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冰壁
[book_author]井上靖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00374
[book_dec]长篇小说。作者〔日本〕井上靖。发表于1956—1957年。作者的力作之一。小说的背景是1955年发生的一次登山遇难事件。作者着意表现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事件背后各类人的心理。主人公鱼津与好友小坂利用新年假期向前穗山进军。小坂此行的目的在于忘却对于已为人妻的美那子的爱恋。就在小坂将要到达峰顶时,尼龙绳索断了,小坂丧生。事件发生后,新闻媒介议论纷纷,使鱼津陷入苦境。此时,小坂之妹向他表示爱慕之情,而鱼津却为美那子所吸引。为了斩断对美那子的思慕,鱼津又一次登山,但不幸为落石夺去生命。作者以社会注目的事件,展开丰富的想像,将世俗道德与登山者的无偿行为对照进行描写,塑造出鱼津这种不顾危险、勇往直前的勇者。同时暗示这些勇者不谙世事,在现实社会难以存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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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章
列车马上就要驶进新宿车站的时候,鱼津恭太醒了。车厢里的乘客都站起来,有的从行李架上取下自己的行李,有的穿上春秋大衣。在松于站乘上这列火车后,鱼津就睡着了,起初还醒过来两三次,后来几乎没再醒过,一直睡到这时候。鱼津看了看手表。八点三十七分。再过两分钟列车就要进站。他使劲伸了个懒腰,然后把手伸进穿在毛线衣外边的茄克衫的口袋,掏出一包和平牌香烟,购一支在嘴里,眼睛朝车窗外望去,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一闪一现,把新宿的夜空映得通红。鱼津往常从山上下来,一看见这东京的夜景,便会产生一种迷惘的心绪。此时,鱼津又被这种情绪缠住了。一度沉浸在寂静的山岭之中的身心,一旦重新返回到喧闹的东京城来的时候,往往会产生一种烦闷不安的心情,而今天这种不安特别厉害。
车一停,鱼津左肩挎着登山背囊,拿起一页黑色的鸭舌帽斜戴在头上,嘴里叼着烟走下车,他那宽肩膀、五尺半高的结实身躯在月台上站定,没有立即迈步离开。
“走呀,往人们麋集的地方走吧!去呀,往众生熙攘的世俗旋涡中去吧!”鱼津并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来,只是在心里嘀咕着。他既没有厌世之心,也没有什么特别孤僻的脾气,不过,每当从山上下来时,他总是这么开导自己的。往常在没下到月台上以前,他就把这种自己说服自己的工作在车上做完了。今天可不一样,因为今天对山上景色的留恋比往常要厉害些。
鱼津走出新行车站,乘上出租汽车。他按照城市居民的习惯,让车子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到另一个地方。身子随着车子在东京闹市的灯海中奔驰,他的心却依然沉浸在山上那漆黑的夜色和宁静的气氛中。
汽车穿过数寄屋桥后,鱼津下了车,走进银座的一条小巷。银座还挺热闹。鱼津撩起门帘走进D通讯社大厦旁一家店名叫“滨岸”的小坂馆。他来银座的目的,就是想在这家常来的饭馆里美美地饱餐一顿。
“您好!又去登山了吗?”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胖胖的店主从正面的厨房里跟鱼津打招呼。店里没有别的顾客。
“去登了后穗高山。”
“去登山的人不多了吧?”
“只遇见两个登山队。”
鱼津把背囊交给出来接待的女招待后,在最靠近厨房的一张桌旁坐下。
“红叶很美吧!”
“美,不过涸泽的星星更美。”
昨晚在涸泽的山中客栈里望见的寒星闪烁的夜景,又清楚地浮现在鱼津眼前。
他点了红烧松菇,喝了一瓶酒,然后叫了红烧大头鱼的头尾和豆瓣酱汤,吃完饭。这时店主的弟弟——在这个店里帮助干活的阿纹,身上也穿着白色工作服,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一见鱼津,就招呼道:“您来了!”接着说,“刚才小坂先生还在呢。”
在厨房里的店主插话道:“对,对!小坂先生来过了,他”这次跟往常不一样,没喝酒,只吃了点饭就回去了。”
“好久没见面了,真想看看他啊:”鱼津说。
“说是要在常盘会馆的二楼和什么人见面,照他这个人的习惯,现在还可能在呢。”
“是吗?”鱼津自上个月和小坂乙彦一起去谷川岳以来,至今不曾见过面,所以很想见见他。
鱼津付了账走出“滨岸”饭馆,往离这儿五百多米的常盘会馆二楼的咖啡馆走去。楼梯口有个账台,他扫视了一下摆着十几张桌子的明亮宽敞的店堂,觉得穿着登山装进去有点别扭,因为里面的客人大多是年轻的情侣。
鱼津没能马上看到小坂。这时小坂乙彦独自坐在窗边的桌旁,背朝着鱼津,他弓起修长的身子,显得有点焦急不安。
鱼津从桌子间穿过,走近小坂,叫了声:“喂!”说着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小板一惊,回过头来“哟”地叫了一声,然后说:“是你啊。”
“有你这样问好的吗?”鱼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我在这里等人。”小坂盯住鱼津的眼睛问道,“你这次到了哪里?”
“穗高山。”
“一个人吗?”
“嗯。”鱼津接着问,“你说在等人,是等谁?已经等了好长时间吧?”鱼津看到,这时小坂乙彦那精悍的脸上突然掠过一层阴影。“白等啦?”
正说时,鱼津看到一位身穿和服的女人从对面穿过桌子走来,深颜色的衣服上系着细腰带,右手掖着一只黑色珐琅的大手提包。当鱼津看出这女人确实是往这儿走来时,心想她可能就是八代美那子,小坂曾经向她表示过爱慕之情。如果真是她,那就糟了,侮不该这时介人他们中间,下山没多久,竟一脚踩进人事关系的旋涡里!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女人走近后,向小坂打招呼。
“这位是鱼津兄,我的登山朋友。”小坂介绍。
“啊!”对方很为吃惊似地轻叫一声,“我叫八代。”说着便向鱼津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躬。
对方的眼光从自己身上掠过时,鱼津才清醒过来。从她走进店堂,来到桌边,一直到刚才朝自己鞠躬为止,鱼津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对方。其实,应该说是移不开更为恰当。鱼津意识到这一点,但并不为自己的失礼而不好意思。对于遇到这类情况便会马上脸红的鱼津来说,这有点不可思议。鱼津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对方吸引住了,而且觉得是自然而然的。
但是八代美那子在空座位上坐下后,另一种情绪钻进了鱼津的心坎,他不好再正视坐在自己和小圾中间的这位花枝招展的女人,于是把视线投向窗外。
“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会,原来估计半当中肯定能溜走,不料会议推迟一个半小时开。我约了您,自己却迟到,真对不起!”
“哪里,哪里,算不了什么。”
“一直等在这里?”
“在这样的地方等上半小时、一小时,我已习惯了。您说有急事,到底是什么事?”
“想给您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待会儿给您。”她说出口后,好象马上改变了主意,便打开手提包,“就是这。”
“这是什么呀?”
“啊,不行,请您回到家后再打开。”
鱼津感到美那子的这一句话有些生硬,他把脸转向他俩。小坂正把一个小包塞进自己的提包里,小包好象是用商店的包装纸包着的。
“好,我的事情办完了,失陪。”她好象就是为了这点事才来的。
“哟,急什么,请喝点茶吧。”小坂说。
“我什么也喝不下。”
鱼津听他俩这么谈话,便站起来对小坂说:“我先走了,今天很累。”他是想回避。
“哦,您请坐,应该是我失陪。”八代美那子站起来,又说了声:“您坐!”她想让鱼津再坐下来。稍微夸大点说,鱼津觉得美那子是下了决心的,若是不领情而这么离开恐怕不好。不过,自已留下来而让美那子回去的话,实在对不起小坂乙彦——尽管自己和小坂是朋友关系。
“啊呀!何必那么急呢呢?鱼津你坐。夫人您也再坐一会儿,坐上五分钟、十分钟吧。”小坂说。
“好吧。”八代美那子重新坐下,鱼津也坐了下来。
“我想吃冰激凌。鱼津先生您呢?”
“我?我要咖啡吧。已经三四天没喝咖啡了。”
“您在山上待了几天?”
“在山上的客栈里过了三夜。”
小坂叫来了女招待,要了两份冰激凌和一杯咖啡。
“小坂先生最近没去吧。”
“请假不容易呀!不过下次哪怕旷几天工我也要去的。我和鱼津约定,年底前后去登后又白峰,所以我得练练身体。”
他俩谈话的时候,鱼津在思忖着一个问题:从刚才小坂称她“夫人”来判断,坐在自己旁边的这个女人一定是有夫之妇。小坂前些时候曾经轻描淡写地说过她的事,可是当时并没说过她有丈夫。鱼津的这一疑惑倒不是由于小坂过去没谈过,以致他现在才了解而产生的。更直接的理由是鱼津怎么也看不出八代美那子是嫁过人的。不过,想一想也就该明白,未婚的女子恐怕不会这么稳重。她的谈吐和举止很稳重,她的美貌本身更给人一种庄重的感觉。对方是结了婚的,鱼津多少感到失望,同时意识到自己在这种失望的情绪中,根本没把小坂这个亲密的朋友放在心上。鱼津不禁自问:我怎么搞的?我可能还没有从独个儿领略到的穗高山星空那种美妙而令人迷惑的景色中清醒过来。
窗外,药品广告的霓虹灯在远处黑暗中忽红忽蓝地时隐时现。鱼津一直望着那单调而空虚的反复景象。小坂和美那子交谈着,一点不怕让第三者听去。过了一会儿,鱼津听到美那子的声音:“那么,我……”看样子她准备走了。
“不,还是我先走吧,我没什么事,只是想和小坂见见面。”
鱼津先站起来,说声“我走了”,就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登山背囊。
“不过,我再不回去的话……”
美那子也站起来,只有小坂仍然坐着不动。鱼津看到小坂的脸上同刚才一样,掠过一道阴影。于是他将目光从小坂移向美那子,美那子的脸也和刚才一样,绷紧了两颊肌肉,象是下定决心似的。
这情景,和刚才站起来时完全一样。鱼津喝了咖啡、美那子吃了冰激凌,可这中间只隔了十分钟而已。
鱼津不管了,拿起登山背囊往肩上一搭,说道:“那么,改天见。”
这句话,并不是专对他们当中哪一个人讲的。他离座下楼,向人行道走去。鱼津从出租汽车成群、挤得连车身也无法转动的地方穿过,朝新桥方向走去。
鱼津知道自己有点兴奋。遇见一个漂亮的女人,就变得有些反常。离开那个女人后,他觉得心情是莫名其妙的。他认为她美,而她是否真的有那么美还很难说,因为凡是从山上下来的人,不管是谁,或多或少有着如饥似渴地要见人的心情。
鱼津想:虽不知详情,但对方毕竟是一个与小坂乙彦有一点特殊关系的女人,为她失去内心平静,神魂颠倒,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这是一种淫乱之心。这么说来,自己昨天深夜一个人走出客栈,打着寒颤仰望那美丽星空时的陶醉心情,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许同样是淫乱吧。对“美”的独占,不管怎么说,都带有某种淫乱的意思。
“总算追上您啦!”
听到声音,鱼津回过头,只见美那子微喘着气赶了上来。
美那子的脸非常苍白,在他们身旁,酒楼的霓虹灯将人行道染成了绿色,美那子的脸上发青就是这个缘故。但鱼津并不认为这是唯一的原因。八代美那子表情严肃,象是有什么至关紧要的事才赶来似的。
“您家住在哪个方向?”
“大森。”
“我住在田园调布,正好同一方向。如果您觉得方便的话,我们一起乘车,让我送您到家好吗?”
“那也行,不过……”鱼津问道。“小坂呢?”
“刚才在那儿和他告别了。是这样,有点事想和您商量。没见到您以前,并没有这打算,见到了您才想起来的。您大概是小坂最亲密的朋友吧,我常听小坂谈起。”
“要说亲密,也许是最亲密的,因为从学生时代起我们就是登山的伙伴了。”
鱼津同八代美那子并肩朝土桥方向走去,在那里等出租汽车。开来了一辆较新的中型轿车,鱼津便叫住它,先让美那子上车,随后自己也上了车。
鱼津吩咐司机:“去田园调布。”
“唉,那……”美那子虽然开了口,却没有再说下去。车子开动后,鱼津郑重地问道:“您想跟我说什么?”
“您是小坂的最好朋友,所以我想跟您商量。”
鱼津心想,要说和小坂亲密,还需要加以补充说明,但他没有说。自已算不算小坂的最亲密的朋友,这是需要重新研究的问题。作为登山运动员,自己和小坂的确关系密切。假如自己会同谁一起死的话,那大概就是同小坂乙彦吧。但是另一方面,鱼津又认为,登山运动员的结合只限于山上那个特定的场所,假如离开山之后,还一定要继续保持山上那种密切的关系,就太烦了。山也并没有要自己那样做。除了登山以外,自己平时对小坂了解一些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您听到些什么有关小坂和我的事没有?”美那子问。
鱼津无意间看着美那子那双交叉着轻放在膝盖上的雪白的手。他摇了摇头答道:“没有。”
他一无所知,根本说不上知道,所以这样回答,不能说是撒谎。
“是这样,刚才我把信全还给了小坂先生,那是近三年来小坂先生寄给我的。”
鱼津望着窗外的夜色,车子正行驶在滨松街附近,司机大概是想从品川到五反田,然后再去田园调布。这时,鱼津突然想起了山上的漆黑夜色和寂静的气氛。他不知道八代美那子将要和自己商量什么事。他心不在焉,没有心思倾听她的话。
“我感谢小坂的心意,但我明白地表示,那不行!我有丈夫。”
“那倒是。”
“所以我想能不能请您给小坂先生说说清楚。”
“怎么说呢?”
“唉呀!”美那子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鱼津脱口而出的问话,显然出乎她的预料,所以才这样露出了疑难的神色。“您不愿意吗?”
“不是不愿意。”
“托人办这种事,受托者是会为难的,这我很清楚,不过……”
“只是我不十分明白小坂和您的关系。记得有一次在山上的一间小屋里,我听小坂说到过您的名字,不过也就那么一次。我们进山几天后,自然而然会兴奋起来,谁都添油加醋地胡诌,不管是假的还是真有其事。除了寄托于编造虚构的故事之外,是没办法表达那时候的心情的。大概我把小坂说的话,也当作那种故事没认真听,事实上几乎什么也没记住。”
这是实话,在山上爱说恋爱故事,并把自己当作主人公,而那些情节,实际上都是信口开河。不过讲故事时流露出的那种爱慕别人的心情,在一瞬间里却是千真万确的。鱼津自己有过这种体会,也从别人身上感觉到过。
美那子为不得不说明同小坂的关系而感到十分为难。
“那么,下车找个地方谈谈吧。”
“这……”
看来美那子是碍于汽车司机在场,觉得谈话不便,鱼津却懒得下车再次去附近的咖啡馆。
“干脆到您家附近去吧,您家离田园调布车站远吗?”
“只有六七分钟路。”
“那就在那里边走边听您讲吧。”
这时候,鱼津感到疲劳了。平时进山两三天是不大会感到疲劳的。从涸泽客栈到上高地的四小时半的路程,今天他为了赶上从松平站开出的火车,只花了三个小时就跑完了,无论怎么说,这总是累人的。
“不知道穗高山是怎样的地方,现在那儿大概已经相当冷了吧?”
“山上已有新的积雪了。”
“嗳哟,已经下雪啦!”
“往年还要早呐。”
他俩选了与小坂完全不相干的话题。汽车在亮着车灯的大小车辆来往不绝的公路上,行驶了很长时间。
两人在田园调布车站前下了车。穿过广场,走在漫坡的林荫道上,行人稀少,落叶在他俩的脚下发出了悉碎声。
鱼津在等待着对方开口,可是她一直不说话,来到坡道的中途时,鱼津只得自己先开口。
“您同小坂来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已经有五年左右了吧,是从我嫁给八代之前开始的。出嫁后,有一个时期没有来往。可是,前年圣诞节之夜又在银座见到了他。之后时而见面,时而收到他的信。”
“信!是什么样的信?”
鱼津说出口后,连他自己也觉得问得没风趣。对方好象一下子窘住了,在考虑着该怎样回答。鱼津在黑暗中觉察到她屏住了呼吸。
过了一会,美那子开口了。
“是倾吐爱情的信。”
“倾吐爱情又有什么用呢?”
“唉!”
“向别人的太太倾吐爱情干什么呢?那是根本办不到的:究竟小坂是怎么个想法?”
“他要我离婚,跟着他。”
“噢?……那么,您呢?”
“当然不行!”
“那是不好办的。”
“所以,想请您给他讲讲清楚,我不能这么做,这是根本办不到的事。”
“这,难道您不能自己说清楚吗?”
“当然,我曾经一次又一次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可是怎么也……。
“难道小坂不能理解您?”
“唉!”
“那可不行,小坂这个家伙!”
鱼津此刻想起了小坂在岩壁上向后弯着身子,仰着头屏住气望着上面时的那张独特、刚毅的睑。他认为在小坂的性格里,也许有平常人所没有的死心眼儿的一面。
“不过,为什么……”
鱼津有点费解,为什么美那子过去一直容忍小坂的这种态度。如果她认为这样有损于自己,那就干脆拒绝,小坂也不敢硬把无理的要求强加于人吧。
“究竟您自己对小坂的感情怎样?”
对方一下子答不上来,象是在考虑怎么说好。
“现在我对小坂,并不怎么样。”
“现在并不怎么样吗?”
也许她感到鱼津说的“现在”这个字眼的语气有份量吧,所以补充了一句:
“以前也是。”又说:“以前我对他也并没有特别怎么样。”
“现在也好,以前也好,您对小坂并没有特别的感情……”
“嗯。”
“真的吗?”
“嗳!”稍隔片刻之后,美那子答道。
“那,我去同小坂说说看。我觉得小坂做的事,多少是越出常轨的。”
“不过……”这时美那子停下脚步说:“不过,请您别说得太狠了。您就这么说吧,我不想接受小坂的爱情。请他别再打我的生意了。”
美那子站着不动,脸直对着鱼津。
“知道了,我当然不会以责难的口气去说他。实际上我以往一直避免干涉别人的这种问题。我认为这种问题,应当由当事者自己去解决,第三者的介入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不过,作为朋友,我至少可以忠告他一下,如果事情象您所说的那样,那小坂的态度是不明智的。”
“嗳。”美那子无精打采的回答,使鱼津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难道不是那样吗?”
“嗳。”
“你们俩的关系,您还有没有瞒着我的?譬如说,您实际上喜欢小坂……”
“不!”这回美那子干脆地否定了。“没有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也许小坂误会了,以为我对他有爱情。”
“为什么?难道您没有向他表明态度?”
“向他表示过好几次了。”
“那么,小坂应该知道的罗。”
“嗯。”
“那就好。”
“不过……”美那子又说了一声。这次鱼津停下了脚步,等美那子站住后,看着她的脸。这时两人已经走到了一家大房子的石墙处,院子里的灯光越过庭园中的草木丛,照着美那子的半边脸颊。
“我不太明白你们两人的关系。”鱼津这么一说,对方显然狼狈了。
她支吾一声后说:“要说爱情是没有的,可是只有一次,我和小坂曾经……”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有过一次肉体关系。”
美那子低低地垂着头,两手的手指交叉,使劲地直往下按去,眼睛盯视着叉在一起的双手,那模样好象在说:既然已经说出口,干脆把什么都吐出来巳
“我真蠢,犯下了这不可挽回的过失。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我怎么也不能坚决回绝他,我……”
接着,八代美那子抬起了头,痛苦地歪着脸。
鱼津木然伫立。八代美那子的坦白,对鱼津来说是个冲击。他觉得听了不该听的事。过了一会儿,才感觉到美那子的表情稍微有所改变。鱼津看出美那子还有什么话要讲,于是抢先说:
“我已经明白了,我会婉转地跟小坂说的。”说罢便先走了起来,他想把八代美那子送到家后就跟她告别。走了十来步,美那子说:
“喏!我家就住在这里。”
听了美那子这句话,鱼津站住了。那石头门柱间有一道坚固的门紧闭着,看上去不是轻易推得动的,就象一只紧闭着的贝壳。
“好吧,再见!”
“哎呀!请进屋坐一会儿吧。”美那子的指头接着大门旁边的一扇小门上的铃,说道。
“不了,已经很晚了。”
“是吗?”她不便强留,便说:“真对不起,这么累还劳您驾到这儿来。”
这时,鱼津已经转过身背朝着美那子,打原路往回走去。白瓷门牌上的“八代教之助”这几个字清晰地映人鱼津的眼里。八代教之助这个名字,不用说以前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但是,单凭这一所阔绰的住宅来看,可能是一个有相当社会地位的人物。
背后传来了门铃声和院内失利的狗吠声。这时鱼津已经走过了八代家那座相当长的石头围墙。
鱼津借路灯看了看手表,快十一点钟了。
鱼津回到田园调布车站,跳上停在那里的一辆出租汽车,又一次回到了穗高山的漆黑夜色和寂静的气氛中。与此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突然被卷进一件五事的旋涡,不得不为小坂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使他感到闷闷不乐。
鱼津醒了。
一睁开眼,他便霍地翻个身,俯卧着看了看放在枕边的手表,八点。想到还可以在床上呆上三十分钟,又仰面躺下,然后伸出右手取出了枕边的和平牌香烟。
鱼津平素禁止自己在床上抽烟,但从山上归来的第二天早上是例外。他很少由于过度疲劳而起不了床,一般的情况是觉得全身肌肉酸疼,整个身子都感到软绵绵的。
登山归来的第二天,在浑身疲乏的特定情况下,鱼津脑海里萦回的,无非是三件事。
第一便是钱的问题。本来就不会精打细算,手头又松,再加上登山,钱就紧了。向公司借的钱还有好多未还清。第二件是去后又白山的事,他正同小坂两人计划年底前后去攀登这座山。过去登了两次都失败,这次无论如何一定要征服它。银装素裹的岩石地带隐隐约约地浮现在鱼津的脑海中。
最后一件,就是年轻的鱼津必然会堕入的对于女人肉体的邪念。从山上归来的第二天清晨,常常会性欲冲动,加上疲劳的刺激,更是欲火中烧。不管怎样克制,这个令人窒息的念头却老是缠住他不放。
金钱、岩壁、邪念这三个截然不同的问题,当然并不是依次向他袭来的,而是驱散了一个,另一个又出现,才把这个使劲推向一边,另一个又钻了进来。三件事就这样轮番交替或者同时向这个年轻登山运动员的脑海中袭来。
但是今天早晨,这些问题的轮番袭击同往常有点不一样。钱、后又白山、邪念——这些东西都意味着鱼津恭太的精神成肉体,想从一种状态转变为另一种状态。然而今天早上,占据着鱼津头脑的却根本不是这些东西。
说穿了,今天早上鱼津既没有考虑钱的事,也没有想起后又白山的事,不用说,邪念也没来折磨他。鱼津躺在被窝里抽了两支烟,悠闲地在脑子里描绘昨晚初次见面的八代美那子在各种场合的白皙脸庞。今天早晨醒来,他感到这是一个非常宁静而又美好的时刻。
鱼津八点半起床,拉开窗帘。看到了初冬蒙蒙的天空和笼罩在天空下的开阔的大森区的大小街巷。他打开窗子,国营电车、汽车和出租汽车的噪音。一齐向这所高风上的公寓涌来。
这是四席半和八席大小的两间相连的方形房间,在这幢以中等职员为出租对象的公寓里,它是最高级的,因此房租也最昂贵。
鱼津在里间的小盥洗室洗完脸,打开房门,把放在门边的牛奶拿进来倒人杯中,站在窗边喝着。这够不上一顿早餐,但在早上上班之前,下肚的东西就只有这么一点。
然后,他从衣橱里取出一件还包着洗染店包装纸的衬衫穿上,又从挂在衣架上的三件冬装里,挑了一件灰色的双排钮西装,没穿夹大衣,抱起一件雨衣就匆匆忙忙地走出房间。
鱼津在走出公寓正门之前,遇见了三位同楼房客。两位年轻女人象是太太,一位是学生。鱼津微微地点了点头,没打招呼。他和速公寓的任何人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时候对方主动接近,而他则总是力图回避,虽然点头致意,但尽可能避免交谈。
因此,鱼津甚至与一墙之隔的学生也没有交谈过。走廊对过,住着一对待人和气的当职员的夫妇,他对他们也不例外。鱼津之所以要住公寓,就是为了在这里可以不和任何人交往。
鱼津下了坡道,沿着大森车站前的马路,向车站方向走去。走着走着,发现靴子脏了,他觉得碍眼,便在车站前让人擦了一下,而后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一份报纸,通过剪票处。他一般都是在车上看报纸的,上班的高峰时间已过去,虽然没有座位,却不拥挤,拉着车上的把手,站着看报还是可以的。
他在新桥下了车,朝田村街走去,在交叉口向右拐弯,朝着与日比谷公园相反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米,然后走进南方大厦,正门很大,与整个大厦相比,显得很不相称。他乘上面对大门的电梯,登上三楼,走进一间在磨砂玻璃门上写有“新东亚贸易公司”宇样的房间。
“早上好!”
直到这时候,鱼津才第一次主动向别人打招呼。屋子里有十五、六张桌子。坐在那里工作的十来个男女办事员听到鱼津的问侯,朝他默默地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只有一个人没点头,那就是分公司的经理常盘大作。
屋里的时钟指明鱼津大约迟到了四十分钟。他在桌前坐下,对面的清水便开口问:
“去登山了?”
“嗯。”鱼津脸色有些不悦,这已经不是登山运动员的面孔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早上?”
“不,昨天晚上。”
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听到这里,便说:“为什么要登山?是因为那里有山,对吗?”他操着天生的大嗓门,自问自答,边说边站起来,挪动着足有七十五公斤重的胖身子走过来。
“请原谅,我休息了一天。”鱼津说。
昨天算是无故旷工。他今天本打算先到常盘那儿去打个招呼,但常盘已先走过来,所以总觉得晚了一步。但是,看来常盘根本没理会鱼津刚才说了些什么。
“登山,一步一步地往高处攀登,背着沉重的东西,哼呀哈地向山上登去,好极了!为了登山,花去从这个小公司领到的为数不多的一大半工资,真够刻苦的啦。乡下年迈的双亲指望大学毕业的儿子娶个媳妇,可是儿子哪儿顾得上娶媳妇,只要有工夫就去登山,正热恋着山哪!”
这既不是斥责,也不是教诲,确切地说,是在讲演。
常盘大作说到这里,稍停片刻,转过剃光了头发而精力充沛的脸庞,直瞅着鱼津,好象是在思索:接下去该怎么措词。
过了一会,他用鼻子使劲吸了一下,这是他想出得意措词时的习惯动作。
“我同你不一样,我喜欢从高处一步一步地往低处走。每跨出一步,自己的身体就相应地下降一步,从不稳处下到稳定的地方去。我说呀,这样至少自然些。”
“那是由于年龄和体重的关系。”鱼津回答后,又觉得这话是多余的。如果不声不响地听下去,常盘大作的饶舌终将有个结束。如同台风狂吹怒吼,吼够了,必将在某处平息下来。如果你应他一句,只能使他更加喋喋不休。果然,这位厌透了自己那分公司经理职务的剃光头的庞然大物,眼看着又恢复了生气,显出了热情。
“什么体重和年龄,你别开玩笑了!难道说年纪轻就想往高处攀,而老了胖了就想往低处下么?不!问题不在这儿。总之,这是喜欢人还是厌恶人的问题。我不理解,干吗有些人想从有人的地方一步步地离去,去攀登高处?相反我是喜欢一步步地往低处下的。我从小就喜欢下坡道,在下坡道时你会感觉到……”
“你那么喜欢人吗?”鱼津话到嘴边,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他想到如果再和常盘大作扯下去,就没法工作了。而常盘大作象是在等待自己演说后的反应似的,两眼盯住鱼津。当他发现鱼津不开口而开始翻动着桌上的文件时,只得慢慢地转过身去。又自言自语地说起刚才那句话:“为什么要登山?因为那里有山,是吗?”说着回到窗边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鱼津并不讨厌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工作忙的时候,身旁有个喋喋不休的人真受不了,但在空闲时,与其同其他人聊天,还不如陪他饶舌来得愉快。他有时会把你带入五里雾中,但最后坐在跟前的仍然是他自己而不是别人。
公司的职员们,背后称常盘为“万年分公司经理”,确实如此。新东亚贸易公司的总部在大阪。在公司里,无论在经历还是见识上,常盘是个早就该成为重要干部的得力人物。但是由于他不管对总经理还是对别人,都毫无顾忌、喋喋不休固执已见而不作谦让,结果无缘无故地被充任一个名为东京分公司经理、实际上徒有其名的职位。大干部们对他敬而远之,但在一部分职员中,他却是颇受欢迎的。
本来,这个新东亚贸易公司的东京分公司,就是个怪物。新东亚贸易公司是全国闻名的公司,而东京分公司经营的业务,却同总公司毫不相干。现在经办的是象一种广告代理店式的业务。日本国内的公司要在外国的报纸、杂志刊登商品广告时,由分公司承办谈判及其它具体事务,然后收取代办费。
因此磨砂玻璃门上的“新东亚贸易公司东京分公司”这个名称是挺怪的,与其说是贸易公司倒不如说是通讯社来得确切些。
这个公司起初确实是作为新东亚贸易分公司而设立的,也经办过商务。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却不务正业了,原先是副业的广告代理店似的业务,反而喧宾夺主地成了正业。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变化的,问题似乎全出在分公司经理常盘大作身上。有的说是干部们从常盘大作那里夺走了正业,还有的说是由于常盘无视大干部的命令,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造成的。
这个公司里,除常盘以外,还有十四个内勤职员和十五个外勤职员。内勤有调查二人,翻译二人,打字员三人,总务二人,业务三人,加上编辑鱼津和清水。负责外勤工作的十五人当中,经常在外跑的有八人,余下的七人是有事才来的临时工。
编辑由鱼津和清水两人担任,忙的时候非常忙,闲的时候又非常闲。事情很杂,常盘把大大小小的事全委托给他俩干,所以他们要全面地照料工作,进行指挥。
但是,清水和鱼津之间自然而然地分好了工。清水三十五岁,比鱼津大三岁,他进公司来,原打算搞新东亚贸易公司的贸易工作。倒霉的是,一进公司就被分配到常盘的手下。他的性格同他的风度一样,属于胆汁质类型①,然而沉默寡言,他不耍小聪明,办事踏实。在大学读的专业是经济,因为精通外语,所以同外国的报社、杂志社的联系和谈判事宜,自然就落到他身上。桌上经常地堆着三个打字员。不断送来的英文打字文件。他整日伏在桌子上,仔细地翻阅那些文件,而且有时常常为了外汇到财政部去,这也是他的工作,因为日本国内公司是以日元付款的,所以必须把日元换成英镑或美元——
①心理学术语,胆汁质类型的人,性情急躁、动作迅猛。
鱼津把内勤工作全交给清水,自己专管外勤方面的事务。他的工作是要敏锐地物色生意兴隆的公司,然后派遣外勤职员去接洽。还有,要事前做好足以吸引各个公司的各式广告设计,把它交给外勤。对这种业务工作,鱼津是具有特殊才能的,凡是鱼津看准的公司,大部分能成交。
要说常盘大作的工作,就是几天一次象突然想起似地向鱼津和清水问起同样的话。
“怎么样?顺利吗?”
问鱼津时,这句话的意思是:广告招揽得是否顺利,抓到大户没有。问清水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从鱼津转给清水的工作,是否进行得顺利。
鱼津和清水一样,是作为新东亚贸易公司的职员进入这个公司的。不过他不象清水那样对分配给自己的职位心怀不满。因为常盘把工作全都交给他,虽然有时很忙,但正因如此,有时倒也自由悠闲。如果在总公司,象他这么年轻,就不可能得到这样的位置,还须察看科长的眼色,整天和枯燥乏味的数字打交道,更别指望去登山了。
这天,桌上积压了不少必须处理的工作,但鱼津把它往后椎了推,先去查一件小事。他伸手取来对面清水桌上的花名册,一页一页地翻着,不一会,视线落到了一个地方。
上面印有“八代教之助”几个小铅字。这就是昨夜八代美那子在田园调布的石围墙宅邸的门牌上用庄重的字体写着的名字。下面用更小一些的铅字标记着。
明治三十一年生。东京大学工科毕业。工学博士。应用物理学专业。现任东邦化工公司董事。
由此可知,八代教之助是位五十七岁的工商业者。既是工学博士,那大概是工程师出身的高级职员,要不就是当过大学教授,退休后进人工商界的。只是,鱼津对于五十七岁这个年龄感到有点纳闷,说他是美那子的丈夫吧,年龄相差太大,说他是她的公公吧,却又年轻了些。
鱼津从门旁的书架上取出另一本更详细的花名册翻阅起来。除了和上述相同的介绍外,还有“妻子:美那子,大正十四年出生”一行。她无疑就是教之助的夫人了。大正十四年出生,该是三十岁,和丈夫教之助竟相差二十七岁。
鱼津盯着那小小的铅字凝视了片刻,便合上了厚厚的花名册。他产生了一种说不出道理的心情。他搞不懂为什么美那子会嫁给一个年龄如此悬殊的丈夫?也许是后妻,但即便是后妻,象美那子这样的女人,又为什么非得去做后妻不可呢?
可是鱼津不得不马上把这心思推向一边,因为所有办公的人都听到了常盘大作那旁若无人的声音:
“哼,总之——”常盘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来,象做体操似地,向左右一屈一伸地挥动着两臂。“别以为干部说的话,到哪儿都行得通!你回去就这么对时冈君说。”
他说的时冈君是大阪总公司的董事。
“你是什么时候进公司的?”常盘问。
“昭和二十五年。”
“昭和二十五年进公司,那该是公司的骨干了,可不能这样不假思索地照搬上级的指示呀!”
“是!”大阪总公司出差来的职员挨了一顿训,拘谨地站在常盘的办公桌前。
“我的想法刚才说了。哪怕是总公司的指示,我也不能遵命。不过实际经办的是鱼津君,你就到他那儿商量商量吧。我不遵命,但是,鱼津君也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说完,常盘就走出了房间。例并不是生了气。但凡从总公司出差来的职员,一到这里,总会受到分公司经理的这般接待。难说常盘没有一点放意要气气总公司的意思,不过在多数情况下,常盘说得还是在理的。
从总公司来的那位职员搔着头,来到鱼津跟前,说:
“唉,到底挨了骂。”
“是什么问题?”
“是这样,时冈董事希望在一月十五日以前让大和透镜公司的广告登上美国的大报。董事大概也是受了大和透镜公司的委托吧。说这事时,我无意中用了‘优先办理’这个词儿,这就触怒天神了。”
“说实在的,这时候才来,是不大好办。”
“那倒是的。”
“不过,我设法谈谈看。”
“不会有问题吧?”对方问。
他的意思好象在间,这样做会不会得罪常盘。鱼津说:
“没问题,常盘这个人心地是好的。他为了顶一下总公司,才那么说的,其实嘛……”
鱼津想,肯定常盘大作本来就是这么打算,所以才把问题推给自己的。
总公司的职员尴尬地走出去之后,鱼津就打电话给神田的“登高”出版社的小坂乙彦,小坂正在接别的电话,鱼津听到了他和人家的讲话。等了好半天还不来接,鱼津正想扔下话筒的时候,传来了小坂的声音:
“抱歉!抱歉!”
“我现在想见见你。”鱼津一说,小坂就问;
“你来,还是我来?”
“我来。”鱼津回答。
“难得哪!老兄是贵脚难抬的人啊……有事吗?”
“有一点”
“要钱?”
“别开玩笑,我有的是钱。”
“那么,晚上来怎么样?”
“晚上我有事。”
要是别的事情,当然可以在晚上边吃饭边谈,可是鱼津认为,今天还是白天见的好。因为要谈的事非同一般,他想在白天明亮的光线下,象商量工作一样,干脆利索地同小坂乙彦交谈,以免受任何特殊的阴郁心情或伤感困扰。
“好,那就我来吧。再过半小时左右我就来。”小坂说完挂断了电话。鱼津觉得小坂最后那句话,多少和平时不一样,显得格外正经。
三十分钟后小坂如约来到公司。鱼津一看见小坂从办事处的门口探进头来,就对清水说:“我出去一下就来。”他离开了座位,在电梯旁见到小坂,随后两人并肩走进电梯。
“你说有活讲,是什么事?”小坂问道。他大概心里不踏实。
“昨晚和你分手后,又见到了八代夫人。”
鱼津明言直说。电梯里很挤,鱼津无法把脸转向自己身旁的小坂,所以看不到朋友脸上有什么反应。
他俩出了南方大厦,来到人行道上,不约而同地往日比谷方向走去。天有些阴,淡淡的阳光洒在人行道上,突然变得象冬季似的。还起了点风。小坂穿着春秋大衣,而鱼津什么也没有披,只得把两手插进裤袋里。
“喂!你说有事,什么事听!”
小坂催促了,鱼津象往常与高个子小坂并肩走路时一样,仰起头,斜视着小坂的脸说:
“八代夫人有话要我转告你。是这样,昨晚见到她以后,坐了出租汽车,稍稍绕了点儿道送她回家了。”
“嗯!那你辛苦啦。”小坂有点不高兴。
“就在那时候,她托我转告你。”
“我料到是那么回事。昨晚,她告辞回家时显得很急,我想她可能是要去追你。果然是这样。她说了些什么?……我大致上是料得到的。”
“你料得到?”鱼津心想,既然小坂说料得到,那就算他知道。现在只要听听他的想法就行,我也不必再重复一次他不愿听的话了。
小坂又说:“虽然料得到,不过,你还是说说吧。”
“那我就把我听到的,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总而言之,她说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小坂乙彦听完一声不响,过了一会儿才说:
“到对面公园去走走吧。”
两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日比谷的交叉路口,穿过电车道,从派出所旁边走进了公园。鱼津等待小坂开口,可是小坂一直不吱声。
“到底你是怎么想的?”鱼津说着,看了看小坂。
“受不了!我受不了!”小坂突然使劲地进出了这句话。他常常会用这种与他的高大身材不相称的孩子语气说话。“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些什么。可是,我受不了。”
“受不了?这是什么意思呀:”
“我只有和她保持一定的联系才能活下去,我无法设想同她断绝关系后的情况,我会活不下去的。”
“你别吓人。”
鱼津看着小坂,心里确实有点怕。
“不,是真的。”
“不过,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不合情理。”
“情理,压根儿就没有过!”
“乱弹琴!”
“是这样。”
“你这么坦率地承认,倒叫我为难了。不过,是不是可以这样对待爱情呢?”
“当然不可以。”小坂说,“我够乱的。社会秩序和社会道德全都和我无缘。总之,我是在恋慕有夫之妇,压根儿谈不上什么情理不情理。只是,我们的情况……”小坂说的是复数——我们。“我想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挽救。那就是她要更加珍惜自己的情感,只有这样,才能克服重重障碍。如果她只是为了体面而尊重毫无感情的家庭,违背自己的情感,那我就无路可走了。”
“她是不是违背了自己的情感呢?”
“是违背了。”
“可她没那么说。”
“有可能的,她对我也没那么说。”
“她的意思是你误解了她。”
“…………”
“照我的看法,她对你……”
说到这里,鱼津顿住了,无论如何说不出“美那子对你没有爱情”这句话来。小坂却抢过他的话说:
“她说不爱我,是吧。”
“对!”鱼津断然地说。尽管觉得有点残忍。
“是的,她会这么说,她对我也这么说,何况对你……不过,那是撒谎。”
“你怎么知道是撒谎?”
一听这活,小坂乙彦停下脚步,突然正颜厉色地问:
“你到底帮谁?”
“我谁也不帮。”
“你想把我和八代夫人拆开吗?”
鱼津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才说:
“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想那么办。”
“你被俘虏过去了吧。”小坂话里带刺地说。
“啊?”鱼津仰起了脸。大概连小坂自己也觉得说得有点儿歇斯底里了,随即改口:
“对不起,刚才是失言了。”小坂的脸色有点苍白。“不管怎么说,她说的是谎话。是言不由衷的,因为她曾经明确地对我说,她爱我。”
他这句话,象在摊牌。对此鱼津默不作声。小坂接着又说:
“她曾经亲口明确地说过她爱我。一个没有爱情的女人会说‘我爱你’吗?我相信她确实有爱情才会那么说的。难道爱情这东西就能那么轻易地从一个人的心里消失得一干二净吗?”然后说道:“找个地方坐下吧。”
鱼津顺从地环视了一下周围,见池塘边有个干净的长椅子,就往那边走去。
他俩并肩坐下,稍过一会,鱼津才开口说:
“她与丈夫的年龄相差很大啊!”
“她连这事也说了?”
小坂一反问,鱼津一愣,总不能说自己调查过了。
“年龄是悬殊的,相差三十来岁吧。”
“那怎么会结婚的呢?是后妻吗?”
“是的。”
“为什么要去做后妻呢?”
“这,我可不知道。不管她因什么理由愿意想给他,对方也应该拒绝才对。他也不想想自己的年龄,年轻姑娘一说想结婚,他就一口答应。我认为这是一种罪恶。”
“是吗?”
“她曾说过她过的是父亲和女儿那样的生活。”鱼津听说美那子连自己的夫妻生活也告诉了小坂,心里产生一种淡淡的类似妒忌的心情。刚才听小坂说美那子曾表示过爱他的时候,也产生过同样的心情。
鱼津邀小坂乙彦出来,把美那子要他讲的话照说一遍,可是,说是说了,事情的进展完全不象美那子所希望的那样。
“算了,不说这些了吧。”小坂突然改变了语气问道:“年底没问题吧?”他问的是年底去后又白山的事。
“没问题。”鱼津也改变先前的口气。
“钱呢?”
“我总有办法。你呢?”
“我?我指望年终奖金。”
那严峻、雪白的后又自山的东坡,忽地呈现在鱼津的眼前。
“我在二十七日大致可以把工作处理好。如果二十八日走,早晨就可以出发。”
今天小坂第一次以他平时的神情讲话。鱼津喜欢小坂谈论登山时的神情。平时,小坂那张端正精悍的脸,总有点严肃、优郁。可是一谈起登山便眉飞色舞,使人感到他热情开朗。
鱼津心想:几年来我一直和这个开朗的小坂乙彦交朋友,今天才接触到登山运动员小坂的另一个侧面。
鱼津边想边说:“我恐怕一直到二十八日晚上都有工作,二十九日的下午大概没问题。”
“那就乘二十九日的夜车吧。然后三十日早晨到达松本,在那里坐汽车到泽渡,当天就到坂卷。这样的话,大概三十一日就可以到达德泽客栈。”
“那就是元旦在后又白山搭篷夜宿罗。”
“正月二日早晨登上岩壁!”
“好!不过,也许可以提早一天出发。这样的话,元旦就可登上岩壁了。”
他想:根据去年年终的情况判断,到二十八日还会有工作,不过,说不定可以在二十七日之前完成。既然要去,就在元旦早晨登。
这时,小坂打开一只小小的打火机盖子,点燃了叼在嘴里的香烟。鱼津忽然注意到小坂拿着的是妇女用的红色打火机。
鱼津不声不响地从小坂手里拿过打火机,吧嗒吧嗒打了几下,然后说:“讨人喜欢的玩艺儿。”
“人家给的。”小坂顿时露出了笑容。要问谁给的,那太愚蠢,但是,鱼津还是问了:
“她给的?”
“对!”小坂取回打火机,把它当作宝贝似地藏进了口袋。
鱼津仿佛看到小坂身上有一种令人生厌的活象女性的气质。他想:打破了长期以来约束着自己的戒律,一旦在内心深处和朋友打交道,马上就招来了这样的结果。还有那个八代美那子也是乱弹琴,给了小坂打火机什么的。又来托我处理她和小坂之间的问题。
“下星期天准备行装吧。”鱼津说。
“好的。”小坂应了一声。
需要事先把登山用的天篷、粮食、登攀用具等寄到泽渡的朋友处,然后请朋友带到上高地去。
“登山训练也得开始进行哟。”鱼津的话,带有命令的口气。
“好:”小坂又应了一声。可是,鱼津觉得活还没说完,于是又补充道:“你那个红色打火机别带去啊。”说完就站起来和小坂告别
[book_title]第02章
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日的早晨。美那子在厨房里和女佣人春枝一起做好早餐后手头闲着,想起院子已有两三天没打扫了,便由廊沿上走到院子里。就在这时候,二楼书房传来了丈夫教之助拍手招呼的声音。
美那子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声音忽然又没有了。她心想也许听错了。近来她对丈夫的拍手招呼声相当过敏,有时教之助没有招呼,她也会主动走上楼去。她站着仔细听了一会儿,再也听不到什么,便朝前走去,可是刚走了两三步又停下来,这次她清楚地听到了拍手声。
美那子急忙进屋,顺着走廊走到厨房前,放开嗓子朝楼上应了一声:
“来了。”
然后走进厨房,用大茶碗沏粗茶。教之助喜欢喝茶。如果他整天在家,美那子得往楼上书房端好几口,而且茶都煮得浓浓的,叫人不敢相信这样的茶也能喝,否则他会不称心的。不过,现在她沏的是粗茶。早饭前喝煎煮的茶到底太酽,所以喝粗茶,要不然就喝海带茶①——
①磨成粉的海带,可当茶喝,也可做菜汤。
美那子端着放有茶碗的小托盘走上楼。楼梯比一般人家的宽,两个人可以并排走上走下,好象把大洋房里的楼梯硬装在日本式的房子里似的,看起来很不协调。
上楼向左拐,走几步,尽头就是丈夫的书房,再向右拐是夫妇俩的寝室。现在再有两三级阶梯,美那子就可以登上楼了。她走到这里停下来看了一下茶碗里的茶,见一根粗茶梗竖着浮在上面。
美那子知道如要拿掉茶梗,只要打开楼梯口的窗户,把茶水倒掉一点就行了。不过她也知道还有更简单的办法——刹那间,她伸出右手用拇指和中指,夹出了浮在茶水面上的那根茶梗。
美那子用围巾揩干手指,上楼走进丈夫的书房,她家除了客厅,只有这一间是西式的。
“是要喝茶吧?”
美那子站在丈夫背后打了个招呼。教之助正站在窗边望着下面的院子。他瘦瘦的身上穿着灰色毛线衣,听到声音后慢慢地口过头来,语气温柔地问她:
“今天早晨没下霜吗?”
“这……我去看看吧。我刚才正要到院子里去,因为您叫我,所以……”
“用不着特意去看了。”教之助笑着说。
他是随便说说的,可是美那子那么认真,使他觉得好笑,与此同时,他也为妻子的稚气而感到满意。
“我把茶放在这儿了。”
美那子把茶碗放到房间正中的大桌子的一个角上。
“我是想喝点番茄汁呀:”
“哎呀!不是要茶……”
“茶也行。”
“那我去拿番茄汁。”
“不必了,就喝茶……不是马上就要吃早饭了嘛。”
“是的……不过,恐怕还得等十来分钟。”
瞧见教之助已拿起了桌上的茶碗,美那子想,那就让他将就点喝喝茶吧。刚要走出去便听到丈夫在说:“这茶有点儿葱味。”
美那子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只见教之助正把茶碗端到鼻尖处闻着,然后移到嘴边。
“有气味吗?”
“嗯。”
“我去换一杯吧?”
“不用了,就这也行。”教之助喝了一口后说,“大概是你指头上沾了葱味。”
“是吗?”
美那子含糊地应了一声。她想说“不会的”,可是到底说不出口来。说不定书房门虚掩着,自己用手指夹茶梗被他看见了……大概是的吧。
“您看见了?”
“看见什么?”
“那……没什么。”
美那子笑着回答,露出一副调皮的孩子挨了骂时的表情。教之助似乎并不在意,换了话题说:
“好好一个星期天,还得出去一趟。”说完,又呷着茶。
“去公司?”
“嗯。”
美那子这才走出书房。一她边下楼边想:丈夫一定看到自己用手指夹菜梗了。
十点钟,公司的轿车来了。平时是九点钟派车来接的,今天因为是星期天,所以来得迟。送走丈夫之后,美那子在厨房里又忙了一阵。她觉得心里不踏实,好象忘了什么要紧事似的。
大约一小时后,美那子拿着报纸,来到走廊,可是她没看报纸,而是呆呆地望着枯萎的草坪出神。
慢慢地,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心情,是在惦记着早饭前的那一件小事。丈夫一定看到了自己用指头从茶碗里夹出茶梗。要不然他怎么会说我指头沾上了葱味呢?他是很讲究卫生的人,如果看见有人用手指碰过茶水,尽管那是自己妻子的手指,也会喝不下去的。可是丈夫知道后并没有明确地责怪,仅仅含蓄地提了一下,表面上却装着毫不知情的样子。
她今天才第一次注意到丈夫有这样的性格。那么在别的时候是否也会这样呢?丈夫的这种态度也许是在体贴年轻的妻子——虽然有这样那样的缺点,还是眼开眼闭算了——也许丈夫是这么想的。适才那茶模的事还只是小事,可是……
想到这里,美那子突然屏住气,连自己也感到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怎么能肯定他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坂乙彦之间发生的事呢。如果明明知道却故作不知的话……
美那子回忆起教之助以往在各种场合下的言语和表情。丈夫应该知道小坂来过信,他曾经从信箱里取出小坂的来信,而且特地亲自拿给她的。还有,有一次小坂来访,教之助清楚地对他说了“请多坐一会儿吧,美那子嫌寂寞呐”之后,就离席走进书房。还有……美那子逐一回忆,揣摩着当时丈夫的态度和神色。
美那子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她一清醒过来,便拍手叫唤女佣人春枝。
“给先生挂个电话。”
她觉得不和教之助通个电话放心不下。美那子嫁到八代家来已经五年了,可是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不安过。美那子以往只看到丈夫对自己体贴入微的眼光,可是现在她觉得除此以外还隐藏着一种以往自己未曾注意到的眼光。
春枝挂了电话,可是教之助不在。过了大约十分钟,她自己再打了一次。
美那子不大清楚丈夫的工作单位东邦化工公司是生产什么的,光知道是造尼龙的。
美那子想象着那里有几幢厂房,里面有两千名左右的职工,有些厂房弥漫着难闻的臭气,而另一些厂房里有几个锅炉一直在煮沸粘糊糊的褐色液体。她虽然没亲眼见过,但总觉得丈夫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工作的。
要说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比如今天,星期天也上班。丈夫是到哪儿去的呢?如果把电话打到秘书科,他们会把电话接到丈夫所在的地方,可那儿又是什么地方呢,根本猜也猜不到。有时听到他身旁有几个男人谈话的声音,由此判断,可能是厂里的某个地方。有时从电话里传来菜盘和餐具碰撞的声音,这显然是在什么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开会。
美那子问过丈夫好几回。丈夫要么说:“今天是公司的原子能研究委员会开会。”要么说:“今天是开原子能产业研究会。”有时干脆说:“是关于同位素的会。”
他的话就这么简短。大概是公司里有个原子能研究委员会,而教之助是担任这个会的主任什么的。一听到原子能啦、同位素啦这些名词,美那子就干瞪眼了,她甚至觉得连教之助的脸也一下子难以辨认了。
好在今天教之助是在干部办公室。电话一通,马上传来了丈夫的抑郁低沉的声音,而不是那个通常接电话的秘书的娇滴滴的声音:
“嗳,什么?”
从声音里都能猜得出丈夫的姿态来——手拿听筒贴在耳朵上,眼睛却专心注视着桌上的文件。
“把您的眼睛从桌上移开!”美那子笑着说。只听他含含糊糊地“哎”、“嗯”着,然后说:
“是我,什么事?”看样子,他这才把脸转过来了。
“我放心不下。”
“什么放心不下?”
“今天早晨我用手指夹出荼梗,您一定知道的吧。”
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了教之助肯定的声音:“唔——”
“既然看到了就骂我好啦——干么要那么讲!什么有葱的味道……”美那子道。
美那子的口吻难得这么凶,对方大概吃了一惊,沉寂了片刻,低低的笑声传人美那子的耳朵:
“那有什么呢,这么点儿小事。反正不是恶意的嘛。不知道是茶梗还是灰尘,想把它拿出来,是不是?因此手指碰了一下茶水——这是不得已的呀。”
“是吗?”
“我看不出有什么恶意。没什么可责备的。”
“那,恶意当然是没有的,不过……”
奇妙的对话。如果有第三者听着,也许会以为把手指伸进茶碗的是教之助,而美那子正在为此发牢骚。
“你到底有什么事?”
“没什么别的事。不过,遇到这种事,希望您干脆把它讲出来。”
“哦,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这事吗?”
“是的。”
于是,对方似笑非笑地说:“好,我知道了!”好象在笑她“竟为了这么点儿事”。他大概在赶什么要紧的工作,接着就说;“我要挂断电话了,行吗?”
“别的还有没有?”
“什么别的?”
“除了茶梗以外的……”
美那子要问的就是这个。尽管美那子这么问,对方也决不会说“有”、但问还得问一下,否则心里不踏实。
“茶梗以外的?到底什么事啊?”教之助恐怕是真的不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我做的事,您不满意,却又不声不响。”
“你做的事情?”
“是呀”
“没有吧。”那语气好象在思考。
“真的没有?”
‘没有!”
“那就好,不过……”
“为什么你突然提起这些事呢?”
“心里不安呀,从茶梗的事情想起的。”
打完电话,美那子又回到向阳的走廊。她想,可能丈夫还没有觉察到自己和小坂乙彦的事。尽管这么想,但心里的疙瘩并不就此去掉了。
三点钟左右,春枝来报告说:
“有一位叫鱼津先生的打电话来了。”
美那子正在房里把冬大衣和冬装从箱里取出来,穿到衣架上,拿到走廊里去挂起来。她竟一时想不起鱼津是谁。
“是女的吗?”
“不,是男的。”
“是谁呀?我去听听看。”
美那子往搁电话的地方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鱼津是谁。他是一个月前同她一块儿乘车到田园调布站前,并在那里下车后把她送到家里的。这时,不象小坂那样修长,然而体格健美的鱼津的身影,忽然伴随着某种不安情绪浮上了她的脑际。
美那子后悔那天晚上轻率地把她和小坂的关系向初次见面的鱼津吐露。当时她急于要和小坂一刀两断,而鱼津是小坂的好朋友,她就象发烧说胡话似地把什么都讲出来了。
美那子拿起听筒,举到稍离耳朵的地方,说
“我是美那子。”
“太太!上次失礼了。”
没错,确是鱼津恭太的声音。
“哪儿的话,是我失礼了,您那么累了还……”
“给您回音迟了。今天想和小坂一起来拜访,行吗?”
听了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话,美那子不觉打了个寒噤。
“和小坂先生一起来吗?”
“我想两个人来好。”
“不过……到底你们想谈什么呢?”
“我找小坂深谈过两三次,他说,想在今天和您最后见一面,以后就不再和您见面了。”
“…………”
“总之,他作了这样的决断。我想他这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所以,想请您最后一次满足他的要求,和他见一见面。我也在场,决不让他讲出一句使您不愉快的话。”
“真的下了那样的决心吗?”
“真的。”
“好,那就见见面吧。”
“马上就来行吗?到府上也可以,在田园调布附近找个地方也行。”
“还是上我家来方便些。”美那子说。
她宽慰地搁上电话,可是不安的情绪随即涌上心头,小坂乙彦的容貌也浮上了脑际,要说他纯真,确是纯真,但是固执得有点异乎寻常;容貌是端正的,可是如今对美那子来说,反倒成了世界上最厌烦的了。
美那子如今回忆起三年前圣诞夜的那件事,怎么也觉得不象真有其事。她并不是对自己过去做出的不体面的事不负责任,而是她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是奇妙的,似乎自己不应负责任。美那子一想起那天晚上的事,就觉得那天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好象不是一个人似的。
那天教之助出差去关西不在家。在这样美好的圣诞夜,美那子觉得孤单单的一个人在家吃饭,太乏味了。恰巧这时小坂打电话来了。
于是两人一起去银座,上馆子吃饭。喝了点酒,脸有些红,但还不能算醉。出了菜馆,走在熙熙攘攘的节日人群中,美那子渐渐失去了常态。她以往从未对小坂产生过这种感情,可是当时不知怎么的,觉得离不开小坂。
“咱们再喝点酒好吗?”美那子这样提议。这事至今记忆犹新。然而,这就成了错误的开端。十点钟左右乘上汽车,本来是打算回家的,可是这时候,美那子由于有生以来第一次贪喝了几杯洋酒而醉了,头晕得厉害,她想下车找个地方稍躺一会,哪儿都行。
停车的地方离市中心不远,是一家门面还象样的小旅馆,当他们进人旅馆房间的时候,小坂乙彦本想让她一个人休息而自己立刻就走的。这时美那子把他留了下来。这一点,美那子如今也记得清清楚楚。
不过,接吻和上床的时候是谁主动就难说了,当时两个人的心理和生理都同时产生这个要求的吧。
将近十二点钟的时候,美那子怀着耻辱、侮恨、犯罪的意识离开了旅馆。
走到了一处不象是圣诞夜的黑暗的马路上,美那子和小坂分手,独自站在电线杆的阴影里等着出租汽车。她身心俱冷,衣服也是湿的:夜雾太重了。
自那以后,小坂乙彦成了美那子在这个世界上最牵挂的青年,而小坂那种正经、纯真和执拗的态度,全都成了美那子最感畏惧的了。给小坂点燃情欲之火的是她自己。正因为如此,对她来说,要处理这个由自己造成的不检点的事是很不好办的。
听到大门铃响,美那子就叫春校出去把两位客人引到会客室。然后自己照着镜子,用粉扑拍打紧张得有点苍白的脸庞。
美那子走进会客室,鱼津马上站起来,而小坂乙彦却坐在沙发的一头,弯着腰,俯着脸。
“你们来了。”美那子感到自己的声音颇为生硬。
于是小坂乙彦抬起头说:“我给你带来了不少麻烦。不过,这次我下了决心了。今天来访,是因为我不愿意那么稀里糊涂地不见面而告吹。”他的语气是平静的。
“对不起:”美那子说。
“对不起?这句话说得怪,不是你一个人对不起,我也对不起。再别说什么对得起、对不起之类的话吧,我们都是悲惨的。”
美那子沉默了。她想,现在无论说什么话都不会使小坂乙彦满意的。
“我只有一个要求。”小坂又开口说。
鱼津一听见这句话就插嘴说:
“可别节外生枝,咱们是约好不说的呀!”
“你放心!”小坂先回敬了鱼津一句,然后对美那子说:“你的心情是不是真的象你对鱼津说过的那样?就是说……”
美那子一声不响。不管怎样要求她说,她还是不敢把自己的真心话说出口的——怎么好说“那是过失”呢?!她除了默不作声别无他途。这时候缄默无言反倒是唯一的一种表态。
“你是不是多少对我有点儿爱情,我只要你告诉我这么一点!”稍停了一会儿,小坂又问:“Yes还是NO?!”
美那子好象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吃力地抬起头来说:
“我是不愿意说出这句话来的,不过我想,那天晚上我对你是有爱情的。但是,别的时候……”
“就没有了,是不是?”
“是的。”美那子毅然点了一下头。
这一来,小坂多少带着正颜厉色的口吻说道:“好,我懂了。既然这样,那就是说人心是不可轻信的,是不是!”
美那子觉得,现在只能由他去说了。确实也是那么回事。那天晚上,自己需要小坂乙彦,那还是可以称作爱情的,但是,在深更半夜走到薄雾飘逸的马路上时,它已经消失了。
“既然这样,那就是我的极大失算了。难道人心是这样的吗?……你自己亲口对我说过,你爱我……”
小坂还要说下去,鱼津赶紧从一旁制止;“别讲了!”
小坂不理,还是继续往下说,他激动得额头都发亮了。
“因为你那样说了,我也就完全相信了。我万万没有想到你当时的心情仅仅是逢场作戏……不过,我现在也不能就这么相信你刚才的话。曾经一度在你心中燃起的感情竟会即刻消逝得无影无踪?……鱼津你说呢?”
“我吗?”鱼津不直接回答,却制止说:“别再讲下去啦!你违背了诺言。昨晚我和你讲了那么多话,你不是已经想通了吗?”
小坂有点愤愤然的样子,一吐为快地说:“你是监督人吗!”接着改口说。“算了!就算我能理解吧。你想成为一个与我全然无关的人,就是说,即使在路上遇到我也装着不认识而各走各的路。这是你所希望的,这一点我算理解了。从你的立场上来说,你产生这种心情是理所当然的,我很理解。只有一点,你说的有关爱情的话我可不相信。我所感到的只是:你把家庭关系和社会声誉看得比自己的爱情更重。”这时,小坂站起身来对鱼津说:“鱼津,我先回去了。”
“不,我也回去。”鱼津说。
“我想一个人回去,让我走吧。”
从这些地方很能看出小坂的任性。
美那子不作声。她知道不讲话是很不礼貌的,可是说话一不小心又会使好不容易就要收场的局面再度陷入混乱,这是她眼下最害怕的事。
“那你就一个人先回去吧。”鱼津说。
小坂向美那子扫了一眼,说了声:“我走了。”便用身体推开会客室的门走出了房间。
美那子送他到大门口。当小坂穿好靴子站起来的时候,美那子鞠了一个躬,说道:“怠慢了。”
小坂好象还想讲什么话,但没说出来,象下了决心似地毅然打开大门走了出去,两颊掠过一道悲伤的阴影。
小坂离去以后,美那子还在大门边站了一会儿。
送走了小坂,美那子来到厨房,吩咐春枝沏好茶端到会客室。如果在平时的话,客人一来春枝就会马上端茶送水,可是今天,她大概也觉得这两位客人带来的气氛有点异乎寻常吧。
美那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鱼津正站在窗边望着院子,她说:“让您久等啦。”
鱼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说:“我是不知道你们内情的,不过我觉得,且不说小板的态度吧,他刚才说的话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如他所说,是不是你的话有不真诚的地方?”
看他那样子,可能刚才望着院子的时候,一直在想着这问题。
美那子又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来,表情有点凄切。
“好,那我就说。”
她想:对鱼津是可以谈的,他和小坂不同,不是当事人,不过也不光为这个。她认为也许这位看上去就品格高尚的登山运动员能够理解自己的话。
“以前我把自己丢脸的事告诉过您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讲。我以为我并没有撒谎。在做错事的那个晚上,我对他是有爱情的。不过那是极为短暂的,分手时已经没有了,从那以后直到现在,我一直不喜欢他。”
她只不过脸上多少露出些自己的感情,把刚才说过的话又明确地重复了一遍而已。可是美那子的话却使鱼津恭太大吃一惊。他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问:
“真会有这样的事吗?”
“我想是会有的。”
“是吗?”然后又以严肃的表情问:“这就不好办了。这到底说明什么呢?”
鱼津问得很唐突,叫美那子慌了神。她红着脸说:
“有句俗话叫‘魔鬼附身’,恐怕就是这么回事吧。”
其实美那子自己明白,这决不是什么魔鬼附身。她当时是真正需要小坂的,也知道事后会懊悔,也知道会惹出麻烦问题,更知道一个有夫之妇做出这种事会遭到多大的责难。
酒麻醉了她的内心控制力,这是肯定的。但是她的身体中也确实存在着造成过失的因素。只是美那子现在觉得当时自己没能控制住是难以置信的。
“好,我懂了。”
鱼津把刚才同小坂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这句话里包含着和小坂相同的意思——并不是完全懂得美那子的话,但只能说懂,除此之外别无办法。
“好了,不管怎样,我想小坂是会就此取消自己的不现实的想法的。眼下多少会感到痛苦,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一切都能解决的。”
“真是劳累了您,太对不起了。”
“而且,今年年底,我们打算登穗高山的东坡。我想这对小坂会有好处的。”鱼津恭太边说边站起来。
“茶就要来的,喝了再……”
“不啦,还是告辞吧。小坂这家伙可能没乘电车,是徒步的。小坂在走路,而我却在这里喝茶,岂不委屈了他。”
“他是徒步的?”
“是徒步,他会一直走到家的。”
“走到家?!”美那子吃惊地说。
“走两三个小时他是不在乎的。从大学时代起就惯于登山了。现在一定在使劲地走哩。”
美那子的眼前浮现出小坂一步一步使劲走路的样子。禁不住一阵心疼。
“您说要登山,是哪一天走?”
美那子送鱼津到门口的时候问他。鱼津不用鞋拔,他费劲地把脚伸进靴子。边穿边回答:
“打算二十八日左右离开东京。”
“那就要在山上过年罗。”
“元旦恐怕正在攀登峭壁。”
“那是够呛的。危险吧?”
“不能说一点儿危险也没有。不过,没问题,这已经是我们的老本行了。”
“回来以后,写个明信片给我好吗?小坂先生的事,我放心不下。”美那子说。
“大概不要紧吧。几年没登过东坡,这次登一登,也许他会觉得世道多少变了,说不定小坂也是料到会有今天才一直在登山的吧。”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走出门去了。
美那子回到会客室的时候,春枝端了红茶进来。
“哎呀,客人已经走啦!”
“让我喝吧。”
春校把盛着红茶的茶碗放在桌上。美那子用茶匙搅着茶,内心感到非常空虚。她那纤细白嫩的手拿着茶匙轻轻地一直搅个不停,连春枝也觉得诧异。
跑外勤的鱼津傍晚回到公司,看到写字台上放着一封上条信一从泽渡寄来的信。
上条是鱼津在大学时期认识的登山向导,年近花甲。却很健壮。在夏天的登山季节,他给登山运动员做向导或搬运行李,是个称得上穗高山土地爷的好把式。这一次,鱼津和小坂又把行李寄给他,托他趁着雪还没有深积以前搬到上高地,如果情况允许就搬到离上高地二里远的德泽客栈。来信就是这件事的回音。信里写着:
……所托行季已于十天前搬到德泽客栈,请放心。我把它放在屋里,上了锁,估计没有问题。目前天天都在断断续续地飘着雪,不过没有什么了不起。到坂卷尚可通卡车。过了坂卷隧道,雪就有一尺半厚。到您来时,雪该有相当厚了。今年的雪一定很多。公共汽车恐怕开不到泽渡,只能开到稻核。请做好思想准备。并请代向小坂先生问好。
字是用淡墨水写的,有几个错别字。
鱼津喜欢读上条信一的来信。每次上条来信,他的眼光总是一直盯着它。看着看着,上条那无法言喻的朴素的情感象一股暖流似地传遍全身。
每次到了泽渡,他就去上条家,坐在阴暗的炕边,喝着主人招待的茶,尝尝咸菜。那冰冷的吃了牙齿都会发酸的咸菜,具有别的地方尝不到的独特风味。这风味此刻就从那字体歪歪斜斜的信纸上飘出来了。
鱼津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在“今年的雪一定很多”这一行字上。就在这一行里,可以清楚地看出上条对穗高山的知识比谁都丰富。既然上条说今年雪多,那今年一定多雪。不管怎样,上条已经把行李搬到了德泽客栈,这一下放心了,可随时出发。
剩下的是钱的问题。一想到钱,心情就有点不舒畅。本来指望年终奖金,可是奖金早已在这两天没有了。并不是花在吃喝上,也没买过什么东西。只是到了岁末总得偿清债务啊。细细一算,到手的钱只剩下一千二百元①,鱼津不觉大吃一惊。凭这一星半点儿钱,连去穗高山的火车费都不够——
①按当时即一九五五年的汇率,一千二百日元约合人民币八元。
筹备登山费用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预支工资。这以前鱼津也预支过好几次,已是老资格了,用不着装什么面子。为难的是这次还要请求提前休假,所以总觉得不好意思。
公司按历年的老规矩,到了二十八日,工作就告一段落,可是今年因为有许多工作到了十二月份才一齐拥来,所以规定所有职员一律上班到二十九日。而鱼津却很想在二十八日晚上离开东京。这就得请一天假。
请求预支下月工资,而且唯独自己一个人希望提前一天休假,这怎么说也是过分的要求。鱼津从昨夭起就一直想大胆地向常盘大作提出来,可是始终开不出口。
鱼津把上条的来信放进抽屉,然后壮着胆子走到正在批阅文件的常盘大作身边。
“经理!,
听到鱼津的招呼,常盘抬起头来,似乎在问:“什么事?”
“想请您盖个章,好预支工资。”
常盘的眼光又回到自己桌前的文件上,翻了一页,然后将右手伸进西装背心口袋,摸出个小小的图章金子,不声不响地把它放到桌子边上。一鱼津拿了图章回到自己座位上,在写好“预支工资”的发票上盖上常盘的图章,然后又把它送还给常盘。
“谢谢啦。”他把图章放回到桌子上,然后公事公办,把传票拿给常盘看了一下,然后收回来。
“预支吗?”
“是的。”
常盘把图章放进背心口袋,眼光依然没有离开文件。
“经理!”鱼津叫道。
“请假,是吧?”常盘抢先说。一言点穿,妙极了!
“是的。”
“登山?”
“是的,我很想二十八日晚上出发。”
于是,常盘的眼光离开文件,并把它放进抽屉里,说:“只相差一天,只要不耽误工作,你就去好啦。”接着又说:“我说,你呀!”常盘把身子转向鱼津。
在这种情况下,只好奉陪。鱼津点燃一支烟,做好了聆听常盘饶舌的准备。
常盘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两手把裤腰带拉拉高,同时把精力充沛的脸转向鱼津,问道:“听说冬天登山危险,是真的吗?”
“多少有点儿危险吧。”
“这次想上哪儿?”
“后又白山。”
“得攀登岩壁吧?”
“是的。”
“攀登岩壁,究竟多大岁数最合适?”
“没有一定,不过年轻人居多。主要是各大学里的山岳部成员。”
“那倒是的。不过,大学毕业后还干这种事的好汉不会太多吧。”
鱼津不敢轻易应声,闭上了嘴。因为他猜不透常盘的话锋将指向何处。
“任何人都有这样一个时期——在这个时期里,他觉得只有排着命干,做人才有意义。那是十八、九岁到二十七、八岁这段时期。所谓冒险,就是想把自己的能力,发挥到再也发挥不出来的极限的地步。可是一过了二十八、九岁就会觉得冒险是傻事。因为他认识到了人的能力是很有限的。就是说,到了这时候他已经明白,人这个东西……人是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冒险的光荣消失了,青年也就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
“这么说来,我还不是一个成熟的人罗?”
“你实足年龄多大?”
“现在是三十二岁,过了年,到了诞生日,就三十三岁了。”
“唔——你成熟得相当晚啊!”
“经理!”鱼津说,“照您的说法,我在二十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停止成长了,是吧?不过,到现在才停止不也是可以的嘛。为什么非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呢!”
“那也是。因为并没有谁规定非要成为一个成熟的人不可。好吧,就现在停止……不过,多少会给公司增添麻烦。”常盘大作善意地笑了笑,“我要说的是:冒险的光荣到了二十八、九岁消失,这意味着可以兔得白白丧失性命。我认为登山运动员应该适可而止,否则总有一天会没命的。你看,登山运动员到头来大都牺牲在山上,不是吗?因为他们总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从概率上来讲,必然是这样的。”常盘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凝视着鱼津的眼睛。
“但是各有各的看法。我是这么想的:登山是和大自然作斗争。随时都可能发生雪崩,随时都可能发生气候变化,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岩石掉下来——这些,一开始就在预料之中,并对此加以万分的留意。刚才您说过的冒险,这是登山运动员的戒律。我们是绝对不冒险的。只要觉得气候恶劣就停止登山,如果感到疲劳,即使山顶就在眼前也不继续攀登。”
“言之有理。”
“您刚才说的——把冒险看做高尚的时期,这是还没有成为老练的登山运动员的时期。一旦成了登山行家就不会觉得冒险是高尚的了,只会觉得那是愚蠢的行为/
“嗯。如果这是真的,那确实了不起。可是不会那么如意吧。照你说来,登山就是选择一个大自然的场所,使自己置身其中,然后在那里和自己作斗争。也许登山就是那么回事。这大概是对的。山顶就在眼前,再稍作努力一下就能成功。身体是疲劳的。可是问题在于这时候能不能克制自己。克制得住的话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人往往是应该克制的时候克制不住。实际上,自己是不可置信的。你把和大自然的斗争换成了和自己的斗争,那也未尝不可,但是危险的概率丝毫也不会因此而有所减低。”
“总之,经理是想劝我适可而止地停止登山。是不是?”
“并不是这个意思。你这个人,就是叫你别搞,你也不肯的。我只不过说,登山这玩意儿到了一定的年龄就应该停止。如果‘冒险的光荣’和‘自知自己的能力极限’这些措词不恰当,那我就收回。换句话说吧——人到了一定年龄就不相信自己了。”
“那不对:”鱼津说,“相信自己就登山,不相信自己了就不登山,哪儿有这样的道理!登山不是这样的。”
鱼津的话一带上劲,常盘大作的眼光也跟着神气起来。
“喂,你等一下:”常盘挺起胸,象在做深呼吸。“好!那我要说了。你说登山就是和自己作斗争。山顶就在眼前,可是开始起雾了。感情在叫你前进,而理智却叫你止步。这时候,你会抑制感情,服从理智……”
“当然是这样。所以我说,这是和自己作斗争。”
“遗憾的是,就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有分歧。我认为,在这时候一定要有个赌注才对。碰碰运气——好,试试看!否则怎么写得出登山史来呢?”
“是有这种看法。第一次马纳斯鲁①远征队撤退回来的时候就出现过这种批评——认为他们应该孤注一掷,试一试……——
①喜马拉雅山脉中部的山峰名,世界第八高峰。
_常盘接口说:“我赞成这意见。为了给世界登山史写上新的一页,不能不做这一点冒险。为了要首次登上没人到过的山嘛!也许会付出生命的代价。可是,既然已经到这里了,就得下决心干!”
“不。现代的登山运动员还要冷静些。到最后也不会图侥幸。靠理智和正确的判断取得的胜利,才是有价值的胜利。孤注一掷,试试看吧——偶尔获得这样的成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不!什么胜利啦、成功啦,往往是这样的……八成靠理智,剩下的二成靠赌注。”
“能这么说吗?”
“能!本来体育运动的根基就是一种与理智无关的精神。人们称扎托佩克①为人体火车头。他确实是个火车头。因为是火车头,所以能够创造那样的记录。登山运动员也一样。烧炭的也罢,砍柴的也罢,他们的武器是强健的身体和不屈不挠的意志。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
①捷克的长跑运动员,在奥运会上得过四次冠军,被称为“人体火车头”。
“登山可不是单纯的体育运动啊!”
“是什么呢?”
“体育运动加‘阿尔法’①。”——
①希腊语的第一个字母的读音,有“未知数”的涵义。
“阿尔法是什么意思?”
“阿尔法嘛,可以这样说吧——就是非常纯粹的费厄泼赖①精神。到底登上顶峰没有,谁也没看见。”——
①指光明正大的比赛态度。
“唔——”常盘大作松了松脖子上的领带,然后象做体操似的,双手向左右伸了伸,同时吐了一口长气,好象是在寻找一个能一举将对方制服的措词。
这时恰好来了一位客人,把名片放到常盘大作的写字台上。常盘拿起名片,瞥了一眼,然后把视线转向鱼津,说:“遗憾,得暂时休战了。”接着补了一句,“不管怎样,要小心!”
鱼津觉得自己有些兴奋。和常盘争论是经常有的事,然而今天的议题是登山,因此劲头也就和平时不一样。门外汉偏要说大话——鱼津这么想。
不过,奇怪的是没有不愉快的感觉。常盘的主张是有一定道理的。鱼津禁太认为站在登山运动员的立场上,应该把他那个理论彻底驳倒。登山绝对不可以下赌注!
鱼津结束了和常盘大作的争论,刚回到自己的座位,桌上的电话铃就响了。拿起听筒,传来了女人的声音。鱼津的耳朵刚才还灌满常盘那连珠炮似的粗嗓音,相比之下这个女人的声音显得格外纤细。
“您是鱼津先生吗?我是八代……我是八代美那子。”
鱼津把听筒贴着耳朵,往桌子上一坐。鱼津很少坐在桌子上,不知怎的,今天却忽然不知不觉地这样坐上了。
“我是鱼津。”
鱼津绷着脸回答。美那子在电话里先对前几天鱼津特地为小坂的事来访表示感谢,然后说:“又收到信了。”听起来象屏住气在说话。
“信?!是小坂写的吗?”
“是呀。”
“不应该!那天不是讲清楚了吗?到底写了什么?”
“这个……”看样子不大好开口。“怎么说呢。我觉得他很激动。他说要见面谈谈,叫我六点钟去……还写好会面的地点。”
“什么时候来的信?”
“刚刚收到,是快信。”
看来她是收到快信、看过之后就打电话来的。
“那,信上叫您到哪儿去?”
“西银座路的滨岸,还画了个简图。”
“噢,是滨岸。”
“您知道?”
“知道。那是我们常去的饭馆。”
“叫我怎么办呢?去是可以去的……”
她这口吻是要鱼津替她决定去还是不去。鱼津为小坂此举深感恼火,心想:堂堂大丈夫怎么这样不爽快。
“不用去吧。我到那儿去跟他谈谈。”
鱼津说完就把美那子的电话挂断了。本来没有这事情他也打算今晚去找小坂,作最后一次的商定。
大约五点半光景,为了去演岸会见小坂乙彦,鱼津一走出办公室就往西银座路方向走去。街上虽然洋溢着岁末的热闹气氛,但是圣诞节那几天的疯狂、杂乱景象已经不见了。除夕前的大街上呈现出狂欢后的安宁,鱼津很喜欢圣诞节至元旦这段时间的街上的气氛。
往年一到这时候他就去进行冬季登山,所以对他来说,岁末的东京特别令人感慨。去年是二十五日出发去登北穗高峰的,前年也是这样,为了攀登前穗高峰东坡,二十七日就离开了东京。这五年来,他没有在这尘世间迎接过新年。
一进滨岸饭馆便看见小坂坐在正面的最前排,正在和厨房间的店主谈话。店里没有其他顾客。
小坂一见鱼津不免愣了一下,转过脸来“噢”了一声。
“在喝酒吗?”鱼津边脱大衣边问。
“不!”
的确,小坂面前只有一只大口的茶碗。小坂大概认为既然鱼津来了,事情总要披露的,所以就说:“我在等人。”
“是八代夫人吧。”鱼津话音未落,小坂的眼光闪了一下。鱼津没等小坂开口便抢先说:“我知道的。她来过电话。”他认为先把情况摆明,这是对朋友应有的礼节。“她不会来啦,打电话拒绝过了。”
小坂凝视着鱼津的脸。既然人代美那子不来,那就……“老兄,来酒吧!”小板说。从侧面看过去,他的脸是绷着的。
鱼津在小坂的身旁坐下,说:“还想不通吗?”说不出这语气是在责备还是在安慰。小坂默默不语。
“痛苦是痛苦的。可是不应该再叫她出来啊!”
小坂一听,抬起头来说:“我是傻瓜:”便不作声了。
鱼津感到小坂的这句话里有娇气,便说:“坚强起来。是男子汉就死了心吧!也不想想对方是有夫之妇!”这语气多少有点冷酷。
老板娘端来了酒壶和小莱,说声:“听说您要二十八日出发,是吗?”说到这里,她咽下话头,慌忙走开。鱼津觉得她的举止有点儿不自然。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了来由——小圾乙彦双手捧住面颊,轻轻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一副强行忍受痛苦的样子,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一滴、两滴,没错,是眼泪。
两人从学生时代结交以来已近十年,这次是第一次看到小圾掉眼泪。鱼津原来以为眼泪和小坂是无缘的。不管遇到什么问题,小坂总是迎难而上,绝不会任凭颓丧的感情占据自己的头脑。而自从去八代家以来,小坂已经讲了两次和自己不相称的话——“我是傻瓜。”鱼津听来,小坂这话多少有些夸张,嘴上这么说,实际上从这句话里怎么也听不出小坂乙彦有变成“傻瓜”的心理状态。
眼泪却令人感到意外,根本意想不到小坂竟然会为一个女人而掉眼泪。
“你在哭吗?”鱼津问。
“不,没哭!就是讨厌的眼泪尽往外流。”小坂声音嘶哑。把流着泪水的脸毫不掩饰地朝向鱼津,“我不是悲伤,而是痛苦。我这个人太傻了。正如你所说,对方是有夫之妇。干吗我要跟别人的妻子胡搞呢。世界上有的是女人。年轻漂亮的独身女人也多得很。可是我偏偏迷住了这一个!”
小坂多少吐出了一些心里话,鱼津反而觉得不便随声附和。
“忍耐吧,忍到二十八日。从二十九日起,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在雪地上走了。大年夜就到又自峰的湖边。元旦早晨攀东坡岩壁,傍晚到A号岩壁的陡斜面。到那时候,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全都会从脑子里一扫而光的。
“天晓得上了山是否就会好些。”小坂放低声音,“以往我每次上山都好象在惦量自己对她的感情深度。你有没有想象过和一个女人一起登山?不会没有吧?至少该有过一次的。当然,实际上是不能带女人上山的,不可能。那是做梦,是幻想。但是我想,如果登山者有过这样的幻想,那幻想中的女人和登山者就不会是普通的关系。这个时候,对那个女人的爱情是纯洁的:我经常想,若是我能和八代美那子上山过几年该多好!在我的幻想里是经常出现这个女人的。我想若是你有个顶喜欢的女人,也想把她带上山去的。”
鱼津沉默不语。上山的时候,鱼津从来没有想到过什么女人。从这一点上说,按理他可以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可是鱼津这时候却想到完全相反的方面去了。如果要带人上山,那带八代美那子去该多好!想到这里,他愣了一下。
自己的朋友正在为断绝对美那子的迷恋而苦恼,自己竟然也选上了这同一个女人作为带上山的对象,要说对朋友不忠实,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不忠实吗!鱼津一时觉得自己是可惜的。
“在山上想念的女人,从人生意义上说,恐怕是自己唯一的女人吧。你说呢?”小坂说。
“也许是的”
“那,你该理解我的心情罗。八代美那子确是有夫之妇,这是没法否认的事实,可是对我来说,世界上恐怕只有她是我唯一的真正想念的女人。她是我有朝一日想带去仰望披着冰雪的大峭壁的女人。”
“峭壁?”
“东坡的峭壁呀!”
“那怎么行!”鱼津不由地说。
“所以我说那是梦嘛,是梦想!做梦总是可以的吧。是梦的话,带去也不要紧的罗。”
“可你不是写了信,叫她出来吗?”鱼津把话题拉回来。
“我想见见她。想最后和她再见一次面。”接着,小坂忽然转变语调说。“算了!我的心已经定下来了。跟你说着说着就冷静下来了。我不该写信。想把她叫到这儿来也不对。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
鱼津不说话了,他在想着刚才的事;当小坂说想让美那子仰望披着冰雪的东坡峭壁的时候,鱼津正在自己的脑子里让八代美那子站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绿树成荫的地方。两边是柏树、山毛榉、桦树、丝柏、桂树,当中有一条阴凉的通道,秋天的阳光透过树林照射进来,梓河清脆的流水声不停地传人耳际,穿着和服的八代美那子稍仰着上身挺直地站在那里。
确实,冬天把她带上山去的想象只不过是个梦想。可是鱼津的想象却不一定是梦想,多少是和现实联系得起来的。要让她站到那树林地带,不是办不到的。正因为这样,鱼津才觉得自己这样的想象是折磨人的。对小坂,对美那子,这种幻想都是蛮横的,不可容忍的。
鱼津大概为了赶走这个念头吧,匆匆对小坂说;“根据上条的来信,今年多雪。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下雪。”
“对,可能现在就在下。”
小坂这时才象在用本来的语言安详地说活了。他已经从兴奋中苏醒过来,逐渐恢复了登山运动员的常态
[book_title]第03章
鱼津和小坂按照预定计划,于二十八日从新宿车站乘二十二点四十五分的夜车出发。四点五十七分到达松本站。天还没亮,走下月台感到寒气袭人。上早桥时鱼津问小坂:
“睡着了没有?”
“至少睡了五个小时。”
“那就行,我大概也睡了那么多时间。”
两人没有再说别的话了。又冷又困固然是原因之一,然而从根本上说,他们一到山上就会变得沉默寡言。今天刚到松本,这老习惯又来了。
在那儿等了大约一小时后,乘上了开往岛岛的电车,四十分钟便到了。当他们在候车室里坐等开往泽渡的公共汽车时,天色渐渐地亮了。
离开东京的时候,他们穿的都是翻领的紧袖运动衫、套头式毛衣、滑雪裤。到了松本站就觉得冷了。鱼津拿出登山衣穿上,小坂套上了高领的毛线衣。
他们只带了小号背囊和滑雪板。两人约好,背囊尽量轻装,不放多余的东西,除了路上吃的盒饭和穿的内衣,只带了热水瓶、手电筒、登山日记本、风雪帽、滑雪眼镜、手套、防水手套、袜子之类的东西。
野营天篷、袋形小帐篷、登山绳、登山脚镫、绳圈等登攀用具已事先托上条搬到了德泽客栈。这回连登山镐也装箱了,粮食、旅行锅、煤油炉等炊具当然都装箱事先运走了。
根据上条来信,他俩以为公共汽车只通到稻核,可是来到鸟岛一打听,却可通到泽渡。
“便宜了一天啦。”小坂说。
实际上,从稻核徒步走到泽渡,有一天的路程,而且到了泽渡还得住一夜。
“今天就直达上高地吧。”鱼津说。
小坂马上说:“行啊!顺利的时候就是这样万事如意啊。”听他这口气,好象成功在握了。
公共汽车只载着几个乘客往泽渡驶去,刚出车站不远,将要穿过岛岛村的时候,下起了小雪。
公共汽车不时地遇到迎面开过来的载着木材的卡车。大约二十分钟后,过了稻核桥,绕到了梓河右岸。稻核材的屋顶上都镇着石头,好象冻僵了似地无声无息,看不到人影,家家户户的倾斜着的板墙上吊着稻核菜和柿干。
“山那边雪下得好大啊!”汽车司机和一位本地人模样的乘客在闲谈。
汽车到达终点站泽渡村是十点钟。那儿积着一尺来深的雪。他俩一下车就往附近一家叫“西岗店”的店铺奔去。
他们本想把背囊和滑雪板寄放在那儿后,就到不远的上条信一家去,可是这家老板娘从屋里走出来,转告了上条的口信。
口信说,上条今天有事不得不去稻核村走一趟,不在家,请他们从山上回来的时候一定去坐坐。接着老板娘拿出一包用报纸包着的东西,放到木炭炉边的桌上,说是上条要她转交的。那是鱼津在信里跟他定好的米糕。
于是两人就在这爿店里拿出背囊里的盒饭,随便吃了一顿,也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这店里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干菜、水果、粗点心以及日用杂品,这是个乡间常见的杂货铺。木炭炉旁放着粗陋的桌椅,又象是个饮食店,事实上你如果想吃碗汤面或养面汤饼什么的,他们会马上给你做。
再说,这里还是个旅馆,店堂尽头有个可铺六条席的备有地炉的房间。眼前就有一个本地人模样的老头儿坐在炉旁取暖。冬天上山的登山运动员,没有一个不来这里住过一两次的。鱼津他们自从认识了上条信一以后,几乎都住上条家,但在这以前,他们也是在这里住宿的。
店里还摆着一些过年的应对商品:右侧有青鱼子干和装箱的橘子,旁边堆着海带、鱿鱼;左侧有长统靴、胶底鞋、棉手套,还吊着三件孩子穿的红毛线衣。过几天一定能看到村子里某人家的女孩子穿上这些毛线衣过新年。
一个五十开外的村里人穿着工作衣走进店来,肩上披着雪花。
“好冷啊!”他先向鱼津这边打个招呼,然后对正在地炉旁取暖的神官①招呼说:“神宫,悠闲着吗?”——
①神社的祭主,犹如基督教的牧师。
“是啊!连神也冻僵了呀。”老人答道。
看样子老人是这附近神社的神官。他面前的地炉上放着一把酒壶。
鱼津和小坂结了账,走出店门,然后穿上滑雪板。雪花还在飞扬。
“走吧。”小坂先踏上雪地。
十一时从泽渡“酉岗店”出发。下午一时抵坂卷,二时抵中汤。通往釜隧道的途上,积雪被风吹成小丘。二时半抵釜隧道,穿过隧道需十五分钟。冰柱意外的少。隧道口与往常一样,积满了雪。出隧道后雪停,出现了微弱的阳光。烧岳山顶上白烟直升。三时四十五分抵大工湖畔。望见穗高山一角。四时五分抵大正湖畔小商店。从这里开始走进林中小道,略感疲劳。五时到达旅馆的看守屋。一如既往,在黑暗中看见看守屋的电灯后,顿觉宽慰。晚上与旅馆T兄围着火炉畅谈。十时上楼就寝。
三十日,八时从旅馆看守屋出发。积雪尺许。三十分钟后到达河童桥。通往德本岭的岔道口一带尚见梓河水流,再往上则河水冻结不流。这一带因河滩上风大,历来雪少。河床几乎无变化。自河童桥至明神走一小时。再往德泽客栈又需一小时半,十一时抵德泽客栈。
德泽客栈的房主下山了,有K兄留守。休息片刻,午饭后立即整理行装。决定将早先寄到的部分行李(天篷、攀登用具等)搬到松高山沟口,兼作侦察。预计单程需三小时。一时正从德泽客栈出发,各于背囊上掮一行李箱,另带若干行李。通过林中小道进入河滩,由新村桥下穿过。从这一带起积雪渐深,至熔岩坡,仰望北坡。至此费去一小时。进_入后又白峰山谷。积雪愈深。沿着积满白雪的河床行走一小时许。两侧不见树林,视野开阔,整个北坡威严壮丽,在一片白茫茫中,点缀着枯木。不多时登上右岸,横穿桦树林,到达松高山沟口,选择无雪崩处放置行李。打开一只行李箱,另一只原封不动。竖一红旗作目标。吸一支烟后,踏上归途。七时返回德泽客栈。
三十一日早晨七时出发。沿昨日雪地上的脚印前进。比昨日轻松得多。十时到达松高山沟口放置行李处。脱下滑雪板。分开行李,装束停当后出发。为避免雪崩的危险,取道松高山沟左岸山脊的中岛新道。坡道甚陡。走到奔顶时穿上防滑鞋。至此已是十二时。用午餐。山脊尽处为陡坡,雪深齐胸。可仰望后又自峰全貌。左斜面山坳处的“宝树”近在后尺,但走到那里却需一小时。三时抵后又白湖畔。在“宝树”根边搭帐篷。开始下雪。入夜起风。
鱼津写好日记后搁下笔,吹熄了竖在威士忌空瓶上的蜡烛,在黑暗中说:“起风了。”
双人天篷的下半截,被风吹得吧嗒吧嗒直响。
“到明天会停的吧。”小坂应了一声。
昭和三十年除夕,两人在积雪覆盖的后又白山的半山腰的一棵被称为“宝树”的大桦树下。度过了大年夜。
此刻,他俩搭帐篷的地点是后又白湖一带唯一安全的地方。除了“宝树”下,任何地方都有遭遇雪崩的危险。
今天下午三点钟,两人一到这里,就立即扒开雪,用脚踩平地面,搭起两米宽、一米多高的双人帐篷。一部分行李拿进天篷,其余的都放在外面。因为下雪,晚饭是在帐篷里做的。把雪放进旅行锅,用煤油炉化成水,然后放进从德泽客栈带来的饭团和猪肉,煮成杂烩粥。
五点钟,夜幕降临雪山。鱼津花了一个小时光景,凭借烛光写了日记。不管怎么累他都要把当天的活动扼要地写进日记本。
吹熄蜡烛后,突然风声大作,象海啸似地轰响。
“明天不下雪的话,三点半起床,五点出发。唉!这风要是不刮就好啦!”小板说。
“今晚刮够了,明天会停的吧……睡吧。”
这以后,两人就不说话了。
鱼津钻进睡袋,伸直身体,闭上了眼睛。风依然在呼啸。他什么也不去想。如果要想,事可多哪!明天就是元旦,围绕着元旦便有许多事好想:为了迎接新年,家乡的母亲这时候正忙碌着;父亲一定在喝着酒;两个弟妹已经整整一年没见面了;还有公司的工作;寓所的私事……
鱼津冬天登山,每次都是这样,尽量什么也不去想。他并不是为了想这些才来登山的,而是为了想专心致志于登山才来到这儿的。
鱼津和小坂的这一次计划,是要征服前穗高峰的东坡。东坡是由A壁、B壁、c壁这三个大峭壁及其侧面的北壁组成的,总称为东坡。
攀登东坡,有几条路线。他俩这次打算由北壁经过A壁登上前穗高峰。至今尚未见过有谁在冬季由这条路线登上顶峰的。光登北壁的话,根据记录,过去有三个队,都是以十二个小时左右的时间攀登上去的,而他俩却要在一天之内同时攀登这个北壁和A壁。
鱼津和小坂都自信能在一天之内登上顶峰,他俩在夏季进行过多次试攀,有关前穗高峰东坡的记录也全都研究过了,光是秋天下新雪时拍下的照片就多得惊人。
对他俩来说,如果还有什么问题未解决的话,那就是为什么从前几个登山队为攀登北壁竟花费了十二个小时?光凭夏季攀登的知识,这是不可理解的。
鱼津醒来了。他从睡袋爬出来划亮火柴,时值三点钟,风已经停了。他把头伸出帐篷外,只见天上有几颗星星,寒气浸骨。鱼津把头缩进帐篷,摇动小坂的睡袋:“起来!星星出来了。”
“嗯。……”小坂翻起身子,也把头探出帐篷察看,象是为了证实一下鱼津的话。“好极了!”小坂说着,缩回帐篷,马上蹲在煤油炉前点火。昨晚装在旅行锅里的融化好的水现在又结成了厚厚的冰块。鱼津把它放在炉子上,然后从背囊里取出上条给的米糕。
“做杂烩粥①的差使年年都是我干。”鱼津说——
①日本有元旦早晨吃杂烩粥和居苏酒的习俗。
“也不知是什么因缘,我老吃你做的杂烩粥,已经吃了五年了。”小坂边说边准备屠苏酒。
煤油炉烧得帐篷里有了几分暖气。每人喝了一杯威士忌,又各自吃了三块米糕,这算是吃过了杂烩粥。然后又嚼了两块巧克力。昭和三十一年的元旦早餐,从四点半开始,到五点钟结束。
准备出发——把红茶装进热水瓶,把咸饼干、干酪、巧克力、葡萄干、羊羹等食物装进背己又将登山绳、钉钩、钢圈、铁槌、脚镫、袋形小帐篷等检查了一遍后,放进背囊。
穿上登山衣、罩裤。鞋子上当然加了套靴,又套上防滑钉。手上则戴好毛线手套,再套上防水手套。
五点半背上背囊,手持登山镐走出帐篷。天还没亮。
两人先下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那儿横穿过去,进入浅谷B。浅谷B是个陡坡,幸而雪不怎么松软,不过每走一步,雪还是会没到膝盖。
“已经有一个小时了。”小坂在后面说。
“再有一个小时,大概可以到了。”鱼津答道。
他俩的目标是北壁底部。最好是七点半以前赶到。
爬上浅谷B的尽头时刚巧是七点正。这时从身后升起了元旦的太阳,周围突然明亮起来,变得暖和了。山谷的两壁露出岩石,此外便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见一棵树木。
浅谷B的尽头屹立着一百五十米高的峭壁,这就是北壁。沿着铺满雪的斜坡爬上去,按预定的时间——七点半到达了壁底。
扒开斜坡上的雪,把地整平,放下背囊。然后两人怀着干大事前常有的那种格外镇静的心情抽了烟。鱼津仰望着即将攀登的白雪皑皑的一百五十米高的大岩壁,心想:它在那边向我们挑战呐。天空又飘起雪花来了。
八时正,每人喝了一口热水瓶里的茶。系上三十米长的登山绳,这是初次使用尼龙登山绳。鱼津领头,开始由壁店一向上爬。这是很陡的雪坡,一扒开雪,身体也随着往下滑。插上登山镐,靠着它使出全力把身子挪上去。爬上第一个积雪的岩棱是艰难的。然后足足拉开一个间隔①爬上岩坡。从这里开始攀登,不一会儿遇到了象烟囱那么长的裂缝;的岩石,上面略呈冠状。打进钉钩,挂上钢圈,踩上脚镫翻上去。上面是处处积着雪的石崖——
①两人以上登山,相互用绳子联结,前后两人之间的绳子长度称为一个间隔。
再上去是一连串的积雪岩棱。
最后一段是石崖。非常陡峭。从这里起,有左右两处可以攀登。右边一处似乎较容易,但耗费时间,只有下决心笔直地冲上去。攀登了两个问隔,到了屋顶,这一段路用了一个半小时。
下午三点,登上北壁,终于到达第二岩台。至此总共用了七个小时。在此用午餐。
三点半,开始攀登A壁。此时天气开始转阴并起风,风雪交加,攀登艰难。
五点半,一片漆黑,无法再登。在A壁上都露营。露营地的发现还全靠老天保佑的——鱼津为寻找拴登山绳的支点而扒除岩石凹处的积雪时,发现两块岩石之间有相当宽的缝隙,恰好够两个人并排而坐。打好拴绳桩,两人用绳子联结。头上罩以袋形小帐篷。
风雪扑面,欲点火取暖,无奈蜡烛芯沾了雪,点不着,后悔未带打火机。疲劳至极。
这是鱼津在黑暗中执笔写日记,他自己也不知道纸上的字是否成其为字。
尔后,鱼津好几次迷迷糊糊地睡着又醒来。每次醒来,首先想到的是;两人此刻在A壁上部,大概再有三十米就到顶峰,只要能战胜严寒,不需花费很多时间,就可以到达了。
“真要命!”小坂说。看不到表情,语气听得出是在苦笑。
“睡着了吗?”鱼津问。
“唉,根本没睡。反正雪停了就上!这次我来领头。”
鱼津感到小坂比自己还精神些,心想,就照他的话做,让他先上也许更好。
“当心冻伤!”鱼津说。小坂设应声,他睡着了。鱼津拂掉小帐篷顶上的积雪,小坂仍在酣睡。
不一会儿,鱼津自己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鱼津听到小坂在和他讲话,那声音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没问题吧?喂!没问题吧?”
小坂的声音忽然大起来,于是鱼津睁开眼睛。
“没问题!”鱼津答道。
“别睡!不睡的好。”小坂又说。
紧贴在鱼津右边的小坂,身子抖得厉害,简直可笑。
“别抖得掉下山去啊,这里不是卧室!”
鱼津鼓着劲开了个玩笑。小坂也不服输:
“谁说我在抖!是你自己在抖,把我也给带上啦!”
说不清是谁在引谁抖,不管怎么说,两人都抖动得厉害,这是事实。
风是小了,估计雪还在飘。冻硬了的小帐篷给雪压得沉甸甸的。
“几点钟了?”
“差不多四点钟了吧。”
小坂划了火柴,帐篷里顿时亮起来了。
“四点。”
“那就是说,还得耐着性子等三个小时,七点钟总可以离开这里了吧。”
两人又喝了点威士忌。他们已经喝过多次了,然后从背囊里取出饼干和干酪放进嘴里。寒气越来越重,黎明前的严寒向他们猛烈地袭来,似乎要把他们冻僵。
鱼津两臂抱着胸脯,尽量把身体缩紧。听小坂的话,为了不睡着,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雪水还没有渗透到手套和衣服里。眼前,疲劳还不算十分厉害。食品也还充足。除了被困在三千米高处峭壁上的岩石缝里这一点外,情况还不能说是十分恶劣——鱼津这么想。虽然如此,他仍然觉得死神就在薄薄的帐篷外面的天空中等着,只要他俩一泄气就会被抓走。
“小坂!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快点天亮就好了。天一亮就开始攀登。”
“刮风下雪也上吗?”
“大概不会再大了吧。”
小坂想翻开帐篷的底边看看情况,刚一动,雪片和刺骨的寒风就窜了进来。
“不要紧,到早上就会停的。”小坂既不象是自言自语,也不象是在对鱼津说话。
六点半天就亮了。风雪依然不停,视线都给遮住了。他们静等风雪减弱,打算风小点儿后便开始往上登,不能在这里久等,也不考虑返回去,再登三十米可以到顶了,他们也完全明自,到了这地步,上比下容易。
到了七点钟,雪虽然未停,但已减弱,可以上了。
“怎么样,干吧?”小坂说。
“干!”鱼津答道。
两人被雪封在岩石缝里,整整一个夜晚动弹不得,现在急切想摆脱这个处境,没有比这更坏的处境了。岩层至多还剩三十来米,充其量再和岩石、风雪格斗三小时左右,就能够站在穗高山顶了。然后从浅谷A下去,返回宝树下昨天早晨搭在那里没动过的帐篷。比起迄今为止走过来的这一段路,这个回程简直轻松得令人无法置信。
当然,归途也可能遇到雪崩,或由于风雪而寸步难行。但是对于经过了昨晚那一场苦战的他俩来说,这些都算不了什么,雪崩嘛,可以小心避开;风雪嘛,挖个雪洞钻进去就行了。比起昨夜的露营来,雪中小窝赛过琼楼玉宇。
两人折叠好袋形小帐篷,在风雪中做好了攀登的准备,花去了二十分钟时间。
“要冲最后一个间隔了!”
小坂检查好了登山绳,整个脸部罩在风雪帽里,只露出眼睛,笑着示意:“好!出发啦!”今晨是小坂领头。鱼津做好攀登准备,觉得元气都恢复过来了。他想:早知道这样的话,也不必让小坂领头了。
高个子的小坂向前倾斜着身子,一步一步站稳脚跟,开始登上被雪覆盖着的岩石坡。
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大约登上了二十米。大概再有十来米就可以登到终点了。
当小坂定好立足点,鱼津攀到他身边的时候,小坂说:“抽支烟吧!”他滚了一身雪,简直象个雪人,取出烟盒,自己先叼了一支,再把烟盒递给鱼津。鱼津抽出一支,各自用火柴点燃了香烟。
风自下向上刮,雪雾时而向他俩扑来。不过,飘落的雪花已比先前少得多了。这样下去,可能不一会儿雪就会停的。
“这次没带打火机来是一大错误。”鱼津说。
“我是放进背囊的,后来拿掉了。”
鱼津听小坂这么说,愣了一下,脑海里出现了上次小坂手里的那只红色女用打火机。
小坂不再提打火机的事,把手里的半节烟一扔,“上!”说着,注视了一下鱼律的眼睛,然后转过身去。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作为支点。这是最后的难关。前面是一块粘着雪的象屏风般陡立的大岩石。小圾往七八米的前方寻找立脚点,找了好久。
坠雪散成的雪雾两次遮住了鱼津的视线,看不见小坂的身影。雪雾散去,才看见小坂依然紧贴在岩壁上。小坂慢慢地在往上攀登。过了一会儿,传来了小坂的叫声:
“好,来吧!”
随着小坂叫声,鱼津从岩石缝里拔出登山镐,朝着小坂站着的岩角爬上去。
有些地方积着雪,有些地方一点儿雪也没有,露出灰褐色的岩石。鱼津照着小板的样,一步一步站稳脚跟通过这些地方登上去。
鱼津好不容易登上了离小坂有一米来远的地方,小坂又开始攀登了。两人没有心思对话,艰苦而危险的作业也不允许他们讲话。
鱼津把登山镐插进岩石缝,眼睛盯着朋友。风从斜坡左边吹过来,不断地刮起雪雾,填补脚下的空间,坠雪团时而发出怕人的声响散落到鱼津的脚边。
这时候,小坂正在离鱼津五米来远的斜上方,贴着岩壁,把登山绳挂到突出在头顶上的一块石笋上去。奇怪,鱼津觉得这时候小坂乙彦的身影是那么清晰,仿佛是一幅图画。小坂周围的一小块空间象净化过似的,洗得干干净净,岩石、积雪和小圾的身躯好象透过玻璃板映入了鱼津的眼帘,闪烁着微弱的冷光。
事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鱼津看到小坂的身躯突然急速地沿着岩石斜坡滑下去,在这一瞬间,鱼津听到了小坂口里进出的短促而失厉的呼叫声。
鱼津双手紧紧地握着登山镐,眼看着小坂滑落下去。这时候,小坂的身躯好象受到某种巨大力量的推动,脱离了峭壁的垂直面,成为一个降落体,坠人了雪霰的海洋。
鱼津紧紧抱住登山镐。当他意识到小坂乙彦的身体已经从他的视野中消失的时候,才开始明白事故的真正意义——小坂掉下去了!
鱼津不顾一切地呼叫:“小——坂——”
他拉长“坂”字的足音。用尽全身气力大声呼唤。他想再次竭力呼喊这个名字,然而没有喊出来,因为他意识到,哪怕用再大的声音呼喊小坂,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鱼津把视线移向脚下,山风不停地刮起岩壁上的积雪,把它扬向天空,视野全被它遮没了。当然,即使没有雪雾遮眼,也是看不到下面的,因为先前上来时插过登山镐的下方是陡直的峭壁。他俩是从旁边绕过这个峭壁上来的。
鱼津把登山绳往回拉。绳子除了自重以外没有什么负荷,顺着岩石表面一直滑到手里。鱼津感到奇怪,怎么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力呢?但他来不及思考这些。看样子是小极因某种原因滑落时,绳子经不起他的体重而断裂了。
绳子全部收回到手里。当鱼津看到它那好象是磨断的裂口时,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再次向他袭来。小坂乙彦是掉下去了。虽不知掉落的地点,但不管怎样,是从A壁的上边坠落到峡谷的深处去了。
“小——坂——”
鱼津再次拚命地大声呼唤朋友的名字,这声音伴着加倍的恐怖回到了他身边。不管怎样,必须下山。他现在祈求上帝保佑小坂乙彦的身躯躺在第二岩台上的某个地方。按照一般情况,小坂的身体不可能停在第二岩台上而只会从那个覆盖冰雪的陡坡滑下去,一直沉到峡谷的无底深渊中去。但说不定会由于某种偶然的力量,使得小坂的身体没在第二岩台上的积雪里。
尽管鱼津泛起这种侥幸的念头,但从这儿到第二岩台,垂直距离有一百米。想到这里,他又陷入了绝望。
我现在应该做什么?鱼津思考着下一步B己应该采取的行动。一分钟后,鱼津明白自己除了下山,别无他法。必须下到第二岩台去!
但是下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如今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必须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走下A壁。从上面掉落下来的雪团接连不断地打在默然伫立的鱼津身上。鱼津弯下身来,为的是下到第二岩台。说不定小坂的身躯就躺在那里。
雪又开始朝着鱼津的脸横打过来。
鱼津这时什么也不想。他倾注全力要达到唯一的目的——争分夺秒,尽快下到第二岩台。
雪时下时停,鱼津时而被掉落下来的雪团罩住全身,时而被横扫过来的雪块所打,他蹲下了身子。在这种情况下,他什么都不想,聚精会神地往下降——把钉钩打进岩石里,挂上绳圈,把断去一截的登山绳穿过去,攀着绳子慢慢下降。到了绳子的端头再把绳子抽出来,然后重复同样的动作——打钉钩,挂绳圈,穿绳子,攀着绳子下降。
鱼津完全失去了时间观念,不知过了多久,通过A壁,到达积雪的第二岩台,这时他已经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了。岩壁算是到了底了,从这里开始,向下是一段相当陡的雪坡,有四十来米长。
鱼津一到第二岩台就大声喊叫朋友的名字:
“小——坂——”
他接连喊了两三次。这里的雪面已经换了一副样子,昨天鱼津和小坂留下的脚印早已无影无踪。哪儿也看不到小坂乙彦的影子,也不见他从这里滑落下去的任何痕迹。这里只是一块平整光滑的雪板。
鱼津抱着一线希望,拄着登山镐,在这块雪板上到处寻找。
寻了一会儿,鱼津精疲力竭,结束了这悲伤的作业,呆立不动了。当他发觉现在站立的地方正是昨天三点钟和小坂一起站着吃过午饭的地方时,一股冲动忽然涌上心头——他真想就地坐下,永远不动了。
“小——坂——”
这一次他喊得比较轻,并环视了一下周围。小坂乙彦不在自己身边了,这是不可思议的;小坂消逝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这是难以相信的。
鱼津看看表,是十二点。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脑子里约略描绘了一下这以后的行动——横穿V字形的积雪峡谷,越过松高第二山脊,进人A浅谷,再从那里通过折回点返回到后又白的帐篷。若在平时,有两小时就够了,可是现在身体极度疲劳,应该估计到要用加倍的时间。照这样算来,四点或四点半钟大概可以到达帐篷的所在地。然后得马上回到德泽。从帐篷到德泽,估计也得五六个小时。
既然在第二岩台没有发现小坂,鱼津必须尽速回到德泽组织抢救队。
他开始挪动身子,象在匍匐前进。极度疲惫固然是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没有在第二岩台找到小坂,这夺走了他仅存的一点气力。
从第二岩台下到V字形积雪峡谷,坡道十分陡峭。鱼津把登山镐插入齐腰深的积雪里,扶着它步挨一步地挪动双腿。他感到自己现在这步子太慢了。
登山绳是怎么断的呢?可以肯定,绳子没有承受到任何冲力就断了。小坂失足、身体离开岩壁时,自己正抱住登山镐,却没有感到任何冲力,登山绳没有承负小坂的体重。
为什么没有冲力?这说明小坂的体重则加到登山绳的瞬间。绳子就断了。登山绳会断,这可能吗?
鱼津一边移动脚步,一边翻来复去地琢磨着这个问题。当有关登山绳的思索因故突然中断的时候,他眼前就浮现出小坂的身影——他现在一定躺在什么地方。
不知为什么,浮上鱼津脑际的小坂总是仰面躺在雪地上。照理说,仰面躺着的情况是少有的,出现一个俯卧着的小坂的身影倒是更可能些。但不知道为什么,浮现在鱼津脑际的小坂却是直挺挺地仰面躺着。
鱼津觉得小坂的这种身影就说明小坂还在哪儿活着。役法把小坂和死亡连结在一起。
小坂,你等着!你等着我:小坂,你要活!请你活着!鱼津要尽快下到德泽客栈去。
其实他真不想下到德泽客栈去,而是很想亲自到小坂可能坠落的地方去寻找。可是眼前这样的天气,又加上自己的身体状况这么糟,这是万难办到的。
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一从鱼津眼前消失,那个登山绳的问题立即取而代之,出现在脑海里——绳子为什么会断?
风雪时起时停,然而,鱼津对这种大自然的变化的感应已经变得迟钝了。他对风雪刮不刮已经心不在焉,唯有登山绳的问号和小坂仰面躺着的身影,交替着占据了他的心。
到达宝树边的时候,鱼津几乎只能一跷一破地勉强挪动双腿了,真是疲惫不堪。帐篷在雪光中戴着沉重的雪帽。不知什么时候起,天已经黑了。
鱼津钻进帐篷,在背囊里补充了食品,为了尽快赶往德泽,坐也没坐,又钻了出来。走出帐篷时,他感到那早已忘掉的高山雪夜的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自己。
吃过早饭,收拾好之后,美那子把咖啡从壶里倒入葡萄色的硬质陶瓷小咖啡杯,伺候坐在走廊的藤椅上看报的教之助。
教之助喜欢喝咖啡,天天如此,早饭后不喝上两杯浓咖啡就不称心。喝完第一杯,他一定会击掌,表示要第二杯。不光在家喝,到了公司,在开会或接待来客的时候,还要把这带刺激的褐色液体往肚里灌几杯。
美那子早就想减少教之助的咖啡饮量。喝浓茶可以听便,咖啡嘛,倒要想个办法。这两三年来教之助的身体衰弱多了,也说不出哪儿不好,但胃口太差。就拿早饭来说吧,一只半熟的鸡蛋,半块面包,再加半小杯番茄汁和少量生拌蔬菜。每天替他做早饭就好象孩子在玩游戏。她心里很不好过。
美那子认为食欲减退的主要原因,恐怕就在偏偏少不得咖啡。所以她期望,哪怕能把早上的咖啡减成一杯也好,可是怎么也办不到。_
元旦前,美那子特地买了小型的咖啡杯,就是西餐里饭后用的那一种。这样的杯子,就是让他喝双份,也只等于从前的一杯。她原打算一过了年就用它的,可是过年的那几天忙这忙那,来不及用,直到今天初五了,才开始用这种小咖啡杯。
美那子把自己和丈夫的两杯咖啡一起放到托盘上,端到走廊上。教之助沐浴着由玻璃窗射进来的微弱阳光,身子靠着椅背,表情呆滞。
美那子把托盘放在桌上,自己在丈夫的对面坐下。
教之助拿起咖啡杯,注视了一会,好象在端详它的形状和颜色。
“这很好看吧?”
深葡萄色的陶瓷在阳光中确是漂亮。
“怎么换成这么小啦!”
“那就可以给你两杯了。”
美那子满以为丈夫会马上把手里的杯子移到嘴边。可是丈夫没这么做。他放下杯子,拿起也是今天才开始使用的银茶匙,把它翻过来,象刚才那样端详一番。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说:“小坂和你是什么关系?”
美那子抬起头,看了看丈夫。她不明自丈夫突然提起小坂是什么意图。
教之助没抬头,继续摆弄着银茶匙,过了一会儿才把它放回碟子上,说道:“是很好看。”这时才把脸朝向美那子。
“你问的什么关系是指……”美那子到底做过亏心事,所以心里是不安的。
“是单纯的朋友呢,还是多多少少……”
“当然是朋友。”
“不,朋友固然是朋友,是不是多少有点喜欢啦,或者什么……”教之助说得含含糊糊,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指的是感情上的事。”
美那子担心自己的脸色是不是变苍白了。
美那子难于揣度丈夫为什么要这么问。他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于吗要提起这种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她刹那间想到的是:说不定小坂来了信,而且被丈夫看到了。这是有可能的。
美那子的手拿着茶匙在小咖啡杯里搅动。茶匙似乎太大了点,得轻轻地动,要不咖啡会从杯里溢出来。
美那子先不回答,为了使心情平静下来,她拿起杯子喝咖啡。当她把杯子放回碟子里的时候,已经拿定主意——应该在这时候把自己对小坂的感情对丈夫说清楚。
美那子抬起头看着丈夫。这时是他拿着茶匙在杯子里搅动了。
“说真的,小坂这个人真有点伤脑筋。是个好人,但有些地方不注意分寸。纯洁倒是纯洁的——嗯,所以我对他说过,要他断绝往来。”
“唔?不注意分寸?难道说他爱你?”
“唉,是……”
“那你呢?”
“我讨厌这种……”
“不,我是在问你!他嘛,我知道大概就是那么回事。”
“问我?我会有什么感情:你怎么啦,是在怀疑我?”
“并不怀疑。”
“那你为什么这么问?好,那我就说清楚!我不喜欢他,讨厌!所以我要他别来往了。”
“明白了。听你这么说就够了。”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行了。”教之助看美那子有点生气,便劝止地说:“再来一杯咖啡吧,饭厅里有晨报,一起拿来。如果你对小坂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那就好。你看看报吧。”
美那子听说丈夫要她看报,心里感到一阵不安。可以预料报上登着有关小坂的事,但是猜不透是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
“你看好啦。”
美那子去给教之助例第二杯咖啡,拿起空杯子,走进饭厅。她没倒咖啡而先拿起了报纸。
她翻开社会版,拣主要消息的标题看下去,看到“德高山初次发生遇难事件”。心里立刻明白了,因为小坂和鱼津曾经说过年底要上德高山。
……不少人熟悉的登山新秀生津恭太与小坂乙彦,为登前穗高峰的东坡,于上月三十日从上高地出发,进入后又白峰。元月二日在A岩台上因登山绳断裂,小坂从岩壁上坠落。鱼津下至德泽客栈告急,正在德泽客钱的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立即前往现场抢救。现场一带因积雪深厚,搜索极为困难,估计小坂得救的希望很小。
美那子读完后,差点儿“啊”地叫出声来,好容易才克制住。她脑海里浮现出倒在岩石间的小坂乙彦的身影——昂着头,仰起精悍的脸,挣扎着想从岩石间爬出来。美那子不知道冬季的山是什么样子,以及攀登岩壁是怎么回事。她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所以自然把小坂的遇难想象成那个样子了。
美那子走进厨房,从室里给丈夫倒出第二杯咖啡,可是手抖了好半天。
她回到走廊上,教之助就说:“看来冬季登山是危险的。”
美那子扯开了话题:“用这个小杯也一样吧。”
她嘴里和丈夫闲扯咖啡杯,心里却急着想离开丈夫跟前,到没人的地方去。两三分钟前她说过不喜欢小坂乙彦,感到讨厌,这并非撒谎。可是知道对方遇难后,平静不下来了。以往对小坂态度冷淡,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不免感到内疚,也觉得小坂可怜。
“你的脸很苍白。”教之助说。
其实美那子自已早感觉到了。贫血的前兆——一种独特的即将昏迷过去的感觉正在向她袭来。
美那子觉得丈夫的行动比往常缓慢得多。教之助平时喝完咖啡就站起来,好象多费一分钟也可惜似的。今天却特别慢。
“有没有奶油馅饼或甜食?”
“不巧,没有了。本来有羊羹的,昨天晚上被我吃掉了。”
“水果呢?”
“要苹果的话,有的。”
“行,就给我苹果吧。”
美那子想:他今天怎么啦,往常他怕吃了冷苹果牙齿发酸,不要吃,而今天……由它去吧,有了苹果就可以离开丈夫跟前了。美那子吩咐女佣人把苹果磨成酱拿给教之助,自己去取另外两种报纸,在厨房里翻阅起来。遇难的消息也登在社会版的那个地方,字号大小差不多,内容也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这两种报纸的写法都肯定小坂乙彦已死,并认为搜索工作将在这一两天内中止,到五月份才能再进行。
“先生要出去了。”
美那子听到这声音,把视线从报上移开:“换好衣服了?”
“换好了。”
“汽车呢?”
“刚刚来。”
“是吗,我还不知道呢。”
美那子走到前门,教之助正在穿靴子。他那猫着腰向前倾斜着的样子,象个老头儿。美那子时常会在偶然的一瞬间里,感到丈夫老得厉害。
美那子送走丈夫,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丈夫的话。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如果我对小坂乙彦怀有特别的感情,丈夫就想把报上的遇难消息瞒着我吧,这也许是为了避免看见我失去理智而惊慌失措,也可能是为了庇护我而免得我陷入那种状态。
不管为了什么,总之,这是娶了年龄悬殊的年轻妻子的丈夫所具有的特殊感情。
不愿看见妻子惊慌失措的窘态,这是出于本位主义的冷酷;体贴妻子、不让妻子在自己面前暴露窘态,这是对年轻的妻子怀有卑怯心理。美那子忽然感到这样的丈夫令人可憎。
在这种感情的反作用下,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把她紧紧抱住,使她气都透不过来的小坂乙彦的身体。现在这年轻的身体却躺在岩石缝里,任凭风吹雪打。想到这里,美那子打起了寒颤。
美那子拨着字盘给小坂所在的公司打电话,这时她脸上完全是一个女人为情人生死担忧的严肃表情。
小坂所在单位“登高出版社”的电话一直占线,美那子隔一会儿就拨一次,拨了好几次。电话终于打通了,传来了一个男职员爱理不理的声音。美那子问他:
“我刚在报上看到了小坂先生遇难的消息。你们能不能告诉我详细一点的情况?”
对方不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是谁?”
“我是小坂先生的熟人。”
“是亲戚吗?”
“不是亲戚,不过,和亲戚差不多。”
对方改了口吻说:“我们也只收到一份电报,说他遇难了。此外再没什么消息,我们自己还在向报社打听呐。”
大概为了小坂的事,单位里也很忙乱,对方随即挂断了电话。她一时不知所措。
美那子没有办法,本也想问问报社,于是打电话给B报社,可是不知道应该找哪个部门,就把情况告诉了接线员。
等了一会儿,社会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
“这,我不知道。”语气显得很不耐烦。听声音象是位年轻记者,“请你等等,我给你接到别的部门去。”
地方部的记者来接电话了。美那子询问后,回答的话同刚才一个样:“这,我不知道。”接着同样补了一句,“请你等等。”
又换了位记者,声音听来要比刚才的年纪大些:“我们得到的消息也只有报上登的那么一点。您是他的亲戚吗?”
“嗳。”美那子答道。
忧虑的心情可以理解。冬天登山是危险的。等有了新的消息就告诉您。”接着他问了美那子的电话号码。
美那子把号码告诉对方后,挂断了电话。这时她突然想起小坂乙彦有个妹妹,兄妹俩是住在一起的。她再一次拨了小坂所在单位的电话号码,问了小坂的住址。
美那子在给小坂的工作单位打第二次电话的时候,第一次为自己对小坂乙彦的情况一无所知而吃惊。她只知道他住在三田,这是从他的来信中知道的,至于住在三田的哪一带,无从知晓,因为信已全部还掉了。还有,她曾经获悉他和一位有工作的妹妹同住,可是她根本没同这个妹妹见过面,也没想过这兄妹俩是怎样生活的。
想到自己平时对小坂乙彦漠不关心,她现在不免为此而感到心酸。
这次来接电话的,不是刚才的那个人,而是另外一个职员。美那子一问小坂的住址,对方就亲切地告诉她:“从三田警察署旁边的坡路走上去,走到坡顶,再从要下坡的地方往左拐。可以看到一所叫做‘原田’,的大房子。那一带的房子都很大,原因家的门旁挂着小坂的名牌,一看就知道的。”
“我记得他是和妹妹一起住的,是吧?”
“对!他妹妹刚刚到公司来过。”
美那子搁上话筒,心想;不管怎样,到小坂家去看看,说不定他家里已经获得什么消息了。
美那子做好出门的准备,十点钟走出家门。
她先乘电车到目黑站,因为不认得去处,便在那儿叫了出租汽车。气温从昨天起开始下降,满天的云翳,眼看就要下雪。街上依然是过年的装饰,店铺门前都竖着松竹,行人好象是少了。
从三田警察署旁转弯进去,确有相当陡的坡道,右边有两三座使馆模样的大洋房,占地频广。左边有两三座门面华丽的房屋和它相对,分辨不出是住宅还是饭馆。
走完坡道,向左拐弯后,美那子吩咐司机寻找原因家。
停下车,只见写着“原因”的名牌旁边挂着一块略小的名牌,上面写着小坂的名字。这名牌同租居厢房的身份是相称的。
美那子便打发车子回去。挂着门牌的大门相当旧,院子却十分宽敞。走进墙门就看到主房的正门。这主房也很陈旧。按铃后,出未一个女佣模样的年轻女人。经她指点,知道右手转弯进去有幢独立的房子,那就是小坂的住房。
按照指点,绕着房子拐进去,看到大小两间屋子,从前大概是看门人住的。这时恰好有一个穿黄颜色毛衣和黑颜色裤子的二十二、三岁的姑娘,拖着木展从屋里走出来。
姑娘发现有人往自己这边走来,便停下等美那子走近。
“您是小坂先生的妹妹吗?”美那子问。
“是的。”对方犹疑了一下,目光一闪,随即问道:“您是八代小姐吧?”
语气里含有“错不了吧”的意思。美那子没估计到对方会认识自己,尤其是那张对着自己发红的脸竟那么娇美,使她下子愣住了。姑娘那双凝视人的眼神,多么象小坂啊!
“是的,我是八代。您哥哥出了这样的事,真叫人不安……”美那子说。
“到现在为止只收到一份电报,光说遇难,还不知道详情。估计哥哥是没希望了,我已做好了思想准备。”姑娘说,“请进屋吧。有电话来,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然后再次致意,说:“小地方,别嫌弃,请进去坐。”
美那子见她一再邀请,只好表示:“那我不客气,打扰了。”
小坂妹妹听后,立即往主房快步走去。美那子由小小的正门走进屋。只见面朝走廊放着一张矮脚台子,看样子是小坂的。旁边有一个快项到天花板的大书架,大得和房间不相称。此外再也没有什么了,干干净净的。隔壁还有一间屋子,那大概是他妹妹的房间,兼作客厅。
大概五分钟后,小坂妹妹回来了,脸庞依然那么红润。她在美那子对面坐下,说:“叫您操心啦。据说公司刚刚收到一份电报,还是那样,光说正在搜索。我听说公司今天要派两个人去,所以很想跟去。”
“几点钟出发?”
“说是乘十二点二十五分的快车。”
“那,时间不多啦。”手表的时针指着十一点不到的地方。美那子想站起来,“我不打扰您了。”
“不,请再坐一会儿。我是不需要做什么准备的。我年底去后日光山滑雪,昨天才回来,连背囊还没解开。只要再往里头放两三件换洗的衣服就行了。我这就去沏茶。”
她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她端出两碗茶,连同托盘一起放在两人中间。然后说:“我哥哥曾在杂志上写过一批优秀的登山运动员在山上遇难的故事,大部分是外国人,也有几位是日本的。想不到这次哥哥自己也加入他们的行列了。”
美那子一直看着她那有点绷紧的脸颊,心想:一定是哥哥的遇难使这位姑娘的脸变得很僵,若在平时,恐怕会柔媚得多。
“不过,小坂先生……”美那子欲言又止。她本来想说“小坂先生的死活还不能肯定”,可是突然觉得这话很空泛,因此到了嘴边又赶紧吞下去,改口问道。“您听您哥哥谈到过我吗?”
“我并不了解八代小姐。有一次见哥哥在信封上这样写着,所以记得您的名字。”
这么一说,对方的脸红了。
谈到后来,美那子决定和小坂妹妹一起出门。当她进去准备的时候,美那子一个人坐在小坂的房间里。屋里没有生火,冷冰冰的。
“让您久等了。”
从她做准备到现在,只用了五分钟,至多十分钟。美那子想,若是自己,出门前的准备,至少得花三十分钟。她真可谓是一刹那哪。
两人出了门。小坂的妹妹把门关好,到房东那儿打了个招呼,回来后拿起门前水泥地上的背囊,说道:“好,可以走了。”两人走到大路上,正巧来了一辆出租汽车。美那子告诉司机:“开到新宿车站。”
“我随便哪儿下车都行啊。”小坂的妹妹说。
“我送您到新宿吧。”
“那……”
“没关系,我没别的事。”
美那子要把小坂的妹妹送到车站。没同小坂的妹妹见面时,她没这么想,见面以后,不知怎么的,她觉得已经没有希望得到小坂的好消息了。
而且仔细一想,事故是在二日早晨发生的,今天是五日,已经过了三天,但据小坂所在的公司刚刚收到的消息,小坂还没有被救出来。
美那子随车晃动着身子。这时,倒在岩缝里蒙着一层薄雪的小坂身影,又浮现在她的脑海。
“要是会爬山,我也想去,可是……”美那子突然说道。
小坂的妹妹信以为真地说:“哎呀,那早该请您一起去,我虽然会滑雪,冬天却没有爬过山,充其量只能远远地在山下什么村子里呆着,不过那也是好的。若是您也能一起去,哥哥该多高兴啊。”
美那子赶忙说:“可是不行呀,我有家。”
“有家?”小坂的妹妹反射性地问了一句。大概过了一会见才弄懂美那子的意思,心慌意乱地说:“哎哟,这怎么办呢。”接着不开口了。快到新宿车站的时候,姑娘很认真地说道:“我一回来就向您报告。能不能给我张名片?”
美那子没带名片,只好口述住址和电话号码,让小坂的妹妹记下来。
到了新宿车站下车,小坂的妹妹表示别再送了,可是美那子还是买了月台票,送她进月台……她俩过了剪票处,穿过楼梯,走上停有开往松本的列车的月台。月台上的乘客很多。不一会儿,小坂的妹妹高举起右手,美那子一时分辨不出她在向谁打招呼。
美那子跟着小坂的妹妹穿过人群,走近前去,原来是公司来的两个青年人,他们穿着登山服站在列车的窗边。
“真对不起。那么忙还劳累你们……”小坂的妹妹向他们鞠躬。
个子比较高的青年说:“我想小坂见这样的人,不会怎么样的”
“会不会挖了雪洞,蹲在里面呢?”另一个青年说。
美那子站在后面,觉得他们的话是空的。
“据说是登山绳断了,人就掉下去了。”小坂妹妹的语气比他们冷静,说得也肯定。
“很难想象登山绳会断。”高个子说。
“有没有找到座位?”美那子往车厢里看了看说。
“没有。坐满了。站到甲府后,我想总有办法的。行李架上已占好位子了。”另一个说。
月台上有几个穿着登山服的青年人,其中还有手拿登山搞的。美那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怀着某种关心,望着那些要在冬季去登山的年轻人。
小坂的妹妹走进车厢,把行李放到行李架上,又走到月台上,再次对前来送行的美那子道谢。
开车的铃响了。小坂的妹妹站在车厢人口处把略显苍白的脸转向美那子,面颊露出一丝微笑。列车开动后,小坂的妹妹挥了一会儿手。当月台上只剩下美那子一个人时,她感到很疲劳。
小坂出事的那一天,鱼津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返回德泽客栈已经有十点钟了。当时M大学山岳部的六名成员也在那里住宿。
五名学生和看守客栈的S共六人组成了搜索队,随即从德泽客栈出发,那是三日凌晨两点。从鱼津回德泽客栈到他们出发,前后不到四小时。另一名学生为报告遇难的消息,在客栈前和搜索队分手,朝上高地走去。
搜索队出发后,鱼津一直睡到中午。午后,他睁着眼睛躺在被子里。
鱼津时而从被子里爬出来,走到有火炉的地方,通过门上的玻璃窗看看室外。平时那蓝蓝的天空,现在却飘起轻如羽毛的白雪。
鱼津有时看看表,心里琢磨着搜索队这时候在哪里。他事先和学生们研究过搜索队的行动计划。
鱼津认为自己已经走过第二岩台,没有必要再去找。第一岩台也应该排除,因为那里很狭窄,与其说它是岩台,不如说它是隔开B壁和C壁的一条带型地段,小坂的身躯不大可能落在那里。
所以首先要找的应该是C壁脚下。搜索队应该沿着浅谷B走到C壁脚下,把搜索的主要力量集中在那一带,然后回到后又白峰的本谷。从前松高学生在v字形雪谷遇难时,_曾滑到本谷,落在五峰附近。如果小坂滑到这里,说不定也会落在五峰一带。所以搜索队还应该把着眼点放在那里。
以上是鱼津和学生们商量过的计划。
三日这天,鱼津感到夜幕降临得特别快。尤其是下午的时间很短,太阳刚落,客栈周围寂静的白色世界就笼罩在夜幕中了。
晚上八点钟,搜索队的成员挨个儿走进鱼津烧暖炉火的屋里,个个满身是雪,谁也不讲话。
当第六个人进屋并随手关上门的时候,鱼津怀着沉重而绝望的心情说:“苦啦!”
“毫无结果。”其中的一人说。
“辛苦啦!”
“我们是一刻不停地找的。”另一人说道。
“辛苦啦!”鱼津反复着同样的话。
六人组成的搜索队空手回来后又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突然闯进来一个七人组成的登山队。这是今天下午到达上高地旅馆的冬季小屋的第一山岳会会员,他们原定登北穗高峰,打算明晨出发去横尾。因得到遇难消息,遂改变计划,马上组成了搜索队来到这里,这一队人中,最年轻的十八、九岁,最大的三十来岁。
从上高地来的这一队人成了第二搜索队,同样干半夜两点钟从德泽客栈出发。
四日。从早上起就一直下雪。昨天累了一天的学生们叫直睡到中午时分。上午只有鱼津一个人醒着。他生起炉子,为学生们做饭。并象昨天一样,时常站在门旁向外观望。
雪下个不停,而且和昨天不一样,是沉甸甸的鹅毛大雪,一刻也没停过。到了中午下得更猛了。
“要下大雪啦。”一个学生醒来说。的确,这种下法是大雪前的预兆。
三点钟的时候,半夜出发的第二搜索队终于没找到小圾,空着手撤回来了。据说有雪崩的危险,无法继续搜索。
第二天是五日,雪还是不停。只好停止搜索,无计可施。年轻的登山运动员们横七竖八地挤在狭小的屋子里。
鱼津竭力不去想小坂。一想到小坂,简直要发疯。小坂仰面躺着(鱼津总觉得是这样的),身上的积雪恐怕已有一两尺厚了吧——鱼津这么想着。
鱼津和其他人一起围着火炉。他默默无言,别人也回避和他谈话。因为他们很清楚,任何语言都不能安慰一个失去朋友的登山运动员。
鱼津虽然一声不响,可是他的眼睛、耳朵和嘴巴却活跃得很。眼睛凝视着小坂的脸;耳朵在听着小坂的声音;嘴巴也在不停地和小坂唠叨着……
“……那天我不该和你掉换,应该我来领头。小坂!你当时为什么提出要和我掉换位置呢?如果不掉换是不会发生这种事故的呀。那天被困在A壁岩缝里的时候确实很不好受,风雪迎面扑来,真冷!当时你擦了一根火柴,袋形帐篷里突然亮了起来,不一会又暗了下去。就在那时候,小坂,你说出了那句倒霉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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