑开。现在女主人尖叫说:
“亚瑟克,你这浑球儿,我的丝袜呢?”
“他妈的这个鬼炭炉茶壶!”
此种场面延续了好一段时间。最后法院门开了,民众涌进去,刷过白灰泥的大厅挤得满满的。
亚瑟克又出现了,现在担任庭丁。他光着脚,但是穿深蓝色的袄子和同色系的长裤,钮扣是铜质的。他的红脸一直出汗,大厅以黑栅栏隔成两部分,他溜进栏杆后头,用袖子擦汗。他像一只被牛蝇攻击的马儿,猛甩脑袋,一头沙红色的头发掉在眼眉上,并刺进眼睛,先小心翼翼地偷看隔邻的房间,然后在一个绿色的荷兰瓷砖大灶旁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来的人真多,屋里塞满了民众。他们挤在栅栏边,栏杆摇摇摆摆,不久大家出声交谈,满屋子嗡嗡的人声。
外面的窗户下,犹太人大叫大嚷。女人在里面闹哄哄诉说她们的委屈,哭得更热闹。到底是什么委屈,谁也没听懂。人人紧挨着,像一片红罂粟或黑麦田,随风招展,发出沙沙的响声,全都挤在一块儿。
这时候伊娃瞥见波瑞纳直挺挺地站在栏杆边,连声辱骂他,最后他实在气不过,大声回骂:
“闭嘴,你这婊子,否则我痛揍你一顿,让你的亲娘都不认得你!”
伊娃气得伸出手,想挤过去抓他,但是她的围巾掉了,孩子摔在地上尖声哭嚷。谁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正好亚瑟克一跃而起,打开内门喝令道:
“安静,乡巴佬!开庭了。”
真的没错。又高又壮的拉西伯罗魏斯大地主老爷,后面跟着两名助理行政官和秘书。秘书坐在一张侧几前整理文件,望着官吏们,他们则将金链挂在脖子上,在一张铺红布的大桌前就位。
里面顿时鸦雀无声,窗外嘁嘁喳喳的人声听得很清楚。正式开庭了。
第一个案子是一位警官告一位小商人在他家院子里便溺——缺席审判。
接着是一位少年因为放马去吃苜蓿而挨揍的案子——和解:赔母亲五卢布,给少年买件新袄和长裤。
犁田侵害案——没有证据:判决取消。
法官的森林树木失窃案:原告是管理员;被告是罗基西尼的农民们——罚款或监禁两星期。他们声明要上诉,而且大吵大闹说审判不公,他们有权到森林砍柴,法官向庭丁亚瑟克做了一个手势,他连忙大吼:
“肃静!法庭要肃静!这不是酒馆!”
宛如一道又一道田畦,案子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处理掉,大抵心平气和又安静,偶尔有人哀叹和呜咽,甚至咒骂,但是马上由亚瑟克遏止了。
有些人已经退下。但是连续涌来的更多,大家像同一束束的麦秸,挤得不能动弹,里面闷热极了,法官下令把窗户打开。
现在是丽卜卡村的巴特克·柯齐尔案,他被控偷安东尼之女马蒂安娜·帕奇斯的母猪。证人是上述马蒂安娜,其子西蒙,芭芭拉·拜瑟克……。
“证人有没有出庭?”一位助理行政官问道。
“我们在这儿。”他们齐声说。
波瑞纳老头本来很有耐心地站在一旁,靠近栏杆。现在他走向帕奇斯太太,和她打招呼。她就是多明尼克的遗孀,亦即雅歌娜的母亲。
“让被告到栅栏这边来。”
一位矮个子的农夫往前挤。
“你是不是巴特克·柯齐尔?”
那个农夫有点困惑,猛抓他那头浓密的短发。刮过的脸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红眶的小眼睛像松鼠望着一个又一个法官的面孔打转。
他没答腔,所以法官再问一遍。
“是,是,他就是。报告可敬的法官们,他就是巴特克·柯齐尔!”一个笨重的女人叫着,在栏杆内往前闯。
“你有什么事?”
“您问我吗?我是这个可怜儿巴特克·柯齐尔的太太。”她伸出双手,手掌朝下,深深一鞠躬,滚边的帽子都碰到审判桌了。
“你是不是证人?”
“您说证人?不,但是拜托……”
“庭丁,把她赶到栏杆外。”
“出去,女人,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庭丁抓着她的肩膀,逼她在后退。
她嚷道:“报告可敬的法官们,我丈夫耳朵不灵光!”
“出去,否则我要动粗了!”亚瑟克大吼,并把她推向栏杆,她痛得哇哇叫。“乖乖出去,我们会大声说话,让你的柯齐尔听清楚。”质询开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名字?你一定知道,因为你已经叫过我了。你是不是问我的绰号?”
“傻瓜!说出你的姓名。”法官不为所动地说。
“巴特克·柯齐尔,可敬的法官们。”他太太代他回答。
“年龄多大?”
“我怎么记得?孩子他娘,我今年几岁?”
“明年春天就满52岁,我想。”
“是农地主人?”
“噢,是的。三亩沙地加一头牛。我真是好农主!”
“有没有判过刑?”
“判刑?”
“你有没有坐过牢?”
“你是指判罪呀?孩子他娘,我有没有坐过牢?”
“有,巴特克,你有——贵族领地那些混账害的,为了一只死羊。”
“啊,我坐过——我在草地上看见一只死羊。咦,难道等野狗来吃?所以我拿了。他们告我,硬说我偷了那畜生,还判我有罪。他们抓我去坐牢,我只得坐啦。但是真冤枉——冤枉!”他低声说着,斜睨了他太太一眼。
“你被控偷马蒂安娜·帕奇斯的一头母猪。由田里牵走,赶到你家,杀来吃掉了。你有什么反证?”
“我没吃。我若吃了,临死前愿上帝遗弃我!我吃?怪了!”
“你有没有反证?”
“噢……反证?孩子的娘,我有什么话可说没有?啊,现在我想起来了!是的,无罪。我没吃那头母猪,这位多明尼克的遗孀马蒂安娜简直是疯狗叫嘛!”
“噢,有些人真会扯谎!”多明尼克的遗孀叹息说。
“说明帕奇斯家的母猪怎么会在你家里。”
“在我家里——帕奇斯家的母猪?孩子的娘,可敬的大老爷说些什么?”
“咦,巴特克,他问起那头跟你回家的猪仔。”
“噢,我知道……现在我知道了。我请可敬的法官们原谅我,听我复述刚才说过的话——那是猪仔,不是母猪。一头白猪,尾巴附近有一片黑毛……也许位置更低一点。”
“好。它怎么会到你家呢?”
“到我家?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向可敬的法官们和这里的民众证明我是无辜的,多明尼克太太是撒谎专家,娇生惯养的坏泼妇。”
“扯谎的……愿圣母罚你死前不得忏悔获赦!”女人望着屋角悬挂的圣母像,深深叹息说。然后她握起骨瘦如柴的拳头,向他晃一晃,嘘道:
“噢,你这偷猪贼!你这无赖,你!”她张开手,似乎准备去抓他。
巴特克的太太插口大叫:
“你敢?你敢伤他,你这烂女人,你这巫婆,你这压制儿子的暴君!”
“安静!”法官下令说。
“法官说话,你们闭嘴,否则我把你们俩都赶出法庭!”亚瑟克拉拉裤子附和道——他的吊带松了。
现场恢复宁静,两个老太婆刚才差一点扑上去抓对方的喉咙,现在不声不响地站着,只是表情凶巴巴的,满怀恨意。
“说吧,巴特克,把真相一五一十说给我们听。”
“好,真相,真相本身,像水晶一样清明。我仿佛在向神父告解。就这样……”
他太太玛格达插嘴说:“仔细想想,忘掉什么细节。”
“我会的,玛格达。是这样,我正往前走(那时候是春天,我在波瑞纳家的苜蓿田附近,刚过“狼洞”)……我走着走着,口念祈祷文,因为天色渐渐黑了。喏,我在路上听见……是人声吧?我觉得奇怪。是不是咕噜咕噜响?……我回头看后面,什么都没有,四处静悄悄的。是不是魔鬼跟踪我呢?我继续赶路,吓得全身打哆嗦,说了一句‘万福玛丽亚’……又来了——一阵咕噜咕噜的声音!所以我自忖道,只是母猪罢了,说不定是猪仔……但是我向旁边走几步,踏进苜蓿田,我看到什么?有东西跟在我后面。我停它也停。一个长长的白色物体,腿很短,眼睛像野猪或魔鬼发着凶光。……我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浑身起鸡皮疙瘩,加快步子。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晚上在外面徘徊而且人人都知道,‘狼洞’是闹鬼的地方。”
他太太说:“对,是真的,去年席科拉夜里经过那儿,不知道什么东西抓他的喉咙,把他甩在地上痛打一顿,他在床上整整躺了两星期。”
“玛格达,闭嘴——于是我继续走呀,走呀,那个玩意儿还在追我——而且咕噜咕噜叫!这时候月光照下来,我看见——哎呀,是猪仔,根本不是恶魔嘛!……我气得要命。蠢东两这样吓我是什么意思?所以,我扔一根棍子打它,就沿着麦克的甜菜田和波瑞纳的小麦田之间的小路走回家,两旁再过去是汤玛士的谷物和亚什克(就是去年应征入伍的那一位,他太太昨天生了一个小娃娃)的燕麦……猪仔还在追我,像小狗似的,然后斜着走,跑进多明尼克的马铃薯田,一路咕噜咕噜叫,我转个弯,沿一条斜路穿过田野,它还跟在后面——我全身发热。上帝啊!好奇怪的母猪!也许不是母猪哩!我走到十字架附近,猪仔跟着我……我跳阴沟;它也跳!然后走到十字架那一边的小冈头……还跟着我!于是我跑到梨树边,它间到我两腿中央,把我撞倒了。……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邪魔附体的猪!我刚起来,它就跑到我前而,尾巴翘得老高。我说:‘滚开,你这瘟猪!’但是它不离开我。直接跑到我家,跑到我家哩!可敬的法官们,它通过围墙,由围墙进了过道,由敞开的房门跑进房间。上帝保佑我,阿门!”
“于是你将它宰来吃了,是不是?”官吏笑眯眯地说。
“宰掉?吃了?……咦,怎么办呢?一天过去了……猪仔不肯走。一星期过去!还没有办法摆脱它,它老是尖叫着跑回来。我太太尽量找东西给它吃。我们能让它挨饿吗?它跟我们一样,也是上帝创造的生物呀……不过请可敬的法官们斟酌一下,我是个穷孤儿,我能拿它怎么办呢?没有人来认领这个畜生,我们是穷人。它猛吃猛吃……食量至少比得上别的两头猪仔。怎么办?过了一个月,我们会被吃垮,房子、家庭甚至皮肉都保不住……我们又能如何呢?这是吃它或被它吃的问题——所以我们宰来吃了,但是只吃掉一点,村里的人听到消息,多明尼克的遗孀向村长告状,带着他一起来,把猪肉全拿走了。”
多明尼克的遗孀怒气冲冲插嘴说:“全拿走了,当真!臀肉和后腿肉哪里去了?”
“去问克鲁契克和别的狗呀。我们把猪肉放在谷仓里过夜。喏,几只狗一直守着,门板有个洞;于是它们进去大吃——我被控偷来的猪肉。”
“母猪自己跟你走,真的?对白痴说这些话,别对法庭说!你这下流的小偷!是谁拿了磨坊主的公羊?谁偷了神父的鹅?说啊,是谁?”
“你有没有看到是谁?你有没有看见?”柯齐尔太太冲过去用指甲抓人。但是对方毫不留情往下说:
“谁偷袭风琴师的马铃薯地窖?是谁摸走村人失窃的每一样东西——不管是小鹅,小鸡,耙子或锄头?”
“你这腐尸!你年轻时干的好事——现在你家的雅歌娜也跟田庄小伙子胡来——噢,现在没有人对你提起了,你曾经是下流的娼妇!”
听到这句话,多明尼克大妈再也忍不住了。她怒气冲冲大吼:“你敢提我家的雅歌娜!你敢!我要敲你的牙齿,让你吞下去!”
“肃静!不正经的女人,否则我就把你们赶出去。”亚瑟克一手提着裤子,出声制止她们。
接着传问证人。
原告多明尼克大妈先发言。她采取平和又虔诚的口气,不时叫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来做见证。她断言母猪是她的,柯齐尔从放牧的草地偷走。她不求可敬的法官们为此惩罚他——反之,愿吾主让他存炼狱呆久一点!——但是(至此她提高嗓门,以最大的音量说话)他说出这么恶劣的谎言,污蔑雅歌娜和她本人,应该判罪。
多明尼克大妈的儿子西蒙双手合十贴在帽子下,宛如在教堂祈祷,眼睛一直盯着法官,接着用沉闷的控诉口吻作证,说那头母猪是他妈妈的,浑身雪白,尾巴附近有一块黑斑,一只耳朵今年春天被波瑞纳家的老狗拉帕咬掉,当时它叫得好厉害,他在谷仓都听见了。
接着其他证人上庭,他们都证实他的话,玛格达则在栏杆那一头否认和咒骂,多明尼克大妈眼睛一直盯着圣像或盯着柯齐尔,而柯齐尔他用心听,一会儿看证人,一会儿看他太太。
听众兴致勃勃地旁听,有时候呢喃一两句,讽刺性批评一番,或者哄堂大笑,亚瑟克厉声制止。
此案问得很彻底,法庭休会讨论以后才结案。休会期间,大家散到走廊和屋外透透气,吃点东西,跟证人说话,或者大谈他们的冤屈;有些人臭骂审判不公平,这种场合往往如此。
休息完了,案情判定以后,换上波瑞纳的案子。伊娃站在庭内摇婴儿。她泪流满面,叙述她怎么到他家,做工做得腿都快断了,从来没听过一句好话,也没有地方睡觉,没有充分的粮食,她只得向邻居讨东西吃,他没付她工钱,反而把她和他自己的亲骨肉赶出门——说到这儿,她痛哭失声,尖叫着倒在法官跟前。
“可敬的法官,他就这样欺负我——这是他的小孩!”
波瑞纳忿忿不平咕哝道:“她撒谎,她这个贱人!”
“撒谎?咦,全丽卜卡村的人都知道……”
“你是妓女和荡妇!”
“噢,可敬的法官们。他曾经叫我叶芙卡和更亲昵的小名。他进城回来,曾带珠子给我,更常带卷饼,并且说‘喏,叶芙卡,喏,小亲亲!现在……噢,耶稣啊!耶稣啊!”
说到这里,她低声怒号。
“你这吉卜赛娼妇!你何不说我还带了一床羽毛被给你,叫道:‘睡在底下,叶芙卡,睡啊!’”
在场的人哄堂大笑。
“什么,你没说吗?你什么事情没答应过我?”
波瑞纳老头困惑地说:“老天!真荒唐!闪电居然不打死她!”
“可敬的法官们,全世界都知道有这回事。整个丽卜卡村的人可以证明我说的是实情。请证人发言作证!”她大哭大喊说。
事实上,他们说的话充其量只是闲言碎语和恶意的笑谈,于是她自己又着手提出证据。她出示手里的婴儿,叫法官们鉴定,当做她最后的法宝,小家伙乱蹬他裸露的双腿,拼命啼哭。
她嚷道:“可敬的法官们可以亲眼看看这是谁的小孩。这个马铃薯鼻子像谁?这双灰棕色的烂眼睛又像谁?波瑞纳和他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法庭的尊严实在敌不过这一招。观众拿小家伙和波瑞纳相比,捧腹大笑。俏皮话纷纷出笼。
“这里有个漂亮的姑娘。无论怎么看都像一条剥皮的狗。”
“叫鳏夫波瑞纳娶她啊!小男孩可以当看猪童。”
“咦,她像春天的母牛,毛发光秃秃。”
“好个标致的姑娘!把她当做稻草人放在小米田里,鸟儿都会害怕哩。”
“她的脸沾满油垢和污斑。”
“因为她是节俭的女人——一年才洗一次脸,节省肥皂!”
“难怪嘛。她太忙了,得替犹太人点火炉。”
他们愈来愈刻薄和尖酸,伊娃傻愣愣站着,环顾四周的民众,目光呆滞,像一条被人追猎的老狗,脑子里模模糊糊想一两件事情,这时候多明尼克大妈高声叫道:“安静!辱骂她这么不幸的人未免罪过!”这一来大家突然安静多了,不止一个人表现出惭愧的迹象。
但是指控完全不成立。
波瑞纳松了一口气。他虽然无辜,却很怕罪名成立,遭人议论,又怕法官叫他花钱养这个小男孩,增加负担。他认为法律在惩罚无辜而不惩罚有罪的人,这种事很难说。他知道不少误判的案例。
他径直走出法庭,等多明尼克大妈跟他一起走,一面等,一面再斟酌这件事。他想不通伊娃指控他是出于什么动机。
“不,不是她干的。她没有这种脑筋。另外有人怂恿她——会是谁呢?”
他跟多明尼克大妈和西蒙到酒店喝酒,吃点东西,晌午已经过了。多明尼克大妈暗示说,这件事是他的铁匠女婿一手安排的,但是他不相信。
“这样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存心折磨你,羞辱你,叫你成为笑柄呀。那个人恨不得活活剥人家的皮,只是为了好玩!”
“伊娃怨恨我——我实在想不通。任何方面我都没有损害过她。不,她的私生子受洗,我还送给神父一袋燕麦!”
“咦,她替磨坊主帮佣。磨坊主跟铁匠很要好——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但是说不出理由——要不要再喝一杯?”
“好的,请。不过你先来,马西亚斯。”
他们又喝了一杯,再喝第三杯,把另一磅腊肠和半条面包吃完,波瑞纳买了几个卷饼给幼姿卡,准备要走了。
“多明尼克大嫂,跟我来,我们聊聊天。一个人走太无聊。”
“好吧。不过我得先上教堂,做个祷告。”
她很快就回来,三个人上路了。
他们走到森林,太阳正慢慢往西移动。
他们不时交谈几句,但只是礼貌上的寒暄。总不能一起坐着自哀自怜嘛。他们说话只是免得打瞌睡,照俗谚的说法:“润一润舌头。”
波瑞纳抽小母马几鞭,它现在浑身汗水,又累又热,走得太慢了。他不时吹吹口哨,又沉默下来,脑子里反复思索一件事,计算几个数目,又常常偷看老太婆一眼,她的面孔干瘪瘪硬绷绷的,凹陷有皱纹,脸色像白蜡。缺牙的下巴微微嚅动,似乎正默念祈祷文。有时候她把系在脖子上的红围巾拉到眉毛顶,因为阳光直照在她脸上。她坐着一动也不动,只有灰棕色的眼睛亮闪闪的。
“你们的马铃薯都掘出来没有?”他终于问道。
“掘好了。收成挺不错。”
“养猪容易多了。”
“我正在养一头。狂欢节(四旬节前三日或前六七日)期间随时用得着。”
“不错,不错——听说拉法尔的儿子瓦勒派求婚使者带伏特加酒到你家。”
“是啊,还有别人来过,不过他们是白花钱。不,我女儿雅歌娜不嫁他们这种角色。”
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像老鹰似的。但是波瑞纳年纪一大把,不像小伙子那么心慌。他镇定又安详地迎接她的眼神。两个人好一阵子不说话,似乎比赛谁耐得久。
波瑞纳不适于先开口。他已过中年,是丽卜卡村的首要人物之一,他怎能向她表示看上了她家的雅歌娜呢?然而,他天生热情,觉得胆气在心中升起,不得不旁敲侧击闲谈。
多明尼克大妈知道他有烦恼,也知道原因,但是她不肯说半句话帮他解围,倒一直默默望着他。最后,她勉强找话说:
“你好像很热,活像在收获时节。”
“我是觉得很热呀。”
当时的确很热。森林密密匝匝围在他们四周,大屏障似的渗不进一点风,太阳好烈,树顶被阳光晒焦了,垂在路面顶端,渐渐干涸的水塘和地上的干橡叶发出一股淡淡的蘑菇味儿,闻起来有些刺鼻。
老太婆说:“你可知道,我跟别人常常弄不懂你这么一位有名有钱又比大多数人能干的汉子——为什么没有做官的野心?”
“你说我没有野心,说得对极了。官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我曾当过三年村长,耗掉我不少钱。亏累太多,我太太还生我的气哩。”
“她没有错。当官应该名利双收。”
“谢了!得向警官鞠躬,向法庭的每一个书记员和下人行礼,可真光荣……如果税金没缴,桥坏了,或者一条被车杠剐到的狗发疯了,该怪谁呢?咦,总是怪村长——至于利润!我不知送了多少鸡鸭鹅和蛋类给书记宫和区域官员!”
“你的话不假,但是这儿的社区长彼德可没有理由抱怨。他买了地,还建了一间谷仓。”
“是的,可是他不当社区长的时候,他怎么办呢?”
“那么你认为……”
“噢,我的眼睛雪亮,明白得很。”
“他很自负,又跟神父不和。”
“他若能撑下去,那是他太太的功劳。她才是真正的社区长,牌都抓在她手上。”
彼此又沉默了相当于一篇主祷文的时间。
最后她从容不迫地说:“你不派求婚代表送伏特加酒去看任何一位姑娘?”
“啊,我不再想女人,我老了。”
“别说空话。男人不能再四处走动,自己没办法用汤匙吃东西,只能坐在火炉旁,才算是老了。咦,我看过你扛一整袋黑麦哩!”
“就算我还健壮,谁肯嫁我呢?”
“等你试过才晓得。”
“何况我的子女都大了,我不能碰到姑娘就乱娶呀。”
“立个赠与契约,最好的姑娘也会毫不犹豫嫁给你。”
“赠与契约!为了得到一亩地,女孩子肯嫁给教堂门廊的乞丐。”
“男人呢?他们不娶有嫁奁的姑娘吗?”
他不答腔,挥鞭让小母马跑步。
接着又是一阵寂静,等他们出了森林,来到白杨夹道的路面,波瑞纳才突然大声说:
“现在的世风真混账!样样都要钱,不,连句好话都要花钱!简直再坏不过了。连子女也反抗父母,没有人肯孝顺,人人都想吞掉别人,这些恶犬!”
“他们都是傻瓜,不想想有一天我们都要共同躺在墓地里。”
“小伙子还没成人,就公然反对父亲,开口要求他该分的田地;年轻人只会嘲笑老人家。无赖,村子在他们心目中只是一个小洞,他们看不起一切旧规则,他们——有些人——甚至不屑于穿农民装!”
“这都因为他们不怕上帝,才会如此。”
“无论是不是这个原因,事情反正不对劲。”
“而且不可能改善。”
“非改善不行!但是谁能逼人行正道呢?”
“上帝的审判呀!看着,那一天会到来,它会惩罚他们!”
“但是,那天没到之前,多少人将会迷失!”
“时局这么坏,瘟疫都比现在还好些。”
“时局坏,但是人也坏。铁匠如何?社区长如何?我们跟神父吵架,他们叫大家反叛。他们引诱大家,傻子都相信他们。铁匠虽然是我的女婿,对我却有如毒药似的。”
他们隔着白杨眺望愈来愈近的村子,齐声抱怨世风。
远远的教堂墓场外有一排女人弯着身体,四周薄雾弥漫,所以看起来不太清晰,打禾器沉闷又单调的砰砰声由低洼的草地随风飘送,传进他们的耳膜。
“正是打亚麻的好天气,我要下去跟他们说话,雅歌娜也在那边。”
“我载你去找她。对我没什么差别。”
“马西亚斯,你今天真好心!”她露出狡猾的笑容说。
他们由白杨路转到田野通教堂墓地的偏道。矮矮的墓地灰石篱外边,在倚墙的桦树、枫树和几根十字架的阴影里,有二十个女人忙着打干亚麻。空中悬着一团线雾,有些细丝已经黏在黄黄的桦树叶上,或者悬在十字架的横杆上往下垂,再下去,一个个小坑点了火,上面立着秤柱,湿亚麻吊在上面烘干。
打禾器连连挥动,农妇们一起一落,动作快极了。不时有人站起身,打下木屑中的一撮亚麻,卷起来,抛到她面前铺的一块麻布上。
现在太阳高挂在森林上空,直接照着她们的面孔,但是她们不在乎,工作和谈笑声不曾间断片刻。
“上帝保佑你工作顺利。”波瑞纳对全力打麻丝的雅歌娜说。她全身只穿一件白罩衫,一条红衬裙,头上绑一条围巾挡灰沙。
她爽快回答说:“保佑你万事如意!”并抬起深蓝色的眸子来看他,晒黑的漂亮脸蛋儿浮出一抹笑容。
“是不是很干,宝贝儿?”她母亲边问边用手指去摸打过的亚麻。
“干得像胡椒籽,很脆。”
她又笑眯眯看了老头儿一眼,兴奋得他全身发麻。他啪一声挥鞭把车子开走,一再回头看她,其实她根本不在视线内,是他脑海中还留着她的影子。
他喃喃地说:“美得像雌鹿的姑娘!是的,的确如此!”
[book_title]四
星期天到了。九月一个灿烂的星期天,空中满是阳光和薄雾。
波瑞纳家的牲口正在吃谷仓那一头的麦类残梗。库巴在一处圆顶状的高麦堆阴影下专心看守它们,同时教牛童怀特克祈祷。
他一本正经地说:“现在注意我对你说的话,这是神圣的字眼。”
“我很专心,库巴,我很专心。”
“那你为什么看那些果园?”
“我看见克伦巴家的果树还有一些苹果在上头。”
“噢!你想吃?是不是你种的?来,再念一遍教徒信条。”
“你也没孵鹧鸪呀,但是你把整窝都抓来了。”
“傻小子!苹果是克伦巴家的,鹧鸪却属于天主。你明白了吗?”
“但是你抓鸟的田地属于大地主。”
“田地也是天主的。你太聪明了。……现在念教徒信条。”
他念了,却念得很匆忙,跪地这么久他觉得难受。
“我想那匹小母马正要进麦克的苜蓿田!”他大声说着,打算去追它。
“别为它费神,念你的祈祷文吧。”
他终于念完了,但是不能不站起来休息一会儿。四面八方转动。一队麻雀栖息在附近的树上,他扔一块泥土去打它们,接着又捶胸忏悔。
“啊,最后的献祭文呢?我猜像过熟的梨子,被吃掉了?”
他说出献祭文,立刻跳起来去叫醒拉帕,跟它玩耍。
“小牛样的假才子!老是蹦来蹦去!”
“你是不是要把鸟儿拿去给神父?”
“是的。”
“如果在这边烤,一定很好吃……”
“你有马铃薯可以烤。你还求什么?”
“看,她们已上教堂了!”怀特克一面嚷,一面眺望树篱和果树那一边沿路面闪耀的红围裙。
天气相当暖和,各家的明窗都敞开着。房子前面处处有人洗脸、梳头、扎发辫、或者敲打箱橱中摆了一星期的周曰华服。不过有人已经出发了,身穿颜色像大红罂粟花、番红花或金莲花的衣裳。服饰鲜丽的妇女和小姑娘、长工、小孩子、穿头巾外套使人想起大麦节的严肃庄稼汉……都沿着水塘那一段路慢慢走向教堂,塘水反射阳光,像金色的大垫板。
大钟高高兴兴响了,证明是礼拜天,应该休息和祷告。
库巴打算等钟声敲完再走,但他实在耐不住了,就把鹧鸪夹在头巾外套底下说:
“怀特克!等钟声敲完,把牛赶进牛舍,再到教堂来。”
于是他出发了——尽快往前赶,因为他跛得很厉害——走上跟果园相接的道路,路面点缀着许多黄色的菩提叶,他宛如走在土黄色的斑驳地毯上。
神父家紧靠着教堂,在一座大花园深处,园里的果树结满绿梨或红苹果,还挂在树上没采下来。门廊上长满野藤蔓,叶子现在呈深红色。库巴停在外面,觉得很难为情,怯生生地望着窗户和过道。他不敢进去,静立在一个大花坛边,那边长了不少漂亮的玫瑰花、鳞茎石竹和紫菀,气味很香。有一群白鸽从布满青苔的屋顶飞下来,停在门廊上。
神父正在花园里散步,口念礼拜式的经文,但他不时摇摇某一颗苹果树或梨树。果实哗啦哗啦掉下来,他用祭司服的裙摆去拣。
库巴迎上去,谦谦恭恭拥抱他的膝盖。
“你说什么?……啊,库巴,波瑞纳家的工人。”
“是的,我带几只鹧鸪给神父。”
“谢谢你的礼物,这边来。”
库巴遵命进了走廊,却停在房间的门椭处。他不敢进去,只隔着敞开的房门打量墙上挂的许多图片。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虔诚地叹息一声,被眼前的壮观画面迷住了,眼泪浮上眼眶,很想祈祷。只是他不敢跪在光溜溜的地面,惟恐弄脏了地板。
神父很快出来,递给他一兹洛蒂的钱币说:
“上帝酬赏你,库巴。你是好人,也是虔敬的信徒,星期天没漏过一场礼拜式。”
库巴又抱一抱神父的膝盖,为眼前的福佑而欣喜若狂,简直搞不清他是怎么出门走上路面的。
“什么,这么几只鸟,换这么多钱!我真爱神父!”他打量神父给他的硬币低声说。他不止一次送鸟儿、小兔子或野菇给他。但是从来没收过这么多钱,至多十科培加一句好话。而现在呢!噢,甜蜜的天主啊!整整一兹洛蒂哩!……何况他还叫库巴进房间,说了那么温婉的话!主啊!主啊!”
“除了神父,没有人体恤穷人,一个都没有!愿上帝和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赐给他健康!是的,你是好人,好心人!全村的人包括长工和老爷们,都只会给我取绰号……叫我‘跛子’、‘废人’和‘寄生虫’。没有人用稍微和善或同情的口吻跟我说话……除了马和狗,没有人喜欢我。而我是正经人家出身的,不是弃儿,是农场主的儿子。”
想到这一点,他抬头挺胸,用几近大胆的眼神望着身边走向教堂墓场的民众,也望着围墙外上了车具的马儿。他戴上帽子,罩住一头乱蓬蓬的头发,以威严的风采慢慢走向教堂,学一般有田地的农人,两手插在腰带里,他拖着跛足前进,扬起一阵灰尘。
不,今天他不照往例留在门口。他大胆挤过人群,甚至贴近高坛的栏杆,通常只有农主们站在那边,此刻他的主人就在那儿,还有社区长,以及游行时替神父扛天幕的人,他们手持小蜡烛,围着礼拜式的祭坛!
他们对他又惊讶又愤慨,他不止一次听到嘲笑和排挤,甚至像一条不受欢迎的狗,被人怒目而视。但是今天他不在乎,钱紧握在他手里,他心中涨满甜蜜和温和的感情。他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忏悔受赦了。不,他甚至觉得更舒服。
圣礼开始了。他跪在圣餐桌前,跟别人一起唱诗,眼睛虔诚地盯着圣坛,天父的圣像就供在上头——一个年高德劭的贵人,样子很严肃——就像“德嘉斯歌娃·佛拉”采邑的大地主。衣裳镀金的“钦斯托荷娃城的圣母”则在中间俯视他。
两侧金子黄澄澄,蜡烛闪闪烁烁,红花束艳丽如火,朴素的圣像面孔围着光轮,由墙上和着色的玻璃窗俯视他,一道道金光和紫光射下来,照得他一头一脸的彩虹色调,他自觉像跳进日落时分的水塘,水面反映出天空的色彩。他为眼前的美景欣喜若狂,敬畏得不敢动,静静地跪着,凝视着“钦斯托荷娃圣母”那黝黑的慈祥面容,用焦渴的嘴唇念了一遍又一遍祈祷文,唱诗唱得好用力好热心,打从内心深处自然涌出,他那沙哑又不和谐的嗓音压过了别人。
“库巴!你像犹太人的山羊咩咩乱叫!”有人在他肘边低声说。
“为主耶稣和圣母!”他回答说。
现在神父走上讲坛。在场的人都抬头瞻仰这位穿白圣袍的人影,他面对群众,俯身念那个星期天的福音给他们听。念完之后,布道开始了。很长,但是很有力,不少人流泪痛哭,很多人因良心不安而低着头。库巴一直盯着他,好像看一尊圣像。想到此人就是刚才跟他说话、给他一兹洛蒂钱币的人,他觉得神妙极了。在火红的光环下,神父已化为天使。他脸色发白,两腿放光,提高嗓门指斥人们的罪孽:贪婪和酗酒啦,纵欲和怨毒啦,不尊敬长上,言行不虔敬……。他的声音很响亮,哀求他们,恳求他们悔过,库巴想到这些罪愆,想到其可悯和可悲的地方,难过得哭出声来,会众也跟着大哭——不只是妇女,魁伟的农夫也一样——整座教堂充满呜咽声。神父以“尾悔诏书”作个总结,然后转向圣坛,跪在地上,屋里喊声如雷,大家都拜倒在地,像森林被旋风刮倒似的。民众趴着流泪哀叹,伤心又后侮,恳求上帝发慈悲,他们头上扬起一阵灰尘。
接着又一片寂静——祈祷跟上帝神交的寂静,因为现在大弥撒开始了。风琴奏出可敬又可畏的沉闷低音,库巴的心灵涨满爱悦和狂欢的幸福,简直要炸开了。
神父的口音突然由圣坛传来,飘过民众低垂的头顶——奇怪的尖音加上神圣的歌词,然后钟声像连珠炮,薰香一股股在上升,把信徒笼罩在芬芳的迷雾里。噢,这时候库巴狂喜至极,只会叹气,手臂往外伸,一直捶胸脯,几乎为自己微不足道而兴奋得晕倒!
“噢,耶稣!我所爱的耶稣!”他茫然地说道。他的拳头紧握着那一兹洛蒂的钱币。现在礼拜式完成了,安布罗斯端着盘子走来,摇动上面的钱币,表示要募捐教堂的烛火钱。库巴站起来,把他那枚兹洛蒂硬币扔在盘子上,慢慢拿回几科培——他看过农主们做过很多次。他高兴极了,听见安布罗斯说:
“愿上帝酬赏你!”
接着他们拿小蜡烛过来,陈列圣餐面包,然后要绕教堂游行一周。库巴伸出手,想拿大一点的蜡烛,但是他瞥见多明尼克大妈陪雅歌娜站在他附近,正以谴责的目光冷冷望着他,于是他选了一根小的。他立刻点燃,神父手端圣体匣,转向民众。司仪神父口唱圣歌,慢慢登上圣坛台阶,走进立刻为他排成的巷道——一条由歌者、烛光、炫丽的色彩和嗡嗡声构成的巷道。行列开始往前移,风琴大声响,钟声也来凑热闹,会众一致用虔诚的嗓门唱圣歌。在众人和缓缓前行的蜡烛阵前方,有一根银十字架亮闪闪的。后面是圣像,隔着亚麻布罩依稀可见,四周围满鲜花、花边和金银丝的装饰品。游行行列来到大教堂门口,太阳射进来,照亮了一团团的薰香烟雾;旗帜垂下来通过门口,被和风吹得飘摆着,像某些绿色和紫色大鸟的羽翼。
行列绕着教堂走,库巴一手遮烛光,跛着脚不屈不挠前进,紧跟在神父身边,波瑞纳、铁匠、社区长和汤玛士·克伦巴为神父撑起一个红色的天篷。金光闪闪的圣体匣在天篷下射出光柱,直接向着太阳,你可以看见阳光穿透中央半透明的圣饼。
他太专心了,不止一次摔跤或踩到别人的脚。
“笨手笨脚的家伙,当心!”
“你这跛脚的稻草人,你!”
但是他听不见这些辱骂。圣诗雄壮地响着,像歌曲的声浪拍打着圣体匣里面苍白的阳光,头上的青铜喉管不住将洪亮的音符送入空中,连枫树和菩提树的枝桠都为之摇晃,不时有红叶由树梢落下来,像一只受惊的鸟儿。高高的天上,在教堂尖塔和低垂的大树上空,有一群吃惊的白鸽正在绕圈子飞翔。
礼拜式完了,他们都涌进教堂四周的公墓,库巴也夹在人群里。
虽然他知道那天农舍将有盛宴,他倒不着急,还停下来跟熟人说话,渐渐靠近他的雇主们,安提克和他太太依照大弥撒后的往例,站着跟别人聊天。
另外一群人聚在墓地牌坊外边的大路上,以铁匠为首。他是健壮的家伙,从头到脚学城里人的打扮,身穿黑色头巾外套,(背后有蜡质圆点!)头戴深蓝色的帽子,裤管遮住皮靴,马甲上佩一条银链子。他脸色红润,头发鬈曲的,胡须呈红色,说话声很大,笑声也很响,他是全村最会说俏皮话的人,他若拿一个人当笑柄——哎,那个人的命运可就不乐观了。库巴望着他,听他讲话。他知道铁匠连自己家的人都不放过。他跟岳父竟然为妻子的嫁奁闹意见,他岂肯放过他?但是库巴不能多听——多明尼克大妈刚带着雅歌娜离开教堂,现在正打他面前经过。他们走得不快,在教堂墓地里停下来跟很多人打招呼说话。他听见多明尼克大妈用低沉又虔敬的口吻谈了几句神父的事情,这时候雅歌娜环顾四周的民众。她的身材高挑,很多长工也望着她,他们一面抽烟,一面由墓门外向她微笑。她确实是美女,衣着考究,风采不俗,很多乡绅的女儿都比不上她。
过路的姑娘和已婚妇人都盯着她,有的忌妒,有的只是想欣赏她那质地佳、彩虹色不停变化的条纹裙子。她那露出漂亮白袜的红带黑的短筒鞋,她那像种了金花、炫丽耀眼的樱桃色天鹅绒胸衣,以及她那雪白脖子上挂的一串串琥珀和珊瑚珠子,一束杂色的缎带由脖子前面垂到背后。
但是雅歌娜不理会艳羡的目光。她那对深蓝色的眸子转来转去,终于和死盯着她的安提克四目交投。她面红耳赤,拉她母亲的袖子,表示要回家。
“等一会儿,雅歌娜!”她母亲在背后叫她,并和波瑞纳老头打招呼。
她几乎走不开,现在长工都挤在她四周,纷纷行礼和说笑——玩笑话是针对库巴,语气很尖刻,因为库巴跟在她后头,仿佛盯着一幅图画。他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掉头一拐一拐走回家,他的主人们在那边走,他得照料马匹。
他在门廊上坐定以后,脱口说:“是的,她像一幅图画!”
幼姿卡正好端餐点进来。“谁像一幅图画?”她问道。
他垂下眼皮,腼腼腆腆,惟恐泄露心中的秘密。但是正餐历时很久,菜肴很丰盛;所以他很快就忘了这回事儿。
他们都优哉游哉慢慢吃,一本正经,默默不说话,直到食欲减弱了,他们才能交谈,用比较考究的兴致来品尝大餐。
那天幼姿卡权充主妇,负责补充每一个盘子的东西,她一再端食物出来,不让盘底朝天。
这种迷人的天气,门廊显然是他们用餐的最理想的地方。拉帕跑来跑去,哀叫求食,甚至立起来看盘子,若人扔一块骨头给它,它便马上叼走;主人若叫它的名字,它就高兴得汪汪叫,扑向树篱顶等着吃面包屑的麻雀。
过路人快快活活祝他们愉快。对于人家的祝福,他们都齐声致谢。
“听说你抓了几只鸟给神父。”波瑞纳老头说。
“是的,我抓去了。”库巴放下汤匙,说神父请他进房间,他看到那儿有不少大书。
“他哪有时间全部看呢?”幼姿卡想不通。
“什么时间?咦,傍晚哪。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喝喝茶,经常在看书。”
“一定都是信仰方面的书。”库巴又加上一句。
“不然又是什么?总不会是拼字读本!”汉卡说。
“他阅读村代理员每天拿给他的报纸。”她丈夫说道。
“是啊,我们靠那些报纸知道全世界的事情。”
“铁匠订了一份报,磨坊主也订了。”
波瑞纳老头冷笑:“一定是专给铁匠看的报纸。”
“恰好是神父订的那种报。”安提克反驳说。
“那你知道喽?你看过没有?”
“有,我看过……不止一次。”
“他的劝告不会使你更精明。”
“那你觉得谁精明?有十七英亩地或八头牛的人,是不是?”
“闭嘴,免得我发脾气!老是跟我吵!你面包吃得太饱了——吃的是我的面包!”
“是,饱得像鱼刺扎在我的喉咙!”
“那就去找更好吃的面包。汉卡的三英亩地能为你种出卷饼来!”
“只出马铃薯,但是马铃薯谁也不吝于给我。”
“我对你可没吝惜什么。”
“没有?我像公牛死做活做,你连一句好话都不肯说。”
“别的地方生活比较自在,粮食不要钱!”
“别的地方当然比较好。”
“那就去试试看!”
“什么,空手去?我不干!”
“我会给你一根棍子赶野狗。”
“爹!”安提克大吼一声站起来,又立即坐下,因为汉卡搂住他的腰。老头子凶巴巴地瞪着他,然后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只当饭已经吃完,径自走入他的房间,用严苛的口气说:
“你以为我肯退休,让你们供养?决不干!”
大家立刻站起身离开门廊,只有安提克一个人留下来想心事。库巴牵马到谷仓那一头去吃苜蓿,自己坐在麦堆旁打瞌睡。但是他睡不着,大餐堵得他胸口发胀。而且,他现在突然想到,他若有一支枪,就可以射杀很多鸟说不定外加一两只小兔子哩——每星期天献给神父。
铁匠会铸枪,他曾为管理员铸过一支。在森林里发射时,村民听得清清楚楚!
“一流的工匠!不过他铸一支要五卢布!”他陷入沉思。
“我到哪里去弄五卢布呢?冬天快要到了,我得买一件羊皮袄。我的皮靴也耐不过圣诞节——我有十卢布可领,外加两件穿的——一条裤子和一件衬衫。羊皮外套就算是短的,也要五卢布,皮靴再花三卢布。我得买一顶帽子,另外花一卢布请神父为我去世的亲友做弥撒。这一来,根本没有钱可剩!”他很失望,伸手在口袋掏一点剩下的烟丝,无意中摸到他刚才忘记的现钱。
“啊!我有一点现钱!”他不想再睡了。酒店传来遥远的音乐声和叫嚷的回音,隔着一段距离,听起来弱化了不少。
“他们在那儿——跳舞、喝伏特加酒、抽烟!”他叹了一口气,又俯卧着,转头看四肢缚好的马儿,它们挤在一起,互相蹭脖子。然后他决定傍晚也要到酒店,买些烟丝,看看人家跳舞。
他不时看看手上的钱,又看看太阳,那天太阳慢吞吞走下山,仿佛星期天也需要休息似的。他现在特别想去酒店,简直忍不住了,但是他暂时忍着没去,只翻个身,心底暗自呻吟。安提克和汉卡由谷仓背后出来,走上田间的垅道。
安提克走前面,汉卡牵着小男孩跟上来。他们慢慢走,偶尔交谈几句,然后安提克弯身打一打正在萌芽的叶片。
“长大了,厚得像刷子的硬毛。”他咕哝着,眼睛瞥见他自己播种的几亩地,收成归他自己,等于替父亲干活的工资。
“厚,不错,但是爹的麦子长得更好。茂密得像丛林。”汉卡说着,看了相邻的麦田一眼。
“我们只要有三头牛,田地施肥的效果会好一点儿。”
“加上一匹我们自己的马……”
“是啊,那我们可以养些家禽之类的到市场上去卖。现在有什么办法呢?爹连每一粒麸糠都算得清清楚楚,老想着马铃薯皮。”
“给我们一口粮食,都要痛骂我们一顿!”
他们实在说不下去了,内心涨满愤怒和苦水,以及农人的反抗情绪。
过了一会儿,“如果……我们曾分到八英亩左右。”他心不在焉地说。
“不可能超过这个数目。有幼姿卡、铁匠的太太、乔治和我们要分。”她算一算说。
“我们若付现金给铁匠,保留房子和十六英亩呢?”
“但是你有现钱付吗?”她大声说,无助感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凝视公公的田地,眼泪浮上眼眶,那块地可比纯金,每一寸都可以种小麦、黑麦、大麦和甜菜。
“别哭,你这蠢货,反正有一天我们会有八英亩自己的田。”
“噢,我们只要有一半,加上房子和卷心菜园就好了!”她指一指蓝绿色的卷心菜园。两个人往那边走去。到了菜圃边,夫妻俩坐在一株矮树下,小孩哭着嚷饿,汉卡喂他吃奶,安提克则卷了一根香烟,点起来抽,表情闷闷不乐。
他没告诉太太他心里多痛苦,像火炭在心中燃烧。他不能跟她说,她也不可能了解。女人向来这样,一点进取心都没有,既不思考也不抓住事情的意义,只是像男人的影子般活着。
汉卡又说:“但是,爹手头有现金吧?”
“有。”
“咦,他给幼姿卡买了一串珊瑚珠子,价值跟一头母牛差不多。他老是通过社区长寄钱给乔治。”
安提克同意她的话,但是他正在想别的事情。
“对我们太不公平!还有你娘留下的衣裳,他紧紧锁着,甚至不拿出来见阳光——裙子和围巾啦,女帽和珠子啦……”她继续唠叨了好久,诉说这一切,以及她的委屈、悲哀和愿望,但是安提克闷声不响。最后,她实在失去耐心,就摇摇他的肩膀说:
“你没睡着吧?”。
“嗯,我在听呀。讲吧,这样对你有好处,等你讲完,告诉我一声。”
汉卡天生爱哭,何况又有不少伤心的理由,至此痛哭流涕。她叫道:他跟她说话,活像对一个他瞧不起的女孩子,他不关心她,也不关心小孩。
安提克听了,站起来轻蔑地说:
“提高嗓门吧。它们”——他将脑袋甩向面前飞过的乌鸦——“它们听见了会同情你!”说着戴上便帽,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安提克!安提克!”她凄然在后面叫他,但是他根本不回头。
她怀着沉重的心情,将小孩包好走回家——那么,他是不让她吐露或抱怨哕。噢,他可真亲切,安提克,真的!永远是干活儿,干活儿,干活儿。照料这个,照料那个,照料其他事情,呆在家……如此而已。没有体贴,没有同情,根本没有交情可言!别的女人在酒店享受,或者参加婚礼——但是安提克呢!她不知道他怎么回事,有时候他很温柔,再温柔不过了。有时候一连几个礼拜难得跟她说句话,或者看她一眼,老是想心事,老是这样。不错,他有他的理由……他父亲现在为什么不把土地移交给他?……老头子该退休让儿子媳妇家奉养了……他若这么做,她一定会把他当做亲生爸爸来照顾……
她愿意跟库巴谈谈,但是他仰靠在麦堆上,假装睡觉,其实阳光直射进他的眼珠里。她一消逝在谷仓的转角,他马上站起来,刷掉衣服上的茅草,慢慢由果园踏向酒店。
酒店在村庄的那一头,过了神父家,远在白杨路的起点。
客人还不多。音乐时时传来,但是没有人下场跳舞。少男少女宁愿在果园里嬉戏,或站在房子四周,或贴近墙壁,那边有很多妇人和小姑娘坐在一堆堆死木桩上,木桩从森林里搬来不久,还新新泛着黄色。最大的房间屋椽都被烟熏黑了,现在空空如也。小玻璃窗蒙着灰尘,只透进一点点落日的余光,简直照不到破旧又凹凸不平的地板,角落和僻静的地方灰尘很厚。
只有安布罗斯和村中慈善会的一位会员在那边,他们手里抓着酒瓶,站在窗边聊天,经常互相敬酒。
雅固丝坦卡也在酒店里讨人嫌,气冲冲怨责全世界,因为她的子女对她不好,她年老得离开他们找工作。然而,没有人答理她的谩骂,于是她走到小暗室,铁匠、安提克和另外几个年轻人坐在里面。
一盏灯悬在暗蒙蒙的横梁上,射下一股泛黄的幽光,照着几颗金发茂密的头颅。男人围成一圈,手肘放在桌上。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铁匠,他满面通红,身子往前倾,一会儿伸出手臂,一会儿用拳头敲桌面,但是他压低了嗓门说话。
外面的低音提琴嗡嗡响,像一只大黄蜂飞进屋里嗡嗡乱转。小提琴突然奏出强烈的音符,像鸟儿呼叫伴侣。铙钹问或敲出刺耳的颤音,然后一切又静悄悄的。
库巴直接走向吧台,犹太籍的酒店老板颜喀尔坐在台子后面,头戴瓜皮帽,身上只穿衬衫(因为天气很暖和),摸摸灰色的胡子,晃来晃去,正在念一本他举在眼前的祈祷书。
库巴忧心忡忡,一步一步往前走,算算他的钱,抓抓脑袋,然后站着不动,颜喀尔注意到他,不中断祈祷和摇晃的动作,叮叮当当摇了一两下玻璃杯。
他终于下令说:“八分之一公升,不搀水!”
颜喀尔默默伸出左手来要钱,将铜绿侵蚀的硬币丢在一个托盘里,然后问他:
“用玻璃杯装?”
“总不能用皮靴装吧,我想!”库巴答道。他退到吧台末端,喝掉头一杯,在地上吐口水,又环顾房间四周,第二杯喝掉以后,他举起圆瓶对着光线照照看,发现空了,就用酒瓶捶吧台。
他叫道:“再来一瓶!外加一包烟!”现在他胆子大多了,伏特加酒使他全身暖洋洋的,有一份奇特的自信感。
“今天领工钱,库巴?”
“不会吧。今天是元旦吗?”
“要不要来些甜酒?”
“不,我不喜欢。”他数数钱币,凄然望着甜酒瓶。
“不过我可以赊给你;难道我不认得库巴是谁?”
“我不敢——‘赊账买东西的人很快就连面包屑都吃不着’。”他面无表情地说。
颜喀尔把甜酒瓶留在他肘边。他不想要,打算走出去,可是甜酒实在太香了,他终于让步,一时冲动喝了一大口。
“这些钱,你是不是在森林里赚来的?”颜喀尔耐心逼问道。
“用网来捕鸟,送了六只给神父。他给我一兹洛蒂。”
“一兹洛蒂买六只,真的?咦,我每只会出五科培。”
库巴吓一跳说:“但是……但是——鹧鸪是不是合乎犹太戒律的食品?”
“别管那些,只管多带些来给我,你拿来一只,可以换五科培现金。你喝的甜酒也算在里面。这样好不好?”
“什么,颜喀尔!每只五科培?”
“我的话不是空谈。库巴,你那六只鹧鸪可以换的伏特加酒不止八分之二公升,是八分之四公升哩!外加甜酒、一条青鱼、一个卷饼和一包烟。你懂吗?”
“我懂。半公升,加一条青鱼,加……我不是傻瓜,我算得出来一一对极了——半公升,加甜酒、烟草和卷饼和一整条青鱼……”这时候他被伏特加的酒味弄得醺醺然。
“你肯不肯抓鸟来给我,库巴?”
“半公升,加一条青鱼,加……好,我会的。你知道,我只要有一支枪。”现在他的脑筋清楚些了,但是他又计算起来。“喏,一件羊皮袄要五卢布……还要买靴子,我需要……三卢布。不,我没有办法,铁匠打一支枪要五卢布——向拉法尔收这么多钱,向我也会收这么多——不!”他正在出声思索。
颜喀尔拿根粉笔飞快计算,然后在他耳边低声说:
“你会不会射母兔?”
“用拳头——怎么射法?有枪我就会。”
“那你能不能射得——很准?”
“颜喀尔,你是犹太人,所以你不知道这回事。这里的人都知道上次暴动我陪老爷们出征,所以腿部才会中弹。噢。会,会,我会射击!”
“我给你弄一支枪和子弹,还有你需要的各种东西。只是你射到的猎物要拿来给我,库巴!一只母兔你可以换一卢布。你听到没有?整整一卢布哩!弹药算你十五科培,我从你射到的母兔来扣钱。还有,枪支的磨损率我收半蒲式耳的燕麦来补偿。”
“一卢布买一只母兔,弹药算十五科培?……整整一卢布?你怎么算的?”
颜喀尔又复述每一道细节,库巴只明白一个要点。
他说:“剥夺马儿吃的燕麦?我不做这种事情。”
“何必呢?波瑞纳家有的是燕麦……不止是马槽才有。”
“但是——但是那样等于……”他盯着颜喀尔,想弄清事情的含义。
“他们都这么做!你从来不奇怪长工们的钱是哪里来的?否则他们怎么会有钱买烟丝、喝伏特加酒,星期天跳舞玩乐?”
“怎么会?什么?你这下流胚,我是小偷吗?”他突然大吼,用拳头敲桌面,玻璃杯弄得哐哐响。
“啊!库巴,你要对我发脾气,是不是?那你付清酒钱,滚到地狱去!”
但是他没付账也没有走。他一文不名,还欠了犹太人一笔债。所以他在吧台边垂着脑袋,想算个清楚。颜喀尔态度转柔,又倒了一些甜酒给他——这回是纯的——没有说半句话。
涌进酒店的人愈来愈多,暮色加深,灯盏也点上了。音乐转为快节拍,屋里闹哄哄的,客人一群群围在吧台四周,或贴墙而立,或挤在房间中央。他们说话、闲聊、发牢骚,有人互相敬酒。不过,照例只偶尔敬一敬。他们不这样怎么行呢?他们不是来暴饮的,只是——融融洽洽相聚、闲谈、打听些应该知道的消息。今天是星期天,稍微放纵好奇心,跟熟人喝一两杯酒当然不算罪过。看来经常有人这么做,并没有冒犯上苍。神父自己也不禁止嘛。咦,譬如驼兽,辛苦之后也乐于休息和需要休息呀!于是年长的农场主人坐在餐台边,还有些女人,穿着红衬裙、戴着红围巾,个个像盛开的蜀葵花。大家同时说话,满屋子呢喃声,像大树林沙沙响。顿足声则像连枷敲着打谷场上的小麦。小提琴唱出快活的曲子:
“谁要——谁要跟我来?”它们叫道,低音提琴则闷声答道:
“全部会追随——追随你!”这时候铙钹发出笑闹的声响和叮叮当当的小铃凑成愉快的噪音。
跳舞的人并不多,但是这些人用力跺脚,搞得地板吱吱嘎嘎,桌子摇摇晃晃,酒瓶不时互相撞击,甚至有玻璃杯打翻。
不过这毕竟不是大场面,那天教堂没有婚礼或订婚等特殊的大事。他们只是跳舞取乐,伸伸背部和两腿,消除一周工作的疲劳。不过,有些小伙子秋末要应召从军,他们借酒浇愁,喝得很多。这也难怪嘛,马上要和陌生人为伍,进入陌生的国度。
其中以社区长的弟弟吵得最凶,跟他一道的有马丁·拜亚勒克,汤玛士·席科拉、保罗‘波瑞纳(跟傍晚到酒店来的安提克是堂兄弟。安提克那天没跳舞,跟铁匠姐夫和同伴们坐在小房间里),还有磨坊来的法兰克,一位矮小、结实、卷发的小伙子,他们之中属他最健谈、时髦、爱开玩笑、喜欢调戏女孩子,脸上难得不带瘀肿或抓痕。今天晚上他一开始就醉醺醺,此刻站在吧台附近,跟风琴师家的胖女仆玛格达在一起,她已怀了六个月的身孕。
神父曾在讲坛上公然责备他,催他娶此女为妻。但是法兰克不肯照办,因为他秋天就得入伍,他要太太干什么?
玛格达现在把他拉到一角,哭哭啼啼说了几句话,但是他照旧回答说:
“你是傻瓜。我有没有引诱你,呃?我会付施洗费,给你一卢布左右——随我高兴给。”他醉得茫茫然,用力推她,她跌坐在库巴身边的地板上,库巴在火炉附近睡觉,脑袋枕着余烬。接着法兰克又去陪安布罗斯和农主们喝酒,他们都愿意代他出酒钱,指望他们的麦子快一点磨好。
“喝一杯,法兰克,拜托快一点磨我的原料,我太太直烦我一说她的面粉不够做面团。”
“啊!我太太经常发牢骚,因为我们没有压好的燕麦片。”
“我太太则讨着要麦片粥来喂猪仔。”
法兰克醉了,什么事都答应,大声吹嘘他的本领。他说,磨坊全凭他的命令行事。磨坊主得听他的……不然的话!好,他法兰克知道怎么样使面粉袋生恶虫——使水流干掉——杀死塘鱼,使塘水发臭——糟蹋面粉,弄得它一无是处……
有一个人大声说:“你若这样对付我,我就扯下你那头卷羊毛!”原来是雅同丝坦卡。她老出现在人最多的地方,那儿也最可能找到长舌的人或亲戚请她喝杯伏特加酒,免得她乱嚼舌根。法兰克虽然醉得厉害,仍然很怕她,一句话也不敢回嘴。说真的,她太清楚他的为人和他管理磨坊的情形。她得意洋洋,醉得很厉害,双手叉腰,随着音乐跳舞、顿足和嚷叫。
邻室的铁匠说:“我说的是真话,报纸上印得清清楚楚——字体大得像公牛。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一个都没有!咦,每一位大地主都骑在我们头上,每一位神父,每一位官吏也这样。我们只能做工、挨饿,对所有的人打躬作揖,免得他们打我们一耳光!我们自己的土地太少了,所以——对我们许多人来说,很快就会连一小块园子都不剩……同时,大地主一个人的田地比两个村子加起来还要多!昨天法庭上有人说要重新分配土地。”
“谁的土地?”
“当然是绅士们的。”
雅固丝坦卡已来到小房间,倚着餐台哈哈笑。
“是你给他们的吗?你想抢过来!你对别人的财产可真大方!”
铁匠不管老太婆打岔,继续说:“那边的人有自治政府,那边每个人都上学,他们全住在绅士家,全是绅士。”
“那是什么地方?”雅固丝坦卡问安提克,他坐在餐桌另一头。
“温带的国家。”
她怒喝道:“那铁匠自己为什么不到那边去?下流狗!他在骗你们,对你们撒谎……你们这些木头人竟相信他!”
“雅固丝坦卡,拜托你安安静静到你刚才来的地方。”
“不,我不走!酒店是为大家开的,我虽然穷,却跟你一样有权利来这儿。你在这里假充老师!你服侍犹太人,奉承官吏,一哩外就向大地主脱帽致敬!你这吹牛大王,你!噢,我知道……”她不再说了。铁匠从肋骨下方抱住她,用脚踢开门,把她扔到大房间,她趴倒在地上。
她没开口骂人,自己站起身,高高兴兴地嚷道:
“壮得像匹马,你!我乐于有这么一个丈夫!”
店里的人捧腹大笑,她出门一个人默默诅咒。
这时候酒店渐渐空了,音乐已停,大家纷纷走回家。今晚天气很暖和,月光清朗,除了新兵,没有人留下来,他们大叫大嚷喝个够,安布罗斯烂醉如泥,跑到路中央,一面唱歌一面摇摇摆摆,由这一侧走到另一侧。
以铁匠为首的那群人也离开了。
过一会儿,颜喀尔熄了灯,新兵们也蹒蹒跚跚出门,手挽着手来到大路上,唱歌吼叫,家犬都对他们低吠不已。
店里只剩库巴,他在灰堆里睡得好热,颜喀尔不得不叫醒他。他不肯起来,在空中乱踢乱打。
他结结巴巴地说:“滚开,犹太人!我爱睡觉就睡觉。我是耕田的人,而你——你是卑鄙的无赖和流氓!”
一桶水消除了他的酒意,他站起身,听说他喝了整整一卢布的酒,欠了颜喀尔同额的债务,感到十分惊愕。
“什么!四分之一公升,加甜酒、加一条青鱼、烟丝,再来四分之一公升,这就要一卢布?怎么会呢?”他头晕脑胀。
不过,颜喀尔终于说服他,而且双方对犹太人要提供的猎枪有了默契,只是库巴硬不肯给他燕麦。
“我爹不是贼,我也不是。”
“现在走吧,库巴,时间到了,我还要祈祷呢。”
“好一个伪君子!叫人偷东西,还念什么祈祷文!”他一面咕哝,一面走回家,设法回忆几件事,整理清楚,他有点不相信他喝了整整一卢布的酒,但是他的酒力还没退,冷冷的夜风吹得他头晕目眩,他就这样踉踉跄跄晃着走,一下子撞到树篱,一下子撞到人家屋外堆积的木头,他出声咒骂。
“流氓,你们挡路,愿恶魔扭断你们的脖子!你们一定醉了,才会这么做。是的,醉鬼!神父的警告全落空了……神父……”说到这儿,思虑浮上心头,他体会出自己的状况,悔恨交加。他突然站着不动,眼睛四处找一样可以用的硬东西。接着他又忘了这回事,揪住他的乱发,用拳头捶自己的脸部。
“你这醉鬼,你这瘟猪!我要拖你到神父面前!他会当着全体会众斥责你,说你是狗,是丧心病狂的醉汉。你喝了半公升的伏特加酒!整整值一卢布——简直是畜生,连畜生都不如!”接着他又自怨自艾,坐在路上痛哭。
月儿又大又亮,正飘过暗蒙蒙的天际,几颗星星像苍穹的银钉,疏疏落落发着光,一层灰色的薄雾像面纱笼罩在湖塘上,褶纹在村子上空摇摆。世界已进入万籁俱寂的秋夜,只有几个迟归的人一路唱歌,家犬不时吠几声。
酒店前的大路上,安布罗斯还摇摇摆摆从这一边逛到另一边,颤声唱道:
“说呀,我的玛丽西亚,说呀,噢,最忠贞的好人儿,说你的啤酒为谁酿,说呀,我的玛丽西亚!”
他翻来覆去唱,唱到酒力消除才住口。
[book_title]五
秋意愈来愈浓了。
苍白的日子慢吞吞由空旷无声的田野拖过去,在森林那一头消失,像将熄的烛光照耀下的圣饼,总是一天比一天安静,一天比一天苍白。
每天早晨,曙光愈来愈呆滞,仿佛被寒冷的白霜、悲哀的寂静和大地减退的生命冻僵了。太阳由深渊爬上来,暗蒙蒙的,光芒尽失,东方某处崛起的乌鸦和穴鸟围着太阳球绕圈子,它们低飞过田野,嘎嘎发出送丧般的啼声。冷风接着来了,凄寒又萧瑟,吹皱了秋水,吹焦了仅存的绿意,扯下路边白杨树的最后几片枯叶,叶子慢慢往下掉,像串串泪珠——垂死的夏季所流的血泪。
破晓时分,村民一天比一天晚起,牛群吃草的步伐愈来愈慢,谷仓开门的吱嘎声不再那么粗锐,男人的嗓音在死寂的空田野听来活像被什么东西闷住了,他们生命的脉搏现在也比较微弱。他们不时出现在屋外,或者来到乡间,突然停下脚步,望着铅灰色模糊的远方良久良久。枯黄的草地上不时有牲畜抬起长了角的大脑袋,它们慢慢反刍,眼睛也盯着很远很远的地方,空洞的咩咩声时时穿透凄凉的荒野。
凌晨的天气愈来愈冷,愈来愈暗,炊烟低飘过光秃秃的果树上空,到村里的谷仓附近来避寒的鸟儿也愈来愈多了。乌鸦立在屋脊或秃枝上,不然就挨着地面轻轻飞,嘎嘎乱叫——仿佛唱着阴森森即将来临的冬日之歌。
正午通常有阳光,但是寂静得很,树林的呢喃声像朦胧的低语远远传来,河水起涟漪的声音宛如痛苦的啜泣。正午的寂静有几分死亡的气息,不常走的道路和没有叶子的果园潜伏着深深的悲哀,夹着一种退避未来严冬的感觉。
犁田的工作几乎完成了,有些人在天色转暗后才完工,犁好最后的一道田畦,一面走回家,一面回头看田地,渴望明年春天快一点到来。
往往黄昏还没到就下起寒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甚至下到天色微明——长长的秋日朦胧天,住家的窗户火光熊熊,像金色的花朵,没人走的大路中水洼亮得像明镜——雨甚至下到深夜,寒冷的湿风将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在果树间哀号。
有一只被迫留下来的断翼鹳常在草地间徘徊,如今渐渐走近波瑞纳家的麦堆,牛郎怀特克喜欢拿东西给它吃,引它走过来。
如今“化缘叟”通过村子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不只平常那些背着扁囊,长篇祈祷,家犬看了就吠的普通乞丐,还有些截然不同的典型。他们跑遍各地,曾经走很远,到过许多神圣的地方,他们熟悉钦斯托荷娃、奥斯特罗布拉玛和卡伐瑞亚等地,漫长的黄昏他们乐于向村民报道大世界的情形和外国的奇风异俗。有些甚至谈起“圣士”,描述他们跨海的奇迹,他们碰到过的奇事,村民虔诚又惊讶地听着,不止一个人不相信有这种事情。
啊,现在是秋天——晚秋了!
村子里再也听不到玩玩闹闹的笑声,快活的呼喊,甚至小鸟的轻唱;只有疾风在茅屋顶怒号,冰雨沿着咔啦咔啦的窗板注下玻璃般的雨膜,还有打谷场上链枷迅速敲击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响。
秋天——冬日之母真的来了。
有一项安慰。到目前为止天气还不算太差,路面还没有软化成泥沼,这种情形大概能维持到市集那天。大市集跟村里的节庆一样,全丽卜卡村的人都会去参加。
市集定在圣科杜拉纪念日举行,这是圣诞节之前的最后一次市集,每个人都做了准备。
事前好几天,大家就在议论,该卖什么东西?是牛呢,谷物呢,还是小家畜?冬天快要来了,也需要买点生活用品,而且数目还不小哩。因此家庭中发生不少小口角和争执,大家都知道谁也没有余钱,现金一天比一天难筹措。
此外,税金和公社费这时候该缴了,还有各种钱要用,多笔借来的钱要还,佣人的工资也常在这个时候发放。有时候不止一个地主(哪怕拥有十七英亩地的人)想不出该怎么办。
于是,有人牵出牛舍的母牛,用茅草擦净它沾满粪便的躯体,给它足够的苜蓿夜里吃,或者一钵大麦煮马铃薯,尽量将它养胖一点;另外一些人则在瞎眼又无用的老马身上用工夫,尽量使它有一点马儿的架式。
还有人为了及时准备好谷物,整天忙着打谷。
波瑞纳全家人也尽力工作。老头子由库巴帮忙,打完他所有的小麦,幼姿卡和汉卡则利用一切闲暇喂母猪,或者她们选出来要卖的白鹅。随时可能会下雨,安提克多次带怀特克到树林,取些干树枝和木柴当燃料及草荐,有些送到牛舍,有些则做成房屋保暖用的外层护板。
这股工作的狂热维持到市集头一晚,直等小麦装成一袋袋抬上车,推进谷仓,明天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他们才一起坐在波瑞纳的房子里吃晚餐。
炉火熊熊冒上烟,他们借着火光斯斯文文地默默吃喝,但是晚餐吃完后,女人把锅缸清走了,波瑞纳移近火边说:
“我们得在天亮前出发。”
“当然,晚一点点都不行,”安提克答道,边说边用油涂马具,库巴则忙着削一根链枷的打禾棍,怀特克正在削明天要煮的马铃薯,并抽空逗弄躺在附近抓跳蚤的拉帕。
有一段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只听得木块劈劈啪啪烧,炉边的蟋蟀尖声叫,屋外水声哗啦哗啦,锅盘哐哐响。
“库巴,明年你打不打算留在我家做事?”
他任由小刀滑落,一直盯着火光,波瑞纳问他有没有听到问话。
“听到了,但是我在想——真的,你各方面对我都不差……只是——”他心慌意乱地打住了。
“幼姿卡!来点伏特加酒和吃的东西——我们岂能像犹太人,干着嘴巴办事?”
他吩咐之后,将一张板凳拉近火边。幼姿卡马上端来一瓶酒、一块面包和一串腊肠,摆在工作台上。
“喝呀,库巴,喝呀,说说你的想法。”
“谢谢,老爷——噢,我想留下来,但是……但是……”
“希望加点薪水?”
“能加最好。你看,我的羊皮袄全破了。我的皮靴也一样;另外我还需要一件头巾外套。我若这副打扮上教堂,我只得站在门廊上。我穿这种衣服怎么能站在圣坛前面呢?”
波瑞纳冷冷地说,“能,前几个礼拜天你并不介意……你挤到首席人物站的地方!”
“那倒是真话……是的,不过……”他结结巴巴,臊得面红耳赤。
“神父亲口教我们该尊敬长上——来,库巴,喝一杯祝我们有更好地默契,好好听我说。你很清楚长工不比地主农夫。每个人都有他的地位,是天主分派给我们的。主耶稣也给了你应有的地位。所以得安分些,别往前挤,也别爬到别人头上,那是可悲的罪过。换成神父,他也会这么说。非如此不可,否则世间就没有秩序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不是畜生,知道字句的含义。”
“好,那么,当心别爬到任何人头顶。”
“但我惟一的愿望是史接近上帝的祭坛!”
“无论你在哪一个角落,上帝都听得见你的心声,别怕。还有,既然这里的人都认识你,你何必挤到首席人物群中?”
“你说得对,对极了。我若是有地的农人,我会扛天篷,扶神父,坐在板凳上,大声唱书里的圣歌。”他叹了一口气说,“但我只是长工——我父亲却是农地主人,告诉你!我应该像一条狗站在门厅或外面的门廊上。”
“全世界都这样规定,你费心思也改变不了。”
“我确实没法改变。”
“再喝一杯,库巴,说说你希望升多少工钱。”
库巴喝下伏特加酒。现在他有点醉了,心情倒像在酒店里,由风琴师家的麦克或别的好朋友相伴,可以平平等等畅谈。于是他解开头巾外套的一两粒钮扣,伸伸两腿,用拳头敲板凳,大声说:
“加四卢布纸币和一卢布银币,我就留在你们家!”
波瑞纳抗议说:“我想你不是酒醉就是发疯。”但是库巴一心追求他的梦想,没听见主人的话。他的想像力不听指挥,脑筋开始长翅膀,自信心增强,觉得自己像任何农场主人一样高超有威力。
“是的。多给四卢布纸币,外加一卢布当定金,我就留下来。否则,他妈的!我要到市集去。我会找到工作,哪怕在贵族领地当车夫也好。他们认识我——知道我正直,会做田里或屋里的任何农事。很多农场主人听过我养牛的本领——再不然……我会射击,可以为神父或颜喀尔打鸟……再不然……”
老头子吼道:“瞧他!瞧这跛子多神气!”
这个侮辱使库巴清醒过来,美梦顿时醒了。他不再说他能做什么,却仍坚守他刚才提的条件。波瑞纳只得每次让步半卢布或一兹洛蒂,最后同意加他三卢布的工钱,另外送两件衬衫代替现款。
“嗬!嗬!你真是了不起的家伙!”他跟库巴对酌,完成协议,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为不得不出这么多钱而生气。不过他知道库巴配拿这么多工钱,甚至更多。干重活儿他一个人抵得上两个,又诚实到极点,照顾牲口比对自己更上心,而且对农事很在行,不仅可以做他分内的事,还能监督别人干活儿。
解决了两三个小要点之后,库巴转身出去。但是,他到门口又转回来,用发颤的口吻说:
“那么就说定哕,加三卢布和两件衬衫。不过……不过……我求你,别卖那匹小母马。我看着它出生,曾经脱下羊毛袄给它盖,怕它冻死……看它受虐待,可能落在犹太人手里,我绝对受不了!马儿真温驯,人跟它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千万别把它卖掉!”
“我从来没起过这种念头。”
“酒店有人说起,我听到了。”
“爱管闲事的犬辈和多事的人!他们老知道别人要干什么。”
库巴高兴极了,他若有勇气,一定会去抱主人的双膝。他尽快上床,因为天晚了,明天还要赶集呢。
第二天,公鸡还没啼第二遍,通往台慕夫的每一条公路和偏道都挤满要去赶集的人潮。
天亮前下过一场大雨。东边略略转晴,但是天空阴沉沉的,有很多暗褐色的云块。低洼的田地起雾了,像粗帆布湿漉漉的,灰暗暗的,小径积了不少水洼。
他们大清早就从丽卜卡村出发。
沿着教堂那一端的白杨路,远到森林边,整个排满一串慢慢滚动的篷车,一辆挨着一辆。公路两边点缀着一排红衬裙和白色的头巾外套。
人数实在很多。仿佛全村都出动了。
比较穷的农夫走路去。女人、长工和小姑娘也走路。某些一般性的劳工和能力差一点的工人更是如此,这次市集是找雇主或改变工作环境的良机。
有人去买东西,有人去卖东西,有人只是去享受市集的热闹。
有个男人用绳子牵着一头母牛或大牛犊,有一位赶着剪过毛的羊群,另外一位带一只母猪和它的小猪仔,或缚着翅膀的白鹅,还有一个人骑一匹可怜兮兮的驽马,轻轻跑步,好多条围裙下露出公鸡的红冠——篷车和板车也载满东西。车上的箩筐和茅草堆常传出阉猪的尖叫,闹闹嚷嚷,白鹅也慌得嘎嘎叫,跟在主人身边跑向市场的家犬更齐声狂吠。
但是,波瑞纳等太阳高高升起、天空转晴才跨出家门。汉卡和幼姿卡天一亮就赶着母猪和胖猪仔先走了,安提克用板车载十袋小麦和五十磅红苜蓿种子出门。库巴跟怀特克单独留在家,另外还有受雇来煮饭和挤牛奶的老太婆雅固丝坦卡。
怀特克想去市集,在牛舍外面大哭。
波瑞纳哼道:“那个笨蛋怎么啦?”他画了一个十字,步行出发,指望在路上有人载他一程。这个愿望倒实现了:他刚过酒店小远,风琴师驾着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的四轮马车,一眼就瞥见他。
“什么,马西亚斯,你走路去?”
“嗯,伸伸腿嘛——赞美耶稣基督!”
风琴师太太答道:“永远永远。上来吧,你有地方坐。”
“多谢。我该走路,不过俗语说:‘乘车心中爽’。”他上了前座,背对着马儿。
“现在亚涅克不上学啦?怎么会呢?”他问起一位跟长工坐在前面驾车的小伙子。
小伙子朗声答道:“噢,我刚好回来参加市集!”他是风琴师的儿子。他父亲递一个烟盒给波瑞纳,并轻拍盒面说:“法国鼻烟,来一撮吧。”他们都拿了一撮,正正经经地吸着。
“噢,你好吧?今天卖不卖什么?”
“没多少东西。小麦早送去了,有一头猪仔由女儿和媳妇带去。”
风琴师太太高声说:“不坏,不坏嘛!亚涅克,披上这件毛围巾,天气很凉。”
他答道:“噢,我还好嘛。”但是她坚持要儿子披上。
波瑞纳指出:“想想我的开销,我几乎连路费都出不起。”
“马西亚斯,别抱怨,你没有理由抱怨。你拥有的已经够多了,你该感谢上苍。”
波瑞纳不喜欢当着长工面前被人斥骂,身子连忙向前倾,低声说:
“亚涅克是不是还要留校很久?”
“只读到复活节。”
“然后呢?他要留在家,还是做官?”
“老乡,他在家干什么?我们有一大群孩子,才十五英亩地。日子难过哟!难如上青天!受洗的人确实不少,但是我们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波瑞纳讽刺说:“另一方面,葬礼也不少哇。”
“葬礼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死的尽是穷人。真正能让我们赚一点钱的农场主人丧礼,每年只有一两次。”
她又说:“还愿弥撒也愈来愈少了,大家又学犹太人,讨价还价!”
波瑞纳解释说:“那是因为时局艰难,大家都穷。”
“也因为现在人比较不重视超度和帮助炼狱苦魂的责任!”说到这儿,风琴师又加上几句:“我们由贵族领地那边收到的钱也减少了。以前我们在收获时节、献威法饼时、圣诞节或者拿教区居民的新名册出门时,巡视教区,常直接到贵族领地,他们会大大方方给我们谷物、现钱或者做发面点心的面粉。而现在,老天爷!大家都变得好吝啬,若有人给我们一小把黑麦,一定是老鼠咬过的;给我们一蒲式耳的燕麦,大部分都是麸皮。要不是有一点田地,我们得当乞丐去讨面包哕!”他说着将鼻烟盒递给波瑞纳。
“的确,的确。”波瑞纳嘴里这么回答,心里却不上当。他知道风琴师很有钱,有的存在银行,有的放出去生利息,借给长工们,获利不少。所以他笑着听对方吃苦经,再次问起亚涅克。
“你是不是要培养他当政府的书记?”
“培养他?我的亚涅克——当政府官员?我为他省吃俭用,不是要这可怜的孩子非进上流社会不可。不,不,他可以当神父。”
“什么,神父?”
“是啊,有何不可?他有什么损失吗?当神父会伤害谁?”
“不会,不会,当然。”他慎重地回答,并以尊敬的眼光回头看小伙子。“这是一种荣誉。而且俗谚说:‘神父的亲戚手头不会紧。’”
“他们说磨坊主的儿子斯塔荷要进神学校,但是我听说他在大学学医。”
“啊!生活那么放荡的人,怎么能当神父!咦,我的女佣玛格达怀了六个月的身孕——就是他的种!”
“大家说是磨坊主手下的工人。”
“不。他母亲这么说,只是想庇护他。噢,好一个浪子!……上帝不容!当医生倒可以。”
波瑞纳说:“是,是,神父的使命高多了。”他继续讨她高兴,圆滑地听她聊天,风琴师则举帽多次,对路人的招呼答称“永远永远!”他们走得很快,亚涅克驾车技术好极了,在路上的篷车、行人和牲口间穿梭,终于来到森林,该处没有那么挤,路也宽多了。
他们在那儿追上多明尼克大妈,她带着雅歌娜和西蒙,一头牛绑着牛角拖在车后,几只公鹅的白颈由车上伸出来,嘶嘶乱喘,活像许多条毒蛇。
他们互相打招呼,车子并排走的时候,波瑞纳甚至探身说:“你们会迟到!”
“噢,我们有的是时间!”雅歌娜笑着回答。
他们超车以后,风琴师的儿子回头看她好几次,终于问道:
“那是不是多明尼克大妈的女儿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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