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冰岛怪兽 [book_author]凡尔纳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2164 [book_dec]《冰岛怪兽》(Le Sphinx des glaces)是法国著名作家儒勒·凡尔纳的小说。全书共2卷32章。本书是以美国作家埃德加·爱伦·坡的作品《皮姆历险记》(The Narrative of Arthur Gordon Pym of Nantucket)的续集面目出版的。主人公杰奥林在凯尔盖朗群岛搭乘了一艘双桅纵帆船前往另一个岛屿,准备从那里转道返回美国。途中,一块载有珍妮号船员尸体的浮冰引起杰奥林的注意,他最终随哈勒布雷纳号横穿南极以解开这个谜底。珍妮号其实就是阿瑟·皮姆十年前最后搭乘的双桅纵帆船,船长正是哈勒布雷纳号船长的哥哥。哈勒布雷纳号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穿越了极圈,不料却在一座冰山翻转时被甩出了海面。搁浅在距海面一百多英尺的位置。这座冰山载着他们在薄雾中漂流,海难幸存者乘一艘小船离开南极时,途经司芬克斯岛,在那里找到了已经去世多年的阿瑟·皮姆。作者根据当时地理大发现后的科学知识,发挥丰富的想象力,使读者紧随主人公体验了充满惊险刺激的南极之旅。 [book_img]Z_9390.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克尔格伦群岛 这部故事题为“冰岛怪兽”,估计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它。这无关紧要,我仍认为将它公诸于世确有必要。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悉听尊便吧! 这个饶有兴味而又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始于德索拉西翁①群岛。恐怕再也设想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地点了。这个岛名是一七七九年库克②船长给它起的。我在那里小住过几个星期,根据我的所见所闻,我可以肯定地说,著名英国航海家给它起的这个凄惨的名字,是完全名副其实的,“荒凉群岛”,这个岛名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这组岛屿位于南纬49度54分、西经69度06分。我知道,在地名表中,一般称它为克尔格伦群岛。之所以这样叫,是因为早在一七七二年,法国克尔格伦男爵便首次在印度洋南部发现了这些岛屿。当然,那次航行时,这位海军准将还以为他在靠近南极海洋的边缘上发现了一块新大陆。下一次探险航行中,他只好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这只不过是一个群岛,共有大小岛屿三百多,位于广阔无垠、渺无人烟的洋面上,南极的狂风暴雪几乎从不间断地袭击着它。请诸位相信我,对这组岛屿来说,“荒凉群岛”实在是唯一贴切的名字。 然而群岛上是有人居住的,构成克尔格伦人口主要核心的,是数名欧洲人和美洲人。到了一八三九年八月二日这一天,由于我来到圣诞—哈尔堡已两个月之久,这个数字就又增加了一个个位数。我这次来到这里,本是为了进行地质和矿物研究。现在工作已经结束,我只等待时机,准备离开了。 圣诞港位于群岛中最大的岛屿上。该岛面积4500平方公里,相当于科西嘉岛面积的一半。圣诞港港口相当安全可靠,靠岸自由方便,船只可在水深四寻①处停泊。北部,高达1200法尺②的特布尔山巍然耸立,高踞于弗兰索瓦角之上。玄武岩将海角顶端剪成宽阔的弧形。驶过弗兰索瓦角之后,请你极目四望吧!你会看到狭窄的海湾和海湾内的星星小岛,迎着来自东方和西方的狂风傲然屹立。海湾深处,勾勒出圣诞—哈尔堡的剪影。让你的船只靠右舷直接驶入好了。进入泊位后,船只可只抛一只锚停泊。只要海湾不被坚冰冻结,掉头十分方便。 克尔格伦群岛尚拥有其他峡湾,数以百计。海岸线蜿蜒曲折,北部与西南部之间一段尤甚,状如贫苦姑娘裙裾的下缘。大小岛屿星罗棋布。土壤为火山成份,由石英组成,杂以发蓝的石块。夏季来临时,长出碧绿的苔藓,灰白的地衣,各种显花植物,茁壮刺人的虎耳草。只有一种小灌木可以生长,是一种味道极为苦涩的甘蓝,恐怕在任何其他国度里都是无法找到的。 这里正是适合巨型企鹅或其它企鹅群栖的地方。无数的企鹅群居住在这一海域。这种笨拙的水鸟,全身着黄、着白,昂首后仰,其翅膀有如长袍的衣袖,恰似一队道士,沿海滩鱼贯而行。 补充一句,克尔格伦群岛也为毛皮用海豹、长着长鼻子的海豹和象海豹提供了大量的栖身之地。捕猎这些两栖动物,收益可观,可以向某些商业部门提供货源,于是,吸引了大量船只前来。 ①德索拉西翁:意为荒凉、渺无人烟。 ②库克(1728—1779):英国航海家。 ①法寻:水深单位,一法寻约合1.624米。 ②一法尺等于325毫米。 这一天,我正在港口散步,我下榻的旅店的老板上前与我攀谈。他说: “如果我弄错的话,杰奥林先生,你已经开始感到度日如年了吧?” 旅店老板是位美国人,身材高大,膀大腰圆,已在圣诞—哈尔堡港定居二十多年。他开的旅店在这港口是独一处。 “阿特金斯大叔,只要你不会感到不快,我会回答你,确实时光漫长啊!” “哪里的话!”这位正直的汉子反驳道,“你会想到,我对这一类的巧妙回答,已经司空见惯,就像弗兰索瓦角的岩石对大海的汹涌波涛已经习以为常一样!” “而且你也像岩石一样顶得住……” “毫无疑问!你在圣诞—哈尔堡下船,下榻于挂着‘青鹭’招牌的费尼莫尔·阿特金斯旅店那天,我心里就想:不出一个星期,最多不出半个月,我的客人就会厌烦,就会后悔涉足克尔格伦群岛了!” “不,阿特金斯大叔,我对自己做过的任何事情,都从来不后悔!” “这习惯可真好,先生!” “何况,我足迹踏遍整个群岛,观察到了很奇怪的东西,受益匪浅。我穿过了起伏不平、被泥炭沼分割成一块块的辽阔原野,上面覆盖着坚硬的苔藓;我会带回奇异的矿物和地质标本。我参加了你们这里的捕捉海豹活动。我观看了你们这里的企鹅群,看到企鹅与信天翁友好相处。我觉得这很值得观察。你不时为我做香槟海燕,亲手烹调。胃口不错的时候,这道菜相当鲜美。总之,我在‘青鹭’旅店受到极好的接待,我对你感激不尽……不过,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智利的三桅船‘派那斯’号在隆冬季节将我送到圣诞—哈尔堡,已经两个月了……” “于是你盼望着,”旅店老板高叫起来,“杰奥林先生,回到你的家乡,那也是我的家乡;回到康涅狄格州,重见我们的州府哈特福德……” “当然,阿特金斯大叔,因为我在世界各地奔波已经快三年了……早晚有一天,必须停下来,扎个根……” “对!对!一旦扎下根,”美国人眨着眼睛,对阵道,“最后就会生出枝叶来!” “言之有理,阿特金斯大叔!不过,我家里已经没有人,很可能我家世袭到我这里就要断后了。我年已40,哪里还会异想天开要长出枝叶呢!我亲爱的老板,你倒是这样做了。你是一株树,而且是一棵参天大树……” “一棵橡树,甚至可以说是一棵苍翠的橡树,如果你同意的话,杰奥林先生。” “你服从了自然法则,这是对的!可是,既然自然赋予了我们双腿以行走……” “自然也给了我们以坐下的本领呀!”费尼莫尔·阿特金斯善意地大笑着,巧妙地回答,“所以,我就舒舒服服地坐在圣诞—哈尔堡了。我的老伴贝特西给我生了十多个儿子。将来,儿子还会给我生孙子。孙男子女欢绕膝前,像小猫崽一样……” “你永远不再回故乡去了吗?……” “回去干什么呢,杰奥林先生?我能干什么呢?……一贫如洗!……相反,在这里,在这荒凉群岛上,我却从未有过伤心痛苦的时刻,我和家人可以混个小康生活。” “这毫无疑问,阿特金斯大叔,我向你祝贺,你很幸福……不过,某一天,一种欲望潜入你的心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挪窝的欲望吗,杰奥林先生!……算了吧!我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是一株橡树。一株橡树已经深深扎根,直到树干的中段都已埋在克尔格伦群岛的石英之中,这棵树,你试试挪挪看!” 这位可敬的美国人,完全彻底地适应了这里的一切。群岛变幻无常的气候使他受到了有力的磨练。听到他讲出这一番话来,让人心里好不痛快!他和他的一家生活在这里,就像企鹅生活在群栖地一样。母亲是一位勇敢的胖妇人;儿子个个长得健壮结实,从不知道咽喉炎、胃扩张为何物。旅店生意兴隆。“青鹭”顾客为数不少,凡在克尔格伦群岛中途停泊的船只、捕鲸船及其他人等,均前来光顾。旅店为他们提供羊脂、油脂、沥青、大麦粉①、调料、糖、茶、罐头、威士忌、杜松子酒、葡萄烧酒等。你想在圣诞—哈尔堡找到第二家旅店,只能是枉费心机。说到费尼莫尔·阿特金斯的儿子们,他们有的是木匠,有的是帆篷工,有的是渔民。暖季来到的时候,他们在动物经过的各处深海,捕捉两栖动物。他们都是勇敢正直的人,直截了当地说吧,他们乖乖地服从了命运的安排…… ①酿造啤酒用。 “总而言之,阿特金斯大叔,”我对他说道,“我能来到克尔格伦群岛,非常幸运。我会带着美好的回忆离开这里……不过,能踏上归途,我是不会不高兴的……” “好啦,杰奥林先生,耐心一些吧!”这位哲学家对我说道,“永远不要盼望或加速分别时刻的到来。再说,不要忘记,好天气不久就会回来啦……再过五六个星期……” “可是直到目前,”我高声喊叫起来,“高山和平原,岩石和海滩,都还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太阳甚至无力驱散地平线上的薄雾……” “此话差矣,杰奥林先生!白色的衬衣下,已经可以到嫩绿的野草往外钻啦!……你仔细瞧瞧……” “让我仔细看看,果然如此!……咱们说句真心话,阿特金斯,你敢断定,这八月份,冰块还不会淤塞你们这里的港湾么?这里的八月,相当于我们北半球的二月……” “肯定是这样,杰奥林先生,不过,我再对你说一遍,要耐心!今年冬季很暖和……船只很快就会在东方或西方的海面上出现。因为渔汛旺季即将来临。” “苍天在上,但愿老天听见你的话,阿特金斯大叔。但愿上苍能顺利引来双桅纵帆船‘哈勒布雷纳’号,这艘船大概很快就要到了!……” “兰·盖伊船长,”旅店老板辩解道,“虽是英国人,却是位心地高尚的海员。——到处都有好人哪!——他在‘青鹭’补充养。” “你认为‘哈勒布雷纳’号……” “一周之内肯定在弗兰索瓦角附近出现,杰奥林先生。否则,就是兰·盖伊船长不在了。如果兰·盖伊船长不在了,那就可能是‘哈勒布雷纳’号在克尔格伦群岛与好望角之间沉没了!” 说到这里,费尼莫尔·阿特金斯大叔作了一个极为精彩的手势,说明这种可能性是根本不存在的。然后,他离开我走了。 我热切地希望旅店老板的预言尽快变成现实,我真的觉得度日如年了。照他说来,暖季的迹象已经显露出来——所谓“暖”,当然是对这一海域而言。虽然这座主要岛屿的地理位置在纬度上与欧洲的巴黎、加拿大的魁北克相差无几,然而,这是在南半球。尽人皆知,由于地球的轨道是椭圆的,太阳占据一个辐射源,南半球冬季比北半球更加寒冷,夏季则比北半球更加炎热。可以确信无疑的是,由于暴风雪的缘故,克尔格伦群岛的严冬季节是极为可怕的,海洋冰封数月,虽然气温并不特别低——平均气温冬季为摄氏二度,夏季为摄氏七度,与福克兰群岛或合恩角情形差不多。 毋庸赘言,冬季严寒阶段,在圣诞—哈尔堡和其他港口,再没有一艘船只前来停靠。在我说的这个时节,船只仍很稀少。至于帆船,由于担心被坚冰封锁航道,都到南美州智利西海岸或非洲去寻找港口,最常见的情形是到好望角的开普敦去。几艘小艇,有的被形成固体的海水封住,有的侧倾在海滩上,直到桅冠都覆盖着冰霜。这就是圣诞—哈尔堡海面展现在我眼前的全部景象。 克尔格伦群岛虽然温差不大,气候却潮湿而寒冷。群岛经常遭受北风或西风的猛烈袭击,并夹杂着冰雹和暴雨,尤以西部为甚。靠近东部,虽然阳光被云雾半遮半掩,天空却比较晴朗。这一侧,圆形山顶上的雪线保持在海平面以上五十杜瓦兹①处。 我在克尔格伦群岛熬过了两个月之后,单等时机到来,好乘坐双桅纵帆船“哈勒布雷纳”号踏上归途。热情洋溢的旅店老板从人员平易近人和航海技术两方面,在我面前对这艘船赞不绝口。 “你绝对找不到更好的船!”他从早到晚反复对我这么说,“在英国从事远洋航行的船长中,无论从勇敢无畏上,还是职业技能上,都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我的朋友兰·盖伊!……若是他更善谈一些,感情更外露一些,那他简直就是十全十美的人了!” 我决定遵照阿特金斯大叔的嘱咐,一等到这艘双桅船在圣诞—哈尔堡停泊,就去预订船座。停泊六七天以后,船只就要继续航行,向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驶去,到那里装载锡矿石和铜矿石。 我的计划是在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上度过暖季的几个星期。然后我打算从那里动身返回康涅狄格州。我没有忘记在人为的预计中为偶然留下余地。正如埃德加·爱伦·波所说的那样,“时时将无法预见的、意料之外的、无法想象的因素打算进去”,才是明智的,“侧面的、无关紧要的、偶然的、意外的事实,值得给予极大的考虑余地,偶然性应该不断地成为严格计算的材料”。 我之所以引用我们这位伟大的美国作家的话,这是因为,虽然我本人是实用头脑,性格严肃认真,天生缺乏想象能力,但我仍然对这位描述人类奇特行为的天才诗人赞赏备至。 现在,我们再回过头来谈谈“哈勒布雷纳”号,或更确切地说,是我在圣诞—哈尔堡可能会有哪些登船机会。在这个问题上,我无需担心会感到沮丧、失望。那时节,克尔格伦群岛每年有大量船只来到——至少五百艘。捕捉鲸类成效卓著,人们推断说,一只象海豹可以提供一吨油,即等于一千只企鹅的产油量。而最近几年,在这个群岛靠岸的船只已经只有十几艘了,大肆滥捕已使鲸鱼头数大大减少。事实正是如此。 ①杜瓦兹为法国旧长度单位,约合1.949米。 所以,即使“哈勒布雷纳”号失约,兰·盖伊船长不来与他的朋友阿特金斯握手言欢,也丝毫不用担心。我会很容易找到机会离开圣诞—哈尔堡。 每天,我在港口附近散步。太阳开始有点力气了。岩石、山中平台或火山岩柱,渐渐脱去雪白的冬装。与玄武岩断崖成垂直方向的海滩上,长出了一簇簇酒红色的苔藓。洋面上,50码到60码长的海带,蜿蜒起伏,随风飘荡,犹如丝带。平原上,靠近海湾深处,几株禾本科植物羞涩地抬起头来,其中有显花植物里拉,原生安第斯山脉;其次是火地岛大地植物区系的禾本科植物;也有本地土壤生长的唯一小灌木,前面我已经谈过,是一种巨型甘蓝,因具有抗坏血病的功能而成为珍品。 至于陆地哺乳类动物——水生哺乳类在这一海域比比皆是——迄今为止,我还从未遇到,两栖类或爬行动物也没有见到。只有几种昆虫——蝴蝶或其他昆虫——又没有翅膀。如果有翅膀,恐怕还未来得及使用,就会被强大的气流卷到波涛滚滚的洋面上去了。 有一两次,我乘坐过坚固的小艇。渔民们驾驶着这种小艇,迎风破浪前进。阵阵海风拍打着克尔格伦群岛的岩石,如投石器一般轰然作响。甚至可以尝试乘坐这种船只远涉重洋到开普敦去。如果肯多花时间,说不定能够抵达那个海港。请诸位放心,我是绝对不想这样离开圣诞—哈尔堡的……不!我正在等待着双桅船“哈勒布雷纳”号。“哈勒布雷纳”号是不会姗姗来迟的。 漫游过程中,我的足迹遍及各个海湾。我很惊异地发现,海岸各处景色不同。这饱经沧桑的海岸,这奇特的不可思议的骨架,完全为火山构造,它刺破雪白的冬季裹尸布,露出骨骼上发蓝的四肢…… 我的旅店老板,安居于圣诞—哈尔堡家中,对自己的生活可谓心满意足。虽然他给我出了明智的主意,有时我仍然心急如焚!这说明,在这世界上,由于生活的实践而成为哲学家的人,仍然寥寥无几。在费尼莫尔·阿特金斯身上,肌肉系统远比神经系统发达,可能他拥有的本能,更胜过智慧。这些人对逆境斗争能力更强,归根结底,很可能他们在人世间遇到幸运的机会就更大。 “‘哈勒布雷纳’号呢?……”我每天早上这样问。 “‘哈勒布雷纳’号吗,杰奥林先生?”旅店老板以肯定的语气回答我说,“肯定今天就到。今天不到,明天肯定到!……肯定有那么一个头一天,是不是?到了第二天,兰·盖伊船长的国籍旗在圣诞—哈尔堡自由港上空迎风招展!” 当然,为了扩大视野,只要爬上特布尔山就可以了。登上海拔1200法尺高处,可远眺至三十四到三十五海里开外的地方。甚至透薄雾,说不定还能提前二十四小时遥望到双桅船?然而从山坡直到峰顶,仍然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仿佛穿着臃肿的冬装。恐怕只有疯子才会想到攀登上山吧! 有时我在海滩上奔跑,吓得许多两栖动物仓皇而逃,跃入初融的海水之中。企鹅则笨重而无动于衷。当我走近时,依然巍然不动。如果它们不是那等愚蠢的模样,倒真想和它们攀谈一番,当然只能使用它们那种高声聒噪、震耳欲聋的语言了!而黑色的海燕,黑白两色的剪水鹱,■,燕鸥和海番鸭,全都振翅飞逃了。 一天,我有机会观看了一只信天翁起飞。企鹅们用自己最精彩的聒噪为它送行——有如一位即将远行的朋友,可能离开它们一去而不复返。信天翁这种强有力的飞鸟可以一口气飞行二百里①,不事休息。速度亦极快,可在几小时内穿越遥远的空间。我有机会观看了一只信天翁起飞。 这只信天翁,立于圣诞—哈尔堡海湾尽头一座高高的山岩上,巍然不动,注视着大海。浊浪拍岸,有力地撞击在礁石上,碎成千万朵浪花。 蓦地,大鸟展翅高翔,脚爪收拢,头部用力前伸,有如船头的斜桅托板。它发出尖声鸣叫,转眼之间,在高空中变成了一个黑点,消逝在南天的雾障之后了。 ①法国古里,一里约等于四公里。下同。 [book_title]第二章 双桅纵帆船“哈勒布雷纳”号 吨位为三百;桅桁稍倾,可以收风;逼风航行时速度很快。帆面可分前桅、主桅和船头三部分。前桅包括双桅船前桅、前桅帆、第二层帆和第三层帆;主桅包括后桅帆和顶桅;船头包括船首三角帆和大、小三角帆。这就是圣诞—哈尔堡等待的斯库那船,这就是双桅纵帆式帆船“哈勒布雷纳”号的基本构造。 船上有船长一人,大副一人,水手长一人,厨师一人,加上八名水手——一共十二人,操作人手足够。船只建造牢固,肋骨及船壳板全部用铜销钉组装;船帆宽大;船尾轮廓开阔优美。这艘船,可在恶劣气候条件下航行,操作灵活,最适于在南纬40度到60度之间行驶。它是比肯黑德造船厂①的骄傲。 以上情况都是阿特金斯大叔向我提供的,而且伴随着多少赞美之辞啊! 兰·盖伊船长是利物浦人,指挥“哈勒布雷纳”号已经将近六年。船只的五分之三属于他个人。他在非洲和美洲的南部海洋上进行贸易活动,来往于各群岛之间,各大陆之间。他的双桅船之所以只拥有十二名船员,正是因为这艘船单纯从事贸易。如果要捕捉两栖类动物,如海豹等,人手就要增加,而且要装备渔具,捕鲸用的鱼叉,大鱼叉、钓鱼线等等为这种艰苦工作所必需的设备。我还要补充一句:这一带海面不甚安全,那时尚经常有海盗出没,靠近岛屿时应该倍加提防。但是,如果“哈勒布雷纳”号遭到袭击,它是不会措手不及的:船上装有四门石炮,圆炮弹和成包的弹丸数量充足,炸药贮藏舱内储备相当丰富;手枪、卡宾枪挂在枪架上;最后还有舷墙保护网。这一切保障了船只的安全。此外,值班人员睡觉时总是保持高度警惕。在这一带海上航行,如果不采取这些防范措施,那是少有的粗心大意。 八月七日这天清晨,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忽然响起旅店老板粗大的嗓门和用拳头打门的声音,我从床上跳下地来。 “杰奥林先生,你醒了吗?……” “当然,阿特金斯大叔。这么大的声音,我还能不醒!——出了什么事啦?……” “东北海面上,六海里的地方,有一艘船,正朝着圣诞港驶来!” “是‘哈勒布雷纳’号吧?……”我猛然掀掉被子,高声叫道。 “再过几小时就知道了,杰奥林先生。不管怎么说,这是今年的第一艘船,隆重欢迎是理所当然的。” 我转眼之间穿好衣裳,跟随费尼莫尔·阿特金斯来到码头上,站在圣诞—哈尔堡海湾两端中间观看远方地平线视角最大的地方。 天气相当晴朗,海面上最后的晨雾正在消散,海水平静无波,微风习习。由于信风的缘故,克尔格伦群岛这一侧,天空比对岸更加明亮。 二十来名居民——大部为渔民——将阿特金斯大叔团团围住。毫无疑问,他是群岛上最重要的、也是最受敬重的人物。因此他的话也最有分量。 那时船只进入港湾风向正顺。不过,正是落潮。已经看得的船只——一艘斯库那船——正不慌不忙地降帆前进,等待着涨潮。 人群议论纷纷。我心急如焚,倾听着各种议论,并不插言。意见分歧,每一方都固执地坚持己见。 ①比肯黑德造船厂为英国利物浦一家有名的造船厂。 我应该承认——而且这使我心中十分难过——大部分人反对这只斯库那船就是双桅帆船“哈勒布雷纳”号的说法。只有两三个人表示了肯定的意见。站在他们一边的,就有“青鹭”的主人。 “这是‘哈勒布雷纳’号!”他反复说道,“兰·盖伊船长还能不第一个抵达克尔格伦群岛,别胡扯了!……是他,没错!我敢肯定!如同他来了,他的手握住我的手,和我商谈,要一百担马铃薯补充给养一样,千真万确!” “阿特金斯先生,你眼皮里长雾了吧!”一位渔民反唇相讥道。 “还没有你脑袋里的雾多!”旅店老板尖刻地回答。 “这艘船的外形与英国船不同,”另外一个人发表意见说,“船头细长,甲板脊弧突出,我估计是美国造。” “不对……这是英国船,”阿特金斯先生驳斥道,“而且我差不多说得出来,是哪个造船厂所造……对!……是利物浦的比肯黑德造船厂,‘哈勒布雷纳’号就从那里下的水!” “压根不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水手很有把握地说,“这艘斯库那船是在巴尔的摩尼珀和斯特隆日联合公司镀的锡,是切萨皮克河①水首次溅湿它的龙骨。” “还是说默尔西河②河水吧,可怜的傻瓜!”阿特金斯大叔反驳说,“喂,擦擦你的眼镜,瞧瞧斜桁上升起的国籍旗吧!” “英国旗!”人群异口同声大叫起来。 果然,大不列颠联合王国的国旗刚刚展开鲜红的绸面,映照着英国船只的一角。 任何疑问了。朝圣诞—哈尔堡港湾驶来的,确实是一艘英国船。但是,肯定了这一点,并不意味着这必然就是兰·盖伊船长的双桅船。 再过两小时,这已不成其为争论的焦点了。正午以前,“哈勒布雷纳”号已在圣诞—哈尔堡港湾中间海水四寻深处抛锚。 阿特金斯大叔见了“哈勒布雷纳”号船长喜形于色,手舞足蹈。我似乎觉得船长并不怎么感情外露。 他是一位四十五岁的男子,面色红润,四肢健壮,正像他的双桅帆船一样,强有力的头部,头发已经花白;眼睛乌黑,浓重的双眉下,眼珠闪烁着火焰般热情的光辉;皮肤黝黑;抿紧的双唇,露出排列整齐的牙齿,结结实实地长在强有力的颌骨上;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粗壮的胡须呈赭色;双腿双臂强健有力。兰·盖伊船长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其外貌并非严峻,说不动声色可能更确切些。从外表上看,他是一位十分内向的人,不会痛痛快快吐露内心的秘密。——这是兰·盖伊船长抵达的当日,一位比阿特金斯大叔更了解情况的人讲给我听的,虽然我的旅店老板自是船长的挚友。事实上,任何人都不能自吹说,对这位天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已经深入了解了他的内心。 ①美国一河流。 ②英国一河流。 我立刻就要谈到我刚才提到过的人。他说是“哈勒布雷纳”号的水手长,名叫赫利格利。怀特岛生人,四十四岁;中等身材,显得短粗胖,健壮有力;两臂撒开,不贴身,罗圈腿;脑袋像个肉球,长在公牛一般的脖子上;胸脯宽阔,似乎容得下正常人双倍的肺叶——我自忖他是否真的长着这么多的肺叶,因为他呼吸时消耗的空气确实量很大——他总是气喘吁吁,总是不停地讲话;嘲弄人的眼睛,满面笑容可掬。眼睛下面一堆皱纹,因颧骨肌肉不断收缩而产生。还要指出他的嘴,吊在左耳垂上。这与双桅帆船的船长对比多么强烈!两个人差异如此之大,竟然能够配合默契!他们就是合得来,已经一起航行了十五、六年——首先在双桅横帆船“威力”号上,后来,在本书故事开始前六年,“哈勒布雷纳”号又代替了“威力”号。 赫利格利刚刚抵达,就从费尼莫尔·阿特金斯处获悉,如果兰·盖伊船长同意,我要搭乘这艘船。所以,未经介绍和任何准备,水手长当天下午就朝我走来。他已经知道我的名字,用下面这句话开头与我攀谈起来: “杰奥林先生,我这厢有礼了。” “我也向你致意,我的朋友,”我回答道,“有什么事吗?” “为您效劳。” “效劳?……哪方面呢?” “在你有意登上‘哈勒布雷纳’号方面……” “请问您是哪一位?” “船上职务和名字是水手长赫利格利,也是兰·盖伊船长的忠实伙伴。船长是有名的听不进任何意见的人,他却痛痛快快听我的。” 于是我想:如此热心帮忙的人,应该利用。看来,他毫不怀疑自己对兰·盖伊船长可以施加巨大影响。 我回答道: “那好,朋友,如果你的职责此刻不呼唤你,咱们聊聊吧。” “杰奥林先生,我有两小时空余时间。再说,今天活也不多。明天,要卸货,要补充给养……这对船上人员来说,都是休息时间……如果你有空……我也有空……” 说着,他朝海港深处摇摇手,指着他熟悉的方向。 “在这里谈谈不是很好吗?”我拉住他,提请他注意。 “聊聊,杰奥林先生,站着聊……嗓子眼干着冒烟……坐在‘青鹭’的一角,面前摆上两杯威士忌茶,岂非轻而易举……” “我可滴酒不沾,水手长。” “没关系,我喝双份。嗳!你可不要以为是和醉鬼打交道啊!……不!……我从来不过量,但是一定要喝足!” 我跟随这位水手长走去。显然,他已经惯于在酒店的水中游泳了。阿特金斯大叔此刻正在双桅帆船甲板上,忙着争议买价卖价。我们在他旅店的大厅中坐了下来。首先,我对水手长说: “我正好指望通过阿特金斯,让我和兰·盖伊船长搭上关系。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他和船长特别熟……” “呸!”赫利格利说道,“费尼莫尔·阿特金斯是个好人,他对船长十分敬重。可是,他无论如何比不上我!……让我给你活动活动吧,杰奥林先生……” “难道这事这么难办吗,水手长?‘哈勒布雷纳’号上一个空闲舱位都没有吗?……我有一间最小的舱室就可以,而且我付钱的“太好了,杰奥林先生!舱面室的一侧,有一间舱室,从来没有人用过。既然你不怕必要的时候破费……不过,我对你讲句知心话:恐怕要比你想的还要机灵,比老阿特金斯还要机灵,才能使兰·盖伊船长下定决心接纳搭船乘客!……好!一个好小伙子为你的健康干杯了!很遗憾你不能礼尚往。恐怕将他全部的机智都使上也不算过分!” 伴随着这句话,他闭起左眼,右眼闪射出异样的光芒!仿佛他两只眼睛具有的全部勃勃生机都集中到一只眼睛的眼球上表现出来了!毋庸讳言,这美妙的言辞结尾处,已淹没在一杯威士忌中。水手长并不赞赏威士忌的上等质量,因为“青鹭”的酒不过来源于“哈勒布雷纳”号的食品贮藏舱而已。 然后,这个鬼家伙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只黑而短的烟斗,装上烟,安上烟草帽,用力将烟斗插在嘴角两颗臼齿的缝隙之间,点上烟。他喷云吐雾,有如一艘正在生火的轮船。他的头部竟然在灰白色的云雾后面变得模糊不清了。 “赫利格利先生?……”我说。 “杰奥林先生……” “为什么你们船长不高兴接待我呢?……” “因为他头脑中从未考虑过船上搭乘旅客的问题。直到现在为止,凡是这一类的要求,他总是一律回绝。” “什么原因呢,我想问问你……” “噢!因为他不愿意碍手碍脚,他要行动完全自由,想去哪里就哪里;只要他认为合适,就可以掉转船头,向北或向南,朝着日落方向或旭日东升方向,而不需要向任何人阐明理由!这南部海洋,他从没有离开过,杰奥林先生。我们一起在这一带海面奔波,已经多年,东到澳大利亚,西到美洲,从霍巴特敦到克尔格伦群岛、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福克兰群岛,只有卖掉船上货物时才停泊一下,有时直驶到南极海洋。在这种情况下,你可以理解,一位乘客可能碍事。再说,有谁愿意登上‘哈勒布雷纳’号呢,它不喜欢与微风调情,海风将它推向哪里,就驶向哪里。” 我自忖,是否水手长千方百计要把这艘双桅船描绘成一艘神秘的船只,无目的地航行,到停泊地也不久留,是想入非非的船长指挥的高纬度地区漫游船。不管怎么样,我对他说道: “总之,‘哈勒布雷纳’号四五天以后就要离开克尔格伦群岛,是吗?” “肯定……” “这一次,航向是向西,朝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驶去,是吗? “很可能。” “那好,水手长,这个可能对我已经足够了。既然你愿意为我效劳,那就请你一定使兰·盖伊船长下定决心,允许我搭船……” “好,这事就算办成了吧!” “太好了,赫利格利,你是不会后悔的。” “嗳!杰奥林先生,”古怪的水手长头摇得好像刚出水一样,反驳道,“我从来做任何事都不后悔。我明白,给你帮忙,我也绝不会后悔的。现在,如果你允许,我就告辞。我立即回船,也不等我的朋友阿特金斯回来了。” 他一口喝干了最后一杯威士忌——我仿佛觉得那杯子都要和酒一起消逝在他的喉咙里——赫利格利俨然以保护人的姿态向我微微一笑,然后,粗壮的上身在罗圈腿的双弧上一摇一摆,烟袋锅里喷出呛人的烟雾包围着他,他走出大厅,朝着“青鹭”东北方向而去。 我坐在桌前,陷入沉思。各种自相矛盾的想法萦绕心头。这位兰·盖伊船长到底是什么人?阿特金斯大叔给我描述的,是技术高超的海员加上正直的人。就算他集二者于一身好了,根据刚才水手长对我的话,本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怀疑,既然我愿意不计较价钱,满足于船上的生活,头脑中就从未考虑过,搭乘“哈勒布雷纳”号的要求竟然会成为难题。这一点我承认。是什么理由使兰·盖伊船长拒绝我呢?……他不愿被什么协议束缚手脚;航行过程中,如果他心血来潮要到某处去,他就不愿驶往另一处。这条理由是否讲得通呢?……说不定,由于他航行的性质,他有特殊原因要提防陌生人吧?……他进行走私活动或者贩卖黑奴?——那个时代在南方海上,这仍是相当频繁的贸易活动……不管怎么说,这些解释都说得过去。可是心地高尚的旅店老板却为“哈勒布雷纳”号及其船长担保。这是正派船,正派船长,费尼莫尔·阿特金斯两样都保证!……如果他对这两条都没有产生错觉,那确实相当了不起了!……不过,他对兰·盖伊船长的了解,无非是一年一度停泊克尔格伦群岛时与他见面。在这里,他只进行正常的贸易活动,当然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另一方面,我自忖,是否水手长为了显示他给我帮这个忙多么重要,有意抬高自己的身价……船上能有一位乘客像我这么随和,又不计较搭乘的价钱,说不定兰·盖伊船长很满意、很高兴呢!…… 一小时以后,我在码头上遇到旅店老板,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了他。 “啊!这个赫利格利魔鬼,”他高叫起来,“秉性难移!……你要相信他呀,那兰·盖伊船长不征求他的意见,连擤鼻涕都不敢!……杰奥林先生,你看这位水手长,真是个怪人!他心眼儿倒不坏,也不愚蠢,就是像魔鬼一样地捞美元和畿尼①!……如果你落到他的手里,当心点你的钱袋!……把你的衣服口袋或钱包扣子扣好,不要让人给搂了去!” “谢谢你的忠告,阿特金斯。告诉我,你已经和兰·盖伊船长谈过了吗?……谈过这件事了吗?……” “还没有,杰奥林先生,来得及。‘哈勒布雷纳’号还刚到,抛了锚,还没遇到退潮掉头呢!” “好吧!不过,你大概可以理解,我希望尽早把这件事定下。” “耐心点吧!” “我急于心里有个数。” “嗳!不用担心,杰奥林先生!事情自然而然会办好!再说,即使不上‘哈勒布雷纳’号,你也不用犯难。随着渔汛季节的到来,马上会有很多船只来到圣诞—哈尔堡,那数目比‘青鹭’四周的房屋还要多!这事就交给我啦!你上船的事,我负责!” 一方面是水手长,另一方面是阿特金斯大叔,但这不过是口头上说说而已。尽管他们向我许下了诺言,我还是决定直接与兰·盖伊船长交涉一下,虽然他这人不大好接近。我决定单独碰到他的时候,和他谈谈我的计划。 到了第二天,才有一个机会。在此以前,我沿着码头漫步,仔细端详这艘斯库那船,发现这是一艘外形美观、十分坚固的帆船。这一带海域,流冰块有时漂到50度纬度线以外,坚固是船只必不可少的优点。 下午时分,我走近兰·盖伊船长的时候,看出他似乎想回避我。 ①英国旧金币,值21先令。 在圣诞—哈尔堡,顺理成章地,为数不多的渔业人口基本上是不更新的。我再重复一遍,那时节来往船只为数不少,有时几位克尔格伦群岛人到船上干活,以代替短缺的人或死去的人。总而言之,岛上人口固定不变,兰·盖伊船长大概每个人都认识。 再过几个星期,大批船只纷纷到达,船上人员拥塞码头,呈现出平时少有的繁忙景象时,他也可能认错人。繁忙景象随着渔汛季节的结束而告结束。但是,现在才八月份,“哈勒布雷纳”号利用异常温和的冬季来到,在港口内是独一无二的船只。 所以,即使水手长和旅店老板还没有在兰·盖伊船长面前为我说项,他也不会猜不出我是异乡人。 他的态度只能意味着:要么,他已经得知我的想法,他还不想答复;要么,赫利格利也好,阿特金斯也好,从前一天到那时为止,还不曾与他谈起这件事。如果属于后一种情况,他之远远避开我,则是由于他天性不善于与人攀谈,与一个陌生人发生关系对他不合适。 可是我已经忍耐不住了。这个难以接近的人要拒绝我,就让他拒绝好了!强迫他违心同意我上船,我丝毫没有这个意图。我甚至不是他的一国同胞。克尔格伦群岛上,也没有一个美国领事或代理人,否则我还可以在他们面前发上几句牢骚。最重要的是我要有个准信。如果我在兰·盖伊船长面前碰了钉子,我受到的损失,无非就是等待另一艘更热心的船只来到而已——至多也就耽搁两三个星期。 我刚要与船长搭话,船上大副来了。船长利用这个机会走开了,他向大副作个手势,叫他跟着他。他们绕到海港尽头,消逝在岩石角上,溯海湾北岸而上了。 “见鬼!”我心里道,“看来,我得相信,要达到我的目的还困难重重哩!不过,也只是推迟一下而已。明天上午,我要到‘哈勒布雷纳’号船上。不管他愿意不愿意,这位兰·盖伊,他得我讲话,然后回答我行还是不行!” 也很可能,快进晚餐的时候,兰·盖伊船长会到“青鹭”来。一般情况下,船只停泊时,海员都到这里来进午餐和晚餐。在海上航行数月之后,喜欢换换花样。一般来说,在船上的食谱无非就是饼干和咸肉而已。 从身体健康来说,也需要这样。新鲜食品已装上船,船上上司们也感到在旅店吃饭更好些。我毫不怀疑,我的朋友阿特金斯已经做好准备,要像样地接待双桅船船长、大副和水手长了。 我等待着,很晚才上桌吃饭。结果大失所望。 船长也好,其他人也好,船上竟没有一个人光临“青鹭”。我只好像两个月来每天那样,一人独自进餐。不难想象,在寒季里,阿特金斯大叔的主顾基本上是不变的。 饭后,将近七点半钟,夜幕降临,我到港口有房屋的一侧去散步。 码头上空无一人。旅店的窗户发出微弱的光亮。“哈勒布雷纳”号的船员,没有一个人上岸。小艇已用掣索拴好。海水涨潮,微波荡漾,小艇轻轻地摇晃。 这艘斯库那船,简直和兵营一样,太阳一落,就禁止海员上岸了。这项措施大概会使赫利格利十分不快。他是个话匣子兼酒坛子。我猜度,停泊期间,他是很喜欢从这家酒店窜到那家酒店的。在“青鹭”附近,我没有看到他,也没有见到船长。 我在双桅船近旁踱着方步,一直呆到九点钟。渐渐地,船体暗下去了。湾内的海水只映出一个闪闪发光的拔瓶塞用的螺丝起子,那是挂在前桅支柱上的船头灯。 我回到旅店,只见费尼莫尔·阿特金斯在门边吸着烟斗。 “阿特金斯,”我对他说,“好像兰·盖伊船长一点不喜欢经常光顾你的旅店哪!” “他有时星期天来,今天是星期六,杰奥林先生。” “你还没跟他吗?”“说了,”旅店老板回答我说,明显露出为难的口气。“你对他说了,一个你认识的人希望搭乘‘哈勒布雷纳’号吗?” “说了。” “他怎么回答呢?” “既不是我所希望的,也不是你所希望的,杰奥林先生。”“他拒绝?” “差不多。他对我说:‘阿特金斯,我的双桅船不是用来接待乘客的。我从来没有接待过,也不要指望哪一天我会接待。’你说这是不是拒绝呢?” [book_title]第三章 兰·盖伊船长 我一夜未能安睡。好几次,我“梦见自己在做梦”。然而——这是埃德加·爱化·波的观察所得——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的时候,往往就要醒来了。 于是我醒来了,对这位兰·盖伊船长仍然满腔怒火。搭乘“哈勒布雷纳”号离开克尔格伦群岛的想法,早已在我头脑中深深扎根。阿特金斯大叔不断向我吹捧这艘船,说它一向是一年中最早抵达圣诞—哈尔堡的。我掐着指头一天一天地算,一小时一小时地算。有多少次,我仿佛看见自己坐在这艘双桅船上,航行在群岛海面上,航向直指西方,朝着美洲海岸驶去!我的旅店老板从不怀疑兰·盖伊船长乐于助人,何况这与他自己的利益亦不矛盾。接纳一名乘客,既不要因此改变航线,又能拿到一笔可观的搭乘费,恐怕没有什么商船会拒绝这么。谁会想到竟然发生这种事呢?…… 我感到胸中一股怒气隐隐而起,这人未免太不乐于助人了!我肝火上升,神经紧张。前进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障碍,我不由得勃然大怒。 一夜怒气未消,烦躁不安,难以成眠。到了天亮时,我才平静下来。 对兰·盖伊这种令人不悦的做法,我已经决定,要与他当面理论理论。很可能我一无所获,但是,至少我要将心中的不悦一吐为快。 阿特金斯大叔已经谈过了,得到的答复,大家都已知晓。那么,热心的赫利格利,迫不及待地表示愿意为我效劳,自称对兰·盖伊船长甚有影响,他会为了实践他的诺言而蛮干吗?不知道,我没有遇到他。无论如何,他的处境不会比“青鹭”的老板更好过一些。 早晨八点左右,我走出房门。用法国人爱用的一个词,就是“狗天气”——用更正确的词句,就是天气极坏。雨雪交加,狂风从西面高山顶上飞旋而下,天低云暗,气流和海水如雪崩一般翻腾着。这种天气,兰·盖伊船长上岸来在狂风暴雨中淋个落汤鸡,是绝对不可能的。 果然,码头上空旷无人。几艘渔船在暴风雪来临之前已离开了海港,大概躲到海浪和狂风无法企及的小湾深处去了。至于我要到“哈勒布雷纳”号船上去,如果不叫一艘小艇来接我,我根本去不了。水手长也不曾许诺负责派小艇前来。 “再说,”我自忖道,“在双桅船的甲板上,船长等于在自己家中一样。如果他执意毫无道理地拒绝我,我也打算据理相争,那最好是在中立地带进行。我可以躲在我的窗子后面窥视他。如果他的小艇上码头,这回他可别想躲开我。” 回到“青鹭”后,我坚守在玻璃窗后面。玻璃上雨水淋淋,我将呵气擦去。狂风阵阵从壁炉烟囱倒灌室内,将炉膛内柴灰吹得到处皆是,我也无暇顾及了。 我等待着,神经紧张,急躁不安,强压怒火,越来越恼。 两小时过去了。暴风雨平息了,比我平静得还快。克尔格伦群岛风向极不稳定,经常如此。 将近十一点钟,东方高云层占了上风,暴风雨转到群山另一侧去,销声匿迹了。 我打开窗户。 这时,“哈勒布雷纳”号的一只小艇正准备解开掣索,一位水手下到艇内,装上一副桨;另一个人坐在艇尾,也不扶住操舵索。斯库那船与码头之间,距离只有五十杜瓦兹左右,绝不会再多。小艇靠岸。那人跳下船来。 这正是兰·盖伊船长。几秒钟之内,我已经跨过旅店门槛,停住脚步,站在船长面前。他手足无措,要避开两船相撞的样子。 “先生,”我对他说道,口气生硬而冷谈——冷得就像刮东风时的天气。 兰·盖伊船长定睛望着我。他墨黑的眼睛饱含忧伤,使我十分震惊。然后,他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几乎耳语一般:“你是外地人么?”他问我。 “对克尔格伦群岛人来说,是外地人,”我回答道。 “英国国籍?” “不是,美国。” 他作了一个简洁的手势向我施礼,我也同样还礼。 “先生,”我接着说,“我有理由相信,‘青鹭’的阿特金斯大叔,已稍微与你谈及我的一项要求。在我看来,这个要求似乎值得受到赞助,对一位……” “是要搭乘我的双桅帆船么?”兰·盖伊船长答道。 “正是。” “先生,我没能同意这项要求,很遗憾。”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因为我没有在船上捎带乘客的习惯,这是其一。” “那其二呢,船长?……” “因为‘哈勒布雷纳’号的航行路线从来事先不固定。它动身前往某一港口,可是却到另一港口去了,根据哪里对我有利而定。先生,你要,我根本不是为哪一位船主服务的。双桅帆船大部分属于我,我无需听从任何人的命令来决定它的航程。” “那么,先生,同意不同意我搭船,也只取决于你一个人了……” “是这样。不过给你的答复只能是拒绝,非常遗憾。” “船长,假如你知道,你的双桅船开往什么目的地对我完全无关紧要,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的。除非假设它要到某个地方……” “某个地方,确实。” 这时,我仿佛觉得兰·盖伊船长的目光缓慢地往南方天际扫了一下。 “喂,先生,”我接着说,“到这里或那里,对我都无所谓。我最希望的,是一有机会就尽快离开克尔格伦群岛……” 兰·盖伊船长没有回答,仍在沉思。他并不想跟我不告而别。 “先生,请你听我说好么?”我语气相当急切地问道。 “好的,先生。” “我要补充一句话。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如果你的双桅船航行路线没有改变的话。你的计划是从圣诞—哈尔堡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 “可能去特里斯坦达库尼亚,也可能去开普敦,也可能去福克兰群岛……也可能去别处……” “那好,船长,我想去的正是别处!”我不无讥刺地针锋相对地说道,极力压抑着我的恼怒。 这时,兰·盖伊船长的态度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的声音变了调,更加生硬,更加嘶哑。他用干脆而明确的字句使我明白,无论怎样坚持也是徒劳无益;我们谈话的时间已经太长,他时间紧迫,要到海港办公室去办事……总之,我们互相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够了…… 我伸出手臂拦住他——说拉住他,可能更确切些——这场已经开始得不妙的谈话,很可能要更加不妙地结束。这个怪人朝我转过身来,声调已和缓一些,这样表述道: “先生,请你相信,我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对一位美国人表现得这样不客气,我心里很觉得过意不去。但是我无法改变我的行为。‘哈勒布雷纳’号航行过程中,可能发生这样那样无法预料的事件,一位乘客在场可能有诸多不便……哪怕是你这样随和的人兰·盖伊船长的态度发生了奇异的变化。……这可能招致我无法利用我寻求的机遇……” “我已经对你说过,船长。我再重复一次,我的意图是回到美国康涅狄格州。三个月之内或六个月之内到达,走这条路线或另一条路线,对我都无所谓。哪怕你的双桅船朝南极海洋开去……” “南极海洋!”兰·盖伊船长用疑问的语气高叫起来,同时他的目光搜寻着我的内心,仿佛我肚里藏刀一般。 “为什么你与我提到南极海洋?……”他截住话头,抓住我的手。 “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就跟我说北冰洋、北极或南极一样……” 兰·盖伊船长没有回答。我仿佛看见他眼中有一颗泪珠在滚动。似乎我的回答唤起了他什么刺心的痛苦回忆。他极力摆脱这种回忆,转到其他思路上去。 “这个南极,”他说道,“谁敢去冒险呢?……” “抵达很困难……而且也没什么用,”我针锋相对地说道,“不过,确有酷爱冒险的人投身于这类的事业中去。” “是的,……酷爱冒险!……”兰·盖伊船长嗫嚅着。 “对啦,”我又说道,“正好美国又要进行新的尝试了。是查尔斯·威尔克斯①的探险队,有‘凡库弗’号,‘孔雀’号,‘海豚’号,‘飞鱼’号和好几艘同航船只……” “美国,杰奥林先生?……合众国政府派遣一支探险队去南极海洋,你能肯定吗?……” “这事千真万确。去年我离开美国以前,听说这支探险队刚刚海。到现在已经有一年了,说不定勇敢无畏的威尔克斯又将他的探险活动推进到了他的前人从未到达的地方。” 兰·盖伊船长又沉默不语了。后来,他从这无法解释的关切之中清醒过来,说道: “无论如何,即使威尔克斯成功地穿越了极圈和极地大浮冰,他是否能超过更高的纬度,还值得怀疑,比起……” “比起他的先驱者别林斯高晋①、福斯特②、肯德尔③、比斯科④、莫勒尔⑤、坎普⑥、巴勒尼⑦……”我回答道。 ①查尔斯·威尔克斯(1798—1877)美国探险家。 ①别林斯高普(1778—1852)航海探险家。 ②福斯特,英国人,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③肯德尔,英国人,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④比斯科,英国海员,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⑤莫勒尔,美国人,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⑥坎普,英国海军上尉,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 “和……”兰·盖伊船长补充道。 “和谁?你指的是谁?”我问道。 “你是康涅狄格州生人么,先生?”兰·盖伊船长突然说道。 “是康涅狄格州。” “具体是哪里?……” “哈特福德。” “你知道捕塔基特岛么?……” “我游览过数次。” “我想你是知道的,”兰·盖伊船长说道,眼睛死死盯住我,“贵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让他笔下的主人公阿瑟·戈登·皮姆,正好诞生在楠塔基特岛……” “确实不假,”我答道,“我想起来了,这部小说的开头是发生在楠塔基特岛。” “你说……‘这部小说’?……你用的确是这个词么?……” “没问题,船长……” “是的,你和别人都这么说!……噢,对不起,先生,我不能再等了……我很遗憾……非常遗憾,不能为你帮这个忙……不要以为,这件事我经过考虑,想法会改变。再说,你只要等几天就行……暖季即将开始……商船、捕鲸船相继到圣诞—哈尔堡停泊,你可以任意乘坐其中一艘……肯定开往你想去的地方……我很遗憾,先生,我非常遗憾……再见吧!” 说到最后一句,兰·盖伊船长便告辞了。这次谈话的结果,与我设想的完全不同,虽然明明白白,但却很有礼貌。 执意要做本来不可能的事,毫无用处。我于是放弃了乘“哈勒布雷纳”号航行的希望,对这位可恶的船长不免怀恨在心。为什么要否认呢?这件事确实唤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感到这位海员心灵深处有一桩奥秘,揭开它会给我无穷的乐趣。我们的谈话出人意料地转题,在那么出人意外的情形下,道出了阿瑟·皮姆的名字;对楠塔基特岛的疑问;威尔克斯指挥在南极海面进行探险的消息所引起的反应;肯定美国航海家在南方不会比……前进得更远等等。兰·盖伊船长想说的是谁呢?……这一切,对于像我这样讲求实际的头脑来说,都是思考的题目。 那天,阿特金斯大叔很想知道,是否兰·盖伊船长表现得好说话,是否我已得到允许在双桅船上占一间舱室。我不得不向旅店老板承认,我在谈判中的遭遇也不比他好……这使他十分惊讶。他完全不能理解船长为什么要拒绝,为什么那么固执己见……他简直认不出这个人了……这种变化从何而来呢?……而且,更直接与他切身相关的是与以前每次停泊情形相反,这一次,无论是“哈勒布雷纳”号的船员,还是船长,都不经常光临“青鹭”了。似乎全体船员服从着一道命令。只有两三次,水手长来到旅店大厅坐坐,如此而已。所以阿特金斯大叔大失所望。 关于赫利格利,我知道,他不够谨慎,做得太过分了。后来,他已不再希望与我继续交往。这种交往从各方面来说,都是无益的事。他是否曾经试图改变他的上司的想法,我不上来。总之,肯定他坚持也是徒劳。 此后的三天,八月十日、十一日、十二日,双桅船上补充给养和修理工⑦巴勒尼,英国船长,其探险活动见本书第八章。作继续进行。可以看见船员们在甲板上奔忙往返——水手在检视桅杆,更换动索,将最近渡海时变松了的支索和后支索再度拧紧;上、下舷墙被浪涛所毁之处,都重新漆好;装上新帆,修补旧帆,天气好时,旧帆仍可使用;用木槌到处敲打,将船壳板及甲板上的缝隙一一填塞起来。 这些工作进行得井井有条。海员停泊时司空见惯的那种吵吵嚷嚷,大呼小叫,争吵叫骂的情景,在这里无影无踪。“哈勒布雷纳”号一定指挥有方,把船员管得服服帖帖,规规矩矩,甚至寡言少语。估计水手长与其同伴们形成鲜明对照,因为他在我面前显得喜欢谈笑,尤喜聊天——除非他只在上岸的时候,才舌头发痒。 终于得知,双桅船定于八月十五日启航。启航的前一天,还没有任何迹象使我认为,兰·盖伊船长能够对他的断然拒绝回心转意。 再说,我也没往那儿想。对这次意外,我已经逆来顺受了。我根本不想对别人进行非难。阿特金斯大叔想再一次为我说项,我没有允许。兰·盖伊船长和我在码头相遇的时候,我们就像从未见过面、素不相识的人一样,他从这边走,我从那边过。不过,我应该注意到,有一两次,他的态度中流露出些微的犹豫……似乎他想跟我讲话……一种隐蔽的本能推动着他……但他并没有这样做,我也不是那种要再次挑起理论理论的人……何况,我当天就已获悉,费尼莫尔·阿特金斯不顾我的禁令,又一次向兰·盖伊船长为我说情,仍然一无所获。正像人们常说的,这件事“已经了结”。然而水手长却不这么想…… 果然,“青鹭”主人问到他时,赫利格利竟然否认这盘棋已经彻底输掉。 “很可能,”他反复说了几次,“船长还没有最后表态呢!” 但是,相信这位牛皮大王的话,就等于在一个方程式中,代入一个错项。我可以肯定,对斯库那船只的启航,我已经无动于衷了。我只在海面上窥视另一艘船只的出现。 “再过一两个星期,”我的旅店老板反复对我说,“杰奥林先生,比起你跟兰·盖伊船长打交道来,你要开心得多。到那时,不止一艘船,会巴不得让你搭乘……” “那倒可能,阿特金斯。不过,不要忘记,大部分到克尔格伦群岛来捕鱼的船只,在这一停就是五、六个月。我如果要等这么长时间,才能踏上归途……” “不是都这样,杰奥林先生,不是都这样!……有的只在圣诞—哈尔堡挨个边就走……好机会一定会到来的。那时候,你就一点不会后悔失去了搭乘‘哈勒布雷纳’号的机会了……” 不知道我会不会后悔。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命中注定,我要作为双桅船的乘客离开克尔格伦群岛,而且将我卷入最惊心动魄的冒险。当时的航海年鉴上对此定会有所记载。 八月十四日晚,七点半左右,夜幕已笼罩着岛屿。晚饭后我在北部海湾码头上漫步。天气干燥,夜空中群星闪烁。空气凛冽,寒气逼人。这种情况下,我自然不可能散步多时。 半小时之后,我返回“青鹭”的时候,有一个人与我相遇。他犹豫了一下,又走回来,在我面前停住。 夜色深沉,认不出这个人是谁。一听他的声音,那有特征的低声耳语,绝对没错,站在我面前的,正是兰·盖伊船长。 “杰奥林先生,”他对我说道,“明天‘哈勒布雷纳’号就要扬帆启航了……明天早晨……退潮之前……” “何必告诉我这些呢,”我反唇相讥道,“既然你拒绝……” “先生……我反复考虑过了。如果你没有改变初衷,请你七点上船……” “确实,船长,”我答道,“我没有料到你会回心转意……”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反复考虑过了。我还要补充一句,‘哈勒布雷纳’号将直接驶向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我估计,这对你是合适的吧……” “真是再好没有了,船长。明天早晨七点,我一定上船……” “舱室已经为你准备好了。” “那搭乘的船钱……”我。 “以后再商量吧,”兰·盖伊船长反驳道,“而且一定使你满意。那么,明天见吧……” “明天见!” 我向这个怪人伸出手臂,希望将我们达成的协议固定下来。也许黑暗中他没有看清我的动作,他没有作出相应的回答,快步离开了。他上了小艇,船桨划了几下,便将他带走了。 我惊讶不已。回到“青鹭”,在大厅里,我将此事告知阿特金斯大叔,他也和我一样十分惊讶。 “嘿,”他回答我说,“赫利格利这只老狐狸说得真对!……可也真是,他这个鬼船长真比娇生惯养的女孩还要任性!……但愿他不要到开船的时候又改变主意!” 这个假设是绝对不成立的。我再考虑一下,认为这种作法既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任性。兰·盖伊船长之所以收回成命,乃是因为我搭乘这艘船对他有什么好处。依我看来,他的态度转变,大概与我和他谈到康涅狄格州楠塔基特岛的那番话有关。为什么他对这个问题如此饶有兴趣,现在只能让今后发生的事情来给我解答了。 我的旅行准备迅速就绪。我属于讲求实际的旅客,从不带累赘的行李。挎着一个背包,手提一只箱子,就可以周游世界。我的大件物品就是几件毛皮衣裳。这是任何旅行者穿越高纬度地区必不可少的东西。当你漫游南大西洋的时候,至少要小心谨慎采取这些预防措施。 第二天,八月十五日。天亮以前,我便向心地高贵、正直善良的阿特金斯告别。我这位同胞,亡命在这荒凉岛上,但是他和一家人都生活得很幸福。他对我关怀备至,热情周到,我只能恭维一番。我向他表示谢意,热心的旅店老板非常感动。他总是考虑我的利害,急忙催我上船,担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兰·盖伊船长从昨天到现在又“换了前下角索”。他甚至反复对我强调这一点,向我招认说,夜里他数次爬到窗前窥视,看看“哈勒布雷纳”号是不是一直停泊在圣诞一哈尔堡海中。他一直到晨光微熹时分才算放下心来。我倒是一点都不担心。 阿特金斯大叔要送我上船,以便与兰·盖伊船长和水手长告别。一艘小艇在码头上等我们,将我们两人送到双桅船的舷梯边。由于退潮,船只已经掉头。 甲板上我遇到的第一个人是赫利格利。他向我投以胜利的目光。这就好比对我说: “嗯?你看怎么样!……我们这位难对付的船长终于同意了……这多亏了谁呀?还不是这位好人水手长极力给你帮忙?他能左右船长,这可不是瞎吹吧?……” 事情果真如此么?……我有很多理由,可以无多大保留地不相信这一点。不过,这反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哈勒布雷纳”号即将起锚,我已经上船。 兰·盖伊船长几乎立刻出现在甲板上。同样出我意料而又使我惊讶万分的是,他竟然仿佛没注意到我在场。 器具的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船帆已从套子中拉出,索具已准备就绪,吊索和下后角索都已整理好。大副站在船首监视着绞盘的转动,船锚很快就立起来了。 阿特金斯大叔此时走到兰·盖伊船长跟前,用十分感人的声音说道: “明年见!” “但愿上帝保佑,阿特金斯大叔!”他们双手紧握。然后水手长也过来紧紧握住“青鹭”老板的手。小艇将他送回码头。 八点,退潮一平,“哈勒布雷纳”号便让低帆吃风,以左舷风行驶,在北风吹拂之下,转动开出圣诞—哈尔堡港湾。一到海上,便朝西北驶去。 特布尔山和哈佛加尔山这两座直插云天的山峰,分别高出海面两千法尺和三千法尺。随着下午最后时分的到来,两座雪白的山峰消逝在远方。 [book_title]第四章 从克尔格伦群岛到爱德华太子岛 恐怕哪一次远渡重洋也没有像这次这样开始得顺利!本来,兰·盖伊船长难以理解的拒绝,要让我在圣诞—哈尔堡再等上几个星期。一个意料不到的转机忽然来到。于是,美妙的海风将我带走,远离了克尔格伦群岛。船只顺风行驶,海面荡起轻轻的涟漪,船速大约每小时七八海里。 “哈勒布雷纳”号的内部与其外表十分相称。管理得井井有条;无论是舱面室,还是船员休息舱,到处干干净净,有如荷兰圆头帆船。 舱面室前部左舷处,是兰·盖伊船长的舱室。从可以降下的玻璃窗,可监视甲板,必要时,可将船长命令传给值班人员。值班位置在主桅和前桅之间。右舷处,是大副的舱室,结构与船长室相同。两室内各有狭窄的床铺一张,容积不大的橱柜一个,一张用草填塞的扶手椅,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桌上方悬挂着可横向摆动的灯一盏;各种航海仪器,气压表,水银温度计,六分仪。精密航海计时仪装在橡木盒子锯末里,只有船长准备测量日高时才将它取出。 舱面室后部还备有两间舱室,正中部分为军官餐厅。餐桌四周有带活动靠背的木椅。 这两间舱室中,有一间已准备好接待我。光线来自两扇玻璃窗,一扇朝着舱面室侧翼纵向通道,一扇朝着船尾。舵手站在船尾的舵轮前。后桅驶风杆从舵轮高处伸出,长度超过船顶好几英尺,这使双桅船显得更加明光闪闪。 我的舱室八法尺长五法尺宽。我已经习惯于这种航行的必要,不需要更大的空间,也不需要更多的家具:一张桌子,一个橱柜,一张藤椅,一个铁腿洗脸池,一张窄床,便足够了。薄薄的床垫,碰上一位不像我这么随便的乘客,定会引起尖刻的批评。反正“哈勒布雷纳”号抵达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时我就上岸,只是一次比较短暂的航行而已。于是我占据了这间舱室,估计居住的时间不会超四五个星期。 前桅的前部,靠近船只中心的地方——延长支索帆边缘的地方——是厨房,用牢固的系索加以固定。再过去,便是敞开的进舱口,衬着厚厚的油布。从这里沿船梯而下,可通各船员休息舱和中舱。天气恶劣时,巨浪袭上船舭,便将进舱口密封关死,船员舱室可不受海浪袭击。 船上八名船员的名字是:帆篷师傅马尔丁·霍特;捻缝师傅哈迪;水手罗杰斯,德拉普,弗朗西斯,格雷希恩,伯里,斯特恩。都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全是英吉利海峡和圣·乔治运河沿岸的英国人。每人都技艺高超,同时又在一只铁腕控制下服服帖帖。 一开始我就要请诸位注意:船员们听见一个字、看见一个手势就乖乖服从的、毅力非凡的人,并不是“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而是船长的副手、大副杰姆·韦斯特。那时他大约三十二岁。 我遨游四海,从未遇到过性格如此刚毅坚强的人物。杰姆·韦斯特出生在海上,在一艘自航驳船上度过他的童年。他的父亲是船老大,全家人也生活在船上。在他生命的每一阶段,除了英吉利海峡、大西洋或太平洋上带咸味的空气以外,他没有呼吸过别的空气。船只停泊的时候,他只因国家或贸易的公务需要才上岸。离开这艘船到另一艘船上去工作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帆布袋一背,就再也不动弹了。他整个的灵魂都是海员,这一职业便是他整个的生命。当他不在现实中航行时,他仍在想象中航行。他当过少年水手,实习水手,水手。后来成为海军下士,上士。然后当二副。现在,他在兰·盖伊船长指挥下,担任“哈勒布雷纳”号大副的职务。 杰姆·韦斯特甚至没有要爬得更高的雄心壮志。他并不想发财,他既不管收购货物,也不管出售货物。他只管装舱、理舱。要想让船只航行顺利,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至于其他有关航行及航海学的琐事,诸如装置帆缆索具、帆能的利用、不同速度时的操作、各种仪器、停泊、同大自然作斗争、测量经度和纬度之类,一言以蔽之,一切有关帆船这部庞大机器的事情,杰姆·韦斯特都了如指掌,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大副的外表:中等身材,比较瘦削,神经健全,肌肉发达,四肢强健有力;如体操运动员一般敏捷;海员的目光,可眺望到极远的地方,准确惊人;风吹日晒变得黑红的脸膛,头发浓密,剪得很短,双颊和下巴上没有胡须,五官端正。整个外表显示出精力充沛。勇敢无畏,膂力过人,都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杰姆·韦斯特寡言少语。但只是在别人请问他的时候,才是这样。他下命令的时候,声音洪亮,字句清楚,从不重复,打算让人一听就懂——也果真听得懂。 我请大家注意商船上这位典型的军官,他全心全意忠于兰·盖伊船长,并献身于双桅船“哈勒布雷纳”号,仿佛他是船上的主要器官之一,仿佛这个木、铁、帆布、铜、麻组成的整体,从他那里得到了强大的生命力;仿佛人造的船和上帝造的人完全同化为一体。如果说“哈勒布雷纳”号有一颗心脏的话,那么这颗心是在杰姆·韦斯特的胸膛中跳动。 我再提一提船上的厨师,船上人员的情况就介绍齐全了。厨师名叫恩迪科特,三十岁右左,是非洲沿海的一个黑人。他在兰·盖伊船长手下担任厨师职务已经八年。水手长和他的关系十分融洽,二人常常在一起进行真正伙伴式的谈话。还需要指出,赫利格利自认为掌握着高级烹调方法,恩迪科特有时照他的方法小试身手,却从未引起就餐人员的注意,他们未免太无动于衷了。 “哈勒布雷纳”号启航以后十分顺利。天气严寒,在南纬四十八度线上,八月份的时候,寒冬仍然覆盖着太平洋的这一部分。不过,海景奇美,海上微风固定在东—南—东方向。如果这种天气持续下去——这可以预料,也在期望之中——我们就连一次前下角索也无需更换,而只要轻轻地放松下后角索,就可以一直驶抵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了。 船上生活十分规律、简单,而且——在海上还受得了——单调,但也不乏动人之处。航行,这是动中有静,在梦幻中摇荡,我对自己的孤单寂寞也不抱怨。可能只在一点上我的好奇心还需要满足,那就是究竟为什么兰·盖伊船长先是拒绝了我,后来又改变了初衷?……就这个问题去询问大副,肯定是徒劳无益的。再说,他是否了解他上司的秘密呢?……这并不直接属于他的工作范围,我前面已经说过,职务之外的事,他是毫不过问的。何况,从杰姆·韦斯特单音节的回答中,我又能获得什么材料呢?……早饭和晚饭过程中,我和他交谈不超过十句话。不过,我应该承认,我时常无意中发现,兰·盖伊船长的眼光死死盯住我,似乎很想询问我的样子。仿佛他有什么事要向我打听。反过来说,我真有事要向他打听。而事实上,双方都保持着沉默。 如果我心里痒痒,想与人谈谈,那与水手长谈谈当然也可以,这个人可是随时准备打开话匣子的!但是,他会说出什么使我感兴趣的话来呢?我要补充一句,他从不忘记向我问早安和道晚安,总是那么啰哩啰嗦。然后问我,对船上生活是否满意?饭菜是否合我的胃口?要不要他去向黑鬼恩迪科特定几个照他的烹调法做的菜?等等。 “谢谢你。赫利格利,”有一天我回答他说,“一般饭菜对我已经足够了……还是满不错的……我在‘青鹭’你的朋友那里住的时候,也并不比这里吃得好。” “啊,这个鬼阿特金斯!……他到底还是个好人哪!” “我也这么想。” “杰奥林先生,他一个美国人,竟然同意带着全家老小到克尔格伦群岛,怎么想得出来呀?……” “为什么不可以呢?……” “而且他还很满意!……” “这一点都不傻,水手长!” “好嘛!如果阿特金斯提出让我跟他换换,那我才不干呢!我这日子过得多舒服!” “我祝贺你,赫利格利!” “嗳!杰奥林先生,你吗,搭乘像‘哈勒布雷纳’号这种船,这可是一辈子碰不上第二次的好机会!……我们船长不爱说话,这是真的,我们大副的舌头使用得比他还要少……” “我已经发现了。”我声明道。 “这没关系,杰奥林先生,他们是两位心地高尚的海员,我向你保证!你到特里斯坦下船时,肯定对他们恋恋不舍呢!……”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水手长。” “你看,屁股后面东南小风吹着,大海平静无波。只有抹香鲸和别的鲸鱼从下面摇晃的时候,海水才起波澜。这样行船,很快就会到的!你瞧着吧,杰奥林先生,用不了十天时间,就能吞下从克尔格伦群岛到爱德华太子岛的一千三百海里;不出半个月,就能走完爱德华太子岛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的两千三百海里水路呢!” “估计没有用,水手长。要好天气持续下才行。‘若想把人骗,只管预报天’,这是海员的口头禅,知道了有好处!” 无论如何,好天气保持住了。八月十八日下午,桅顶守望员报告,右舷前方,出现克罗泽群岛的山峦,方位是南纬42度59分,东经48度,山的高度为海平面以上六百到七百杜瓦兹。 第二天,船的左舷靠波塞西翁和什韦恩群岛驶过。这群岛屿只有渔汛季节才有船只常来常往。此时唯一的居民是鸟类,群居的企鹅和成群结队的盒鼻鸟;这种鸟飞翔时与鸽子颇为相似,因此捕鲸人称它为“白鸽”。从克罗泽群山形状变幻莫测的裂缝之中,冰川溢出,成厚厚层状,缓慢而凸凹不平。连续数小时我仍能望见山峰的轮廓。然后,一切都缩成了一道白线,勾画在地平线上。那白线以上当是群山白雪覆盖的顶峰。 在航行中,靠近陆地总是颇具情趣的事件。我忽然想到,说不定兰·盖伊船长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借机打破对他的乘客的缄默……他却这样做。 倘若水手长的推测能够变成现实,要不了三天航程,马里恩岛和爱德华太子岛的山峰就会在西北方出现了。估计不会在那里停泊。“哈勒布雷纳”号大概准备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的淡水补充点去补给淡水。 我估计这次单调的海上旅行是不会被任何海上事件或其他事件打断了。可是,二十日上午,杰姆·韦斯特值班时,第一次测量过时角之后,兰·盖伊船长到甲板上来了。这使我感到万分惊异。他沿着舱面室一条纵向通道走到船尾,站在罗经柜前,注视着罗盘,主要是出于习惯,而不是出于需要。 我刚才坐在船头附近,是不是只有船长看见了我?……我说不准。但可以肯定地说,我在场这一点,丝毫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从我这方面,我早已下定决心,对他表示的关切决不超过他对我的关切。所以我臂肘支在栏杆上一动不动。 兰·盖伊船长走了几步,倾身舷墙上,观察着拖在船尾的长长的波纹。它多么像一条狭窄平直的白色花边啊!双桅船纤巧的轮廓迅速地摆脱了海水的阻力。 在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能听见我们说话,那就是舵手斯特恩。船只受满后侧风,这种速度有时会引起船只变幻不定的偏斜。 斯特恩此时手扶在舵轮手柄上,使“哈勒布雷纳”号保持正常的航向。 兰·盖伊船长似乎并不担心这些。他来到我身旁,仍用那低声耳语的嗓音,对我说道: “先生……我要跟你谈谈……” “请讲吧,船长。” “我直到今天没有跟你谈过话……因为我天生不善于交谈……这一点我承认……而且……你对我讲话是否感兴趣?……” “如果你怀疑这一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辩驳道,“你的谈话只能是最饶有兴味的。” 我估计从这句答话中,他并未觉察出任何讽刺意味,至少他没有表现出来。 “说吧,船长。” 兰·盖伊船长仿佛又有些犹豫不决了,现出欲言又止的样子。 “杰奥林先生,”他开口问道,“在你登船的问题上我改变了主意,你是否曾想弄明白究竟原因何在呢?……” “我确实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我没有找到答案,船长。可能你作为英国人……跟一个外国人打交道……你是不是打算……” “杰奥林先生,正因为你是美国人,我才终于下定决心让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因为我是美国人?……”我答道,对他这样坦率承认感到相当惊讶。 “同时……也因为你是康涅狄格州人……” “对不起,我还不明白……” “我再补充一句你就明白了:我想,既然你是康涅狄格州人,既然你游览过楠塔基特岛,那么,很可能你认识阿瑟·戈登·皮姆一家……” “你是说那个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曾叙述过他的奇遇的……” “正是他,先生,他根据一部手稿写成了这个故事。手稿中详兰·盖伊船长来到我身旁。细记述了穿越南极海洋的旅行,惊心动魄、损失惨重的旅行!” 听到兰·盖伊船长这样讲话,我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怎么?……难道他以为阿瑟·皮姆的手稿确实存在么?……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难道不是纯属虚构么?它只不过是最有天才的美国作家凭空臆造写出的一部作品而已……而现在这个神经正常的人竟然假想当成了现实……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心中①暗想跟我打交道的到底是什么人。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兰·盖伊船长又执意问道。 “听见了……当然了,船长,当然……不知道我是否完全听懂了……” “杰奥林先生,我再用更明白的字句将问题重复一下,因为我希望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如果能使你满意,我将感到不胜荣幸。” “我是问你,在康涅狄格州,你是否作为个人认识皮姆一家,他们原来住在楠塔基特岛,并与州内一位最有声望的代理人结成姻亲。阿瑟·皮姆的父亲是个船舶商人,一般人认为是岛上一位巨商。投身探险的是他的儿子。埃德加·爱伦·波整理的惊险故事,是他亲自口述的……” “船长,这整个故事全部出于我国伟大诗人的丰富想象,你让它多惊险都可以……这纯属虚构……” “纯属虚构?”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兰·盖伊船长耸了四次肩膀,把每一个字的调门都往上挑。 “那么,”他又,“杰奥林先生,你是不相信……” “我不相信,也没有一个人相信,盖伊船长。我这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这不单纯是一部小说,这第一个人就是你……” “请你听我说吧,杰奥林先生。这部‘小说’——你说它是小说,就算它是小说吧——虽然去年才问世,并不妨碍它确有其事。从他叙述的事情到现在,虽然已经过去了十一年,事情仍然可以是真实的。人们一直在等待着谜底,说不定这谜底永远也不会揭晓了!……” 兰·盖伊船长肯定疯了。他歇斯底里发作,发生了神经错乱,于是就疯了!……幸好,如果他失去理智,杰姆·韦斯特可以毫不为难地代替他指挥双桅船!我尽可以听他讲下去。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我反复读过许多遍,对小说内容了如指掌。我倒想听听他还要说些什么。 “现在,杰奥林先生,”他以更加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声音有些颤抖,表现出神经受到某种刺激。“可能你不认识皮姆一家,可能你在哈特福德也好,在楠塔基特也好,都不曾遇到过这家人……” “在别处也没有。”我回答道。 “好啦!但是,肯定说这个家族从未存在过,阿瑟·戈登·皮姆只是个虚构的人物,他的旅行仅仅是臆造出来的,你可要当心!……是的!……你要当心,正像你要当心不能否认我们神圣宗教的信条一样!……难道一个人——哪怕是贵国的埃德加·爱伦·波——真的能够杜撰、能够创造吗?……” 我见兰·盖伊船长谈话越来越激烈,心中明白一定要尊重他的偏执,随他说去,不予辩驳。 ①原文为拉丁文。 “现在,先生,”他肯定地说,“请你好好记住我要进一步说明的事实。……这些事实是令人信服的。对事实,没有争议的余地。然后,你高兴作什么结论,就作什么结论好了。我希望,你不要使我后悔,后悔接受你搭乘‘哈勒布雷纳’号!” 这是警告我,明确地警告我。我表示同意。事实……从半错乱的大脑里出来的事实会是什么呢?……肯定是稀奇古怪的。 “当埃德加·爱伦·波一八三八年出版这本书的时候,我正在纽约。”兰·盖伊船长接着说下去:“我立即动身赴巴尔的摩。这位作家住在巴尔的摩,他的祖父在独立战争时期担任过军需监。你否认皮姆家族的存在,但是我猜想,你总不至于也否认波氏家族的存在吧?……” 我一言不发,认为最好是不再打断他的胡言乱语。 “我打听到,”他接着说,“关于埃德加·爱伦·波的某些详细情况……有人将他的住址了我……我到他家去拜访……第一次就给我泼了一盆冷水:那时他已经离开美国,我未能见到他……” 这时我自忖道:真不巧!埃德加·爱伦·波研究各种类型的癫狂症,本领高强。如果他见到我们这位船长,说不定会在他身上发现最完美的一种类型呢! “不巧得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下去,“我没有见到埃德加·爱伦·波,自然无法核实阿瑟·戈登·皮姆的情况,……这位探索南极地区的大无畏先驱已经死亡。正如这位美国诗人在奇遇结尾所宣告的那样,由于各报纸的报道,阿瑟的死亡已是众所周知的了。” 兰·盖伊船长所说,确是事实。但是,我与小说的各位读者看法是一致的,都这个宣告,无非是小家的一种手法而已。在我看来,因为作者无法或者不敢给如此想象离奇的作品一个结局,于是暗示说,这最后三章并非阿瑟·皮姆直接向他披露,阿瑟已在突然发生的意外中凄惨地结束了自己的一生。具体情形如何,他并没有讲。 “那么,”兰·盖伊船长继续说道,“埃德加·爱伦·波走了,阿瑟·皮姆死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有一件事好做:找到阿瑟·皮姆的旅伴德克·彼得斯。德克·彼得斯曾经跟随阿瑟·皮姆一直到达高纬度地区的最后屏障。后来两人都安全返回……怎么回来的?……无人知晓!……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是一同返回的吗?……原书对这一点未予解释。同样,书中还有几处,也很含糊其辞。然而,埃德加·爱伦·波声明说,德克·彼得斯也许能够对未发表的章节提供某些情况,他住在伊利诺斯州。我立即动身,到伊利诺斯州去,……抵达斯普林菲尔德……我打听这个人,他是印度安混血种人……住在凡代利亚镇……我了。” “他又不在,是吗?……”我忍不住笑着回答道。 “第二盆冷水:他不在,或者说得确切些,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杰奥林先生。这位德克·彼得斯先生已经离开伊利诺斯州,甚至离开美国多年,去向不明。但是,在凡代利亚,我与认识他的人谈过话。最后他在这些人家里住过,并向他们叙述过他的冒险经历——但是对最后的结局从未阐述清楚。现在,他是唯一了解这个奥秘的人了!” 怎么?……这个德克·彼得斯也确有其人……甚至现在还活着?……“哈勒布雷纳”号的指挥官口气这样肯定,我几乎要信以为真了!……真的!再过一小会儿,我恐怕也要冲动起了! 就这样,如此荒诞不经的故事占据着兰·盖伊船长的头脑,他神经错乱已经到了何种地步!……德克·彼得斯这个人物已经无影无踪,我倒十分相信,本来他也只在小说家的头脑之中存在过嘛! 然而,我不愿惹恼兰·盖伊船长,更不想引起他歇斯底里更加凶猛的发作。 于是,我装作完全相信他的话的样子。他又补充道: “杰奥林先生,在书中,谈到一个酒瓶,瓶中装有一封密封信。阿瑟·皮姆乘坐的那艘双桅帆船的船长,将这个瓶子放在克尔格伦群岛某悬崖脚下。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甚至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我也装作相信他的话的样子。 “书中确实这么讲过……”我回答道。 “那好。最近一次航行中,我到那瓶子可能在的地方去搜寻……我找到了瓶子及信件……。信上说,船长及其乘客阿瑟·皮姆将全力以赴,一定要达到南极海洋的边缘……” “你找到了这个瓶子?……”我相当急切地问道。 “是的。” “还有瓶子里的信?” “是的。” 我注视着兰·盖伊船长……他与某些偏执狂一样,完全相信自己的一派胡言。我差一点脱口而出:把信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但我又改变了主意,心想:难道他不会自己写一封么?…… 于是我回答道: “船长,你未能在凡代利亚遇到德克·彼得斯,真是太遗憾了!……否则他至少会告诉你,在什么情况下他和阿瑟九死一生回来的……你还记得么……倒数第二章……他们两个人都在……他们的小艇来到白色的雾障前面……小艇刚要被卷入瀑布的漩涡时,一个蒙面人的面孔突然出现……后来,就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两排删节号……” “确实,先生,我没能见到德克·彼得斯,太倒霉了!……如果能得知他们这次探险奇遇的结局,该多有趣!不过,依我看来,对其他人的命运,如果能有一个确切的消息,我会觉得更有趣一些……” “其他人?”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你指的是谁?……” “英国双桅帆船的船长和船员。‘逆戟鲸’号沉没以后,一艘英国双桅帆船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并带他们穿过南极洋,直到扎拉尔岛……” “兰·盖伊先生,”我提醒他注意,仿佛我已不再怀疑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确有其事,“这些人不是全部遇难了么?有的人在双桅帆船遭到袭击时死去,其他的人则死于扎拉尔士著人搞的人工崩坍……” “说不定,”兰·盖伊船长反驳道,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说不定,这些不幸的人当中会有几个,既没有死于,也没有死于崩坍,还能幸存下来呢?说不定有一个半个或者好几个,能逃脱土著人的魔掌呢……” “任你怎么讲,”我驳斥道,“就算有人幸存下来,也不大可能还活着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谈论的这些事,是发生在十一年以前呀!……” “先生,”兰·盖伊船长回答道,“如果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旅伴没有在土著居民的袭击下倒下去,如果他们能幸运地抵达航行过程中依稀辨别出的附近岛屿,那么,既然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能前进到比扎拉尔岛更远的地方,能超过八十三度纬线,既然他们在南极地带能有办法活下来,为什么他们的旅伴,这些可怜的人,我的同胞,就不能活下来呢?……有几个人还在等待着解救,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你的恻隐之心使你失去理智了,船长,”我回答说,极力使他平静下来,”根本就不可能……” “不可能,先生!……如果发生了一件事,如果不容置疑的证据引起了文明世界的注意,如果有人发现了实物证据,证明这些被遗弃在天涯海角的不幸的人的确存在,到那时候,每人都要争先恐后地大喊大叫要去营救他们,还会有人胆敢高叫‘不可能’么?” 这时,兰·盖伊船长啜泣起来,抽噎着,胸膛剧烈起伏。他扭身向着南方,仿佛极力要用目光刺透那遥远的天际。这倒使我无需作答了:反正他是听不见我说话的。 总之,我思忖着,究竟兰·盖伊船长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使他神经错乱到这等地步呢?是否他的人道主义感情一直发展到疯癫的地步,才使他对这些遇难的人如此关切?……实际上,这些人从未遇难,理由很简单:这些人从来就不存在…… 这时,兰·盖伊船长又回到我身旁,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在我耳边低声说道: “不,杰奥林先生,关于‘珍妮’号的船员,结论还没有下!……” 然后他就走开了。 在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中,“珍妮”号,这是在“逆戟鲸”号残骸上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双桅帆船的名字。在这次谈话的结尾,兰·盖伊船长第一次道出了这个名字。 “倒也是,”这时我想道,“盖伊这个姓,与‘珍妮’号船长姓氏相同……而且,和‘珍妮’号一样,也是英国船!……那么,这又能证明什么呢?从中又能得到什么结论呢?……‘珍妮’号的船长,只存在于埃德加·爱伦·波的想象之中;而‘哈勒布雷纳’号的船长,是活着的人……,确实活着的人……两人的共同之处,无非就是盖伊这个性。而这个姓氏在英国是个很普通的姓氏。不过,我想,也许正是由于姓氏相同,才使我们这可怜的船长头脑混乱了!……说不定他自认为与‘珍妮’号船长同属一个家族!……对了!正是这一点使他到了这步田地,他对那些想象的遇难者无限怜悯!” 杰姆·韦斯特对这种情况是否了解?船长刚才对我说的这些“疯话”,他的上司是否曾对他说过?了解一下倒是很有趣的。可是,这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因为这关系到兰·盖伊船长的神智状况。再说,与大副谈话,不一定谈任何问题都能很顺利。谈这个问题,恐怕要冒某些风险…… 于是我决定等待时机。然而,我不是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就要下船了么?我在双桅船上的航行不是几天以后就要结束了么?……说实在的,忽然某一天遇到一个人,竟然将埃德加·爱伦·波虚构的小说当作真有其事,这种事我可从来没有料到! 第三天,八月二十二日,曙光微熹时分,左舷已驶过马里恩岛。岛的最南端高高耸立着一座火山,高达海拔四千法尺。这时,爱德华太子岛的初步轮廓已依稀可辨,位于南纬46度53分,东经37度46分。这个岛位于我们船只的右舷。再行驶十二小时以后,在黄昏的雾霭中,太子岛最后的山峰也逐渐消失了。 第二天,“哈勒布雷纳”号航向指着西北,朝着这次航行中要达到的南半球最北的纬度线驶去。 [book_title]第五章 埃德加·爱伦·波的小说 美国小说家埃德加·爱伦·波在里士满发表了小说《阿瑟·戈登·皮姆历险记》,在这里我们对这部名著试作一简要分析。 我在本章中将小说概述一下是非常必要的。大家可以看看,对这部小说主人公的奇遇纯属虚构这一点表示怀疑,是否真有道理。在这部书拥有的众多读者中,除了兰·盖伊船长以外,是否会有一个人相信确有其事呢? 埃德加·爱伦·波通过书中主要人物之口来叙述故事。在书的前言中,阿瑟·皮姆就叙述了他南极海洋探险归来之后,弗吉尼亚州有些绅士对地理发现十分关切。其中有一位名叫埃德加·爱伦·波,当时在里士满出版《南方文讯》。据阿瑟·皮姆讲,埃德加·爱伦·波得到他的允许,在其报纸上,“以科学幻想形式”,发表了他探险经历的第一部分。发表后,受到读者热烈欢迎。于是后来又发表了整本的著作,包括探险的全部过程。此书以埃德加·爱伦·波的名义发表。 从我和兰·盖伊船长的谈话中可以看出,阿瑟·戈登·皮姆生于楠塔基特,就读于新贝德福学校,直到十六岁。 离开这个学校以后,他进了伊·罗纳德先生办的专科学校。在那里,他与一位船长的儿子结下了友谊,此人名叫奥格斯特·巴纳德,比他年长两岁。这个年轻人曾跟随他父亲的捕鲸船到过南极海域,他对自己航海远征的叙述,不断燃起阿瑟·皮姆幻想的火花。 两个年轻人的深厚情谊,使阿瑟·皮姆产生了对探险的强烈向往。而且自然而然地,南极高纬度地区对他有特别大的吸引力。 奥格斯特·巴纳德和阿瑟·皮姆的第一次出征,是乘一艘单桅小帆船航。船名叫“水精”号,是一只有半层甲板的小艇,本是阿瑟·皮姆家庭所有,一天晚上,二人酩酊大醉,冒着十月份相当寒冷的天气,偷偷上了船,支起三角帆,这就是主帆了。等到满风,他们便随着强劲的西南风驶入了大海。 靠退潮帮忙,“水精”号已经看不见陆地了。这时忽然狂风暴雨大作。两个粗心大意的家伙仍然烂醉如泥。没人掌舵,船上也没有缩帆。一阵狂风袭来,小艇的桅具便被卷走。此后不久,出现一艘大船,从“水精”号上面飞驰而过,就像“水精”号也可以从一片漂浮的羽毛上飞驰而过一样。 阿瑟·皮姆极为详尽地叙述了这次撞船以后人们营救他和他的旅伴的过程。总之,营救在极端艰难的条件下进行。最后,新伦敦的“企鹅”号到达出事地点。多亏了“企鹅”号的大副,这一对已经半死不活的难兄难弟总算得到营救,被送回楠塔基特。 说这次冒险有其真实性,甚至完全属实,我一点也不反对。这不过为下面的章节作了巧妙的准备。以后各章,直到阿瑟·皮姆穿极圈那一天为止,也可以勉强把故事看作是真实的。这期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其真实性仍能为人所接受。可是,过了极圈之后,在南极极地大浮冰上发生的事情,那就又当别论了。如果作者不是完全于杜撰,我愿意……我们还是继续说下去吧! 这第一次冒险,丝毫没有使两个年轻人的热情有所减退。奥格斯特·巴纳德给阿瑟·皮姆讲述的航海故事,使阿瑟·皮姆的头脑日益发热。不过,从那时起,他也怀疑这些故事“充满了夸张成分”。 “水精”号事件发生八个月以后,一八二七年六月,劳埃德和弗兰登堡联合公司,为到南极海域捕鲸,装配了双桅横帆船“逆戟鲸” 号。这艘船是旧的骨架,草草修理而成。奥格斯特的父亲巴纳德先生负责指挥。他的儿子这次出航也应陪同父亲前往,他极力鼓动阿瑟·皮姆跟他去。阿瑟·皮姆当然求之不得。但是家里的人,尤其是他母亲,怎么也舍不得让他走。 对于胆大妄为、不太把屈服于父母之命放在心上的小伙子,这当然拦不住他。奥格斯特的迫切要求,使他头脑更加发热。他决定偷偷登上“逆戟鲸”号。因为巴纳德先生如果知道真情,是不会允许他拂逆家庭意志的。他编造说,一位朋友邀请他到新贝德福家中小住数日,告别了父母,踏上旅途。双桅横帆船启航前四十八小时,他偷偷溜上船。奥格斯特早就背着他父亲和全体船员给他准备了一个藏身之处,他便躲在那里。 奥格斯特·巴纳德的舱室中,有一个可翻动的活门,与“逆戟鲸”号的货舱相通。舱中装满了大桶,弹药,以及船上货载的各种物品。阿瑟·皮姆通过活门来到他的藏身之地——一只普通的大箱子,有一侧旁壁滑脱。箱子里放有床垫、被子、一罐水,食品有饼干、香肠、一块烤羊肉、几瓶活血药酒,写字的东西也一应俱全。阿瑟·皮姆有一盏灯,储备了大量的蜡烛和磷纸,在他的藏身之地度过了三天三夜。奥格斯特·巴纳德只是到了“逆戟鲸”号即将出航时才得以前来看望他。 过了一个小时,阿瑟·皮姆开始感到双桅帆船左右摇摆,前后颠簸。在这狭窄的箱子里,他很不舒服,于是他走出箱子。在黑暗中,他靠着一根拴好的绳子导向,穿过货舱,一直走到他伙伴舱室的活门外。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他终于设法对付过去了。然后他又回到大箱子里,吃了东西,睡觉了。 一直过了好几天,奥格斯特·巴纳德却没有再露面。或者是他无法到货舱里,或者是他不敢,害怕因此泄露了阿瑟·皮姆在船上的秘密。他认为向巴纳德先生招认一切的时机尚未到来。 阿瑟·皮姆呆在灼热而污浊的空气里,开始感到不适。噩梦连续不断,使他头昏脑胀。他觉得自己口出呓语。他设法在拥塞的货舱中,找个可以呼吸舒畅一些的地方,也是枉然。在梦境中,他仿佛觉得落入了热带猛狮的利爪之中。在极度恐惧中,他刚要失声叫喊暴露自己,便失去了知觉。 事实上,这并非是梦。他感到撕裂胸脯的,并不是一头狮子,而是一只白毛小狗。这只狗名叫“老虎”,是阿瑟·皮姆养的一只纽芬兰狗。奥格斯特·巴纳德人不知鬼不觉地将它带上了船——应该承认,这简直是不大可能的事。这时,这忠诚的小动物,又见到了自己的主人,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又舐他的脸,又舐他的手。 囚徒于是有了一个同伴。不幸的是,阿瑟·皮姆昏迷的时候,这位同伴将罐中的水全部喝光了。待到阿瑟·皮姆想喝水止渴时,罐中竟滴水不剩。他的灯也熄了——他昏迷了好几天——既找不到磷纸,也找不到蜡烛。他决定和奥格斯特·巴纳德恢复联系。窒息和饥饿使他身体十分软弱,他不顾这些,从藏身之处出来,摸着绳子,朝活门走去。他正走着,船只忽然左右摇摆。货舱里一只箱子失去平衡,一下子倒下来,堵住了他的去路。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越过了障碍,又是白费力气!他到了奥格斯特·巴纳德舱室下的活门那里,那活门却怎么也掀不动了。他拿小刀从缝隙里捅进去,果然感到有一个沉重的大块铁物件压着活门,仿佛有意将活门堵死。他只好放弃这个计划,拖着沉重的步伐,返回箱子。一到,他就疲惫不堪地倒下去了。“老虎”对他百般抚慰。 小狗和它的主人唇焦舌燥,渴得要命。阿瑟·皮姆伸出手去,触到了“老虎”。“老虎”仰面而卧,四脚朝天,狗毛微微竖起。就在他抚摸小狗的时候,他的手触到了缚在狗身上的一根小绳。绳上系着一张纸条,就在小狗的左肩下面。 阿瑟·皮姆感到浑身软弱无力,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头脑麻木,几乎不能思考。他数次尝试点燃灯火,都失败了。后来终于擦着了磷纸,纸上只有一点点磷了。这时——这段叙述,埃德加.爱伦·波描写了一系列细节,极为细腻,一般人是难以想象出来的——几个极可怕的字出现了……在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一个句子的最后几个字:“……血……不要出来……性命交关……” 请各位读者想象一下阿瑟·皮姆的处境:货舱底下,面对箱子的四壁,没有光亮,没有饮水,只有烈性烧酒为他止渴!……对他的嘱咐是要他继续隐藏。那最前面的一个字“血”最为紧要,充满奥秘、痛苦和恐怖!……是“逆戟鲸”号上发生了械斗?……还是船只遭到了海盗袭击?……抑或是船上发生了哗变?……这种情形已持续了多久?…… 一般人可能以为,写出这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境遇,才思横溢的诗人该已穷尽了他的想象能力吧?……并非如此!……他的卓越天才使他向更远的地方走去!…… 果然如此。阿瑟·皮姆昏昏沉沉躺在床垫上,仿佛得了嗜眠症。忽然他听到奇异的哨音,持续的喘息声音。这是“老虎”在喘着粗气。在黑暗中,“老虎”的眼睛闪闪发光,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老虎”得了狂犬病了…… 狂犬朝他扑过来,阿瑟·皮姆吓得要命。在极度恐惧之中,他又恢复了力气,躲开了狗咬。他用毯子将全身裹住,狗用白色的爪子将毯子撕碎。他纵身跳出箱外。箱门关闭,将“老虎”关在里面,“老虎”在四壁中挣扎…… 阿瑟·皮姆终于从货舱装载的货物中间穿行过去。他头昏眼花,撞在一只皮箱上,手中的刀也滑落了。 他就要咽最后一口气了,这时忽听得有人呼唤他的名字。一瓶水送到他的唇边,他双唇一动,便一饮而尽。他长吸一口气,将这香甜可口的饮料狂吞下去——这是一切快感中最美妙的快感……他苏醒过来了。 过些时候,在货舱的一角,就着昏暗的灯光,奥格斯特·巴纳德向他的同伴讲述了自双桅船启航以来船上发生的事情。 我再说一遍,到此为止,这个故事是可信的。我们还讲到其“惊险”程度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件。 “逆戟鲸”号上,包括巴纳德父子在内,共三十六人。双桅船六月二十日扬帆出海以后,奥格斯特·巴纳德要到阿瑟·皮姆的藏身之地去看他,尝试了数次,都没有成功。过了三四天,船上发生了哗变。领头的是厨师领班,跟我们“哈勒布雷纳”号上的恩迪科特一样,也是个黑人。我要匆匆加上一句,恩迪科特也不是个永远不会造反的人。 小说中叙述了许许多多事端:大部分效忠于巴纳德船长的水手都被杀害;后来到了贝尔穆德斯附近,又将巴纳德船长和另外四个人抛弃在一艘捕鲸小艇上,从此这几个人便杳无音讯。 不是德克·彼得斯进行干预的话,奥格斯特·巴纳德也无法幸免。德克·彼得斯是“逆戟鲸”号上的缆索师傅,乌泼撒洛卡部落人。这是个混血儿,父亲是皮货商,母亲是黑山的印第安人。这正是兰·盖伊船长有意要到伊利诺斯州去寻找的那个人…… “逆戟鲸”号向西南方向驶去,由大副指挥,其意图是驰骋南部海洋进行海盗活动。 发生了这一系列事件以后,奥格斯特·巴纳德本想与阿瑟·皮姆会合。但是他被关在船员休息舱室中,上有手铐,下有脚镣。厨师领班向他说得明明白白,到了“双桅船不再成其为双桅船”时,他才能出去。几天以后,奥格斯特·巴纳德终于挣脱了镣铐,打开他与货舱之间的单薄隔墙。“老虎”跟随着他。他本想到同伴的藏身之处去,但未能成功。巧得很,小狗却“嗅”到了阿瑟·皮姆。于是奥格斯特·巴纳德想出了一个主意,将写好的纸条拴在“老虎”的脖子上。纸条上写着:“我用鲜血写成这几个字,不要出来,这对你是性命交关的事。” 这张纸条,大家都知道,阿瑟·皮姆已经收到了。阿瑟·皮姆饥渴难耐,濒于死亡,他溜进货舱。就在刀从手中滑落,发出声响时,引起了他同伴的注意,终于找到了他。 奥格斯特·巴纳德向阿瑟·皮姆叙述了这些事情以后,又说,哗变的人意见分歧严重。有人主张将“逆戟鲸”号开往佛得角群岛;其他的人则决心驶向太平洋诸岛。德克·彼得斯属后一种意见。 至于“老虎”,它的主人以为它患了狂犬病,其实不然。主要由于饥渴难忍,小狗进入这种超兴奋状态。总之,奥格斯特·巴纳德若是不把它带回艏楼,说不定它真会得恐水病①呢。 ①即狂犬病。 书中此时有一大段离题万里的话,讲的是货船中的货物装舱问题——船只的安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装舱技术。”逆戟鲸”号上货物装得十分马虎,每次船只摇摆,物品就要移位。因此阿瑟·皮姆呆在货舱中不能没有危险。多亏奥格斯特·巴纳德的帮助,他转移到了二层舱的一个角落,距船员休息舱不远。 这期间,混血儿对巴纳德船长的儿子不断表现出友好的情谊。于是船长儿子考虑,是否能够依靠缆索师傅,设法将船只夺回…… 从楠塔基特出航已经十三天了。七月四日,船上叛乱者之间又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论。问题是由海面上出现的一艘双桅船引起的。有人主张加以追击,另一些人则主张放掉它。结果一个水手丧命。这个水手属于厨师领班一派,德克·彼得斯也归顺了这一派——这一派的对立面以大副为首。 这时船上将阿瑟·皮姆计算在内,也只有十三个人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场可怕的暴风雨来到,荡涤这一海域。狂风暴雨猛烈摇撼“逆戟鲸”号,接缝处进水。必须不断开动水泵抽水,甚至在船体前部下面用了一片帆,才免得船内水满四溢。 这场暴风雨直到七月九日才告结束。这一天,德克·彼得斯表示了要收拾大副的意图,奥格斯特·巴纳德保证对他给予支持,但并未透露阿瑟·皮姆在船上的消息。 第二天,忠于厨师领班的一个水手,名叫罗杰斯的,痉挛而死。 人们毫不怀疑,这不大副毒死了他。于是厨师领班手下只有四个人了,其中有德克·彼得斯。大副手下有五个人,十分可能最后要压倒另一派。 一个小时都不能再迟疑了。混血儿向奥格斯特·巴纳德宣布,行动的时刻已经来临。于是奥格斯特·巴纳德将有关阿瑟·皮姆的一切情形告诉了他。 就在他们商议用什么办法将船只夺回的时候,一阵无法抵御的狂风将船只拦腰吹倒。”逆戟鲸”号灌进大量海水,总算又立起来了。然后船只前桅下帆缩帆,顶风低速航行。 叛乱者之间虽已言和,看来仍是开始搏斗的有利时机。可是,军官舱只有三个人,德克·彼得斯,奥格斯特·巴纳德和阿瑟·皮姆,而船员休息舱里却有九个人。厨师领班一个人就拥有两支手枪和一把水手刀。因此谨慎行事十分必要。 叛乱的水手做梦也想不到阿瑟·皮姆在船上。阿瑟·皮姆想出一个巧计,可能成功。被毒死的水手仍然陈尸甲板。阿瑟·皮姆心想,如果他穿上死鬼的衣裳,突然现在这些迷信的水手中间,说不定立刻将他们吓得目瞪口呆。德克·彼得斯就可以借机为所欲为了…… 夜色漆黑。混血儿朝船尾走去。他力大无穷,猛地朝掌舵人扑去,一拳将他打到舷墙之外去了。 奥格斯特·巴纳德和阿瑟·皮姆立即与他会合,两人都手持水泵的泵杆,作为武器。他们将德克·彼得斯留在舵手岗位上。阿瑟·皮姆化装成死鬼模样,和他的同伴一起守着舱下舷梯的进口。大副,厨师领班,所有的人都在那里,有的在睡觉,有的在喝酒或聊天,手枪和步枪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狂风暴雨大作,甲板上几乎无法站立。 这时,大副下令去找寻奥格斯特·巴纳德和德克·彼得斯,并将命令传给掌舵人。那掌舵人不是别人,正是缆索师傅本人。他和船长儿子、小巴纳德走下船舱,阿瑟·皮姆也立即出现了。 幽灵出现,产生了十分神奇的效果。大副眼见水手复活,目瞪口呆,站立起来,手朝空中挥了一下,顿时直挺挺倒地而死。这时德克·彼得斯朝其他人扑过去,奥格斯特·巴纳德、阿瑟·皮姆和小狗“老虎”予以协助。转眼之间,所有的人,有的被打死,有的被掐死。只有一个水手,叫理查德·帕克,他们算是饶了他一命。 这时,暴风雨更加猛烈,他们只剩下四个人驾驶这艘双桅船了。货舱内水深七尺,操作十分吃力。必须将主桅砍断;天亮时,又将前桅砍倒了。惊心动魄的一天,更加惊心动魄的一夜!一股海水涌入“逆戟鲸”号舱口,德克·彼得斯及其三位伙伴,若不是紧紧抱住锚机的残骸,早就被海浪卷走了。 小说中接着讲的是从七月十四日到八月七日这种情况下必然导致的一系列事件,描写十分细腻:在海水淹没的货舱中捕捞食品;一艘神秘的双桅横帆船来到,船上装满死尸,臭气冲天,有如一具大棺材,顺着死亡的海风飘过;饥饿和干渴的折磨;无法到达食物贮藏舱;用长短不同的草棍拈阄,命里注定牺牲理查德·帕克以救活其他三人;德克·彼得斯怎样将这个倒霉鬼撂倒……将他吃掉……后来,从货舱中弄出几样食品来,一个火腿,一罐橄榄,还有一只小乌龟……由于货位移动,“逆戟鲸”号侧倾日益严重……这一海域气候酷热,干渴的煎熬到了人所能忍受的最后限度……奥格斯特·巴纳德于八月一日死去……双桅船三日到四日夜间沉没……阿瑟·皮姆和混血儿困在底朝天的船体上,只好以布满船壳的小蚬为食;四周,一群群的鲨鱼向他们窥视……终于出现了利物浦的“珍妮”号,船长是威廉·盖伊。其时“逆戟鲸”号的遇险者已向南偏斜至少二十五度…… 以上各种情形,夸张程度已无以复加——这出自美国诗人的神笔,并不使人意外——人的理智对于这种种情形的真实性,倒还勉强可以接受,不感到厌恶。但是,读者可以,从这时开始,此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是否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被英国双桅船救起,受到善待。半个月以后,他们已从不适中恢复过来,已将一切痛苦忘却——“遗忘的程度与对比力的大小成正比”。好、坏天气交替出现,十月十三日“珍妮”号已抵达爱德华太子岛。然后,沿着与”哈勒布雷纳”号相反的方向,顺利抵达克罗泽群岛和我十一天以前刚刚离开的克尔格伦群岛。 用了三个星期时间捕捉海豹,双桅帆船满载而归。就在这次停泊过程中,“珍妮”号船长放置了那个酒瓶,瓶中有一封信,威廉·盖伊船长在信中宣布了他探索南极海洋的意图。“哈勒布雷纳”号船长声称他现在找到了这个酒瓶及瓶中的信。 十一月十二日,双桅帆船离开克尔格伦群岛,返程向西,朝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驶去。我们现在也是这样。半月后抵达该岛,停泊一星期。十二月五日启航到南纬53度15分、西经47度58分处,去发现奥罗拉群岛——这个别人找不到的群岛,他们也没有找到。 十二月十二日,“珍妮”号朝南极驶去。二十六日,越过七十三度线以后,首次发现冰山和极地大浮冰。 从一八二八年一月一日到十四日,进展艰难。从流冰群中穿过极圈,然后绕过极地大浮冰,航行在自由流动的海面上——这著名的自由流动的大海,是在南纬81度21分、西经42度处发现的,当时气温为华氏47度(摄氏零上8度33分),水温为华氏34度(摄氏零上1度11分)。 可以看到,埃德加·爱伦·波这里是在信口开河。任何航海家从未前进到这样的高纬度地区——就连英国海军的詹姆斯·威德尔①船长,一八二二年也不曾超越七十四度线。 ①詹姆斯·威德尔(1787—1834)英国海员。 “珍妮”号深入到这一点,已经令人难以置信。即将发生的意外事件,则更加令人瞠目结舌!这些事端,阿瑟·皮姆——也就是埃德加·爱伦·波——叙述起来,那种自己尚未觉悟到的天真幼稚,任何人都可以感觉得到。实际上,他毫不怀疑能够一直前进到南极!…… 首先,在这神奇的海面上,竟再也看不见一座冰山。无以计数的水鸟在飞翔——其中有一只鹈鹕,被一枪击中……一个冰块上——现在还有吗?——遇到一只南极熊,体躯极大……最后,右舷前方发现陆地……这是个方圆一里的小岛。为纪念与船长共同拥有“珍妮”号的船主,将这小岛命名为贝尼岛。 阿瑟·皮姆在其日记中说,这个小岛位于南纬82度50分、西经42度20分。我敢保证,水文地理学家绝不会依据这种信口开河的资料绘制南极海域的地图! 自然,随着双桅帆船不断向南挺进,指南针的变化减小,而气温和水温变得温和,天空终日晴朗,海风不断从北方某些地方吹来。 不幸船员中出现了坏血病症状。如果不是阿瑟·皮姆一再恳求,说不定威廉·盖伊船长早已掉转了船头。 不言而喻,在这个纬度上,而且在一月间,人们享受着连续的白昼。“珍妮”号继续冒险远征。到了一月十八日,在纬度为83度20分、经度为43度05分的地方,他们远远望见一块陆地。 这是一座岛屿。它属于一个群岛,众多的岛屿星罗棋布于它的西部。 双桅帆船靠近该岛,于水深六寻处停泊。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乘上一艘配备了武器的小艇。遇到四艘小船,小艇停下。船上有手持武器的人——“新人”,小说中这样写道。 确实是新人。这些土著居民,皮肤如同黑玉一般,身披黑色兽皮,对“白色”本能地感到恐惧。我自忖,这种恐惧在冬季会达到什么程度呢?……雪,如果落雪的话,难道是黑的么?冰块也一样——如果形成的话?……这一切,纯属虚构而已!简言之,岛民并没有表现出敌对的情绪,他们不断呼喊着“阿那莫莫”和“拉玛—拉玛”。他们的小船靠近了双桅船,首领图威特①得到允许,带着二十多个伙伴上船。他们惊奇万分,把船当作活物,抚摸着帆、索、桅、舷墙。由他们领航,船只在暗礁中前进,穿过一处海底为黑沙的海湾,到距离海滩一海里处抛锚。威廉·盖伊船长细心周到,在船上扣留了人质,才从岸边岩石上下了船。多么奇异的岛屿!据阿瑟·皮姆说,这是扎拉尔岛。这里的树木与地球上各温带地区的任何品种都不相像。岩石结构呈现出现代矿物学家从未见过的层理。河床里流动着一种液体。外表不透明,纹理清晰。如果用刀刃将纹理分开,并不立即合拢!……要步行三海里才能抵达岛上主要村镇克罗克—克罗克。那里只有极为简陋的住房,均由黑色兽皮构成。家畜中,有的与普通的猪相类似,有一种黑毛绵羊;家禽有二十种,驯养的信天翁、鸭子及大量的加拉帕戈斯龟等。 ①意为“太聪明”。 抵达克罗克—克罗克以后,威廉·盖伊及其伙伴发现那里的居民吵吵嚷嚷、凶相毕露,必须加以提防,至少也要退避三舍。阿瑟·皮姆估计,男女老少共约一万人。他们在“太聪明”家中歇息一阵,便回到岸边。沿海一带,海参——中国人视如珍宝的软体动物——比南极地区任何地方都丰富,可以大量装船运走。 关于这个问题,他们试图与“太聪明”达成协议。威廉·盖伊船长要求允许他建立库房,“珍妮”号留下几个人加工海参,双桅船继续向南极前进。“太聪明”爽快地接受了这个倡议,并且达成协议,由土著居民协助捕捞这珍贵的软体动物。 过了一个月,一切安置停当,指定了三个人留驻扎拉尔。他们对当地人没有产生过丝毫怀疑。告别以前,威廉·盖伊船长希望最后再去一次克罗克—克罗克村。出于小心谨慎,他在船上留了六个人,炮弹上了膛,装好了舷墙防护网,锚也竖起来。这六个人应该禁止任何土著居民接近。 “太聪明”由一百多名武士卫护着,前来迎接客人。他们沿着一条狭谷前行,两旁的小山均由皂石构成。这是一种块滑石,阿瑟·皮姆在其他地方从未见过。山坡高达六十到八十法尺,宽度却只有四十法尺,到处坎坷不平,弯弯曲曲。 虽然这地方十分有利于设置埋伏,威廉·盖伊船长及其手下的人倒不大惧怕,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密集前进。 右手稍前方,走着阿瑟·皮姆、德克·彼得斯和一个叫阿伦的水手。 一个裂隙通向山腰。走到跟前,只见几株枯萎的榛树上悬挂着串串榛果。阿瑟·皮姆心血来潮,进去采摘。采完,正欲拔腿原路返回。他发现混血儿和阿伦也一直陪伴着他。三人正准备返回裂隙入口处,突然山摇地动,将他们三人掀翻在地。同时,山上大块皂石崩塌,他们心里明白,这下子全要被活埋了…… 三个人都活了吗?……没有!阿伦被深深埋在碎石里,已经停止了呼吸。 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爬行地上,用他们的猎刀开路。终于到达较为坚硬的片状粘土突出地点。后来又来到一处天然平台,位于长满树木的山谷尽头。翘首望去,谷顶上一线蓝天。 从那里,可将附近地区一览无余。 适才发生的塌陷——是人为的塌陷,对!是人为的,是这些土著居民一手制造的。威廉·盖伊船长及其手下的二十八位战友,被压在一百多万吨土石之下,已经无影无踪。 岛上人群熙熙攘攘,许多人从附近岛屿赶来。无疑,吸引他们前来的,是抢劫“珍妮”号的欲望。七十艘跷跷板小船朝双桅船驶。留在船上的六个人首先向他们射出舷炮炮弹,没有击中;然后射出枪炮弹和连锁圆炮弹,死伤无数。“珍妮”号最后仍被侵占,被放火焚烧,保卫船只的人惨遭杀害。炸药起火,一声爆炸,震天动地,炸死炸伤土著居民两千人左右。其他的人,高喊着“代凯利—利!代凯利—利!”狼狈逃窜。 此后一星期中,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靠榛子、麻鸻肉、辣根莱为生,躲过了当地人。土著人做梦也想不到,他们还在这里。他们藏身的地方,可说是一个无底洞,黑漆漆,没有出口,在片状岩和一种金属颗粒泥灰岩中挖掘而成。他们下到一系列的洞穴中去,才将这漆黑的深渊走遍。埃德加·爱伦·波根据其实测平面图,给它画了一张草图:整个画面呈现出一个阿拉伯词源的字,意为“是白的”;还有一个埃及字ДФЦГРНС,意为“南部地区”。 可以到,到这里,这位美国作者之不可置信,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我不仅反复阅读过这部关于阿瑟·戈登·皮姆的小说,我还了解埃德加·爱伦·波的其他作品。对于这位想象能力胜于智慧的天才,我知道应该如何评断。一位批评家,评论他的作品时,不是这样说过么:“在他身上,想象居于各种能力之首……这种神奇的能力,能洞察事物内在的秘密的关联、相应性及相似性……”不是说得很有道理么? 确切无疑的是,一个人不把他的作品当作纯虚构的作品!除非疯了,否则,像兰·盖伊船长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这些完全不现实的事情是确有其事呢?…… 我继续讲下去: 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在这无底洞中无法长期居住下去。他们进行了多次尝试,终于从一面山坡上滑了下去。立刻有五个野人向他们扑过来。幸亏他们有手枪,混血儿又膂力过人,打死了四个。他们二人逃走,拖上第五个。他们上了停在海边的一条小船。船上有三只大龟。二十几个岛民前来追击,想逮住他们,没有得手。他们将岛民打退,操起短桨。小船驶向海面,朝南方飞驰而。 阿瑟·皮姆就这样航行到了南纬八十三度以南。这时已是三月初,也就是说,极地的冬季即将来临。西方出现了五、六个岛屿。出于小心谨慎,必须躲过这里。阿瑟·皮姆认为,接近极地,气候会逐渐变暖。在短桨的尽头,小船的侧翼,树起一片帆,用德克·彼得斯及其伙伴的衬衣连接而成。衬衣是白色的,那个土著俘虏,名叫努努,见了大惊失色。微微的北风吹拂,极地连续白昼中,海上没有一块冰,这奇异的航行持续了一个星期。由于水温提高,温度一致,自超越贝尼小岛纬度线以来,竟从未见过一块冰。 这时,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进入了令人惊奇不止、崭新事物层出不穷的地区。远方天际耸立着灰色烟雾的宽阔屏障,装饰着长长的闪光的条纹,这正是极光。大气流来为海风助威。小船疾驰如飞,液体表面极其炎热,外表呈乳状,仿佛在下面搅动着。微白的灰尘忽然从天而降——这更使努努惊恐万状,漆黑的牙齿上上双唇翻起…… 三月九日,这种灰雨更加来势凶猛,水温升得更高,用手接触都无法忍受。巨大的烟雾帘幕,张在南方天际的周围,仿佛茫茫无边的瀑布,从高耸入云的陡壁上,静静地流下…… 过了十二天,黑暗重又笼罩着这一海域。从南极洋乳状液体的深处,散射出熠熠闪光的物质,划破黑暗。粉末状的阵雨连续不断,与大洋相互交融…… 小船飞速靠近瀑布。出于什么原因,阿瑟·皮姆丝毫未予谈及。偶尔雾障开裂,可隐约望见后方,那是漂浮不定、形状不明的零乱景象,强大的气流在震荡…… 在这令人不寒而栗的黑暗中,灰白的巨鸟成群掠过,不断呼喊着“代凯利—利”。就在这时,那个野人俘虏,受惊过度,断了最后一口气。 突然,小船以疯狂的速度投入瀑布的怀抱,一个漩涡张开,仿佛将小船吸进去一般……这时水平方向上突然出现一个蒙面人的面孔。比地球上任何一个居民的脸庞都要大出许多倍……这人皮肤的颜色正像雪花那样纯白…… 这部怪诞的小,新大陆最伟大的诗人超天才的产物,基本轮廓就是这样。小说就这样结束了。更确切地说,小说并没有结束。在我看来,埃德加·爱伦·波已经无法为如此惊心动魄的冒险设想出一个结局。于是他用主人公“突然而悲惨”的死亡将叙述中断,同时又给人留下希望,以为如果能够找到尚缺的两、三章,仍会公诸于世。这当然是可以理解的。 [book_title]第六章 “偈那微微张开的裹尸布!” 在水流和海风的帮助下,“哈勒布雷纳”号航行一直顺利进行。如果水流和海风能够持续下去,半个月之内,就可穿过爱德华太子岛和特里斯坦达库尼亚岛之间的距离——大约两千三百海里。而且像水手长曾经宣称的那样,不需要更换一次前下角索。东南海风一直吹拂,风向不变;有时达到疾风程度,只要降下高帆就可以了。 兰·盖伊船长将操作的事全部交给了杰姆·韦斯特。这位勇敢无畏的“帆架子”——请原谅我用这个字眼——只有到了桅杆要垮下来的危险时刻,才肯决心缩帆。我倒毫不担忧。有这样的海员,无须担心会受到任何损失。他对自己的工作十分留神。 “我们的大副,真是举世无双,”有一天,赫利格利对我说,“他指挥一艘旗舰也够格!” “确实,”我回答说,“在我看来,杰姆·韦斯特是真正的海员!”“我们这‘哈勒布雷纳’号,船也好!杰奥林先生,你真值得庆幸!也祝贺我吧,因为我终于使兰·盖伊船长在你的问题上改变了主意!” “这个成果,如果是你得到的,那我很感谢你。” “是该谢谢我。虽然阿特金斯大叔一再坚持,可我们船长,就是犹豫不决!我总算让他明白了事理……” “我不会忘记的,水手长,我不会忘记的。多亏你从中斡旋,才使我没有留在克尔格伦群岛苦苦等待。你看,我马上就要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了……” “还要过几天,杰奥林先生。喂,你说说看,我听人讲,现在英国和美国,有人正在搞一种船,肚子里装一部机器,用轮子,就像鸭子用自己的蹼那样!……这也好,行不行,用用就知道了。不过,依我看,那种船永远也斗不过漂亮的六十英尺三桅帆船。风力强时,这船可以逼风航行!杰奥林先生,这海风,即使收到五个格①,也够了!一个海员是不需要在船壳里安装轮子的!” ①32点制罗经的一个格,向位为11度15分。 水手长关于航海中使用蒸汽的见解,我完全无需反对。现在仍处于摸索阶段,涡轮机尚未代替桨叶。至于将来,谁又能预见呢?…… 这时我记忆中又浮现出一件事:“珍妮”号从爱德华太子岛到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恰巧也走了半个月。兰·盖伊船长与我谈到“珍妮”号时,就仿佛这艘船确实存在过,他亲眼见过一样。确实,埃德加·爱伦·波可以任意摆布海风和海水。 自那次谈话后,有半个月之久,兰·盖伊船长再没有与我谈起阿瑟·皮姆。对这位南极海洋英雄人物的冒险经历,他甚至作出似乎从未跟我谈过一个字的样子。如果他本来希望说服我,让我相信那都是真有其事,那他表现出的智慧也未免太平庸了。我再重复一次,一个神志正常的人,怎么能够同意对这样一个问题进行郑重其事的讨论呢?除非完全丧失了理智,或者至少在这个特殊问题上是偏执狂,就像兰·盖伊那样,否则,没有一个人——我第十次地重复说——不把埃德加·爱伦·波的故事当作纯虚构的作品。 想想看!根据这部小,一艘英国双桅帆船一直前进到南纬八十四度的地方。那为什么这次航行居然没有成为轰动一时的地理大事件?……阿瑟·皮姆深入南极洲归来,为什么竟然没有将他置于库克、韦德尔、比斯科之类的人物之上?……他和德克·彼得斯,作为“珍妮”号的两名乘客,甚至超越上面提到的纬度,为什么人们竟然没有给予他们公开的荣誉?……对他们发现的自由流动的大海;将他们带往极地的高速水流;这一带海水反常的温度,仿佛从下面进行加热,达到人手都受不了的热度;那张在天际的烟雾帘幕;对半张半合的气态瀑布,瀑布后面出现的其大无比的人面等等。又该作何感想呢?…… 且不说这些失真的事物,就说阿瑟·皮姆和混血儿怎样九死一生得以返回,他们的扎拉尔小船怎样将他们从极圈以远的地方带回,最后,他们又怎样被人搭救并被送回祖国的?我倒很想知道。乘坐一只单薄的短桨小船,穿过二十多度地区,再次越过极地大浮冰,回到最近的陆地,阿瑟·皮姆的日记又怎么能丝毫没有提及返程中的事件呢?……有人会说,阿瑟·皮姆还未来得及提供自述的最后几章就死了呀!……好吧!即使如此,关于归途,他一个字也未向《南方文讯》出版者提及,这难道真实可信吗?……德克·彼得斯既然在伊利诺斯州居住数年,为什么对这次历险的结局保持缄默呢?……是否只字不提对他有利呢?…… 据兰·盖伊船长说,他去了凡代利亚,因为小说中谈到德克·彼得斯住在凡代利亚。但是兰·盖伊船长没有遇到德克·彼得斯……这我倒相信!我再重复一次,与阿瑟·皮姆一样,德克·彼得斯也只是存在于美国诗人令人头脑发昏的想象之中……他能够将纯属虚构的东西强加于某些人的头脑,使他们相信确有其事,这难道不是证实了这位天才的非凡威力么?对这一点,恐怕是没有异议的。 我很明白,兰·盖伊船长已无法摆脱他的固定看法。再次与他争论,再次提起这些未曾说服他的论据,是不知趣的。他比以前更加面色阴沉,沉默寡言。除非必要,他从不在双桅船甲板上露面。每当他在甲板上出现时,他的目光便固执地扫视着南方天际,仿佛要极力刺透它…… 也许,他似乎望见了那烟雾的帘幕,上面有一条条宽宽的斑马纹;望见了高渺的天空,无法穿透的黑暗使天空更加显得其厚无比;望见了乳状深海迸射出熠熠闪光;望见了雪白的巨人透过瀑布的漩涡为他指明道路…… 我们的船长真是个奇怪的偏执狂!幸好除了这个题目以外,他都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作为海员的优点,也都仍然完好无缺。我所能设想的一切忧虑并没有变成现实的危险。 应该说,我觉得更有兴味的,是要发现究竟是什么原因使得兰·盖伊船长对“珍妮”号所谓的遇险者如此关切。即使把阿瑟·皮姆的自述当作是真有其事,并且假设英国双桅帆船确实穿过了这无法逾越的海域,又何必如此无谓的惋惜呢?在发生了爆炸和扎拉尔岛土著人制造的坍塌之后,即使“珍妮”号的某些水手、船长或军官有人幸存下来,从情理上说,还能指望他们仍然活着吗?根据阿瑟·皮姆指出的日期,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即使这些不幸的人逃出了岛上居民的掌心,从那时到今天,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们怎样获得衣食而不致全部送命呢?…… 算了吧!虽然这些假设毫无根据,我怎么也开始郑重其事地讨论起这一类假设来了呢?再进一步,阿瑟·皮姆、德克·彼得斯、他们的伙伴、消逝在南极海面大浮冰后面的“珍妮”号,我是否也即将相信,他们都确曾存在过呢?是否兰·盖伊船长的癫狂症也感染了我?事实上,刚才我不是发现自己在无意之中也将“珍妮”号向西航行走过的路程与“哈勒布雷纳”号驶向特里斯坦达库尼亚所走的路程进行比较吗?…… 那天已是九月三日。如果不发生什么延误——如果发生,也只会来自海上的意外——我们的双桅船再过三天就要进港了。这群岛屿中主要岛屿的海拔相当高,天气晴和时,远远就能望到它。 那天上午十点到十一点之间,我在迎风一侧从船头到船尾散步。海水波浪起伏,汩汩作响,船只在水面上轻轻滑过。仿佛“哈勒布雷纳”号是一只巨鸟——阿瑟·皮姆提到的一只巨型信天翁——正展开宽阔的翅膀,穿过空间,带着整个的船只飞翔。是的!对于象力丰富的头脑来说,这已经不是航行,而是飞翔。船帆在跳动,正是拍打着翅膀呀! 杰姆·韦斯特站在卧式锚机旁,船头的三角帆荫蔽着他。他将望远镜贴在眼睛上,在左舷海风下,注视着两三海里外一个漂浮的物体。好几个水手俯身舷墙,也用手指指点着那个东西。 这个庞然大物表面有十到十二码①呈不规则形状,中央部分突起,有一鼓包,闪闪发光。海浪在西北方向移动,这个物体随着浪涛上下颠簸。 ①一码等于0.9144米。 我走到船头栏杆处,仔细地观察这个物体。 海员们的话语传到我的耳际。海水带来的任何东西,哪怕很小,却使他们感到兴趣。 “这根本不是鲸鱼,”帆篷师傅马尔丁·霍特郑重声明,“是鲸鱼,我们观察这么长时间,至少也该换一两口气了!” “当然不是鲸鱼,”捻缝师傅哈迪肯定地说,“说不定是弃船的骨架……” “这是魔鬼从海底送上来的!”罗杰斯喊道,“夜里你们跳上去试试!保证你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要划破你的脸,把你沉到水里去!” “我相信你的话,”德拉普加了一句,“这类漂流物比岩石还危险。今天在这边,明天在那边,怎么躲得开呢?……” 赫利格利刚刚走过来。 “你说呢,水手长?”我问他一句。他在我身旁,臂肘支在栏杆上。 赫利格利仔细观看。强劲的海风吹拂着,双桅船迅速向漂流物驶去,发表意见更容易些了。 “依我看,杰奥林先生,”水手长针锋相对地说,“咱们看见的这个玩艺儿,既不是鲸鱼,也不是弃船残骸,很简单,就是一块浮冰……”杰姆·韦斯特用望远镜看…… “一块浮冰?……”我高声叫道。 “赫利格利错不了,”杰姆·韦斯特肯定地说,“确实是一块浮冰,水流带来的一块冰山……” “怎么?”我接着说,“能一直带到纬度为四十五度的地方?” “这种事常有所见,先生,”大副回答道,“法国有位航海家布洛斯维尔船长,据他说,浮冰有时往上一直走到开普敦附近,一八二八年他在那个纬度上就曾经遇到过。” “那这块很快就会融化了……”我说,对韦斯特大副赏光给我那么仔细的回答,颇感意外。 “可能大部分已经融解了,”大副肯定说,“我们所看见的,肯定是一座冰山的残留部分,整座冰山说不定有几百万吨重呢!” 兰·盖伊船长刚刚从舱面室走出来。他看见一批水手围着杰姆·韦斯特,就向船头走来。 大副与他低声交谈几句,将望远镜递给他。 兰·盖伊将望远镜对准漂流的物体。双桅船比刚才又接近了一海里。他观察得了一分钟左右。 “这是一块浮冰,”他说,“幸亏它融解了。若是‘哈勒布雷纳’ 号夜间撞到它上面,很可能已经受到严重损坏。” 兰·盖伊船长观察得那么仔细,使我惊讶不已。似乎他的目光无法离开望远镜的目镜,简直可以说那已经成了他的眼睛。他纹丝不动,仿佛钉子钉在甲板上一般。船只前后颠簸也好,左右摇摆也好,他都漠然置之。他两臂端直,这种姿势他已经习以为常。他沉着冷静地一直将浮冰保持在他的视野里。他风吹日晒变成古铜色的脸膛上,呈现出一块块消瘦的痕迹和阴暗的斑点,双唇中发出模糊不清的语句。 几分钟过去了,“哈勒布雷纳”号速度飞快,就要偏航绕过浮冰了。 “偏一格,”兰·盖伊船长说道,并不曾放下望远镜。 这个摆脱不了某个固定想法的人头脑中想些什么,我猜出来了。这块浮冰,从极地大浮冰上分离,来自他朝思暮想的海域。他想就近看看这块浮冰,也许想靠近一下,也许采集些碎屑…… 杰姆·韦斯特将命令传达下去,水手长立即将下后角索稍微放松,双桅船转了一格,直朝浮冰驶去。很快我们距浮冰只有两链①的距离了,我得以仔细观察。 ①旧时计量距离的单位,一链约合200米。 与刚才观察到的情形一样,中央隆起部分已四面融化。水柱沿四壁流滴。今年暖季来得早,现在刚刚九月,太阳已有足够的力量引起融解、推动融解,甚至加速融解了。 水流一直带到纬度四十五度地方的这块流冰,肯定天黑以前就会完全消失,不留任何痕迹了。 兰·盖伊船长现在不用望远镜了,但他一直在观察着流水,开始分辨出一个异体。渐渐地,随着融解的进行,异体更加清楚地显露出来——有个形状似人的黑乎乎的东西,卧在雪白的冰层上。 我们首先看见现出一只手臂,随后,一条腿,上身,头部,而且完全不是赤身裸体,而是穿着深色衣服。我们简直惊恐万状! 有一阵,我甚至觉得他的四肢在动……他的手向我们伸出来…… 船上人员不由自主地叫喊起来。 不!人体并不动弹,而是轻轻地在冰面上滑动…… 我朝兰·盖伊船长望了一眼。他的面孔,与从遥远的南极高纬度地区漂来的这具死尸的面孔一样苍白! 立即行动起,去搭救这个可怜的人——说不定他还有一口气呢!……无论如何,也许他口袋里装有什么文件,可以确定他的身份!……为他作一次最后的祷告,然后将这人体的残骸扔进大海深处,那是埋葬遇难海员的坟墓!…… 放下小艇。水手长坐到艇内,两名水手,格雷希恩和弗朗西斯,每人一桨。杰姆·韦斯特采取阻帆措施,横过三角帆和前桅支索帆,将后桅帆脚架拉紧,已经止住双桅船的余速。现在船只几乎停滞不动,只随着海水的长浪上下起伏。 我的眼睛盯住小艇。海水正在吞噬浮冰,小艇已靠近它的侧缘。 赫利格利找了一个稍微结实的地点下到浮冰上。格雷希恩随后下艇。弗朗西斯用带四爪锚的缆绳保持小艇不动。 两人一直爬到尸体旁边。一人拉腿,一人拉臂,将尸体装上小艇。 划了几桨,水手长就回到了双桅船上。 死尸从头到脚均已冷冻,放在前桅桅座上。 兰·盖伊船长立即朝死尸走去,久久地端详着,仿佛极力要认出他是谁。 这是一个海员的尸体,穿着粗布衣裳,呢裤子,粗布短工作服已补缀;厚莫列顿双面绒衬衣,腰带环腰缠了两道。毫无疑问,他的死亡可追溯到几个月之前。很可能被浮冰带走之后不久,这可怜的人就死了…… 带回船上的这个人,虽然头发已经花白,样子却不超过四十岁。瘦得吓人,简直就是皮包骨。从南极极圈开始,至少漂过了纬度二十多度的路程,他一定饱受了饥饿的痛苦折磨。 由于寒冷,死尸保存完好。兰·盖伊船长这时刚刚撩起他的头发。他将死尸的头抬起,到他紧闭的眼皮下去寻找死人的目光。最后,他痛哭失声,喊出一个名字: “帕特森……帕特森!” “帕特森……”我叫喊起来。 虽然这个名字很普通,我却觉得它与我的记忆有某种关联!……什么时候我听人说过这个名字——抑或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这个名字?…… 这时,兰·盖伊船长站立不动,眼光缓缓地扫视着天际,仿佛就要下令向南方驶去…… 这时,杰姆·韦斯特说了一句话。水手长立即按照他的旨意,将手伸进死者的口袋。从中取出一把刀,一段制船缆用的粗麻线,一个空烟盒。后来,又取出一个皮面的记事簿,带金属外壳的铅笔。 兰·盖伊船长转过身来。赫利格利正要将记事簿递给杰姆·韦斯特,船长说: “给我!” 几页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由于受潮,字迹几乎完全消失。但最后一页上字句尚可辨认清楚。当我听到兰·盖伊船长用颤抖的声音读出以下字句时,我的激动心情是可以想见的。他读到: “‘珍妮’号……扎拉尔岛……八十三度处……那里……已十一年……船长……五位水手幸存……火速援救他们……” 这几行字下面,有一个名字……一个签名……是帕特森的名字…… 帕特森!……我想起来了!……他是“珍妮”号的大副。……就是在“逆戟鲸”号残骸上搭救了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的双桅帆船“珍妮”号,就是一直航行到扎拉尔岛纬度上的“珍妮”号,就是遭到岛民袭击、被爆炸吞没的“珍妮”号!……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埃德加·爱伦·波的书是历史学家的著作,而不是小说家的著作了!……那么,他确实披览了阿瑟·戈登·皮姆的日记!……那么,他们之间是有直接接触的喽!……那么,阿瑟·皮姆确实存在,或者确切地说,曾经存在过,他是一个真人!……后来,在他尚未将他惊心动魄的旅行记述补充完整之时,他死了——突然而凄惨地死了,具体情况并透露!……他和他的伙伴德克·彼得斯离开扎拉尔岛以后,一直深入到什么纬度上?他们二人又怎样得以返回美国的呢?…… 我觉得我的头脑仿佛要爆炸,我发疯了!而我以前曾指责兰·盖伊船长是疯子!……不!我,一定是听错了……我一定是没听懂!……这纯粹只是我头脑中的荒诞不经的想法而已! 然而,在“珍妮”号大副帕特森身上找到的这一证据,语气肯定,日期确切,又怎能否认?……杰姆·韦斯特更镇静一些,他又辨认出以下的片言只语。这些语句是: “从六月三日被带到扎拉尔岛以北……在这里……仍然……威廉·盖伊和‘珍妮’号上的五个人……我的冰块穿过极地大浮冰漂移……食物将尽……从六月十三日以来……最后的食物来源枯竭……今天……六月十六日……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之后,又怎么能保持怀疑呢? 这么说来,帕特森的遗体,已经在这块浮冰的表面上安卧了几乎三个月,我们从克尔格伦群岛前往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途中遇到了!……啊!我们如果能救活“珍妮”号的大副,该多好啊!……那他就会说出人们尚不了解的、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的这次惊心动魄历险的奥秘了! 总而言之,我必须承认现实。兰·盖伊船长认识帕特森,刚刚找到了他冰冻的尸体!……一次停泊时,“珍妮”号的船长在克尔格伦群岛埋藏了一个酒瓶,瓶内装了一封信。那时,正是他陪伴着“珍妮”号的船长。我以前曾经拒绝相信那封信的真实性!……是的!十一年来,英国双桅帆船的幸存者一直在那里,对于有朝一日能够遇救已经不抱希望了!…… 这时,在我亢奋的头脑中,两个名字又连接起来。这定会给我解释明白,为什么我们的船长对于一切有关阿瑟·皮姆事件的事情都那么关切。 兰·盖伊船长朝我转过身来,注视着我,只说了这几个字: “现在,你相信了么?……” “我相信了……我相信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过,‘珍妮’号的威廉·盖伊船长……” “和‘哈勒布雷纳’号的兰·盖伊船长是亲兄弟!”他以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全体船员都听得真真切切。 然后,我们的目光又向浮冰漂流的地点望去。这个纬度上的阳光和流水双重的影响,已经产生了应有的效果,浮冰在海面上已经无影无踪。 [book_title]第七章 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 四天以后,“哈勒布雷纳”号与特里斯坦达库尼亚这个奇异的岛屿已遥遥相望。有人竟然将这个岛屿喻为非洲海洋的锅炉。 帕特森的遗骸在距极圈五百多海里的地方出现,这一奇遇真是不同寻常的事件!通过阿瑟·皮姆探险队的这个阴魂,“哈勒布雷纳”号船长与他的哥哥,“珍妮”号的船长,现在已经联系在一起!……是的!这颇有些不可思议!……然而,与我后面还要叙述的故事相比,这简直又算不得什么了! 对我来说,最不可思议的是,美国诗人的小说竟然确有其事。起初我的思想无论如何难以接受……我想对这显而易见的事视而不见!…… 最后只好缴械投降。我心头最后的怀疑,与帕特森的遗骸一起,被埋葬在大海深处。 与这个悲惨而真实的故事血肉相连的,不只是兰·盖伊船长。我不久又得知,我们的帆篷师傅也与此密切相关。早在“珍妮”号搭救阿瑟·皮姆和德克·彼得斯之前,“逆戟鲸”号上遇难的人中,有一名最优秀的水手,他就是马尔丁·霍特的哥哥。 就是说,在南纬八十三度和八十四度之间,有七名英国海员(现在变成六名了),在扎拉尔岛上生活了十一年。他们是:“珍妮”号的船长威廉·盖伊,大副帕特森和五名水手。又是什么奇迹使他们居然得以逃出克罗克—克罗克土著居民的魔掌呢?…… 现在,兰·盖伊船长该怎么办?……在这个问题上,他绝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一定竭尽全力去营救“珍妮”号的幸存者……他要让“哈勒布雷纳”号朝着阿瑟·皮姆指的子午线驶去,他会将船只一直开到扎拉尔岛去,这是帕特森的记事簿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