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凶镇 [book_author]埃勒里·奎因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66231 [book_dec]推理小说,埃勒里·奎因著。温馨、和谐的小屋里,正在上演一场热闹非凡的圣诞派对,突然,一个女人酒后中毒身亡……这个女人到底是谁?为何遭人暗杀?谁会在酒中下毒?谁能确定喝酒之人就是被杀的目标?几十杯酒,凶手如何知道谁会拿起有毒的那杯…… [book_img]Z_9394.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奎因先生发现美洲 埃勒里·奎因先生刚抵达莱特镇车站,他站在月台上没膝的行李中间,暗暗想道:“瞧瞧这场面,简直把我造就成海军上将勒——海军上将哥伦布。” 红砖建筑的莱特镇车站,外观低矮平阔。屋檐下方停置一辆生锈的手推车,车上坐着两个小男孩,他们身穿蓝色套头衫,两腿悬空晃动,嘴里很一致地嚼着口香糖,一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奎因先生。车站外围的碎石路,随地可见马粪东一堆西一洼。窄小的两层木板房,以及仿佛驼着背、外表平庸的小店,都簇拥在铁路的一侧,也就是靠市区那一侧。奎因先生沿着方圆鹅卵石铺就的上坡街道向前望,可以看到沿路远处比较高的建筑,以及远去的巴土胖胖的屁股。至于铁路另一边,只有一个修车厂;一节业已报废但“菲力速食餐厅”的标识仍在的餐车;一家悬挂着霓虹灯招牌的铁匠铺。除了这些,其他地方都是一片悦人眼目的绿草地。 奎因先生热情地自言自语:“乡村景色真怡人,地面是黄绿相间的麦草色,天空湛蓝,云朵亮白。”他似乎不记得以前曾见过这么蓝的蓝色、这么白的白色。城乡在此会合,而莱特镇车站就在这个会合点的位置上,把二十世纪抛进这片田野的惊艳容颜中。 “没错,先生,你总算发现它了,太好啦。嘿,脚夫!” 霍利斯大饭店、厄珀姆饭店,以及介于这两家中间的凯尔顿,三家饭店的柜台都匀不出一个可怜的小房间给外地客,兴隆的生意好像抢先了奎因先生两大步。他眼睁睁看着霍利斯大饭店最后一个房间让一个体格壮硕、全身上下仿佛明白写着“保安人员”的家伙给拿走了。 尽管运气不佳,奎因先生并不泄气,他先把脚夫搬来的行李托寄在霍利斯大饭店,然后走进饭店餐厅,轻轻松松地吃顿午餐;并读完一份《莱特镇记事报》——该报出版人和编辑是个叫做弗兰克·劳埃德的人。他尽可能把《莱特镇记事报》中提到的名字记在脑海中,如此便仿佛拥有了一份当地显要人土的名单。接着,他就近在饭店大厅的雪茄铺,向马克·都铎的儿子格罗弗买了两包蓓尔美尔牌香烟和一份莱特镇街道图,随后便顶着骄阳,穿越红色鹅卵石广场。 到了广场中央昔日供马匹饮水的水槽前,奎因先生停下来瞻仰小镇的创建者莱特的雕像。这雕像原是青铜打造,现已布满苔藓;铜像旁边这只石制的饮水槽显然多年无人使用。创建者铜像的那只北方佬鼻子上,挂着几滴已经风干的鸟粪。碑牌所写的内容大致是:1701年,创建者杰里耳·莱特将这块印第安人弃置的居留地建成莱特镇;耕种土地,建立农场,小镇乃日渐繁荣。莱特镇国家银行——现任董事长是约翰·F·莱特——样式朴素的窗户,从广场对面向奎因先生微微笑着,奎因先生也回报一笑:“啊,了不起的先驱者!” 接着,他绕着圆形广场踱去,凝视着索尔·高迪男士用品店、邦腾百货公司、邓克·麦克莱思佳酿铺、威廉·凯查姆保险公司;又审视着J.P.辛普森店铺上方的三个镀金球、迈伦·加柏克经营的上村药店橱窗里盛着红红绿绿液体的花瓶;然后启步实地探看以广场为轮轴、车辐般放射出去的几条大街。其中一个轴辐是宽阔的林荫大道,街道上有红砖造的市镇厅、卡内基图书馆、隐约显现的公园、高大的树木,再远一点则密集着一些外观突出的白色新建筑。另一个轴辐街道上,商店罗列,店内都是身穿家常服的妇女和身穿工作服的男士。查对一下地图,奎因先生确定这条商店街就是下大街,于是开步往这条街走去。途中,他看到《莱特镇记事报》的办公室,探头一望,见年老的菲尼·贝克正在擦拭已完成清早印刷工作的印刷机。他沿着上坡的下大街闲逛,探头瞧瞧实客云集的廉价商品店,从新盖的邮政大楼前经过,还看见小剧院以及J.C.佩蒂格鲁房地产事务所。最后,他走进艾尔·布朗冰淇淋店,点了一客冰淇淋,边吃边听旁边几个高中模样的年轻人聊天。这些男孩,肤色都晒得很健康;女孩个个双颊嫣红。他听见四周这些年轻人在安排星期六晚上的约会——地点是果园区的舞国舞厅。他听出来,那个跳舞的地点是在沿这条街往下走约三英里莱特镇接驳站附近,每人入场门票一元。 “还有,玛姬,千万拜托让你妈妈远离停车场,好吗?我可不希望像两个星期以前那样,被她逮到之后又挨你骂。” 奎因先生漫步镇上,满心赞赏地大口呼吸湿叶子和忍冬花的气息。他喜欢卡内基图书馆前厅那只布制老鹰;连图书馆内那位老馆员,艾金小姐,他也喜欢——艾金小姐给了他锐利的一瞥,仿佛是说:“怎么不从我们馆内偷一木书带走呢?”他也喜爱下村蜿蜒小巧的街道。他信步走进西德尼·高奇总店,买了一包老水手口嚼烟叶。其实他进那家店,不过是为了闻闻咖啡、橡胶靴、香醇、奶酪和煤油灯的气味罢了。他也喜欢刚重新开张的莱特机械厂,还有下村世界大战纪念碑斜对角的老纺纱厂。西柏尼·离奇告诉他这家老纺纱厂的故事:一开始,那个地点是家纺纱厂,后来变成空建筑,接着改装成鞋店,后来又成了空建筑。奎因先生看看那栋建筑的窗户多已破裂成洞,据说是下村当地的小男孩以前上学路经这里时,夏天丢石头、冬天丢雪球造成的;他们就读的学校是圣约翰教区小学,下达德街那株藤蔓披挂的建筑就是。如今,纺纱厂周围时时有腰间配挂枪套、横目不笑的“特种人员”巡逻;西德尼·高奇说,所以那些小学男生只会嘴巴叫叫“呀嘿!”逞逞威风,而且是到了惠斯林荫道转角,也就是与纺纱厂间隔三家之远的米勒饲料店,才敢叫出声。不但这样,纺纱厂还额外雇用武装军人来加强巡防。 “老兄,现在景气大好,难怪你找不到旅馆住。我一个叔父从圣保罗来,一个表弟从匹兹堡来,两个人早就和我同挤一个房间,现在又来了贝特西!” 事实上,奎因先生不论看到什么,他都喜欢。他抬眼望望市政厅塔尖的大钟:两点三十分。没有房间,嗯?他快步走回下大街,没有犹豫、不须打探,就踏进标示着“J.C.佩蒂格鲁房地产事务所”的那个店。 [book_title]第二章 凶宅 奎因先生入店时,J.C.佩蒂格鲁正在打吨,家当随意堆正在桌上。他中午刚在厄珀姆饭店享用商会举办的每周会餐,现在还感到满肚子塞着厄珀姆厨娘做的炸鸡。奎因先生摇醒他,说: “我姓史密斯,刚到莱特镇,想找间带家具的房子,希望是月付租金的那种。” “幸会,史密斯先生,”J.C.佩蒂格鲁吃力地把自己塞进那件华达呢“办公”西装。“呵,天气可真热!要找带家具的房子是吗?我看得出你是外地来的。我们莱特镇没有带家具的房子出租,史密斯先生。” “既然这样,带家具的套房也好——” “还是一样。”J.C.佩蒂格鲁打了个哈欠,“对不起!天气越来越热了,不是吗?” “一点也没错。”埃勒里说。 佩蒂格鲁先生坐在旋转椅子中往后靠,用一枝象牙签从牙缝中剔出一条鸡肉丝,还仔仔细细端详了它一阵子。 “住房是个问题。真的,先生,大批人潮像翻斗车卸谷子一样,涌进这个镇——特别是来机械厂找工作的。等等!” 奎因先生依言静候。 “有了!”J.C.佩蒂格鲁二轻巧地弹掉牙签上的鸡肉丝。“史密斯先生,你迷信吗?” 奎因先生露出警觉的神情。 “说不上迷信。” “既然这样——”J.C.面露喜色,可是却止住话头,改问:“您从事哪个行业?当然.不管您从事什么工作都没有关系,不过——” 埃勒里犹豫了一下。 “我从事写作。” 做房地产生意的这个男人愣了一愣。 “您写小说?” “没错,佩蒂格鲁先生,写书啦什么的。” “哦,哦。”佩蒂格鲁先生微微一笑。“能结识您真是荣幸,史密斯先生。史密斯……奇怪,”J.C.说,“我自己是个常看书的人,却想不起有个作家叫……您说您叫什么大名,史密斯先生?” “我还没有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埃勒里,埃勒里·史密斯。” “埃勒里·史密斯”J.C.专心念了一遍。 奎团先生微笑道: “我发表作品时用的是笔名。” “啊!您的笔名是……?”佩蒂格鲁先生看面前这个“史密斯”先生微笑不语,只好摸摸下巴,说:“这么吧,请问您找房子的信用怎么样?” “在莱特镇这个地方,预付三个月租金算不算好顾客,佩蒂格鲁先生?” “哦,这种委托可以让我开心微笑了!”J.C.果然微微一笑。“史密斯先生,请随我来,有间房子恰好适于您要找的条件。” “你刚才问我迷信不迷信是什么缘故呢?”两人钻进J.C.那辆豆绿色双门小轿车,并开上路之后,史密斯先生问。“那房子闹鬼吗?” “噢……倒不是,”J.C.说。“不过,那栋房子的故事有点怪异倒是真的。说不定可以给你个点子写本新书呢,哦?” “史密斯”先生同意说,这不无可能。 “那栋房子紧临山丘区约翰·F自己的住宅。约翰·F·莱特是莱特国家银行现任董事长,莱特家是本镇历史最悠久的一个家族。先生,是这样的,三年前,约翰三个女儿当中的第二个,她名叫诺拉,和吉姆·海特订婚了。吉姆是约翰·F.工作银行的出纳组长,他不是本地人,两年前带着有力的推荐函从纽约到我们这个镇上工作。他在银行,起初从出纳助理做起,表现优秀。这个吉姆是个稳重的年轻人,远离社会中的不良分子,常跑图书馆,我猜他没有多少娱乐,顶多到路易·卡恩经营的小剧院看场电影,或听听晚间露天乐队演奏,不然就和一伙男孩凑热闹,看女孩子边吃爆米花边走来走去,偶尔挪揄挪揄她们罢了。他工作卖力、积极有为,而且很独立。真的,我没见过一个年轻人像吉姆那样独立自主。大家都很喜欢他。” 佩蒂格鲁先生叹了口气,埃勒里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璀璨的话题会让他感到沮丧。 “我猜诺拉·莱特小姐比任何人都喜欢他。” 为了给这故事的轮子加点润滑油,埃勒里接口道。 “没错,”J.C.喃喃道。“她简直对那男孩子疯狂了。在吉姆出现以前,诺拉一向是沉静型的女孩,戴着眼镜,我猜她因此觉得自己对男孩子不具吸引力;所以每次洛拉、帕特丽夏和男孩子出游,她总是在家,或是看书,或是做针线,或是帮母亲料理家事。哦,先生,结果,吉姆把这种情况完全改变了。吉姆不是那种会被一副眼镜制止不前的男孩,何况诺拉其实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吉姆于是开始追求她,她因而改变了。……哇,她真的改变了!”J.C.说着皱皱眉,“看来我闲话扯得太多了。无论如何,你一定了解我的意思。吉姆和诺拉订婚时,全镇人都说这是个绝佳婚配——特别是在发生了约翰的大女儿洛拉的事情之后。”埃勒里急忙问: “出了什么事,佩蒂格鲁先生?” J·C,的车子转进一条宽阔的乡间道路,现在他们已远离镇区,埃勒里尽情享受着乡野鲜润的绿色。 “我说了洛拉什么事吗?”这位从事房地产生意的男子无力地问。“唉,洛拉……她离家出走,和一个巡回剧团的演员私奔了。但不久她又回到莱特镇——离了婚回来的。” J·C.顽强地噘噘嘴。奎因先生看出,不可能再听到更多的有关格拉·莱特小姐的事了。 “哦,不管怎样,”J.C.继续说:“约翰和荷米欧妮夫妇决定送给吉姆和诺拉一栋带家具的房子作为结婚礼物。约翰在自己房子旁边划出一块地来盖房子,所以房子就在隔壁。因为,眼看已经失去一个女儿,荷米欧妮希望诺拉尽可能住近些。” “他们已经失去了洛拉,”奎因先生点点头。“你刚刚是不是说洛拉·莱特高了婚?她离婚后重回莱特镇,没有再和父母同住吗?” “没有。”J.C.只做了这个简单回答。“结果约翰就在住家隔壁替吉姆和诺拉盖了一栋六房厅的漂亮房子。荷米欧妮为房子购买地毯、家具、窗帘、床被、银器等等,好费心思哪。没想到发生了突然的事情。” “出了什么事?”奎因先生问。 “史密斯先生,老实说,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这个做房地产生意的人腼腆一笑。“除了诺拉·莱特和吉姆·海特之外,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事情发生在婚礼前一天。最初看起来,一切再顺当不过了,没想到——吉姆·海特突然跑掉了!事实上是离开了莱特镇。那是三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回来过。” 他们的车子开到一条曲绕的上坡路,埃勒里见两旁绿草如茵;宽阔老宅置身其上,宅邸周围散见长得比房屋还要高大的榆树、枫树、柏树,还有柳树。佩蒂格鲁先生朝这条山丘区的道路皱皱眉头。 “第二天早上,约翰在他的银行办公桌上见到一张辞职短笺,但其中一个字也没有提到他为什么离开莱特镇。诺拉也是噤口不发一言,一味关在自己房里,不肯出来见她父亲、母亲、妹妹帕特丽夏甚至年老的露迪一面。露迪是以前雇来照顾莱特家三个女儿的,事实上她们三个女孩都是她一手带大的。诺拉只是不停地在房里哭号。我女儿卡梅尔和帕特丽夏·莱特是如胶似漆的闺中密友,当时的情形是帕特丽夏亲口告诉卡梅尔的。那一天,帕特丽夏自己也哭了一天,我猜他们全家都为那件事大哭过。” “结果那房子呢?”奎因先生嗫嚅地问。 J·C.把车子升到路旁,关掉引擎。 “婚礼当然取消了。我们本来都以为吉姆会回来,因为我们猜想那只是情侣间的口角罢了;可是,吉姆却始终没有回来。会把这样一对情侣拆散,想必内情重大!”房地产生意人摇摇头。“唉,一栋新房全布置好了,随时可以搬进去住,结果却没有人去住。这件事对荷米欧妮打击太大,她放话出去说,是诺拉抛弃了吉姆。可是全镇镇民都不由得议论纷纷,没过多久……”佩蒂格鲁先生停顿不语。 “接下去呢?”埃勒里急忙问。 “没过多久,大家开始传言,诺拉……发疯了;还说,那栋六房厅的房子不吉利。” “不吉利?” J.C.苦笑了一下: “有的人就是这么可笑,不是吗?居然认为那栋房子和吉姆与诺拉分手有关!当然,诺拉人好好的——我是说,她根本没有发疯。说什么发疯嘛!”J.C.嗤之以鼻。“事情还不止这样。后来,眼看吉姆没有回来的迹象,约翰决定卖掉他替女儿盖的那栋房子。很快地,有个买主来了。他是马丁法官的太太克莱莉丝的亲戚,一个叫做亨特的男士,他属于克莱莉丝家族在波士顿的支系。当时是我处理这笔生意的。” J.C.压低声音说: “史密斯先生,告诉你,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带这位亨特先生到那栋房子,以便在签署文件之前让他再检查检查房子。我们当时正在客厅四处看,亨特先生说:‘我不喜欢那边那组沙发。’正说着话,他突然面露惊恐之色,抱住胸口,就在我面前倒地不起,当场气绝身亡!事后害我接连一个星期睡不着觉。”J.C,拭拭额头。“威洛比医生说他是心脏衰竭而死,但镇上人的说法可不是这样。大家都说是房子有问题,因为起先是吉姆跑掉,然后是一名买主暴毙。更糟糕的是,弗兰克·劳埃德经营的《莱特镇记事报》,有一个自作聪明的新进记者报道了亨特之死,报道中把那栋房子叫做‘凶宅’。后来,那个记者被弗兰克解雇了,因为弗兰克和莱特家族素来友好。” “全是无稽之谈!”奎因先生不由笑着说。 “是无稽之谈也罢,但到今天终究没有人来买房子,”J.C.嘟哝着。“约翰于是改成出租,结果也没有人来租。大家都说,那房子运气太霉了。现在听了这些,你仍然要租吗,史密斯先生?” “要租,没错,”奎因先生愉快地说。 J.C.听了才又发动车子上路。 “这个家族似乎运气不佳,”埃勒里评议道。“先是一个女儿离家出走,另一个女儿又遭爱情变故之害。他们最小的女儿还正常吧?” “帕特丽夏吗?”J.C.面孔一亮。“她是全镇最漂亮、最伶俐的姑娘,和我女儿卡梅尔不相上下!现在帕特丽夏和卡特·布雷德福感情已经很稳定了。卡特是我们镇上的检察官……到了!”房地产生意人把双门小轿车驶进一栋殖民时代风格建筑的车道,这栋房子坐落在远离马路的小山丘下,是这一带房子中最大的一栋,周围的树木也是埃勒里在山丘区一带所见最高大的。紧临大房子旁边有一栋外观漆成白色的小木屋,窗户全部紧闭。 奎因先生的视线从他要承租的小房子,一路看到莱特家大房子的门廊。又看到J.C.上前按铃,然后见到老露迪穿着那件以浆得硬挺在镇上出名得围裙出来开门,并问来客有何贵干。 [book_title]第三章 “名作家入住莱特镇” “我去告诉约翰先生您来访。” 露迪不屑地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她的围裙像荷兰人戴的白帽子,硬挺挺地竖立在她身子周围。 “我猜露迪知道我们是来租那栋凶宅地。”佩蒂格鲁先生笑着说。 “为什么我只是来租个房子,她就把我当成纳粹党的走狗一般看待呢?”奎因先生问道。 “我猜,露迪不认为像约翰·F.莱特这种有地位的人出租房子是合身份的事吧。有时候,我真不知道在这个家族姓氏之下,到底谁怀着更多傲气——是露迪,还是荷米欧妮?” 奎因先生仔细打量四周:几件虽已陈旧但式样出众的桃花心木家具,漂亮的壁炉是意大利大理石造的,墙上几幅油画当中,至少有两幅看起来很不错。J.C.注意到他对那些画有兴趣,便说: “那些画都是荷米欧妮亲自选购的。她对艺术相当内行,真的——喏,她来了,还有约翰。” 埃勒里起身相迎。本来他以为会见到一个身材健硕、表情严肃的女子,没想到他眼前的荷米欧妮全然与预料中的不同——荷米欧妮一向让初见面的人大出意料。她个子娇小,容貌慈爱甜美。约翰·F.莱特个子也小,但仪态高雅,有张乡村俱乐部成员那种古铜色的颜面,随手小心翼翼拿着一本集邮册。才第一眼,埃勒里就觉得喜欢他。 “约翰,这位是埃勒里·史密斯先生,他想找一栋带家具的房子,”J.C.紧张地说着,并为他们相互介绍:“莱特先生,莱特夫人,史密斯先生。” 讲完,不觉清清喉咙。 约翰·F.以其高亢的嗓音说,“万分荣幸认识史密斯先生。”荷米欧妮伸长手臂,并甜甜地说:“幸会,史密斯先生。”,但“史密斯”先生从她美丽的蓝眼睛里看见一道冰冷的微光,乃据此而判定,即便是在这个场面下,也是女主人比男主人更冷漠。他不由得对这位莱特夫人献起殷勤来。荷米欧妮致意时欠了欠身,然后将修长的女性纤指埋入亮洁的灰色头发中,像她每次高兴、慌乱,或两者兼而有之时会做的那个样子。 “当然,”J.C.恭敬地说:“我立刻想到您在隔壁建造的那栋非常漂亮的六房厅房子。约翰——” “约翰,我可不喜欢出租房子这主意,”荷米欧妮以极其冰冷的声音说,“我无法想象,佩蒂格鲁先生——” “也许,如果您知道史密斯先生是谁就不会这么说了,”J.C.连忙说。 荷米欧妮仿佛吃了一惊,约翰·F.在壁炉前的摇椅中探身向前。 “哦?”荷米欧妮问:“他是谁?” “史密斯先生,”J.C.放胆说:“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埃勒里·史密斯。” “名作家!”荷米欧妮吸口气。“真是太让人吃惊了!露迪,东西就摆在咖啡桌上吧。” 露迪把四个高脚杯和一瓶水罐搁在咖啡桌上,水罐里装着葡萄汁和柠檬汽水加冰块,冰块在里面轻轻憧出悦耳的声音。 “史密斯先生,我相信您会喜欢我们的房子的,”荷米欧妮继续说:“那是栋梦幻小屋,全是我自己亲手布置的。您可曾对公众演讲?说不定我们妇女俱乐部——” “我们这附近还有上好的高尔夫球场,”约翰·F.说。“史密斯先生,你打算租多久?” “我相信史密斯先生会非常喜欢莱特镇,乃至于将永远住下去,”荷米欧妮插嘴道。“史密斯先生,请用露迪调制的饮料……” “照如今莱特镇快速发展的情况来看,”约翰说时皱着眉,“房子可能很快就可以卖出去——” “约翰,这好办,”J.C.说。“我们可以在租约上写明,碰到可能有买主愿意购买那栋房子时,会事前通知史密斯先生,并给予合理的迁出时间——” “生意经,生意经!”荷米欧妮愉快地说。“其实,史密斯先生现在想要的是先看看房子。佩蒂格鲁先生,你就留在这里跟约翰和他的宝贝邮票做伴吧。史密斯先生,请?” 荷米欧妮拉着埃勒里的臂膀,一路从大房子走到小房子,仿佛担心一放手他就会飞掉似的。 “当然,家具现在都用盖布罩着保护,但房子真的很不错。家具全是新的,早期美国鸟眼花纹的械木制的。史密斯先生,您瞧瞧,很漂亮是不是?” 荷米欧妮拉着埃勒里楼上、楼下到处看,从地下室直到阁楼无一遗漏,尽情展示庸俗的主卧室,自顾自地称赞陈设着马眼花纹械木家具的起居室多漂亮,还有充满艺术气息的壁龛、地毯、半空着的书架…… “很好,很好,”埃勒里有气无力地说:“都很好,莱特夫人。” “对了,我来替你物色一个管家,”荷米欧妮快乐地说。 “噢,老天!你要在哪里工作呢?我们可以把楼上第二间卧室改成书房。你写作非有个书房不可,史密斯先生。” “史密斯”先生回答说,他相信他会有巧妙安排的。 “这么说,您是喜欢我们这座小房子啦?我太高兴了!”荷米欧妮压低声音说:“当然,您是来莱特镇微服出巡吧?” “莱特夫人,用这种形容,您太看得起我了……” “既然这样,除了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以外,我都不告诉任何人您是谁,”荷米欧妮笑着说。“史密斯先生,您目前正计划写什么?” “一本小说,”埃勒里含含糊糊地答道:“一本特别的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典型的小城镇,莱特夫人。” “这么说,您是来这里找灵感的!多聪明呀!您选择我们可爱的莱特镇!您应该立刻见见我女儿帕特丽夏,她是最聪颖的一个孩子了。如果要了解莱特镇,我相信帕特丽夏会是个好向导,可以帮助您……” 两个小时后,埃勒里·奎因先生在租约上签署他的姓名“埃勒里·史密斯”,他在契约中同意自1940年8月6日起承租山丘道460号带家具的房子6个月,预付3个月房租,月租75美金;如果房子将出售,至少1个月前通知承租人。 两人离开莱特家时,J.C.透露说: “史密斯先生,老实说,我刚才在里面屏住了呼吸一分钟。” “什么时候?” “就是你拿着约翰·F.的笔在签租约时。” “你屏住呼吸?”埃勒里皱皱眉。“为什么?” J.C.大笑起来: “因为我想起那个可怜的老亨特,回忆起他是怎么在那栋房子倒地身亡的。‘凶宅’!太不寻常了!而你竟还好端端地健在人世!” 说完,钻进他的双门小轿车要去霍利斯大饭店取埃勒里的行李时,他还抑制不住地笑着,留下埃勒里在莱特家的车道上气愤不已。 埃勒里重回他的新居时,忽然感觉脊骨一阵凉意。现在没有莱特夫人拉住他的手臂了,这才发现,房子里是有些什么东西,类似那种——哦,类似空虚的、未完成的什么东西,使人宛如置身外太空,埃勒里差点对自己说那是一种“非人间”的什么东西。当他想到这里时,不由得两手紧紧抱住。“凶宅”!他脱下外套,卷起袖子,开始动手整顿新家。 “史密斯先生,”一个惊恐的声音叫道,“你在做什么?” 荷米欧妮冲进来时,埃勒里深感歉疚地丢下遮灰的布罩。莱特夫人两颊涨红,灰头发看起来已经不亮了: “你胆敢碰这些东西!爱贝塔,进来,史密斯先生不会咬你的。” 一个怯生生的南美人抱着脚步走进来。 “史密斯先生,她叫爱贝塔·玛娜卡,我相信您会发现她工作非常令人满意。爱贝塔,别呆站在那里,从楼上开始整理吧!” 爱贝塔飞也似地走了。埃勒里嗫嚅地道谢完,便沉坐在一张罩着华丽棉布的椅子中。莱特夫人倒是动起手来进攻这个房间了,精力充沛得可怕。 “再过一下子,这整栋房子就会井然有序了!哦,对了,我刚才去镇上载爱贝塔来这里时,顺道去了《莱特镇记事报》的办公厅——哇,看这灰尘!——和弗兰克·劳埃德密谈了一会儿,你知道吧,他就是《莱特镇记事报》的编辑兼发行人,我想你不介意吧。” 埃勒里的心脏自顾自疾蹿了一下。 “哦,还有,虽然你今天晚上当然要和我们一道用餐,但我仍自作主张替你在洛根杂货店订了些日用品和肉品。哦,天哪,我有没有忘记……电……瓦斯……水……没有,没有忘记什么,我每件事都办好了。啊,忘了电话!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唉,史密斯先生,我说过了,我知道,无论我们怎么保密,全镇人迟早都会知道你搬来莱特镇,所以像弗兰克那样的新闻从业人员,当然非得为你写上一笔不可,所以我才想,最好私下拜托他,别在报道中提到您是知名作家——帕特丽夏宝贝!卡特!噢,两位亲爱的,我要给你们一个大惊喜!” 奎因先生连忙起身,不由自主地直摸着外套,这时他脑中仅剩的、唯一有条理的思想是,帕特丽夏双眸的颜色仿佛阳光下汩汩翻腾的潺潺溪水。 “看来您就是那位名作家,”帕特丽夏·莱特说,并斜着头打量他。“刚才爸爸告诉卡特和我说,妈妈被什么人物牵绊住了,我还以为会见到一个不修边幅的诗人,长了张拒人千里的面孔,两眼忧郁、大腹便便的;现在看到本人,我可开心了。” 奎因先生试着做出和气的表情,并随口说点什么。 “亲爱的,你看他是不是很棒?”荷米欧妮兴奋地叫。“史密斯先生,您一定得原谅我,我知道您一定认为我太土气了。可是,我真的是兴奋极了。帕特丽夏宝贝,你介绍一下卡特吧。” “卡特!抱歉,亲爱的。这位是史密斯先生,这是布雷德福先生。” 埃勒里和面前这位身材高大、相貌睿智的年轻人握手时,看出这年轻人面露忧色。他想知道这年轻人是不是在担心,要怎么样才能系住帕特丽夏·莱特小姐的心。想到这点,内心立刻涌起一阵同情。 “我猜,”卡特·布雷德福礼貌地说:“史密斯先生,对您而言,我们一定都太土气了。您写的是小说、还是非小说?” “小说。” 埃勒里回答。看来是有战争了。 “真开心哪,”帕特丽夏又说,并再看一眼埃勒里。卡特皱眉,埃勒里倒笑了。“妈,这个房间让我来……史密斯先生,等我们不再干扰您的生活以后,您想怎么更动房间布置都没关系,但现在——” 看着帕特丽夏在卡特迟疑的目光下整顿他的新居之际,埃勒里想着:“但愿今后每一个受祝福的日子,天上诸圣都能赐给我今天这样的凶事。卡特我的孩子,抱歉了,但我这是在调教你的帕特丽夏哩!” 他的好心情一直没有消退,甚至到J.C.佩蒂格鲁从镇上领回他的行李,并挥动刚出炉的《莱特镇记事报》时,都没有降低。发行人兼编辑弗兰克·劳埃德仅在技术上遵守了对荷米欧妮的许诺,报道中除了说他是“纽约的埃勒里·史密斯”之外,完全没有提到史密斯先生其他什么事,但该篇报道的标题却是:“名作家入住莱特镇”! [book_title]第四章 三姐妹 埃勒里·史密斯先生大大轰动了山丘区的上流社会以及莱特镇的知识阶层。比如,过去曾研读希腊文的图书馆员艾金小姐,在莱特高中教授比较文学的霍姆斯太太,当然还有镇上大家不敬地公称为“大喇叭”的埃米琳·杜普雷。远近老少都羡慕埃米琳居然有那么意外的好运,可以做史密斯先生的“邻居”,因为埃米琳就住在埃勒里新居的另一边。山丘区的汽车来往陡然大增,感兴趣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假如莱特镇公共汽车公司突发奇想决定新设一条观光巴士路线,驶到埃勒里家门口,他就动也别想动了。此外还有一大堆邀约:喝茶的,吃晚餐、午餐的,更有一个是——埃米琳邀他吃早餐:“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在轻柔早晨的凉意中,在晨露末自草地消失前,一起讨论艺术了。”而上村文具店的老板本·丹齐克说,他店里的精制文具用品不曾这么畅销过。 这倒弄得奎因先生开始期待每个早上帕特丽夏穿着宽松长裤来访。然后开着她的敞篷车带他周游考察这个县。她认识莱特镇和斯洛克姆镇区的每一个人,所以介绍他认识了各种姓氏的人:奥哈勒伦、齐布鲁斯基、约翰逊、道林。戈德伯格、文努蒂、杰克瓦、瓦雷地拉以及布罗德贝克;他们有的是雇工,有的是机械技师,有的是装配线工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零售商、雇员;有白人、黑人、黄种人;他们的孩子人数以及清洁程度,均无可比拟。透过这位交游特广的莱特小姐,短短几天,奎因先生的笔记本便已填满,有好玩的外国话、晚餐细节、周末晚上沿第16号公路的争吵、方块舞、爵士音乐会、午间哨音,以及许许多多的香烟啦、笑声啦、推挤啦等等,地道的美洲本色——莱特镇版本的美洲本色。 “我不知道,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会变成怎么样,”一天早晨,他们从下村回来时,埃勒里对帕特丽夏说。“你好像同时是十足的乡村俱乐部会员、教会的热心教友,又是青春年华的女性,你到底怎么办到的,帕特丽夏?” “不只这样呢,”帕特丽夏笑道:“我是主修社会学的学生——或者说曾经是,因为我六月就已经拿到学位了;我猜我是忍不住把学校所学的,应用到这些无助的大众百姓身上。假如这战争继续下去——” “你是指牛乳基金会的事?”埃勒里不解地问。 “别乱讲!牛乳基金会是妈妈的事。我亲爱的先生,社会学关心的不只是骨头成长所需的钙质而已,它是关于人类文明的科学,就拿齐布鲁斯基来说吧——” “饶了我吧!”已经领教过齐布鲁斯基的奎因先生嚷道。“对了,帕特丽夏,你们的镇检察官布雷德福先生,对这些事有什么看法?” “对我和社会学的看法?” “我是指对我和你一起出门的看法。” “噢,”帕特丽夏把头发甩到风中,表情愉快。“卡特吃醋了。” “嗯,小宝贝,你听我说——” “得了,别跟我讲崇高的道理吧,”帕特丽夏说。“卡特活该,他把我当成理所当然的女朋友太久了。事实上我们只不过是一块儿长大罢了,让他吃吃醋对他还有好处呢。” “我不知道——”埃勒里微笑道,“我倒扮演了爱情刺激者的角色呢。” “啊,快别这样说!”帕特丽夏吃了一惊。“我真的喜欢你,反正好玩嘛。” 突然,帕特丽夏侧头瞥了埃勒里一眼: “你到底知不知道人们怎么说?” “什么事呀?” “你告诉佩蒂格鲁先生,你是知名作家——” “‘知名’那个形容词,完全是佩蒂格鲁先生自己加上去的。” “你还说过,你不是用埃勒里·史密斯的名字写作,你用的是笔名……但你却没告诉过任何人,你的笔名是什么。” “天哪!” “所以大家在说,可能你根本不是什么知名作家,”帕特丽夏低声说。“这样的小镇真不赖,不是吗?” “是哪些人说的?” “有人说的。” “你也认为我是假冒的?” “别管我怎么想,”帕特丽夏反驳道。“但你一定知道,卡内基图书馆一向时兴制作作家照片档案,艾金小姐说,你根本不在里面。” “呸!”埃勒里说。“再啐两口。我只是不够有名罢了。” “我也是这么告诉她。可是我妈妈听了很生气,但我告诉她:‘妈,我们又怎么知道事实是怎样呢?’结果你知道吗——可怜的妈妈那天晚上一夜没合眼。” 两个都笑了起来。然后埃勒里说: “这倒提醒了我——为什么我一直还没有见到你姐姐诺拉?她身体不适吗?” 令奎因先生惊讶的是,一提起姐姐的名字,帕特丽夏便一下子不再笑了。 “诺拉?”帕特丽夏以极平板的声音重复这个名字,那是一种什么意思也没有透露的声音。“唔,史密斯先生,诺拉身体好好的,我们改天去看她。” 那天晚上,荷米欧妮正正式式地揭示她的新宝物。受邀者都是亲近之人:马丁法官伉俪,威洛比医生,卡特·布雷德福。约翰·F.唯一尚在人世的姐姐——特碧莎·莱特,她是莱特家族中,一个始终不太“接受”荷米欧妮·布鲁菲尔德的顽固分子——以及《莱特镇记事报》的编辑兼发行人弗兰克·劳埃德。当晚,劳埃德一直和卡特·布雷德福谈着政治话题,但两人只是假装对彼此有兴趣而已。卡特不时朝坐在意大利式壁炉前“情人座”中的帕特丽夏和埃勒里投以非常不快的眼光;劳埃德呢,这个莽撞型的男人不停地朝门厅楼梯口张望。 “在吉姆之前,弗兰克曾深深迷恋诺拉……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对诺拉一往情深,”帕特丽夏解释。“在吉姆·海特展开追求而诺拉渐渐爱上他的那期间,弗兰克非常不能承受。” 埃勒里从房间一端远远仔细观察这个大块头的日报编辑,心中思忖:弗兰克·劳埃德会是个危险的情场敌手;他那双深沉的绿色眼睛含着冷酷。 “吉姆开始和诺拉出游以后,弗兰克说过——” “他说了什么?” “我们别管弗兰克说过什么了,”帕特丽夏跳起来。“我说得太多了。” 她快步走向布雷德福先生,再去伤一次他的心。帕特丽夏身穿蓝色塔夫绸晚宴装,走动时总微微发出沙沙声。 “米洛,这位就是埃勒里·史密斯。” 荷米欧妮拖着魁梧壮硕、脚步笨重的威洛比医生一起走到埃勒里面前,骄傲地说着。 “史密斯先生,不知道你带来的是不是好影响,”医生笑着说。“我刚替杰克瓦太太接生结束才来的,那些加拿大佬!这次是三胞胎哩。我和达福医生之间唯一的不同是,莱特镇的女士们一直很体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一次生四个以上。还喜欢我们这个镇吗?” “威洛比医生,我已经爱上这个镇了。” “这是个好城镇。荷米欧妮,我的饮料呢?” “如果够宽宏大量,你是可以这样说。” 马丁法官不屑地接口。她太太克莱莉丝沉甸甸地挂在马丁法官的臂膀上,两人慢步走过来。马丁法官是个瘦削矮小的男人,生了一双惺松睡眼,举手投足直截了当。他让埃勒里想起亚多·特雷恩笔下的“塔特先生”。 “埃力·马丁!”克莱莉丝叫道。“史密斯先生,你别理我这个丈夫。因为你的缘故,他不得不必须穿这套宴会西装来参加,心底正觉得凄惨无比,恐怕会把怨气出在你头上。荷米欧妮,今天这宴会,一切都十全十美。” “哪里,克革莉丝,你过奖了,”荷米欧妮心花怒放道。“只是个温馨的晚餐而已。” “我可不喜欢这装模作样的玩意儿,”法官手指蝴蝶领结嘟嚷道“嘿,特碧莎,你在嗅什么呀?” “笨蛋!”约翰·F.的姐姐瞪了老法官一眼。“埃力,我无法想象史密斯先生会怎么看我们这些人。” 马丁法官没好气地注视史密斯先生,想看着史密斯先生有没有因为他不习惯戴领结而看轻他,再决定自己是否要看轻史密斯先生。这个危机因亨利·克莱·杰克逊出来宣布晚宴即将开始而化解。亨利·克莱是莱特镇唯一受过训练的膳师,本地上流阶层的仕女透过一套强制的共产制度,共有这位膳师以及他难得一穿的膳师服。她们之间有条不成文法规,只有碰到极端特别的事由,才能雇用亨利·克莱指挥宴膳。 “晚宴开始,”亨利·克莱·杰克逊宣布,“上菜!” 薄荷果冻酱烤羊肉刚撤走,凤梨奶昔冰淇淋甜点送上来时,诺拉·莱特突然出现了。霎时,全场鸦雀无声。荷米欧妮声音颤抖地说:“啊,亲爱的诺拉。”约翰·F.嘴里满含咸胡桃,开心地说:“诺拉宝贝!”克莱莉丝·马丁喘着气说:“诺拉,见到你真好!”之后,场面的僵窒才算解除。 埃勒里是头一个起身示敬的男士。弗兰克·劳埃德是最后一个,他浓密头发下的粗颈子转变成砖红色。是帕特丽夏开口挽救这一刻: “诺拉,现在下楼来晚餐正是时候!”她轻快地说。“我们刚用过露迪做的美味羊肉。史密斯先生,这是诺拉。” 诺拉伸手让他亲吻。那只手,纤细冰凉,有如一只细致瓷器。 “妈妈告诉过我所有有关你的事情。”诺拉说话的声音仿佛久未使用。 “一定让你失望了,自然的嘛!”埃勒里微笑说,并拉出一张椅子。 “噢,不!你们好,法官、马丁太太,特碧莎姑妈……医生……卡特……” 弗兰克·劳埃德说: “你好,诺拉。” 他嗓音粗哑,从埃勒里手中把椅子拉走,动作不算粗鲁,但也不是十分礼貌;反正是先拉走,然后再为诺拉靠坐妥当。诺拉红着脸坐下。这时,亨利·克雷大步走进来,端着别致、做成书本模样的奶昔冰淇淋。接着,大家才又开始交谈起来。 诺拉·莱特两手交握、手心向上坐着,仿佛已经累坏了;苍白的双唇努力做出微笑。显然,她今晚的打扮煞费心思。红白条纹的晚礼服完美地伏贴在身上,清新亮眼;手指甲修饰得毫无瑕疵,酒褐色头发没有一丝一缕凌乱。埃勒里初见这位略微近视的女孩,稍稍感到惊讶,似乎可想见她在楼上卧房里的情景,想象她如何郑重其事修指甲、如何郑重其事梳头、如何郑重其事穿上迷人的晚礼服;郑重其事这个,郑重其事那个,所以一切才会这么……郑重其事得那么久,那么没有必要,以至于晚了一个小时才下楼来晚餐。 现在,她弄到完美了,现在,她尽了最大努力下楼来,却仿佛被掏空了,仿佛努力得太过,根本不值得这一切似的。她略略低头,保持着没有变化的微笑,静听埃勒里随兴谈话,动也没动她面前的甜点或饭后小咖啡,只偶尔低声做一两个极简短的回答……她的样子不像是觉得厌烦,倒像是兴奋过度而疲倦了。 然后,像她刚才意外进来一样突然,她说:“我告退了,请各位原谅。”便站起来。 在场所有谈话再度中断,弗兰克·劳埃德跳起来,把她的椅子往后拉,仿佛要用他不知所措而深厚的注视吞噬她。 她对他微微一笑,再对其他人微微一笑,便飘似地离去。沿着拱廊从餐厅走到门厅,她的步履加快,转眼消失了。 每个人立刻又交谈起来,并且要求再倒些咖啡。 奎因先生在温暖的夜色中散步走回新居,心中一边仔细筛检今晚看见的、听到的各项重要事端。大榆树的树叶在谈着话,超大型的月宝石高挂空中,他自己的鼻子里则满是荷米欧妮·莱特在家中放置的鲜花芳香。等见到一辆单排座位的小敞篷车停在他屋子前面的路边石旁,车内没有亮光,而且没有人在里面后,一晚的香甜感觉顿时消散。这样的夜晚,应该有事发生。一片暗灰色的云朵掩住了明月,奎因先生从草坪边缘无声息地走向他的小房子。可以看见房子门廊上有个火星亮光,在大约一个男人腰部高的地方,前后晃动着。 “我猜你就是史密斯先生吧?” 一个女低音在说话,那声音的质地,好像外围有点磨毛了,并且带着嘲弄的味道。 “你好!”他回应着,边踏上门廊阶梯。“你介意我打开门廊电灯吗?这里真暗——” “开吧,我对你和你对我一样好奇,我也想看看你呢!” 埃勒里轻触电灯开关。她蟋缩在角落的秋千里,正从香烟喷出的烟气后对他眨眼看着。皮制的浅灰色长裤紧绷着臀部,开士米羊毛衫把她的胸形大胆地雕塑出来。站在一富之遥的埃勒里,立刻得到的大略印象是:一种世俗的、过熟的、并不断在增长着的苦涩。她笑笑——他认为那个笑容有点儿紧张——然后将香烟从栏杆上往黑暗中一丢。 “你现在可以关灯了,史密斯先生。反正我是个丑八怪;再者,我不该希望我的家人因为知道我就在附近而觉得不好意思。” 埃勒里依言关上门廊电灯。 “这么说,你就是洛拉·莱特了。” 这就是那个和人私奔,结果离了婚返回家乡,莱特一家人提也不提的大女儿。 “听起来好像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道!”洛拉·莱特又笑起来,笑声末尾转变成打嗝。“抱歉,第七杯苏格兰威士忌的第七次打嗝。你知道,我是很有名的——莱特家那个爱喝酒的女儿。” 埃勒里不由得一笑。 “这恶毒的流言我倒是听说了。” “根据这些日子以来听说的奉承传闻,我本来已经有准备要厌恶你这个人了;不过,实际上看起来,你倒是还好。握握手吧!” 秋千吱嘎一响,脚步声混合着高低不调和的笑声,她在黑暗中摸索,手掌的湿热触及他的脖子,他连忙伸手抓稳她手臂,免得她跌倒。 “瞧,”他说,“你该在第六杯时就停止别喝了。” 她把手掌顶住他浆挺的衬衫,用力一推。 “呵,好个吉拉尼莫!那家伙肯定觉得这个洛拉臭死了。”他听见她踉跄走回秋千的脚步声,然后是秋千的吱嘎声。“哦,大名鼎鼎的作家史密斯先生,说说你对我们这些人的看法吧?侏儒和巨人,甜的和酸的,暴牙的和花言巧语的杂志广告——全是写书的好材料,啊?” “很好的材料。” “你可来对地方了。”洛拉·莱特点燃又一支烟,打火机的火焰抖动着。“莱特镇!爱饶舌的,坏心肠的,偏狭的——伟大的美国烂泥巴!比纽约或马赛后院的小块床单还要脏。” “喔,这我倒不晓得,”奎因先生争辩道。“我前前后后陆续四处看,对我而言,它是个相当不错的地方。” “不错!”她笑起来。“别吓我了。我是在这里出生的,它肮脏不堪——是污秽的孕育之地。” “如果是这样,”奎因先生反问,“你干嘛还回来?” 她香烟头的红光很快连续闪了三次。 “这不干你的事。你喜欢我家人吗?” “非常喜欢。你和你妹妹帕特丽夏很像,身材也一样好。” “唯一的差别在于,帕特丽夏年轻,而我的光彩正在消褪。”洛拉·莱特沉思了一会儿。“我想,你不得不对姓莱特的这一家人保持礼貌。听着,史密斯兄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到莱特镇来,但如果你粘着我们家人,你就一定会听到一大堆有关格拉小时候的事,以及……晤……我不在乎莱特镇的人怎么看我,但一个外地人……就不一样了。谢天谢地,我还保持着自尊!” “我还没听你家人谈起你什么事。” “没有?”他听见她又笑起来。“今天晚上我感觉还很愿意袒露内心的。你会听到人家说我爱喝酒,这是真的,我学来的,从……你会听见人家说,在镇上各种可怕地方都能见到我——更糟的是,看到我单独一个人。想想看!我被看成是‘放荡的’,事实是,我做我自己喜欢的事,但山丘区这些女人的鹰爪,一直在撕裂我!” 她讲完了。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埃勒里问。 “现在不要。我不怪我母亲,她和其余那些女人一样,见识狭窄;她的社交生活是她的全部生命。如果我照她的规矩来,她还是会让我回去的——我会给她这个勇气,但是,我不想玩这种游戏。这是我自己的生命。去他的规矩!你了解吗?”她又笑起来。“说你了解,快,说呀。” “我了解。”埃勒里说。 她静默不语。然后才又说: “你一定觉得无趣了。晚安。” “希望再见到你。” “不再见了。晚安。” 她的鞋子磨擦过看不见的门廊地板。埃勒里再次打开电灯,她抬起胳膊挡住眼睛。 “那么,让我送你回家吧,莱特小姐。” “谢谢你,不用了。我——”她停住不语。 帕特丽更快活的声音在下面的黑暗中叫: “埃勒里?我上来和你抽根烟好吗?卡特回家了,我看见你门廊的灯——” 帕特丽夏也停住不语了。两姐妹互相凝视着。 “喂,洛拉!”帕特丽夏叫道,并跃上阶梯热烈亲吻洛拉。 “怎么没告诉我你要来?” 奎因先生迅速关掉电灯,不过,还是有时间看到洛拉怎么拥抱——短促地——比她高、比她年轻的妹妹。 “放手吧,鼻音小妹,”他听到洛拉压着声音说。“你弄乱我头发了。” “这是真的,”帕特丽夏开心地说。“埃勒里,你知道吗,我这个姐姐是莱特镇有史以来最迷人的女孩,可偏要把自己的光彩藏在皱巴巴的长裤下!” “帕特丽夏,你可爱,”洛拉说,“别太费心管我,你知道没有用的。” 帕特丽夏怜恤地说: “亲爱的洛拉……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想,”奎因先生说,“我去绣球花丛那边走走,看它们开得怎么样了。” “不用,”洛拉说。“我要走了,真的。” “洛拉!”帕特丽夏声音便咽了。 “瞧见了吧,史密斯先生?鼻音小妹从小时候起,就是这样子。帕特丽夏,好了,别每次碰到我都这样。” “我好了。”帕特丽县在黑暗中挪技鼻子。“我开车送你。” “不用了,帕特丽夏。晚安,史密斯先生。” “晚安。” “我改变主意了,什么时候你喜欢的话就过来喝一杯吧。晚安,小鼻音!” 洛拉走了。 洛拉那辆1932年的小轿车引擎声完全消失后,帕特丽夏轻声说: “洛拉现在住在下村靠近机械厂附近一间两室的小公寓里。她不肯拿丈夫的离婚赡养费,她那个丈夫直到死时都是个卑鄙的家伙。她也不接受爸爸的钱。她现在穿的衣服都是六年前的旧衣服,嫁妆的一部分。现在她靠教下村那些有潜力的学生弹钢琴为生,一次收费五十分钱。” “帕特丽夏,她为什么留在莱特镇?什么理由使她离婚后又回到这里?” “鲑鱼、大象或什么的,它们不都回到出生地……来结束一生吗?有时候,我觉得洛拉好像在……躲避。”帕特丽夏的丝绸晚礼服突然沙沙作响起来。“你老是让我讲个不停。晚安了,埃勒里。” “晚安,帕特丽夏。” 奎因先生注视黑暗良久。是的,它慢慢在成型;真幸运,材料都在这里,既精彩又血腥。但罪行呢——罪行,在哪儿?是不是已经发生了? 埃勒里带着对过去、现在、未来的种种事件,在“凶宅”的床上就寝。 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天的下午,差不多高埃勒里抵达莱特镇已三个星期的这一天,他坐在门廊上抽着餐后烟,同时享受着如真似幻的夕阳。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开上山丘区,煞车停在隔壁莱特家门口。一个没戴帽子的年轻人跳出出租车。奎因先生猛地感到一阵不安,不由得起身,以便看清楚些。 年轻人对埃德·霍奇基斯大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跳奔上台阶,急急地按莱特家的门铃。老露迪来开门,埃勒里见她举起臂膀,仿佛躲避什么攻击的样子。接着,她快步离开视线,年轻人匆匆跟在她后头进门。大门“砰”地碰上。五分钟后,大门被用力推开,年轻人冲出来,跌跌撞撞钻进在外头等候的出租车,大叫着让司机开车。 埃勒里慢慢坐回座位。不无可能,反正他迟早会知道的,帕特丽夏会飞奔来告诉他……瞧,她来了。 “埃勒里!你肯定猜不到了!” “吉姆·海特回来了,”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瞠目看着他。 “你真神了。想想看——三年了!当时吉姆那样子离开,带给诺拉多少折磨!我简直不相信他回来了。他看起来老了很多…·他吵吵闹闹硬是要见诺拉。她人呢?她为什么不下楼来?是,他知道妈妈和爸爸想念他,但他们可以等一等——诺拉呢?他在爸爸面前不停挥动拳头,像个神经病似地跳来跳去!” “然后呢?” “我跑上楼告诉诺拉,她听了,脸包死白扑倒在床上,说:‘吉姆回来了?’便号啕大哭起来。她说,她宁愿死掉,为什么他不离远一点;还说,就算他爬着来求她,她也决不见他——反正是通常女人的笨方法。可怜的诺拉!” 帕特丽夏说着,自己也流下眼泪。 “我知道跟她争辩没有用——诺拉横了心时,坚决得可怕。我只得如实告诉吉姆,他听了,更加激动,想跑上楼去。爸爸生气极了,挥动高尔夫五号铁头球棒,站在楼梯口,好像立定桥头的霍拉提乌斯,命令吉姆离开我们家,然后……晤,吉姆不把我爸爸击倒,就无法冲过去,于是,他跑出我家,一边大叫着,他一定要见到诺拉,就算得扔颗炸弹才能进我家也一样。在那个混乱时刻,我一直在忙着弄醒我妈妈,因为每次碰到悲伤的事,她都会习惯性昏倒……我得赶紧回去了!” 帕特丽夏说完便开步跑,没几步又停下来转身说: “埃勒里·史密斯先生,到底怎么回事,”她缓缓问,“我竟然跑来告诉你我们家最私密的事?” “可能是因为,”埃勒里微笑,“我面善吧。” “别臭美了,你以为我爱上——” 帕特丽夏咬咬嘴唇,晒黑的脸庞微微红了一下,急忙连跑带跳走了。 奎因先生又点燃一根香烟,手指竟不太能够稳定夹住。尽管天气是热的,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接着,他把那根一口都还没有抽的香烟丢到草地上,进屋去拉出了打字机。 [book_title]第五章 情人归来 有一颗镶牙的推销员盖比.沃伦在火车站看到吉姆.海特下了火车,便把这个消息告诉埃米琳.杜普雷。出租车司机埃德.霍奇基斯把吉姆带到厄珀姆饭店,看在过去情分上,马.厄珀姆设法替他弄到一张床。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埃米琳已经差不多拨完电话,使镇上几乎所有没有去松林园野餐或没有去斯洛克姆湖游泳的居民都知道了。 星期一,奎因先生竖直耳朵逛遍全镇,得知镇民意见可区分为二:J.C.佩蒂格鲁、唐纳德·麦肯齐以及其他扶轮社“精英属于一派,这些人半是乡村俱乐部会员半是生意人,他们大致认为吉姆该挨骂。但女士们大力反对他们,她们认为吉姆是优秀青年,不管他和诺拉三年前到底怎么了,都不是吉姆的错——这一点就算拿去年的奖金来打赌也可以! 弗兰克·劳埃德不见了。菲尼·贝克说,老板休假到桃花心森林区狩猎去了。埃米琳·杜普雷吸吸鼻子说: “弗兰克·劳埃德会在吉姆·海特回莱特镇的次日清早去打猎,也真怪。他当然是逃避去了。那个光会嘴巴说说的家伙!” 弗兰克没有像欧文·威斯特笔下的《弗吉尼亚人》那样——作品改编成电影时,该角色由影星加里·库珀饰演——取出猎鹿的来复枪,沿街追寻吉姆踪迹,实在让埃米琳失望。 星期一中午,奎因先生发现镇上的问题人物——酒仙安德森躺在下村世界大战纪念碑的台座上,捻捻花白的胡子,宣称: “噢,一个最不充分、最无力的结局!” “安德森先生,你今早感觉好吧?”埃勒里关心地问。 “再好不过了,先生。《圣经》的箴言里说得好,我想是第二十六章,上面说:‘挖陷饼的,自己必掉在其中。’当然,我是指吉姆·海特再度出现在这个被诅咒的社区。报应啊,先生,报应啊!” 但那个发酵中的酵母,进行发酵的方式倒是怪异。马·厄珀姆说,吉姆·海特重返莱特镇之后,一直把自己关在厄珀姆饭店的房间里,连三餐都叫进房间吃。而原本的隐居者诺拉反倒异乎平常,开始露面了——当然不是到公众场合。不过,星期一下午,她在莱特家屋后草坪球场上,观看帕特丽夏和埃勒里打了三场网球;艳阳下,她的近视眼镜钩着黑镜片以保护眼睛,就那样躺在轻便折叠椅上,始终带着隐隐的微笑。当天晚上,她和帕特丽夏及怀着敌意的卡特·布雷德福,三人一起漫步到埃勒里家。 “来看看你的新书写得如何了,史密斯先生。” 埃勒里叫爱贝塔·马娜卡准备茶水和麦片饼招待。他对待诺拉宛如是个常来的朋友。然后,星期二晚上…… 星期二晚上是莱特一家打桥牌的时间。这一天,卡特·布雷德福照例和莱特家一道晚餐,餐后则由卡特和帕特丽夏对搭、荷米欧妮与约翰·F.对搭打桥牌。荷米欧妮想到,八月二十七日星期二,让史密斯也参加,作为第五手,埃勒里轻快答应了。 “今天晚上我很想旁观,”帕特丽夏说。“亲爱的卡特,你和爸爸搭档对埃勒里和妈妈,我观战。” “来吧,快,我们在浪费时间,”约翰·F.说。“史密斯,下赌吗?随你。” “我无所谓,”埃勒里说。“我把这个荣幸给布雷德福怎么样?” “这样的话,”荷米欧妮很快说,“我们赌少一点的吧。卡特,为什么他们不给检察官高一点的待遇呢?”她显得很愉快,“以前你当民政官的时候……” “赌一点一分钱,”卡特说,清瘦的脸颊红了。 “卡特,我的意思不是——”荷米欧妮抱怨。 “假如卡特想玩一分钱的,那就玩一分钱的,”帕特丽夏坚定地说。“我相信他会赢!” “你们好!”诺拉说。 她没有下楼来一同吃晚餐——当时荷米欧妮说她患“头疼”——现在她站在门厅外向大家微笑着。她进来时,手上拿着一个装编织用品的小篮子,走到钢琴灯下一个大椅子旁坐下。 “我正在帮英国打个胜仗呢,”她微笑着说,“这是第十件毛衣了,全是我自己打的!” 莱特先生和夫人交换了惊异的眼神,帕特丽夏心不在焉抚弄着埃勒里的头发。 “玩牌吧,”卡特压抑着声音说。 牌运似乎眷顾埃勒里。卡特想到帕特丽复那温暖、灵活的手指在埃勒里头发里,下嘴唇忍不住吸了起来。三局过后,卡特把手中的牌往桌上一摔。 “卡特!”帕特丽夏气呼呼地叫道。 “卡特.布雷德福,”荷米歇妮说,“我没听说过——” “帕特丽夏,希望你别再搅局,”卡特大叫,“这样我才能扳回劣势!” “搅局!”帕特丽夏急急不平:“卡特·布雷德福,我整晚坐在埃勒里椅子边的扶手上,一句话也没说呀!” “你要是喜欢玩他漂亮的头发,”卡特大吼,“何不带他到外面月光下?” 帕特丽夏眼光锐利地射向他,然后歉疚地对埃勒里说:“我相信你会原谅卡特这种差劲的举止。他从小受的教养是很好的,只是接触多了罪犯——” 诺拉突然惊叫起来。 吉姆·海特站在拱廊下,那件混纺西装疲倦地挂在身上,衬衫因汗湿而变暗,看上去宛如一个在炙热天气里毫无目的或计划地快跑了很久的男人。诺拉的脸孔则有如乌云四散的天空。 “诺拉。” 诺拉脸颊上的粉红颜色不断扩散并加深,直到像一面要喷火的镜子。在场没有人移动,没有人说一个字。 诺拉向他奔扑而去。埃勒里以为她是怒火中烧要去攻击他。可是,埃勒里看出诺拉并没有发怒,而是一阵惊慌。那是一个女子因长久放弃有希望的日子,活在悬浮的、半死半活的生命中而乍起的惊慌;是对快乐重生的恐惧。 诺拉从吉姆身旁闪过,向楼梯飞掠而去;吉姆表情狂喜,紧随她跑上楼。接着是一片沉寂。埃勒里顿觉面前立了好几尊活雕塑。他把一根手指伸到脖子和衣领间,手指离开衣领时是汗湿的。约翰·F.和荷米欧妮互使眼色说着神秘活——就如很多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夫妇学会的那样。帕特丽夏呆望着空荡荡的门厅,胸口明显上下起伏着。 卡特一直瞪着帕特丽夏,仿佛吉姆和诺拉之间的事,与他自己和帕特丽夏之间的事,不知怎么的两相混淆了。 后来——后来楼上传来响声,先是一扇房门打开的声音,再来是一阵不稳的脚步声,然后是下楼梯的声音。诺拉和吉姆出现在门厅中。 “我们要结婚了,”诺拉说。 诺拉宛如一盏冰凉的灯,吉姆去触动了开关;现在,她不但从里到外发光,还散放着热量。 “就是现在,”吉姆说,那声音深沉得仿佛在向人挑衅,而且比他要表示的还要严厉,像用金钢砂纸磨出来的一般。“就是现在!”吉姆说,“听懂了吗?” 他谈沙色的头发,从发根到喉结以下的皮肤,快涨成紫红色了。但他一直对约翰·F.和荷米欧妮眨眼,是顽强而紧张的备战眼神。 “噢,诺拉!” 帕特丽夏大叫,扑上前去亲吻诺拉的嘴唇,又笑又哭的。荷米欧妮挂着僵尸般的生硬微笑。约翰·F.喃喃说着什么,一边拉开椅子,走到女儿面前拉起她的手,也拉起吉姆的手,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卡特说: “真会挑时间啊,你们这两个疯子!”并伸出手臂去扶帕特丽夏的腰。 诺拉没有哭,一直看着她妈妈。荷米欧妮的震惊这才被打破一点点,起身跑向诺拉,把帕特丽夏、约翰·F.和卡特推到一旁,亲吻诺拉,也亲吻吉姆,然后歇斯底里吐出一些虽然没有意义,却与这时刻相当配称的话。 奎因先生默默向外走,感觉有点儿孤单。 [book_title]第六章 “莱特与海特今日成婚” 荷米欧妮张罗起婚礼来,有如一位在野战帐篷里指挥作战的将军,四周围绕着地形图,以及许多代表敌方正确火力的数字。帕特丽夏陪伴诺拉去纽约采购结婚所需的衣饰及其他用品时,她已与卫理公会第一教堂的司事托马斯先生进行了技术性的会谈、与上村独眼的亚美尼亚花卉商安迪·拜罗拜廷讨论婚礼花艺事宜、与牧师杜利特尔博士磋商合唱团男生的预演安排、去找代办筵席的琼斯先生以及旅行社的格雷西先生交待事情,还到银行与约翰·F.密商银行内部业务。 但这些只是属于军需官的杂事而已,至于总参谋部阶层的事务,则是和莱特镇的名流仕女们进行交流。 “天啊,当时好像在演电影咧!”荷米欧妮滔滔不绝地对着电话讲:“原先不过是情人间的争吵而已——噢,亲爱的,是的,我知道外人怎么说!”荷米欧妮平静地说:“可是我们家诺拉才不用着急去抓住任何人哩,我猜你大概不记得巴尔港的那位年青英俊的社会名流去年怎么来……当然不行,为什么我们得办个静悄悄的婚礼呢?亲爱的,他们会在教堂举行婚礼,而且……当然是作为新娘子呀……是的,去南美蜜月旅行六个星期—…·暧,约翰要吉姆再回银行工作……噢,老天,不是,这次是要当高级职员……当然,亲爱的!你想我会把诺拉嫁掉而没邀请你来参加婚礼吗?”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六,重返莱特镇一周后,吉姆和诺拉由杜利特尔博士证婚,在卫理公会第一教堂结婚。约翰·F.亲自将新娘交给新郎,卡特·布雷德福当吉姆的男傧相。婚礼结束,接着是在莱特家的草坪上招待宾客。二十名黑人侍者穿着半正式西装在场服务;甜酒汽水的特殊配方是1928年约翰·F.从百慕大带回来的。埃米琳·杜普雷穿一袭细棉布做的衣裳,头戴真玫瑰花编成的花冠,像盛开的花朵般穿梭在一堆堆宾客间,直称道荷米欧妮把一个“微妙敏感”的情况处理得多么“成功”;还说,吉姆眼睛底下那两条紫色圈是不是很有意思——你猜,这三年来他是不是一直喝酒度日呀?多浪漫呀!克莱莉丝·马丁很大声地说,总“有些人”天生是制造麻烦的家伙。 宾客们正在草坪上接受招待之际,吉姆和诺拉悄悄从仆役进出的后门溜走了。埃德·霍奇基斯载着新娘和新郎到斯洛克姆镇区,及时赶上开往纽约的特快火车。他们夫妇俩要在纽约逗留一夜,星期二搭船前往里约。小两口开溜并钻进埃德的出租车时,给正在四处闲逛的奎因先生瞧见了。诺拉紧握丈夫的手,一对眼睛仿佛两颗沾湿的钻石。吉姆的表情既正经又骄傲,小心翼翼把妻子送进出租车,好像他如果粗心一点,妻子可能会碰伤似的。 奎因先生也看到弗兰克·劳埃德。弗兰克在婚礼前一天“打猎回来”,差人送了一张便条给荷米欧妮说,“抱歉”不能参加婚礼和草坪招待会,因为他当晚得北上到首都参加一个新闻发行人会议;但他手下的社会版记者格拉迪斯·赫明沃斯,明天会到场为《莱特镇记事报》采访婚礼实况,“并请转达诺拉,我祝福她快乐。劳埃德谨上。” 结果,理当在两百里外开会的弗兰克·劳埃德,此刻却藏身在莱特家后面靠近草坪球场的一棵柳树后面。奎因先生感觉心中涌起一阵战栗。帕特丽夏不是说过吗,对于吉姆和诺拉的要好,“弗兰克很难承受”。而且,弗兰克·劳埃德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吉姆和诺拉从厨房出来,钻进出租车时,隐身在一棵枫树后面的埃勒里真的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防备着,不过,柳树后面静静地没有动作,当出租车一消失,弗兰克·劳埃德便离开藏匿处,脚步沉重地走向屋后的小树林。 婚礼后,星期二晚上,帕特丽夏·莱特来到埃勒里门廊上,装作兴高采烈地说: “好啦,吉姆和诺拉现在正在大西洋的某个地方。” “两人在月光下拉着手。” 帕特丽夏叹口气。埃勒里与她并肩坐在秋千中,两人一起摇荡着。 “你们家今天的桥牌局如何呢?”埃勒里终于问。 “噢,妈妈把它取消了。她累坏了。其实从星期天起,她就一直躺在床上了。可怜的老爸爸抱着他的集邮册到处转,若有所失的样子。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失去一个女儿对他们代表什么意义。” “我注意到你姐姐洛拉没——” “洛拉不会来的。妈妈开车到下村去找她,要她别参加。我们不谈……洛拉。” “那我们谈谁呢?” 帕特丽夏低声道: “你。” “我?”埃勒里先是一惊,然后忍不住笑起来。“回答是:没问题。” “什么?”帕特丽夏叫道。“埃勒里,你在戏弄我!” “哪儿的话。我知道你爸爸有个难题。诺拉刚结婚,这栋出租给我的房子.本来是为她设计建造的,所以他在想——” “哦,埃勒里,你真可爱!爸爸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真是胆小鬼!所以他要我来找你谈。吉姆和诺拉真的希望住在他们的……晤,我是说,谁能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呢?等他们度蜜月回来……可是这对你不公平——” “很公平,”埃勒里说。“我立刻搬走。” “哦,不!”帕特丽夏说。“你的租约是六个月,而且你正在写小说,我们真的没有权利要你搬走。爸爸觉得为难极了…·” “荒唐,”埃勒里微笑。“你的头发搔得我痒极了。它不像人的东西,我是说,它好像生丝,里头藏有萤火虫。” 帕特丽夏听了安静了半晌,然后扭动身子坐到秋千一角,把裙子拉到遮住膝盖。 “还有呢?”帕特丽夏抖着声音问。 奎因先生摸着身上找火柴。 “没有了,反正是——很不平常。” “我懂了,我的头发不是人的,它很不平常,”帕特丽夏嘲弄他说。“晤,这样的话,我得赶紧走了,卡特在等我。” 奎因先生突然站起身。 “卡特!那可不能冒犯!星期六就搬家,这样时间够你们用吗?我想你妈妈会重新布置房子吧。搬家后我就离开莱特镇,想到现在房子短缺——” “看我多笨哪,”帕特丽夏说。“我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她跳下秋千,伸伸懒腰。“爸爸和妈妈邀请你来我们家做客,做客多久随你喜欢。晚安!” 她说完便走了,留下奎因先生在凶宅的门廊上,心情好得不得了。 [book_title]第七章 万圣节:面具 十月中旬,吉姆和诺拉蜜月旅游归来。这时,鲍尔德山火红得仿佛满山遍野着了火,镇上到处可以闻到燃烧香杉干叶的气味。全州农产品展销会在斯洛克姆如火如荼展开:杰斯·沃特金斯的黑白乳牛“芬妮9号”拿到特种牛竞赛第一名,全莱特镇都感到骄傲。孩子们没戴手套一起大玩“红橡皮手”游戏,天上星辰宛如受了霜害,夜晚仿佛带着鼻音。走到乡下,你可以看见南瓜成排成排神秘地蹲在田里,好像远从火星来的小橘人。荷米欧妮的一个远房表兄,在镇公所担任书记员的阿莫斯·布鲁菲尔德赶在这时节死于血栓症,举行了一场“重大的”平凡秋葬。诺拉和吉姆带着夏威夷肤色下了火车,吉姆朝他岳父笑了笑。 “什么!只有这么小一个迎接团呀?” “吉姆,这几天,全镇人都在想着别的事情,”约翰·F.说。“明天是征兵注册日。” “圣战!”吉姆说。“诺拉,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噢,老天,”诺拉吸了口气。“现在我可有事情得操心了!” 然后,她勾着吉姆手胄,一路往山丘区走去。 “整个莱特镇沸沸扬扬,”荷米欧妮大声说。“诺拉宝贝,你气色好极了!” 诺拉气色确实好极了。 “我重了十磅呢,”她笑着说。 “婚姻生活如何呀?”卡特·布雷德福问。 “干嘛不自己结婚体验一下呢?卡特,”诺拉反问。“帕特丽夏亲爱的,你愈来愈迷人了!” “有个能言善道的作家在家里,”卡特抱怨,“这个男人还有什么机会呢?” “不公平的竞争,”吉姆笑道。 “在家里!”诺拉兴奋地大叫。“妈,你都没有写信告诉我房子的事!” “诺拉,本来我们实在无计可施,”荷米欧妮说,“多亏他答应放弃租约,好可爱的一个人。” “确实是个好人,”约翰·F.说。“你们有没有带回来什么邮票呀?” 但帕特丽夏等不及了: “诺拉,别管这些男人,你和我到别的什么地方……私下聊聊吧。” “等等,先看一下吉姆和我带回来的东西——” 当这辆家庭大轿车在莱特家的车道上停住时,诺拉的眼睛瞪得老大。 “吉姆,看!” “真令人惊喜!” 大房子旁边的小房子在十月阳光中闪耀。它重被粉刷一新,护墙板是白色,百叶窗板和门窗框都刷了淡红色,新美化过的草地呈现圣诞树般的绿色;整个看去好像一件精巧的礼品盒。 “看起来真的很不错,”吉姆说。 诺拉朝他微笑,并捏捏他的手。 “孩子们,”荷米欧妮微笑着,“等着看里面吧。” “彻头彻尾焕然一新,”帕特丽夏说,“万事皆备,等着接纳恩爱夫妻。诺拉,瞧你都哭了!” “太美了!” 诺拉流着泪拥抱爸爸和妈妈。然后拉着丈夫走过去看看这栋空了三年,只有奎因先生短暂小住过的新房。 奎因先生在新人回来的前一天,便整理好过夜用的行李,搭中午火车离开莱特镇。帕特丽夏说,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巧妙地消失,显示这个人具有“优秀品格”。不论基于什么理由,奎因先生在十月十七日,也就是全国征兵注册日第二天,又回到莱特镇。听到隔壁小屋中的喧闹和笑声,一点没有那栋房子不久前还一直被称做凶宅的迹象。 “史密斯先生,我们真要谢谢你放弃这房子,”诺拉说。 她俏丽鼻子上沾着家庭主妇做家务时留下的污点。 “你这样容光焕发就是对我的奖赏。” “你真是嘴甜!”诺拉回嘴说着,伸手拉拉浆过的小围裙。“我现在这个样子——” “可以医好生病的眼睛。那个快乐的新郎呢?” “吉姆到火车站领东西去了。他从以前在纽约居住的公寓回来以前,已经把他的书籍衣物等家当打包好,交给通运公司船运到莱特镇;它们一直寄放在车站的行李处。瞧,他回来了!吉姆,东西领到了吗?” 吉姆从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中挥手致意。那辆车子满满塞着好几个箱子、盒子和一个大衣箱。埃德和吉姆把它们搬进屋子。埃勒里称道吉姆看起来真健康,吉姆回报一个友善的握手,谢谢他“好心地搬出去”。诺拉要留“史密斯”先生一起午餐,但“史密斯”先生笑说,他要等诺拉和吉姆不忙时,才接受邀请,便告辞了。 他往外走时,听见诺拉在身后说: “吉姆,你有这么多箱子!” 吉姆嘀咕道: “每个人都是到打包装的时候,才知道自己有多少书。埃德,你把这些箱子抱到地下室好吧,啊?” 埃勒里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吉姆和诺拉拥抱在一起。奎因先生笑了。假如新娘这栋房子在墙壁内藏匿着凶灾,那些凶灾也真是被藏匿得毫无破绽。 埃勒里全副精神投人小说写作。除了三餐时间以外,他都待在顶楼他的“圣殿”里,荷米欧妮把那个地方划归为他自由支配的范围。荷米欧妮、帕特丽夏,还有露迪,整天听见他的手提打字机响个不停,直到深夜。他没怎么见到吉姆和诺拉,尽管晚餐时竖耳倾听,要注意看是不是有家庭不和的谈话,但吉姆和诺拉似乎很快乐。在银行里,吉姆现在有个私人办公室,里面有张新买的橡木桌,桌上的铜制名牌写着:“副董事长海特先生”。从前的顾客陆续进来向他道贺,并问候诺拉,总像抱着什么贪婪的愿望。 小屋也很受青睐。山丘区的仕女们一再造访,诺拉以茶点和微笑招待她们。她们锐利的眼光四处扫射侦察,想找到尘埃和颓丧,却总是失望而返。诺拉对她们受挫的好奇心忍住失笑;荷米欧妮则为她这个新婚女儿感到骄傲。 因此,奎因先生断定,自己是个太有想象力的傻子;凶宅业已埋葬,被复活取代了。既然现实世界不肯合作,他只得在小说里自创一项犯罪。小说中的人物他都喜欢,所以内心非常高兴。 十月二十九日来了又走了,华盛顿公布联邦征兵抽签数字的日子也跟着过去。吉姆和卡特·布雷德福抽到前几号;三十日一大早有人看到奎因先生去霍利斯大饭店买了一份《纽约日报》,马克·都铎的儿子格罗弗见他读报时耸耸肩膀,阅毕就把报纸丢进垃圾桶了。三十一日是个疯狂的日子。山丘区的住家整天都在应付神秘客来按门铃。人行道上到处是彩色粉笔写就的恐吓标示。夜晚降临,穿着特殊衣装的鬼怪游走全镇,他们的脸全涂上色彩,手臂抖动不停。年纪大点的姐姐们痛心地抱怨各色粉盒和唇膏不见了,所以有不少小鬼精怪得带着刺痛的屁股上床就寝。这一切又快活又使人怀念。晚餐前,奎因先生到邻近地方走走,真盼望自己能再度年轻,以便再度享受万圣节诡怪的乐趣。回莱特家的路上,他看见隔壁房子灯火通亮,一时兴起,他踏上走道,去按自己以前居所的门铃。 来开门的不是诺拉,而是帕特丽夏。 “我以为你躲着我呢,”帕特丽夏说,“我们一直没见到你的人影。” 埃勒里的目光闪躲了一下。 “假如你不是最古怪的男人,是什么?”帕特丽夏问,面颊飞红。“诺拉,是名作家来了。” “进来呀!”诺拉在起居室里叫着。 进屋后,他看见诺拉吃力地捧着一怀抱的书,正想从地上乱七八糟的书堆中多抱一些起来。 “嘿,让我帮你,”埃勒里说。 “噢,天啊,不敢劳驾,”诺拉说。“你就看着我们搬吧。” 一边踏步上楼。 “诺拉正在把楼上第二间卧房改装成吉姆的书房,”帕特丽夏解释。 帕特丽夏边说边将书本从地上堆到她手臂中。诺拉下楼想要继续摊书时,埃勒里正在随意测览书架上搬走一半后剩下的书籍。 “诺拉,吉姆呢?”埃勒里问。 “在银行,”诺拉说,身子向前倾。“开一个很重要的主管会议。” 正说着,一木书从她手臂中滑落,接着再滑下一本,然后又一本。诺拉蹲着,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手臂中的书掉了大半。 帕特丽夏说: “噢,看,诺拉,有信!” “信?在哪儿?哦——这儿!”从诺拉手臂滑落的书中,有一本又大又厚,是布面精装的。几封信从这本书中掉出来。诺拉好奇地抬起,它们都没有封口。 “噢,三个破旧的信封,”帕特丽夏说:“诺拉,我们还是继续搬书要紧,否则永远也搬不完。” 但诺拉皱皱眉。 “帕特丽夏,这三个信封里都有东西。这些书是吉姆的,我不知道是不是……” 她从其中一个信封抽出折叠着的便条纸,展开来,自己慢慢默念。 “诺拉,”奎因先生问。“便条中写了些什么?” 诺拉微弱地说: “我不明白——” 然后把便条放回信封。她从第二个信封中抽出一张相仿的便条;看完,再放回信封。抽出第三封,看完……当她把第三张便条纸放回信封时,她的面颊已变成泥浆色。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啊!” 诺拉扭身尖叫。门口蹲着一个头戴纸面具的男人;他的手指在那张怪脸前扭动,状似饥饿地开合着。诺拉眼睛向上翻转,直到全部翻了白眼,然后身子跌倒在地上,但手上仍抓着那三个信封。 “诺拉!”吉姆摘掉那个荒唐的万圣节面具。“诺拉,我不是故意的——” “吉姆,你这笨蛋,”帕特丽夏生气地说,迅速曲膝蹲在诺拉静止不动的身体旁。“这玩笑可真漂亮!诺拉,亲爱的——诺拉!” “帕特丽夏,当心!” 吉姆气急败坏地说,一边扶起诺拉柔软的身子把她抱起来,半跑着上楼。 “只是昏过去而已。”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冲进厨房。 “帕特丽夏,她一会儿就会好了!” 帕特丽夏回来时,手上拿着一杯水,每走一步就洒出一点。 “姑娘,我来拿吧。” 埃勒里取过杯子,上楼;帕特丽夏紧随其他人上楼。 他们看到诺拉歇斯底里地躺在床上。吉姆摩擦着她的手,一边深深自责。 “抱歉,”埃勒里说。 他在吉姆身旁坐下,拿着水杯靠近诺拉发紫的嘴唇。她本来想推开他的手,埃勒里拍拍她,她叫出声来,好歹呛着把水喝了下去了。然后靠回枕头,手掌捂着脸。 “走开,”她抽泣着说。 “诺拉,你现在好了吗?”帕特丽夏焦急地问。 “是的,请你们让我自己静一静,好吗。” “快出去,”吉姆说。“让我们两个人待着。” 诺拉放开捂着脸的手,那张脸写着复杂的感情,还喘着气。 “吉姆,你也出去。” 吉姆张口结舌望着她。帕特丽夏把他赶出卧室,埃勒里关上房门,皱着眉。三人都下楼。吉姆一下楼便走向酒柜,斟了林苏格兰威士忌烈酒,很沮丧地一口喝了下去。 “你明知诺拉今晚多么紧张,”帕特丽夏不满地说。“如果你没有喝太多的话——” 吉姆生气地沉着脸: “谁喝醉了?你可别去跟诺拉说我一晚上都在喝酒!懂吗?” “懂,”帕特丽夏沉稳地说。 三个人等候着。帕特丽夏一直在楼梯口张望,吉姆来回踱步,埃勒里噘起嘴,轻轻吹着口哨。诺拉突然出现了。 “诺拉!感觉好点了吗?”帕特丽夏大声问。 “各位,”诺拉微笑着下楼,“史密斯先生,请原谅,只是突然吓到了。” 吉姆将她拥入怀中。 “噢。诺拉——” “亲爱的,没事了,”诺拉笑着说。 这时已见不到那三个信封的踪影。 [book_title]第八章 万圣节:红字 晚餐后,吉姆和诺拉来到娘家的门廊时,诺拉看起来相当愉快。 “吉姆·海特,帕特丽复已经告诉我面具的事了,”荷米欧妮说。“最亲爱的诺拉,你肯定没事吗?” “当然,妈,只是一时受惊而已。” 约翰·F.一脸困惑地暗中琢磨女婿。吉姆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表情不定地咧嘴而笑。 “帕特丽夏,卡特呢?”荷米欧妮问。“他不是要和我们一起到镇上去吗?” “妈,我头痛,所以打电话告诉他我要早点睡。晚安!”帕特丽夏说完,快步进人屋内。 “一道去吧,史密斯,”约翰·F.说。“今晚的演讲人不错,他是战地记者。” “莱特先生,谢谢你邀请,可是我得继续写小说。祝各位愉快!” 吉姆的新车驶下山丘区时,埃勒里·奎因先生走出屋子到门廊上,借着南瓜般浑圆的月亮的光辉,他无声无息地踏过草坪,环绕诺拉的房子走一圈,检视所有窗户。里面都暗着,看来爱贝塔已经走了——星期四晚上是她例行休假的时间。埃勒里用万能钥匙打开厨房门,入内后随手锁上,然后节省地使用着手电筒,一路穿过大厅走到起居室,注意不弄出声音地走上楼梯。爬到梯口时停住,皱眉——诺拉卧房门口底下有一线光亮!他凝神谛听,里面有拉开抽屉又关上的声音传出来。是小偷吗?还是又一个万圣节的恶作剧?埃勒里握紧手电筒当做棍子,用脚踢开房门。本来正弯腰搜查诺拉梳妆台最底下一个抽屉的帕特丽夏·莱特小姐,陡然跳起并惊叫。 “喂,”奎因先生亲切温和地说。 “去你的!”帕特丽夏惊魂未定地喘气。“我还以为自己死定了呢。” 在埃勒里戏德的注视下,她不觉脸红起来。 “我来这里,至少有个借口——因为我是她妹妹;而你……分明就是侦探嘛,埃勒里·奎因先生!” 埃勒里摇动下巴,做咬牙切齿状: “你这个小魔鬼,”他钦佩地说。“原来你一直都知道我是谁。” “当然,”帕特丽夏还嘴道。“我曾有一次听你演讲‘侦探小说在当代文明中的地位’,非常盛大的一个演讲会。” “在威尔斯利城?” “在沙拉劳伦斯。当时我觉得你长得很英俊——但世间美丽荣华逝如斯……别那么担心的样子,我不会把你珍贵的微服出巡透露出去的。” 奎因先生俯身亲她。 “嗯,”帕特丽夏说。“还不错,不过,时机不对……请别这样,埃勒里,等别的时候吧。埃勒里,那些信——你是我唯一可以信赖的人,如果是我爸妈,他们准担心死了——” “那卡特,布雷德福呢?”奎因先生淡淡地提起。 “卡特,”莱特小姐脸红地说,“他……晤,我只是不想让他知道有任何不对劲的事罢了——”她很快又说:“如果有的话。我不确定是不是真有什么不对劲。” 埃勒里说: “没错,你确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这唇膏真美妙。” “把它擦掉。这就对了,”帕特丽夏不解地说,“我……诺拉为什么没说信上写了些什么?”她冲口说道。“她后来回到起居室时,为什么没有拿着信?她为什么把我们都赶出卧房。埃勒里,我……好害怕。” 埃勒里捏捏她冰凉的手。 “我们把信找出来看看。” 他在诺拉的一个帽盒中找到那三封信。那个帽盒搁在诺拉衣橱的架子上,三封信夹在面纸和帽盒底之间。那个帽盒装着的,是一顶有小花和淡紫色俏丽纱饰的帽子。 “藏匿技巧笨拙,”奎因先生嘀咕着。 “可怜的诺拉,”帕特丽夏说,脸色发白。“给我看看!” 埃勒里把三封信递给她。每个信封右上角该贴邮票的地方,都用红蜡笔写着日期。帕特丽夏皱起眉头。埃勒里取过三封信,将它们按红蜡笔写的日期依序排列。日期分别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十二月二十五日,一月一日。 “这三封信,”帕特丽夏若有所思道,“收信人都是‘罗斯玛丽·海特小姐’,她是吉姆仅有的一个姐姐,我们都没有见过她。奇怪的是,三封信上都没有写城市或街道地址……” “那倒不要紧,”埃勒里眉头紧锁。“奇怪的是,它是用蜡笔写的。” “哦,吉姆习惯用细蜡笔写字,而不用铅笔,那是他的习惯。” “那么,信封上他姐姐的姓名是吉姆的字迹没错吗?” “没错,我到哪儿都认得出吉姆那潦草的字迹。埃勒里,看在老天的份上,快看那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埃勒里抽出第一个信封内的东西,三封信在诺拉昏倒时曾紧紧抓过,所以有点起皱。帕特丽夏说,便条也是吉姆的字迹,同样用红蜡笔写的: 亲爱的姐姐: 我知道很久没和你联系了,但你可以想象,我这一向时间过得很紧凑。我妻子今天生病了,所以现在也只能简单写几行字给你。她的病不太像生病,不过我也不知道。如果你问我到底怎么了,其实连医生也搞不清那是什么病。只盼望没什么要紧才好。当然,我会再给你写信的。尽快写信给我。 爱你的,吉姆十一月二十八日 “我不明白,”帕特丽夏缓缓地说。“诺拉又没有觉得身体不舒服。前几天妈妈和我还提到这事哩。埃勒里——” “诺拉最近去看过威洛比医生吗?” “没有呀,除非……但我相信她没有。” “我知道了。”埃勒里声音没透露什么意味。 “再说,上面的日期——十一月二十八日,离现在还有一个月呢,埃勒里!吉姆怎么可能知道……”帕特丽夏没有往下讲,然后却又突然急急说:“打开第二封信看!” 第二封信比第一封简短,但同样是用蜡笔潦草写的: 姐: 我不想让你担心,但我再告诉你,事情更糟了。我妻子病得很厉害,现在大家正在尽所有可能加以挽救。 吉姆草笔十二月二十五日 “吉姆草笔,”帕特丽夏重复信上的字。“草笔——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五日!” 埃勒里两眼现在是迷雾笼罩了,他目光闪烁着。 “但诺拉根本没有病,吉姆怎么可能知道到时候会恶化呢?”帕特丽夏惊叫。“而且提前两个月知道!” “我想,”奎因先生说,“我们最好再看看第三封信。” 说着,他抽出最后一封信。 “埃勒里,它写些……?” 他把信交给她,然后在诺拉卧房内来回踱步,紧张而气息短促地抽着一根烟。 帕特丽夏眼睛睁得老大地看信。和其他两封信一样,也是吉姆的字迹,潦草的红蜡笔字,上面写着: 最亲爱的姐姐: 她死了。今天去世。 我妻子,走了,宛如她从来不曾活过。她临走的最后时刻……我写不下去了。如果方便,来看我。 吉姆一月一日 “小乖乖,现在别哭。” 埃勒里说,并伸出胳膊去扶住了帕特丽夏的腰。 “这是什么意思?”她抽泣着。 “别哭。” 帕特丽夏转过去捂住脸。 埃勒里把便条全放回信封,再把信封放回刚才发现时的原位,并把帽盒搁回衣橱的架子上。他关上帕特丽夏刚才搜索过的梳妆台抽屉,扶正诺拉的镜子,再巡视周围一遍,便领帕特丽夏走出卧房,关上门边的顶灯开关。 “这房门原来是开着的吗?”他问帕特丽夏。 “是关着的,”她声音沉抑地答道。 他关上房门。 “等着。那本厚重的精装书呢——就是信封从里面掉出来的那本书呢。” “在——吉姆书房里,”帕特丽夏要讲出姐夫的名字好像有困难似的。 他们在诺拉为丈夫改装成书房的房间里找到那本书,它就放在一个新的书架上。埃勒里扭亮云母罩的书桌台灯,灯光在墙上投射出长长的影子。帕特丽夏紧抓埃勒里的臂膀,回头看了几眼。 “样子还很新,”埃勒里从书架上抽出那本书,喃喃道,“书皮还没开始褪色,书页边缘也很干净。” “那是什么书?”帕特丽夏小声问。 “埃奇库姆写的《毒物学》。” “毒物学!”帕特丽夏惊恐地瞪着两眼。 埃勒里仔细端详这本书的装订,然后让书在手中随意翻开。它自然地打开在有折页的地方——那是他可以找到的唯—一个折页。书脊上的折痕也与书本翻到折页时的位置相对应。埃勒里心想,这么看来,那三封信本来是夹在这一页的。于是他读起那一页的字。 帕特丽夏激动不安地问道: “吉姆·海特读毒物学的书做什么?” 埃勒里注视着她,说: “这两页讲的是各种亚砷酸化合物。包括化学公式、药效、对器官与组织的检查、解毒、致命剂量、亚砷酸中毒的处理——” “中毒!” 埃勒里把书本拿到台灯下最亮的地方看清楚,手指指到粗体字:三氧化二砷,再循着叙述三氧化二砷的那一段文字看下去。书上说三氧化二砷是“白色、无臭、有毒的”,并标示足以致死的剂量。那段字用红蜡笔轻轻在底下画了线。 帕特丽夏干涩的嘴唇不由自主地用清晰的声音说: “吉姆计划毒死诺拉。” [book_title]第九章 烧掉的提议 “吉姆计划毒死诺拉!”埃勒里将书放回书架,背对帕特丽夏说:“胡说。” “你自己看了那些信的!你看过了!” 奎因先生叹口气。两人在黑暗中下楼,他扶着她的腰。 屋外,那老月仍在天上,还有稀疏寒星相伴。靠着埃勒里的帕特丽夏在颤抖,他因而更加抱紧她。他们这样踏过 撒满月光的草坪,到一棵最高的榆树下休息。 “看看天空,”埃勒里说,“然后把刚才的话再讲一遍。” “别跟我讲什么哲学或诗歌!这里是美利坚合众国,正当疯狂的一九四零年。吉姆疯了,一定是的!” 她开始哭起来。 “人类的头脑——” 奎因先生欲言又止。他本来想说,人类的头脑是个既奇怪又美妙的器官。但他忽然想到,这是模棱两可的话,一如特尔斐神谕般暧昧。事实上……情况不妙,真的不妙。 “诺拉有危险,”帕特丽夏便咽地说,“埃勒里,我该怎么办?” “时间自会揭开一些事情的根底来,帕特丽夏。” “但我无法独力担负这件事!诺拉——你也看到诺拉怎么看这件事了。埃勒里,她吓得脸都绿了。然后却……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看不出来吗——她已经下决心了,决心不相信它。现在就算你把那些信拿到诺拉面前摇晃,她也不会承认什么事了!她的心情刚刚开放一下,现在又紧紧关闭了,而且还对上帝撒谎。” “没错,”埃勒里用手臂安抚她。 “他那么爱她!事情经过你全看见的,那天晚上他们下楼说要结婚时,你也看到他脸上的快乐表情。吉姆那时候是快乐的。蜜月回来时,他好像更快乐了。”帕特丽夏低语:“说不定他发疯了,说不定这件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个危险狂人!” 埃勒里不发一言。 “我要怎么告诉妈妈?或爸爸?这件事会把他们杀了,而且对事情一点帮助也没有。不过——我还是得告诉他们!” 有汽车引擎声在黑暗中开上山丘区。 “帕特丽夏,别让情绪阻碍了你的思想,”埃勒里说。“像这种情况,需要的是观察和谨慎,还要管住自己的嘴。” “我不明白……” “一个不当的指控,就可能毁了不只吉姆和诺拉的生活,也可能毁了你爸爸和你妈妈。” “话是不错……但诺拉等了这么久——” “我说过了,还有时间,真的。但我们要注意观察、注意看;同时,保证这件事只是我们两人之间的秘密……我是不是说了‘我们’?”埃勒里懊悔似地说,“好像我已经宣布自己卷进来了。” 帕特丽夏喘着气,说: “你不会现在缩回去吧?我认为你理所当然要加入的。我是说,从那可怕的第一刻起,我就把你包括在内了。埃勒里,你必须帮助诺拉!你对这种事是训练有素的,请你不要离开!”帕特丽夏摇晃着他。 “我已经说了‘我们’,不是吗?” 埃勒里说着,有点恼了。真的有什么事不对劲,某个声音出差错——本来有个声音,但现在却没有了,是车子吗? 刚才那声音也是车子吗?车子刚刚驶过…… “你现在要哭就哭吧,但哭过就过去了,懂吗?”这次换他摇她了。 “懂,”帕特丽夏流着泪。“我是个爱哭的笨蛋,对不起。” “你不是笨蛋,但你从现在起得做个女英雄。不准露口风、不准有露出端倪的表情和态度。对莱特家其余人而言,那些信是不存在的。吉姆是你姐夫,你喜欢他,而且你对他和诺拉的婚姻还是觉得很开心。”她紧依他的肩膀点着头。 “我们不要告诉你爸爸、或你妈妈、或弗兰克·劳埃德、或——” 帕特丽夏抬头: “或谁?” “不成,”埃勒里皱着眉说。“我不能替你做这个决定。” “你是指卡特,”帕特丽夏肯定地说。 “我是指那位莱特镇检察官。” 帕特丽夏沉默不语。埃勒里沉默不语。月亮下沉了一点,它的胸部给云朵装饰得宛如缀着花边。 “我不可能告诉卡特的,”帕特丽夏轻声说。“我根本没想到要告诉他。我也说不上来什么,也许因为他和警方有关吧;也许因为他不是家人——” “我也不是你的家人,”奎因先生说。 “你不同!” 奎因先生不由感到一阵愉快,但他的声音没有流露他的感觉。 “无论如何,你得当我的眼睛和耳朵,帕特丽夏。尽可能和诺拉在一起,但不要让她起疑。看好吉姆,但不要像在看住他。随时向我报告发生的任何事情。还有,只要可能,你必须设法让我加入你们的家庭聚会。这样清楚了吗?” 帕特丽夏仰头朝他微笑道: “我一直好笨。现在在这棵树下和你在一起,事情好像比原来好得多了。看着月光照在你的右脸颊上……你真的很英俊,你知道,埃勒里——” “既然这样,”黑暗中有个男人声音吼道,“见鬼,为什么不吻他?” “卡特!” 帕特丽夏离开埃勒里,背靠着榆树黑沉沉的树干。 他们可以听见卡特·布雷德福在近处呼吸的气息——紧促而沉重。奎因先生心想,太荒唐了,一个有逻辑的男人理该躲开这种全然意外的窘况。不过,这场面至少澄清了刚才声音中断引起的小小苦恼。原来那车是卡特·布雷德福的汽车发出来的。 “没错,他就是英俊!” 帕特丽夏的声音从树干那边传来。埃勒里对自己咧嘴一笑。 “你对我撒谎,”卡特大叫后现身了。他没戴帽子,这时连栗色头发也勃然大怒似的。“你别躲在灌木丛中,帕特丽夏!” “我没有躲,”帕特丽夏怒道,“而且这不是灌木丛,这是一棵树。” 说着,她也从黑暗中走出来,两人别扭地面对着。奎因先生默默地看这场好戏。 “你打电话告诉我说头痛!” “没错。” “你说你要早点睡!” “这个时候我是睡了。” “别狡辩!” “为什么不能说?布雷德福先生,你竟为这种不重要的问题生气。” 卡特两只手臂在不友善的星光下舞动着。 “你撒谎是为了摆脱我。你不要我在你身边,却跑来和这个拙劣的作家约会!别否认!” “这个,”奎因先生从他的旁观的位置发表意见,“碰巧是事实。” “史密斯,站出来!”卡特大叫。“我是按捺住脾气,如果让我发火了,我会把你揪到草地上!” “史密斯”先生笑着,没有动作。 “好,算我嫉妒,”卡特嚷道。“帕特丽夏,但你不用这样躲躲藏藏的!如果你不要我,明说吧。” “这件事和我要不要你没有关系,”帕特丽夏瑟缩地说。 “到底你要我,还是不要?” 帕特丽夏目光低垂。 “此时此地——你没有权利问我这个。”她两眼闪动,“反正你不会要一个躲躲藏藏的人——你会要吗?” “好!你照你的方式去做吧!” “卡特……!” 他语带挑衅丢下一句话: “我讲完了!” 帕特丽夏奔向白色大房子。 看着那苗条的身影从草坪上飞掠而过,奎因先生心想,就某方面来看,这样反而好一些……好多了。因为刚才那样下去,不知道后来会是什么情况。至于卡特·布雷德福先生,下次碰到他时,很可能成为敌人了。 埃勒里去做早餐前的散步回来时,看见诺拉和她母亲在莱特家的门廊上低声交谈。 “早安!”他快活地说。“喜欢昨晚的演讲吗?” “很有意思。” 诺拉表情苦恼,荷米欧妮则专心想着什么事的样子。埃勒里前屋内走去。 “史密斯先生,”荷米欧妮说,“噢,天,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亲爱的诺拉——” “埃勒里,昨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诺拉问。 “发生?”埃勒里茫然地问。 “我是说帕特丽夏和卡特,你昨晚在家——” “帕特丽夏有什么不对劲吗?”埃勒里赶紧问。 “当然有不对劲。她不肯下楼来吃早餐,也不回答我的问话。帕特丽夏每次不高兴都是因为——” “都是卡特的错,”荷米欧妮冲口而出。“她昨天晚上说‘头疼’,我就觉得有点奇怪!史密斯先生,假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拜托你——假如在我们昨晚去镇公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女儿的妈妈总应该知道……” “帕特丽夏和卡特吹了吗?”诺拉焦急地问。“不,你不一定知道,埃勒里,我从你脸上看得出来。妈,你得劝劝帕特丽夏,她不能老是对卡特这样。” 埃勒里陪诺拉走回小屋。两人一走出莱特夫人听得见他们谈话的距离以外,诺拉便说: “你和这件事当然有关系。” “我?”奎因先生问。 “晤……你不知道帕特丽夏和卡特在恋爱吗?我相信,你要是能不让卡特嫉妒,就算是帮他们了——” “这么看来,”奎因先生说,“布雷德福先生对帕特丽夏用舌头去舔的邮票也会嫉妒了。” “我知道,他是容易激动的人!噢,老天。”诺拉叹口气。“我反而把事情搞乱了,你原谅我吗?进来一道用早餐吧。” “两个问题我都给予肯定答案。” 他一边轻扶诺拉步上门廊梯级时,一边估计着自己到底有多少罪过。 早餐时,吉姆拼命谈政治;诺拉呢……诺拉太棒了。埃勒里心想,除了“太棒了”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字眼可以用来形容诺拉。他看着她,听她讲话,察不出一丝一毫伪装的痕迹。小两口十足象是两个沉醉在新婚幸福中的年轻人,让人不由得要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归为幻觉。 帕特丽夏急急来到,爱贝塔随后拿着鸡蛋。 “诺拉!真棒,”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说着,“你可以施舍饿坏了的女孩几个鸡蛋吗?早,吉姆!埃勒里!不是露迪没做早餐给我吃,她做了,问题是,我不能自己地想过来看看恩爱夫妻……” “爱贝塔,再备一份餐具,”诺拉说,对帕特丽夏微笑。“我知道你早晨喜欢说话!埃勒里,坐下来。蜜月已经过去了,我先生再也不为我的家人早起了。” 吉姆睁大眼睛。 “说谁——帕特丽夏吗?”他咧嘴一笑。“嘿,你长大了,让我瞧瞧,没错,一个魅力十足的女孩。史密斯先生,我羡慕你,假如我还是个单身汉——” 埃勒里见诺拉睑上迅速被阴影罩得一暗,但她为丈夫再倒些咖啡。帕特丽夏一直讲个不停,她不是个好演员——没办法正视吉姆的眼睛。不过,已经够英勇了,毕竟,她虽然处在个人困扰中,还能不忘昨晚给她的指示……诺拉更是超人一等,是的,帕特丽夏说得对,诺拉已经决定不去想那三封信和它们可怕的含意了。而且她正借着帕特丽夏和卡特的小危机,来帮助自己不去想那件事。 “亲爱的,我亲自去替你煮蛋,”诺拉对帕特丽夏说。“爱贝塔虽然是个好厨子,但她怎么会知道你喜欢吃整整四分钟一秒不差的蛋呢?失陪了。” 说完她便离开餐厅到厨房帮爱贝塔。 “这个诺拉,”吉姆笑道,“天生的慈爱妈妈。呵!现在几点了?到银行要迟了。帕特丽夏,你是不是刚哭过?还能这样一直不停有说有笑的。诺拉!”他大声叫:“今天的邮件送来了吗?” “还没有!”诺拉在厨房大声回答。 “谁,我吗?”帕特丽夏有气无力地说,“吉姆,不——不要乱说。” “好,好,”吉姆说着,笑着,“看来我多管闲事了。啊,贝利送信来了。失陪!” 吉姆快步跑到门厅,去应邮差按铃。埃勒里和帕特丽夏听见他开门,听见老贝利粗哑的嗓子说,“早,海特先生。”吉姆对他开玩笑作为回答;前门轻轻碰上的声音;吉姆慢慢回来的脚步声——很像边走边翻信件;然后走到他们视线内停住脚步;他们看到他对着刚送到的一堆信件中的一封张大眼睛,脸色很难看;接着,跑上楼去;他们听见他的脚步沉重地踏在地毯上;一会儿,“砰”地一个关门声。 帕特丽夏望着吉姆空出的座位出神。 “吃你的麦片粥呀,”埃勒里说。 帕特丽夏红了脸,连忙埋头快吃起来。埃勒里站起来,蹑足走到楼梯脚,一会儿又回到餐桌。 “我想,他是在书房里。我听见他锁门……不,现在不适合说,诺拉来了。” 帕特丽夏正咬着酥脆的麦片,差点呛着。 “吉姆呢?”诺拉把鸡蛋放到妹妹盘子中时,问道。 “在楼上,”埃勒里说着,伸手去拿烤面包。 “吉姆?” “什么事,诺拉?” 吉姆重新出现在楼梯上,脸色仍是苍白,但勉力控制着。他已经穿好外套,手上拿着几个不同大小、末开封的信件。 “吉姆!有什么事不对吗?” “不对?”吉姆笑着,“我没见过疑心这么重的女人!能有什么事情不对呀?” “我不知道,但你脸色这么苍白——” 吉姆亲亲她。 “你以前一定是当护土的!哦,得走了。噢,差点忘了,今天的信件在这儿,照例是一堆废纸。再见,帕特丽夏!史密斯先生!回头见。” 吉姆快步走出去。 早餐完毕,埃勒里推说要到屋后树林走走,便先告退。半小时后,帕特丽夏赶来与他会合。 她急急穿过一堆灌木丛,头上系着一条爪哇头巾,一路跑一路回头看,仿佛有人追她似的。 “我以为永远别想摆脱诺拉了呢,”帕特丽夏喘着气,往一根树桩上一坐,“呼!” 埃勒里深思似地抽着烟。 “帕特丽夏,我们得去看吉姆早上刚收到的那封信。” “埃勒里……这些事情要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 “那封信让吉姆大为不安,不可能是巧合。今早这封信和这个谜团一定有什么关联。你能设法把诺拉支开吗?” “她今早要和爱贝塔到上村买东西。看那辆旅行车!我认得出那种底特律出厂的车子。” 奎因先生小心地弄熄香烟火星。 “那正好,”他说。 帕特丽夏踢起一根树枝,两手哆嗦着,然后一跃而起。 “我觉得自己像个卑鄙的家伙,”她抱怨着。“但我们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我怀疑我们会找到什么东西,”帕特丽夏用复制钥匙开门让埃勒里进诺拉房子时,埃勒里说。“吉姆跑上楼以后,锁上书房门,不论他当时在做什么,他是不想被人看到……” “你认为他毁了那封信?” “恐怕是。但我们无论如何得看一看。” 进入吉姆书房内,帕特丽夏背靠著书房门,脸色惨白。 埃勒里闻了闻,立刻走向壁炉。壁炉内很干净,只有一小撮灰烬。 “他把信烧掉了!”帕特丽夏说。 “不过没全部烧完。” “埃勒里,你找到了?” “一小块没烧干净的纸片。” 帕特丽夏飞奔过去。埃勒里正在仔细看一小块烧焦的纸片。 “是信封的一部分吗?” “是信封口盖,写寄信人和地址的部分,但地址已经被烧掉了,唯一留下的是寄信人姓名。” 帕特丽夏念道: “罗斯玛丽·海特——是吉姆的姐姐。”她两眼大睁。“吉姆的姐姐罗斯玛丽!埃勒里,吉姆写那三封关于诺拉的信,收信人就是她!” “可能——”埃勒里没把话说完。 “你是想说,可能第一封信我们没见到,因为已经寄出去了!而现在烧焦的这封信是他姐姐的回信?” “没错。”埃勒里把烧毁的纸片放人皮夹内。“但再想一想之后,我却不那么确定了。假如这是他姐姐的回信,为什么他姐姐的回信会那么令他困扰呢?不,帕特丽夏,这封信不是,它是新的什么东西。” “那会是什么呢?” “这,”奎因先生说,“就是我们要查出来的事。”他拉了她手臂,环顾四周。“我们快离开这儿。” 当天晚上,大伙儿全聚在莱特家的门廊,看着晚风轻拂凋落在草坪上的干叶。约翰·F.与吉姆热烈地辩论总统选举,荷米欧妮担心地设法平息两方论战,诺拉和帕特丽夏像两只小老鼠在一旁安静听,埃勒里独自坐在下角吸烟。 “约翰,你明知道我不喜欢这种政治争论!”荷米欧妮说。“瞧,你们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的——” 约翰·F.哼了哼: “吉姆,独裁渐渐来到这个国家了,记住我的话——” 吉姆笑笑: “日后你会把这话收回去的……好,不谈了,妈!”然后他随口提起:“噢,差点忘了,亲爱的,我今天早上收到我姐姐罗斯玛丽寄来的一封信,忘了告诉你。” “是吗?”诺拉语调清脆:“多好。她信上写了什么?” 帕特丽夏悄悄走向埃勒里,摸黑坐在他脚前。他把手放在她脖子上,那脖子湿糊糊的。 “都是些平常事。不过她提到盼望来看你——还有你们大家。” “哈,我猜也是!”荷米欧妮说。“吉姆,我渴望见见你姐姐。她要来做客吗?” “哦……我想邀请她,但——” “暧,吉姆,”送拉说,“你知道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要你邀请罗斯玛丽到莱特镇来。” “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吉姆急忙问。 “同意!”诺拉笑道。“你到底怎么了?把她的地址给我,我今晚就写信给她。” “亲爱的,不麻烦你,我自己写给她就行了。” 半小时后,剩下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两个人时,帕特丽夏对埃勒里说: “诺拉很害怕。” “没错,她只是假装没事。”埃勒里两臂环抱着膝盖。 “当然,早上让吉姆大感不安的那封信,就是他所说的,他姐姐寄来的信。” “埃勒里,吉姆有事隐瞒着。” “毫无疑问。” “如果他姐姐罗斯玛丽只是写信说要来探望,或者这类小事情……吉姆为什么要把那样的一封信烧掉呢?” 奎因先生沉默良久,最后才含糊地说: “帕特丽夏,你去睡觉吧,我要想一想。” 十一月十八日,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第三度当选美国总统后的第四天,吉姆·海特的姐姐抵达莱特镇做客。 [book_title]第十章 吉姆与欢场 “罗斯玛丽·海特小姐,”葛莱丝·海华在《莱特镇记事报》社会版的新闻中写道:“身着一袭漂亮自然的法国小山羊皮旅行套装,无袖紧身皮上衣搭配帅气银狐皮短外套,头戴一项最时髦的深绿色狐皮装饰的猎帽,绿色小山羊皮坡跟平底鞋和皮包……” 那天早上,埃勒里·奎因先生刚好散步到……莱特车站,所以他亲眼看见罗斯玛丽·海特下了火车,身后她的随行提着一堆行李,在阳光下摆弄一下姿势,活像电影女明星。他看见她走向吉姆亲吻他,然后转向诺拉,很有活力地给她一个拥抱,并贴贴她那漂亮的面颊。奎因先生还看见这两个女人笑着、聊着,吉姆和她的随行提着她的这堆行李走向车子。奎因先生那善观天气的眼睛罩上了乌云。 当晚,在诺拉的小屋,他有了机会测验他那气压计般敏感的印象。后来,他断定罗斯玛丽·海特不是乡下姑娘兴奋地出来旅行:她纯粹是都市人,傲慢而厌烦,却努力掩饰。此外,她的吸引力很逼人。荷米欧妮、帕特丽夏,还有诺拉,一开始就不喜欢她;关于这一点,埃勒里可以从她们那种极端有礼貌的待客态度中看出来。约翰·F.倒是显出迷人、快活、雄壮的一面来。荷米欧妮用眼睛无声的语言责备丈夫。埃勒里伤了一个晚上的脑筋,想把罗斯玛丽·海特放进这整个谜团中,却没有成功。 这几天,吉姆在银行工作忙,埃勒里暗忖,他因而乐得把招待姐姐的任务留给诺拉。基于责任,诺拉开车带罗斯玛丽到乡间兜风,让她看看“风景”。帕特丽夏向埃勒里透露,诺拉要保持迷人女主人的假象多少有些困难,因为罗斯玛丽有种对每样事物都傲然视之的态度,而且不断表示:“老天,搞不懂你们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单调无聊的地方感到快乐,海特太太!” 接下来,由镇上仕女们迎接挑战……正式地在室内戴上帽子和白手套,邀请新来的客人喝茶、热火朝天地打麻将、趁着月色在草坪上烤维也纳香肠、在教堂搞联欢会等等的。仕女们其实很冷淡;埃米琳·杜普雷说,罗斯玛丽·海特有股“商业”气质,不管那股商业气质出自哪里;克莱莉丝·马丁认为,她的装扮太——“你懂了吧”;乡村俱乐部的麦肯齐太太说;这女人天生骚贱,瞧那些笨男人怎么看着她流口水呀!全莱特镇的女人都被逼无奈地照护她,这当然是件辛苦的事——想想看,她们私底下都一致同意对她施加各种谴责。 “我盼望她走,”罗斯玛丽到访几天后,帕特丽夏对埃勒里说:“这样说是不是不应该?不过我真的盼望她走。没想到,她竟然还叫人送她的大衣箱来!” “我原以为她不喜欢这里。” “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诺拉说,本来应该只是一次短暂的拜访,可是看罗斯玛丽那样子,好像要留着过冬。诺拉也不便扫兴拒绝她。” “吉姆怎么说?” “吉姆没对诺拉说什么,不过——”帕特丽夏放低声音,并四下看看,“显然他对罗斯玛丽说了些什么,因为今天早上我刚好去了他们家,诺拉正在餐具室。吉姆和罗斯玛丽显然以为她在楼上,两人在餐厅用餐时吵了起来。那个女人脾气很暴躁!” “他们在吵什么?”埃勒里急切想知道。 “我在结尾时才过去,所以没听到什么重要的事,可是诺拉说是……晤,反正是吓人的事。她不肯告诉我她听见 了什么,但是,她看起来真的很惊恐,和她上次看到从《毒物学》书中掉出来的那三封信差不多。” 埃勒里嘀咕道: “如果我听到那场争吵就好了。为什么我不能亲自做点什么事呢?帕特丽夏,你是个办事不力的侦探助手!” “是的,先生,”帕特丽夏可怜兮兮地说。 罗斯玛丽·海特的大衣箱十四日抵达。经营本地捷运业务的史蒂夫·波拉利斯亲自把大衣箱送来——如此郑重其事,仿佛衣箱里装了进口的名贵晚礼服。史蒂夫把它扛在宽阔的背上,走向诺拉家门前的便道,当时奎因先生正在莱特家门廊上,看见他把衣箱扛进诺拉的房子。几分钟后,史蒂夫和罗斯玛丽一道走出来。罗斯玛丽穿着一件亮眼的红白蓝三色花睡衣,看上去好像征兵张贴的海报女郎。埃勒里看见罗斯玛丽在史蒂夫·波拉利斯的收据簿上签名,然后进屋。史蒂夫垂着头走下便道时仍忍着牙齿在笑——帕特丽夏说,在下村的所有人当中,史蒂夫是最贪色的一个。 “帕特丽夏,”埃勒里急切地说,“你跟这个卡车司机熟吗?” “史蒂夫?要跟史蒂夫搞熟,只有一种办法。” 史蒂夫把收据薄丢到驾驶座上,正准备爬上驾驶座。 “帕特丽夏,你去支开他——亲他、勾引他,或跳脱衣舞,随便什么都行,只要把他引到看不见这辆卡车的地方,两分钟就好!” 帕特丽夏立刻叫道:“哦,史蒂——夫!”并快步跑下门廊阶梯。 埃勒里随后慢慢走下去。山丘区这时没有其他人。 帕特丽夏手臂挽着史蒂夫手臂,抛给他一个小女孩般的微笑,向他提起她的钢琴,说她身旁没有谁够强壮,可以替她把钢琴移到她想要放置的地方,现在看见史蒂夫,当然——史蒂夫随帕特丽夏进了莱特家的屋子,表情得意洋洋。埃勒里两个跳跃便到了卡车旁,抓起驾驶座下的收据簿,从皮夹中取出烧焦的纸片,快速翻动收据簿…… 帕特丽夏与史蒂夫再出现时,奎因先生正在荷米欧妮的百日菊花圃边。带着诗人的伤感研究一些已死和将死的花朵。史蒂夫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向外走。 “现在我必须把钢琴再移回原来的地方了,”帕特丽夏说。“抱歉,我本来可以想个不用那么费力的方法……史蒂夫,再见!” 卡车排出一阵废气开走了。 “我错了,”埃勒里喃喃道。 “什么错了?” “关于罗斯玛丽。” “别那么神秘兮兮的!还有,你为什么要我把史蒂夫支开?这两个人有关系吗,奎因先生?” “有个天外飞来的灵感,它告诉我说:‘这个叫罗斯玛丽的女人和吉姆·海特不像是同一条布剪出来的,他们一点不像姐弟——” “埃勒里!” “晤,是有这可能,但我的灵感错了。她还就是他姐姐。” “你通过史蒂夫·波拉利斯的卡车去证明?聪明的人!” “我去看收据簿上那个女人刚才的签名。我有罗斯玛 丽·海特的真实签名——想得起来吧,亲爱的华生?” “她的签名在我们从吉姆书房找到的烧焦的纸上——吉姆姐姐的来信——就是被吉姆烧剩的那一小片!” “正是,我亲爱的华生。烧焦纸片上的‘罗斯玛丽·海特’签名,与史蒂夫收据簿上的‘罗斯玛丽·海特’签名,出自同一手笔。” “所以,”帕特丽夏淡淡地下结论,“我们还是回到原点了。” “不,”奎因先生似有若无地微笑。“在这之前,我们只是相信这女人是吉姆的姐姐;现在我们知道她是吉姆的姐姐。但是,即使是运用朴素的判断,也能觉察其中差别的,我亲爱的华生。” 罗斯玛丽.梅特在诺拉家待得愈久,愈显得难以理解。吉姆的银行工作越来越忙,有时候甚至没有回来吃晚餐。但罗斯玛丽对弟弟的忽视,好像及不上一半对弟媳的注意。这女人的舌头像叉子,其恶毒不只一次弄得诺拉掉下眼泪,在房里独自哭泣……这件事是奎因先生最器重的间谍向他报告的。对帕特丽夏和荷米欧妮而言,相较于诺拉,罗斯玛丽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但她大谈她的“旅游”经验:巴拿马、里约热内卢、夏威夷、巴厘岛、班夫国家公园;冲浪、滑雪、爬山,还有令人兴奋的男人们——她大部分谈的是令人兴奋的男人,直谈到莱特家的女人开始显出苦恼和不悦的表情,并以颜色。 但罗斯玛丽仍旧赖着没走。为什么? 一天早上,奎因先生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思考着这个装模作样的女人。罗斯玛丽刚好从她弟弟屋子走出来,红唇上夹着一根香烟,样子令人讨厌。她穿着马裤、红色俄国靴,以及拉娜特娜毛衣。她在门廊上站了一下,不耐烦地在靴子上甩着马鞭,好像和莱特镇过不去。然后她大踏步走向莱特家后院后面的树林。 稍后,帕特丽夏开车载埃勒里外出。埃勒里告诉她,他刚看见那女人一身骑马装走过树林。 帕特丽夏慢慢把车子开进16号公路。 “无聊,”她说。“太无聊了。她吩咐铁匠杰克·布什米尔替她找匹带马鞍的马。昨天她头一天外出,卡梅尔·佩蒂格鲁见到她经过灰尘满天的道路,向双子山飞奔而去;卡梅尔说,她当时的样子活像北欧神话中的瓦尔基莉。卡梅尔这个笨蛋,她以为罗斯玛丽只是装腔作势而已。” “那你的看法呢?”奎因先生问。 “她那花豹似的慵懒是一种姿态——骨子里,她是不甘寂寞的那一类,而且像柚木般坚硬。一个低俗的乡下女子。难道你不这样认为吗?” “她很有魅力呀,”埃勒里模棱两可他回答。 “这么看来,她是棵食人花喽?”帕特丽夏反击道。 然后她不发一言地开了将近一英里路,才又说: “埃勒里,你对整个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吉姆的行为、罗斯玛丽、三封信、罗斯玛丽的来访、还有——她虽然厌恶这地方却逗留不去……” “没什么看法,”埃勒里道,一会儿又说:“但是……” “埃勒里——看!” 他们正接近一处外表涂着灰泥、极其俗丽的平房,外墙上还画着几个超大型的跳舞女郎,屋顶边缘用木材刻画成火焰形状飞向天空。没点亮的霓虹招牌写着:“维克·卡拉地寻乐园”。屋子旁边的停车场只停着一辆小车子。 “看什么?”埃勒里不解地问。“除了看出里面没半个顾客以外,没看到什么呀。太阳还高挂着,不到夜色降临,卡拉地的顾客不会露面的。” “从停车场那辆车判断,”帕特丽夏说着,脸色有点转白,“至少有一个顾客。” 埃勒里皱皱眉。 “看来是那辆车。” “是的。” 帕特丽夏把车子开到屋前,两人跳下车。 “帕特丽夏,他可能是来这里办公事的,”埃勒里不太确定地说。 帕特丽夏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然后打开前门。屋内以铬红色皮革装演,不见人影,只看到一个酒吧侍者以及一名男子用拖把在拖那块狭小舞池的地板。这两名雇员都好奇地望望两名来客。 “我没看见他,”帕特丽夏小声说。 “他可能在一个单间里……不,没有。” “后面房间……” “我们坐下吧。” 两人就近在一张桌子边坐下。侍者走过来,一边打着哈欠。 “喝什么?” “古巴兰姆柠檬汁,”帕特丽夏说,然后紧张地四下张望。 “苏格兰威士忌。” “哦。”侍者有气无力地踱回吧台。 “你在这儿等。” 埃勒里说完,起身走到后面,像平常找地方方便的样子。 “从那边走,”手持拖把的男人指着标示男厕的一扇门说。 但埃勒里却推开一扇涂着红色和金色、挂着一副大铜锁却半掩着的门。它无声无息地轻轻荡开。 门开了,面前是一间赌室。轮盘上空无一物,旁边一张椅子中,吉姆·海特手脚伸开,头靠在一边扶手上仰躺着。一个大块头男子半背着门,站在远处墙边一部电话机前,牙齿咬着一小截雪茄烟头。 “傻瓜,没有错,我跟你说了,我要找海特太太。”那名男子,脸庞肌肉松弛,两道浓密的黑眉毛几乎连在一起。“告诉她,我是维克·卡拉地。” “傻瓜”八成是指爱贝塔。埃勒里背靠红金色大门站立。 “海特太太吗?我是寻乐园夜总会的老板卡拉地,”那个老板以温和的男低音说。“对……不,我没打错电话,海特太太。海特先生他……听我说,他现在在我们夜总会后面房间里,喝醉了……海特太太,不要担心,你老公没事,只是多喝了几杯昏过去而已。现在问题是,我该拿他怎么办?” “等等,”埃勒里客气地说。 卡拉地的大头扭过来,上下打量埃勒里。 “海特太太,稍等一下……嘿?有什么事?” “你可以让我和海特太太讲话,”埃勒里说着,走去从那男人毛茸茸的手中接过电话筒。“诺拉,我是埃勒里·史密斯。” “埃勒里!”诺拉慌乱得很。“吉姆出了什么事?他现在怎么样?你怎么会刚好在——” “诺拉,不要激动。帕特丽夏和我刚好开车经过卡拉地老板的店,我们看到吉姆的车停在外面,所以进来看看。吉姆没事,只是喝多了。” “我现在就开车过去——那辆旅行车——” “不要。帕特丽夏和我在半小时内就会把他送回家。别担心,听见了吗?” “谢谢你,”诺拉轻声说着,挂了电话。 埃勒里放下电话,转身,看见帕特丽复正俯身在摇吉姆。 “吉姆。吉姆!” “没用的,小情人,”卡拉地大声说。“他真的喝了不少。” “把他弄成这样,你真该害臊!” “宝贝,别血口喷人。是他自己进来的。我有卖酒执照,他要买酒就能买呀。快把他带走吧。” “你怎么知道他是谁?你怎么知道要打电话给谁?”帕特丽夏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以前就来过,况且他每次来我总是让他开心。嘿,别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瞪我。来嘛,小妞!来乐乐嘛!” 帕特丽夏大吸一口气。 “对不起——” 埃勒里说着,从卡拉地旁边走过,好像那大块头男人不在那儿似的,然后突然一个转身,用力踩卡拉地的脚趾。男人痛苦地大叫,迅速伸手到后口袋。埃勒里右手掌向上朝卡拉地的下巴使劲一推,卡拉地的头不由朝后仰,就在他踉跄之际,埃勒里另外一只手给了男人腹部一拳。卡拉地呻吟着跌倒在地,两手紧抚着肚子,两眼惊讶地朝上瞪着。 “这是小妞小姐给你的,”埃勒里说。 然后他把吉姆从椅子里拉起来,往肩部一送。帕特丽夏拾起吉姆皱巴巴的帽子,赶快跑出去开门。 回去时,由埃勒里开车。车窗开着,风吹加上帕特丽夏摇动,吉姆开始苏醒。他睁大眼睛呆呆望着他们。 “吉姆,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 “嗯?”吉姆咕噜着,再度闭上眼睛。 “下午时间,你应该在银行上班的!” 斜躺在车座中的吉姆,坐得比原来更深陷一点,喃喃咕哝着。 “他失去知觉了。” 埃勒里说着,眉心皱起一道深沟。他的后视镜告诉他,有辆车子正快速追上来——是卡特的车子。帕特丽夏注意到了,转头去看,但很快又回过头来。 埃勒里放慢速度,想让布雷德福的车先走。但布雷德福没有先走,也放慢车速并行,同时按按喇叭。他身旁坐着一个瘦瘦的北方佬,那个人面孔泛红,两眼有如水母的眼睛。 埃勒里顺从地在路旁停下车。布雷德福也停下车子。 帕特丽夏说: “嘿,卡特,”声音含着惊讶。“嗨,达金先生!埃勒里,这位是莱特镇警察局的达金局长,埃勒里·史密斯先生。” 达金局长说: “你好,史密斯先生,”声音颇有礼貌。 埃勒里朝他点点头。 “出什么事了吗?”卡特·布雷德福问,语气有点僵硬。“我注意到吉姆他——” “卡特,真是够有效率的,”帕特丽夏激动地说。“简直像是苏格兰场或至少像是联邦调查局吧,不是吗,埃勒里?镇检察官和警察局长——” “没有什么事,布雷德福。”埃勒里说。 “没什么事,只是喝点小苏打,一宿没睡好,是吧?”达金局长冷淡地说。“从卡拉地寻乐园出来的?” “差不多,”埃勒里说。“如果两位不介意,海特先生需要回家上床睡觉——非常需要。” “帕特丽夏,有需要我做的事吗?”卡特红着脸说。“事实上,我正想到要去找你——” “你正想到要找我?” “我是说——” 这时,斜躺在帕特丽夏和埃勒里之间的吉姆,身子动了一动,嘴里咕咕噜噜想说什么。帕特丽夏带着呵责的语气说: “吉姆,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他张开眼睛,仍然呆滞无神,但在那凝视的背后,含有什么东西,那东西使帕特丽夏害怕地看了埃勒里一眼。 “他很难受的样子,”达金局长说。 “放松,吉姆,”埃勒里安抚他,“睡吧。” 吉姆看看帕特丽夏,看看埃勒里,再看看另一辆车子中的男人,却一个也不认得的样子。但他的咕噜现在可以听清了: “太太我太太诅咒她噢该死的太太……” “吉姆!”帕特丽夏叫。“埃勒里,快送他回家!” 埃勒里连忙松开手刹。但吉姆没有被制止住,他挺挺身子,本来苍白的脸颊渐渐转红。 “除掉她!”他大叫:“等着瞧!我要把那杂种除掉!我会把那杂种杀掉!” 达金局长眨眨眼睛;卡特·布雷德福万分惊讶,张嘴想说什么。但帕特丽夏猛地把吉姆拉倒下,埃勒里弹上车篷,布雷德福的车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吉姆开始啜泣起来,但一会儿又沉沉入睡。帕特丽夏往后退缩,尽可能远离他。 “埃勒里,你听见他说什么了吗,听见了吗?” “他无药可救了。”埃勒里用力踩油门。 “那么,事情是真的了,”帕特丽夏痛苦地说,“那些信——罗斯玛丽……埃勒里,我跟你说,罗斯玛丽和吉姆一直在行动!他们同谋要——要——现在连卡特和达金局长也听见了!” “帕特丽夏,”埃勒里眼睛看路面,“我本来一直不想问你这件事,但……诺拉是不是有一大笔钱或财产,是她有权使用的?” 帕特丽夏很慢地润润嘴唇。 “哦……不会,不可能是……这个原因。” “这么说,她真是有财产的?” “是的,”帕特丽夏低声说。“那是我祖父遗嘱所定的意思。只要她结婚,她就自动继承一大笔钱,那笔钱交付信托保管。我祖父在洛拉和那个演员私奔后不久就去世了——因为洛拉私奔的缘故,他没有遗留财产给她,而把他的财产平分给诺拉和我。等我结婚,我也会得到一半的钱——” “诺拉到底得到了多少?” 埃勒里问,同时瞥瞥吉姆,但吉姆沉沉鼾睡着。 “我不知道。但爸爸曾经告诉我,那钱是诺拉和我花不完的。哦,上帝——诺拉!” “你要是哭,我就把你扔出去算了。”埃勒里坚定地说,“这项送给你和诺拉的继承财产是秘密吗?” “在莱特镇是个秘密,”帕特丽夏说。“诺拉的钱——”她开始起来:“这镇像一部差劲的电影。埃勒里——我们该怎么办?”她笑了又笑。 埃勒里把帕特丽夏的车子转进山丘道。 “送吉姆上床睡觉。”他说。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感恩节:第一次警报 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不到,奎因先生就去敲诺拉家的门。 诺拉两眼浮肿。 “昨天的事——谢谢你。我那么昏头转向,多亏你把吉姆弄上了床——” “哪儿的话,”埃勒里愉快地说,“自从夏娃以来,婚后丈夫头一回颠颠倒倒喝醉酒回家,没有一个新娘会不以为世界就要垮了的。那个犯错的丈夫现在人呢?” “在楼上刮脸。” 诺拉在早餐桌上,等烤面包机烧热发红准备烤面包时,手仍旧抖着。 “我可以上去吗?这么一大早在你们家卧室上下游荡,我可不希望撞见你大姑子,那太不好意思了。” “噢,罗斯玛丽不到十点钟不会起床的,”诺拉说。“又是这么舒服、美好的十月的早晨!上楼去吧——去告诉吉姆你对他的看法!” 埃勒里笑了笑,上楼去了。他敲敲半开半掩的主卧室房门,吉姆在浴室里大声说: “是诺拉吗?唉,亲爱的,我知道你是我甜蜜的宝贝,原谅——” 等瞧见来者是埃勒里时,他的声音随之中断。吉姆的脸刮了一半,已刮好的那一半是苍白的,两只眼睛都浮肿。 “早,史密斯,进来。” “吉姆,我只是顺道过来一下,问问你今天觉得怎么样。” 埃勒里倚着浴室门框。 吉姆吃惊地转过身来。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别说你不记得了。暧,昨天是帕特丽夏和我把你送回来的。” “哎,”吉姆不自在地说,“我就是觉得奇怪。诺拉不肯跟我讲话,但我不能为这个怪她。晤,史密斯,感谢你。你们在哪儿发现我的?” “16号公路上,卡拉地开的寻乐园夜总会。” “在那种低级的地方?”吉姆摇摇头。“难怪诺拉恼火。”他腼腆一笑。“夜里我很难受,诺拉起来帮我,但就是不肯跟我讲一句话。多孩子气呀!” “带你回家的途中,你也说了些相当傻的话哩,吉姆。” “说话了?我说了些什么?” “哦……说要‘除掉’杂种什么的,”埃勒里若无其事地说。 吉姆眨眨眼,转身面向镜子。 “我一定是神志不清了,再不就是想到希特勒了。” 埃勒里点点头,眼睛注视着他的刮胡刀——它在颤抖。 “我一件屁事也想不起来,”吉姆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吉姆,如果我是你,我会趁早把酒戒了,”埃勒里温和地说。“这虽不关我的事,但……哦,假如你继续说那种话,人们可能会误解。” “嗯,”吉姆说,摸摸刮好的面颊。“我猜他们是会误解。哇,我的头!别又要疼了。” “告诉诺拉去吧,”埃勒里笑起来。“晤,回头见了,吉姆。” “回头见,再次谢谢你。” 埃勒里面带微笑离开,但才走到楼梯口的平台,那微笑顿时消失。他略略觉得,那间客房房门比他刚才进去和吉姆讲话时,多开了一个手宽。 奎因先生觉得,愈来愈难专心写小说了,其中一个缘故是天气。乡间到处点缀着各种红色、各种橙色和各种日渐转黄的绿色;白天和夜晚都开始有了霜降,提示人们初雪将临;夜晚来得很快,伴随炉火劈啪作响。这时节很吸引人到偏远的乡间小路游走,嘎扎嘎扎踩过轻脆的落叶;尤其是夕阳西下后,夜幕四登,星罗棋布的农舍点点灯火闪烁,偶尔从漆黑的谷仓中传来马嘶和狗吠。威尔西·加利马德载了五大卡车的火鸡到镇上卖,转眼售磬。 “是的,先生,”奎因先生自言自语,“感恩节的气氛到处弥漫——除了山丘道460号以外。” 还有帕特丽夏,她最近才养成的回头四下张望的习惯,简直已经变成慢性病了。她经常粘着埃勒里,其明显的程度,一方面使荷米欧妮不由得在心里制订秘密计划;另一方面,连从来不会注意到什么事的约翰·F.——除了抵押贷款的纰漏和稀有邮票除外——也显得心事重重起来……这一切都使得小说创作变得非常困难。 但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不露痕迹地观察吉姆和诺拉,占去了埃勒里的时间。海特家的情况愈来愈糟,因为吉姆和诺拉再也不能好好相处。夫妻争吵之激烈,使得他们激动的声音飞穿十一月的空气,跨越车道,透过紧闭的窗户,传到莱特家。他们的争吵有时是关于罗斯玛丽;有时候是关于吉姆的饮酒;有时候是关于金钱。吉姆和诺拉在诺拉家人面前仍然表演勇敢的短剧,但每个人心里头都清楚事实如何。 “吉姆又染上一个新嗜好了,”一天晚上,帕特丽夏对埃勒里报告:“他在外面赌博!” “是吗?”奎因先生说。 “今天早上诺拉在跟他讲这件事。”帕特丽夏因为心情太沉痛了,连坐都坐不稳。“他承认了——是对诺拉大吼着说的。吼完马上向她要钱。诺拉恳求他告诉她,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但诺拉愈是恳求,吉姆就愈是气愤和强硬。埃勒里,我认为他疯了,真的。” “这不是答案所在,帕特丽夏,”埃勒里不予苟同。“这当中有个行为模式,但吉姆的行为不符合这个模式。假如他说出来就好了,但他不肯。埃德·霍奇基斯昨晚载他回家。当时诺拉已经就寝了,我在门廊等候。吉姆当时看起来相当有精神,我于是开始追问——”埃勒里耸耸肩,“结果他居然出手打我……” 帕特丽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 “他最近在典当珠宝。” “典当珠宝!谁的珠宝?” “他今天中午离开银行以后,我就跟踪他。他躲躲藏藏走进广场的辛普森当铺,把一个我看像是镶红宝石的浮雕别针当给那家当铺。” “那是诺拉的!特碧莎姑妈把它送给诺拉当做高中毕业礼物的!” 埃勒里握住帕特丽夏两只手。 “吉姆自己没有钱是吗?” “除了他自己工作赚的以外就没有了。”帕特丽夏抿了抿嘴唇。“我爸爸前几天和他谈到他的工作,吉姆根本不理他。你知道,我爸爸从来温和得像一只绵羊,吉姆那种态度当然使他很难堪。而且吉姆竟然还数落他,爸爸目瞪口呆,只好走开。你知道我妈妈当时表情怎么样吗?” “快昏过去了吧。” “我妈居然还不承认情况有任何不对劲——甚至对我也不坦白。没有人肯明说,没有人。诺拉甚至比他们所有人都糟!镇上的人呢——埃米琳·杜普雷比纳粹宣传部长戈塔尔还要忙!大家议论纷纷……我讨厌他们!我恨这个镇,我恨吉姆!” 埃勒里只得伸出手臂抱住她。 诺拉可以说是不顾一切地拼命在准备感恩节——一个女人,碰到周围世界对她咆哮不止时,她还试图去抓住它不放——她向威尔西·加利马德买了两大只特选火鸡,多得莫名其妙的栗子要轧磨,鲍尔德山产的蔓越橘待捣碎,南瓜和其他丰盛好吃的东西,都要准备、料理、忙碌。有的事情她让爱贝塔·玛娜卡帮忙,有的则不……所有工作她都投入全副精神。等到屋子弥漫了薄荷香时,她就只准爱贝塔插手帮忙——她不要帕特丽夏,不要荷米欧妮,甚至老露迪也不要。老露迪因为这件事,连着好几天念叨着:“这些脾气大、什么都知道的新娘子!” 荷米欧妮轻揉两眼。 “约翰,这是我们结婚以来,我头一回不必忙着准备感恩节晚餐。诺拉宝贝——瞧你把桌子摆得这么漂亮!” 但诺拉把他们都轰到起居室,因为晚餐还没有完全弄好。有点醉但仍清醒的吉姆留着帮忙,诺拉对他惨然一笑,也一样把他赶去和其他人在一块儿。 奎因先生信步走到海特家门廊上,所以洛拉从便道走下来时,他是头一个欢迎她的人。 “你好,”洛拉说,“流浪汉。” “你好。” 洛拉仍是穿上回那条长裤,那件贴身的套头毛衣,头发也系着上次那条丝带,辛辣的嘴同样透着苏格兰威士忌酒气。 “别用那种眼光看我,外乡人!我是受邀请来的,真的。诺拉邀请我来,说是全家重聚什么的,又是亲吻、又是和解的,而我又是心胸宽阔的人……但是你,怎么说都是无所事事的闲人……怎么没过来看看小洛拉?” “我在写小说。” “天哪,”洛拉笑起来,上前紧挨着他臂膀。“就算这样,也没有哪个作家是一天写作超过几个小时的。是我的‘小鼻音’妹妹害的吧。你和帕特丽夏恋爱了。挺好。不过,你也许会不顺利的,她那副好身材上面还有个好头脑哩。” “我可能会不顺,不过现在我什么事也没有做,洛拉。” “啊,好高尚呀,去他的吧,兄弟。抱歉,我必须进去刺激我家人的感情了。” 洛拉说完,小心地走进妹妹的屋子。 奎因先生在门廊上稍停一下,才随后入内。进去时,乍见的景象倒是异常和乐、融洽。需要有一双锐利的眼睛,才察觉得出荷米欧妮甜蜜的微笑背后隐藏的情感困扰,以及约翰·F.从吉姆手中接过一杯马丁尼酒时那只手的轻微颤抖。帕特丽夏强迫埃勒里接受一杯马丁尼,所以埃勒里提议为“美好的一家人”干杯——在场家人苦涩地干下这一杯。 这时,诺拉满脸红光从厨房走来,把大家赶进餐厅;每个人都很礼貌地大声称赞诺拉用杂志插图布置的餐桌……罗斯玛丽·海特则亲昵地挽着约翰·F.的手臂。 事情发生在吉姆分布第二道火鸡时。诺拉正把她妈妈的盘子传递给她时,突然喘不过气来,因此整个盘子连食物都落到她膝盖上,盘子——诺拉最宝贝的细瓷器——落地而碎。吉姆紧抓椅子扶手,诺拉站起来,双手沉重地撑在餐布上,嘴巴因痛苦痉挛而扭曲。 “诺拉!” 埃勒里一跃上前,扶住她。她无力地推开他,舔舔苍白如纸的嘴唇,大叫一声,以让人吃惊的力气挣脱埃勒里的掌握,跑走了。大伙儿听见她磕磕绊绊地跑上楼,然后是一个碰门声。 “她病了。诺拉生病了!” “诺拉——你在哪儿?” “谁打个电话叫威洛比医生来!” 埃勒里和吉姆一同上楼。吉姆像发狂了一样四处找寻诺拉;但埃勒里已去敲浴室的门。 “诺拉!”吉姆大叫。“开门!你怎么了?” 帕特丽夏随后也来了,然后是其他人。 “威洛比医生马上来,”洛拉说,“她在哪儿?你们男人都走开!” “她疯了吗?”罗斯玛丽喘着气问。 “把门拉开!”帕特丽夏命令。“埃勒里,把门搞开!吉姆、爸!帮帮他!” “吉姆,走开,”埃勒里说。“你这可恶的家伙!” 第一个冲撞之后,诺拉便在里面尖叫起来: “谁要进来,我就——我就……不要进来!” 荷米欧妮像一只病猪哼哼着,约翰·F.一直说:“好了,荷米欧妮,好了,荷米欧妮,好了,荷米欧妮……” 撞第三次,浴室门开了。埃勒里冲进去,扑到诺拉身边。诺拉正弯腰在洗脸盆前,全身无力地颤抖着,面色如土,一大勺、一大勺地吞下镁乳泻药;然后转身,给埃勒里一个奇异但含着胜利的一瞥之后,便颓然昏倒在他的臂弯中。 后来她在床上醒过来时,一看场面便说: “我觉得我像——像动物园中的一只动物!妈,拜托——叫他们都出去!” 大伙儿都出去,只留下莱特夫人和吉姆。埃勒里在楼梯口听见诺拉喘着气,讲出来的话几乎堆叠在一起。 “不,不,不!我不要他!我不要见他!” “但是亲爱的,”荷米欧妮边哭边说,“威洛比医生——是他把你接到这个世界来的呀——” “如果那——那只老山羊走近我,”诺拉尖叫,“我就拼了!我就自杀!我就跳楼!” “诺拉!”吉姆痛苦地叫。 “出去!妈,你也一样!” 帕特丽夏和洛拉到卧房门口急急地叫着她们的妈妈。 “妈,她现在正歇斯底里,让她自己一个人——等会儿就会平静下来了。” 荷米欧妮随吉姆轻手轻脚走出卧房。吉姆两眼发红,表情似乎大惑不解。 大家听见诺拉在房内呕吐,然后是哭泣。 威洛比医生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约翰·F.对他说事情搞错了,所以请他回去。 埃勒里轻轻关上房门。但在打开电灯前,他便知道房内另外有人。他伸手按开关的同时问: “帕特丽夏?” 帕特丽夏蜷曲着躺在他床上。枕头上靠近她脸庞的地方有一片湿渍。 “我一直在等你。”帕特丽夏的眼睛因为突然受光而眨了眨。“现在几点了?” “午夜刚过。”埃勒里关掉电灯,在她身旁坐下。“诺拉后来怎么样了?” “她说她没事了。我猜她会好起来的。”帕特丽夏沉默了一会儿。“你消失到哪儿去了?” “我找埃德·霍奇基斯开车送我到康海文。” “康海文!在七十五英里外呢。”帕特丽夏惊坐起来。“埃勒里,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拿诺拉盘子中的食物去一个化学实验室。我发现康海文有个不错的实验室,所以就……”他停了停。“正如你说的,它距离莱特镇七十五英里。” “你有没有……他们有没有……” “他们没发现什么。” “所以可能……” 埃勒里离开床铺,在黑暗中来回踱步。 “什么都有可能,鸡尾酒……汤、开胃小菜……实行起来很困难,我原来就知道不会成功的。不管她在什么东西里吃到,总是在食物或饮料中。那是砒霜,她有全部中毒症状。幸运的是,她还想得起来喝镁乳——镁乳是砒霜中毒的紧急解毒剂。” “今天是……感恩节,”帕特丽夏僵僵地说。“吉姆写给罗斯玛丽的信,日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就是今天。‘我妻子病了’——我妻子病了,埃勒里!” “哎,帕特丽夏,你的表现一直很好的……这可能是巧合。” “你这么认为? “也可能是突发的消化不良。诺拉心里慌,因为她看过信,也见到‘毒物学’中有关砒霜的那一段——所以也可能是心理作用。” “是——” “我们的想象力可能跑得太远了。无论如何,我们还有时间,既然行为有个模式,这只是开始而已。” “是——” “帕特丽夏,我向你保证,诺拉不会死。” “哦,埃勒里。”她在黑暗中走向他,把脸贴在他外套上。“我真高兴有你在这儿……” “在你爸爸拿着枪来找我之前,”奎因先生温柔地说,“你快离开我的房间吧!”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圣诞节:第二次警报 初雪飘落。山谷中寒气蒸腾。荷米欧妮正忙着备办要送给贫穷农家的圣诞礼盒。山坡上,不时有雪橇闪现,小男孩们时时刻刻在注意池面是否已经结冰。但是诺拉……诺拉和吉姆这两个人却是一团谜。诺拉虽然已经从感恩节当天的“不适”复原,但看起来却比那个时候更苍白、更消瘦、更神经紧张一点;但从另一方面看,倒也颇沉着镇静。不过偶尔,她会好像受到惊吓一般,什么话都不肯讲——对任何人都一样。她妈妈试着跟她说: “诺拉,你怎么了?能不能告诉我?” “没什么事。你们每个人到底都怎么了?” “但是亲爱的,吉姆老是喝酒,全镇每个人都知道,”荷米欧妮抱怨。“简直快——快变成全国耻辱了!而且你和吉姆一直在吵架,这是事实……” 诺拉嘴一撇: “妈,只要你能让我自己处理自己的生活就行了。” “你爸爸担心——” “对不起,妈。这是我个人的生活。” “是不是罗斯玛丽的缘故使你们经常吵架?我看她常常把吉姆带开,对他讲些悄悄话。她到底要和你们住多久?诺拉宝贝,我是你妈妈,有什么心事都可以对自己的母亲透露——” 但诺拉哭着跑开了。 看得出帕特丽夏变老了。 “埃勒里,那三封信……昨天晚上我忍不住去瞧瞧,它们还在诺拉衣橱中的帽盒里。” “我知道,”埃勒里叹口气。 “你也一直在监视?” “是的,帕特丽夏。诺拉一直在反复读那三封信,信上有经常摸的痕迹——” “为什么诺拉不肯面对现实呢?”帕特丽夏大声说。“她知道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头一回出击的日子——第一封是这么说的!但她不肯看医生,不肯采取任何步骤保卫自己,她拒绝帮助……我不了解她!” “可能因为,”埃勒里谨慎地说,“诺拉害怕家丑外扬。” 帕特丽夏听了眼睛大张。 “你告诉过我,几年前吉姆在预订的结婚日跑掉,诺拉当时怎么把自己关闭起来。由此可以看出,你姐姐诺拉具有小镇人那种深重的自尊气质,她不能忍受被人议论。所以,假如这种事传扬出去——” “应该是像你说的这样,”帕特丽夏声音中含着惊奇。“我以前笨得没有想到这一点,她现在像小孩一样,故意视而不见,好像以为闭上眼睛就看不见妖魔鬼怪了。埃勒里,你是对的,她怕的是这个镇!” 圣诞节前的星期一晚上,奎因先生在树林边一根树桩上坐着,观察山丘道460号。这是无月的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