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刚果之行
[book_author]纪德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49450
[book_dec]《刚果之行》包含多篇游记,记述作者在刚果、土耳其、布列塔尼、阿尔及利亚游览时的所见所闻,文笔精妙,读后令人回味无穷。 其中,《刚果之行》写于1928年,描写了美丽迷人的非洲风光:浩瀚的大河,浓密的林莽,鲜艳的花卉,以及各种令人惊异的自然奇观。那里殖民者的暴行也令他触目惊心,黑人的悲惨遭遇记录在他的笔下。对于作家本人,刚果之行促成了一个巨大的转折,引起了他的思考,使他走向新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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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中途站——布拉柴维尔
七月二十一日渡海第三日
难以名状的委顿。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既无内容亦无轮廓。
连着两天坏天气过后,天变蓝了,大海平静了,空气不那么热了。一群燕子随船翻飞。
孩子幼年时期,再怎么摇他们也不为过。我甚至赞成用可以大幅度摇晃的装置让他们安静,哄他们入睡。而我呢,是用理性的方法养大的,奉母亲之命,我只睡过固定的床。当初这种幸运令我今日特别容易晕船。
不过我挺住了。我极力克服眩晕,而且发现,真的,自己比很多乘客要强。想起前六次渡海的经历(摩洛哥、科西嘉、突尼斯),我就放下心来。
海上的旅伴有行政官员和商人。我相信唯有我们是出于兴趣而旅行的。
“你们到那儿去干什么?”
“这要等到了那儿才知道。”
我迫不及待地投入这次旅行,俨然库尔提乌斯1纵马投入深渊。好像已经不再是我自己想踏上这次行程(尽管几个月来,我一心想着这次旅行),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让我非去不可——就像我生命中的所有重要事件一样。我甚至几乎忘了这只是“成年后实现的一个年轻时的计划”。去刚果旅行,还不满二十岁,我便有此打算,到如今已整整三十六年了。
我津津有味地从第一篇起重读了拉封丹的所有寓言。我真看不出哪种优点他在书中没有表现出来。会看的能在其中捕捉到一切。但是要有内行的眼光,它轻描淡写的笔触往往太不易察觉。这是一个文化奇迹。如蒙田般睿智,如莫扎特般敏感。
昨天清晨清洗甲板时,我的舱中发了水灾。一泡脏水上可怜巴巴地漂着那本漂亮的皮面2小本《歌德》,是凯斯勒伯爵3送我的(我在里面重读《亲和力》)。
七月二十五日
天灰蒙蒙的一片,有种特别的柔和。船一直缓缓南下,今晚将把我们送至达喀尔。
昨日看到飞鱼。今天则见到成群的海豚。船长从甲板一侧的过道上冲它们开枪。其中一只海豚白肚上翻,流出一股鲜血。
非洲海岸在望。早上一只海燕落在栏杆上。我喜爱它那小巧的蹼爪和怪怪的嘴。我抓它,它也不挣扎。它在我张开的手掌里待了一会儿,然后展翅飞起,消失在船的另一头。
七月二十六日
达喀尔之夜。街道笔直,阒无一人。沉睡的城市暗淡无光。想不出还有比这里更无异国情调、更丑陋的地方了。旅馆前面还热闹一点。露天咖啡座照得明晃晃的。笑声粗俗。我们沿着一条长长的大道走,很快离开了法国区。置身黑人中间很兴奋。一条横街上,有座小露天影院,我们走进去。银幕后面,一些黑孩子躺在一棵参天大树下,大概是吉贝吧。我们在二等座的第一排坐下。我身后,一个高个黑人高声朗读字幕。我们就出来了。在街上又逛了很久,累得只想睡觉。但在我们下榻的“大都市旅馆”,窗下有人在开晚会,喧闹嘈杂之声吵得人好久睡不着。
六点我们就返回“亚洲号”取相机。一辆马车将我们送往市场。马都瘦骨嶙峋,肋部蹭破了,流着血,伤口涂着普蓝4。我们离开这凄惨的车马,换乘汽车,去离城六公里的地方,途中穿过几片成群兀鹫出没的荒地。有一些兀鹫蹲踞于房顶,像巨大的秃头鸽子。
实验植物园。道不出名的树。丛丛正开花的木槿。我们钻进窄窄的小路,想提前感受一下热带森林的滋味。几只漂亮的蝴蝶,颇似大金凤蝶,但翅膀背面有一大块珠光斑。不知什么鸟在鸣唱,我在茂密的枝叶间搜寻了半天,却看不到它们。一条很细的还算长的黑蛇倏地钻过,一溜烟逃走了。
我们想到一个海边沙地中的土著村庄去,但一座无法逾越的潟湖将我们与村子隔开。
七月二十七日
一天都在下雨。大海波涛汹涌。很多人病了。一些老殖民抱怨:“这一天太难受了,没这么差的天。”……总的说来,我还受得住。天又热,又闷,又潮湿;但我觉得在巴黎遇见过更糟糕的天;很奇怪没有出更多汗。
二十九日,对面就是科纳克里。本来九点就该下船;但天一亮就大雾弥漫,船走错了路,失去了航位,只能摸索着前进,水砣一次又一次伸到海底。水很浅;珊瑚礁和沙滩之间空间很少。雨下得太大,我们都不想下船了,但船长请我们上他的小汽艇。
从轮船到栈桥码头有很长一段路,但这期间雾渐渐散了,雨也停了。
带我们上岸的客务主管提醒我们只有半小时的时间,船不会等我们。我们跳上一辆人力车,拉车的是个“身材修长四肢强健”5的黑人小伙子。树很美。光着上身的孩子很美,很爱笑,眼神恹恹的。天低低的,空气异常宁静温和。这里的一切似乎都预示着幸福、快活、忘掉烦恼与忧愁。
七月三十一日
塔布——一座低矮的灯塔,像汽轮的烟囱。零星几座屋顶隐没在大片葱绿之中。船距海岸两公里停下来。时间太短,不能上岸;从岸边却来了两条很大的船,载满克鲁人。“亚洲号”从中招募了七十人扩充船员队伍——返航时再把他们带回来。他们大都身体健美,但再露面时,都穿上了衣服。
一条小巧的独木舟上,一个黑人只身排出涌入的海水,小腿拍打船身啪啪作响。
八月一日
从前的《景致周刊》6上的画面:大巴萨姆7浅滩。风景尽呈长条状延伸。茶色的海面上拖着长长的带状泛黄的陈旧泡沫。海面基本上很平静,但一个大浪打来,在海边沙滩上铺开一大片泡沫。接下来的背景是树,锯齿形轮廓非常清晰,线条非常简单,好像是一个孩子画出来的。天空多云。
栈桥码头上,黑人麇集攒动,推着小翻斗车。码头尽处是一些库房;再前面,左右两边树木成行,树中间夹杂着低矮、扁平的房子,屋顶铺着红瓦。城市挤在大海和潟湖之间。如何想象,就在附近,一过潟湖,便是辽阔的原始森林,真正的原始森林……
为了上码头,我们五六个人坐进了一个类似荡椅的东西里,荡椅通过钩子悬在吊索上,起重机将它提起,吊着它在空中越过波浪,一直送到一条宽敞的船上,然后绞盘松开,荡椅重重落下。
我觉得一切像是布娃娃海难中的玩具鲨鱼和玩具沉船。赤裸的黑人叫着,笑着,争吵着,露出吃人生番的牙齿。小船浮在茶色海面上,海水被红绿色鸭掌形的小桨抓挠翻搅着,就像在马戏团水上节日表演见到的场面一样。有人从“亚洲号”甲板上朝潜水的人扔硬币,潜水者一下咬住,含到口中。大家等着小船坐满人,等着大巴萨姆的医生来发搞不清是什么的证明;等的时间太长了,结果,过早下到划艇上的前几位乘客和过于殷勤地前来迎接他们的巴萨姆的官员在摇摆、晃动、哄闹中都晕了船。只见一个个不是向左就是向右俯下身去呕吐。
大巴萨姆——一条宽阔的大道,中间铺着水泥;两边的房子低矮,彼此间隔一段距离。许多灰色大蜥蜴,我们一走近,它们便四散奔逃,爬到最近的大树干上,就像在做“四角”游戏8。各种各样不知名的树,树叶宽大,令游客惊叹。一种很小的母山羊,腿短;公山羊比捕捉穴居动物的猎犬大不了多少,简直像是小羊羔,但已长角,并不时长出长长的泛紫的刺来。
横向的街道从大海通到潟湖;此处的湖面不宽,上面横跨一座好像日式风格的桥。对岸繁茂的植被吸引着我们,可惜时间不够。街的另一端隐没在沙丘似的沙子下。一丛油棕树;再过去就是大海,虽然望不到,但一艘大船的桅杆昭示了它的存在。
洛梅八月二日
醒来时,天空似乎要降下倾盆大雨。但没有,太阳升起来了;整个灰色淡下去,直到只剩下一片乳白色、淡蓝色的水汽;任何言语也无法形容这番银色景象之柔和。那笼着轻纱的天空透出无边光明,恰似一个宏大的管弦乐队极轻地奏出的乐段。
科托努八月二日9
蜥蜴与蛇的厮杀。蛇一米长,黑白交织,极细而灵活,它完全专注于搏斗,我们得以凑到跟前观察它。蜥蜴挣扎着,终于脱了身,但丢下了自己的尾巴,好长时间还在那儿瞎扭个不停。
乘客间交谈。
我想像《日报》10上那样在我的笔记本上开辟一个专栏——《是否真的……》。
是否真的有一家设在大巴萨姆的美国公司,在那里购买桃花心木,然后当作“洪都拉斯的桃花心木”卖给我们?
是否真的在法国卖35苏11的玉米只值……诸如此类。
利伯维尔八月六日,让蒂尔港八月七日
在利伯维尔,这迷人的地方,
“大自然赋予
奇特的树木,美味的水果”12,人却在饿死。人们不知如何应对饥荒。有人告诉我们,饥荒肆虐,在内地情况更严重。
“亚洲号”的吊车用网眼很大的网将舱底的箱子提起,然后倒入平底驳船。当地人接着箱子,忙乎着,高叫着。箱子经过挤压磕碰、抛来抛去,要能完整送到地方真是奇迹。只见有些箱子像豆荚一样爆裂开来,里面装的罐头像豆子一样四处滚落。我抓住其中一个罐头,给一家食品公司的总代理F.看。他认出了罐头的牌子,很肯定地对我说,这是一批在波尔多市场找不到买主的变质食品。
八月八日
马云巴。——渡险滩时,船夫们激情大发。他们的歌唱富有节奏,各段与副歌交织重叠13。每次把桨插入水中,船夫就将桨头撑在赤裸的大腿上。歌曲略带伤感,有种野性之美;肌肉的欢悦;顽强的热情。有三次,小船竖起来,一半船身都离开水面;落下时,溅起的大片水花将你打湿,不过,风吹日晒,不久就干了。
我们俩步行走向森林。一条林荫小径伸进林中。奇特。林中空地上散落着几间芦苇茅屋。行政长官坐着轿子14来看我们,并且一番好意给我们带来两乘轿子。我们本来已经往回走了,他又带我们重新进入森林。二十岁时,我的快乐也不会更加强烈。轿夫们吆喝着,颠着轿子。我们从海边回来。海滩上,成群的螃蟹仓皇逃窜,它们的爪子高高撑起身体,活像巨大的蜘蛛。
八月九日早七点
黑角15。——萌芽状态的城市,俨然仍处在地下。
八月九日晚五点
我们进入刚果河。乘船长的快艇到达巴纳纳。每逢上岸的机会我们都上去走走。黄昏时分返回。
快乐也许一样强烈,但没有以前那么深入我心,在心中激起的反响没那么大。啊,倘若可以无视我前面的生命之路在缩短……我的心和二十岁时跳动得同样剧烈。
夜里缓缓溯流而上。河左岸,远处,几点灯光;天边的荆棘林闪着火光;脚下河水深不可测。
八月十日
出了个荒唐的意外,结果经过博马(比属刚果)时,没能去拜见总督。我还没有完全明白自己身负使命,代表着官方,现在就是一个官方人物了。要挺胸昂首扮演这样一个角色实在太难了。
马塔迪16八月十日晚六点
十二日早六点出发,晚六点半抵达蒂斯维尔17。
早七点再次上路,天全黑了才到金沙萨。
次日过斯坦利湖。星期五十四日早九点到达布拉柴维尔18。
布拉柴维尔
奇怪的地区,并不怎么热却出汗。
在逮不知名的昆虫时,我找回了童年的欢乐。我还在懊恼,因为一只漂亮的草绿色天牛逃掉了。它鞘翅上镶嵌着金丝和条纹,身上弯弯曲曲的虫纹深浅不一;个头和吉丁相仿,头很大,长着钳子般的大颚。我是从不近的地方把它捉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它的前胸一路带回来;就在要把它放进小氰化瓶的当口,它从我手里挣脱,随即飞走了。
逮到了几只漂亮的大尾蝶,淡黄色,带黑色斑纹,很常见;还有一只不那么常见,像金凤蝶,但更大,黄黑相间条纹(我在达喀尔的实验植物园见过)。
早上我们又来到离布拉柴维尔大约六公里的刚果河与朱埃河交汇处(昨天日落时我们到过这里)。一个小渔村。奇怪的干涸的河床,莫名其妙地堆积着近乎黑色的“巨型卵石”,仿佛一个冰川的冰碛,在河床中开出一条路。我们从这些浑圆的巨石上一块块跳过,一直来到刚果河岸边。一条小路,几乎就在河边。绿荫下的小河湾,里面停泊着一艘大独木舟。大量蝴蝶,各种各样;但我只有一个没柄的网,最漂亮的都跑掉了。我们走到一段树更多的地带,就在支流岸边,此处的河水明显更加清澈。一棵巨大的吉贝树,根部树干大得惊人,大家都绕着走;从树干下面喷出一股泉水。吉贝树旁边,一朵紫红色魔芋花,开在一米多高带刺的茎上。我将花撕开,在雌蕊底部,发现一堆蠕动的蛆。有几棵树,被当地人点着了,火从底部慢慢吞噬着树干。
代理总督阿尔法萨派给我们非常舒服的棚舍,我就是在这座棚舍的花园里写下这些文字的。夜晚很温和,一丝风也没有。蟋蟀不停地合奏,还伴以青蛙的鸣唱作为背景。
八月二十三日
三游刚果河急流。但这回,我们有备而来,而且,还有肖梅尔19夫妇为我们和其他几个人做向导。我们乘独木舟穿越朱埃河的一条支流,抵达河岸边。那里,波浪之高、水流之湍急格外明显。阳光灿烂的天空为这场面定下祥和的调子。壮丽胜过浪漫。时而一个漩涡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一束浪花飞溅而起。毫无节奏性,无法解释水流这些不规则运动。
“你能想到吗,这样的场面还在等着来画它的人呢!”同行的一个客人看着我大声说。对这样的劝诱我是不会做出任何回应的。艺术讲究分寸,讨厌过度渲染。十倍的描述不见得比轻轻一笔更加感动人心。有人指责康拉德在《台风》中隐去了风暴的最高潮。我则恰恰欣赏他在一直引领读者走向恐怖之后,却在就要跨入可怕之门时收笔,让读者去自由发挥想象。然而,认为刻画的卓越之处在于主题宏大,这却是一个普遍的误区。在《刚果研究协会公报》(第二期)上我读到这段话:
“这些龙卷风极端凶猛,我认为是赤道自然景观中最美的场面。结束此文时,我要遗憾地说,在移民中竟没有出这么一位音乐家,用音乐将之传达出来。”这种遗憾,我们却一点也没有。
八月二十四日、二十五日
桑布里诉讼案。
白人越不聪明,黑人显得越愚蠢。
审判的是一个倒霉的行政长官,太年轻,没有经过足够的训练,被派到一个偏远的岗位。这职位本来需要有的性格力量、道德水准和智力水平他并不具备。既然没有这些,要让当地人敬服,便求助于不稳固的、痉挛式的、不加节制的力量。害怕,慌乱,缺乏天生的权威,便试图通过恐怖方式服众。结果失去控制,很快什么也遏制不住当地人日益增长的不满,他们平常十分温和,但不公、虐待、暴行逼得他们忍无可忍,奋起反抗20。
从这场官司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似乎尤其是缺乏监管。往偏远的荒漠丛林地区应该只派遣那些才能已经得到公认的人员。只要一个年轻的行政长官还没有经受过考验,就要受到严密监控。
辩护律师借此案件对整个管理层进行谴责,他慷慨激昂,还夹杂着杜米埃21式的手势,这种肤浅的雄辩术我还以为早不时兴了。总督办公室主任普鲁托先生料到会有这场攻击,勇敢地面对攻击,站在了公共部一边;有人免不了认为这一态度“不合时宜”。
需要指出的是两个翻译很不称职,令人瞠目结舌。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法官提的问题,却还一直在翻译,翻得很快,很随便,不时搞错,闹出笑话。让他们宣誓,他们愚蠢地跟着说:“说:我宣誓”,引得全场哄堂大笑。转达证人的证词时,他们含糊其词,搞得人一头雾水。
被告仅仅被判一年徒刑并受益于贝朗瑞法22缓期执行。
我无法知道目睹辩论并听到判决的众多当地人作何看法。对桑布里的判决能满足他们讨个公道的想法吗?……
在这场官司三审也是最后一次庭审期间,一只非常漂亮的蝴蝶飞进法庭,大厅所有的窗户都开着。蝴蝶盘旋了无数圈后,出乎意料地落到我面前的斜面桌上,我逮住了它,但并没有弄伤它。
第二天,一位陪审法官X先生来访。
“您想知道这一切的内情吗?”他问我,“桑布里和他手下所有民兵的妻子睡觉。没有比这不慎重的了。一旦这些土著兵不在掌控之中,他们就非常可怕。指控桑布里的那些暴行几乎都是他们干的。但您看到了,所有人的证词都对他不利。”
我做这些笔记都太“为自己”了,我发觉自己没有描述一下布拉柴维尔。开始,这里的一切都令人着迷:气候、光线、枝叶、芳香、鸟语,还有置身其间的我,都那么新鲜,那么令人惊叹,惊叹得不知说什么好了。什么我都叫不出名来,什么我都赞叹不已。人醉意正酣时写不出好文字。我当时是醉了。
接着,最初的惊叹过后,就再提不起任何兴致去谈我已经想要告别的东西了。这座极度松散的城市,仅仅由于气候和临河的地理位置才具有魅力。对面的金沙萨显得丑陋。但金沙萨在紧张的生活中生机勃勃,布拉柴维尔则仿佛在沉睡。相对于城里那一点点活动来说,布拉柴维尔显得太大了。其魅力就在其懒散之中。特别是,我发觉在这里,不可能跟任何东西有真正接触;并非一切都是做作的,而是中间隔着一道文明的屏壁,一切都筛过了才能进入。
行政机构各部门的运作方面有很多需要学习,这一点我并不怀疑;但是要弄明白这种运作,也要了解这个地区。我开始渐渐看出来,殖民地问题极端错综复杂、盘根错节。布拉柴维尔到黑角的铁路问题研究起来可能特别有趣;但我只能了解别人给我讲述的东西,听到的各种叙述又互相矛盾,叫我谁都不能轻信。人们说得多的是混乱、缺乏远见和粗枝大叶……只有我能亲眼见到的或者充分掌控的我才愿确信无疑。没有翻译,怎么询问我遇到的“萨拉人”?这些从乍得被招来修铁路的高大强悍的萨拉人他们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他们来了。一大群,站在市政府前,点到名便应声,等着发一份木薯,那是其他当地人用大篮子拿来的。据说他们之前去施工的人中间,死亡率令人瞠目结舌,如何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呢?……我初来乍到,太不了解这里了23。
我们有幸雇了两个男役和一个厨师。这个厨师名字很可笑,叫泽泽,长得很丑,是克朗佩尔堡人。两个仆役,阿杜姆和乌特曼,是瓦达伊地区的阿拉伯人,这次旅行往北走,他们将离自己的故乡越来越近。
八月三十日
迟钝,可能是衰退。视力下降,耳朵不灵,以至于不能把也许也在减弱的欲望带得那么远了。重要的是这个等式在灵魂的冲动与肉体的服从之间仍能成立。即使这样渐渐老去,也愿我能在自身保持和谐。我不喜欢禁欲主义者高傲的顽强,但憎恶死亡、衰老以及不可避免的一切在我看来就是亵渎。不管发生什么,我要交给上帝一个感恩和欣悦的灵魂。
九月二日
比属刚果。——乘车去利奥波德维尔24。拜访总督恩格尔斯。他建议我们继续前进,直到科基拉维尔(赤道城),并主动提出给我们提供一艘小艇,送我们到利兰加。我们原打算直接去那里的。
我们房前廊下摆满了箱子和包裹。行李必须分成二十到二十五公斤的担子25。四十三个小箱子、袋子和旅行箱,装着我们此行第二阶段的物资,将要直接寄往阿尚博堡。我们已经跟马塞尔·德·科佩说好,圣诞节时到那里。而在比属刚果这段弯路,我们随身只带最基本的必需品,其余则将由“拉尔若号”十天后送到利兰加。布拉柴维尔已经不能给我们什么新鲜感了,我们迫不及待地要前往更远的地方。
[book_title]第二章 缓缓地溯流而上
九月五日
早上,天一亮,就从布拉柴维尔启程。我们横渡斯坦利湖去金沙萨,然后要在那里登上“布拉邦特号”。巴斯德研究所派来的特雷维斯公爵夫人和我们同行,直到班吉,那里有公务等着她。
横渡斯坦利湖。灰色的天空。要是刮风会觉得冷。湖中布满小岛,有的与河岸连成一片。有些岛上覆盖着灌木和矮树;有些小岛则地势低,多沙,只稀稀落落长了点芦苇。有的地方,巨大的漩涡使原本灰暗的水面闪闪发光。水流湍急,但流向似乎并不固定。有逆流,有奇怪的涡旋,还有回流,这些从它们卷起的一丛丛水草便可以看出来。这些草有的是很大一丛,移民戏称之为“葡萄牙租界”。有人告诉我们,而且一再说,沿刚果河上行,这一路没完没了,别提有多单调。我们却不愿承认这一点。有那么多东西要去发现,那么多风景要一点点细细读出。但我们也不断感到这只是旅行的序幕,只有当我们与这个地方更直接地接触,旅行才真正开始。只要我们仍从船上观望,这个地方对于我们就仍像一个远远的不够真实的布景。
我们贴近比属刚果河岸航行。对岸,远远的,只能依稀辨出法属刚果河岸。水面广阔平静,长满芦苇,我的目光在上面徒劳地搜寻河马的踪影。河边有时植被茂盛起来,灌木、乔木取代芦苇。但树也罢,芦苇也罢,植被总是侵占河的地盘,不然就是河侵占岸边植被的地盘,涨水时就会这样(但据说,过一个月,河水水位还会更高)。枝叶浸泡在水中,漂浮着,船经过时激起的漩涡像间接的抚摸轻轻将它们托起。
甲板上二十来个客人坐在一张公用餐桌周围。另一张与之平行的桌子上摆了我们三人的餐具。
湖的尽头一座高山挡住去路,湖面在山前开阔了。漩涡更强劲,波及范围更大;接着,“布拉邦特号”驶进“走廊”。两岸变得陡峭,河道也狭窄起来。刚果河从此就在一座座断断续续的山岭间流淌。山坡上长着树,山顶上则光秃秃的,或者至少好像只生着浅草,颇似孚日山区26没有树木的山顶牧场;有牧场,我们便期待着牛羊出现。
两点左右(我的表昨晚让我摔坏了)停在一个木材供应站前。杧果树成荫,十分宜人。几间茅屋草舍,当地人在屋前,懒洋洋的。第一次看见正开花的菠萝树。令人惊叹的蝴蝶,我用一个没把儿的网扑了半天也没逮到一只蝴蝶,网柄在金沙萨弄丢了。阳光灿烂,但并不太热。
船在黄昏时分在法属刚果一边靠岸,停在一座破村前:二十个茅草房稀稀落落散布在一座木材供应站四周,“布拉邦特号”在这座供应站补充了给养。每当船要靠岸,便有四个黑人彪形大汉,两个在前,两个在后,跳入水中,游到岸边去固定缆绳。跳板放下了,但不够长,便用长长的木板接上去。我们来到村里,一个和我们同行的卖项链的小孩给我们带路。一张蓝白条纹相间的奇怪的网遮着上身,耷拉在米黄色土布短裤上。他一句法语都不懂,但一看他,他就笑,笑得那么甜,我忍不住常常看他。借着最后一点亮光,我们把村子转了一圈。当地人全都生着疥疮、头癣或者疥癣,不知叫什么;没有一个皮肤干净健康。首次见到奇异的“barbadines”(西番莲)果。
月几乎还是满月,月光透过薄雾,洒在船的正前方,船径直朝着月亮那片倒影开去。微风不断从后面袭来,把烟囱里冒出的烟吹向前方,吹出一片美妙的星雨;宛如一大群萤火虫。观望良久,之后还是不得不回舱,憋在蚊帐里冒汗。空气慢慢凉爽下来,睡意袭来……奇怪的叫声将我吵醒。我起来下到一层甲板上,那里有烤炉的微光勉强照亮,厨师们正一边烤面包,一边大声笑着、唱着。不知道别人,就躺在旁边的那些人怎么就睡得着。在一堆箱子的掩护下,借着一盏防雨灯的光,三个高大的黑人围在桌前投骰子赌博;他们是偷偷地玩,因为禁止赌钱。
九月五日、六日
重读致法国的亨利埃特的悼词27。除了对克伦威尔的精彩刻画以及开头谈到上帝给宗教改革规定界限的某句话,我看不出有多么出彩之处,至少不合我的口味。不过我还是注意到这句话:“……即使在最致命的痛苦中,人也能找到欢乐”;但也有这句“……大事,……似必胜无疑,全部计划尽合于义”28,净是虚华空泛之词。紧接着又读了致英国的亨利埃特29的悼词,觉得这一篇优美得多,而且贯穿始终。读这篇悼词,我再次对作者感到无比钦佩。但是,文中的推理何等似是而非!设想有人这样对旅行者说:“不要去看窗外飞逝的风景,还是观看车厢内壁吧,至少它不会改变。”老天!我会反驳说,既然您向我断言我的灵魂不死,我就有全部的时间凝望不变之物;容我赶快去爱那瞬间即将消失的东西吧。
又过了有些单调的一天后,我们在朱姆比里村美国传教士驻地前过夜。船六点就在那儿停泊了(前一夜“布拉邦特号”未停)。经过村子时,太阳正落下山;大片棕榈、香蕉树,都是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还有菠萝,以及那些根茎能食的大海芋(芋头)。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传教士不在。一大群当地人在岸上等待船上的人下来;因为此前,我们沿途经过很多较大的村子。
吃过晚饭,天全黑下来了,我们再次上岸,身边簇拥着一群嬉笑的撩人的孩子。岸边低洼处,数不清的萤火虫一闪一闪点缀着草地,但刚想捉,光就熄灭了。我又上船,在一层甲板上待了半天,周围是黑人船员。我坐在一张桌旁,挨着卖项链的小孩,他打着瞌睡,手放在我手里,头靠着我的肩。
九月七日星期一早晨
一觉醒来,眼前景象无比壮丽。我们驶入博洛博湖时太阳正好升起。湖面浩渺无际,没有一点波纹,甚至连一丝可能稍稍降低水面光泽的涟漪也没有;这是块完好无损的鳞片,倒映着纯净天空的纯净笑脸。东方,太阳染红了几片长云。西边,湖天珠玑一色,那灰中含着千娇百媚,精美的螺钿,各种糅在一起的色调依然沉睡着,但已经隐隐昭示着白日的华彩与斑斓。远处,几座低低的小岛仿佛失去重力一般漂浮在流动的物质上……这神秘景象的魔力仅持续了片刻;很快,轮廓鲜明了,线条清晰了;我又回到人间。
风有时这般轻,这般曼妙,这般温柔,使人浑身畅快,简直以为自己呼吸的是惬意。
一整天都在岛屿间穿行;有些岛上树木繁茂,有些则长着纸莎草和芦苇。树枝纠结缠绕,非常奇特,密密匝匝浸入黑水中。有时出现个村庄,茅屋依稀难辨,但棕榈和香蕉树的存在通报了茅屋的存在。景色单调但也在变化,始终吸引着我,不忍离开去小憩一下。
奇美的日落,映在光滑无瑕的水面上倍加迷人。厚厚的云团已将天际遮暗;但天边的一角却开了,真是难以言状,露出一颗不知名的星星。
九月八日
讲道者恰恰由于他最世俗的品质也是在他看来最虚妄的品质而活在人们的记忆中,想到这个,真觉得好笑。
本以为植被会让人有种压迫感。眼前的植物确实很浓密,但不太高,而且,既未壅塞水面,也未遮天蔽日。今晨,平滑如镜的刚果河上,一座座岛屿分布得那般和谐,我们仿佛穿行在一座水上公园中。
岸上有的地方某棵奇怪的树压倒整片浓密的矮树林,在纷杂的植物交响曲中表演独奏。没有一朵花,除了绿没有别的色调,无差别的绿,很深,赋予此景一种凝重静谧,很像单色调的绿洲那种凝重静谧,那种高贵,是我们北方色调多样的风景无法企及的30。
昨晚,在恩昆达法属河岸停靠。奇特美丽的村子,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想象之中就愈发美丽。我们走上一条沙子铺成的小路,路面微微闪着点光亮。茅屋稀稀落落;不过我们来到了一条街上,要不就是一个长长的广场;远处是洼地,大概有沼泽或河流,几棵参天大树遮着洼地,不知是什么树种;猛然间,就在离这片隐藏的水边不远处,出现一个围起来的小园子,里面三个木十字架依稀可辨。我们划着一根火柴,看上面的铭文。是三名法国官员的墓。园圃旁一棵高大的烛架状大戟颇有柏树之风。
殖民“莱奥纳尔”大骂不止。这是个大块头,五短身材,黑发平贴在头皮上,巴尔扎克式的,有几绺耷拉到扁脸上。他喝得酩酊大醉,上了“布拉邦特号”的甲板,先是为了一个男仆吵得天翻地覆。一个乘客刚刚雇了这个男仆,他硬要收回去。真要那样,我们都替那男仆不寒而栗。接下来他又和不知哪个葡萄牙人过不去,向他发出污秽的诅咒。我们在黑暗中跟着他到岸上,一直尾随到一条小船对面,我们没有理解错的话,是他所说的那葡萄牙人向他买了这条船,但还没付钱。
“他欠我八万六千法郎,这个浑蛋,这个垃圾,这个葡……葡……萄牙人。他哪算得上真正的葡萄牙人。真正的葡萄牙人,人家待在家里。葡萄牙人有三种,真正的葡萄牙人,然后是狗屎的葡萄牙人,然后是葡萄牙人的狗屎。他呢,他就是葡萄牙人的狗屎。浑蛋!垃圾!你欠我八万六千法郎……”他反反复复、扯着嗓子叫着同样的话,按着同样的顺序,分毫不差,不厌其烦。一个黑女人拉着他胳膊,大概是他的“家庭主妇”31吧。他猛地将她推开,大家以为他要动手了,感觉他有大力士般的力气。
一小时后,他又跑到“布拉邦特号”甲板上来,想和船长干杯;但船长很坚决,不肯给他要的香槟,理由是船上规定,九点后禁止卖酒。他火了,对船长恶语谩骂。最后他终于下船了,但在岸上还大骂不休。而那可怜的船长呢,我去陪他,他躲在甲板的另一头,浑身发抖,眼里噙着泪,一声不吭地吞咽着耻辱。他是俄国人,沙皇的属下,被革命法庭判处死刑,在比利时找到差事,妻子和女儿撇在列宁格勒。
莱奥纳尔终于离开,消失在夜色中,这可怜的潦倒之人才抗议道:“海军上将,他把我当海军上将……可我从来没当过海军上将……”他害怕特雷维斯公爵夫人会相信莱奥纳尔的恶毒指控。第二天,他告诉我们,他一夜没有睡着。乘客们原本一直只是叫他“船长”,这天早上,出于抗议,出于同情,都争相称他“指挥员”。
景色开始接近我原来的预想,变得十分相像。繁茂的参天大树,不再形成一道密不透光的帷幕遮挡视线,而是稍微拉开些距离,露出深深的青葱翠绿的海湾,形成神秘的内室。这里,即使藤缠绕着大树,那弧线也是软软的,藤的拥抱显得情意绵绵,不是要让树窒息,而是出于爱。
九月八日32
然而这种欢醉并没有持续多久。今晨,我在写下这几行字句时,正穿行其中的岛屿呈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树丛了。
昨天我们航行了一整夜。今天黄昏时分,我们在河中间抛锚了,等天一放亮就要启程。
昨天,在卢克莱拉中途靠岸,格外动人。趁停船当口,我们仨赶紧爬上那段漂亮的木楼梯,楼梯连接岸边的大锯木厂和俯瞰锯木厂的村子。接着,我们顺着面前的小路进入森林,几乎有些焦急地钻进布罗塞利昂德33魔法森林。这虽然还不是阴森森的大森林,但已很肃穆凝重,布满各种形状、气味和不知名的声响。
我带回几只非常漂亮的蝴蝶。它们在我们走的小路上飞舞,但飞得太快又太随意,抓起来很费劲。有些蝴蝶天蓝色,闪着珠光,像morphos34,但翅膀是锯齿形的,长着长尾巴,就像法国的黄色黑斑大蝴蝶。
有的地方,枝枝叶叶下面有狭长的水道,很深,让人很想乘着独木舟前去探险。什么能比它的神秘幽暗更吸引人呢?最常见的藤本植物是那种柔软的攀缘棕榈,沿着它弯曲的茎,交错分布着巨大的环生棕榈叶,虽很优雅,但有点矫揉造作。
九月十二日
九号抵科基拉维尔。没有连续记日记。担心自己如果不逐日记录,会对这本日记失去兴趣。总督派给我们一辆车,国王的检察官,可爱的雅多先生陪我们走遍这座地域辽阔尚未成形的城市的各个街区。我们赞叹的不是现在的这座城市,而是人们希望中的十年后的这座城市。相当不错的当地医院,尚未建完,但已经或几乎已经什么都不缺了35。
这家医院的院长是法国人,一个看着精力充沛的阿尔及利亚人,听说医术很高。很遗憾,微薄的薪水未能将他留在法属刚果,那里是那么缺乏医疗救助36。
十一日,参观埃阿拉实验植物园,这是这次绕道比属刚果的真正目的。园长古桑斯先生向我们介绍了他最有意思的苗木,令我们叹为观止:可可树,咖啡树,做面包的树,出奶汁的树,做蜡烛的树,做缠腰布的树。还有一种奇特的马达加斯加香蕉树,称作“旅人蕉”,在它们叶柄底部划一刀,就能在那硕大的叶子下接上一杯清纯的水来,供旅人解渴。我们前一天已经在埃阿拉度过美妙的几小时。古桑斯先生的学识真是渊博,而且不厌其烦地殷勤满足我们如饥似渴的好奇心。
九月十三日
最有趣的日子恰恰是那些无暇做任何记录的日子。昨天便被一大早来接我们去埃阿拉的车打断,在那里,我们登上篷船37。夜里刮了一场龙卷风,让空气稍稍凉爽了一点,不过,仍然热得很。我们上溯布吉拉河,在隶属于埃阿拉的博隆博对面的芦苇丛中下船,古桑斯先生在博隆博建了他最大的苗圃和油棕园。在我的请求之下,有人带我们在森林中走了两小时。我们沿着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走,前面一个当地人拿着大砍刀开道。在不知名的植物间这样穿行虽很有趣,还是得承认,这座森林令我失望。希望在别处见到更好的。这里树不够高,我本来期望见到更幽暗、更神秘、更奇异的森林。没有花,也没有乔木状的蕨类植物;当我提出来,就像要求上演漏演的节目单上的节目一样,回答是:“这地方不长那些。”
快到晚上时,乘独木舟上溯,要一直到X地,有车在那里等我们。大片芦苇在河岸边铺开它温柔的绿色。独木舟像在乌木板上,穿行于一片白色睡莲间,然后钻进一块被水淹了的林中空地的枝叶下面;树干向它的倒影俯下身,光线斜射下来,照得枝叶上斑斑驳驳。一条绿色长蛇在树枝间溜过,我们的仆人想追它,它却消失在浓密的树丛中。
九月十四日
早八点离开科基拉维尔,乘上一条运棕榈油的小船,本来要去通巴湖;但我们必须在十七号赶到利兰加乘“拉尔若号”,时间很紧。通巴湖很“险”,我们可能遭遇龙卷风而被耽搁。我们将在伊莱布离开“卢比号”,十五号就在那里过,然后从那儿乘篷船去利兰加。天空阴云密布。昨夜,可怕的三叉闪电照亮夜空;这里的闪电好像比欧洲的大得多,但没有声,或者离得太远听不到雷声。在科基拉维尔,我们简直被蚊子吞噬了。夜里,蚊帐里闷得透不过气,浑身是汗。个头巨大的蟑螂在我们的洗漱用品上玩耍。
昨天,市场上,有人叫卖河马肉,臭味难闻。人群拥挤喧闹,讨价还价,争吵不休,尤其是女人之间,但最后都以笑告终。
“卢比号”两侧有两条和它一般长的篷船相随,载着木柴、箱子和黑人。天气凉爽,潮湿,暴雨欲来。“卢比号”一上路,三个黑人便开始在一个葫芦和一只木鼓上敲起来,咚咚声震耳欲聋,鼓像一种轻型长炮那么长,雕刻粗糙,涂得花里胡哨。
重读致奥地利的玛丽-泰莱丝的祭文。精彩的篇章。我想比起给两个亨利埃特的祭文,我更喜欢这篇。
九月十五日
“卢比号”黄昏时将我们送到伊莱布。受到马梅特将军接待,他领导的军营是比属刚果最早的营地之一。沿河(或者至少是流向通巴湖的一条支流)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棕榈已长了三十年,路一直通往为我们预留的茅舍。在将军家吃晚餐。被蚊子围攻。
今天上午,乘篷船去游通巴湖。船夫们的歌唱令人叫绝。船尾的金属箱做鼓,一个黑人拿一根大木柴在上面不知疲倦地敲;全金属的篷船都在震颤,仿佛活塞有规则的升降节奏,协调着船夫们奋力撑船的动作。敲大鼓的黑人身后,一个更年轻的土著手执一根小棒,在音乐间歇处,以规则的切分音打破一成不变的节奏。
在马可可(博洛可)停船。这个小村位于连接刚果河和通巴湖的宽宽的航道上。时间不够,不能开到通巴湖了。天气炎热。正午骄阳似火。我在岸上追逐黑色带天蓝色亮纹的大蝴蝶。接着,趁做午饭的时候,我和两个同伴钻进村边的森林。不知名的大蝴蝶出现在我们脚步前,在我们前面蜿蜒的小路上随意飞舞,然后消失在纠结缠绕的藤蔓中,我的网够不到它们了。有的蝴蝶特别大,抓不到让我非常恼火。(我还是捕到几只,但最出奇的却逃脱了。)这小小的森林一隅在我们看来比在埃阿拉附近长途散步时见到的一切都美。我们走到一处水漫过的洼地,黑水更衬出穹隆树顶的高深,一棵粗壮的大树还在根部将其树干四处蔓延。我们正走近大树,树影深处迸出一声鸟鸣,远远的,承载着幽暗,整个森林的幽暗。它悠长的啼鸣自高向低划过音阶的每个音,十分奇特。
九月十六日
从伊莱布乘篷船启程。利兰加几乎就在对面下游方向不远处,但刚果河此处河面极宽,遍布岛屿,渡过去花了四个多小时。船夫们懒洋洋地摇橹。渡过一些宽阔水域,水好像静止不动;然后,有些地方,特别是岛屿边上,水流猛然变得非常湍急,船夫们奋力摇橹也很难上去。因为不知为什么,我们划到太低的地方了;船夫们好像认识路,越往上游行船可能越不安全。
一个葡萄牙人,住在利兰加唯一的一个白人,接到布拉柴维尔发来的电报知道我们要来,来接我们。领导利兰加大传教会的神父病了,上月不得不离开岗位去布拉柴维尔治病,还带了十个病得最厉害的孩子,这个地区昏睡病肆虐。我们要住的传教士驻地离上岸的地方一公里多远,仍然是河边,但河岸岩石很多,一定吨位的轮船不能靠近,至少在低水位期是这样。村子沿河铺开,并有果园相间其中。
过了一条美丽的棕榈大道,我们来到一座砖砌教堂前,旁边是一座很大的低矮建筑,我们就要住在那里。一个“讲授教理”的黑人给我们开了门,所有房间都给我们使用,所以我们将非常自在。天又热又潮,憋着一场暴雨。透不过气。餐厅幸好很通风。吃过饭,午睡;起来时浑身是汗。沿一条小路散步,穿过一些大香蕉园,香蕉树树叶非常宽大,和我迄今为止见过的都不同,非常美;过了香蕉园,小路变窄,接着深入森林。每隔二十步就有一个新的意外吸引你去看,这样可以走上几小时。但夜幕降临了,可怕的暴雨正在酝酿,陶醉让位于恐惧。
一天三次,一小时的教理问答课,用当地语言讲授。五十七个女人和几个小男孩机械地反复回答着讲授教理的老师单调重复的问题。有时可以听出没能翻译过去的几个词:“圣体;临终涂油礼;圣体圣事……”
九月十八日
气温不太高(不超过32℃),但空气中充满电、潮湿、萃萃蝇、蚊子。蚊子攻击的目标尤其是小腿,还有脚踝,那里低帮皮鞋保护不着;它们也冒险钻进裤腿,进攻腿肚;甚至隔着布料,膝盖都被叮得一塌糊涂。午觉根本睡不成。再说这也是捕蝴蝶的最佳时刻。我渐渐大致将它们认全了;一出现一个新种类,就倍加兴奋。
九月十九日
空等了两天的“拉尔若号”一大早来了。我们在传教士驻地前面悬挂起一面白旗;“拉尔若号”停靠在小码头,这样我们就省了吃力地拖着大箱子上独木舟的麻烦了。蚊子和翠翠蝇的不断骚扰让我们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利兰加。
“拉尔若号”是艘五十吨位的轮船;相当舒适,船舱很好,前面有客厅,餐厅很大,处处有电灯。按当地习俗,大船两侧各有一条平底篷船。除了船长加藏热尔,我们是船上仅有的几位白人。但与我们同行的有“小梅莱兹”,是黑白混血儿,相貌举止都很令人愉快。他父亲是“峡谷走廊”一带最有名的殖民之一。
我们离开刚果河驶入乌班吉河。夹带淤泥的河水变成牛奶咖啡色。
两点左右,一场龙卷风迫使我们在一座岛前停靠了一小时。景色有种史前景象。三个健美的黑人游到岸上。他们穿行在纠结缠绕、泡在水中的密林间,想砍下些长枝测水深用。
快晚上时,一条窄窄的独木舟向我们划过来。那是下一个木材供应站主人W.,他想知道我们是否给他带来邮件。他去科基拉维尔治病,他说他“结结实实挨了五六闷棍38”,这是此地对发热的俗称。
在布班吉停船过夜。赶来的村民既不漂亮,也不友善,且毫无奇特之处。有人证实了小梅莱兹对我们说的话:这个村的茅舍在汛期有一个半月都泡在水中。水一直漫到大腿中部。因此床都支在桩子上。人们在小土堆顶上做饭。出行只能坐独木舟。由于茅舍是用混着干草的黏土盖的,水把墙根都泡烂了。船长对我们说有些村子在水中要泡上三个月。
九月二十日
此地景色单调,让人工作兴致倍增。读完了克莱松的一本小书《哲学问题的当代观点》。他对柏格森哲学的阐述让我相信我早就是个柏格森派却浑然不知。倘若出版时间吻合,也许有人会在我的《安德烈·瓦尔特笔记》里发现几页像是直接受到《创造的进化》的启发39。一种体系的出现正好可以满足一个时代的口味,而其成功部分便由于它迎合时代,对这样的体系我很怀疑。
九月二十一日
《论欲念》。没什么值得记住的东西,除了恰恰是波舒哀认为最无益的品质,以至于他自己便走向自己立论的反面。
无论在一个民族的生活中,还是我们的个体生活中,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做神秘的、目的论之类的阐释的,而且,只要人一定要这样做,就没有什么事情不能看出上帝和魔鬼的共同作用。我深知这一点,因为我也常常试图做这样的阐释;这种阐释甚至还可能显得最令人满意,仅仅因为它最形象。如今,我的整个精神都对这种迎合人心理的把戏感到厌恶,因为我觉得它不太诚实。尽管如此,这篇《论欲念》的语言却非常美,波舒哀从未在任何其他作品中表现出他如此高超的作家和伟大的艺术家才华。
九月二十二日
两天来雨几乎下个不停。“拉尔若号”昨夜停在比属河岸上的博博洛村前。木材供应站和砖厂。
今天早上八点到安普封多。沿河一条美丽的长街扩建成了公共花园。上游和下游是当地人的村子,茅屋寒酸破烂;但至少这里整个法属地区整齐悦目,一片繁荣景象。这让人看到聪明而持续的治理可以收到的效果。行政官员奥吉亚先生正在巡视途中,明天才到。安普封多附近很美。河边一些小河湾,独木舟在那儿休憩。陆地与水的博弈呈现出人意料的景色。紧接着,森林的气势恢宏起来。但必须承认,上溯乌班吉河实在单调极了。
天很阴,但并不低。三天来频频下雨,细雨随风飘洒,有时又是一阵浓密的骤雨。没有什么比在这样的阴雨天起床更难过的了。“拉尔若号”缓缓前行,慢得让人灰心丧气。我们本应在贝图过夜,但由于木柴质量太差,我们可能只能明天中午左右到那儿了。木材供应站没人监管,给我们的都是腐烂的木柴。到处都能感到人员不够。需要更多下属职员,需要更多劳动力,需要更多医生,首先需要更多钱给这些人开工资。到处都缺药,到处都让人深切感到可悲的匮乏,使本来可以轻易战胜的疾病获胜甚至蔓延。一索要药品,健康部门往往拖很长时间,寄来的也只是碘酒、硫酸钠和……硼酸!40
沿河村子里遇见的人,很少有谁皮肤没有受损、溃疡、带着丑陋的疤痕(往往是雅司病所致)。而整个这逆来顺受的民族仍笑着,闹着,安于现状,可能根本想象不出更好的状态,尽管他们那种快乐很不牢靠。
在东固停靠过夜。安普封多的行政机构正是被搬到东固。我们黄昏时下船。欧洲人的住宅面对面分布,住宅前面,公园般的林荫道既将各家分开又不彻底隔离。林荫道上的橙子树被绿色的橙子压弯了腰(这里就连橙子、柠檬也失去本来的颜色、光泽,和整齐划一的深绿融为一体)。树还年轻,再过几年,这个公园将会变得非常美丽。对着码头,有块牌子上写着“安普封多,45公里”。通往那里的公路朝相反方向延伸,一直通到我们夜里去的当地人的村子。
九月二十三日
森林的面目有些改观,树更美,摆脱了藤蔓的缠绕,树干更加清晰;树枝上垂满嫩绿色地衣,就像在恩加丁41的落叶松上见到的那样。这些树有的高大无比,远远超过法国的树。但一旦离得远点,河面又那么辽阔,就无法对树的大小做出判断。省藤属植物前几天还那么常见,现在却消失了。
向晚时分,天终于放晴了。重见蓝天真是欣喜若狂,不是在夕阳方向,而是东边空旷的水面镀上一层美丽无比的金色,中间还混合着柔和的紫红色。
在拉恩扎村前过夜。黄昏时我们去这个平平常常的小村里走了一圈,没什么兴致。在一间茅舍里,一个女人刚刚分娩。孩子还没哭第一声。他还连在胎盘上。当着我们的面,接生婆仔细地把脐带拉到小孩头上,再绕回到脖子处,然后用一把木刀砍断剩下的脐带。胎盘则用一张香蕉树叶包起来,也许要按某种仪式将它埋起来。门口挤着好奇的人,门太低,必须把腰弯得很低才能进来。我们给了一“帕塔”(五法郎)庆祝小维罗尼克来到人世,然后返回到船上,没过多久,遭到一群可爱的绿色小蝉的进攻。“拉尔若号”清晨两点又出发了。正近上弦月,天空澄澈无比,空气温和。
九月二十四日
重读《愤世嫉俗者》前三幕。这远不是我最喜欢的莫里哀的剧本。每次重读,我的判断都更明确。将情节推向高潮的情感,莫里哀所讽刺的荒唐可笑的东西,本来可以刻画得更细腻,更微妙,却不太能承受这样的夸大和在《贵人迷》《没病找病》或《悭吝人》中我那样激赏的“轮廓的磨蚀”。阿尔塞斯特的性格有点斧凿之痕,而且恰恰因为作者加入了自己的成分,才显得不那么自如。常常搞不清他在嘲笑什么,嘲笑谁。这个主题更适于小说而不是戏剧,戏剧要过于外化;阿尔塞斯特的情感便表达得过了头,给他的性格带上一种质量不高的表面的滑稽。最好的场面也许是他本人不出场的时候。总之,看不出来,除了他的直率(往往也只是难以忍受的粗暴),他有什么超群的品质,像剧中暗示的那样,让他本来堪任要职。
十点船停在贝图村前。当地土著属莫让博族,比起其他土著更健康,更强壮,更漂亮;他们显得更自由,更直爽。我的两个同伴沿着河岸去村里,我则走向森林公司驻地。一帮非常年轻的姑娘正忙着给驻地前的土地除草。她们边干活边唱歌;身上穿着一种棕榈叶纤维编的短裙;好多姑娘脚踝上套着铜环。脸很丑,但胸脯健美。独自漫步了很久,穿过木薯地,追逐奇特的蝴蝶。
接着去了村里,村子非常大,但没有魅力。远处,灌木丛中隐约露出座教堂,已经荒废弃置两年了,因为这个民族从来不想接受传教士的教育,也不想服从他们的道德。教堂门窗开着,已经长满荒草。沿河一大群孩子正在从河岸顶上跳水。
两点左右,小梅莱兹离开我们,乘独木舟去比属河岸的博马-马塘盖,带着他的“家庭主妇”和一个十二岁的小仆人。小仆人负责窥探那女人,并充当报事的。
九月二十五日
我们在比属河岸一棵巨树下靠岸,准备过夜。十一点左右到蒙古姆巴村。高高的木台阶,两边种着杧果树,一直通往驻地。河岸高十五米左右。
乌班吉河水流速度大大加快,“拉尔若号”的行程便更加延误。有一些树虽然很美,却不能打破沿岸森林的单调。我们看见树枝间四只黑白相间的猴子,我想就是人们叫作“嘉布道会修士”42的那种。
重读《巴伦特雷的少爷》43。
每天一点到四点,这几小时比较难熬。但我们在船长借我们的一叠报纸上读到,七月底时,巴黎气温竟达到36℃。
半圆的皎月如酒杯悬在河上,向河水洒下它的清辉。我们已经在一座岛的侧面靠岸,轮船的探照灯将丛林奇幻般照亮。整座林子仿佛都在颤动,回响着一种尖厉而持续的啾唧。空气温和。但不久,“拉尔若号”所有的灯都熄了。一切都进入梦乡。
九月二十六日
我们靠近班吉。重见摆脱河水的地区十分欢喜。今天上午沿河的几个村子看着不那么凄凉破烂。树不再有任何矮树丛遮住根部,显得更加高大。一小时前就远远望见班吉,它逐级上升,直升到半山腰,这座高高的山矗立在河前面,迫使河水折向东流。房屋半掩在绿荫中,十分悦目。但下起雨来,而且不久将大雨滂沱。东西都收拾好了,旅行箱也盖上了。一刻钟后,我们将离开“拉尔若号”。
[book_title]第三章 在车上
十点
总督办公室主任布维先生受总督之托上船来看我们,总督等着我们共进午餐。我们把行李交给仆人阿杜姆照管,然后坐进两辆车里。雨还一直在下,车将我们拉到为我们准备好的两间茅舍。特雷维斯夫人的那间很迷人,我们那间非常舒服,宽敞通风。我在这里写下这几行文字,马克则去管行李的事。挨着一扇敞开的窗子,我坐在一把灯芯草编的大扶手椅里观望大雨滂沱的景象,然后又一头扎进《巴伦特雷的少爷》里。
九月二十八日
和朗布兰总督交谈非常令人鼓舞,他每顿饭都请我们和他一起吃。我多么喜欢这个谦逊的人,他令人钦佩的政绩显示了聪明而不懈的管理可以收到怎样的成效。
参观班吉上游沿河的村庄。观看了很久棕榈油制作,这是从木质果肉提取的初榨油。另一种油44将稍后在压碎果核后从核仁里提取出来。但首先要将核与包着核的果肉分开,为此要先煮种子,然后在研钵里用捣锤柄捣碎,捣锤的接触面积很小,硬壳滚到旁边,而压皱的果肉同时脱开,很快就成了一堆橘黄色的麻皮样的东西,在指尖碾压便渗出油来。干这活儿的女人给自己的犒劳就是嚼嚼榨油剩下的饼渣。这一切看着相当有趣,讲起来却没多大意思,剩下的就留给课本去讲吧。
今天上午九点驱车前往姆巴利瀑布。一辆小卡车陪同,载着我们的全套卧具,因为我们次日才能返回。德·特雷维斯夫人本来要到班巴里执行任务,为了陪我们,获准推迟两天出发。一路美不胜收,这句话常常见于笔端,特别是在睡了一宿好觉之后。我觉得心情和精神都很轻松,不那样迷迷糊糊了,看到什么都欣喜不已。大路钻入一片高高的广阔的乔木林下。树干不再有矮树丛的壅塞,显出它全部的高贵。这些树比我们欧洲的树实在高多了。很多树在枝丫分叉处——因为树身直冲而上,没有旁枝,一下冲到绿色树冠——长着巨大的淡绿色附生蕨,颇似大象耳朵。沿途一直有成群结队的当地人,男男女女,赶往城里,头上顶着他们遥远村子里的产品:是木薯还是黄米面?不知道,装在盖着叶子的大篮子里。所有这些人,我们经过时,都摆出持枪站立姿势行军礼,只要稍微向他们做出回应,他们就会大叫大笑;穿过众多村庄中的某一座,我要是向孩子们挥挥手,就会掀起一阵狂热,疯狂地顿足,既是激动又是欢喜。须知,出了森林,我们便走上一个农耕区,一切显得欣欣向荣,老百姓看着很幸福。
我们在一座大村子一头的过路人草屋45停下来,吃午饭,不一会儿,沿着草屋周围的栅栏聚集起一大群孩子;我数着不下四十个。他们待在那儿看我们吃饭,就像在驯化外国动物的动物园人们争先恐后围观海狮进餐一样。随后,渐渐地,在我们的鼓励下,他们胆子大起来,涌进栅栏,过来聚集到我们身边。其中一个跪在我的椅子前,像莫希干人46那样,头顶戴着一根大羽毛。
午饭前,我们顶着烈日一直到了另一个村子,它附属于前面这个村,几乎与之相连,位于一片林中空地:它是那么美,那么奇特,我们好像找到了此行的理由,进入到此行主题的核心。
中途休息之前不久,还有一次惊心动魄的渡河经历。一群黑人在岸上,对岸也有一群在等待。三条独木舟连在一起组成渡轮;在连接几条独木舟的木板上,两辆车安置下来。一条金属缆绳从此岸拉到彼岸,摆渡者抓住它,这样可以顶得住急流。
姆巴利瀑布,要是在瑞士,周围就会大旅馆林立。这里,却是荒僻寂静;我们将要在里面过夜的一两间茅舍,稻草房顶,不会破坏这里的野性和壮丽。距离我写字的桌子五十米就是瀑布,那雾气蒸腾的巨大帷幕在透过大树枝丫的月光照耀下银光闪闪。
布阿里九月二十九日
第一宿在行军床上睡,睡得比在任何其他床上都香。太阳升起时,阳光斜照,镀上金色的瀑布格外美丽。一大片青枝绿叶将水流分开,形成两道瀑布,使人无法同时观看它们。当弄明白我们欣赏的这道瀑布的壮丽和气势才仅仅源自一半的河水,真是不胜惊奇。走到岩石边,我们发现的那道瀑布一直被岩石的褶皱遮挡,藏在暗处,一半埋在茂盛的植物中。灌木和花草,说实话,看着毫无异国情调,若没有位于瀑布上游不远处一堆长着气生根的奇特的露兜树,这里没有什么能提醒你几乎身在非洲的心脏。
当天晚上班吉
返程无事,除了遇上一场龙卷风。但幸好,当时我们刚在昨天同一个宿营站同样愉快地吃完午饭。狂风刮倒了我们身旁的一棵小树。滂沱大雨下了近一小时,我们就趁这段时间组织围着我们的一帮孩子做游戏。做操,唱歌,跳舞。最后排成长长的一列纵队。刚才忘了说,开始时从房顶上流下的雨把孩子们都淋了个透,所以最初的活动目的是让洗了雨水浴后有些冻僵的孩子们热热身。
班吉九月三十日
德·特雷维斯夫人和博塞尔医生走了。他们要在格里马里地区进行预防昏睡病的“309炉”实验行动。朗布兰总督提议我们驱车在当地转两周47。那个农耕区,我们打算之后步行再去,他希望我们收获前看到那个地区,这样可以更好地感受其繁荣兴旺。他不能亲自陪我们,但他的办公室主任布维先生将为我们一路介绍当地情况。
十月一日
我们要坐的那辆车从锡布堡回来时状况很差,需要修理,我们因此在班吉一直待到六点。跟随我们的小卡车行李装得太满了,两个男仆只好像兔子一样蜷缩在我们的车里。夜幕很快降临,我们又没有车灯;但不久,一轮满月升上纯净的夜空,我们可以继续赶路了。真佩服我们的司机的耐力,这个忠厚的莫巴伊是朗布兰一手培养出来的当地人。他刚刚从非常疲劳的旅行中回来,就马不停蹄地又出发了。好几回,我们问他是否愿意到下一个宿营站停下来,在路上过夜。他摇头表示不用,他能“挺住”。我们直到将近午夜才停下来,在月光下,公路中央,迅速支起桌子,匆匆吞下点鸡肉,佐以葡萄酒,但并没吃饱。凌晨三点到锡布堡,筋疲力尽,累得睡不着觉。
十月二日
十分凑巧,我们到锡布堡正赶上每月的集日。当地人纷至沓来,他们用大篮子带来收获的橡胶(是从叫“塞阿拉”的橡胶树上提取的,在朗布兰总督倡导下,公路沿线地区新近种满了这种植物)。这些橡胶呈暗黄色长条状,和燕窝或干藻类相仿。五个商人乘车赶来,等着开市。该地区尚未被承包,还是自由贸易48,拍卖开始了。但非常奇怪,拍卖刚开始便停止了。我们很快明白这些先生是“一伙的”。其中一人以每公斤七法郎五十生丁的价格收购了全部橡胶。这价格在当地人看来已经够合理了,就在最近,还只卖三法郎;然而在金沙萨,商人们一段时间以来转手出售橡胶的价格保持在三十到四十法郎,差价非常可观。这些先生将去干什么呢?跟当地人一成交,他们便聚集到一间密室,开始新的拍卖,他们之间分摊利润,当地人就没份了。行政长官面对这种地下拍卖始终无能为力,地下拍卖尽管看上去违法,但听说却不受法律制约。
这些小贩大都很年轻,没有自己的货栈,因此没有总务费,常常只是过着充满风险的生活,很不稳定。他们来到这里,抱着一个念头,就是要发财,迅速发财。在损害当地人和这个地区利益的基础上,他们达到了这个目的。
从锡布堡到格里马里风景有些单调,路旁几乎都是塞阿拉种植园;四年以上的橡胶树已经浓荫蔽日;只有达到这个树龄才能定期割取胶液。这种做法会很快耗尽树的汁液,沿着树干留下长长的斜疤。
有时一条小河将平原一分为二;于是,便会在窄窄的河谷里重现一小片森林,那里的凉爽美妙宜人。美丽的蝴蝶在阳光明媚的河岸边翩翩飞舞。
班巴里十月三日
班巴里坐落于一块高地上,俯瞰离宿营站三百米的瓦卡河以外的整个地区。昨晚,我们乘渡轮过的瓦卡河。今天早上,参观学校和医务所。今天还是每月的集日,我们又去了,很想看看昨天那些先生到不到这儿来,会不会重演同样的勾当。但今天只是过秤,明天拍卖。有人说,上月这里的橡胶卖十六点五法郎。
班巴里集市十月五日
前一天见到的卖七点五法郎的那种橡胶,这里拍卖到了十八法郎,质量完全相同。库安格公司代表布罗谢先生是班巴里的重要商人,他和那些不法商贩针锋相对。其中一个小贩知道布罗谢意欲收购全部橡胶,想让他花大价钱,便抬高报价。但布罗谢突然放弃,那人十分狼狈,因为他出的价钱超出了自己的财力,结果只好把橡胶全数卖给布罗谢。
班加苏十月八日
这几天没腾出时间做任何记录。风景发生改观。非常奇特的ru头状突起使平原不再单调。这是些低矮的小丘,很规则的圆形穹丘,布维先生说是由以前的白蚁巢形成的。我也的确看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解释这种地面的隆起。但奇怪的是这一带看不到一处新近的大型白蚁巢。而形成这些坟头的巨大白蚁巢应是早就没了白蚁,很有可能达几个世纪之久了。雨水仅仅极为缓慢地侵蚀这些堡垒或教堂,它们几乎垂直的墙壁像砖头一样坚硬。我在埃阿拉附近的森林便对这种堡垒或教堂赞叹不已。也或许这是另一种白蚁的作品?这些白蚁巢始终是圆形的吗?不过,所有的蚁巢好像都很久不住白蚁了,为什么?好像另一种建造小型蚁巢的白蚁来这儿取代那些巨型白蚁占据了此地。稍后我看到,为了让公路通过,其中有些小丘被切开,露出内部的秘密:走廊,厅堂,等等。坐在车上,来不及更仔细地观察这一切,我不由得咒骂起汽车来。
一路上,五十公里沿线几乎都是连续不断的村庄和各种各样的作物:塞阿拉,水稻,黍,玉米,蓖麻,木薯,棉花49,芝麻,咖啡,芋(根茎可食),油棕,香蕉树。两边长着亚香茅的公路像公园里的林荫道。每隔三十米左右,便有一座尖顶头盔状的芦苇草屋半掩在枝叶丛中。这些花园新村沿公路铺开,形成没有厚度的布景。在此居住的民族人口过度稠密,长得不太漂亮;他们以前生活在灌木丛林里,归顺才两年。老人仍然带着野性,像猕猴一样蹲着,汽车经过几乎看都不看,一点招呼也不打50。相反,女人们跑过来,胸前的乳房随着一颠一颠的;阴mao剃光了,有时用一束叶子遮着,叶茎夹在屁股中间,绕到后面,再系在腰带上,然后耷拉下来或竖起来,形成一种可笑的尾巴。一大堆孩子,看见汽车开近了,跑到马路中间坐着或躺下。是游戏?是挑战?布维认为是好奇:“他们想看看车是怎么跑的。”
六号我们在距莫巴伊二十公里处过夜,我们不想夜里到莫巴伊。在穆萨勒宿营地前,令人瞠目结舌的达姆达姆鼓,开始是在我们的男仆举着的玻璃烛灯下敲,后来在一轮明月下敲。精彩的轮唱赋予人们的情绪以节奏,既支撑也缓和着这群魔般的热情与疯狂。从未见过51这样令人困惑、这样充满野性的场面。渐渐地像一种交响乐构建起来;孩子的合唱和独唱此起彼伏;独唱的每句末尾都融入再起的合唱中。唉,可惜我们时间有限,得在天亮前出发。
七号清晨,离开这一站,心中只盼着几个月后从阿尚博堡返回时再重游此地。黎明的银色曙光与月光交织在一起。地形变得高低起伏。岩石堆积成一百到一百五十米高的小山丘,公路环山而建。十点左右到达莫巴伊。
驿站高踞于河岸边上,位置绝佳。上游就是乌班吉的激流,在比属河岸那边,大水几乎淹没一座棕榈树掩映下的迷人的小渔村。
卡卡维利医生带我们参观他的诊所医院。病人有时从很远的村子来,手术治疗生殖部位的象皮病。这是本地常见病。他给我看了几个他准备给动手术的可怕的病例;我们愣住了,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当地人身子下面拖着的大囊肿是什么东西。由于我们大为惊讶,卡卡维利医生说,我们这里看到的象皮病大概重不过三四十公斤,他给病人摘除的肥大的结缔组织块有时重达七十公斤,反正他是这么说的。他甚至还做过一个八十二公斤的病例。“而且,”他补充道,“这些人竟然还能走十五到二十公里来治病。”我表示同意他的话,但是不可能搞明白了。
今天上午的一个病人还很年轻,想自己手术,结果把自己割得一塌糊涂。他以为这可恶的囊里都是脓,就用刀乱割,希望把脓挤出来。
“里面有什么?你们想看看吗?”
卡卡维利带我们到手术台边一个木桶前,里面几乎装满了一种带血的发白的凝块,这是他今天的工作成果。手术成功了,他说,尊重保留了病人的生殖器官,它埋在过度生长的结缔组织里,但丝毫没有受损。就这样,三年来,他已让二百三十六个废人恢复了生育能力。
“好了,第二百三十七个。请走近点……”
我们想留点胃口,很快离开了。
一吃完午饭,立即出发去佛鲁姆巴拉。地势高低起伏,但景色并不太吸引人。所过的村子居民丑陋。汽车吓跑了几只珠鸡。可怕的暴风雨大有欲来之势,但在最后一刻却掉头而去了。大约五点到佛鲁姆巴拉。驻地空着52,这儿地处科托河畔,位置甚佳;几棵大树非常漂亮。宿营站前,浓荫下的广场上,一群学校的孩子,由于在上纺织课,人人手里都拿着个小纺纱杆,杆上吊着个线轴,就像蜘蛛悬在线的尽头,拇指一拨,轴就旋转。他们站成一排,嘴上挂着微笑,仿佛要唱起一首古诺的合唱曲。接着,做体操,一个土著老师指导。接着,非常快乐的足球赛,我们也参加进去:一只橙子当球。这些孩子都说点法语。
晚饭后又见到他们,在稻草点起的篝火映照下跳舞,外出不在家的民兵的妻子也来了。其中一个孩子样子非常可怜,躲在暗中,离其他人远远的;夜晚有点冷,他好像在发抖,我便叫他靠近篝火。但其他人马上躲开了。他是个麻风病人。他的村子距此地走路要三天,他被赶出来53,在这儿谁也不认识。马克过来告诉我,他已见过这个孩子,还给了他吃的。甚至还给了一个当地女人一些钱,保证这个被排斥的小孩一星期有饭吃;那女人答应下来。我们得重新经过此地,那时就会知道她是否守约。但是,唉!如果孩子的病好不了,延长他凄惨的生命又有何益……
八号,一出佛鲁姆巴拉,便乘船渡过泛滥的科托河。广阔的棉花地和木薯地相间,四四方方,齐整规则,和法国的农田一样。有的地方,地上堆满溜圆的葫芦,状似药西瓜,有鸵鸟蛋那么大;这东西是一种瓜,听说,当地人吃里面的籽。
接近班加苏后,便开始遇见一些发型异常奇怪的人:头的一边都剃光了,另一边则扎满小辫儿,小辫飘在头上,又梳到前面。他们是恩扎卡拉人,苏丹国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部落。
班加苏十月八日
我在我们的茅舍游廊下写这几行文字。班加苏有点让我失望。整个城市也许受到军事占领的影响,大大失去了自己的特色。糟糕的一天。先是弄断了一颗牙,接着艰难地剔出一个巨大的跳蚤,弄得我的脚疼痛无比。头痛,布维先生又带我去参观美国传教士驻地,搞得我筋疲力尽。在埃布尔先生处的午餐没完没了。分区行政长官埃布尔先生来自圭亚那(他写了一本薄薄的桑戈语语法书,我已研读了一个星期),是个了不起的人,又讨人喜欢……头越来越痛,身上发抖,是发热了。我回去躺下,让马克独自去看达姆达姆鼓伴奏下的舞会,但不久,一场猛烈的龙卷风席卷而来,驱散了跳舞的人。
十月九日
我睡了一觉,早上感觉还有精力陪我的同伴去乌安戈。驻地优美地坐落在一个高地上,俯瞰姆博穆河(乌班吉河在上游地区的名称)的一个拐弯。这里的行政官员伊藏贝尔先生,刚刚皈依新教,仅有的一点空闲时间都用于研究圣经注解和神学。不幸我太累了,不能和他像我原来希望的那样交谈。而且,任何交谈都越来越让我筋疲力尽。我做出交谈的样子。我们只在最平常的问题上,或者说在“事实”54方面意见一致,那也得看是什么事实。我说出完整的一句话很困难,因为我太担心那些表达了我真实想法的话得不到什么反响。
这里来跳达姆达姆舞的女人都穿着鲜艳合身的棉织短上衣和短裙子。个个都很干净,喜笑颜开,洋溢着幸福的神情。是否该得出结论,黑人民族只等着有一点点钱就能穿上衣服55?
十月十日
我感觉很好,可以做去拉法伊这样的长途旅行,本来我还很遗憾,以为得放弃此行呢。拉法伊是乌班吉-沙里地区仍有苏丹的最后一个苏丹国。随着埃特曼(1909年掌权)这种制度将彻底消亡。现在给埃特曼留了一个面子上的宫廷和权力。他与世无争,微笑着接受了现实,也不为他的任何一个儿子索要权力。法属赤道非洲政府为他特制了一套行头,他好像挺乐意穿。他的前三个儿子在达喀尔对面的戈雷岛学习了一年(土著首领和显贵的子弟在那里接受法国教育,以备将来担当领导职务);现在一个在班吉,一个在拉密堡服兵役,老三还不到二十,回到拉法伊,待在父亲身边。这是个腼腆的高个男孩,过来和我们握手,然后就退下了。苏丹的官邸位于一个山丘上,对着驻地所在的高地。我们到达两小时后乘车前往苏丹官邸。(但之前苏丹已先到了,在我们的平台上坐了一阵。)高地上,先是一段长长的空地,人群列队在路的一侧向我们欢呼。然后我们进入一座清真寺式的建筑,苏丹的亲信都在那里。
十月十一日
苏丹由他的家人和日常的随从陪同来向我们道别。一幅没落宫廷的可怜光景。它曾经的显赫的最后幸存者,几个吹笛子的,仿佛是从一个假面舞会里出来的。竖笛上绕着两圈长毛饰物,笛子一吹,它们便盛开成花冠。
拉法伊驻地由于人员不够,已弃置半年,破破烂烂。房间看着肮脏不堪,虽然宽敞,格局也很舒适,但满是别提多令人恶心的垃圾56,损坏的工具,被虫蛀了的破家具,所有这一切上面都盖着厚厚的灰尘。要不是有豹子,我们就睡在游廊下面了。据说,豹子敢到村子里来,最近还在离驻地五十米的草屋里吞吃了一个当地人。
不过,要离开拉法伊我们还是很依依不舍。驻地花园所在的平台高踞于壮丽的欣科河上,美极了。我甚至认为比起乌安戈的平台,我更喜欢这里。
十月十二日
从拉法伊返回57。在班加苏停车,今早从那里出发。又在佛鲁姆巴拉过夜,汽车需要清洗。驿站很舒适,但村民疥疮生得非常厉害。我的脚痛得穿不上鞋,只能坐着,继续读《巴伦特雷的少爷》。
那患麻风病的孤儿,被所有人抛弃,马克本来给了钱,够他吃一星期的木薯(但应该给他食物的女人没有守信)……一生中没见过这样悲惨的生灵。
班巴里十月十三日
脑海里不断浮现那个小麻风病人,响起他微弱的声音,仿佛已经远去的声音——从佛鲁姆巴拉到阿林道,在阿林道午餐,又到班巴里,已是黄昏(即开了十小时的福特)。一路上接二连三的意外小事故;各种各样的故障;一座桥在我们车下裂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怎么没栽到河里。
班巴里十月十四日
早晨一醒来,就是达克帕人的舞蹈58。二十八个八至十三岁的小孩从头到脚涂上白色,头戴一种竖着四十来支黑红色芒刺的帽盔,额头饰有小金属环做的流苏。人人手里拿着一条和绳子编在一起的灯芯草做的鞭子。有的眼睛周围画了一圈黑红格花纹。一条酒椰纤维短裙给这奇异的装扮更添怪异。他们一个跟一个站成一列,表情严肃,在二十三个长短不一(三十厘米到一米五)的土制或木制喇叭伴奏下跳舞,每个喇叭只能吹出一个音符。另一组达克帕人,十二个,年龄大点,一身黑,向前一列舞者的相反方向舞动。十二个女人不久也加入舞蹈行列。每个舞者都有节奏地迈着小步向前移,脚踝上的脚环随之叮当作响。吹喇叭的围成圆圈,中间一个老妇人用一簇黑色鬃毛打拍子。她的脚下有个块头很大的黑魔在尘埃中扭动,假做受痉挛折磨状,同时还不停地吹手中的喇叭。嘈杂声震耳欲聋,因为在喇叭刺耳的声音之上,除了那群白色的小舞者,所有人都不知疲倦地扯着嗓子唱着、吼着一首奇特的曲子(我还记录了下来)。
两点左右出发去莫鲁巴。晴天。非常漂亮的村民;终于有干净健康的皮肤。村子很美。要不是外面的装饰画,那些圆形茅舍便都差不多;那是些粗略的三色壁画,黑、红、白,简单勾勒出人、动物和汽车,有的画得很优雅。这些装饰画有屋檐遮风挡雨,宽大的屋檐也遮着环绕茅舍的一圈走廊。
路两侧非常漂亮的禾本科植物,好似巨型燕麦,发黄的旧银币色。
灌木丛林中遇上朗布兰总督,激动不已。
一小时后,离我们要过夜的莫鲁巴二十公里,见到德·特雷维斯夫人和博塞尔医生,正统计他们刚给接种过疫苗的人数,忙得不可开交。
十月十五日
在莫鲁巴过夜59。
朗布兰昨天建议我们到克朗佩尔堡看看,而不要直接去锡布堡。
这一带景观发生变化:森林稀稀疏疏;树木不比我们的高,树荫遮蔽着高高的禾本科植物,还有一种新的蕨类植物。在姆布雷用午餐。风景非常秀丽,岩石环绕,简直以为身在枫丹白露。我一枪便击落一只栖身在一棵枯树顶端的大秃鹫。我从未打过猎,获得这样的成功,真是又惊讶又得意60。
在姆布雷和克朗佩尔堡之间,遇见一群狒狒。它们任人靠得很近,有几只个头巨大。
村庄还算漂亮,但很穷。其中一座村子里,六十几个妇女正一边唱歌一边捣能出橡胶的根茎;没完没了地干,报酬低得可怜。
在克朗佩尔堡,黄昏时分,突然刮起一场骇人的龙卷风,驿站周围,特别是我们的住处和行政官员格里沃先生家之间,大量柔弱的塞阿拉树被刮倒,有些树枝飞到远处。我们到格里沃先生家吃晚饭,就在回来的路上意外遇上龙卷风。风太猛了,我们几乎要被刮跑,加上闪电暴雨,什么也看不清,我和马克两人走散了,就像格里菲斯61的电影中的情景,狂风大雨中晕头转向,直到驿站才又见面。
阿杜姆和乌特曼在这儿见到了阿贝歇的朋友,我们一回来,便向我们请假,去纳纳河对岸的阿拉伯村玩一宿。我们没指望他们回来,但天刚亮,他们已经在干活了,烤面包,熨衣服……
锡布堡十月十六日
半路刮起强劲的龙卷风。风景(我指的是这里的地貌)少有变化;除非在有一点水的地方和洼地、斜坡地带,才会突然又出现树干底部变粗像爪形、有气生根的高大树木,还有藤本植物纠结缠绕以及林下灌木的全部潮湿的秘密。两座“森林长廊”之间,长长的一段空间里,不高的树木,矮树丛,全都盖满攀缘植物,以至于只能看出一种连续的软垫似的隆起。这种绿色的隆起只有在让位给玉米地和稻田时才中断。作物中间树仍然很多,树干终于摆脱了攀缘植物。许多树枯了,但好像并不总是死于大火。即使在干枯的支流,大批枯树仍然令我惊讶。树皮往往全脱落了,树好像成了秃鹫的栖息之所。不知道几年之后,这种持续、经常、有意或是偶然的林木毁坏是否会导致降雨状况的巨变。
穿过村庄时,总有妇女孩童热情行礼致意。他们奔跑过来,孩子们到路沟边猛然刹住脚,向我们行的类似军礼;大一些的,像在音乐厅里谢幕一样,向前躬身,上身微微偏向一侧,左腿向后蹬,笑得嘴咧得大大的,牙齿全露出来。我想还礼,抬起手,一开始他们害怕了,纷纷逃走,但一明白我的手势的意思(我把手臂抬得更高,伴之以最灿烂的笑容),便是一片叫喊、欢呼、顿足,尤其是妇女。这种狂热既出于惊讶,也出于欢喜,因为白人旅行者能在意他们的主动亲近,并真诚作答。
十月十七日
四点起床。但要等天光稍稍放亮才能动身。我多么喜欢这些日出前的启程!不过在这个地区的出发没有沙漠中的粗粝高贵之美,也没有我在沙漠中体验过的那种既粗犷又绝望的喜悦。
十一点返回班吉。
附录
乌班吉-沙里公路网全长4200公里,是朗布兰总督1917年担当殖民地领导职务以来建起来的。
加蓬的总督一届又一届,都没能让这个殖民地(可以行车)的公路超过十二公里。因此我们看到那个地区仍在实行搬运劳役,百姓饱受其苦。
我很清楚朗布兰总督占了地利,土质好,地势起伏小。但是人不管做什么大事,一旦成功,总有人觉得他占了什么有利条件。这一巨大工程最令人瞩目的是它是在没有工程师、技术员等的帮助下完成的62。殖民地极为有限的财政预算无法应付技术人员的咨询和领导开支。我钦佩朗布兰总督,他能信任土著并坚信他们可以独立承担交给他们的艰巨工程。他组建培训的团队经受住了考验;他们表明黑人的聪明灵巧完全能胜任一项他们懂得其目的和益处的工作。虽然有时超过了原定的服劳役的天数,但这不要紧;当地人自己并不反对一项他最先获益的工作。(相反,在那些定期发大水的地区,他知道,公路要不断重修,他的辛苦将永远得不到回报,他就不愿意去干这活儿了。而恰恰是这些地区,河运可以行得通。)
要想明白乌班吉-沙里公路网结束了什么样的危难,只要看看搬运劳役制使当地人处于何种境况。
我们在1902年的一份报告中读到:
“一年多来,形势日益艰难。筋疲力尽的曼贾人再也受不了,再也不想干了。他们现在做其他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死,就是不愿去搬运……”
“一年多来,各部落开始解散。村庄瓦解,家庭离散,人人为了躲避抓壮丁的人,抛弃自己的部落、村子、家庭和庄稼,到灌木丛林中去,像被围捕的野兽一样生活。没有了作物,也就没有了粮食……饥荒接踵而来,近几个月,曼贾人成百成百地死于饥饿和赤贫……我们自己也尝到了苦果;克朗佩尔堡受到前所未有的断粮威胁;它是由姆布雷高地和巴坦加福供应站供给食物的,两地的挑夫要走五天的路送来面粉和黄米,因此对于每个运粮挑夫来说,就是每月平均要走十到十二天路。”
“招募人员为了找到挑夫,要穿过空荡荡的村子和被抛弃的田地进行真正的围猎。为我们服务的地方卫兵,甚至临时帮手的曼贾人,被派到自己家乡去征募挑夫,他们当中没有哪个月没有人受到攻击、伤害,还常常被杀和吃掉。”
“为了阻止大批出走的人口过法法河和瓦姆河,我们的小行政驻地‘采用军事方式’63,东南西北,曼贾人四面受到驱赶,像被围捕的孤独的困兽,或藏在丛林中的某个角落,或躲进某个一般人到不了的岩洞里,变成穴居人,悲惨地以草根为生,直到饿死,也不愿来挑担。”
“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必须这样。给养超过其他任何考虑。武器、军需品、交换的商品需要运输。安抚,鼓励,威胁,暴力,镇压,犒赏,报酬,今天面对曼贾人可怕的恐慌,这一切都不灵了,而几年前,几个月前,这个民族还是那么富裕、人丁兴旺,聚居在广阔的大村子里。”
“再有几个月,包括整个格里宾吉河流域范围内,东至格里宾吉河,西至法法河,南至温古拉,北至克朗佩尔,都将成为一片荒漠,破败的村子和废弃的农田散落其间。没有粮食和劳动力,这个地区就完了。”
“如果在近期之内不彻底取消搬运劳役,格里宾吉河流域,至少在纳纳和克朗佩尔堡之间的地区,将无可挽回地消亡,没有人手和粮食,我们到时候能做的唯有撤离一个荒凉、破败的地区了……”
在《行政长官助理博比雄先生关于1904年七八月政治形势的报告》中,也有:
“在纳纳地区,搬运问题变得日益尖锐。纳纳的曼贾人筋疲力尽了。他们一次又一次想尽一切办法逃避服搬运劳役,他们再也不想干了。他们现在做其他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死,都不愿去搬运……”
“聚居区一个接一个解体,任何办法都不能制止这些迁移,这个地区已变得一片荒凉,而过去它曾经作物丰富、人口众多。”
“今年,和之前做的承诺相反,要求这些居民完成的任务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增加了。额外的苦役,首先是招募大量劳工去修公路,运送换班人员及修路器械,一车队弹药需要一次性卸走,最后还有运送‘于泽斯号’64。这之外再加上粮食需求更大更频繁,而当地人连自己起码的生活需求尚不能满足。而且就在雨季,当地人最需要照管他们的庄稼的时候要他们做出所有这些努力。”
“查阅前几任的报告,我们发现,1901、1902、1903这三年,每年都给曼贾人两个月休假,让他们可以照看庄稼。今年,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假期。这些不幸的人死于饥饿和劳累;他们从来不在家里,无法种地。”
“在本地指挥官、行政长官布吕埃尔的报告及我的前几任托马赛、罗尔和托克的报告中,都多次陈述这种状况。”
“要想走出这种困境,只有积极推动公路建设,并且刻不容缓地在法国订购运输用的必要器材,取消搬运劳役。65”
“必须这样……”,我在上文给这富于悲剧意味的话语下面加了着重线。
必须这样,为了维持非洲内陆行政机构驻地的存在。必须这样,否则已开始的大业就要濒临破产,就要眼睁睁看着巨大努力的成果化为乌有。有了定期汽车运输服务,今天搬运劳役变得没有用了,但正是这种搬运劳役,也只有搬运劳役使汽车运输成为可能;因为这些汽车必须运到那里,只有轮船能把它们运到目的地,必须由人把拆卸了的汽车扛着运到船上或船下,先是在过了刚果河最初几段急流的斯坦利湖,然后是在乍得流域。这种可怕但临时的制度,能得到许可,是为了更大的利益,正如修建铁路必然带来痛苦和死亡一样。整个地区,说到底是当地人自己最终从中获益。
特许经营公司强加在土著头上的可恶的制度却另当别论。我们一路之上有机会见到,这个或那个特许经营大公司使被称为“橡胶放血者”的土著所处的境地并不比上文描述的情况强多少;而这仅仅为了几个股东的利益,仅仅为了他们发财致富。
那些大公司,作为回报,给当地做了什么呢?什么也没做66。授予这些公司特许经营权,是希望他们“开发”当地,而他们却“利用”了当地,这不是一回事。这里的血被吸干,像橘子一样被榨干,不久只剩下空空的橘子皮被一扔了之67。
“他们对待这里的做法就像我们不该留下这个地方似的。”一位传教士对我说。
这里就不再有什么必须这样站得住脚了。这种恶没有用处,决不能这样。
通过种植塞阿拉,当地人就不受特许经营公司的制约(因为这些公司无权经营种植的橡胶,而只能经营丛林橡胶),朗布兰总督的这一举措为当地人从而也为殖民地带来的好处和他建的公路网一样大。
我刚刚读了上奥果韦公司董事会(1926年9月9日的常务董事会)董事长D.R.先生的报告。我没有到过加蓬,只是从传闻得知那里的惨状。我对上奥果韦公司一无所知,很愿意相信它与各种指责、各种怀疑无关。但我承认无法理解报告中的这几句话:
“市场的暂时复兴使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业务,我们十分高兴,因为没有了这些地区存在的唯一这项经济活动,我们不禁要担忧当地人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你们公司在长期发展过程中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们的命运。对那些对此表示怀疑的人,我们很容易用官方数字来回答,并表明上奥果韦公司的特许经营过去是加蓬土著居民的保护者,今天是加蓬土著居民的蓄水池。68”
真是太好了!如此说来这个公司与众不同,他把当地人的命运挂在心上。不过,竟然说:没有我们,当地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在我看来还是显得有点缺乏想象力。
[book_title]第四章 班吉与诺拉之间的大森林
十月十八日
一上午雾蒙蒙的。不下雨,但是阴天,灰蒙蒙的一片。马克说“并不比法国的阴天更愁惨”;但在法国,这样的天就会让人进入沉思、阅读、研究之中。在这里,则转向回忆。
我之前对这个地区的想象太鲜明了(我想说的是我那样强烈地想象它的模样),以至于怀疑以后这种错误的形象会不会和回忆作对。比如,回想到班吉时,究竟浮现出的是真正的班吉还是起初心目中想象的班吉。
思想怎么努力也不能重新产生那种惊奇和激动,惊奇会为事物的魅力增添一种奇特与迷人。外界的美依旧,但那新鲜的目光却已丧失了。
五天后我们就要最终离开班吉。从那时起旅行才真正开始。马塞尔·德·科佩在阿尚博堡等我们。如果走一条近得多尤其好走得多的路,去那里很容易;那就是邮包和急着赶路的人走的路:坐两天汽车到巴坦加福,再坐四五天船。离开乌班吉河流域,在巴坦加福就接上流入乍得湖的河流;只要顺流而下就是了。但这对我们没什么吸引力,我们又不急着赶路。我们想做的,恰恰是离开通常走的路,去看平常看不到的东西,深入地、贴近地进入这个地区的内部。理性有时告诉我,我也许已经有点老了,不宜扎进灌木丛林里冒险;但我不这样认为。
十月二十日
昨天日暮时,我独自一人重新走上那条深入林中的路,这条路一出班吉就抵达小山顶上。那巨大的树干令人目眩地直冲云天,又突然间分出枝丫,我怎么看也看不够。最后几缕阳光依然照亮树梢。先是一片寂静;然后,随着黑暗逐渐蔓延,森林里便充满各种令人不安的奇怪声响,鸟儿的啼叫与歌唱,不知名的动物的呼唤,树叶摩挲的簌簌声。想必一群猴子在不远处这样晃动着树枝,但我看不见它们。我已到了山顶。空气温热,我大汗淋漓。
今天我提前一小时又来到同一地点。终于靠近一群猴子并长时间观察它们跳跃的绝技。逮住几只非常漂亮的蝴蝶。
十月二十一日
乘车直到姆拜基,穿越森林,沿途非常迷人。车过得太快。这段路真值得步行69,过几天我们有幸还会重新经过这里。毗邻姆拜基的森林里,树高耸入云。有一些,那些吉贝树,近根部的树干粗壮无比70,仿佛长裙的褶皱,仿佛树在行走。
掀开一棵倒下的吉贝半腐的树皮,我发现一大堆鞘翅目昆虫的肥大幼虫。听说,这些虫晾干熏过后,可做当地人的食物。
在姆拜基拜访森林公司代表B先生。看到在他的廊檐下坐着两个传教士,面前摆着开胃酒。
这些大公司代理人太会讨人喜欢了!对他们过分的热情没有防范的行政长官,之后如何能站在与他们对立的立场?之后如何能在他们的小过错面前不施以援手,或者起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接着在那些重大的滥用职权行为面前又如何呢?
姆拜基附近村庄土著的茅屋和苏丹地区见到的很不一样;远不如那里的漂亮干净,甚至常常肮脏不堪。从这一点就能看出我们已经不在乌班吉-沙里地区,因为那里朗布兰总督责令按照当地政府采用的几乎统一的样式翻修当地人的茅舍。有些人反对这样不够慎重的要求,想任凭黑人按自己的爱好建房;但这样盖的房子看来证明朗布兰总督是对的。它们一座挨一座连成一长排,也许是为了省工吧;直的土墙用横的竹子支撑;房顶低矮。不过,没准这些丑陋的聚居区也是奉命修建的。(之后,我们在哪儿也没见到这么缺乏异国情调、这么丑陋的村子。)
班吉十月二十六日
准备出发。我们将三十四只箱子直接发往阿尚博堡。我们要随身携带的包裹放到了两个小卡车上。阿杜姆跟我们上了福特车。三点从班吉出发。正行在森林中,夜突然来临。虽有月光,路还是几乎辨不清。
在姆拜基分区区长贝尔戈斯先生家非常令人愉快的晚餐。
十月二十七日
在博达进午餐,同席的有阴森森的帕夏(见下文)和卡诺的行政官员布洛先生,布洛先生要回法国了。帕夏没有一丝笑容。他一定是个病人。
三点左右从博达出发。所经村庄只见到老人、儿童和妇女。
路缓缓上升。突然地势下斜;我们居高临下,俯瞰一大片广阔的森林。到达恩戈托时天全黑下来了。
恩戈托地势较高;这不过是地面褶皱而已,但可以俯瞰一片相当开阔的地区。森林公司在此有个驻地;房子没人住,公司代表曾告诉我们可以在那儿小住。我们对这里的景观却略感失望。另外,我们也不想欠森林公司的情,只想重新启程。但车汽油不够了。贝尔戈斯向我们担保说路上能加润滑油和燃料,我们信以为真。博达什么也没有,恩戈托也没有,只能将两辆车丢在这儿了。已经陪我们去过拉法伊的朗布兰的司机莫巴伊将开卡车送我们一直到终点,带着厨师泽泽和卧具,然后自己回姆拜基找油和燃料,再将那两辆抛锚的汽车送来。我们的男仆六点左右和六十名派给我们的挑夫往前走了。我们后来在汽车公路终点“大涝洼”和其中一部分会合,又在班比奥见到另一部分,他们走了一夜后于中午前后到达那里。从那儿起,旅行才真正开始。
应加隆先生之邀吃晚饭。他是个经验丰富的猎人71,到恩戈托已经四个月,不过他打算离开了,因为这里打猎的收益不大,而且他在这里无聊极了。
早早回到旅客茅舍,我们俩躲在蚊帐下,都睡得很沉。凌晨两点左右,脚步声和说话声将我们吵醒。有人想进来。我们用桑戈语喊道:“Zonié?”(谁在那儿?)是一个重要的土著首领,我们吃晚饭时他已经来过。他打算和我们谈谈,但担心影响我们,本来想把谈话推迟到明天;但博达的行政官员帕夏派来追踪他的一个信使刚刚向他转达命令,叫他立即回自己村子。他只能遵命。但是看到和我们谈话的希望要落空,他觉得非常遗憾,便自作主张在这样不适当的时刻来见我们。他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我们一个词也听不懂。便请他让我们睡觉,等有了翻译时他再来。我们为他的延误负责,答应在可怕的帕夏面前保护他。帕夏出于什么目的阻止这个首领桑巴·恩戈托跟我们透信,早上,通过翻译莫巴伊,我们从桑巴·恩戈托那里得知下面的情况后就毫不费力地明白了:
十月二十一日(也就是六天前)杨巴中士被博达行政长官派到博当贝雷去对该村(博达和恩戈托之间)居民施行惩罚。因为这些村民拒绝服从命令,不想放弃他们的庄稼,所以不肯把家搬到卡诺公路边上。他们还有一个理由是在卡诺公路边上定居的是巴亚人,而他们是博菲人。
杨巴中士带着三个卫兵(我们仔细记下了他们的名字72)离开博达。和这支小分队同行的有头领巴乌尔和他手下的两个人。一路之上,杨巴在所过的每个村里抓两三个人,锁上带走。到了博当贝雷,惩罚开始了:十二个人被绑在树上,那时名叫柯布雷的村长逃走了。杨巴中士和卫兵邦若向被绑的十二个人开枪,杀死了他们。接着又对妇女进行屠杀,杨巴挥动大砍刀砍她们。然后他又抢了五个年幼的孩子,将他们关进一间草房,点上一把火。桑巴·恩戈托告诉我们,总共有三十二个受害者。
这之外还要加上姆比利的头领,他逃离了自己的村子(布巴卡拉,恩戈托附近),杨巴在恩戈托北边的第一个村子博苏埃抓到了他。
我们也得知桑巴·恩戈托正要回他住的博达,已经快到了,在路上遇上朗布兰总督的汽车,车正拉我们去恩戈托。他以为遇见的是总督本人,想求助于他,便原路折回来。他肯定走得飞快,因为我们到恩戈托没多长时间,他就到了。这个能向白人长官申诉的意外机会,他不想错过73。
十月二十八日
桑巴·恩戈托陈述了两个多小时。天下着雨。这可不是龙卷风过境时的阵雨。天空遮着厚厚的乌云;雨要下很久了。不过我们十点还是出发了。我坐在莫巴伊旁边;马克和泽泽在卡车里,勉勉强强挤在睡袋上,篷布下面有些憋闷。公路被雨浇得泥泞不堪,车开得慢得让人泄气。稍微有点坡的地方以及沙子太多的路段,我们就得下车,在雨里推陷在泥沙里的卡车。
听过桑巴·恩戈托的证言和加隆的叙述,我们的心情异常沉重,连路上遇见一群在整修公路的妇女时都冲她们笑不出来了。这群可怜的牛马在雨里浑身淌着水。其中很多人边干活边喂奶。每隔二十米左右,路边便有一个大坑,往往有三米深。就是从那里,没有合适的工具,这些可怜的女工挖出沙土来铺路堤。不止一次,不结实的土地塌陷,将在坑底干活的妇女和孩子埋在下面。好几个人都和我们这么说74。这些妇女的村子往往离干活的地方很远,晚上不能回家,就在森林里让人盖起临时的窝棚,用树枝、芦苇搭成,四处透风。我们听说看她们干活的民兵让她们干了一整夜,就为修复这次暴雨破坏的路面,好让我们通过。
到达汽车公路的终点“大涝洼”。大部分挑夫在这儿等着我们。男仆跟剩下的挑夫走到前面去了,要到班比奥才能见到他们。两点。雨停了。我们匆匆吞下冷鸡肉就又上路了。离班比奥只有十公里。我们毫不费力就能走完。总的来说我们很少用轿子75,既是因为喜欢走路,也免得我们可怜的轿夫太吃力。
“大涝洼”令人惊叹,这一带还没见过如此奇特、如此美丽的景色。这是片大沼泽,将一片不太高的森林分开,穿过沼泽要从藤本植物和树枝搭的窄桥上走;沼泽地上长满水生植物,大部分都说不出名。巨大的海芋擎着微微张开的小号角,露出一个白色的秘密,茎是深紫红色,茎上的条沟带刺。五百米过后就到河边了。一片神秘的寂静中不时响起几声看不见的鸟儿的啼鸣。大量矮矮的棕榈树俯下身躯将棕榈叶浸入流水中。乘独木舟到了姆巴埃雷河对岸。这里森林将你团团包围,变得更加迷人。水从四处漫进来,桩排上的路不断被小木桥截断。终于有几种花了:淡紫色的凤仙花,以及其他一些让人联想起诺曼底的柳叶菜的花;我往前走着,处于一种说不出的陶醉与兴奋之中(没有想到,唉!之后再也见不到这么美的景色了)。啊!要能在这里停下来,要能没有这些挑夫跟随重返此地,他们把猎物都吓跑了……有时这群不离左右的陪同让我觉得很烦,很恼火。我渴望体味自己的孤独,体味被森林紧紧包围的感觉,我加快脚步,跑着逃开,试图与挑夫拉开距离。但他们立即全小跑着跟上来。我不耐烦了,停下来,拦住他们,在地上画了一道线,只有听到我走远了吹的口哨才能迈过这道线。但一刻钟后又得翻回头去找他们;因为他们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整个队伍停在那儿不动了。
快到班比奥时,森林到头了,或者至少是敞开一片林间空地。叫喊声、歌声通知我们,村庄就在附近。一群妇女儿童跑来迎接我们。我们和列队以持枪姿势立正的几个首领握手——甚至出于热情也是由于搞错了,和几个普通士兵握了手。我们扮演白人高级长官的角色,昂首挺胸,像部长检阅一样微笑着频频挥手致意。一个披着兽皮的结实的大个儿敲打着挂在颈上的巨大的木琴,指挥着女人们的舞蹈。女人们唱着,发出野性的大叫,扫我们前面的路,挥动木薯的茎秆,或者哗哗抽打我们脚下的地,把茎秆都折断了;真是极度亢奋。孩子们又蹦又跳,跺脚踏步。穿越村子这一路真是十分风光。欢迎的队伍带我们到了行路人住的茅舍,在那里终于见到我们忠厚的男仆和第一队挑夫。
十月二十九日
上午去见昨天来迎接我们的一个当地首领。晚上他来回访。长时间交谈。阿杜姆做翻译,坐在我和首领中间的地上。
班比奥的首领的叙述证实了桑巴·恩戈托告诉我的一切。他特别给我们讲了博达上次集市的“舞会”。我在此将从加隆的私人笔记上就此事的记述抄录如下:
“九月八日,在班比奥,为森林公司干活的古安迪队十名采胶人(其他消息说是二十名76)被判罚在烈日下扛着非常沉重的木梁围着代理商行转,因为上月没有送来橡胶(但这个月他们送来了双倍的收成,四十到五十公斤)。如果有谁倒下,就有卫兵用皮鞭抽打他们,叫他们起来。”
“‘舞会’从八点开始,持续了一整天,就在帕夏和森林公司代理人莫迪里耶先生眼皮底下进行。十一点左右,一个叫马兰格的巴古马人摔倒后再没起来。有人禀告帕夏先生,他只说了句:‘我才不在乎呢……’命令继续开‘舞会’。这些都是当着聚集来的班比奥居民和邻村来赶集的所有村长的面发生的77。”
首领还向我们讲了博达的监狱制度,讲了当地人的困境,讲了他们向不那么恶劣的地区的成批出走……
我当然对帕夏深感愤慨,但森林公司起的作用更加隐秘,在我看来更为严重。因为毕竟他什么都知道(我想说的是公司的代表)。正是公司(或公司的代理人)从这样的事态中获益。公司代理人赞成帕夏,鼓动帕夏的做法,和帕夏相互勾结。就是在他们的请求下,帕夏将上交数量不足的当地人随意投入监狱;如此等等……78
我想把致总督的信写好,决定将出发时间推到后天。在法属赤道非洲的短短数月已经告诉我,要提防那些“真实叙述”,提防那些对一点点事件的夸大与歪曲。唉!倘若相信我一一问过的直接证人的话,恐怕“舞会”那场戏并不是什么特例。帕夏令他们恐怖,他们求我千万不要说出他们的名字。也许他们之后会“溜”,会否认看见过什么。总督巡视当地时,下属会在场,而且会在报告中,介绍那些他们认为最能取悦于总督的情况。我担心,我要向总督汇报的情况可能是他调查中了解不到的,有人会小心地扼杀可能让总督了解真相的声音。作为一个普通游客旅行,我相信有时会耳闻目睹那些尽底层的难以被了解到的东西。
接受交给我的使命时,我一开始并不太清楚我该干什么,我的角色是什么,我能起什么作用。现在我知道了,而且开始认为自己不会白来一趟。
自从来到殖民地,我就意识到问题多么错综复杂,这些问题不是由我来解决的。我绝不想就我能力不及而且需要深入研究的方面提高嗓门大发议论。但这里涉及的是一些具体的事实,完全与一般意义上的困难无关。可能地区长官也通过其他手段察觉到这些情况。按当地人所说,他似乎不知情。一个行政区太辽阔了;一个人,没有快捷的交通工具,事事都监督根本做不过来。像在法属赤道非洲各处一样,这里又碰到了那两大令人忧虑的状况:人员不足,财力不足。
从恩戈托(大约四十八公里)来了两个人,给我送来我在那里弄丢的剥树皮工具。我给他们“matabiche”79时,他们显得很惊愕。月光下,在宿营站后面巨大的空场上,召集所有挑夫查核人数。马克点数;让他们十人一组站成行,教他们报数。听懂了的人见另一些人不明白,便放声大笑。我们分给每人一勺盐;他们又是感激又是推辞,非常激动。
十月三十日
无法入睡。班比奥的“舞会”的阴影整宿不断出现。对自己说,法国人占领之前当地人更加不幸,人们也常常这样自慰,但我觉得这是不够的。我们对他们承担了责任,我们无权逃避这种责任。从此一大片哀怨之声时时响在我心头,我了解一些事,绝不能容忍的事。是什么鬼使神差促使我来非洲?我本来要在这个地方寻找什么?我当时很安心。现在我知道了,我要开口讲话。
但是如何让人听我讲话?迄今为止,我一直在讲,却毫不考虑是否有人会听;我一直在写,为明天的读者而写,唯一的渴望就是经久不衰。我羡慕那些声音立即远播的记者,哪怕那声音随即便消失了。迄今为止,我是否只是行走在谎言的屏壁内?我想走进幕后,到布景的后面去,看看后面究竟藏着什么,哪怕那很丑恶。我觉察到的就是这“丑恶”,我想看的就是这“丑恶”。
一整天都在写信。
十月三十一日
五点前起床。简单的早茶。收拾行李准备动身。房后的空场上,我们的挑夫集合起来(六十名挑夫,加上一个民兵,一个当地向导,我们的两名男仆和厨师;还有三名妇女,是陪民兵和向导的)。首领来与我们道别。月光朦胧。在黎明前微弱的光亮下,我们出发了,我们与男仆、轿夫、向导、卫兵和为我们背包的挑夫走在大队人马前面。
无边无际的森林对我们永不枯竭的耐心是个考验。昨天我没能写完给总督的信。唉!不可能在轿上写东西,连简单记上两笔或阅读也不行。走了五小时之后我才不得不上轿:走得很累人,因为地面先是有很多沙子,到后来几公里变得又黏又滑。在轿上短暂休息之后,又走了五公里。没有中途驿站。这一站再长也得走完,因为我们不能在森林里过夜,让挑夫没有住处和食物。森林异常单调,缺乏异国风光。要不是时而有某棵参天大树,比欧洲任何树都高一倍,真像是某座意大利森林,比如阿尔巴诺的森林或内米的森林。巨树的树尖在其他树之上铺展开来,蔓延得很远,相形之下,其他树仿佛缩成矮树林了。这些树的树干上一半覆盖着苔藓,像圣栎或月桂的树干。路旁矮小的绿色植物让人想起我们的欧洲越橘;另一些则像“喀耳刻80之草”;这和在前天的洼地里的情形一样,一些水生植物让人想起我们北方的柳叶菜和凤仙花。我们的栗子和这里的种子比起来毫不逊色,一样奇特,一样漂亮,我们只看到这些种子在地上的毛茸茸的荚壳。没有花。为什么有人告诉我们说这一带森林特别有趣,特别美呢?
一路走来路都很平坦,到尽头时,缓缓下降,一直通到一条树荫遮蔽的浅浅的小河。清澈的水在白沙质的河床上流淌。挑夫下水了。
听说这地方在河里洗澡很危险。我怎么也不相信这话,又没有鳄鱼,又没有日射病。不是这些,有些医生说,(马克也跟着他们对我说)是肝充血、发热、丝虫病……昨天我已经下过水了。结果怎么样?舒服极了。今天,我更不能抗拒水的召唤,美美地投入它清凉透明的怀抱。从没洗过这样美的河水浴。
一些首领来迎接我们,还有两只达姆达姆鼓,由孩子带着。两大“巴孔戈”(人们这样不加区分地称呼为森林公司干活的人)村。旁边一个很小的村子,恩代雷,今天只住了五名精壮男子(正在森林里采橡胶),五名活动不便的人照看庄稼。不用说这些在森林里的人,没人看着,都尽可能少干这份报酬那么低的活。于是便招来惩罚,通过这些惩罚,森林公司的代表试图唤起他们的“责任感”。
和巴孔戈村两名村长长谈。但是先和我们单独讲话的那个人,见另一个走过来便立即不说话了。他再也不说什么了;当我们问及他自己被关过的博达监狱犯下的暴行时,没有什么比他的沉默和怕受牵连的恐惧更让人揪心的了。后来等他重新单独和我们在一起时,告诉我们,他在监狱见过一天里有十个人受虐待致死。他自己身上还留着鞭痕,他把伤疤给我们看。他证实别人已经对我们说过的情况81,囚犯每天一次全部的食物是一个木薯团,就像(他比画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那么大。
他谈到森林公司经常对当地人施行罚款(我差点说:从当地人那儿先取走的),因为他们交来的橡胶数量不够——罚款四十法郎,也就是他们一个月能指望拿到的全部报酬。他还说,要是那不幸的人没有钱交罚金,只有向比他钱多点的人借才能免于进监狱,如果他能找到这样的人的话——甚至交了罚金有时仍会被投入监狱。一片恐怖,周围的村子人都跑光了。后来,我们和别的村长谈话。问到他们“你们村有多少男人”时,他们会指名道姓,并扳着手指头一一数出来。极少有超过十人的。阿杜姆担任翻译。
阿杜姆很聪明,但法语不太好。我们在森林里停下来时,他说,我们找到了“unpalace82”(要说的是:uneplace指一个地方)。他说“unnomme”83。但当我们通过他问某个村长“你们村有多少人逃走或多少人被关进监狱”时,阿杜姆回答:“这儿有十个nommes;那儿六个nommes;再远点,八个nommes。”
很多人来找我们。这个要张证件证明他是许多村子的大巫师,那个要张证件允许他去远点的地方“自己建个小村子”。每当了解博达监狱关了多少囚犯时,不管问谁,得到的唯一回答是:“很多;很多;太多了;数不过来。”被关的可能还有很多妇女和儿童。
十一月一日
挂念的事太多睡不着觉。不到五点就出发。二十五到二十八公里一站路,没有一刻用轿子。没有路标,只能通过花的时间来估计路程的长度。我们平均每小时大概走五六公里。最后几公里是在沙地上顶着烈日走的,特别累人。森林又变得非常单调,起初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然后突然间,半路上出现一条又宽又深的河,水清得令人赞叹;可以看到,在约莫有五米多深处,大量水草在一座弯弯曲曲的靠不住的桥下摆动。桥看着很不结实,是用圆树枝搭的,用藤捆在一起,但捆得不紧,几乎贴着水面架在大木桩上。简直就像过水洼时不让脚弄湿走的那种树枝和劈柴搭的小窄道。而且在令人心悸的深水上一低头就难免感到晕眩。过了河(博丹格河?),有一两公里的森林重又特别奇异美丽。我在这个笔记本上很愿意将这两个形容词连用,因为景色一旦变得不再奇异,就立即让人想到欧洲的某处风景,它勾起的回忆总是对它不利。也许,要是我见到过爪哇或巴西,对这长满附生蕨和大海芋的林下灌木丛也一样会不利;但是,由于它勾不起任何回忆,我就会觉得它美妙无比。
我们在多坤加-比塔宿营。到这儿之前,经过三个可怜的小村子。只有女人。照例男人都去采橡胶了。首领们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迎接我们,带着三只达姆达姆鼓,由一个干不动活的老头和几个孩子敲。然后,快到多坤加时,受到女人和娃娃的欢迎:尖声大叫,歌唱,疯狂扭动。越老的越疯狂;这种成熟女子可笑的乱舞看着让人受不了。人人手里都拿着棕榈叶和大树枝,或者给我们扇风,或者扫我们将要踩上去的地面。俨然“进入耶路撒冷”一般。女人没有什么衣服,只有一片遮羞的叶子(或一块破布),叶茎从屁股下绕过,在后面连到缠腰的细绳上。有些女人后面拴着厚厚的新鲜树叶或干树叶,不过也并不比1880年前后时兴的支撑裙褶垫高臀部的东西更滑稽。但到了最后一个村子,除了这些,女人个个还缠上藤枝做饰物。
一个信使从班比奥跑步出发,比我们提前两天到,通知我们的到来。在村子入口和出口,几百米的路上,有时,(有时就是在森林中或小灌木丛中,不知为什么)杂草被拔除或割掉了,撒上了沙子。有的地方,贴着沙子,开着漂亮的淡紫色花,让人联想起卡特来兰(在埃阿拉附近的森林中散步时我已经见过这种花)。莫不是就是这种花结那种珊瑚红色的大果子,状如蒜瓣,当地人吃里面的白色果肉,味似茴香。就在旁边,像小棕榈叶的叶子,一米五左右高。这些花是清扫路面以后开的吗?还是有意将它们留下来的?我乐意相信是后者。我赞叹这条沙径,什么都除掉了,唯独花没有。
每到一个村子歇脚,我们都与村长交谈,劝说他们只有森林公司同意每公斤按应付的两法郎收购橡胶才给他们。因为我们听说公司常常只付一点五法郎,二十公斤以上才付两法郎。而且,我们想说服当地人学会自己称橡胶重量,他们只知道体积的度量单位(他们以篮为单位计算),这就给森林公司代理人可乘之机,可以在分量上欺骗他们,只要他不够诚实,而行政官员又不在场表示反对84。
我们一停下来,便有一堆人赶来求助于我们,解决纠纷,治病,等等(不一而足)。有个人,由一个兄弟和一个姐妹陪着,来求我们罚他的邻居,他说,那人和他怀着三个月身孕的妻子睡觉,结果他妻子流产了。他要求五十法郎赔偿金,补偿孩子之死,诸如此类。
十一月二日
到达卡塔库奥时十二点多了;我们是五点从多坤加-比塔出发的,七个小时马不停蹄地走,其中半小时坐轿。只有一处美景,就在渡河一段。走在由藤扎在一起的茎秆上面,一条布满蚂蚁的细藤充当扶手。其他地方全都单调极了。大片高高的禾本科植物,其间散布着一些矮树,像栓皮槠,树带有时位于森林边缘,也许树下有条河流,我们看不见。
大片尚未收割的木薯地,已成了矮林,再往前的蓖麻地同样没有收割,所有的男人,不是去采橡胶了,就是进监狱了,要不就是死了或逃走了。离开这个可恶的博达行政分区的最后一个村子后,一个魁梧结实的大汉突然宣布他再也不回去了,不回村去继续干采橡胶的活,他从上一个村子村口起就一直陪着我们,走在我身边,和我手拉手(我还以为那是个首领)。他声称再也不离开我们了。但他当头的兄弟(同父同母的兄弟,他强调说,因为这个地区人们常常管一个普通朋友也叫“兄弟”)极力反对他出走。争论了半天。“这事的责任要落到他头上。会把他下到监狱”,诸如此类。给了他小费后,他便平静下来并决定自己回去了。
卡塔库奥(有些地图上标的是卡塔波)。重又见到人了,从这一点我们就知道已不在博达行政分区了。村长赶紧给我们看他的政绩簿,上面写道:“该村长没有能力;毫无活力;无替换人选;村中没有能力更强的当地人。”
卡塔库奥是个长约一公里的大村子。只有一条街,倘若可以把那座走不完的长方形广场称为街的话。广场两边所有的茅舍一字排开。
向晚时分,我来到一条树荫遮蔽的小河边,从一棵枯木的大树干上滑到白沙为底的清澈的水中洗澡。一只小松鼠跑来看着我,很像我们那儿的松鼠,但皮毛颜色深得多。
十一月三日
黎明前早早便从卡塔库奥出发;在森林里摸索着走了很长时间,太黑了,要不是有向导前面引路,我们都辨不出那弯弯曲曲的小路来。天亮得很晚,灰暗无光,说不出的愁惨。单调的森林;几处还算美的乔木林(但很多树干已枯),周围环绕着木薯田——木薯又没有收割,虽然我们已不在博达地区。我试图询问我们歇脚的村子的村长,这是个呆头呆脑的人(和上一个村子及下一个村子的村长一样),他递给我政绩簿,上面又写道:“该村长没有能力;对村民没有任何权威。”这也看得出来。我的问题“为什么没有及时收割木薯”就是得不到回答。通常,当地人都理解不了“为什么”;我甚至怀疑在他们大部分的方言中是否存在对应的词。在布拉柴维尔的那场诉讼过程中我已经注意到,对“为什么这些人背井离乡?”的问题,回答总是“怎么样,什么方式……”。这些人的大脑似乎无法建立起因果关系85。(而在下面的旅途中我又屡屡观察到这一点。)
每个村口都有妇女跳舞。上了一定年纪的肥胖女人的扭动看着极为难以忍受。最老的总是跳得最欢。有的简直扭得像疯子一样。我们的一个挑夫病了。吃了一片Dower86后,他感觉好多了;但走不了路,就用吊床抬着他。马克给另一个挑夫医脚。我们根本没用轿子;乌特曼的脚被割破了,伤口很深,他在一顶轿子上坐了较长时间。没什么可记的,除了傍晚去下河(我们中午前后已到孔古鲁)。好几枪没打中,让我信心大减。最初几次成功之后,我骄傲极了。之后已经不瞄准了。
十一月四日
三点左右抵诺拉,途经尼埃梅拉站没有停留,四十多公里路,其中三十多公里全是步行。出发时,皓月当空,像阿杜姆说的,“正当午”(那时尚不到四点)。没有什么比后来取代月亮的灰暗抽象的光亮更愁惨、更暗淡了。一上午雾蒙蒙的。一连几个小时都在穿越长着树的大草原,大片轻盈高大的禾本科植物被雾气蒙上一层露水,一时间为草原平添几分优雅。这些高高的野草向路中央倾斜过来,沾湿了行人的前额和裸露的胳膊。很快人就像淋了一场雨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了。沙路上满是脚印(母鹿,野猪,水牛),但看不到任何猎物的影子。我们一行人发出的声音,或许还有气味把它们吓跑了。我们冲鸟开了几枪,都没打中,它们离得太远。渡过一条河时,一群蝉发出震耳欲聋的聒噪。民兵抄起跟我们走了两天的那个小男役(和他的主人即首领雅莫鲁的信使一起)的长标枪,将其中一只钉在了树干上。这大昆虫长着虎纹翅膀,带着绿宝石的光泽(下面的翅膀紫红色)。昨晚,天完全黑了才到我们不得不露营的村子;那儿离驿站所在的孔古鲁三公里,但驿站刚刚住下一个商客,把原本留给挑夫的木薯全抢光了。我们干等等不来说好给我们的口粮,到孔古鲁村长那儿得知这一情况,为此又额外多赶了六公里的路。这个村长出来迎接我们,一身阿拉伯人打扮,非常和善。他解释说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先招待先到的人,这我们也很容易接受;但挑夫得吃饭。我们便举着火把,挨家挨户,在村长的帮助下,终于凑够了木薯,然后筋疲力尽地回来。
离诺拉还差几公里,小路一出茂密的森林,便猛然到了埃克拉河边(再往前就是桑加河)。河边建了一座小渔村。我们下了轿,在一座茅舍的阴凉下,坐在一棵树头榈的树干上,看了一阵六个可怜女人跳舞;出于礼貌,因为她们实在又老又丑。又走了三公里,经过草原、香蕉及几株可可种植园,便来到奇特的诺拉对面,可以依稀看到河对岸诺拉的几座房顶。我们乘独木舟过河。到目的地了。总算到了。我们全都精疲力竭。但总的说来,这五天一路走过来,没有出什么大麻烦。(昨天,谨慎起见,我们又招了五个轿夫,原来这些轿夫看着让人可怜。)
(班比奥的)雅莫鲁首领借给我们一个小头目带路,他还有个任务是要把被一个民兵拐走的雅莫鲁的一个妻子从诺拉带回去。到了诺拉,我们得知那民兵和女人前一天离开去卡诺了。
[book_title]第五章 从诺拉到博祖姆
十一月五日
挑夫危机。挑夫们都想走了,至少是那六十个由政府招募的挑夫。昨天给他们拿来了很多香蕉,但木薯很少,这一下招来极大不满。政府每天付给挑担的人1.25法郎,不挑担的人75生丁。但这笔钱往往全数交给首领,以致有时相关的人什么也拿不到。我们的挑夫说,到时候肯定就是这样的情况。这一来我们非常为难,这里没有任何法国政府代表,极难找到替换的人;另一方面,我们也觉得把这些人拖到离村太远的地方很不人道。我们开始以为可以乘独木舟沿河上行直到诺拉,但埃克拉河由于下雨涨水,水势汹涌,只有往下游走还能行船;急流十分危险。迫不得已就要原路返回到孔古鲁,然后从左岸赴诺拉,因为据说另一条路已被弃。路一旦没有养护,植物丛生,就几乎没法走了。
我们的挑夫用一根一端开叉的竹竿极为熟练地叉下悬在我们遮住游廊的房檐小梁上的“筑巢蜂”的巢。这是一个小小群落,有二十来个巢房。手下人告诉我们,幼虫或蛹还是乳白色时十分美味。我们也见过他们扑向被手提灯吸引来的成群白蚁,也不拔掉白蚁的大翅膀就立即塞到嘴里大嚼。
十一月六日
为手下人找木薯十分困难。最后总算送来了,但未经捣碎,挑夫们不悦。为了新招募一批挑夫,我们决定后天再出发。不过我们还不敢即刻遣散这些挑夫,尽管他们情绪低落,互相鼓动着不听话。
傍晚乘独木舟过埃克拉河。参观森林公司代表处,它由两个十分热情且年纪很轻的代理人管理。他们看着很诚实87。我们在他们的“店铺”买了各种用品,然后到了河边一座大村子。这里卡代伊河与埃克拉河交汇,形成桑加河。村子对面有座坡势很陡的山,山坡上覆盖着茂密的森林。据说林中各种猿猴出没,特别是很多个头巨大的大猩猩,人们用网猎捕它们。村民给我们看挂在茅舍门上的这些结实的大网,网眼很大。村口有个猎豹的陷阱。
挑夫危机突然有了转机。有人来告诉我们可以乘篷船上溯埃克拉河,直到巴尼亚。这样走不会超过四天时间。
十一月七日
两个土著刚刚用大砍刀砍死了一条一米五长的蛇,相对其长度,这蛇非常粗。遗憾的是蛇皮被砍坏了。这皮很美,背部的花纹不呈菱形而是十分规则的浅灰色矩形,周围镶着黑边,黑边外两道浅一些的括号般的花纹,是蟒蛇的一种,在别处再没见到。
午饭时同席的还有B医生和维雅尔公司的一个代理,该公司做皮革生意88。两人都从巴尼亚回来。医生向我们详细讲了森林公司的事,说公司竟然有办法逃避明智的医疗规章制度,一个村一个村地招当地人组成“巴孔戈”给他们干活,却不进行体检,不管这些人有没有健康证明,结果导致昏睡病蔓延,无法控制89。他认为森林公司在劫掠、在毁掉这个地区,他就此事给总督发过秘密报告,但他肯定这些报告仍积压在卡诺(由于人员不够,诺拉暂时隶属卡诺)寄不出去,以至于总督对此事仍不知情。
昨夜,一场龙卷风似乎要来却未来;闷得透不过气;徒然指望降一场暴雨,好带来些许凉爽。天空乌云密布。一道道闪电,但它们所在的地方过于高远,一点雷声也听不到;闪电划破云层,霍然现出层层叠叠的乌云。我半夜起来,在茅舍前静坐良久,观看这壮观的场面。
一连两夜,一只大猴(?)都来我们的茅舍上跳舞,简直要把我们的屋顶跳漏了。
人想象不出还有比热带灰色天空下的上午更阴沉、更暗淡、更愁惨的了。中午前天空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点笑容。
昨天在B医生家吃晚饭,同席还有那位维雅尔公司的代理。饭吃到一半,听到吹起“紧急集合”号。着火了吗?这里火灾时有发生,因为当地人点着丛林,也不考虑火苗可能会殃及茅舍。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突然,我们就座的游廊下冲进附近代理商行的那个葡萄牙人,我们上午在他那儿给挑夫买过烟草。他只穿了长裤,情绪异常激动,不能控制。他说民兵想“打破他的头”,因为他的厨子拐走了一个卫兵的女人,等等。医生非常坚定地对他讲了一番话,讲得真的很好,把他打发走了。经过核查发现,这个女的正是卫兵从雅莫鲁那儿拐走的女人,陪我们一路的小头目博博利的任务正是要将她带回去,但听人说那女人和卫兵已去卡诺,博博利昨天已经一个人回去了。
今天上午我们把人犯叫来审问。引诱那女人的卫兵,我们的随从中一个一讲话就止不住结巴的卫兵兼翻译,葡萄牙人的厨子,最后是那个当了他四天情妇的女人。这女人全部的衣服就是一小把树叶,用一条珍珠腰带系住。真是个夏娃,“永恒的女性”;如果不在意耷拉的乳房,她很美;胯骨、骨盆至小腿连成非常纯净的弧线。她立在我们面前,双臂抬起撑在遮挡游廊的竹屋顶上。
审问没完没了。所有当地人都咕噜着一口法语,滔滔不绝,不知所云。不过,有一点清楚了,和几乎总是发生的情况一样,整个故事只是一个钱的问题。雅莫鲁想讨回的并不是这女人,而是当初为得到她付给她父母的150法郎。还有10法郎的女人税,那卫兵付过,厨子又偿还了卫兵……真把人搞糊涂了。我们决定让女人回到雅莫鲁那里,因为卫兵和厨子都不愿付给雅莫鲁那150法郎。那女人听着她最近的两个丈夫对她说她太放荡不值得设法留下她,那任人摆布的神情真是难以名状。卫兵甚至说:“她变得太婊子了。”我们还是让他还了她离开雅莫鲁时戴的缠腰布,加上5法郎——卫兵和厨子各出一半——保证她一路的口粮。这一切花了无穷无尽的时间。
之后仔细观察蚁狮的漏斗形陷阱,我们还让小蚂蚁滚下去给它们当食物。
昨晚算是能非常愉悦地阅读了几页《巴伦特雷的少爷》。
十一月八日
最终我们放弃乘篷船,但这一来也放弃了巴尼亚;我们取道贝贝拉蒂去卡诺。解雇了六十五名挑夫;有人答应我们另雇四十名,这应该足够了。几乎全部时间都用于准备各种具体事宜以及复校、打出给总督的长信。一个徒步信使昨晚给我送来马塞尔·德·科佩的信,这封信在蒙古姆巴等了我两个多月了。这个信使昨晚给一个卫兵讲桑巴·恩戈托被关进监狱的事,这我早就料到了。但今天上午,问到这个信使,他却矢口否认,甚至不承认讲过话。他从地上抓起沙子触碰额头,发誓说桑巴·恩戈托是自由的。可以感觉得出,他想到可能遭到报复而异常恐惧。
明天出发。
十一月九日
加玛,位于埃克拉这条大河边上。对面是莫克洛,在大河对岸;须知我不敢把一条能让塞纳河自惭形秽的河流仅仅称为“河”。一块坡地上几间茅屋,我们住在其中非常宽敞的那一间。极小的苍蝇,大概是“俘虏蝇”90,成群嗡嗡袭来,弄得人痒得很不舒服。茅屋里面、竹子和屋顶的茅草全都磨得发亮,熏得漆黑;倒让这间破屋显得光亮干净。我们一到就开始下雨,夜幕几乎随即降临。这一站比别人告诉我们的长得多,我们八点出发,晚上才到加玛。有的挑夫累得筋疲力尽;特别是一个可怜的老头,他给我们看他腹股沟的淋巴结,肿得跟鸡蛋一般大。我们只招到了四十个挑夫,以至于有些担子一直都是两个人挑的,现在要一个人承担。行李挑运问题,甚至还有轿夫问题,影响了我旅行的兴致;一路上我都在不停地想这件事。
这回穿越的森林比诺拉之前的森林有趣得多,因为不断有小溪从中间穿过。林中小径向着小溪陡然下降。森林本身更奇特;一棵不知名的高大植物,叶子宽大美丽,使矮树林呈现异国风光。几株令人赞叹的树,近根部的树干粗大。气温难以忍受,倒不是多热,而是气压太低,雾气弥漫,让人大汗淋漓。坎肩脱了,全湿透了;衬衫也脱了,能拧出水来。我把它们挂在轿子上,但一整天都没晾干。天空很低,灰蒙蒙一片;一切暗淡无光;恍如行走在一场令人感到压抑的梦里,一场噩梦。声声鸟鸣,怪怪的,令人不安,倘若停下来,会让人心悸——如我这般,一个人,走在大部队前面,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世界中。
我想在此记上几笔昨晚那诡异的情景。我们在B医生家吃晚饭,同席的还有维雅尔公司的年轻代理A(他才22岁)和刚从布拉柴维尔来的河运船长L。我们很快便发现医生的状态不太正常。除了他讲话很激动,我还注意到,他给我倒酒时,我很难把酒杯对准他伸过来的瓶口,他总想把瓶颈伸过头。有好几次,他从盘子里叉起食物,不是送到嘴里,而是把叉子连食物放到桌布上。他只是渐渐兴奋起来,不过并没喝多少酒;也许为了庆祝轮船的到来,他已经喝了很多。但我怀疑他兴奋并不是由于酒而是另有原因。前一天,我让他看了写给总督阿尔法萨的信,其中有对帕夏严重罪行的指控;他显得很愤慨,接着,当我不慎说到要将此信的副本寄给部长时,他害怕了。也许出于某种利害关系,今晚他便开始辩解说,很多行政长官和公务人员都是诚实、尽职、认真、出色的。我反驳说我并不怀疑这一点,而且我也见到很多这样的例子;但正因为如此,不让有些糟糕的例外(我特意补充说,在我见到的大量各级官吏中,我只见到一个这样的例外)毁了所有其他人的形象才尤为重要。
“但您阻止不了,”他叫道,“公众的注意力主要被例外吸引过去,而且舆论就将建立在这个例外上面。这就糟糕了。”
他这番话里有很多真实成分,我当然不会无动于衷。我也觉得他担心前一天读完我的信后赞同得过了头,现在反驳的正是这种赞同。因为他随即跌入赞同对黑人实行暴政的怪圈,声称要想从他们那里得到点什么,只能通过暴力,通过杀鸡骇猴,哪怕这些办法很血腥。他竟然说自己有一天还杀了个黑人;然后赶紧补充说是出于正当防卫,不是自卫,而是为了一个朋友,否则那朋友肯定要送命了。然后说只有让黑人畏惧才能得到尊重,并说到一个同行,X医生,也就是他在诺拉的前任,好端端地穿过卡塔库奥(或卡塔波)村(我们前一天还穿过这个村),却被抓住,捆了起来,扒光衣服,从头到脚被乱涂一气,然后被逼着一连两天伴着达姆达姆鼓跳舞。直到诺拉派去一个班,他才被放了……这一切,越来越离奇,越来越自相矛盾,越来越兴奋。我们都不说话了,只有B医生在讲。要不是我们要准备次日的行李,起身告辞,他大概会说得更多。他差一点就要赞成帕夏了;至少他讲这一切,背后的意图就是辩解,就是和我分道扬镳。他还对我们说(话是千真万确,十分重要),村中得到政府承认的首领往往在他应该领导的黑人中间没有任何威望,这些从前的奴隶,是些挡箭牌,被选出来承担责任,遭受惩罚、“处分”,他们被下狱时所有村民都很高兴。真正的首领是一个秘密领袖,法国政府往往无法知道是谁。
我这里仅能大致记下这些话,我无法写出当晚那种不安、诡异的气氛。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很多技巧,而我是信笔写来。还有一点,医生是晚饭一开始便冷不丁单刀直入进入话题的,显然是事先想好的,他问我:“您去参观过诺拉墓地吗?”待我做出否定回答后,他说:“知道吗,那里已经有十六个白人的墓了。”诸如此类。
十一月十日
当地豹子很多,而且据说时常会造访人家。但茅舍里闷得透不过气,我们宁愿把椅子支起来横在门口,也不愿关上树皮门而不通风。
没有表,神经绷得太紧,过早起床,而且就我一个人起来。夜还太深,需要等待。重新躺下。
黎明启程,仍睡意正酣。这站路程据说很短,我们却觉得怎么也走不完。四点左右才到姆班戈住处,途中只有中午稍事休息。步行走了大约十五公里,付出了极大的艰辛。但我越来越讨厌坐轿,轿上颠得很不舒服,而且我心中没有一刻不在想轿夫的辛苦。我们每天都向奇异世界推进得更远。今天一整天我处在一种昏沉和无意识状态,“仿佛饮下了毒芹”91,失去了时间、空间和自我观念。
傍晚时天空有些放晴了,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夜幕升上晴空。我们终于摆脱了逼人的森林。有时,森林很美,参天大树越来越多,树的底部仿佛患上了象皮病似的。但是没有阳光时,森林仿佛完全沉睡过去,万分凄凉。树叶全都结实而有光泽,与月桂和冬青槲的叶子一样;却不像,比方说,榛树叶,软软的茸茸的,仿佛能吸光的海绵,令透过树叶的光线带上一种绿绿的金色,让诺曼底的荆棘丛有种神秘感。空气太潮湿,直到中午,树枝都在淌水,小路上的黏土很不保险,走在上面异常艰难。轿夫有三次滑倒了。渡河时,有时我们很想多逗留些时光。姆班戈和加玛一样,建在旷野上,这片空地是向森林夺来的,四面森林环绕。这突然出现的稀树草原上长着高高的禾本科植物,人走进去便会消失不见。有些怪鸟,我很想离近点看看,开了三枪都没打中。
我们的男仆表现出的殷勤、周到和热情如何赞誉都不过分,而厨师给我们做的饭菜是在当地尝到的最香的饭菜。我仍然相信而且越来越相信,我们听到的对当地仆人不绝于耳的种种指责,错主要不在仆人而在对待他们的方式,对他们讲话的方式。对我们的仆人,我们有的只是满意——我们对他们讲话从来都是和颜悦色,对他们我们无话不谈,当着他们的面,我们什么东西都随便摆放,而他们至今为止都表现出绝对的诚实。我甚至可以说,当着所有挑夫的面,当着所有不认识的村民的面,我们随便摆放那些对他们来说非常让人动心的小东西,这些东西若被偷了极难查出来——在法国我们当然绝不敢这么随意——然而至今什么东西也没丢失。在我们和手下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相互信任和友情,所有人,无一例外,迄今为止都像我们对他们表现出的关切一样对我们体贴备至92。
我继续给阿杜姆上阅读课,他表现出的专心令人感动,而且他日有进益;我对他的喜爱也与日俱增。白人对黑人的愚蠢发脾气时,表现得多么愚蠢啊!不过我认为黑人只能有很小的发展,他们僵硬的大脑往往在浓浓的黑夜里停滞不前,可是,多少次,白人似乎一心要让他们在黑夜里陷得更深!
十一月十一日
终于有一站较短的路程了。六点左右出发,两个半小时后到达萨普阿,中间穿过一片较美的森林。再次出现省藤属植物。
一路步行。萨普阿是一般村子的三四倍,长一公里多,位于一大片稀树草原上,原野上散布着高大的糖棕。远处,森林环绕。很多孩子,有的很漂亮,我们叫他们待在身边。有一个演奏一种奇怪的乐器:一个葫芦,人用腿夹住,中间一根竹子,像一张拉在六根(?)弦上的弓。他的歌唱非常微妙甜美、细腻多姿,我们的翻译译道:“我的脚上寄生了那么多跳蚤,不能走路了。”
傍晚,我在四个孩子的陪伴下穿过稀树草原,来到森林边上。人们都在一条茶色的河里洗澡,河水清澈,河底是白沙。别的孩子给我拿来一大堆漂亮的小金龟。尽管种类、性别都一样,我却惊叹它们彼此差别何其巨大。在自然博物馆,已经有人向我展示了这种多样性的各种例子,似乎只有雄性才有这样的多样性。这种多样性是热带地区特有的吗?
热得透不过气。
给挑夫的木薯送来了。二十四只小篮子,由二十四个小姑娘用头顶着。每个木薯饼上有一把炸毛虫,还有几个甘蔗。“这些给五法郎吧。”下士说。我给了双倍的价钱,因为昨天我才明白,让白人支付的价格比实际的价值低很多。鸡就是这样,白人给一法郎,当地人却要付三法郎。我们的一个挑夫,昨天求我们替他买只鸡,他自己买就要花三倍的价钱93。
有人给我们送来河虾。个头儿非常大,和“瘦虾”相仿,只是前爪特别长,爪端还有很小的钳子。做熟后,肉依然软软的黏糊糊的。
十一月十二日
昨夜,平庸的达姆达姆舞会,是应我们的要求开的;我很快便离开了,马克却被留在那儿直到很晚。平庸无比的夜;茅舍周围山羊咩咩叫个不停。五点半起来,纯净的黎明,天空如洗,弯弯的月牙几乎挂在头顶。许多粗大的糖棕(树干中央鼓起,叶呈扇形;串串橘红色硕大的果子)给大草原平添一分高贵与奇异。一丝风都没有,高草纹丝不动。我们要走的是一条白沙小径。出发有些困难,昨晚我们让姆班戈借给我们的四个人回去了,因为首领保证说萨普阿可以找到替换的人。点卯时,等的那四个人未到。必须出发。我们把卫兵留在后面。直到第一站(我指的是穿过离萨普阿十公里的第一个村子),我们才发现新来的四个挑夫是女的,卫兵告诉我们,所有健壮男子在最后一刻溜到丛林里去逃避征调。令我们更为气愤的是,别的挑夫留给这些女人的是那些最重的担子。经常是最结实的家伙抢去最轻的担子迅速跑到队伍前面,以避开检查。我们给每个女人一张一百苏94的钞票,希望以我们的慷慨让男人后悔——这希望很徒劳,因为女人一回村就要把这些钱交给男人。
今天上午的行军颇似凯旋。从第一个村子起,便受到盛情迎接;歌唱、欢叫,有板有眼;人们看上去干净健壮。我们下来走,我的轿夫走到前面去了。这不再是走路,简直是在赛跑,达姆达姆鼓相随,一群笑逐颜开的孩子簇拥着,好几个自荐要做男仆。从这个村开始一直到巴科里,都有一队随从相送,我们十一点到巴科里露营;轿夫、村里人的歌声(轮唱)不断。巴科里之前经过四五个村子,一个比一个奇特,村民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这一切,我恐怕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印象;太奇特了。我们总算走出了森林的噩梦。草原上出现稀疏的树林;树不太高,像栓皮槠,时常还有一种漂亮的攀缘植物,仿佛葡萄藤,覆盖在树身上。有人告诉我们有很多珠鸡,但狂热的村民的欢叫把什么都吓跑了。这里的居民,我说了,看上去幸福健壮;男人几乎个个刺着奇怪的面纹95,从额头直到鼻子底下画了一条中轴线,线条隆起十分突出。
我们的队伍(四十名挑夫加上八名挑夫的妻子,其中三个体侧还吊着吃奶的孩子)极度壮大,都认不清谁是谁了。俨然“我们出发时五百人……96”连首领们都要跟我们走,起码是直到下一个村子。我们停下来握手以示道别。但是几公里之后还看到那些我们以为早已别过的人。
巴科里是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的村子,我们在这儿停下来。村里孩子的数量多得难以想象。我试图数数有多少,数到一百八十,不数了,我头都晕了;孩子实在太多了。这群人将你团团围住,争先恐后地兴奋上前握住你伸过去的手;而且全都又叫又笑,这是表示爱的一种情绪抒发。简直像场食人盛宴。
巴科里,晚上。这座大村美妙极了。有风格,有气派;村民显得很幸福。宽阔的街道兼广场(俨然延长了的纳沃纳广场97)颇似细沙铺成的竞技场。茅舍不再是姆拜基附近那种既不卫生又一律丑陋不堪的破草房,它们宽敞、漂亮、外观各异。有的更大些,我们住的就是。这些大房子要登六级台阶进去,它们建在一些小丘上,小丘不知道是怎么形成的,很像莫巴伊和班巴里之间的平原上我们认为是从前的白蚁巢的那些鼓包。和阿尚博堡的中士护士谈了很久,他得到六个月的假(假期从1906年起未经允许一直放下来,其中十年是在乌奇奥医生手下工作)。我们得知,这里和附近所有地区98(我想在整个卡诺行政分区都是这样),当地人缴清税款,即在森林采完足够纳税的橡胶后——大约要花一个月时间,便可以忙他们的农活。他们这里只种植木薯、芝麻、甘薯和一点蓖麻。
护士告诉我们,白人买山羊和鸡的价钱的确比土著买便宜得多,土著其实也不花钱,因为他们从来不买这些东西,或者至少不吃这些东西,或者几乎不吃。(同样,土著也从不吃鸡蛋。顶多把坏鸡蛋给孩子吃——其他的蛋,没孵小鸡的,就留起来给过路的白人。)山羊和鸡是用来交换的东西。货币就在最近,就在今天,仍是矛尖,是土著自己铸造的,约五法郎一个。山羊值四到八矛尖。买女人不加区别地用矛尖或山羊(十到五十矛尖,即五十到两百五十法郎)。白人无须花钱买呈给他的山羊,那是黑人首领送他的,白人原则上什么也不欠,他给一点显然与实际价值不对等的小费,而首领还总要感激地接受。不过有个基本定价:一只鸡一法郎,一只山羊四到五法郎。白人认为确凿无疑的是,土著不知道任何东西的实际价值。整个地区,没有一个集市,没有任何供求。整个村子从头至尾,没有一个土著除了自己的妻妾、畜群以及或许几个手镯或矛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没有任何物品、任何服装、任何布料、任何家具——即便土著有钱,也没有任何可买的东西唤起他们的任何欲望。
十一月十三日
十一点左右到达贝贝拉蒂。全然不同的地区,连天空都变了样,空气质量真好。终于能畅快地呼吸了。穿过美丽的荒野,长着三米高的禾本科植物的草原,不时中间又出现森林。此地冈峦起伏很大,放眼望去看到很远。我们住宿的政府驻地,即行政官员的房子(由于人员缺乏已无人管理),位置甚佳,坐落于高地的背面,可以俯瞰一片广阔的区域。但在这个大得无边的地方总是如此,没有任何中心;所有线条没头没脑地向四处逃逸,什么都无边无际。只有村庄有时还有些组合排列,它们不再仅仅建在路旁,而有了各种各样可能的前景;茅舍不再成行排列,而是形成各样的小村落,有的颇为迷人。
过了巴科里之后的第一个村子扎奥罗杨加的村长送给我一个奇怪的小动物,关在此地当鸡笼用的一种棕榈编的篮子里。我想这是个“树懒”99。它的前爪只有四个指头,食指萎缩;后爪抓缚性很强,拇指与其他指头明显分开。颈椎有尖尖的骨突,将皮肤顶起。它有猫那么大,尾巴极短,耳朵像切开一样。动作非常缓慢。在地上行走很笨拙,样子很不优雅,但极善攀缘和大头朝下倒挂在任何载体上。它很愿意吃我们喂它的东西,果酱,面包,蜂蜜,尤其显得爱吃炼乳。
有人给我送来一只特大的“巨花金龟”,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放进氰化瓶,虽然瓶口那么大。
参观传教士驻地,神父们友好地接待我们,请我们喝上好的奶。
回到驻地,我们长时间观察筑巢蜂干的了不起的活儿(这一只蜂腹部狭窄,呈金丝雀般的淡黄色,而不是最常见的那种黑色)。它把一只蜘蛛逼进泥巢,仅仅几分钟,就将它完全封在里面。我一刀戳破它的巢,发现在大蜘蛛旁边还有几只小的。不一会儿,破坏的地方就被修复了。晚上,我颇为费力地把整个巢从一片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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