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冰岛渔夫 [book_author]皮埃尔·洛蒂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06051 [book_dec]法国洛蒂著。以布列塔尼北部航海民族的捕鱼生活为题材,描写一对恋人的爱情悲剧。歌特是一个纯洁而忠诚的少女,经过长时间曲折而痛苦的期待,她终于得到了青年渔夫扬恩深沉和真挚的爱情。但只过了6天幸福的生活,扬恩又得去冰岛捕鱼。她在焦虑和甜蜜的期待中度过了春天和夏天。等到快活的秋天,别的渔船都从冰岛返航归来,唯有扬恩和他的“莱奥波丁娜号”不见踪影。深夜将尽,冬季即将来临,无论她怎样等待,扬恩再也没有回来。那是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他被大海吞噬了。小说描绘了冰岛渔民憨厚和淳朴的性格、热烈而忠贞的爱情,反映了他们与大自然的英勇搏斗及其悲惨遭遇。全书弥漫着浓厚的悲剧气氛。 [book_img]Z_9391.jpg [book_title]前言 在十九世纪后期的法国文坛,皮埃尔·洛蒂也许没能达到与同时代的左拉、莫泊桑比肩而立的地位,但却自有其独特的艺术风采。他以对异域风光的描绘,尤其是对海的富有魅力的描绘享誉全世界,成为当时拥有读者最多的作家之一,而且至今仍然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 皮埃尔·洛蒂原名于里安·维欧(Julien Viaud,1850—1923),出生于法国西部夏朗德河口罗什福尔市一个职员的家庭,他从小迷恋大海,早就梦想作为水手周游世界,后来他果然成为一名海军军官,从事海上职业达四十二年之久。他走遍了大西洋、太平洋、印度洋的沿海地带,到过美洲、大洋洲、土耳其、塞内加尔、埃及、波斯、印度、巴基斯坦、印度支那、日本、中国……丰富的阅历源源不断地给他提供写作素材,他甚至不需要多少想象力,仅用白描手法记下沿途见闻,便足以构成使读者着迷的奇幻画面。 一八七九年,洛蒂发表了记述土耳其风光及其恋情的处女作《阿姬亚黛》,翌年又在报刊连载了《洛蒂的婚姻》,这两部小说奠定了他的作家声誉,默默无闻的海军军官一跃而成为文坛名人。他几乎以每年一书的速度相继出版了十二部小说、九部纪实随笔①(其中包括记述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的《北京的末日》)以及若干自传性的作品。 ①这十二部小说包括:《阿姬亚黛》(1879)、《洛蒂的婚姻》(1880)、《一个非洲骑兵的故事》(1881)、《厌倦之花》(1882)、《我的兄弟伊弗》(1883)、《北非三贵妇》(1884)、《冰岛渔夫》(1886)、《菊子夫人》(1887)、《水手》(1892)、《拉慕珂》(1897)、《梅子太太的第三度青春》(1905)、《醒悟》(1906)。九部随笔包括:《秋天的日本》(1889)、《在摩洛哥》(1890)、《东方的怪影》(1892)、《浪迹天涯》(1893)、《耶路撒冷的荒漠》(1895)、《北京的末日》(1902)、《英国人治下的印度》(1903)、《走向伊斯巴罕》(1904)、《吴哥的进香者》(1912)。 由于职业提供的便利,洛蒂能够见识到和描述出同时代其他作家所不可能描绘的绚丽多采的景色,反映出不同民族千差万别的文化观念,给予读者一种新鲜和强烈的印象;但也由于职业的局限,他不大有条件深入法国或其他任何国家的社会生活,很少有机会切实地观察、研究各个阶层的人物及其相互关系。从这个角度讲,他的视野又相当狭窄,因而我们不能指望他的作品反映出社会生活的复杂性和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微妙的矛盾冲突。但他对异域风光和异域民族文化的记述是如此生动、逼真,足以大大吸引对海外世界充满好奇心的法国公众,且恰好适应了法国当局推行海外扩张政策的需要,因而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赢得了官方和民众的一致赞赏,并于一八九一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四十位不朽者①中的一员。 ①法兰西学院的院士被称为“不朽者”。 不过洛蒂在艺术上确有其独到之处,主要是景物描写方面,他具有一种真正的艺术家的才能,特别是他对海的描绘,可以说至今没有第二个法国作家可与之匹敌。正如二十世纪的圣埃克絮佩里由于本身是飞行员,因而对太空的观察与感受达到了其他作家所不可能达到的境界一样,皮埃尔·洛蒂以他四十余年的海上生涯,获得了描绘大海的绝对的、无可争辩的优势。正是由于这方面的突出成就,使他有别于那些昙花一现的时髦作家,而在文学史上占据了一席不容忽视的地位。 法国著名文学史家朗松把皮埃尔·洛蒂归结为更多布里昂式的浪漫派作家,称赞他是“文学领域的伟大画师之一”,认为他“描绘动的景物和自然界奇异现象的精细和准确”,完全可以“与更多布里昂媲美”。 实际上,洛蒂的风格比夏多布里昂质朴得多。夏多布里昂即使写景也常有夸张和虚构,以致他书中描写的自然,和真正的自然相去甚远;洛蒂却忠实地记录他所目睹的一切,而且从不堆砌词藻,很少用华丽而夸张的形容词。他的文字平易,几乎全是普通的用语,他的词汇简单到近乎贫乏,但令人惊异的是,他竟能用一些极普通的词汇,描绘出大自然的千变万化,而且给人以强烈的印象。他的描述是那样精确、细致,给人以那么亲切的实感,所以有的批评家认为,洛蒂的艺术主耍来自直接的观察和逼真的描摹,本质上仍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然而洛蒂的景物描写较之一般意义的现实主义细节描写带有更多的印象派色彩,他更强调旅行者对外界景物的主观感受,并赋予自然界以人的灵魂,而且总能在不同的瞬间攫住新的意境,从这个角度看来,洛蒂的艺术又是非常浪漫的。和更多布里昂一样,他的作品的基调常常是难以排遣的痛苦和忧郁。他所从事的职业对他这种气质的形成具有决定性的影响。由于与那变化莫测的大海朝夕相伴,由于经常置身于战争的氛围之中,他的思想经常被生死无常的念头所缠绕:人的生命是那样脆弱,命运又是那样的无情,每一个人在今天都难以预料明天等待他的将是什么。他到过无数的国家,见识过各种类型的生活方式,接触到不同肤色、不同面貌、不同信仰的人种,在这一切变化多端的形态之下,他感到一切都是相对的、短暂的,只有死亡才是绝对的,一切都将被永恒的死亡所吞没。几乎在他所有的作品中,都重复着这同样的感受:时间的流逝、人世的短暂和感情的无常。是否正因为如此,他才经常以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及时行乐?是否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勤于笔耕,以尽可能留住这不断流逝的人生,尽可能地保存一部分自我? 皮埃尔·洛蒂一生都在造访未知的国度,一生都在猎奇寻宝,然而他的情感却永远在追忆往昔,永远在眷恋最古老、最原始的事物。这种怪僻使他总是试图留住逝去的一切,而厌恶资产阶级的现代文明。据说他直到去世,家中都不曾安装电灯和现代化的浴室。他所喜爱的,是未开化民族那种粗扩的乡野生活,那种纯真、平静的幸福。他赞赏布列塔尼的渔民、巴斯克的走私贩、塔希提岛上天真无邪的少女。最后他果然爱上一个巴斯克姑娘,并死在巴斯克地区的一个小镇上。 一八八六年出版的《冰岛渔夫》,被公认为洛蒂的巅峰之作,正是这部作品,为他赢得了持久不衰的世界声誉。 这部小说的题材,取自法国布列塔尼北部地区的渔民生活。一八七七年至一八七八年间,洛蒂和一个高大强壮、身手矫健的水兵皮埃尔·勒柯尔结下了亲密的友谊,这个来自布列塔尼的渔民出身的水手,后来成为小说《我的兄弟伊弗》中的主人公和《冰岛渔夫》中扬恩的原型。正是在他身上,洛蒂认识了世世代代靠渔业为生的“冰岛人”。这个勤劳勇敢的航海民族,每年要在冰岛海面度过漫长的春季和夏季,直到秋天才返回家园。这项艰苦而危险的职业,不知葬送了多少生命。八十年间,一百多条渔船和两千多名壮汉就这样在海面上消失了。对这场人与海的无止无休的较量,洛蒂作为一个海员,自然有深刻的体验和感受,于是由此产生了一部前无古人的海的诗篇。 海是这部小说真正的主人公,是一个丰满完整的艺术形象。作者集中了自己全部海上生活的感受,施展了自己全部的艺术才华,来刻画它的形象。 他写海,那可不是一般人在海滨休假时看见的在阳光下蓝得可爱的海,而是性格复杂、喜怒无常,蕴藏着无限的力量和神秘莫测的意愿的海。这海像人一样有生命、有感情、会嫉妒、会发怒,它有时温柔娴静,有时凶恶狂暴,有时严峻阴郁,有时清澄明朗……那雾气弥漫的北方的灰色的海,在一片白色的宁静中仿佛已经僵死,顷刻间又会狂涛大作、巨浪翻滚的海……还有那碧蓝的南方的海、泛着红色波纹的红海…… 他写海上的太阳,种种不同状貌的太阳:冰岛夜半时分苍白而阴冷的太阳,赤道线上光华灿烂的血红的太阳,多雨的布列塔尼地区所罕见的光线柔和的太阳…… 他写海上的云雾,那以各种不同形态运动着的,蕴含着不同意义的云和雾…… 还有那海上的风,或似低声呻吟,或如野兽般嗥叫的风……还有那奇异壮观的海市蜃楼,种种变幻无穷的海上奇景……海上一切光怪陆离的自然现象,一切可能遭遇的意外事故,都在他笔下以一种单纯、朴素的方式,娓娓动听地描述出来。 在这部小说里,海作为自然力的代表,始终凌驾在人类之上,主宰着人类的命运。对于贫瘠荒凉的布列塔尼沿海地带的渔民,海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条件,又是吞噬他们生命的无情深渊。在这个地区,从来没有谈情说爱的春天和欢乐活跃的夏天,整个春季和夏季都在焦虑中度过,直到秋季来临,渔船从冰岛返航。然而在冬日的欢聚中,连快乐也是沉重不安的,始终笼罩着一片死亡的阴影。 被海吞噬了全部子孙的莫昂一家,最后只剩下一个孤苦伶仃的老祖母,在七十余岁的高龄还不得不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命运是这样无情,以致没有必要再怨天尤人,人们默默地接受自己的命运,默默地承受一切痛苦;当老奶奶接到最后一个孙儿的死讯时,作者不是首先写她的悲哀、她的眼泪,而是她的麻木:一时间她似乎什么也没明白过来,她已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她甚至把这次死讯和以前的许多次混淆了…… 全书着墨最多的人物歌特,作者似乎有意要通过她的遭遇,把受命运播弄的人类的不幸在更深的意义上揭示出来。这个纯洁而忠诚的少女,经过那么长时间曲折而痛苦的期待,绝望得几乎要死去,终于云开雾散,扬恩承认爱她了,而且爱得那么深、那么诚挚。布列塔尼的春天似乎为了他俩提前到来,路旁的荆棘竟然异乎寻常地在渔船启航前开出了白色的小花。然而在她的一生中,也就只享受了这唯一的一个爱情的春日,她和她的扬恩也总共只做了六天幸福的夫妻,然后扬恩出发了。她在焦虑而甜蜜的期待中度过了春天和夏天,好不容易才盼来了那喧闹、快活的秋天,去冰岛的渔船一只一只地返航了,只是不见扬恩和他的莱奥波丁娜号。日子一天天过去,深秋将尽,冬季就要来临,无论她怎样用一切最微弱的希望鼓舞自己,无论她怎样在绝望中挣扎,无论她以怎样的耐心和毅力等待……扬恩毕竟没有回来……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在一声猛烈的巨响中,他和海举行了婚礼…… 歌特的凄惨遭遇,把全书的悲剧气氛推向了顶点,使读者不能不为海的威力所震慑,为冰岛渔民的不幸命运深深叹息。塑造人物也许并非洛蒂之所长,而歌特应当说是他笔下最动人的形象之一。虽然整个说来还欠丰满,但感情刻画细腻,不能不唤起读者的关注与同情。除歌特外,小说中的其他人物都是些受教育不多的渔民,作者以同情和善意的态度描写他们,但只能算是些粗线条的草图:粗野、强壮、勇敢、淳朴,偶尔喝醉酒,在酒店里唱些俚俗的小调……包括主要人物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内,形象都有点单薄。尽管有这样的弱点,洛蒂却成功地抓住了命运——人和自然斗争中的命运——这样一个惊心动魄的主题,而且运用他的艺术才能将这一主题发挥得淋漓尽致。 洛蒂极擅长烘托气氛,一切动景和静景似乎都有助于突出自然的威力和人类的悲惨处境:荒凉的旷野,静止不动的太阳,浓雾弥漫的大海,单调、沉郁的氛围……但除了对命运的感叹以外,洛蒂也就没有更多的意思要向读者表达了。如果说有,那就是下意识地流露出对异域民族的轻侮、蔑视,甚至把殖民军的横行霸道和侵略行为当做英雄业绩吹嘘,把为殖民政策充当炮灰视为光荣……可是对于一个长期在海外军旅中生活、沾染了种种恶劣习气的军人来说,又能指望他有什么别的思维方式呢?洛蒂十六岁就进了海军学校,他所受的有限的教育和有限的生活经验,使他不可能具备思想家那种观察、概括和判断生活的能力,但他以自己的艺术,成功地描摹了一个他有独特体验的世界,并获得了普遍的承认和赞赏。 洛蒂是一位以描写异域风光著称的作家,为了让读者对他的这一特色获得感性的印象,本书还收有他的一部关于日本之行的小说——《菊子夫人》(1887)。说这是一部小说,也许不如说是“纪实”更为确切,作家几乎如写日记一般,逐日记下自己在日本的经历。洛蒂自十六岁开始养成写日记的习惯,一直坚持了五十二年。这个好习惯对他的写作大有帮助,有时将日记稍加提炼、整理,便可成书,正因为如此,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保留着日记的痕迹。 《菊子夫人》几乎没有情节,没有激动人心的戏剧冲突,也谈不上有什么人物塑造。但却出色地描摹了这个岛国的山川之美,勾画了大和民族的风貌、气质、情趣,以及种种奇特的习惯……这部小说本身——包括它的平淡的结构和琐碎的细节,似乎也是为了更好地反映这个民族的特点。 当然,洛蒂所描绘的,是欧洲人眼中的日本,处处体现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文化的碰撞。在奔放、洒脱、崇尚自然、追求个性解放的欧洲人看来,日本的一切显得格外拘谨、小气和矫揉造作:他们那种过多的礼节,过分的客套,过小的器皿,过于冗长的表达方式,还有那并非完全出自内心的习惯性的笑容……都令作者惊讶不已。见惯了欧洲那些宏伟壮丽的石头建筑,用木板和纸板搭成的和式房屋自然形同玩具;来自赞颂庞大固埃主义①的法国,那用小碟、小盅盛上来的和式饭菜自然无异于儿童们玩的“过家家”。在作者看来,这个国家几乎没有称得上宏伟的东西,一切都在这儿被缩小了尺寸,包括人在内。 ①典出拉伯雷的《巨人传》,庞大固埃主义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视为精神健康、性格豪爽的表现。 不过作者毕竟捕捉到了大和民族某些特殊的品质:例如他们那种异乎寻常的细致、耐心、勤俭和普遍的一尘不染。甚至日本人那种追求空无的审美情趣,也受到作者某种程度的赞叹,尽管欧洲人一般是喜欢陈设奇珍异宝,追求富丽堂皇的。尤为难能可贵的是,短短两三个月的小住,作者居然能揭示出日本民族性格中某些极其矛盾的现象。一方面,这是一个满脸堆笑、极其殷勤、和蔼的民族,在他们的语言中,甚至不容易找到十分粗野的词汇;而另一方面,他们却崇尚某些阴森可怕的东西:从孩童时期起,他们就玩一些会叫其他国家儿童做噩梦的玩具;在节日的欢乐中,几乎每个人都戴上令人生畏的假面具;他们的寺庙供奉着面目狰狞、表情残忍的神灵。……一方面,他们以朴实无华、一无装饰为美,另方面又在一切事物上极尽雕砌之能事,甚至大自然也被他们改造得极不自然:他们在肉眼不易察觉的细部施展精巧的工艺,却在整体上追求空无所有的效果;他们以最简朴的表象,去掩盖过分精细、讲究的内容;他们每所房子都门窗敞开,似乎将一切陈设在光天化日之下,与此同时却又将一切遮蔽得密不透风…… 不能说作者已经了解日本,事实上,日本对他仍是个谜,他怀着欧洲人的优越感,很不尊重这个当时还很落后的民族,但他意识到这里存在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存在着他完全不了解的隐藏在历史、文化深层的某些东西……从打开欧洲人眼界的角度,做到这一步,也算是不错的开端了。 至于菊子,那不过是被一个外国军官租用了几个月的可怜女性,作者对菊子的态度,充分暴露了一个寻欢作乐的殖民军军官的丑恶嘴脸。但始料未及的是,在这个并不动人的故事启发下,竟产生了普契尼的著名歌剧《蝴蝶夫人》,经过歌剧作者的改编,日本少女乔乔桑的形象至今仍感动着千千万万的观众。 总之,作为“文学领域的伟大画师之一”,皮埃尔·洛蒂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拥有自己的读者,会受到相当一部分人的喜爱。他最优秀的作品《冰岛渔夫》,在本世纪三十年代曾由我国老一辈翻译家黎烈文先生介绍到中国,给广大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记得我读黎先生的译本时,还只有十二岁。该书大约是抗战时期物资匮乏的条件下印制的,纸张很糟,既黄且糙,许多地方甚至字迹不清。但我至今清楚地记得这本书在我心中引起的狂喜。从那以后,我对大海一直怀有一种既温柔又敬畏的近乎神圣的感情。一九六五年夏,我有幸到法国西部探望了洛蒂描述过的布列塔尼的海,造访了海滨渔人的房舍,虽然人们的生活已大大改观,但海仍是那个海。我站在礁石上,眺望远方的船只,凭吊往昔葬身海底的英灵,浪花拍击礁石,溅湿了我的衣裙。我的思绪完全沉入洛蒂所描绘的意境…… 也许是一种缘分,八十年代初,人民文学出版社忽然约我重译《冰岛渔夫》,我立即欣然从命。一九八三年,此译本首次出版,当时署名弋沙。十年以后,译文出版社又约我译《菊子夫人》,拟与《冰岛渔夫》合为一册出版。有了这两篇译文,我国读者对皮埃尔·洛蒂便可有个概念了。《菊子夫人》一书,涉及日本的风土人情,其中人名、地名的翻译,大都求助于文洁若先生和我女儿夏冰。个别疑难之处,还曾请教东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岩崎力先生。对于他们的热情相助,我谨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谢。 译者 一九九四年四月 [book_title]第一部 一 他们五个人,全都有一副吓人的宽肩;在一间阴暗的、闻得见盐和海水味的卧舱里,他们支着肘在桌边喝酒。与他们的身材相比,舱房实在太矮了,一端细小下去,像一只掏空了的大海鸥肚膛。船舱微微晃动,发出单调的叹息,徐缓得催人入睡。 外面,该是海与夜,可是从里面什么也看不出。唯一的出口开在舱顶,用木盖关上了,用来照明的,是一盏摇来摆去的旧吊灯。 炉子里生着火,烘烤着他们潮湿的衣衫,散发出混有土制烟斗味的蒸汽。 一张粗笨的桌子占据了整个住室,不大不小正好剩下一圈空隙,可以让人溜进去坐在紧贴橡木板壁的窄木箱上;顶上几根巨大的梁木,几乎碰着他们的脑袋;在他们背后,几张像是用厚厚的方木挖成的小床,仿佛安放死者的墓穴般敞着口。所有的板壁都破旧而粗糙,受着潮气和盐水的侵蚀,天长日久,被他们的手摩得溜光。 他们各自用碗喝着葡萄酒和苹果酒,生的欢乐照亮了他们诚实坦率的面孔。此刻他们围桌坐着,用布列塔尼方言谈论女人和婚姻问题。 尽里面的板壁上,在一个备受尊敬的位置,有一尊陶制的圣母像钉在一块小木板上,这是水手们的守护神,有点儿旧了,着色的艺术还很原始。陶制的人物比活人的岁数大得多,然而,在这破木屋的灰暗色调中,她那红蓝两色的衣服还是给人一种新鲜的印象。她想必不止一次在危难时刻倾听过热烈的祈祷,在她脚下还钉有两束假花和一串念珠。 五个人的装束一模一样,上身紧紧裹着厚厚的蓝毛线衫,下摆扎在裤腰里,头上戴着一种名叫苏尔瓦(这是给我们北半球带来时雨的西南风的名字)的油布雨帽。 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船长四十岁上下;另外三个介乎二十五至三十之间。还有一个,大伙叫他西尔维斯特或吕尔吕的,只有十七岁。从身材和气力上看,他已经顶得上一个大人;脸颊也已蒙上一层黑黑的、又细又鬈曲的胡须;只是他还保留着一双蓝灰色的孩童的眼睛,异常温柔,充满稚气。 由于地方小,他们紧紧地挤在一起,他们就这样蜷缩在阴暗的斗室中,却好像感受到了真正的幸福。 外面,该是海与夜,该是黑且深的海水的无尽的叹息。挂在壁上的一只铜钟指着十一点,无疑是晚上十一点,贴近天花板,可以听见外面的雨声。 他们快活地相互倾诉婚姻大事,但绝无下流的内容。他们谈的是未婚者的结婚计划,或是家乡婚宴上发生的趣事。有时他们一面大笑,一面冒出几句有点过分坦率的关于爱情享受的暗示。不过在受着这种艰苦磨练的人们看来,爱情总是神圣的,即使赤裸裸地说出来,也仍然算得上是纯洁的。 这时候西尔维斯特不耐烦了,因为另一个名叫若望(布列塔尼人念成扬恩)的没有下来。 真的,扬恩在哪儿?一直在上面干活吗?为什么不下来参加他们的盛会? “可是,就要到午夜了。”船长说。 说着,他站起身,用脑袋顶开本盖,从洞口叫唤扬恩。于是一道奇特的亮光从上面泻落下来。 “扬恩!扬恩!……咦,‘人’呢?” “人”在外面粗鲁地应了一声。 从那暂时半开的洞口透入的亮光是那样苍白,简直像是白天的光。“就要到午夜了”,可这确实像是太阳的光,好像是从极远处被一些神秘的镜子反射过来的薄暮时分的光。 洞口又闭上了,仍旧是黑夜,小吊灯重又闪动着黄色的光辉、大家听见“人”穿着笨重的木鞋,从木梯上走下来。 他进来了,由于身材奇伟,不得不像大熊似的弓着腰。他一进来就捏着鼻子扮了个鬼脸,因为盐味大刺激了。 他的身材稍稍超过了普通人的尺寸,特别是那宽阔的肩膀,平直得像一条木杠;正面看去,双肩的肌肉在蓝毛衣下隆起,在手臂上端形成两个球形。他那双褐色的大眼十分灵活,露出鲁莽而高傲的神情。 西尔维斯特伸手搂住扬恩,充满柔情而又孩子气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尔维斯特是他未来的妹夫,一直把他当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种娇惠的狮子的神情任人爱抚,一面露出洁白的牙齿,报以亲切的微笑。 他嘴里安置牙齿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宽敞,所以牙齿有点稀疏,显得非常细小。他金黄色的胡须从来不剪,可也不怎么长,在他那轮廓细致优美的嘴唇上面,紧紧地卷成两个对称的小鬈,然后在两端,在深深四进的嘴角两边松散开来。其余地方的胡子都刮得干干净净。他红润的脸颊上只有一层新生的绒毛,好像还没让人碰过的水果的绒毛一样。 扬恩坐下以后,大家重新斟酒,还把小见习水手叫来帮他们装烟斗、点烟。 这种装烟斗的活计,等于让小水手也来抽上两口。这是个强壮的圆脸小家伙,和这些彼此沾亲带故的水手也沾点亲;虽说工作也相当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娇惯的孩子。扬恩让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点酒,就打发他睡觉去了。 然后,大伙又拾起了关于婚姻的重大话题。 “你呢?扬恩,”西尔维斯特问,“你什么时候办喜事?” “你也不害臊,”船长说,“像你这样大的小伙子,都二十七了,还不结婚,姑娘们看见你会怎么想呢?” 扬恩晃了晃他那吓人的宽肩,摆出一副蔑视女人的架势,回答说: “我的喜事嘛,晚间办;别的时候也行,这得看情况。” 这位扬恩刚刚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舰队当炮手的时候学会了法语,还学来一套怀疑派的论调。这时他讲起他最近一次“亲事”,这一次好像持续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一个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归来,带着几分醉意闯进一家剧院。剧院门口有个女人在卖一个路易(即二十法郎)一扎的大花束。他买了一束,并没想清楚要派什么用场,可是一进剧场,他就对准正在台上演唱的女人,使劲把花掷去,——半是突如其来的爱情的表示,半是对他认为涂得太红的那个大玩偶的嘲讽。那女人竟当场被花束击倒;随后她热爱了他将近三个星期。 “在我开拔的时候,”他说,“她甚至把这只金表送给了我。” 为了让大家看看这只表,他像对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艺似地,把它随便扔到桌上。 事情是用粗鲁的词句和他独特的形象语言描述出来的,可是对于这些处于太古状态的人们,这种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却显得十分不协调,他们能感觉到的,是他们周围大海的深沉的寂静;他们所瞥见的,是从舱顶泻下的给人以北极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扬恩的这些举止谈吐,使西尔维斯特又惊异又难过。他是个纯洁的孩子,在一种尊重圣礼的环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抚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鲁巴拉内乡一个渔民的寡妇。西尔维斯特很小的时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亲坟前,跪着作一遍祷告。坟场在一处悬崖上,从那里可以远远看见当年使他父亲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峡的灰色波涛。祖母和他非常穷,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鱼,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过的。至今他还每晚作祷告,他的眼睛还保留着一种宗教的纯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扬恩,船上就数他长相最好。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语调与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胡须显得有点不相称。因为长得太快,他对自己一下子变得这么高大壮实几乎有点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扬恩的妹妹结婚,但从来没有理睬过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们总共只有三个铺位,两个人才有一张床,所以夜里只能轮班睡觉。 到他们饮宴——为纪念他们的守护神圣母升天节举行的宴会——完毕,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他们当中的三个溜进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窝里睡觉,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继续那中断了的捕鱼工作,这三个人是扬恩、西尔维斯特和一个名叫纪尧姆的同乡。 外面天是亮的,永远是亮的。 但这是一种苍白又苍白的、什么也不像的光,它无精打采地投射在物体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们四周,立时展现出一片没有任何色彩的无垠的空间,除了他们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触摸不着和虚无缥缈的。 肉眼几乎连海的模样也分辨不出来,近看仿佛是一面无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颤动着的镜子;朝远一点看又像变成了雾气弥漫的平原;再往远看,什么也没有了,没有轮廓也没有边际。 空气的潮湿阴凉比真正的寒冷还要凛冽,还要侵人肌肤,呼吸的时候,可以闻到浓烈的盐味。万籁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无形无色的浮云似乎蕴藏着这种无法解释的潜在的光;人们可以瞧见东西,却仍然意识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这些东西的苍白色,都说不上有任何细微的差异。 站在上面的三个人,从小就在这寒冷的海上,在这影影绰绰的幻象一般的奇境中生活,他们已经看惯了在他们窄小的木屋周围发生的千变万化。他们的眼睛像海鸟的眼睛一样习惯了这一切。 船在原地缓缓地摇摆,总是发出同样的叹息,单调得像一个人在睡梦中反复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谣。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很快地准备好鱼钩和钓丝,另一个则打开一桶盐,磨快了大刀,坐在他们身后等待着。 这用不着等多久。他们刚把钓丝抛进平静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钢刀般闪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鱼。 一条又一条活蹦乱跳的鲟鱼接连地被钓了上来,他们默默地捕鱼,动作麻利而不间断。另一个用他的大刀将鱼剖膛、拍平、洒上盐、计数,于是那供他们回去兴家立业的咸鱼便湿淋淋、红鲜鲜地在他们背后堆积起来。 时间单调地流逝着,在外界广大空旷的天地间,亮光慢慢在起变化;它现在似乎逼真一些了,本来是灰白的暮色,像极北地带夏季的黄昏,现在却越过居中的黑夜,变成类似曙光的景象,被大海所有的棱镜映照出一条条玫瑰色的波纹。 “你的确应该结婚了,扬恩,”西尔维斯特凝视着海水,突然说,这次用的是十分严肃的口吻。(看来他清楚地知道在布列塔尼有人被他那老大哥的棕色眼睛吸引住了,只是他不好意思接触这个重大的主题。) “我吗!……不久,有那么一天,对,我会结婚的。”这扬恩,总是那么倨傲,他转动着灵活的眼睛,微笑着说,“但不是和家乡的任何姑娘;不,我呀,我要和海结婚,我会邀请船上所有的人去参加我的舞会……” 他们继续钓鱼,因为不应该浪费时间闲聊天,他们正夹在一个庞大的鱼群中,这个鱼群正在迁移,整整两天还没有过完。 前一晚他们全都没睡,三十个小时之内钓得了上千尾肥大的鲟鱼;因此,强壮的胳膊都疲劳了,人也都昏昏欲睡。他们唯有身体还醒着,机械地继续钓鱼,而思想却时不时地在睡眠状态中飘浮。他们所呼吸的大海的空气,洁净得像世界初创时一样,使人充满活力,所以尽管疲劳,仍然感到心胸开阔、容光焕发。 早晨的光,这真正的光,终于到来了;像混沌初开时一样,这光与黑暗分离,在天际聚集起来,形成极其厚重的团块;他们现在看东西那么清楚,这才发现已经脱离了黑夜,发现原先的亮光竟是像梦一般模糊而奇异。 那被厚厚的云层覆盖着的天空,这儿那儿到处绽开裂缝,就像在圆圆的屋顶上开了一些天窗,从裂缝里透出一道道泛着玫瑰红的银光。 底下的云层组成一条深色的带子,环绕着全部海水,使远方笼罩着一片昏黑、晦暗。这云使人感到空间已被封锁,划定了界限;这去像在太空拉上了帘幕,像是张开了一幅帷幔,以掩盖那些扰乱人心的重大秘密。 这天早晨,在这条载着扬恩和西尔维斯特的小木船周围,变化无穷的外部世界呈现出一派无限肃穆的气象,部署成圣殿的情景,从大殿拱顶透入的光束,长长地映在静止不动的水面,就像照射在教堂前面带栏杆的庭院里。随后,远方又逐渐出现了另一种奇景:一片玫瑰红的齿形崖高高耸立,这就是阴郁的冰岛海岬。 扬恩和海结婚!……西尔维斯特一面继续钓鱼,一面反复思索,却没敢再说什么。听到他的老大哥拿神圣的婚姻开玩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特别因为他还很迷信,竟由此产生一种恐惧之感。 他为扬恩的婚事已经考虑了那么长的时间,他盼着扬恩和歌特·梅维尔——班保尔的一个金发女郎——结婚,要是能赶在服兵役之前,在这为期五年、没准不能生还的流放之前参加他们的婚礼,那该多高兴啊!想到这无法回避的流放一天近似一天,他的心都揪紧了。 早上四点钟,在下面睡觉的另外三个人一齐来换班。他们还带着几分睡意,一面深深吸着凉飕飕的新鲜空气,一面上来穿好长靴,因为刚上来嫌白光的反射耀眼,他们都把眼睛闭上了。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急急忙忙啃点面包干当早饭;他们先用木把面包砸碎,然后咯嘣咯嘣地大声咀嚼着,面包竟硬到这种程度,他们不觉笑了起来。想到就要下去睡觉,可以在小床上暖和暖和,他们又变得非常快活了。他们互相搂着腰,哼着一支古老的曲子,摇摇晃晃一直走到舱口。 在跨进洞口之前,他们停下来和船上那只名叫“土耳其”的狗玩了一阵。这是一只幼小的纽芬兰狗,有着四只粗大的、然而还很幼稚和笨拙的脚爪。他们用手逗弄它,狗像狼似地咬他们,终于把他们咬痛了。于是扬恩那双变化无常的眼睛里含着怒意,使劲一推,小狗趴下去,哀叫起来。 扬恩的心地是善良的,但天性有点粗鲁,他那副身架只要闹着玩玩,温柔的抚爱便常常近乎野蛮的暴行。 二 他们的船叫玛丽号,船长是盖尔默。这船每年都要到这夏季无黑夜的寒带来,从事危险的大规模捕鱼。 船已经很旧了,就像它的守护神——那陶制的圣母像一样。船骨是用橡木做的,厚厚的船帮已经有了裂缝,凹凸不平,浸透了湿气和盐分,但还很结实耐用,散发着沥青的强烈气味。停泊着的时候,因为船肋粗大,模样显得笨重,但每当强劲的西风一起,它便又获得了轻快的活力,好似被风唤醒的海鸥。它以自己独有的方式在海浪上颠簸跳跃,比一些现代工艺精心制造的新船还要灵巧、轻捷。 他们,六个大人和那小见习水手,全都是“冰岛人”①(这是个勇敢的航海民族,主要散居在班保尔和特雷吉耶地区,世世代代以捕鱼为业)。 ①“冰岛人”,指以去冰岛捕鱼为业的渔民。 他们几乎从来没有在法国度过夏天。 每年冬季一结束,他们就和其他的渔民一道,在班保尔海港接受启航的祝福。为了这个盛典,码头上搭起了临时祭坛,规格永远一成不变,祭坛造成岩洞的模样,里面陈列着锚、桨、渔网之类,中间供奉着水手守护神,那温柔娴静而毫无表情的圣母,这是特地为水手们从教堂里搬出来的。她永远用同一双无神的眼睛,注视着一代又一代的渔民,其中运气好的满载而归,另一些却一去不回。 一长串由妻子、母亲、未婚妻和姐妹组成的行列,缓缓地跟在圣体后面,在港口绕行一周,港内所有的冰岛渔船都悬旗挂彩,用旗帜向经过的行列致敬。教士在每艘渔船面前停下来,口中念着祷词,作着祝福的手势。 然后,他们像一支舰队似的出发了。只留下几乎没有丈夫、也没有情人和儿子的家乡。远去的时候,船员们放开嗓子,用颤抖的声音齐声唱着海上的福星,圣母马利亚的赞歌。 每年,总是同样的启航仪式,同样的告别。 随着,又开始了海上的生活,三、四个粗鲁的伙伴,在北极海冰冷的水里,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八月末是返航的日子,但玛丽号按照许多冰岛人的习惯,仅仅在班保尔靠一靠岸,接着就直下加斯科涅海湾,在那儿卖掉他们的鱼,再到那些布满盐田的沙洲上,购买下次出海需用的盐。 在这些太阳依然暖热的南部港口,几天之中到处都是这些渴望着娱乐,陶醉于夏季的残辉、温和的空气、大地和女人的健壮的水手。 然后,伴着最初的秋雾,大伙返回了家园。在班保尔,或者分散在哥洛地区的茅屋里,暂时忙着家庭、恋爱、结婚和生育等事情。几乎每年都会发现一些去年冬天怀孕,而今正等着教父回来好接受洗礼的婴儿。这个被冰岛吞噬的渔民的民族,是需要许许多多孩子的。 三 这年六月,一个晴朗的星期天的傍晚,班保尔有两个女人正聚精会神地写一封信。 事情发生在一扇大窗子前面,窗子敞开着,古老而厚实的花岗岩窗台上,放着一列花盆。 她们俯身在桌子上,看上去两人都很年轻,一个戴着老式的大头巾,另一个戴着班保尔女人用的新式小头巾。“这是两个恋人,”人们会说,“正在合伙给某个漂亮的冰岛汉子写一封温柔的信呢!” 正在口授的——也就是戴着大头巾的那一位抬起头来,寻思着,嗬!原来是个老太婆,非常非常老,尽管那裹在小小的褐色披肩里的身材从背后看去还很年轻,其实已经很老了,是一位至少有七十岁的老奶奶。可是她双颊泛红,还显得颇为漂亮、滋润,正像某些童颜鹤发的老者那样。她的薄纱头巾低低地罩住头顶和前额,叠成两、三个宽大的尖角,好像一个套着一个似地,一直垂到后颈窝。她那可敬的脸庞嵌在这带有宗教气息的白色皱折中间,显得很协调。她的眼睛,十分温柔,充满着诚实善良。她已经没有牙齿,一颗也不剩了,笑的时候,便像婴儿似的露出圆圆的牙龈。虽然她的下巴已经变成了“木鞋尖”(就像她经常说的),她侧面的线条却没有受到岁月太多的损害,至今还可以依稀看出她当年一定和教堂里的圣女一样端正完美。 她瞧着窗外,寻思还能说些什么事好让她的孙儿高兴。 说真的,整个班保尔地方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好老太婆,能够在这样那样的事情上,甚至凭空找出那么多有趣的话来说。在这封信里,她已经讲了三、四个滑稽可笑的故事,但是丝毫不带恶意,因为她头脑里根本没有邪恶的念头。 另一个女人看见没什么可说的了,便细心地写上地址: 冰岛海面,雷克亚未克附近,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西尔维斯特·莫昂 先生收。 然后,她抬起头来问道: “完了吗?莫昂奶奶?” 这一位很年轻,年轻得可爱,一张约摸二十岁年纪的脸蛋,金黄色的头发,在这以深色头发居多的布列塔尼的一角,这种颜色是很罕见的。她满头金发,配着亚麻般灰色的眼睛和近乎黑色的睫毛。她的眉毛和头发一样是金黄的,中间有一道颜色较深,呈橙黄色,像是描上去的一条线,使她的脸带上一种坚毅果敢的表情。她侧面的轮廓较短,显得十分高贵,笔直的鼻梁从额头一直连下来,像希腊人一样,长得十分端正。一个深深的酒窝,生在下唇底下,更增添了唇边的妩媚。每当她专心思考什么,便不时用雪白的上齿咬着下唇,在柔嫩的皮肤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红印。她整个苗条的身躯都透着某种骄傲,还有一点儿严肃,这是从她的祖先,勇敢的冰岛水手那儿继承来的。她的眼睛有一种既固执又温柔的表情。 她的头巾扎成贝壳形,低低地罩在额头上,像布带一样紧贴着脑门,然后从两边高高提起,露出耳后卷成螺状的粗大发辫。古代传下来的这种头饰,使班保尔的女人颇有一种古色古香的神态。 她显然是和这可怜的老妇人在截然不同的环境中长大的。她虽称她为奶奶,其实老人只是她的一个境遇极其不幸的远亲。 她是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梅维尔先生早先也是冰岛渔夫,后来靠海上某些大胆的营生发了财,这是个多少有点海盗意味的人物。 刚才她们写信的漂亮房间就是她的房间,一张全新的、城里时兴式样的床,挂着绲花边的细纱床帷;厚实的墙壁上,糊着浅色的花纸,可以减轻花岗岩壁的粗糙不平。天花板上,一层白石灰掩盖了那些能说明宅子年岁的巨大梁木;——这是一座地道的富裕的中产者的房屋,窗子开向班保尔古老的灰色广场,当地的商业集市和宗教祭典就在这广场上举行。 “完了吗?伊芙娜奶奶了你没别的话耍说了么?” “没有啦,姑娘,只要再添上一句,说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加沃家的孩子!……也就是扬恩,……这美丽而骄傲的少女,写着这个名字的时候不觉脸红了。 她用熟练的书法在信尾添上这句话后,便站起身来,扭过头看着窗外,似乎广场上有什么令人感兴趣的事情。 她立起来显得比较高;像上层社会的妇女那样,她穿着一件十分合体的、没有一点皱折的上衣,尽管戴着头巾,仍不失大家闺秀的风度。因为从来没干过粗活,她的双手十分细嫩白净,但并没有被公认为美的那种病态的纤瘦。 其实,早先她还是小歌特的时候,也曾赤着脚在水里跑来跑去,那时她妈妈已经去世,爸爸在打鱼的季节一出海,她就成了流浪儿;她美丽,红润,蓬头散发,任性固执,在英法海峡尖厉的风中茁壮地成长起来。这段时期,她被贫穷的莫昂奶奶收留了。莫昂奶奶到班保尔一些人家去干活时,就把西尔维斯特交给她照应。 她比这个交给她照料的小不点儿只大十八个月,却像个小妈妈似地疼爱他;她的头发多么金黄,他的头发就多么乌黑,她有多么活泼和任性,他就有多么听话和惹人爱怜。 她长大以后,财富和城市并没使她头晕目眩,她回想童年的生活,心中有如浮现出原始自由状态的遥远梦境,有如重新忆起一个模糊而神秘的时代,那时沙滩比现在更辽阔,海岸上的悬崖峭壁无疑也比现在更雄伟…… 大约在她五、六岁,年纪还相当小的时候,她那开始买卖船货的爸爸有钱起来了。他把她带到圣布里厄,后来又到巴黎。——于是她从小歌特变成了“玛格丽特小姐”。她高大、端庄,目光严肃,虽说和在沙滩上流浪的布列塔尼女孩已经大不相同,内心却总有些自由放任,仍然保留着儿时固执的天性。她对生活中一些事情的了解都是偶然之中得来的,没有经过任何选择,然而一种天生的、出众的自尊,对她起了保护作用。她不时有些大胆的举止,会当着人说出一些过分坦率的话,使人大吃一惊,她那清澈美丽的目光不大会由于年轻男子的注视而低垂下来;但这目光是如此坦然印淡漠,不可能引起丝毫的误解,他们立刻就看出对方是一个心地和面貌一样纯洁、规矩的女孩子。 在这些大城市里,她的服装比她本人的变化大得多。虽说她保留了头巾,那是布列塔尼女人很难摘掉的,但她很快就学会了另一种穿衣的方式。以前当渔家女时自由惯了的、在海风中萌发出美丽轮廓而又发育和丰满起来的身躯,现在用城市小姐们的长袜和长紧身紧束了起来。 每年她都和父亲一道回布列塔尼——像那些洗海水浴的人一样,只在夏天回来,几天之中,她又重新拾起往日的回忆和歌特的旧名(布列塔尼语歌特即玛格丽特);她有点好奇地看待那些人们经常谈到、却从来不在那儿露面,而且每年总有几个一去不回的冰岛渔夫;她到处听人谈到的这个冰岛,对她好像是个遥远的深渊。——现在她所爱的人就在那儿。 随后,由于父亲一时心血来潮,有一天她又被永久地带回这渔民的国度。她的父亲想要在故土上终其天年,而且作为一个阔人住在班保尔广场。 等她把信重读了一遍,把信封封好以后,那贫穷而清洁的善良的老奶奶就道谢着告辞了。老人住得相当远,在普鲁巴拉内乡的入口,海岸边的一个小村落里,她一直还住着那所茅屋,她在那儿出生,在那里生养儿子,又在那儿抱孙子。 她穿过市区时,许多人向她招呼,她也频频地答礼。她是地方上最老的女人之一,是一个备受尊敬的勇敢家族的幸存者。 她虽穿着补得不能再补的破衣,但因异常的干净整齐,居然显得穿戴还不错。她总是披着班保尔地方那种褐色的小披肩,这算是她作客的盛装了,六十年来,她的大头巾上纱制的尖角就垂在这披肩上,这是她结婚时的披肩,从前是天蓝色的,儿子皮埃尔结婚时,她把它重新染过了,从那时起,她只在星期天才用一下,所以直到现在还看得过去。 她走起路来依然腰杆挺直,没有一点老态;尽管下巴确实有点向上翘,可是她的眼睛那么和善,侧面的线条那么清秀,人们不能不承认她还是很漂亮的。 她非常受人尊敬,单从人们对她的问候就可以看出这一点。 回家的路上,她打她的“恋人”门前经过,他是个细木匠,从前热烈地追求过她,现在已是八十岁的老人了,他总是坐在门口,而由那帮年轻人——他的儿子们——在工作台上创木头。人们说她当姑娘时不肯嫁他,后来当了寡妇仍不肯嫁给他,他始终感到难过;年纪一大,这种感情竟转化成一种半含恶意的、可笑的怨恨,他总是这么和她打招呼: *喂!美人,什么时候该给你‘量尺寸’哪?……” 她谢谢他,回答说不,她还不想请人做这身衣服呢。这老头儿稍显笨拙的玩笑里,说的是松木板做的衣裳,一切尘世的衣裳就以此告结束。 “好吧,你乐意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吧!可别客气啊,美人,你知道……” 他和她开这种玩笑已经有好几次了,今天她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因为她感到格外疲劳,格外被那无休止的劳作累垮了。她想到她亲爱的孙儿,她最后的一个亲人,从冰岛回来就要去服兵役了。五年哪!可能要去中国,还得打仗!到他回来的时候,谁知她还在不在人世呢?一想到这里她就异常难过……不,这可怜的老太太确实并不像她表面上那么快活,瞧她的脸可怕地痉挛着,好像要哭的样子。 很有可能,真的,很可能人家不久就会从她那儿把最后一个孙儿夺走……唉!她可能会孤苦伶仃地死去,连再见他一面都办不到……已经有人(她所认识的一些城里的绅士)多方设法把他留下,理由是有一个快要丧失劳动能力的穷苦的老祖母需要他奉养,可是没有成功。因为西尔维斯特的一个哥哥若望·莫昂是个逃兵,家里虽说从此不再提起他,但他毕竟在美洲的某个地方活着,就是他剥夺了小弟弟免服兵役的特殊照顾。而且还有人提起她享有水手寡妇的微薄年金,他们觉得她还不够穷呢。 她回到家里,为她失去的所有亲人,儿子和孙子们,作了很长时间的祷告;然后又怀着热烈的信仰为她的小西尔维斯特祈祷,她力图快些入睡,却又想起了松木板的衣裳,想到她已经这么老了,孙儿还要离开,她的心都揪紧了。 另一个女子,那年轻的姑娘,依然坐在窗前,凝视那反射在花岗岩墙壁上的落日的金色余辉,瞧着那黑色的燕子在天空中盘旋。班保尔总是那么死气沉沉,即使是星期天,即使在这漫长的五月之夜,也没有一个人来向年轻的姑娘们献殷勤,她们三三两两地散着步,怀念着远在冰岛的恋人。 “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写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情很激动,现在,这个名字再也不愿离开她了。 她像一位日阁千金,常常整晚坐在窗前。她的父亲不喜欢她和其他年龄相仿的、过去和她身分差不多的姑娘一起散步。再说,当他走出咖啡馆,和别的像他一样的老水手一道抽着烟斗散步时,他很乐意抬眼看见女儿在那所阔人的住宅里,在那嵌在花岗岩中的窗前,在一盆盆花的中间。 加沃家的孩子!……她情不自禁地瞧着海的那一边,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可以感觉到海就在近旁,就在这些小巷的尽头,水手们就沿着这些小巷走上坡来。她的思想奔向那永远吸引、迷惑而且吞没着人的辽阔世界;奔向那遥远的北极洋,盖尔默船长的玛丽号就在那儿航行着。 这加沃家的孩子是个多么古怪的小伙子呀!用一种既大胆又温柔的方式向她进攻以后,现在却逃走了,再也逮不着了。 …… 随后,在她漫长的沉思中,她又重温了去年返回布列塔尼时的情景。 十二月的一个早晨,经过一夜的旅行,从巴黎开来的列车,在雾气濛濛的、泛白的微明中,把她和父亲送到了甘岗,天气非常冷,黑夜正在隐退,这时她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印象:这古老的小城,过去她只在夏天才经过,此刻简直认不出来了。她在那儿有一种突然掉进乡下人所说的“往昔”——往日的遥远年代——的感觉、离开巴黎,竟是这样的寂静!这另一世界的人们的静静的生活列车,就这样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雾中行驶!这些幽暗的、阴湿发黑的花岗岩老式房屋,这残存的夜,这布列塔尼的所有事物——现在由于她爱着扬恩而让她觉得可爱的这一切,那天早上都显得忧伤凄凉。一些黎明即起的主妇已经打开大门,她经过的时候,瞥见室内古旧的陈设和巨大的壁炉,刚起床的老奶奶裹着头巾,神态安详地坐在炉边。天稍亮的时候,她去教堂作祷告,那雄伟的大殿在她看来是多么阴暗和庞大啊,它那粗大的柱子,柱基已因年代久远而损坏,它那墓穴般的、陈腐的硝石气味,和巴黎的教堂是多么不同!圆柱后面一个幽深的角落燃有一支蜡烛,一个女人跪在烛前,无疑在许什么心愿;微弱的火焰在穹隆里轮廓不明的空间内几乎完全没有亮光,……她突然重新体验到一种自己已经忘怀的感觉:在她很小的时候,当人们带她到班保尔教堂作冬天第一次早祷时感受到的那种恐惧和凄凉。 这巴黎,她当然不留恋,虽说那儿有许许多多美丽有趣的东西。首先,她在那儿感到受约束,因为她血管里有着航海者的血液。其次,她在那儿觉得自己是个外来的陌生人。巴黎的女子,一个个都体态纤瘦,腰肢束成不自然的曲线,她们走起路来有一种特殊的姿势,很善于在撑着鲸骨的紧身褡里扭来摆去;而她是太有头脑了,绝不会试图模仿这类举动。她戴着每年从班保尔定做的头巾在巴黎街上行走,颇有些不自在;可是她没有意识到,人们之所以频频地回头看她,是因为她长得实在可爱极了。 在这些巴黎女子中,有一些固然具有某种高雅风度,使她颇受吸引,但她知道这类人难于接近。其他的一些,阶层较低,可能愿意与她交往,她又不屑与她们为伍,倨傲地避开了她们。因此她在那儿没有什么朋友,除了她那忙忙碌碌、经常不在家的父亲,她几乎和任何人都不来往。所以她毫不留恋那离乡背井的、孤独的生活。 尽管如此,她回来的那一天,看见冬天的布列塔尼竟如此荒凉,仍然大吃了一惊。想到还要坐四、五个小时的马车,更深地钻进这个平淡乏味的地带才能到达班保尔,她不禁心情抑郁,烦躁不安起来。 这是个阴天,整个下午,她和父亲乘着一辆又小又破、四面透风的驿车旅行,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在沐着雾气凝成的小水珠的树木的撞憧怪影下,经过了一些凄凉的村庄。不一会他们就得点灯了,什么也看不见了。两道孟加拉焰火似的发绿的光,好像在马匹前方的两侧奔跑,这是两盏前灯投射在路旁无尽的绿篱上的光,为什么十二月里突然有这么绿的树木?她起初很惊讶,俯身想看个明白,随后她似乎认出而且忆起这是荆豆,是生长在悬崖和小径上的海滨的常绿荆豆,它在班保尔地区是从来不会黄萎的。就在这时刮起了一阵较温暖的风,她于是相信自己认出了,感觉到了海…… 这条路快到尽头的时候,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她兴奋而且愉快起来: “瞧,既然是冬天,这次我要看到那些漂亮的冰岛渔夫了。” 十二月份,他们应当都在的,兄弟、未婚夫、情人、亲友,每次她回来度夏时,她那些大大小小的朋友晚上散步时谈得那么多的人们,全都该回来了。她一心想着这些,双脚一动不动,竟在马车里冻僵了…… 确实,她看见了他们,现在她的心已被他们当中的一个占有了。 四 她第一次看见他,那位扬恩,是在她到达的第二天,“冰岛人的朝圣节”庆典上,这天是十二月八日,是渔夫们的保护神圣母传喜讯的日子。行列刚刚通过,阴沉沉的街道上还悬着白布,上面钉有常春藤、冬青和一些冬季的花草树叶。 在这惨淡的天空下举行的朝圣节,快乐也是沉重和略显野蛮的。这种没有喜悦的快乐,主要来自对危险的藐视和挑战态度,也来自体力的健壮和酒精的刺激;而在这快乐之上,却比别处更不加掩饰地笼罩着普遍的死的威胁。 教堂的钟声,教士们的唱诗声,小酒店里传出的单调俚俗的小调,水手们古老的催眠曲,来自大海、来自渺茫之乡、来自太古时代沉沉黑夜里的古老的悲歌,在班保尔形成一片喧哗。成群的水手互挽着胳膊,在街上踉踉跄跄地走着,一则因为在船上摇晃惯了,二则因为开始有些醉意,在海上度过了长期的禁欲生活,他们边走边向女人们投去分外热烈的目光。一群群姑娘,头戴修女式的白色头巾,未得紧紧的美丽胸脯微微颤动着,漂亮的眼睛里满含着整个夏天的欲望。古老的花岗岩房屋包藏着人世的躜动纷扰,陈旧的屋顶讲述着多少个世纪以来它们和风、雨、迷雾及大海掷给它们的一切之间的搏斗,讲述着在它们荫庇之下发生的种种热情故事以及往日的勇敢冒险和爱情奇遇。 宗教的感情,往昔的印象,带着对古代祭礼的尊崇,对白壁无暇的保护神圣处女的象征的尊崇,笼罩在这一切之上。在小酒店旁边,台阶上落满树叶的教堂敞开了阴森的大门,门内香烟缭绕,黑暗中烛光闪烁,在穹壁上,到处挂着水手们的供品。在多情的少女们身旁,那些失踪的水手们的未婚妻,那些遇难者的寡妇,披着长长的黑纱,戴着光滑的小头巾,从死者的祭堂走出来,眼睛低垂,默默地在人世的嘈杂声中穿过,好像在预告着死亡。而那近在咫尺的海,永远是这强壮有力的一代代人的伟大养育者和吞噬者的海,也在骚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参加着这节日盛会。 从这一切事物的总体上,歌特获得了一个混乱的印象。她很兴奋,而且欢笑着,但内心却十分苦楚,想到这个地方又成为她永久的住处,她便闷闷不乐。在广场上,有一些游艺项目和杂耍,她和女友们一道溜达着,她们把左右那些班保尔或普鲁巴拉内的年轻男子的名字告诉她。一群冰岛人停在民歌歌手们面前,背朝着她们,其中一个身材像巨人般高大,肩膀也出奇地宽,一开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假思索地,甚至略带嘲讽地说: “这人好大的块头!” 言下之意似乎是: “谁要是嫁给这么一个阔肩的丈夫,生活里该多不便啊!” 他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便回过头来,把她从头到脚迅速地打量了一遍,那眼光似乎在说: “这戴着班保尔头巾的姑娘是谁?风度这么高雅,我从来没见过她呀!” 随后,由于礼貌的关系,他赶紧垂下眼睛,重又显出专心听唱歌的样子,只让人看见他脑袋上相当长的,在后颈根鬈曲得十分厉害的黑发。 她曾经无拘无束地打听过其他许多人的姓名,却没敢探听这个人的。这依稀难辨的漂亮侧面,这高傲而略显剽悍的目光,这稍带黄褐色的栗色眸子,在眼白发蓝的眼睛里灵活地转动着,所有这一切都给了她深刻的印象,而且使她胆怯起来。 这恰是“加沃家的孩子”,西尔维斯特的大朋友,她在莫昂家早就听说过了。朝圣节这天晚上,西尔维斯特和他手挽手在街上走着,正好遇上她和她父亲,于是他们停下来彼此问候。 ……小西尔维斯特在她面前很快就恢复了兄弟的姿态。由于他们是亲戚关系,便仍然用亲昵的口吻谈话。不错,在这已经长了黑胡须的十七岁的大男孩面前,她一开始有些犹豫,但他那和善的孩童般的眼睛是如此温柔,完全和过去一样,她很快就觉得似乎从来没有和他离开过似的。他到班保尔来的时候,她便留他吃晚饭;这种事无关紧要,他因为自己家里饮食不很好,在她这儿便津津有味地吃着…… 说实在的,在这撒满绿色树枝的灰色小街的拐角,扬恩第一次被介绍给她时,对她的态度是不怎么殷勤的,他只是以一种近乎腼腆然而十分高贵的姿态向她脱了脱帽,又用他那同样迅速的目光把她打量了一遍,然后把眼睛转向另一边,显出不高兴遇见她,而且急于要走开的样子。祭祀行列通过时,起了一阵强劲的西风,把黄杨树枝撒了满地,又在空中抛下了一幅灰黑的帐幔,……歌特,在她回忆的沉思中又清楚地看到了这一切:朝圣节结束时阴沉的黄昏;被风卷得沿街飞舞的钉着花草的白布;成群的喧闹着的冰岛汉子,这些和风、和暴风雨周旋惯了的人,看见天快下。雨了,便唱着歌钻进酒店里去;特别是那个大小伙子,站在她面前,扭过头,因为遇见她而满脸不高兴和心烦意乱的样子,……从那时到现在,在她身上起了多么深刻的变化啊! 那节日结尾时的喧闹和现在的宁静是多么不同!同样是这个班保尔,今夜是多么的沉静和空虚!这五月的温暖而漫长的黄昏,使她独自守在窗前,情思脉脉,沉入遐想。…… 五 他们第二次相见,是在别人的婚礼上。这加沃家的孩子被指定和她配对作傧相。起初她想象这事会不大愉快:和这小伙子一道列队在街上走,所有的人都会因他的高身材而注意他们,何况他还很可能一路上找不出一句话来对她讲!……再说,这人一副孤傲的气派,真让她望而生畏。 到了约定的时间,所有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准备整队出发,只有扬恩没有露面。时间过了,他还是没来,人们已经在说不要等了。这时她才发现,她只是为他一人才梳妆打扮的;和其他任何青年人在一起,这庆祝,这舞会,对她都会平淡乏味、毫无乐趣…… 最后,他终于来了,也穿得漂漂亮亮,他毫不局促地向新娘的亲属道歉。他说,一些意想不到的巨大鱼群,当晚将从欧里尼洋面通过,英国方面已经发出通告;于是普鲁巴拉内所有的船只立即准备待发。各个村子都闹腾起来,女人们到酒店去找她们的丈夫,催他们快跑;她们自己也东跑西颠,帮着扯篷,开船;总之,这在当地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战斗准备”。 他在围绕着他的人们中间神态非常自如地讲述着,夹带着一些自己独有的手势,灵活地转动着眼珠,他面带动人的微笑,露出闪亮的白牙。为了更好地表达启航的匆忙,他在语句中不时带出一声小小的、拉长的“嗬!”——这是水手们模仿风的吼声来表现迅速的一种呼叫,十分滑稽。他说他不得不赶快找一个替手,而且设法取得冬季雇用他的船老板的同意,这样一来就迟到了;因为不愿意错过这次婚礼,他失去了他在这次捕鱼中的全份利益。 听他说话的渔夫们,对这些原因是完全理解的,谁也没想到要责怪他;人们都知道,生活中的一切,多多少少要和海上意料不到的事相关联,多多少少要服从天时的变化和鱼群的神秘迁移。在场的其他冰岛人只是遗憾没早些听到消息,好和普鲁巴拉内的渔民一样,去打捞这从洋面经过的财富。 现在已经太晚了,算了吧,只好把手臂交给姑娘们了。提琴手已经开始在门外奏起音乐,他们于是高高兴兴地上了路。 起初,他只是对她讲些没有意义的殷勤话,就像人们在婚宴上对不太熟悉的姑娘们讲的那种。在这一对对傧相中,只有他们这一对是彼此陌生的,其他全是表兄妹和尚未结婚的情人。其中有几对只是没有举行婚礼罢了,因为,在班保尔地方,人们从冰岛回来的期间,爱情总是进展得很快的。(不过他们都是诚实人,随后总归要结婚的。) 但是,在晚上跳舞的时候,他们俩的谈话又回到这次鱼汛上,他忽然注视着她的双眼,说出这样一句出人意料的话: “在班保尔只有你一个人,甚至在世界上也只有你一个人,才能使我放弃这次出航;若是别的任何一个姑娘,我是决不会错过这次捕鱼的机会的,歌特小姐……” 这渔夫敢于对她,对多少像位王后一般来到这舞会上的她,说出这样的话,起初使她颇为吃惊,随后却美滋滋地十分高兴,她终于回答道: “谢谢你,扬恩先生,我也是宁愿和你而不愿和别人在一起。” 全部情况就是如此。但是从这时起一直到舞会结束,他们开始用另外一种方式交谈,声音更低,也更温柔…… 大家随着提琴跳着老式的舞蹈,和几乎总是同样的舞伴在一起。当他出于礼貌和其他姑娘跳过以后再来邀请她时,他们便交换一种老友重逢时的微笑,而且继续进行他们刚才的十分亲密的谈话。扬恩以一种天真朴实的态度讲述他的捕鱼生涯,他的辛劳,他的收入,他的父母过去为养育十四个小加沃所遇到的困难,——他是他们的长子——现在,他们总算宽裕一些了,特别因为他父亲在英法海峡找到了一只漂流的难船,政府把这只船售出后,分给他父亲一万法郎,这笔钱使他们得以在原有的住房上加盖一层楼房。他们家在普鲁巴拉内的最高处,在陆地的尽头,在波尔—爱旺村,俯临英法海峡,风景十分优美。 “这冰岛的职业,”他说,“是十分艰苦的呢。二月初就出发,驶向一个那么寒冷、那么阴沉的地带,海面又是那样的凶险、不平静……” ……所有他们在舞会上的谈话,对于田特都像昨天的事情一样记忆犹新,她瞧着五月的夜幕在班保尔降落,一面在头脑中慢慢地重温那次谈话的情景。如果他根本不想结婚,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生活细节,而她也多少像个未婚妻似地听着;殊知他并不像个喜欢把自己的私事告诉一切人的平庸男子啊…… “……不过这仍是一个相当好的职业呢,”他说,“我呀,我是不会改行的。干这行每年能挣八百法郎,有时候还挣到一千二百法郎,我回来领到这笔款就交给我母亲。” “你都交给母亲吗,扬恩先生?” “是呀,总是全都交给她。在我们这儿,冰岛人都习惯这样,歌特小姐。(他说这话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而且十分自然的事情。)因此,我呀,你也许不信,我几乎从来身无分文。每逢星期天,在我来班保尔的时候,母亲才给我一点零花钱。别的事也都一样。我穿的这件新衣是我父亲今年给我添置的,没有这件衣服我绝不会来参加婚礼;嗯,肯定的,穿着去年的旧衣服,我绝不会来把手臂献给你……” 她因为看惯了巴黎人的装束,扬恩的新衣在她看来可能并不太优雅,上衣太短,露出背心的敞胸式样也有点过时了;但是套在这衣服里的身躯却漂亮得无懈可击,而且跳起舞来是十分的气派。 每次他对她讲述什么,他就微笑着注视她的双眼,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当他对她谈出这一切,让她知道他并不富有时,他的眼光是何等的善良和诚实啊! 她也一直正面瞧着他,对他微笑。她很少回答,可是全神贯注地听着,而且越来越感到惊异,受他吸引。他是怎样的一种混合体啊!既有粗野生硬的举止,又有惹人爱怜的孩子气。他的嗓音低沉,和别人说话时,显得生硬而果断,和她谈话时,却变得越来越清新、柔和;只是对她一人,他才会让自己的声音极为温柔地颤动,像弦乐奏出的朦胧的低音。 这个风度潇洒、表情强悍的大小伙子,在家里居然被人当小孩看待,自己还觉得理所当然,这是件多么奇怪而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跑过那么多地方,有过那么多的奇遇,经历过那么多的危险,可是在父母面前还保持着这种恭顺的绝对的服从。 她把他和别人作比较,和三、四个巴黎的浮华少年,几个为了她的钱而追求过她、向她表示过爱慕的小职员和平庸文人之类作比较,觉得他是她所认识的男人中最优秀的,同时也是最漂亮的。 为了使自己和他距离更近,她告诉他,她的家也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么宽裕;她的父亲以前也是冰岛渔民,因此至今在冰岛人中还很受尊敬;她说自己还记得小时候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就在她可怜的妈妈死去以后…… ……啊!这舞会之夜,在她一生中唯一甜蜜的、也是决定性的一夜。那一夜可以说已经十分遥远,既然那是在十二月,而今却已是五月了。所有那些漂亮的男舞伴,现在都在那边捕鱼,分散在冰岛海面上。——正当布列塔尼的土地静静地罩上夜幕的时候,他们在那无边的孤寂中,在苍白的阳光下,却看得清清楚楚。 歌特依旧呆在窗口。随着夜的降临,几乎被古老的房屋从四面八方封闭起来的班保尔广场显得愈来愈凄凉,到处听不到一点声响。房屋的上空,仍然透着微明,似乎愈来愈深邃,升高,渐渐远离了地面的景物。此刻,在这黄昏时分,这些景物全都连成了一片,成为一幅山墙和古老屋顶的黑色剪影。不时地,一扇门或一扇窗关上了;某个老水手跌跌撞撞地从小酒店出来,朝阴暗的小巷走去;或者几个溜达得晚了的女孩子,捧着五月的鲜花回来,其中一个认识歌特,便向她道着晚安,把一束山楂花朝她高高举起,仿佛要让她嗅嗅花的香气;在这半透明的夜色中,她还可以依稀看见这白色小花的细巧花束。此外,有一种温馨的香味从花园和院落升上来,这是爬在花岗岩墙壁上的忍冬开花的香气,还有从港口飘来的淡淡的海藻的气味。一些晚归的蝙蝠在空中掠过,无声地飞翔着,像是梦中的动物。 歌特在这窗口不知度过了多少个夜晚,她凝视着这忧伤的广场,思念着已经出发的冰岛人,而且总是在回忆那次舞会…… 婚礼接近尾声时,天气非常热,许多跳华尔兹的人开始头晕了。她想起他曾和别的一些女人,一些多多少少和他有过爱情关系的姑娘或女人跳舞,她想起他回答她们的呼唤时那种轻蔑的高傲态度……他对待她们是怎样的不同呀!…… 他是一个可爱的舞伴,身体挺直得像一棵成材的大橡树,旋转时脑袋微微后仰,风度既轻松又高贵。他那鬈曲的棕色头发,稍有一些披在前额上,随着跳舞时带起的风飘动着;当他俯身将她挽得更稳,好跳快速华尔兹时,个子也相当高的歌特感觉到他的头发擦着了她的头巾。 他不时将他的小妹妹玛丽和西尔维斯特指给她看,那未婚的一对正在一起跳舞。看见他们两个那么年轻,两人在一起时那么克制,彼此恭恭敬敬,满脸羞怯地、低声说着一些无疑十分美妙的事情,他不禁和善地笑了。当然,他也不会容许他们有别种姿态;尽管他已经变得很老练很大胆,但是,看见他们那么天真,仍然觉得十分高兴;他和歌特交换着亲密的会心的微笑,好像在说:“看看我们这两个小弟弟小妹妹,他们是多么可爱又可笑啊!” 夜将尽时,人们频频地抱吻,表兄妹、未婚的情人之间的吻,尽管是当众嘴对嘴地吻着,却仍然保持着一种坦率、诚实的仪态。他当然没有吻她,对梅维尔先生的女儿是不能这么做的;他可能只是在最后的华尔兹舞中将她搂得稍微紧一点罢了,她呢,对他完全信赖,一点也不抵抗,相反却心甘情愿地靠在他身上,在这使她整个身心都被他吸引过去的、急骤的、深沉的、美妙的晕眩中,她那二十岁少女的感官绝不是无动于衷的,但首先是她的心在开始骚动。 “你看见那个不知害臊的姑娘了吗?她是怎样地盯着他瞧啊!”两、三个漂亮姑娘在议论,她们的眼睛在金黄色或黑色的睫毛下贞洁地低垂着,而她们在那些男舞伴中,却每人至少有一、两个情人。她的确老在瞧他,但她有她的理由,因为在她的生活中,他是第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引起她注意的青年男子。 早上分手的时候,当所有的人都在寒冷的曙光中四散走开的时候,他们以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道别,好像是两个第二天又要会面的未婚情人。她和父亲一道穿过这个广场回家时,丝毫没有倦意,只觉得又轻盈又快活,她高高兴兴地呼吸着,甚至爱上了这户外的寒雾,这惨淡的黎明。一切都使她感到美妙和甜蜜。 ……五月的夜早已降临,所有的窗户都随着窗框的声响关上了。歌特还呆在那儿,让她的窗子敞开着。稀稀落落的最后几个行人,还能在黑夜中辨认出她的白头巾的模样,他们想必会说:“那个姑娘,一定是在思念她的恋人啦。”这是真的,她确实在想他,带着一种想哭的心情在想他;她小小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断地绷开那鲜艳的嘴唇下面的皱折。她的眼睛凝视着黑夜,却没有瞧任何具体的东西…… ……但是,这次舞会以后,为什么他再也不来了呢?他起了什么变化呢?偶然遇见的时候,他总是一副想逃开的样子,把他那总是转动得很迅速的目光转向一边。 她常常和西尔维斯特谈起这事,他也觉得不可理解。 “不过,歌特,只要你爸爸同意,你该嫁的还是他呢,”他说,“因为这一带你再也找不出比得上他的人了。首先,我告诉你,他是很规矩老实的,尽管表面上看不出来;他喝醉酒的时候很少。他有时有点执拗,其实十分温柔。不,你不知道他心眼有多好。而且他是怎样的一个水手啊,每个渔季,船长们都争着雇他……” 她爸爸的同意么,她是有把握的,因为她想干的事,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障碍。他不富有,这个她根本不在意,首先,像他那样的水手,只要花点钱让他去学习六个月的航海课,就可以成为一名船长,而所有的船主都会乐于把船交给他的。 他的个子太大,这也没什么关系;过分强壮,在女子身上可能是缺点,而对于男人却丝毫不会有损于他的美。 此外,她还不露痕迹地在当地那些知道所有爱情故事的姑娘们中间打听过,谁也没听说他对谁有过什么诺言;不管是在雷查德里欧还是在班保尔,他和那些爱慕他的美人们周旋,总是保持一定距离,并没显出和谁更加亲近的样子。 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已经很晚了,她看见他在她窗下经过,还紧紧地挽着一个名叫贞妮·加洛芙的女人,这女人当然很漂亮,只是名声极坏。这件事,使她十分痛苦。 人家还告诉她,他性格非常暴躁;一天晚上,他喝醉了,在班保尔的一家咖啡馆,渔夫们正在那儿饮酒作乐,因为人家不给他开门,他便将一张巨大的大理石桌向那扇门掷去。 所有这些,她都原谅了他:谁都知道,水手们发起怒来有时候会作出何等样的事情……但是,如果他的心地是好的,为什么当她什么想法也没有的时候,他来接近她,而后又撇开她;他有什么必要含着看上去那么坦率动人的微笑整晚地注视她,像对待未婚妻似的用温柔的声音向她讲知心话?现在她已经不能再受别人,不能改变主意了。从前,就在这个地方,当她完全是个孩子的时候,人家呵责她是个坏小孩时,总说没见过脾气有她那么犟的;至今她还是这样。虽然她现在成了一位美丽的小姐,而且未经训练就具有了一种略显严肃、高傲的风度,其实她的本性还是没变。 这次舞会以后,去年冬天就在期待与他相见的心情中度过,而他却直到动身去冰岛也没有来向她告别一声。现在他不在这儿了,对于她也就等于一切都不存在。缓慢的时间似乎步履艰难地爬行着,——爬向渔夫们返航的秋天,她已经盘算好,到那时一定要把事情弄个明白,也好有个了结…… 市政厅的时钟正敲十一点,——在这春季宁静的夜晚,钟声显得格外嘹亮。 在班保尔,十一点就算很晚了;歌特于是关上窗子,点燃了灯,准备睡觉…… 这事在扬恩,很可能只是由于有点怪僻;或者,也由于他有点骄傲,他是因为觉得她太有钱,而害怕遭到拒绝吗?……她曾经想直截了当去问他;但是西尔维斯特觉得这样做不合适,一个女孩子显得这么大胆总是不太好的。在班保尔,已经有人在批评她的神情和装束了…… ……她像一个正在做梦的女孩子一样,心不在焉地慢慢脱去衣服:首先摘掉她的细纱头巾,接着是她按城里式样做的紧贴腰身的雅致的长裙,她把它们随便扔在一张椅子上。 然后再解她那阔小姐用的长紧身,因这紧身使她具有巴黎人的身段,引起了一些人的议论。她的身体一旦自由,就显得更加完美了;因为不再受束缚,不再被裤袜捆得过分细瘦,她又恢复了那种丰满柔和的自然线条,像那些大理石雕像一样;她的动作改变着这些线条的状貌,而她的每一个姿势都是十分优雅动人的。 在这深夜里,小小的油灯孤零零地燃烧着,有点神秘地照亮了她的肩膀和胸脯、她的还没有被任何人看到的可爱的形体,既然扬恩不愿意要她,这美丽的身体将不会为任何人所有,而会不经观赏就逐渐枯萎。 她知道自己脸蛋漂亮,但对自己的形体美却没怎么意识到。再说,在布列塔尼地区,冰岛渔民家的女孩子一般都具有这种类型的美,人们也就不太注意,甚至她们当中最不规矩的女孩,也不会向人炫耀这一点,而且羞于让人看见她们的身体。正是城里那些高雅之士才对这个给予极大的重视,要模塑或描绘下来。 她着手解开盘在耳后的螺状发髻,两条辫子便像两条沉甸甸的蛇一般落下来垂在背上。她又将它们像冠冕一样挽在头顶,——这样对睡觉比较适宜——于是,从侧面看去,她很像一个罗马处女。 这时她的手臂仍然举着,一面咬着嘴唇,一面继续用手指玩弄金色的发辫,好像一个孩子一面摆弄什么玩具,一面想着别的;后来,她又让它们垂落下来,为着消遣很快地把它们拆开、抖散,不一会她就让头发一直盖到腰部,像个森林里的仙女。 随后,睡意终于来了,尽管为爱情所苦恼,想要哭泣,她还是一下子跳上床,把脸埋藏在像帐幔一样铺开的、丝一般的头发里。 莫昂奶奶在自己普鲁巴拉内的茅屋里,在人生另一个更黑暗的斜坡上,也终于入睡了,她带着老年人冷瑟瑟的困倦,想着她的小孙儿和死亡。 在这同一时刻,在玛丽号上,在这晚很不平静的博雷阿勒海面上,扬恩和西尔维斯特,这两个被思念的人,一面唱着歌,一面在无穷尽的白昼的光亮下快活地钓着鱼。 六 …… 约一个月以后,——六月。 在冰岛一带,出现了被水手们称作“白色宁静”的那种稀有的天气;也就是说,空气纹丝不动,好像所有的风都吹尽了,终止了。 天空蒙着一幅巨大的白幕,接近水平线的部位,渐渐发暗,变成了铅灰色,像锡一样毫无光彩。水平线之下,死气沉沉的海水射出刺眼的、苍白的寒光。 这一次,是波纹,是变幻不定的波纹在海面嬉戏;一些轻飘飘的圆环,像对着镜子呵气呵出来的。整个闪光的水面好像笼罩了一张构图模糊的大网,上面的图案自行组合,又自行毁坏:转瞬即逝,霎时无影无踪。 是无尽的黄昏还是无尽的清晨,谁也说不清。太阳已经不再表示时刻,它总是呆在那儿,主宰着这些停滞不动的事物的光辉,它自己也不过是一个圆环,几乎没有边沿,随着模糊不清的光晕,一直扩大到无限。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并排坐着,一面钓鱼,一面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永远也唱不完的歌,他们因这歇的单调觉得有趣,便以孩子气的滑稽模样互相睨视而笑,同时没完没了地唱着这歌的叠句,而且每次都要增添一点新的劲头。在含着盐分的新鲜空气中,他们的脸蛋红扑扑的;他们所呼吸的空气,纯净而且给人以活力,他们竭尽全部气力和生命,深深地把这空气吸进胸膛。 然而,在他们周围,却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是一个死去的或压根不曾创造出来的世界的景象;光,没有丝毫热力,一切事物都凝然不动,好似在这幽灵的巨眼般的太阳注视下永远僵冷了一样。 玛丽号在辽阔的海面上投下了一条暮色般的长长的阴影,在这反射着天空的平滑的白色水面上,显得像是绿色;阴影覆盖住的这部分海面没有反光,清澈得可以看见水下的事物:无数的鱼群,数也数不清,全都一样,静静地朝同一方向滑去,仿佛它们无止无休的旅行有它的既定目标。这是鲟鱼的集体行动,它们列队顺着同一方向行进,像是一道道灰色的影线,不断地、迅速地颤动着,给这一片沉寂的生命带来了流动的感觉。有时候,尾巴突然一摆,全体都同时翻身,露出银光闪闪的肚腹;尾巴再一摆,同样的翻身,借助缓缓的波浪遍及整个鱼群,恰如成千上万的刀片在水的两边各投出一道小小的闪光。 太阳已经很低,还在继续下沉,这显然是傍晚了。太阳愈是向与海衔接的铅灰色层降落,就愈是发黄,它的圆环就愈清楚、愈实在。人们可以用眼睛盯着它,就像盯着月亮一样。 但它依旧照耀着,好像就在相去不远的空间,仿佛只要乘船到水平线的尽头,就能与这浮游在离水面不过数米的空气中的哀伤的巨球相遇。 捕鱼的速度相当快,瞧着那静止的海水,可以清楚地看见事情的进展:鲟鱼以贪馋的动作来咬钓钩,感到被扎了一下,便摇了摇,好像要让嘴更牢靠地挂在钓上。渔夫们连续不断地用两手迅速提起钩丝,把鱼扔给那个将鱼开膛弄平的人。 班保尔的渔船散布在这平静如镜的海面,给这一片荒寂带来了生气。这里,那里,可以远远看见一张张小小的船帆,徒具形式地悬挂着,因为根本没有风;在水平线灰暗的背景上,雪白的船帆映衬得十分清晰。 这一天,冰岛的渔业像是一种安宁而且轻而易举的职业,一种小姐的职业……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他们唱着,这两个大孩子。 对于自己生得漂亮和神态高贵这一点,扬恩向来不大留意,而且,他只是和西尔维斯特在一起时才像个孩子,只是和他在一起时才唱歌和玩乐;反之,和别人在一起时,他却沉默寡言,甚至显得骄傲和阴沉;可是当旁人有求于他时,他又很好说话,只要不惹恼他,他总是和善而且乐于助人的。 他们唱着这支歌,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另两个人在唱另一支歌,另一支同样以朦胧的睡意、健康和淡淡的哀愁谱成的简单曲调。 时间悄然流逝,他们并不感到厌倦。 下面,在船舱里,铁炉中总是生着火,舱口一直关闭着、好让那些要睡觉的人感觉是在夜里。他们睡觉时只需要极少的空气,而那些城里长大的、不那么强壮的人所需要的空气则多得多。他们深厚的肺脏既然整天吸满了无穷尽的空气,睡觉时也一并睡着了,几乎不再动弹。他们可以像野兽一样,蜷缩在无论什么样的小洞里。 换班以后,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睡觉就可以什么时候睡觉,在这持久的光亮中,时辰已无关紧要。他们总是睡得很好,宁静无梦,整个身心都得到休息。 他们偶尔也想到女人,睡觉时便不大安稳,他们睁大了眼睛捉摸着六星期以后捕鱼即将结束,他们不久将有新的情人,或重新占有已经相爱的旧情人。 但这种情况是很少的;他们更多的是以忠诚的态度想念她们:他们忆起妻子、未婚妻、姐妹、双亲……因为已经习惯于禁欲,在很长的阶段内,感官也都沉睡了…… ……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此刻他们凝视着灰色天际深处某种依稀难辨的东西。一缕细烟从水中袅袅上升,带着另一种比天空颜色稍稍深一点的灰色,像一条极细极细的尾巴。以他们训练有素的善于探测深度的眼睛,很快就看出那是什么东西: “一艘汽艇,那边!” “我想,”船长瞧着它说,“我想这是政府的船,是巡洋舰来这儿巡逻…… 这缕轻烟给渔夫们带来了法国的信息,其中有一封由漂亮少女代笔的老祖母的来信。 船慢慢靠近了,不一会就看见了它黑色的外壳,这确是一艘巡洋舰,是到西部峡湾来巡逻的。 与此同时,一阵寒气逼人的微风,开始在静止的水面的某些地方吹起波纹,在它光亮的镜面上绘出蓝绿色的图案,或拖长成条状,或张开如扇形,或枝枝桠桠化作珊瑚的模样;这些变化都带着轻微的响声极快地完成,似乎是一种觉醒的信号,预示这无边的麻木状态即将结束。天空揭开了它的帷幕,变得明朗起来;云雾重新降落在水平线上,聚集成一堆堆灰色的棉状物,像是环绕着海的柔软的围墙。将渔夫们夹在当中的两面无边无际的镜子——一个在上,一个在下——重又显得深邃清澈,好像拭去了那使它黯淡的水气。天色变了,但是以一种不妙的迅速的方式在变着。 所有在这片海域转悠的法国渔船,布列塔尼的,诺曼底的,布洛涅的,敦刻尔克的,都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它们像鸟雀一般闻声而至,集合在巡洋舰的后面;其中甚至还有从水平线的某些空隙中钻出来的,到处都出现了它们发灰的小小翅翼,遍布在这苍白荒凉的海面上。 它们不再慢慢漂流,而是趁着新起的清风,张满船帆,箭一般地行驶过来。 冰岛还相当远,却已看得见了,它仿佛也和那些渔船一样,想向巡洋舰靠拢。它愈来愈清晰地暴露出它那光秃秃的石头高山,——这些山岩从来只有一侧的下部在明处,似乎躲藏着不愿露面似的。它甚至延伸出去和另一个颜色相仿,却又逐渐加深的冰岛相连接。但这是一种幻象,这山岭更加巍峨的另一个冰岛,其实只是水气的凝聚。总是低低的、懒洋洋的太阳,无力升到景物的上空,便透过这幻岛显现出来,它透现得那么清晰,竟像是处在幻岛前面似的。这对肉眼说来简直是一种无法理解的现象。太阳已经没有光晕,它那圆盘又有了鲜明的轮廓,它仿佛更像一个可怜的、垂死的黄色星球,犹疑不定地停在那儿,在一片混饨之中…… 巡洋舰抛锚了,此刻被冰岛渔船团团包围着,从每一条船上都放下一些核桃壳似的小艇,把一些胡须老长、穿着粗劣的鲁莽汉子送到巡洋舰上。 他们有点像孩子似的,人人都有点要求,为一些小小的伤痛要药啦,修补点什么啦,食品啦,信件啦。 还有一些由于犯了过失彼船长送来钉上镣铐的;因为都是为政府服役,他们觉得这些事都很自然。当巡洋舰上狭窄的下层甲板被四、五个躺倒的钉了脚镣的大孩子占满时,给他们钉镣铐的老船员便对他们说:“侧着躺吧,孩子们,好让人走得过去呀。”他们微笑着,温顺地照办了。 这一次,有许多捎给冰岛人的信件,其中两封由玛丽号船长盖尔默转交,一封给扬恩·加沃,第二封给西尔维斯特·莫昂(这封信是由丹麦转雷克亚未克,在那儿交给巡洋舰的)。 邮务员掏空了帆布口袋,把信件分发给他们,他宣读信封上的地址常常颇为吃力,因为并不都是由书法熟练的手写出来的。 于是船长说道: “快些,快些,气压在下降了。” 他看见海上划来这么些核桃壳似的小艇,在这不太安全的地带聚集了这么多渔夫,感到有点不耐烦。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总是一块儿读信的。 这一次,是在午夜的阳光之下,那太阳总是带着死去的星球的神情,从水平线的高处照射着他们。 他们两人躲在甲板的一角,互相用胳膊勾着肩坐着,慢慢地读着信,仿佛是为了更深切地体会信中所谈家乡的事情。 在扬恩的信里,西尔维斯特知道了他的小未婚妻玛丽·加沃的消息;在西尔维斯特的信里,扬恩读到了老祖母讲的滑稽故事——没有什么比这些故事更能娱乐离家的亲人了,还有与他有关的最后一行:“替我向加沃家的孩子问好。” 读完了信,西尔维斯特胆怯地把自己那封信指给他的大朋友看,想要他赞赏那一笔好字: “瞧啊,好漂亮的字体,是不是,扬恩?” 可是扬恩十分清楚这是哪一位少女的手笔,便晃晃肩膀转过头去,似乎要表明这位歌特终于使他厌烦了。 于是西尔维斯特小心翼翼地折起了那封可怜的受蔑视的信,重新把它放进信封,贴胸藏在毛衣里,十分忧伤地想道: “肯定的,他们不会结婚……但是他究竟为什么对她这样反感呢?”…… 巡洋舰上的钟敲半夜十二点了。他们还坐在那儿,像做梦一样,思念着故乡、远离的亲人和千百种事情…… 这时候,稍稍把自己的边缘浸在水里的、永恒的太阳,又开始慢慢上升了。 这就是早晨…… [book_title]第二部 一 冰岛的太阳从颜色到状貌都变了,它以一个不祥的早晨开始了这新的一天。它完全卸去面幕,射出了光柱般的穿透天空的强烈光线,预示坏天气即将来临。 近来天气实在太好,是该结束了。微风吹动密集的船只,仿佛感到需要将它们吹散,将它们逐出海面;这些船于是像溃败的军队一样开始四散奔逃,——单凭这天空表明的威胁(这是绝不会弄错的),就足以使它们逃散了。 风越来越大,人和船都颤动起来。 浪还不大,但已开始一浪逐一浪,推涌堆叠,起初白色的泡沫像大理石花纹般在水面铺展,随后,伴着轻微的噼啪声,冒出一阵阵水气,好像在火上煎炒一样,所有这些刺耳的声音都与时俱增着。 大家再也顾不上钓鱼,只是忙着驾驶。钓丝早就收起来了。他们全都急于把船驶开,——有的想到海湾找避风港,便力图及时赶去;另一些却宁愿绕过冰岛南端,到达广阔的洋面,认为面对自由的空间,顺风行船更为安全。他们彼此还能依稀看见,在浪涛四处,这儿那儿,到处冒出一些船帆,一些湿漉漉的、疲惫的、正在逃窜的可怜的小东西,——然而它们依然挺立着,活像孩子们玩的吹倒了又立起来的木髓不倒翁。 巨大的带状云层聚集在西方地平线上,看上去颇像岛屿,现在云层从上面崩裂,散乱的云块便在空中奔腾。这云仿佛无穷无尽,风将它展开、拉长、延伸,从中抽出无数阴暗的幕布,将它们铺展在本来是黄色的、晴朗的、而今已变成寒冷而深沉的铅色天空。 风势越来越猛,大风摇撼着一切。 巡洋舰已经开往冰岛的避风港;只有渔夫们留在这状貌凶恶、色泽可怕的动荡的海面。他们急急忙忙准备着应付暴风雨的袭击,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很快就要彼此看不见了。 卷成涡螺形的浪在继续追逐着,聚集、叠合,一浪更比一浪高,浪与浪间的波谷也更深了。 几小时之内,这前一天还如此宁静的海域,全都翻腾捣动起来,震耳欲聋的响声代替了先前的沉寂。转眼之间一切都已面目全非,眼前这全部无意识的、无益的骚动,进展得多么迅速,这一切的目的何在?……这盲目的破坏又是何等的神秘! 从西方源源而至的云块,已经在空中铺开,又匆忙地、迅速地堆叠、增厚,这黑了一切。只剩下几道黄色的裂缝,太阳便从那儿投下最后几个光束。现在变得发绿的海水,愈来愈多地涌出一道道白色泡沫。 中午,玛丽号已完全是一副对付坏天气的姿态;舱口已经关闭,风帆已经落下,它灵巧轻捷地跳跃着;在业已开始的动乱中,它具有一种乐于与风暴嬉戏的大海豚的神情。这只卸去风帆、剩下前桅的船,此刻的姿态,按水手们的说法,叫做“逃在时间前面”。 天上,已是一片昏黑,变成一个密封的、窒人的穹隆,还有一些更加浓黑的东西,以变幻不定的形态在它上面弥漫开来;天空几乎像一个静止不动的回屋顶,必须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它实际上正在飞速地运动:巨大的灰色幕布匆匆滑过,又不断被另一些来自水平线尽头的幕布替代;黑暗的帷幔仿佛从一个滚筒上源源不绝地散脱出来。 玛丽号在时间前面奔逃,越跑越快;时间也在奔逃,在某种神秘而可怕的东西前面奔逃。风、海、玛丽号、云,所有的一切都发疯似地朝同一方向飞奔,奔得最快的是风;其次是随着风跑的较重较缓的大浪;再其次是玛丽号,被风和浪卷带着朝前奔去。波涛追逐着渔船,灰白的浪峰在无穷尽的瀑布中滚动。船呢,老是被赶上,被超越,然而凭着它尾部造成的奇妙航迹,凭那粉碎狂涛巨浪的涡流,它总能从巨浪中逃脱。 在这奔逃的姿态中,人们感受最深的,是一种轻快的幻觉;无需任何辛苦和努力,只觉得自己在跳跃、当玛丽号随波涛上升时,它像被风举起一样,毫不摇晃,随之而来的下降则好似滑行,使人感到腹部微颤,就像在“俄国车”的模拟降落或梦中假想的坠落中感受到的那样。它像倒退般下滑着,逃遁而去的浪山钻到船下好继续朝前奔。于是它又落人一个同样在奔跑的巨大波谷里;它一直沉到那水花四溅的谷底,却没有受到丝毫损害,甚至没有被浇湿,它和其他一切一样奔逃,像烟一样,在前面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波谷底,比上面更加黑暗,每个浪头过去,可以看见紧接着又来了一个,另一个更高的、由于透明而显得碧绿的高耸的浪头,它匆匆而来,画着凶险的弧圈、带着随时准备闭合的漩涡,似乎在说:“且慢,待我来抓住你,吞掉你……” ……可是不然,浪只是将你举起,好像耸耸肩膀举起一根羽毛;而且,它挟着喧闹的泡沫和瀑布般的轰鸣,你却感到它几乎是悄然从你身下通过。 就这样,连续不断,愈来愈汹涌,一浪接一浪,一浪比一浪高,连接成长长的山脉,山间的深谷已开始令人恐惧了。在愈来愈阴沉的天空下,所有这一切运动都愈益猛烈,响声也愈来愈大。 这确是极坏的天气,绝不可掉以轻心。但只要前面有广阔自由的空间,有地方可逃就行了。而且,今年玛丽号恰好在冰岛渔区的最西部度过了渔季,因此向东奔逃正是回家的路程。 扬恩和西尔维斯特在掌舵,他们用腰带把自己缚在舵杆上,仍旧在唱“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那支歌;他们为这样的运动和速度所陶醉,便尽情地唱着,也为在这一片喧腾中彼此一点听不见而感到好笑,他们为着好玩把头转过去迎着风唱,连气都透不过来了。 “喂!孩子们,上面有问味吗?”盖尔默从半开的舱口探出他满是胡须的面孔,问道,活像一个魔鬼正要从魔盒里钻出来。 啊!不,当然,上面是没有问味的。 他们毫不恐惧,因为他们有扎实的航海知识,对船的坚固程度和自己的臂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还相信那陶制的圣母会保护他们,四十年来她在冰岛的旅途中,已经跳过无数次这种危险的舞蹈,而始终是微笑着呆在她的两束假花之间……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一般地说,他们对自己周围看不多远,几米之外,全都是惊涛骇浪,全都是高高耸起的灰白色的浪峰,封锁着他们的视线。他们总觉得自己处在一个狭窄的舞台上,虽然场景在不断变换;而且,这些景物都浸没在一种以非凡的速度,像云一般在整个海面流逝的水烟之中。 但是西北方向有时却露出一角青天,从那儿可能会突然改变风向:这时一线微光从天际斜投下来,一道长长的反光洒落在翻腾着的白色浪尖上,使天空的圆顶显得更加阴暗。这一角青天看去十分惨淡;这隐约可见的远方,这偶尔露出的远景,再清楚不过地表明到处都是同样的混乱,同样的狂暴,从而使人心中更加难受起来。这混乱和狂暴一直扩展到空旷无垠的广漠的水平线的那一边,四周是一片无止境的恐怖景象,人们却孤单单地悬于其间。 一切都发出巨大的喧嚣,好似世界末日的前兆一样,散播出世界将毁灭的恐怖。人们可以从中分辨出千万种声响:从上面,传来种种尖锐或深沉的声音,由于广阔而几乎显得十分遥远:这是风,是这场混乱的伟大灵魂,是支配一切的无形的力量。风声令人恐惧,但还有别的声音,那更靠近、更物质、更具有破坏性威胁的,则是仿佛在火上烧煮而呼呼作响的、巨浪翻滚的水声…… 风浪愈来愈大。 但是,尽管他们顺风而逃,海浪仍然开始盖过渔船,就像他们所说的,要“吞掉”他们:起初,浪花冲击着船尾,随后,大股的海水以粉碎一切的力量猛扑过来。浪愈来愈高,愈来愈发狂似地升高,然而它们又渐渐碎裂,人们看见大团大团发绿的海水,从抓起的浪涛中落下,被风刮得遍处皆是。它们带着砰砰的响声,沉甸甸地一摊摊落在甲板上,这时玛丽号便像感到疼痛般地全身颤抖起来。现在因有这些散乱的白沫,什么都分辨不出来了;当狂风哀号得更响时,滚滚的白沫便飞奔着,像夏天路上的尘土一般越滚越厚。大雨已经来了,却斜着横扫过去,它们一起呼啸着、抽打着,如同皮鞭一样打得人很痛。 他们两个仍然掌着舵,身子缚在舵杆上,稳稳地站着;他们身上的油布衣,像鲨鱼皮一样又硬又亮;他们用涂了柏油的小线把油布衣的领口、袖口和裤口紧紧捆住,不让水灌进去。水便在他们身上哗哗地淌着。风急浪高时,他们便弓起背伏在舵杆上,免得被风浪掀倒。他们感到脸颊的皮肤灼痛,呼吸也不时中断。每次大浪过后,因为胡须上挂满盐粒,他们便相视微笑着。 然而时间一长,这毕竟令人十分疲乏,这不肯平息的狂涛巨浪,一直保持着它极度的狂热。而人和兽类的暴怒却很快就会衰竭和平伏下去;——必须长时间长时间地忍受,忍受这没有理由、也没有目的、如同生和死一样神秘的无生命物的暴怒。 南特的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若望—弗朗索瓦! 这支古老歌曲的叠句,仍从他们变得发白的唇间传出,但已变成一种无声的、不时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的东西。过度的动荡和喧嚣使他们昏昏沉沉,尽管年轻,他们的微笑由于冷得牙齿发颤也变得难看了;他们的眼睛,在发疼的眨巴着的眼皮下半闭着,呆呆地凝然不动。他们紧伏在舵杆上,像两根大理石的拱形支柱,他们几乎不再思索,单单凭着肌肉的习惯,以抽搐的、发青的双手做着必要的努力。他们的头发淌着水,嘴巴痉挛着,样子变得很古怪,浑身都显出原始的野性。 他们彼此看不见了!仅仅意识到自己还在原地,两人紧挨着。在更危险的时刻,每当一个新的、陡直的、呼啸着的、山一般的、可怕的巨浪在他们身后高高耸起,带着沉闷的巨响撞击他们的船只,他们便下意识地用一只手画着十字。他们什么也不再想,既不想歌特,也不想任何女人、任何婚姻。风浪继续的时间太长了,他们已不再能思考,噪音、疲乏和寒冷把他们弄得迷迷糊糊,使他们头脑中的一切都变成模糊一片。他们只是两根固定住舵杆的僵硬的肉柱,只是两只凭着本能攀在那儿以免死去的强壮的野兽。 二 …… ……在布列塔尼,九月半以后一个已有些凉意的日子,歌特独自一人在普鲁巴拉内的荒野里朝波尔—爱旺村走去。 冰岛渔船返回已将近一个月了,有两只船在这六月的飓风里失去了踪影,但玛丽号安然无恙,扬恩和全船水手都平安地回来了。 想到自己正往扬恩家走去,歌特不禁心慌意乱起来。 扬恩从冰岛回来以后,她只见过他一次;那是大伙一道送可怜的小西尔维斯特动身去服兵役。(大家一直把他送上驿车,他稍稍有点掉泪,老祖母则哭得很厉害,然后他动身到布雷斯特入伍去了。)扬恩也来和他的小朋友吻别,当她瞧着他的时候,他装作把眼睛转过一边,由于车子周围的人很多,——另一些要动身的入伍者,还有聚在那儿给他们送行的亲友——她没法和他说话。 虽说稍稍有些畏葸,她终于拿定主意,到加沃家去。 她父亲和扬恩的父亲从前有过一些共同权益,(在渔民中和在农民中一样,这类复杂事情总是没完没了的。)最近卖掉一条船,他得分给扬恩的父亲一百法郎。 “你可以把钱交给我捎去,爸爸,”她说,“首先我很高兴去看看玛丽·加沃,而且我还从来没有去过普鲁巴拉内那么远的地方,跑这一趟我会觉得有趣的。” 其实,她是对扬恩的家庭怀有一种惶惶不安的好奇心,因为很可能有朝一日她会进入这个家庭、这个村落的。 西尔维斯特在动身前和她的最后一次谈话中,曾经为他朋友的不通人情的态度作解释; “你瞧,他就是这么个人;照他的想法,他不愿和任何人结婚;他只爱海,有一天,他甚至和我们开玩笑,说他答应过要和海结婚。” 她于是谅解了他这种态度,而总是在回忆中重温他在舞会之夜的漂亮而坦率的微笑,她又重新满怀希望了。 当然,如果她在他家里遇到他,她是什么也不会对他说的,她绝不想让自己表现得那么大胆。但是他呢,这么近地看见她,也许会和她说话吧…… 三 她轻快而激动地走了一个小时,一面呼吸着海上新鲜洁净的空气。 一些巨大的十字架竖在各十字路口。 她每隔一段距离就经过一个水手们住的、终年被风吹打、颜色和岩石一般的小村落。其中一个村子,小径突然在阴暗的墙壁之间、在像克尔特人①的茅屋一般又高又尖的茅草屋顶之间变得狭窄起来,一家酒店的招牌引她发笑了:“中国苹果酒”,上面还画着两个穿红袍绿袍的、梳辫子的中国人,正喝着苹果酒。这无疑是某个到过那儿的老水手的鬼主意。她一面走,一面饱览一切;那些对自己旅行的目的特别挂心的人,往往比旁人更易为沿途的琐事耽误时间。 ①克尔特人(Celtes),古代欧洲部族,被视为今欧洲许多民族的祖先,法国人的祖先高卢人即克尔特人中的一支。 现在,小村已远远落在她的背后,她愈是朝布列塔尼最偏远的岬角走去,周围的树木便愈见稀少,乡村也愈见荒凉。 地面起伏不平,到处是岩石,从任何一个高处,都可以望见广阔的大海。现在一点树木都没有了;只剩下长着绿色荆豆的荒凉的旷野,这儿那儿,神圣的十字架在空中到处交叉着自己巨大的胳膊,使这带地方像一片无边无际的刑场。 在一个被这种巨大的基督像守护的十字路口,她在两条隐没在荆棘丛中的小路之间犹豫不决。 一个小女孩正好及时解除了她的疑难。 “你好,歌特小姐。” 这是加沃家的一个小女孩,扬恩的小妹妹。歌特吻过她以后,便问她的父母是否在家。 “爸爸和妈妈都在,只有哥哥扬恩到洛吉维去了,”小女孩毫无恶意地说,“我想他不会回来得太晚的。” 他不在家,他,到处而且始终跟着她的,仍是那把他和她远远分开的厄运。她真想把这次拜访改期,但这小女孩已经在路上看见她了,她会讲出去的,……波尔—爱旺村的人对这件事会怎么想呢?于是她决定继续朝前走,不过尽可能慢慢游逛,好等他回家以后再到达那里。 她愈是走近扬恩的村子,走近那偏僻的岬角,景物愈显得粗犷和荒凉,强劲的海风使人们愈加强壮,却使植物愈加低矮、短小、扁肥,平伏在坚硬的土地上。小径上有一些海藻散蔓在地面,这是另一种叶丛,表明另一个世界就在近旁。这些叶丛在空中散发着食盐的气息。 歌特有时遇到一些行人,也都是渔民,在这不毛之地,远远瞧见他们出现在高而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愈来愈大。那些领航员或渔夫,总有一种瞭望远方、守护大海的神色;他们遇见她时,都向她问好。他们的脸都晒得很黑,在水手帽底下,显得十分威武和果敢。 时间过得真慢,她简直不知道怎样才能拉长她的路程;过路人看见她走得这么慢都感到奇怪。 这扬恩,他到洛吉维去干吗呢?也许是去向那儿的姑娘们献殷勤去了…… 唉!她哪儿知道,他对这种事,对美人们,是很少放在心上的。有时候,如果他看上了某个姑娘,通常只要径直去找她就行。班保尔的年轻姑娘们,就像冰岛的古老民歌里唱的那样,都有点被她们的身体弄得颠狂了,决抵抗不了这么漂亮的小伙子。不,他只是到那个村里去找一个篾匠定购一样东西,那蔑匠编制捕虾篓的好手艺在当地是独一无二的,此刻扬恩的脑子还根本没有受到情丝的束缚呢! 她到达了那个远远就已看见的建在高地上的小礼拜堂。这是一个灰色的、很小很旧的礼拜堂;在周围一片桔槁中,有一丛同样是灰色的、已经没有叶子的树权作它的头发,好像被一只手抚压过一样,这些头发全都倒向一边。 这只手,也就是那使渔夫们的船只沉没的手,那使海岸边扭曲的树枝顺着波浪的方向倒伏的永恒的西风之手。在这只手多年的努力之下,那些老树都曲着背,歪歪斜斜地、乱蓬蓬地生长着。 既然这是波尔—爱旺村的礼拜堂,歌特就差不多到达旅程的终点了;于是她停住脚,好再争取一点时间。 一道矮小的颓墙圈起了一片有许多十字架的坟地。礼拜堂、树木、坟墓,一切都是同一颜色,整个地方都像同样被海风所吹焦和侵蚀了;一种带有硫磺般黄白色斑点的、颜色同样发灰的苔藓,覆盖在石头、多节的树枝和立在壁龛里的花岗石圣徒雕像上。 在这些木制十字架中,有一个上面用大字写着: 加沃——若安·加沃,八十岁。 哦!不错,她知道,这是他的祖父。大海不曾把这个老水手要去,此外,想必还有好些个扬恩的亲人也躺在这块墓地里,这是很自然的事,本应在意料之中,然而,从坟墓上读到这个名姓,却使她非常难受。 为了再磨蹭一会,她走进那又小又旧、刷着白石灰的古老门廊,想去作一次祷告。但她在那儿停住了,内心格外酸楚起来。 加沃!仍是这个名姓,刻在一块死者牌位上,那些牌位都是为纪念海上的遇难者而设的。 她开始读那上面的碑文: 为着纪念 若望—路易·加沃 玛格丽特号的水手,年二十四岁,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殁于冰岛海面, 愿他安息! 冰岛,总是那个冰岛!——在这小礼拜堂的入口,还到处钉着其他一些写着遇难水手姓名的木牌、这是波尔—爱旺村的遇难者纪念角,她忽然产生一种不幸的预感,于是很后悔走到这儿来。在班保尔,在教堂里,她也见过类似的一些碑文;但在这儿,在这个村庄,冰岛渔夫的虚坟却更小,更粗糙,更简陋。这儿四面都为寡妇和母亲备有花岗石长凳:这个如洞穴般低矮的、不规则的处所,由一尊很旧的圣母像守护着,这圣母涂成玫瑰红色,有一双凶恶的大眼,活像最早的地母库柏勒女神。 加沃!仍是加沃! 为着纪念 弗朗索瓦·加沃 安娜—玛丽·勒戈斯泰的丈夫, 班保条号的船长, 一八七七年八月三日和他的二十三名船员 一同在冰岛遇难, 愿他们安息! 碑文下面,画着一个有两只绿眼的黑色头骨,下面还交叉着两根死人骨头。这画率真而且令人毛骨悚然,可以从中感觉到另一时代未开化的风习。 加沃!到处是这个名姓! 另一个叫伊弗的加沃家的人,在冰岛海面,诺登一菲奥附近,从船上被风浪卷走,年仅二十二岁。这牌位立在那儿似乎有许多年了;这人,想必已被遗忘了…… 读着碑文,她心中更加对扬恩满怀柔情,同时又感到有些绝望。永远,不,他永远也不会属于她!她怎能斗得过海呢?既然那么多加沃家的男人都沉到了海里,他的祖先,他的兄弟,他们必定也都和他很相像的。 她走进小礼拜堂,那仅仅靠开在厚壁上的几扇低矮窗子勉强照亮的室内,已经十分昏暗了。她在那儿,心里直想哭,她在那些被粗劣的花环绕着,脑袋触到穹顶的高大的圣徒、圣女雕像前跪了下来,祈祷着。外面,刚起的风开始悲啸,似乎给布列塔尼传来了年轻死者们的哀鸣。 天快黑了,必须下决心去加沃家,完成她的使命。 她重新上路,在村里打听了一下,就找着了背靠一座峭壁、需要登上十多级花岗石台阶才能到达的加沃家的房子。想到扬恩可能已经回家,她穿过那长着菊花和婆婆纳的小园子时,身子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进门的时候,她说她是为卖掉的那只船送钱来的,人们很客气地请她坐下,等候老爹回来签收。她的眼睛从在场的人中间寻找扬恩,但是不见他的踪影。 在家的人都很忙碌,他们在一张洁白的大桌子上裁好了一块新棉布;这是用来制作下一次冰岛渔季要用的名叫防水衣的衣服的。 “你瞧,歌特小姐,他们在那儿每人得有两套替换呢!” 人们向她解释这种粗劣的衣服做好以后如何上色、上油,她一面听人讲解诸如此类的细节,一面用眼睛仔细打量加沃的住宅。 这房子是按布列塔尼茅屋的传统方式布置的:尽里头是一个巨大的壁炉,两边排列着一些柜床①。但这儿不像农民家里那样昏暗和阴郁,那种房子往往有一半埋在路边的地里;而这儿正如一般水手们的家一样,干净而且明亮。 ①法国布列塔尼农村的旧式床铺,像一只大衣柜,白天可以把柜门关上。 家里有好几个小加沃,有男孩也有女孩,全是扬恩的弟弟妹妹,——还不算已经出海的两个大的。另外,有一个很小的金发女孩,干干净净,模样儿多愁善感,长相和别的孩子完全不同。 “这是去年收养的一个孩子,”妈妈解释说,“我们的孩子已经很多了,可有什么办法呢?歌特小姐,她爸爸是马利亚—迪约—泰门号上的,那只船去年渔季在冰岛失踪了,这你是知道的,他留下的五个孩子只好由邻居们收养,我们就把这一个领来了。” 听见人们谈论她,那小女孩便低下头,微笑着藏在她最喜欢的小洛麦克·加沃身边。 屋子里到处显出一种宽裕的气氛,孩子们红扑扑的脸蛋表明他们非常健康。 大家非常殷勤地接待歌特——似乎一位漂亮小姐的来访给全家增了光。他们请她沿着全新的白木楼梯登上那整个住宅引以为荣的楼房。建筑这层楼房的历史,她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加沃老爹和他那当领航员的堂兄在英法海峡发现那条难船以后的事;跳舞会的那个晚上,扬恩和她谈起过的。 这个靠难船盖起的房间,粉刷得雪白、崭新,显得又体面又舒适;两张城里式样的床,挂着粉红色印花布帐幔;一张大桌子,放在屋子中央。凭窗望去,可以看见整个班保尔,整个泊船港和停泊在那儿的冰岛渔船,还有那条启航时的通道。 她很想知道扬恩睡在哪儿,但是不敢问;显然,他小时候是住在楼下,睡在某个老式的柜床里。但是现在,很可能是在这儿,睡在漂亮的粉红帐幔之中。她很喜欢知道他生活的细节,尤其想知道那漫长的冬季的夜晚他是怎样度过的…… ……楼梯上响起了稍显沉重的脚步声,使她打了一个哆嗦。 不,这不是扬恩,而是一位已经满头白发、却和扬恩十分相像的人,他有着几乎和扬恩一样高大的身躯,而且和扬恩一样身材笔挺:这是加沃老爹捕鱼回来了。 他和她打过招呼、问明来意以后,便在收条上签了字。这事还颇费了一点时间,因为他说,他的手已经不大有把握了。然而他不同意把这一百法郎作为卖掉那只船最后付清的款项来接受,而认为这仅仅是他应分得的部分款项;这事他还要去和梅维尔先生商谈。对金钱不大看重的歌特,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那好哇!这事还没有完,她早料到了;何况,这可以使她和加沃家继续打点交道。 因为扬恩不在家,他们几乎要向她道歉,似乎觉得全家集合在一起接待她才显得比较礼貌。加沃老爹以他老水手的精细,甚至可能猜出他的儿子对这个漂亮的女继承人说来,并非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他有点固执地、老是一再谈起扬恩。 “这真奇怪,”他说,“他从来不在外面耽搁这么晚。他到洛古维去了,歌特小姐,去买捕虾的篓子;你知道的,这是我们冬季的重要渔业。” 她呢,心不在焉地延长着她的访问,虽然明知自己呆的时间太长了,想到这次可能见不着扬恩,她心里便异常难受。 “一个像他那么规矩的人,会干什么去呢?上酒馆了吗?不会的,肯定不会,对这个儿子,我们从来不担这份心,——我并不是说,偶尔有那么一次,比方星期天,和他的伙伴们一块……你知道,歌特小姐,水手们……唉!上帝呀,当他们正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何必把什么都给剥夺了呢?不过对他说来,这种事是很少的,他是个规矩人,我们可以这么说。” 正说着,天黑下来了;人们叠起了开始缝制的防水衣,停止了工作。小加沃们和那领来的小姑娘,一个紧挨一个地坐在长凳上,因晚间的昏暗时刻到来而闷闷不乐,他们瞧着歌特,似乎在寻思: “这么晚了,她怎么还不走呢?” 在渐渐降临的暮色中,壁炉里的火开始映出红光。 “你留下和我们一道吃晚饭吧,歌特小姐。” 哦!不,她不能这样,想到自己竟待到这么晚,她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她站起身来,向主人告辞。 扬恩的父亲也站起来,好送她一程,一直送到被老树这黑了道的、那个偏僻的低洼地的那一边。 他们并排走着的时候,她感到对他产生了一种敬意和温情;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冲动中,她真想如同对一个父亲似地向他吐露心事;但她想说的话都哽在喉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在含着海水气味的、晚间的寒风中走着,在荒凉的旷野里,稀稀落落可以看见一些已经关上门窗的茅屋,这些里面蜷缩着渔夫们的可怜小窝,在它们拱起的屋顶下显得十分阴暗;还有就是十字架、荆豆和石头。 这波尔—爱旺村,多么远哪!而且她在那儿耽搁得多晚了呀! 有时候,迎面遇见一些从班保尔或洛吉维回来的人;瞧着这些人的身影渐渐走近,她每次都想到他,想到扬恩;可他是远距离也很容易认出来的,所以她很快就失望了。她的脚被一些头发般纷乱的、长长的褐色植物绊住,原来是散蔓在地上的海藻。 在普鲁文佐克的十字架前,她向老人施礼告别,请他转回去。班保尔的灯光已在眼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得啦,这次算完了……现在谁知道什么时候她才能见到扬恩呢…… 要想再去波尔—爱旺村,借口还是有的,但再去作这样一次访问,会使她显得太不成体统。应该更坚强、更自重一些才好。如果她亲密的小朋友西尔维斯特还在这儿,她可能会派他以自己的名义把扬恩找来,让他说个明白。但是西尔维斯特已经走了,他得去多少年呢?…… 四 “我结婚?”当天晚上,扬恩对他的父母说,“我结婚?嗨,我的天,为什么要结婚呢?——难道我有朝一日会比在这儿和你们在一起更幸福吗?什么也不用操心,和任何人都没有争执,从海上回来,每晚都有热腾腾的好饭菜。……哦!我知道,这跟今天来的那个姑娘有关。首先,一个那么有钱的姑娘,会看中像我们这样的穷人,依我看不太好解释。而且,不管是这一个或别一个姑娘,我都不结婚,不结,这事我考虑过了,我没有要结婚的意思。” 加沃老两口默不作声,面面相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他们一起商量以后,确信这少女不会拒绝他们那漂亮的扬恩。但他们并不打算坚持己见,明知坚持也没有用。特别是妈妈,低下头不再作声;她尊重这个儿子的意志,他现在几乎已成了当家人之一了;虽说他待她总是温和而体贴,在生活琐事上,简直比小孩子还柔顺,但在大事上,他早就成为绝对的主人,他以一种平静、强悍的独立不羁精神,摆脱了一切约束。 他们和别的渔民一样,习惯于黎明即起,所以从来不晚睡。晚饭后,一到八点钟,朝他从洛古维买回的捕虾篓,朝他的新渔网投去最后的满意的一瞥后,他就开始宽衣,看上去心情十分宁静;然后上楼睡觉,和他的小弟弟洛麦克一起,睡在那有粉红印花布帐幔的床里。 五 歌特的小知己西尔维斯特到布雷斯特入伍已经半个月了;他很不习惯,但很守规矩;他威武地穿着蓝色翻领制服,戴上饰着红绒球的无檐帽;凭着他高大的身躯和灵活的举止,俨然是一名出色的水兵;但实际上,他始终惦记着他善良的老祖母,始终是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 只有一个晚上,他和一些同乡一起喝醉了酒,像往常一样,他们一大帮人互挽着胳膊,使劲唱着歌,回到营房去。 还有一个星期天,他到戏院的花楼①去看戏。演的是一出大型悲剧,水兵们对剧中的叛徒十分恼火,每当此人出场,他们便一起喊着:“嗬!”活像是西风深沉的怒吼。他尤其嫌里面太闷热,地方小,空气太少;他想要脱去外衣,却受到值勤官的训斥。后来他在快散场时睡着了。 ①三楼以上的“花楼”座位较差,票价较低。 回兵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他遇见一些没戴帽子的年岁相当大的女人在路边溜达。 “来呀,漂亮小伙子,”她们用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他还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天真,立刻懂得了她们的意思。但是他突然想起他的老祖母和玛丽·加沃,便傲然地从她们面前走了过去,仗着自己的漂亮和年轻,他竟含着孩子气的讥讽的微笑鄙夷地打量她们。对这水兵的谨慎持重,这帮女人不禁十分惊讶。 “你看见这一个啦!……小心点,快逃呀,我的娃娃;快些逃,人家会把你吃掉呢!” 她们朝他嚷出一些下流话,声音随即淹没在星期日夜间充填着街道的含混不清的嘈杂里。 他在布雷斯特的行为和在冰岛一样,和在海上一样,一直保持着孩子的纯洁。但是别人并不为此讥笑他,因为他十分强壮,这一点是使水手们肃然起敬的。 六 有一天他被叫到连部,人家告诉他,他已被派往中国,到台湾舰队!…… 他早就料到会来这么一着,因为他听看报的人说过,那边的战争没完没了。由于开拔的日子紧迫,人家同时通知他,不能按惯例给他假期回去向家人告别:五天以后,他就得整装出发。 他极其心慌意乱:既受远途旅行、陌生世界和战争的魅力吸引,又满怀离别一切的痛苦和不能生还的模糊不安。 千头万绪在他头脑中乱成一团。在他周围,各营房一片嘈杂,因为还有许多别的士兵刚才也接到通知被派往中国舰队。 他赶快写信给他可怜的老祖母,他坐在地上,很快地用铅笔写着,在那些来来去去、和他一样就要出发的年轻人的喧哗声中,他独自一人沉入了不安的遐想。 七 “她太老了一点呀,他的爱人!”两天以后,别人在他背后笑着说,“没关系,看样子他俩还挺贴心呢!” 他们头一次看见他和别人一样,胳膊上挽着一个女人在勒古弗朗大街上散步,都觉得十分有趣,他以温柔的神情向她们着身子,向她说着一些看来十分甜蜜的话。 一个从背后看去身段相当灵巧的娇小女人;身穿一条比流行的式样稍短的裙子,肩披一块褐色小披肩,头戴班保尔的大头巾。 她攀着他的胳膊,同样转身向着他,温存地朝他瞧着。 “她太老了一点呀,他的爱人!” 别人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恶意,因为他们明明看出这是一位从乡下来的和善的老奶奶。 她得到小孙儿要出发的消息,简直吓坏了,连忙赶到这儿来:因为,中国的这场战争,已经夺去了班保尔许多水手的生命。 她集中全部可怜的积蓄,在一个纸板盒里放进星期天穿的漂亮衣衫和一条换洗的头巾,就动身来了,为的是至少最后抱吻一次她的孙儿。 她直接跑到营房去找他,一开始连里的军士不让他出来。 “如果你一定要他出来,老太太,你就自己去和团长说吧,他从那边过来了。” 她直截了当去找团长,团长被她感动了。 “叫莫昂去换衣服吧!”他说。 莫昂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上楼,去换进城的服装,——这时那善良的老祖母,像往常一样,为了让他开心,在那军士背后恭恭敬敬地扮了一个滑稽可笑的鬼脸。 随后,当她的孙儿重新露面时,已经整整齐齐穿上了水兵们出门的服装,她发现他竟这么漂亮,真是又惊又喜:他的黑胡须,由理发师按今年水兵们的时髦样式修剪成尖尖的,他的敞领衬衫边缘打着细褶,他的无檐帽上飘着两条末端饰有金锚的长飘带。 刹那间,她以为看见了自己的儿子皮埃尔,二十年前,他也是舰队上的桅樯兵,本已淡忘的漫长的往事和对所有死者的回忆,竟悄悄给此时此刻罩上了一层悲哀的阴影。 但这悲哀很快就给撇开了。他们手挽着手,在相聚的快乐中走出门去;于是,人家把她当成他的爱人,说她“太老了一点”。 她带他到一家班保尔人开的饭店去吃晚饭。点了几个好菜,人家告诉过她,那儿价钱不算太贵。然后,他们一直挽着手,在布雷斯特的大街上除商店的橱窗。她觉得无论什么也不如讲些逗孙儿发笑的事更有乐趣,于是用行人无法听懂的班保尔地区的布列塔尼语对他讲着。 八 她和他在一起度过了三天,这是欢乐的,然而有个极阴暗的“以后”沉重地压在上面的三天,也可以说是恩准的三天。 临了,她还是得走,还是得回到普鲁巴拉内去。首先是她那点可怜的积蓄快花完了。再说,西尔维斯特后天就得上船,水兵们在远行前夕,是绝对禁止外出的。(这种做法初看似乎有点残忍,实际上是防止有些想临阵脱逃的水兵溜号的必要措施。) 啊!这最后的一天!……她白费气力地在脑子里搜索,还想找点可笑的事讲给孙儿听,可是什么也找不出来了,倒是眼泪一个劲儿想往外涌,哽咽时时刻刻朝喉头上升。她攀着他的胳膊,对他千叮咛万嘱咐,弄得他也直想哭。最后他们走进一个教堂,一块作了祈祷。 她是乘晚班火车走的。为了节约,他们步行去车站;他提着她旅行用的纸板盒,一面用他强壮的胳膊搀扶她,她则把全身的重量都倚在他的手臂上。她累了,太累了,这可怜的老太婆;这三、四天来她已过于劳累,现在再也支持不住了。她的背在褐色披肩下已经完全弯曲,再也没有气力挺直起来,她不再有那种年轻的体态,而只感到无力承受七十六岁高龄的重负。 想到一切都已结束,几分钟以后就得离开他,她的心就像给残酷地撕碎了。他去的是中国呀,在那边,在那个屠宰场!此刻她还和他在一起,还在用自己一双可怜的手抓着他……可他是要出发的呀;无论是她的全部意志、所有的眼泪,还是祖母的全部绝望,都无法把他留住!…… 她心神不定,颤颤巍巍,被车票、食品篮和手套之类弄得十分狼狈,她对他作了最后一番叮嘱,他则十分温顺地低声回答着“是”。他朝她温存地俯下头,以小孩子的神情,用他温柔和善的眼睛注视着她。 “行了,老奶奶,要是你想走的话就赶快拿主意吧!” 火车头鸣笛了,她怕误了车,赶紧从他手里拿过纸盒,接着又让东西都掉到地上,搂住他的脖颈,作了一次最后的拥抱。 车站上的人都在注意瞧他们,可他们再也引不起任何人的微笑。她被车站职员催促着,筋疲力尽,失魂落魄,奔进了最先来到跟前的车厢,人们立刻在她后面猛地关上车门,这时候,西尔维斯特则以水兵的轻捷步伐跑着,像鸟儿飞翔般画出一道弧线,为的是绕一个圈跑到栏杆外,好赶上看她从那儿经过。 汽笛一声巨吼,车轮轰隆隆地开始转动,——祖母过去了。他靠着栏杆,以一种充满青春活力的姿态挥动着缀有飘带的无檐帽。她则俯在她的三等车厢窗口,用手绢向他招呼,好让他更容易认出自己。她尽可能长久地,只要她还能略略看见孙儿蓝黑色的身影,就一直用眼睛盯着他,倾注全部感情对他喊着“再见”,那是水手们出发时人们总要对他们说的靠不住的“再见”。 好好瞧着他吧!可怜的老奶奶,瞧着这个小西尔维斯特,仔细追随他那逝去的、到了那边便永远消失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分钟吧!…… 当她再也看不见他时,便嗒然跌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毫不注意是否弄坏了她的漂亮头巾,在一种垂死般的痛苦中,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他呢,耷拉着脑袋慢慢地往回走,大滴的泪珠滚落在脸颊上。秋天的夜降临了,到处燃起了瓦斯灯,水兵们的联欢开始了、他什么也不注意,穿过布雷斯特,然后走上勒古弗朗桥,一直回到营房。 “来呀,漂亮小伙子!”那些开始在街上徘徊的女人们已经在用沙哑的嗓音说这种话了。 他回去躺进自己的吊床,独自一人哭着,直到天亮才勉强合了合眼。 九 …… ……他已经出海,很快地被载往那陌生的、比冰岛的海碧蓝得多的大洋。 将他运往亚洲尽头的船奉命兼程前往。 他意识到已经走了很远很远,因为这船几乎完全无视风浪的影响,一直以这样的速度不间断地、均衡地前进着。作为桅樯水手,他如同栖在桅上的一只鸟儿,整天和他的桅墙生活在一起,远远避开了挤在甲板上的士兵和舱下嘈杂的人群。 他们在突尼斯海岸停了两次,为的是再上一些轻步兵和骡子。他老远就看见一些白色的城市建在山地和沙漠上。他甚至从他的桅楼上爬下来,好奇地瞧着那些皮肤棕黑、裹着白布、划着小艇来兜售水果的人,别人告诉他,这是些贝都印人①。 ①散布在北非和西亚地区的阿拉伯游牧民族。 尽管是秋天,这里仍然阳光强烈,暑热逼人,使他感到极不自在。 一天,他们到达一个名叫塞得港的城市。所有欧洲各国的旗帜都在长旗杆的顶端高高飘扬,让他觉得像是巴别塔①的盛会。在他四周,是闪光的大海一般的沙漠。他们靠码头停泊着,几乎像是停在建有许多木屋的长街中间。自开拔以来,他还没有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地观察过外部世界,这样的纷扰,这么多船只的聚会,使他觉得怪有意思。 ①《旧约·创世记》第十一章记载:挪亚的子孙拟建造一通天的高塔,叫巴别塔,上帝使他们语言混乱,塔未建成。这里用来形容港内聚集了各国船只,操不同语言的水手们会合到了一起。 随着连续不断的汽笛声,所有的船只都涌人那条像壕沟般狭窄、像银线般隐没在无垠的沙漠中的长长的运河。从他的桅楼上望去,这些船像是列着队没入平原里。 码头上的人熙来攘往,身穿五花八门的服装;着各色衣袍的人们,忙碌着,叫嚷着,忙着办理过境或转运。晚间,在汽笛的魔鬼般的啸叫声中,又混入了好多种乐器合奏搅在一起的嘈杂声,他们演奏着热闹的曲子,好像是为了减轻所有过境异乡客的离愁别绪。 第二天,太阳一出,他们也进入了沙漠中那条窄窄的水道,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各国的船只。它们在沙漠中鱼贯而行,整整有两天之久;然后,另一个海展示在他们眼前,他们又回到了浩淼的大洋。 他们一直以全速行驶;这边的海水比较暖,而且表面有红色的斑纹,有时候,行船带起的浪沫竟有血一般的颜色。他几乎整天呆在他的桅楼上,自个儿低声唱着“南特的若望一弗朗索瓦”,以便忆起他的老大哥扬恩、冰岛和逝去的美好日子。 有时候,在那布满海市蜃楼的远景上,会出现一种色调奇异的山峦。尽管遥远而且模糊,但所有驾船者无疑都认识这是些突出在陆地上的脚角,是世界大通道上永恒的路标。但他是个桅樯兵,像一件东西似地被运载着航行,什么也不知道,根本不懂那无垠的海面的距离与广度。 他只知道那可怕的远距离一直在增加;他从高处瞧着那隆隆作响的、迅速在船后逝去的航迹,计算着这日夜不曾减缓的速度已继续了多久,便对这一点获得了明确的认识。 下面,在甲板上,大群的人挤在天篷下的阴凉处,困难地喘着气。水、空气、光线,都具有一种沉闷的、难以忍受的光辉;这些东西的永恒欢乐,似乎是对人类,对这些生命短促的有机体的嘲讽。 ……有一次,在他的桅楼上,一群从未见过的小鸟引起了他的兴趣,它们像一大团被风卷起的黑色尘土,落到了船上。它们任凭人们抓住,抚弄,再也飞不动了。所有的桅樯兵肩上都有这样的小鸟。 不多一会,最疲乏的鸟儿开始死去。 ……这些小小的鸟儿,在红海可怕的阳光照射下,在桅桁上、舷窗上,成千地死亡。 它们是从沙漠的那一边,被暴风驱赶着飞到这儿来的。因为害怕落八这一望无际的碧蓝的大海,它们在最后这段筋疲力尽的飞行中,便扑向这只经过的航船。在利比亚某个遥远的地方,它们这个种族由于感情丰富而大量繁殖。它们繁殖无度,以致多得在当地容纳不下;于是那盲目的无灵魂的大自然母亲,便一阵风将这些过剩的小鸟赶走,犹如过去对待一代人类那样无情。 它们全部死在船上灼热的铁板上,甲板上撒满它们小小的尸体,而昨天这些肉体里还跳动着生命、歌唱和爱情。……西尔维斯特和其他桅樯兵把它们拾起来,拾起这些羽毛被溅湿的、黑色的小东西;他们带着怜悯的神情把它们发蓝的小翅膀摊在手掌上,然后用扫帚将它们扫进浩瀚无边的大海…… 接着又飞过一些蝗群,摩西的蝗虫的子孙,船都被它们盖满了。 然后,他们又在看不见任何生物的——除了偶尔有些鱼儿掠过水面——恒久不变的碧蓝的大海中航行了几天…… 十 ……大雨滂沱,上面是黑沉沉的天空;——这是印度。西尔维斯特偶然被挑选到一只去补充装备的小艇上,所以刚才踏上了这块土地。 温暖的雨水,透过厚厚的叶丛浇到他身上,他环顾四周,见到种种奇怪的事物。到处是艳丽的绿色;树叶长得像巨大的羽毛,路上的人都生着毛茸茸的大眼,而且都像在睫毛的重压下快要闭上了似的。把这阵雨吹来的风,散发着麝香和花的芬芳。 一些女人向他招手:这和他在布雷斯特听到多次的“来呀,漂亮小伙子!”差不多是一回事。可是,在这迷人的国度,她们的召唤却格外扰乱人心而且引起肉体的战栗。她们美丽的胸脯在身披的透明薄纱下隆起;她们的皮肤像青铜一样光滑而呈褐色。 他还在犹豫,然而已受到蛊惑,他已经在朝前走,慢慢地,想要跟随她们…… 这时,水兵的轻轻一声哨响,就像小鸟鸣啭的一个颤音,突然把他召回就要离去的小艇。 他赶紧跑回去,——永别了,印度美女。晚上回到海上,他仍然像孩子一样纯洁无暇。 在蓝色的海上航行一周后,他们又到达了一个绿色的和下雨的国家。一大群黄种人,拿着一筐筐煤球,喊叫着,立刻拥上了船。 “那么,我们已经到中国啦?”西尔维斯特看见他们形容古怪,留着辫子,便开口问道。 人家告诉他不是;还得耐心等一等:这儿只是新加坡。他于是回到桅楼,躲开被风扬起的黑灰,这时,成千筐的煤便急匆匆地运进了舱里。 终于有一天,他们到达了一个名叫岘港的地方,那儿停泊着一艘名叫西尔塞号的军舰,封锁着港口。这就是他早已听说自已被派去服役的军舰,于是他连人带行囊一起卸到那船上。 他在那儿找到了几个同乡,甚至还有两个冰岛人,他们现在是船上的炮手。 晚上,天气总是闷热无风,他们无事可干,便聚在甲板上,远离众人,好在一起回忆他们的布列塔尼。 在他所期待的参加战斗的时刻到来之前,他得在这忧闷的港湾度过无所事事的、流放的五个月。 十一 …… 班保尔,——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渔夫们动身去冰岛的前夕。 歌特紧挨着她的房门站着一动不动,面色变得苍白。 因为扬恩就在楼下,在和她父亲谈话。她看见他来了,还模模糊糊听见他的声音。 整个冬天他们都没有碰面,似乎有种宿命的力量使他们彼此总是远远分开。 自从去波尔—爱旺村走过一遭以后,她就把希望寄托在“冰岛人的朝圣节”上。这一天,在广场上,在晚间,在人群里,总会有许多机会见面和说话的。但是,节日这一天,街上虽已张挂着饰有绿色花环的白馒,可恶的雨却从一大早就被呜咽的风从西边吹来,哗哗地倾盆而下;在班保尔,从来没见过这样阴暗的天空。“得啦,普鲁巴拉内的人来不了啦,”恋人住在那边的姑娘们伤心地说。他们果然没有来,或者一来就赶紧关进酒店喝酒。没有行列,没有人散步,比平时心中更难受的歌特,整天呆在她的玻璃窗后面,听着屋顶上的雨水像小河般流淌,听着小酒店里响起渔夫们喧闹的歌声。 好几天以来,她就预料到扬恩的来访,为了那桩来了的卖船事务,她猜准了加沃老爹不乐意亲自来班保尔,而会派他的儿子来。她打定主意自己去找他,而姑娘们一般是不会这么干的。她要和他谈谈,好把事情弄清楚。她要责备他不该一开始扰乱了她,随后又撇开她,像那些不名誉的男人的行径一样。执拗,粗鲁,对海上职业的热爱,或者害怕受到拒绝……如果仅仅是由于西尔维斯特所指出的这些障碍,谁知道呢?那么,经过他们之间一番坦率的谈话,这是完全可能消除的。于是,他可能重新露出那漂亮的、足以使一切问题都顺利解决的微笑,——这微笑在去年冬天,在那倚在他手臂上跳华尔兹的整个舞会之夜,曾经使她那样惊异和陶醉。这点希望鼓起了她的勇气,使她心中充满了一种几乎是甜蜜的迫不及待的情绪。 离得远的时候,不论说什么做什么,总是显得那么容易,那么简单。 而且,扬恩来访的时间也再凑巧不过了:她拿得准父亲这时正坐着吸烟,决不会站起来送他;这样,过道上就不会有别人,她到底可以和他一起谈个明白了。 可是现在,这个时机已经到来,她却感到这样做实在太鲁莽。只要想到遇见他,在楼梯底下面对面地看着他,她就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想想吧,楼下的门随时都会打开,——带着她所熟悉的轻轻的吱嘎声——让他走过! 不,绝对不,她永远不敢这么做;宁可在期待中憔悴,在忧伤中死亡,也不能去干这种事。她已经回头走了几步,想回到房间里坐下,做她的活计。 但是她又停住了,犹疑不定,惶恐不安,她想起明天就是启航去冰岛的日子,这是看见他的唯一机会了。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她就得重新忍受几个月的孤寂和期待,等他回来她已枯萎憔悴,而且又得虚度她生命中的整整一个夏天…… 楼下,门开了:扬恩走了出来!她突然拿定主意,跑下楼梯,颤抖着奔去站在他面前。 “扬恩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可以吗?” “和我吗,歌特小姐……”他拿着帽子,低声说。 他满脸无礼的神情,目光锐利地瞧着她,他头向后仰,表情冷酷,简直像是在考虑要不要停下来。他一只脚朝前,像是准备要逃走,他的宽肩紧贴墙壁,像是为了在这被她逮住的狭窄过道上,尽可能不要和她离得太近。 歌特的心都凉了,原来准备好对他说的话,此刻一句也想不起来,她没想到他会这样羞辱她,竟不听她说话就要跑出去…… “我们家让你害怕吗,扬恩先生?”她以一种本不愿有的生硬、古怪的声调问。 他呢,转过眼睛瞧着外面,双颊变得通红,血涌上来烧灼着面部,他的鼻孔扇动着,像公牛的鼻孔一样,随着胸部的起伏,每呼吸一次便扩张一下。 她试着继续说下去: “我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个晚会上,你曾经用并非是对一个无所谓的人的态度,对我说再见……扬恩先生,看来你很健忘喽……我究竟有什么事对不住你呢?……” ……可恶的西风从街上灌了进来,掀动了扬恩的头发、歌特的头巾的翼翅,使一扇门在他们背后猛烈地摇撞着。在这走道里谈严肃的事原是极不适宜的。歌情说完这哽在喉头的头几句话,便不再作声,只觉得头脑发晕,什么主意都没有了。他们朝通街的大门走去,他一直是在逃。 外面,风在呼呼地吼,天空一片漆黑。一道青灰色的、凄惨惨的亮光从那扇开着的门射进来,照在他们的脸上。邻家的女人正从对面瞧着他们:这两个人,神色这样慌乱,在这过道里有什么话要说呢?梅维尔家里出了什么事呢? “不,歌特小姐,”他回答,终于以一种粗鲁的洒脱态度来使自己脱身,“我已经听见地方上的人在议论我们了,……不行,歌特小姐……你有钱,我们不是同一等级的人。你们家我高攀不上,我……” 他走了…… 这一来,一切都完了,永远完了。她想说的话甚至一句也没有说,这次会见的结果只是让她在他眼里成为一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这扬恩,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蔑视女人,蔑视金钱,蔑视一切!…… 她起初像被钉住似的呆在原地,头晕目眩,只觉得周围的东西都在摇晃…… 接着一个念头,比一切都难于忍受的念头,像闪电般在她脑中闪过:扬恩的伙伴们——一些冰岛渔人,正在广场上溜达,等候着他!要是他去把这事告诉他们,拿她取笑,这将是怎样一种更加可耻的羞辱!她赶快回到房间,好从窗帘后面观察他。 在房子前面,她果然看见这么一群人。但他们仅仅在观察变得越来越阴沉的天气,对即将降临的大雨作着种种猜测: “这不过是一场暴雨;进去喝酒吧,喝酒的当儿雨就过去了。” 然后他们大声地拿贞妮·加洛芙开玩笑,拿别的一些女人开玩笑;但谁也没有朝她的窗子扭过头来。 他们全都快快活活,只有他不答话,也不笑,显得严肃而忧闷。他不和别人一道进去喝酒,既不注意这些人,也没注意已经开始落下的雨,却像那种沉入梦幻的人一般,在瓢泼大雨中慢慢走着,穿过广场,朝普鲁巴拉内的方向走去…… 于是她原谅了他的一切,一种无望的柔情代替了原已涌上心头的刺心的气恼。 她坐下来,双手捧着脑袋,现在怎么办呢? 啊!要是他能听她说哪怕一小会儿,或者,耍是他能来这儿,单独和她在这房间里,平心静气地谈一谈,可能一切都会谈清楚的。 她爱他已经受到敢于当面表白的程度。她会对他说:“当我对你无所需求的时候,你来亲近我;现在,只要你愿意,我整个灵魂都属于你;瞧着吧,我不怕变成一个渔夫的妻子,虽说在班保尔的小伙子中间,我若想找一个丈夫,只要随我挑选就行;但是我爱你,因为不管怎样,我相信你比其他那些年轻人都好;我的确有点钱,我也知道我生得漂亮;虽然我在城市里住过,我向你发誓我是个规矩的女孩子,从来没有干过坏事;那么,既然我这么爱你,为什么你就不要我呢?” ……但是所有这些都永远没机会表白,永远只能在梦中诉说了;太迟了,扬恩不会听她的。试试再和他谈一次呢……啊!不!这一来他会把她当成怎样一种女人呢!……那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明天,他们全都要动身去冰岛了! 她独自呆在她的漂亮房间,二月发白的光线照进了屋内,她觉得有点冷,便随意坐在一张靠墙放的椅子上。她似乎看见世界在崩溃,带着现在和未来的事物,一起堕入刚才在她周围到处四下去的阴暗吓人的空虚。 她真想摆脱生命的重负,静静地躺在墓石之下,从此不再受苦……但是,说真的,她谅解他,在她对他的绝望的爱情中,没有掺杂丝毫怨恨的成分…… 十二 …… 海,灰色的海。 在那每年夏天把渔夫们送往冰岛的没有痕迹的大道上,扬恩不知不觉已经航行了一天。 前一天,当大家唱着古老的赞美歌出发时,起了一阵南风,所有的船便张开风帆,像海鸥一样四散而去。 随后风势渐弱,船行速度也慢了下来;一团团雾气在水面飘游。 扬恩可能比平时更加沉默。他抱怨天气太平静,似乎需要颠簸动荡,好驱除萦绕在心头的某种烦恼,何况他无事可干,只需在平静的氛围中静静地滑行,只需呼吸和活着。放眼望去,只看见深灰色的一片;侧耳细听,只听见一片沉寂…… ……突然,一声问响,虽只是依稀可辨,但异乎寻常,而且是来自船下的一种摩擦感,就像乘车时,有人捏紧了刹车一般。于是玛丽号停止前进,一动不动了…… 搁浅啦!!!在哪儿,搁在什么上面了呢?很可能是英国海岸的某块暗礁。因为,从昨天晚上起,就笼上了雾的帷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 所有的人都骚动起来,奔跑着,他们的紧张忙碌和船的突然静止不动形成了鲜明对照。现在,玛丽号停在这儿,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