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刺青
[book_author]谷崎润一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238638
[book_dec]本书精选14篇谷崎润一郎早期的短篇小说代表作。 谷崎的早期作品具有强烈的恶魔主义文学风格。对美的深度追求使得谷崎润一郎在作品中大胆地展示出人物异于常人而无法言说的欲望,字里行间完全颠覆了传统的审美观和道德观。 《刺青》:针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络新妇蜘蛛,直到夜里东方开始泛白之时,这个不可思议的魔性动物,伸出了它的八条腿,盘踞在姑娘的整个背脊上。 《神童》:倘若说上天塑造女人用的是宇宙间的清澄的精气,那么制作自己的就是沉淀在地底的粪土。 《富美子之足》:为了富美子的脚踵,我将欣然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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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刺青
那是人们把“愚蠢”当作高贵道德尊崇的年代,世人也不像现在这样互相猛烈地倾轧。老爷和公子脸上不见阴云,侍奉的女佣和花魁们的笑料不断,靠卖弄嘴皮子的司茶人和帮闲之类的职业相当盛行,社会上一派歌舞升平、悠游自在。女定九郎[1]、女自雷也[2]、女鸣神[3]……当时的戏剧、草双子[4]均以美丽的人为强者,丑陋的人为弱者。人人努力变美,使得大家朝天秉的身体注入色彩,鲜艳浓香、绚丽多彩的线条和颜色在当时人们的身体上跃动。
去往马道[5]的来客,喜欢乘坐那些有着漂亮刺青的轿夫的轿子,吉原和辰巳的妓女也会迷上身上有着漂亮刺青的男子。赌徒、消防队员自不消说,从城市的手艺人、商人到少数武士身上都有刺青。时不时在两国举办的刺青会上,参会者拍着各自的肌肤,互相夸耀、彼此评论刺青图案奇特的创意。
一位名叫清吉的年轻刺青师,技艺了得,完全不亚于浅草的查理文、松岛町的奴平、恳恳次郎等名家,备受赞赏。数十人的肌肤,成了他画笔下的光绫绢布。在刺青会上享誉的刺青大都出自清吉之手。人称达磨金擅长渲染刺,唐草权太作为朱刺名家饱受赞赏,清吉则以奇特的构图和妖艳的线条闻名。
清吉原本就仰慕丰国国贞[6]的风格,要作为浮世绘画家了此一生,沦为刺青师后却依然保持着画家的良心和敏锐,除非是能够吸引他的肌肤和骨骼,否则休想买到他的刺青。即便偶尔请他画下刺青图案,一切构图及花费均得听从他的要求,还得忍受一两个月难以忍受的针刺肌肤的锥心之痛。
这位年轻的刺青师的心底,潜藏着不为人知的快乐和夙愿。当他的针尖刺入人的肌肤时,带着殷红的鲜血肿胀起来的肌肉的疼痛,会使大多数难以忍受的男人发出痛苦的呻吟,然而,这种呻吟越是响亮,清吉就越能感到难以名状的愉悦。刺青过程中最痛苦的莫过于朱刺和渲染刺——他却更乐意使用这些针刺法。刺青一天平均要被刺上五六百针,而且为了上好颜色,需要在热水里浸泡。泡完后出浴的人,全都半死半生地倒在清吉的脚下,好一阵身子一动也不能动弹。清吉总是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凄惨的模样说:“一定很疼吧?”同时露出快活的笑容。
每当有不坚强的男子仿佛经受临终时痛苦那样龇牙咧嘴、苦痛哀号时,清吉就会说:
“你是个江户男儿吧?忍着点儿!因为我清吉的针刺得特别疼。”
然后侧目藐视那人满是泪水的脸,不管不顾地继续刺下去。若是碰上一个能够忍耐、沉下心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硬汉时,他会露出白牙笑着说:
“哼,你真是个不可貌相的硬汉哪。……不过,你等着瞧,马上就会痛得你怎么也忍不住的。”
清吉多年来的夙愿是得到一位肤色发亮的美女的肌肤,在上面刺入自己的灵魂。对于这位女性的素质和容貌,他是有各种要求的,光是脸蛋漂亮、肌肤美艳,他并不会中意。他调查了江户城花街柳巷中所有知名的美女,却很难找到适合他品位和心意的对象。他在心中描绘着未曾谋面的美人姿态,虽然白白憧憬了三四年,但是仍然不肯放弃这一夙愿。
适逢第四年夏季的一天傍晚,清吉从深川的平清饭馆前走过时,忽然看到一顶轿子停在门口,轿帘后面露出一双雪白的女人赤脚。在他锐利的眼光中,人的脚和脸一样有着复杂的表情,那双玉足使他如获至宝。从拇趾到小趾的纤细五趾排列齐整,其趾甲的色泽完全不亚于在绘之岛海滩捡获的粉红色贝壳,脚踵圆如珠玉,令人怀疑那是经岩石缝中流出的清冽泉水洗就的润泽皮肤。这双玉足,将被男人的鲜血滋养,也会践踏男人的身躯。他觉得有着这双玉足的女人正是自己多年来寻寻觅觅的女中瑰宝。他抑制住不停雀跃的心,为见女子一面,紧随在轿子后面追赶,可是追了两三百米后,居然不见了轿子的踪影。
直至这一年年末,清吉始终向往着那双玉足,进而变成了强烈的怀恋。到第五年的春季过半,一天早晨,他在深川佐贺町的家中,衔着牙签凝视着斑竹外廊上万年青的花盆,发现庭院木制后门处有人来访——矮篱笆的后面,进来一个陌生的年轻姑娘。
这是清吉熟识的辰巳艺伎派来的丫头。
“姐姐说,要我把这件外褂交给师傅,请您在衬里上画上图案……”姑娘解开红铜色的包袱巾,从里面拿出用酷似岩井杜若[7]画像纸包裹的女用短外褂和一封信。
信上拜托短外褂的作画之事,末了写明:差遣去的姑娘近来要以我妹妹的名义出去接客,既别忘了我,也请好好关照这位姑娘。
“总觉得之前没有见过,你可来过这儿?”清吉问道,眼睛紧盯着姑娘。她看上去十六七岁,可是由于长期生活在风月场所,竟像成熟女子那样妩媚,仿佛已经勾去了几十个男人的魂魄。那是在整个国度的罪孽与财富都集中流入的都会中,从几十年前世代传承的众多的俊男美女中梦幻诞生的花容月貌呀!
“去年六月前后,你从平清坐轿子回家过吗?”
清吉让姑娘坐在外廊上,边问边仔细打量她那双搁在铺有备后产高级榻榻米台座上的精巧的赤脚。
“是的。那时候因为父亲还健在,常常会去平清。”姑娘笑着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
“算起来前后正好五年,我一直在等待着你。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对你的脚我是有印象的。……我有东西要让你看,进屋来坐一坐吧。”
清吉牵起准备告辞回家的姑娘的手,把她领到可以望见大川河水的二楼客厅,拿出两卷挂轴,先在她面前打开其中的一卷。
那是一幅画着古代暴君纣王的宠妃妹喜的画作,她那纤弱的身子承受不住镶有琉璃珊瑚的金冠的重量,只能慵懒地斜倚在顶端翘曲的栏杆上,绫罗衣裳的下摆翻卷在阶梯的中段,右手拿着大酒杯畅饮,注视着即将被处死的男子。那个牺牲者的四肢被铁链绑缚在铜柱上,等待着最后命运的降临,他在妃子面前低垂着头,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一切都画得巧夺天工。
一时间,姑娘对这幅奇怪的画看得出神,可是,渐渐地,她的眼睛发亮,嘴唇颤抖,奇怪的是她的脸慢慢变得像起妃子来,姑娘找到了隐藏在其中的真正“自我”。
“这幅画反映了你的心。”清吉说着,快活地笑了,还悄悄看着姑娘的脸。
“您为什么让我看如此恐怖的画作?”她抬起面色苍白的头问道。
“这幅画上的女人就是你,她的血液融汇在你的体内。”
他又打开另一幅画。
那幅画题为《肥料》。画面中央,年轻女子依靠在樱花树干上,凝视着自己脚下男性的累累尸骸。女子身旁是跳着舞蹈、高唱着凯歌的鸟群,女子的眼睛里洋溢着难以压抑的自豪和愉悦。这究竟是战斗结束后的景象,还是花园里的春色?不得不观赏这幅画的姑娘,探寻起自我,探寻起潜藏在心底深处的东西究竟为何物。
“这幅画画的是你的未来。倒毙在这儿的,都是将来要为你舍弃生命的人。”清吉指着画上与姑娘相貌一模一样的女人说道。
“求求您,快把这画收起来。”
姑娘背朝着画作趴在榻榻米上,像是要逃避诱惑。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再次颤抖起来。
“师傅,我坦白。如您观察的那样,我的确有着画上女子的性格。……您就饶了我吧,快把那画轴收起来。”
“别说那种胆怯的话。再好好看看这幅画,也就是在此刻,你会觉得害怕。”
说着,清吉的脸上漾起常有的不怀好意的笑容。
然而,姑娘轻易不肯抬起头来。她的脸藏在衬衣衣袖后面,一直趴在地上。
“师傅,请允许我回去吧。因为我害怕在您的身边。”她一再重复着。
“你等等。我要使你成为最优秀、最漂亮的女人。”
说着,清吉若无其事地走近姑娘身边。他的怀里暗藏着从荷兰医生那儿要来的麻醉剂药瓶。
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河面,也将八铺席大的客厅照得通红如火烧。从水面上反射过来的光线,投射在那天真无邪、安然入睡的姑娘脸上,也在纸隔门上绘出了金色的波纹。清吉手持刺青工具,关上了隔扇门,恍惚地呆坐了一阵。现在,他可以开始细细品味姑娘妙不可言的相貌了。面对这静止的美貌,即便让他在这间房里静坐十年百年,他也不会厌倦。如同古老的孟斐斯市民用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来装饰庄严的埃及一样,清吉也将自己的爱恋,化作彩绘植入她洁净的肌肤。
过了一会儿,他在姑娘的背上搁上用左手的小指和无名指夹着的画笔笔穗,用右手进行针刺。年轻刺青师的灵魂融入了墨汁,渗进了肌肤。掺混在烧酒中的每一滴琉球朱颜料都是他生命的露珠,从这里,他看到了自己灵魂的色彩。
不知不觉之中过了晌午,风和日丽的春日已近黄昏。清吉的手一刻不停,姑娘也没从睡梦中醒来。由于担心姑娘迟迟不归,家里派跟班前来迎接。清吉打发他走,对他说:“那姑娘早就回家去了。”
月亮挂在河对岸土州大宅邸[8]的空中,当如梦的月光泻入家家户户的客厅时,清吉的刺青尚未完成一半。于是他专心致志地挑亮蜡烛的灯芯。
对清吉而言,每一滴颜料的注入,都绝非易事,每次进针、抽针,他都会深深呼吸,仿佛是自己的心灵被刺。针迹渐渐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络新妇蜘蛛,直到夜里东方开始泛白之时,这个不可思议的魔性动物,伸出了它的八条腿,盘踞在姑娘的整个背脊上。
春宵在上行和下行船只的摇橹声中迎来黎明,白帆被晨风吹得鼓起,淡淡的朝霞映染帆顶,中洲、箱崎和灵岸岛家家户户的屋瓦闪亮之时,清吉放下了画笔,凝视着姑娘背上的蜘蛛形态。这刺青正是他全部的生命,完成这件事后,他的心灵是空虚的。
一时间,两个人影就此一动不动。接着,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在房间的四壁回响。
“为了让你成为真正的美女,我在刺青中注入了我的灵魂。从现在起,整个日本国里,再也没有胜过你的女人!你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胆怯了,所有的男人,都将成为你的肥料!……”
或许姑娘理解了这句话,她的嘴里发出了轻如游丝的呻吟。她渐渐地恢复了知觉,深深地吸气,又重重地吐气,蜘蛛脚像活了那样蠕动起来。
“相当疼吧?蜘蛛紧紧抱住了你的身体。”
听到这话,姑娘无意识地微微睁开了眼睛。她的双眸如同夜月一般越益光辉明亮起来,照亮了清吉的脸庞。
“师傅,请快让我看看背上的刺青吧。这刺青中绘入了您的生命,我一定变得很美了吧。”
姑娘的话像是梦呓,然而,语调中却充满着强大的力量。
“接下去,要到浴池去上颜色,会很痛苦,你要忍住哟。”清吉的嘴凑近姑娘耳边,慰藉似的轻声私语。
“只要能变得美丽,无论怎么痛苦我都能够忍受。”
姑娘硬忍着周身的疼痛,挤出一丝微笑来。
“哦,热水渗进肌肤,太痛苦了。……师傅,求求您别管我,去二楼等吧。我不愿让男人看到我如此悲惨的模样。”
姑娘顾不上擦拭刚出浴的身子,推开想安抚她的清吉的手,剧烈的疼痛使她倒在浴池地面的木板上,宛如被噩梦魇住一般呻吟。疯子般的头发凌乱地粘在她的脸颊上。她的身后有一只镜台,里面照出她洁白的两只脚底心。
姑娘与昨天判若两人的态度使清吉大为惊讶,依她所说,他独自上二楼等待。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姑娘洗净的头发垂在双肩,梳妆齐整后上到二楼,丝毫不见苦痛的影子。她容光焕发,倚靠在栏杆上,仰望着朦胧的天空。
“这幅画和刺青一起赠送给你,拿上它便可以回家了。”
说着,清吉把画卷放在姑娘跟前。
“师傅,我已经完全抛弃了以往的胆怯……你将首先成为我的肥料!”
姑娘的眼睛放射出利剑一般的光芒,她的耳边奏响了凯旋之歌。
“回家之前,请再让我看看你身上的刺青。”清吉说。
女人默默地点头,脱下衣服。朝阳照射在肌肤的刺青上,她的背上灿烂辉煌。
[1] 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五段中,在山崎街道登场的由女性扮演的定九郎。——译注(如无特别说明,本书中注释均为译注)
[2] 出自由女性扮演的歌舞伎《自雷也豪杰物语》。
[3] 鸣神即雷神。出自由女性扮演的歌舞伎《雷神不动北山樱》。
[4] 草双子是日本江户时代的通俗插图读物,江户末期到达顶峰。有赤本、黑本、青本、黄表纸和合订本。
[5] 指东京台东区的浅草马道,位于浅草寺往北到吉原妓馆区的途中。
[6] 丰国国贞(1786—1864)是日本江户后期浮世绘画师歌川丰国(1769—1825)的高徒。
[7] 岩井杜若(1776—1847)是歌舞伎名演员岩井半四郎的第五代,江户化政时期著名的饰演女角的男旦。
[8] 土州是古时土佐国的别称。这里指土佐藩主山内家在江户的大宅邸。
[book_title]麒麟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往者不可谏,来着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
根据左丘明、孟轲、司马迁等人的记述,公元前四九三年初春,鲁定公举行第十三年郊祭,孔子在几位弟子的跟随下,坐马车从他的故乡鲁国踏上传道之途。
泗水河畔,青青芳草吐嫩芽,防山、尼丘、五峰山顶积雪消融,北风如同匈奴,裹挟着沙漠的沙石呼啸而来,仍然吹送着严冬的余韵。精神抖擞的子路身穿随风翻飞的紫貂皮袄,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呈深思熟虑眼神的颜渊、具品格笃实风采的曾参穿着麻草屐紧随其后。老实厚道的驭手樊迟,手持驷马的马辔,不时偷窥马车上夫子衰老的容颜,为老师令人痛心的流浪生涯流下悲伤的泪水。
一行人来到鲁国国境,人人留恋地回首眺望故乡,只见来路隐没在龟山背后,看不见了。这时,孔子执琴吟唱:
予欲望鲁兮,
龟山蔽之。
手无斧柯,
奈龟山何!
声音古朴而沙哑。
接着,他们又连续向北走了三天,广阔无垠的原野上传来了安稳的、无忧无虑的歌声。一位老者穿着鹿皮裘衣,腰间系着绳带,一边沿着田埂捡拾落穗,一边歌唱。
“仲由,你觉得那歌唱得如何?”孔子回头问子路。
“那位老者的歌声不同于老师的歌声那般悲哀,宛如天空中飞翔的小鸟,自由自在,随心所欲。”
“是啊。他就是古时老子的门生,名叫林类,该有百岁了吧。可是,每年一到春天,他总是来到田埂那样唱歌、拾落穗,已有多年了。谁过去与他聊一聊?”
听老师吩咐,弟子中一个叫子贡的,走到田畔,迎着老者问道:“先生,您这样唱歌、捡落穗,难道就没有什么懊恼的事吗?”
然而,老者并不回首,依然专心致志地拾落穗,唱着歌一步步地继续前行。子贡还是追着他打招呼,老者终于停止唱歌,仔细打量着子贡,问道:“我有什么值得懊恼的事呢?”
“先生少年时不勤勉,长大后与世无争,老后无妻无儿,死期又渐渐迫近,为何还能这样愉悦地拾落穗、唱歌呢?”
于是乎,老者哈哈大笑起来:“我感到愉悦的事,世间人人皆有,可他们却要杞人忧天。正因为我少年时不勤勉,长大后与世无争,老后无妻无儿,死期又渐渐迫近,所以才这么愉悦啊。”
“人人都指望着长寿,悲悯于死亡。先生为何把死亡当作快乐之事呢?”子贡再问。
“生与死实乃一来一往之事。此处之死,即彼处之生也。我知晓为求生而龌龊会令人困惑,觉得今日之死无异于往日之生。”
老者说完,又唱起歌来。子贡不解老者所言语意,回来告诉老师。孔子道:“老者说得头头是道,却只得其道而未尽也。”
接着,他们又长途跋涉了几日,渡过了箕水河。夫子所戴的缁布冠罩积满了灰尘,狐裘亦因风雨而褪了颜色。
进入卫国都城后,街头巷尾的民众指着一行人的马车说:“鲁国来了一位叫作孔丘的圣人,他将向我们暴虐的君主和妃子传授实施有效教育和贤明治国的方法。”
卫国民众的面容因饥饿、疲惫而羸弱、衰老,家家户户的墙壁上充满了哀叹和幽怨之色。这个国度娇媚的鲜花,为取悦宫中妃子的眼睛而被移栽;肥壮的猪豕,为培育妃子们的舌尖而被食用。春天明媚的阳光徒然无益地照射在灰蒙蒙凋敝的街道上。都会中央的山岗上,宫殿绣出五色彩虹,如同喝足鲜血的猛兽在俯瞰着尸骸一般的街道。宫殿里鸣响的钟声,恰似野兽的咆哮,震响这个国家的四面八方。
“仲由,你觉得这钟声听来如何?”孔子又问子路。
“这钟声不同于老师诉诸上天的无常旋律,亦有别于林类听任上天之志的自由之歌,却酷似赞美违背天道而行的欢乐,在讴歌令人恐惧的精神。”
“正是。那口钟是古时卫襄公榨取国中所有人力和财物铸造,名曰林钟。此钟鸣响之时,钟声回荡于御苑林中,惊天动地。它将暴政折磨下人民的诅咒和泪水闭锁,才发出那般令人可怕的声音。”孔子这样教导。
卫国君灵公把云母隔扇屏风和玛瑙床榻搬至可以眺望到疆土的灵台附近,与身穿青云美衣、系着白霓裳裙的夫人南子,一边交杯互饮香味浓郁的黑黍香草酒,一边眺望着春季沉睡于烟霭深处的山野。
“天地之间,明媚的光泽似清泉流淌,为何我国的民众家中看不见美丽的花色,听不见鸟儿愉悦的鸣啭呢?”灵公不解地双眉紧蹙。
“这是因为我国人民为了颂扬吾公的仁德,赞美夫人之美貌,凡娇艳花朵,皆献进皇宫,移植至宫殿植物园内,而小鸟由于倾慕花香,也都飞到园内。”候在灵公一侧的宦官雍渠答道。
这时,孔子乘坐的马车从灵台下经过,车上玉銮珊珊而鸣,打破了冷清街道上的寂静。
“那车上坐着的是谁?他额头像尧,眼睛似舜,颈项像皋陶,肩胛似子产,自腰以下不及禹之三寸。”伺候在灵公身旁的将军王孙贾睁大眼睛惊叹。
“可是,那人的表情何其悲伤。将军,卿学识渊博,请告诉妾,他来自何方?”南子夫人回望将军,指向奔驰而去的马车背影。
“我年轻之时遍历诸国,除了一位名叫老聃的周国官吏以外,再没见过像他那样相貌堂堂的人。想必他就是在故国国政上不得志而踏上传道之途的鲁国圣人孔子了。听说此人诞生之时,鲁国出现麒麟,长空和乐悠扬,神女自天而降。那人唇如牛,掌如虎,背如龟,身高九尺六寸,体魄似文王。他一定就是此人了。”王孙贾说明。
“那个名为孔子的圣人,教导人们何种策略呢?”灵公喝干杯中酒,询问将军。
“所谓圣人,即手中握有世上所有智慧与见识之钥匙。据说他专门向各国君主传授齐家、富国、平天下之政道。”将军再次说明。
“寡人寻求世间之美色而得南子,搜罗四方之财宝而修建了这个宫殿。而后便想称霸天下,获取能与夫人和宫殿相媲美的权力。你去想个办法,把圣人请入宫内,寡人想请他传授平天下之策略。”
灵公隔着桌子看看对面坐着的夫人的嘴唇。平日里灵公表述的心里话并非用自己的语言,而是出自南子夫人之嘴。
“妾欲见识一下世上不可思议之人,倘若那一脸悲怆表情的真是圣人,定会让妾见识到各种不可思议之物。”
说着,夫人抬起梦幻般的眼睛,眺望着远去的马车踪迹。
孔子一行人来到北宫跟前,一位长相聪明的官人,率领众多的随从,鞭打屈产[1]的驷马,空出马车右边的座位,恭恭敬敬地迎上前来。
“我叫仲叔圉,受灵公之命,前来迎接先生。此次先生传道于途之消息,已为诸国所闻。在这漫长的旅途中,先生的翡翠罩子被风吹绽了线头,磨损的车轴发出了难听的声响,我们的心愿是为先生换上这辆新马车,烦请枉驾宫殿,将先王的安民治国之道传授于我等君主。为解除先生之劳顿,西圃之南的水晶温泉里泉水沸腾;为滋润先生的咽喉,御苑的庭院里,芬芳四溢的柚、橙、橘饱含甘甜的果汁;为慰藉先生的口舌,苑囿内有肥美的猪、熊、豹、牛、羊酣卧褥垫。我们切盼先生在本国住上两个月、三个月、一年或十年,为迂腐的我们驱除心灵的迷雾,开启失明的眸瞳。”仲叔圉下车殷勤地打招呼。
“比起具有巍峨宫殿的君主的财富,我更仰慕崇尚三王之道的主公的诚心。万乘之位满足不了桀纣的奢侈,百里国土于尧舜施政亦不狭隘。若灵公真心驱除天下之祸害,立志为庶民谋幸福,那即使吾骨埋入此国国土,亦不后悔。”孔子如此作答。
接着,一行人被引入宫殿深处,一派黑色的靴子,在一尘不染的精磨石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掺掺女手,可缝衣裳。
众多女官齐声合唱,从梭子声响亮的织锦房门口经过。花开似锦的桃树林中,传来了苑囿的牛发出的慵懒的低声沉吟。
灵公听从仲叔圉的建议,让富人和其他女官回避,洗净被欢乐酒水浸淫的嘴唇,衣冠齐整地将孔子请进一室,向他请教富国强兵、称王天下的攻略。
然而,圣人对于侵害他国、损伤性命的战争,并未回答一句,也不曾教授榨取民脂民膏、掠夺民财攫取财富之事。而是严肃地提及:比起军事与产业,最为重要的是宝贵的道德,使灵公懂得,以武力征服他国的霸道与以仁义治理天下的王道的区别。
“公若真心仰慕王者之德,当首先克服私欲。”这就是圣人给出的告诫。
从那一天起,左右灵公心灵的不再是夫人的话语,而是圣人的教导。他晨起上朝向孔子讨教正确的治国之道,傍晚至灵台观测天文四时的运行,勤向孔子学习,连夜晚也不去夫人闺房。纺织房里的织锦梭子声,变成了习得六艺的官人们的弓弦音,马蹄声和觱篥乐。一天清晨,灵公独自一人上了灵台,眺望都城,见山野里美丽的小鸟啼鸣,民家艳丽的花朵绽放,百姓下田勤于耕作,赞颂灵公之德。灵公眼中感激之热泪潸然而下。
“您为何哭成这等模样?”
灵公忽然听到一个声音问道,一股勾魂甜美的馨香在戏弄他的鼻子。那香味是南子夫人嘴里含着的鸡舌香、平时衣物上喷洒的西域香料,还有蔷薇水的芬芳。已经长久忘却了的美妇人身上发出的香味魔力,像是锐利的尖爪,残忍地直戳灵公如玉般的心灵。
“你不要用那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我的眼睛,你别用你那柔软的臂膀缠绕我的身体。我向圣人请教了克服罪恶的方法,却尚不了解抵御美色的技艺。”灵公甩开夫人的手,背过脸去。
“啊,那个叫孔丘的男人不知不觉之中把您从妾的手中夺走了,倘若妾过去不曾爱过您,那就并不奇怪,然而,您可不能说不爱妾呀。”
南子的嘴唇上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夫人嫁到卫国之前,有个情夫叫宋朝,是宋国的公子。她与其说对丈夫的爱情减弱感到愤怒,毋宁说是因为失去了支配丈夫心灵的力量而感到愤怒。
“我并没有说不爱你,从今天开始,我将像丈夫爱妻子那样爱你。迄今为止,我是像奴隶侍奉主子、人类崇拜神仙一样爱着你。我一直以奉献出我的国家、我的财富、我的国民、我的性命为代价去博取你的欢心。然而圣人的话使我懂得:比起这一些,我还有更为尊贵的事业。以前,你的肉体的美丽,是我至高无上的力量,可是,圣人心灵的鸣响,带给我超越你肉体的更加强大的力量!”
灵公勇敢地说出自己的决心,不知不觉之中,他高扬起头,耸起肩,直面夫人愠怒的脸庞。
“您绝非一个忤逆妾之言语的强者,您只是一个极为可悲的人。世上再也没有像您这样没有自身力量的人了!妾可以立刻将您从孔子的手上夺回来。您的口舌,刚才只是在重复习惯的豪言壮语,您的眼睛,不是已经恍恍惚惚地注视着妾的容颜了吗?妾具有抢得所有男人灵魂的手段,不久,连那位叫作孔丘的圣人也将被妾所俘获。”
夫人带着高傲的微笑,眄视了灵公一眼,衣裙窸窣作响地离开灵台而去。
从那一天开始,灵公平静的心中,有了两股力量的争斗。
“来到卫国的四方君子,必千方百计地拜谒妾。听说圣人亦是重礼之人,为何不现身影呢?”宦官雍渠如此转达夫人旨意时,谦虚的圣人也无法拒绝了。
孔子与一行弟子在南子的宫殿里等候,面北叩首。朝南的锦绣帷幔里,只能隐约看见夫人的绣花鞋。夫人低头向一行人致答礼时,传来颈饰的步摇和手环的璎珞珠[2]发出的碰撞声。
“来到卫国见妾的宾客,无不惊叹‘夫人的额头似妲己,夫人的明眸像褒姒’。先生若是真圣人,请告知妾,自古三皇五帝以来,世上可有比妾更加美丽的女子?”
说着,夫人撤下帷幔,面露明朗的笑容,将众客招至跟前。南子夫人头戴凤凰冠,鬓插黄金钗、玳瑁笄,身着麟衣霓裳,她的笑容如日生辉。
“我只是了解德行高尚者的情况,却不知美貌女子之事。”孔子回答。于是南子又问:“妾搜集人间的奇异珍宝。妾的仓库里藏有大屈之金、垂棘之玉;妾的庭院里有着偻句之龟、昆仑之鹤。不过,妾至今尚未见过圣人诞生时出现的名为麒麟的动物,也未见过传说中圣人胸前的七窍。倘若先生真是圣人,那就请让妾开开眼吧。”
孔子听后变了面色,严肃地回答:“我不知道什么奇珍异宝,我所学的只是匹夫匹妇人所共知的、又不可不知的事情。”
夫人听了,用更加柔和的语气说:“凡见过妾之容颜、听过妾之声音的男人,均会愁眉顿展,拨云见日,而先生何故总是一脸的悲辛之色呢?在妾眼中,悲切的脸色看上去是丑陋的。妾认识宋国一名为宋朝的年轻人,他虽然没有先生那般高贵的额头,却有着春天碧空一般明亮的眼睛。妾的近侍之中,有位名为雍渠的宦官,他虽然不具备先生一般威严的声音,可舌头却如春季里鸟儿一般轻快婉转。倘若先生真是圣人,那就应该拥有与丰富胸怀相匹配的俊朗的面容。妾今天要为先生拂去愁云,驱除烦恼。”
南子夫人环顾左右侍从,取来一只盒子。
“妾藏有不少香,烦恼者吸此香入胸,就会一味憧憬美丽的梦幻之国。”说着,七位头戴金冠、腰系莲花腰带的女官,手捧七只香炉,围绕在圣人周边。
夫人打开香盒,将各种各样的香料一一投入香炉。七缕浓烟静静地升上金绣的帷幔,或黄、或紫、或白的檀香烟雾中,埋藏着南海底部经历数百年的奇特梦境。十二种郁金香由春霞孕育的芳草精华凝结而成。用栖息于大泽口沼泽中的龙的涎水精炼而成的龙涎香、用交州蜜香树根制作的沉香气味,具有将人心诱至远方的甜蜜幻想国度的力量。然而,圣人脸上的阴云越积越厚。
夫人和颜悦色,笑道:“噢,先生的脸庞渐渐发出美丽的光辉。妾拥有各式美酒和酒杯。正如香烟能吸取苦涩灵魂中的甘露一样,美酒的玉露会给先生威严的身躯带去自在的安逸。”夫人说完这些,七位头戴银冠,系着蒲桃花纹腰带的女官,将各种美酒和杯子恭恭敬敬地摆在桌上。
夫人为各种珍奇的酒杯里斟酒,劝一行人品尝。酒的美味有着奇妙的作用,它能使人藐视正确道义的价值,给予人珍爱美色价值的心灵。碧光四射、通体透明的碧瑶杯中斟有的美酒,宛如人间从未品味过的、传递天堂欢乐的甘露。注入薄如纸张的青玉色自暖杯中的凉酒,只消稍许时刻,便热气腾腾,烧热悲情人的肝肠。用南海虾头做成的虾鱼头酒杯上,仿佛愠怒地伸出几根数尺长的通红的虾须,点缀着海浪飞沫般的金银。然而,圣人的眉头更加紧蹙了。
夫人却更加笑容满面。“先生的容颜变得更加美妙辉煌了。妾这儿还有各种禽兽之肉。经香薰洗涤过的灵魂烦恼、借酒力松弛了紧张身躯的人,还需要用丰盛的佳肴滋养口舌。”说完,七位头戴珠冠、系着菜莄腰带的女官,将盛有各种鸟兽肉的盘子,端上了桌子。
夫人一一劝一行人用盘中的菜肴。其中既有玄豹之胎、丹穴之雏,又有昆山龙肉脯和封兽之蹯蹄。把一片美味兽肉夹进嘴巴的那一刻,人的心中便无暇思考善与恶了。然而,圣人脸上的阴云依旧没有消散。
夫人第三次喜笑颜开。“啊,先生的姿态越来越优雅,先生的容貌越来越俊美。闻到幽妙的馨香、品味辛辣的酒味、啖入浓汁的肉畜的人,不再做凡人之梦,生活于兼顾、激烈、美好而又荒唐的世界,可以摆脱此生的忧郁和苦闷。现在,妾就要把这样的世界展现在先生面前。”
说完,她回头看着近旁的宦官,伸手指向殿内正面一帘帷幔的背面。有着深深褶皱、厚厚垂挂的锦帐,砰的一声,由中央向左右两侧拉开了。
锦帐的对面是面向庭院的台阶。阶下,青青芳草萌生的地上,有许许多多的物体,在温煦的阳光照射下,或仰面,或蹲地,或跳跃,像是在争斗,连滚带爬,重叠蠢动,形象各异。而且,可以听见时而低沉、时而细微的悲哀凄厉的号叫和嘀咕。有的人宛如盛开的牡丹浑身朱红,有的人恰似受伤的鸽子颤抖不已。他们当中的一半人触犯了这个国家严厉的法律,另一半则是被当作夫人的眼中钉而成了被滥施酷刑的罪犯。他们中没有一人衣着完好,全都体无完肤。其中既有议论夫人恶德而被炮烙毁容、颈嵌长枷、穿透耳洞的男人,也有因吸引灵公而遭夫人嫉妒,被劓鼻、刖双足、铁索拴缚的美女。恍惚中凝视着这般光景的南子夫人,其面容如诗人一般美丽,似哲人一般严肃。
“妾时常与灵公一起驱车,从本都会街道走过。若有被灵公多情的眼神流眄的街上女子经过,妾便命令将其抓来,使其接受那样的命运。妾今天也想陪灵公和先生到城中走走。如果先生看到那些罪犯的境遇,就不会忤逆妾的心愿了。”夫人的话语之中,潜藏着压抑逼人的威严。眼神温柔,言辞凶残,这便是夫人的常态。
公元前四九三年春季的某一天,在黄河与淇水之间的商墟之地,两辆驷马车行进在卫国都城的大街上。第一辆车上由宫女们手持羽扇分立左右,众多文官女官的簇拥之下,坐着卫灵公、宦官雍渠,还有以妲己、褒姒之心为己心的南子夫人。被数位弟子前呼后拥地坐在第二辆马车上的是以尧舜之心为己心的乡间田舍的圣人孔子。
“啊,那位圣人的德,看来也无法抵御夫人的暴虐。从今天起,那位夫人的话语又将成为这个卫国的法律了吧。”
“那位圣人的表情是多么悲伤,那位夫人的神态又是多么傲慢!不过,我们从来没见过夫人像今天这样美丽。”
站在街巷里的百姓们仰视着驶去的马车队,议论纷纷。
那天傍晚,夫人把自己装扮得更加美丽,独自躺在闺房的锦绣被褥中一直等到深夜。终于,室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有人笃笃地敲响了房门。
“啊,您终于还是回来了。您从此再也不会从妾的怀抱中逃离了。”夫人展开双臂,从灵公长袖的里侧抱住他。那充满了酒气柔软的臂膀,犹如打上结无法解开的绳索,紧紧抱住了灵公的身体。
“我恨你,你是个可怕的女人。你是灭亡我的恶魔!但是,我怎么也离不开你。”
灵公的声音颤抖,夫人的眼中闪耀着邪恶的、自豪的光辉。
翌日早晨,孔子一行人踏上了再去曹国传道的征程。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这是圣人离开卫国时留下的最后的话语。这句话载入了他珍贵的著作《论语》,一直流传至今。
[1] 春秋晋地名,产良马。——编者注
[2] 步摇其实是一种发饰,璎珞则为颈饰,此处疑为原文有误。——编者注
[book_title]少年
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总算长到了十岁,那时正好是我从蛎壳町二丁目的家去水天宫里的有马学校上学的时候——时值太阳使万物生长的时节,人形町的天空霞光迷蒙,街上商铺的蓝色的布门帘沐浴在暖暖的阳光里,连我这样懵懵懂懂的幼小心灵也感受到了温暖的春意。
一个暖融融的晴日,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课结束了。我满手被墨汁污染,夹着个算盘,正要走出校门,有一个同学从后面追上来叫道:“萩原荣君!”他叫塙信一,现在已经上小学四年级的他,从上学开始一直寸步不离地陪着个女佣人,大家都说他没有出息,背地里损他“胆小鬼”“哭鼻子虫”,没人跟他玩。
“什么事啊?”
他难得叫我,我有点儿不可思议,紧盯着陪护他的女佣人的脸。
“今天到我家一起来玩吧。我家的庭院里有稻荷祭[1]仪式。”
他那用丝绦扎起来似的小嘴里吐出优雅而怯生生的声音,一副恳求般的眼神。这个老是孤零零的乖僻孩子,出人意料地发出邀请,使我有点惊讶,一时呆呆地伫立着,注视着他的表情。平日里我也冲他嚷嚷什么“胆小鬼”之类胡乱欺负人的话语,今天看着近在咫尺的他,觉得他不愧为大家出身的公子,漂亮、高雅。丝织的窄袖和服上系着博多的上等腰带,外套一件黄底格纹绸的外褂,平纹细棉白布的袜子,这一身打扮与他白皙的瓜子脸相当般配,我简直看呆了,为他的气质所折服。
“我说,萩原家的公子,来和我家公子一起玩玩吧。其实今天我们家大伙儿一起办稻荷祭仪式,他母亲吩咐,尽量带一位可爱敦厚的同学来家一起过节,所以公子邀请了您。您能够光临吗?还是不愿意?”
陪护的女佣也说话了,我心中洋洋得意,还故意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那我先回家打个招呼,再到贵府去玩。”
“哎呀,说得是嘛。那么,在下陪您一起到贵府,我来向您母亲大人说明,然后,我们再一起回去吧。”
“嗯,不用了。我认识您的家,回头我可以一个人去的。”
“是嘛,那我们一定恭候您的到来。回去时我会送您回府的,跟家里说,不必担心的。”
“啊,那就回头见。”
说着,我向信一友好地打了招呼,他那高雅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容,只是文雅大方地点了点头。
一想到从今天起我就要与这位贵公子交好,心里不由喜不自禁。我不想让平时的玩伴、理发店家的幸吉和船老大的儿子铁公发现,匆匆赶回家里,脱下了藏青色校服,换上了与信一相同的黄底格纹绸外褂,穿上竹皮草屐,在隔扇门前冲着母亲说了句“妈,我出去玩玩就回来”,然后直奔塙家而去。
从有马学校前笔直穿过中之桥,再沿着浜町的冈田围墙来到靠近中洲的河岸路,这一带显得十分落寞幽静。现在已经消失的新大桥脚下,右侧有名代[2]的圆子店和脆饼店。马路对面的角落处,长长的围墙环绕、设有气派铁格子大门的那户人家就是塙信一家。从门前走过,可以从庭院里茂盛的花木间隙处看到日本山墙封顶檐板的老式宅邸的银灰色亮瓦,那后面西式住房的绯红色瓦片的屋顶也隐约显现,一派富庶雅士之家的幽雅外观。
果然,今天因为院内有稻荷祭仪式,热闹的祭祀乐曲演奏时的大鼓声传到墙外。小巷子里的侧木门敞开着,这一带居住的穷人孩子们从那儿不停地涌入院内。我原本想到正门,让门卫通报信一,但不知何故总有点儿害怕,还是和其他孩子一起从侧门进了庭院。
这是多么宽大的宅院啊!我伫立在葫芦形池塘边的草地上,眺望着这无比宽敞的庭院。就像周延所画的《千代田之大奥》的三张连环画那样,十分理想地布置着人工溪流、假山、观雪灯笼、瓷制仙鹤、低堰,从一块很大的伽蓝石通向远处的大殿似的住宅,其间摆放着一块块小踏脚石,形成一条长长的蜿蜒小路。我想到那可能就是信一的住房,觉得今天恐怕见不到他了。
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许多孩子在毛毯似的青草地上玩耍。放眼看去,从庭院一角装饰得相当漂亮的稻荷祠堂一直到后门口,每隔两米就摆放着写有俏皮话的方形纸罩座灯,接待用的甜酒、杂烩豆腐、小豆汤的流动摊床处处可见。助兴的神乐和儿童相扑比赛的周边黑压压地挤满了观众。然而,乘兴而来的我却有点失望泄气,独自在那儿转悠。
“小哥,来喝杯甜酒吧,不要钱的。”
走过甜酒摊前,肩上斜挂红色环形布带的女佣笑着招呼我,我板着面孔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又来到杂烩豆腐摊前,一位脑袋秃顶的老爷子招呼我:
“小哥呀,来点杂烩豆腐吧,没有钱也请你吃。”
我相当无情地回答:“不要,不要。”就在我绝望地想从后门离开回家时,一个身穿蓝色号衣、满嘴酒气的人冒了出来对我说:
“小哥,你还没领点心吧。要的话还是拿一点吧,来,拿着这个到那边房间的婶子那儿就可以拿到。还是早一点拿到手的好。”
说着,便给了我一张染得通红的点心劵。我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悲哀的情绪,不过,又一想,或许去领点心处还能见到信一,所以照那人说的拿着点心劵又折回了庭院中。
幸好没多久就被刚才和信一同行的女佣发现:“少爷,您来得好哇。打先前起我们就在等候您。来,请您到那边去,可别在这些野孩子群里玩。”
她热情地拉起我的手,我不禁激动得热泪盈眶,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们沿着外廊向前走。外廊的地面很高,等同于小孩子的身高,绕过突向庭院的大客厅后侧,来到一个三十多平方米的中庭院,女佣带我来到一个用胡枝子低矮树篱围起来的小客厅前。
“少爷,您的朋友来了。”
女佣站在梧桐树下招呼一声,从隔扇门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请进!”随着高声的叫喊,信一从廊边跑出来。这个胆小怕事的孩子,什么时候嗓门变得如此铿锵有力了?我感到不可思议,只见他一身的盛装,让人刮目相看。双重黑色色织条纹绸缎、带有家徽的和服上披着和服外褂,穿着裙裤,在洒满阳光的廊檐下,黑色的绸缎宛如银色的细沙那样熠熠生辉。
信一牵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八铺席大小的漂亮客厅,屋里充溢着点心盒里常有的那种香味,两只松软的坐垫以待客的姿态被摆放着,茶水、点心、装有配好小菜的糯米小豆饭的红黑色餐具被端了上来。
“少爷,这是您母亲大人吩咐您和朋友用的。……今天您穿上了漂亮的衣服,请好好玩耍,别太淘气。”
女佣又劝说拘谨的我吃糯米小豆饭和金团,然后退了出去。
这是一个十分宁静、光照极好的房间。纸槅门上映出了外廊上红得鲜艳的梅花倩影,远处的庭院里传来了咚咚咚的神乐大鼓声,与孩子们的喧闹声混为一体,我感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遥远的、不可思议的国度。
“阿信啊,你老是待在这个屋子里吗?”
“不是。这里原本是姐姐的房间,那里有许多她的有趣的玩具,我拿给你看吧。”
说着,信一从地柜里拿出许多人偶来,有猩猩造型的奈良人偶、贴花工艺的老翁和老妪、西京的微型人偶、伏见泥人人偶、伊豆藏人偶等,整齐地排列在两人的四周,我们把各种各样的男女人偶头型插在两铺席大的榻榻米接缝处,两人俯卧在棉被上,仔细瞅着那些留胡须的、瞪眼睛的制作精巧的人偶的表情,想象着居住在这等小人国里的人们的世界。
“我这里还有许多时事小册子呢!”
信一又从地柜里拽出许多各式各样的画册来给我看,上面画满了类似半四郎和菊之丞[3]肖像的人。这些不知道存放了多少年的木版印刷的彩绘书,至今光泽不退,打开艳丽的美浓纸封面,略有霉味的纸面上,旧幕府时代的俊男靓女们的形象栩栩如生,端正的五官、纤细的手指脚趾,描绘得酷似活人。一开始看到的是一群小姐和侍女从类似这间屋子的客厅后面跑出来追赶萤火虫的情景,可是紧接着看到的却是头戴斗笠的武士在孤零零的桥旁砍下下人的首级,从尸体的怀里抢出信匣,就着月光阅读信件;身穿黑衣的蒙面人潜入宫中居室,从盖被上用刀捅向熟睡的年轻宫女的咽喉;还有一位身穿浓艳睡衣的女子,在方形坐灯笼昏暗光影的映照下,口含滴血的剃刀,紧盯着扑倒在脚边、伸直双手乱抓的男子尸体,冷冷地说道:“瞧这熊样!”信一和我兴趣盎然地瞅着这些奇怪的杀人场景,眼球爆出的死人面孔,被腰斩后下半身依旧站立的画面。正当我们出神凝视着那些墨黑血液形成的云彩般瘢痕的不可思议的画册时,只见一个身穿友禅绸缎和服的十三四岁的少女打开隔扇门冲进屋来嚷道:
“哟,信一又在乱翻人家的东西了!”
姐姐站在我和她弟弟跟前紧盯着我们,一脸的盛怒,眉宇间透出孩子般的严肃和威严。出乎我的意料,信一并不害怕,脸不变色地继续翻动手上的画册,完全不理会姐姐,连朝她的方向看都不看一眼。
“你胡说些什么呀?没有乱翻,只是给朋友看看嘛。”
“你还没有乱翻吗?哎,我说过不行的!”
姐姐冲过来抢夺弟弟手上在看的画册,信一不肯放手,双方拽住封面和内里,眼看就要从装订处将画册撕裂,姐弟俩怒目相视地僵持着。
“姐姐小气鬼,谁要借你的?”
信一猛地甩开画册,顺手拿起奈良人偶朝她脸上扔过去,没有打中,砸到了壁龛边的墙上。
“瞧,你这还不是乱翻哪!——还要打我,好哇,要扔你就狠狠地扔!上次你打的伤痕还没有消退呢。你给我好好记着,我会告诉父亲的!”
姐姐愤恨地噙着泪水,卷起绉绸的下摆,露出雪白右脚小腿上的瘢痕。从膝盖到腿肚子的地方,青筋直暴的柔嫩肌肤上,紫色的瘀青隐约可见。
“想告诉爸爸就随你的便吧!小气鬼,小气鬼!”
信一的脚把人偶胡乱踢翻。
“我们到院子里去玩吧!”
他拉起我跑出了房间。
“你姐姐在哭泣吧。”
来到外面,我觉得他姐姐可怜,问道。
“她哭就哭吧。我俩每天吵架,她都哭。说是姐姐,其实不过是妾生的女儿罢了。”
信一的口气盛气凌人。我们朝西式馆和日式馆之间的大榉树和朴树树荫处走去,那儿老树繁茂,树枝遮天蔽日,潮湿的地面上长满了青苔,一股阴凉的湿气从衣领处沁入肌肤。或许那是个古井的遗迹吧,一个不知是池塘还是沼泽的浑浊的水潭上,漂浮着碧绿的水草。我俩在水潭边坐下,茫然地伸直自己的双腿,呼吸着潮湿的泥土气,忽然听到不知打哪儿传来的微弱又美妙的音乐声。
“那是什么音乐?”
我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一边问道。
“那是姐姐在弹钢琴。”
“什么是钢琴呀?”
“外观像风琴,姐姐对我这样说的。有个外国女人每天到西式馆去教姐姐弹琴。”
说着,信一指向西式馆的二楼,从挂着肉色布窗帘的窗口不停地漏出不可思议的琴声……时而像森林深处妖怪笑声的回音,时而像童话故事里小矮人们的集体狂舞,令人浮想联翩。仿佛那是彩色的丝线在我幼小的头脑中织起的美妙的梦幻,这奇妙的声响让我怀疑是从这古沼的水底冒出来的。
琴声停止了,可我却意犹未尽,沉思冥想得出神。眼睛注视着窗口,期盼那外国女人和弹琴姑娘从窗口露出脸来。
“阿信啊,你不去那儿玩玩吗?”
“嗯,妈妈怎么也不让我去,说是不准到那儿去淘气。有一次我想偷偷去那里瞧瞧,她把我锁在屋里,说什么也不给开门。”
信一像我一样,也抬头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二楼的窗户。
“少爷,咱们三人一起玩点什么吧?”
一个人忽然从后面跑过来对我们说道。他也在同一个有马学校读书,高出我们一两级,叫不上名字来,只记得他淘气鬼王的那张脸,因为他老是欺负低年级的孩子。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我有点惊讶,默默地看着他俩。信一对他“仙吉仙吉”地直呼其名,而他却“少爷”长“少爷”短地讨好取悦信一。后来打听过才知道他是塙家马夫的儿子,那时我看信一的眼神,简直就像欣赏意大利马戏团的驯兽美女一样。
“那我们来玩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吧,我和阿荣当警察,你做小偷。”
“我可以做,不过少爷可不能像上次那样胡乱虐待,用绳子捆绑,把鼻屎弄在我身上。”
听到他俩的对话,我越发惊讶了。像可爱的女孩一般的信一,居然有将虎背熊腰的仙吉捆绑起来虐待的本事,怎么想象都觉得不可能。
不一会儿,信一和我当起了警察,在水潭周边的树林里穿来穿去抓小偷仙吉,虽然我们是两个人,但毕竟对方比我们年长,怎么也逮不住他。好不容易我们把他逼进了西式馆后面墙角的一间储物小屋里。
我们俩不声不响地示意,然后蹑手蹑脚、屏住呼吸,悄悄地潜进小屋。可是,看不到仙吉躲在何处,屋子里弥漫着米糠大酱和酱油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待在这昏暗的小屋中,潮虫在满是蜘蛛网的屋顶酱油桶周边爬来爬去,这莫名的趣味勾起了我俩的兴致,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窃笑声,挂在屋梁上的竹笼吱吱作响,仙吉冷不防“哇”地大叫一声,露出脸来。
“嘿,快下来。不下来就要你好看!”
信一在下面怒吼,和我一起试图用扫帚去戳他的脸。
“来吧,谁敢靠近,我就尿在他身上。”
仙吉正要从竹笼里往下撒尿,信一绕到竹笼子下方,顺手捡起用一根竹竿从竹笼的空眼处猛捅他的臀部和脚心。
“怎么样,还不下来吗?”
“好痛,好痛呀。唉,我这就下来,饶了我吧。”
仙吉惨叫着求饶,忍痛从竹笼里爬下来。信一抓住他的胸口:“老实交代,在哪儿偷了些什么?”
信一就这么胡乱地审讯起来。于是,仙吉也自以为是地胡乱招认:在白木屋商场偷了五匹绸缎,在人偏店[4]偷了干制鲣鱼,又在日本银行骗了现钞……
“哼,是嘛,真是胆大包天!还干过什么坏事?杀过人吗?”
“有过,我在熊谷河堤上杀了个瞎子按摩师,抢了他五十两,然后用这钱去了吉原妓馆玩乐。”
他的回答全部来自低级小戏剧和西洋镜中的故事,应对得机敏巧妙。
“另外还杀过什么人啊?好哇,好哇。你不招供,我就只好严刑拷打了。”
“就是这些,全都招了,大人就饶了我吧!”
仙吉双手合十地恳求信一,信一不予理睬,动作敏捷地解下仙吉身上脏兮兮的浅黄色棉制的兵儿腰带,将他反手绑上,多余的腰带顺带连脚踝也一起巧妙地捆上。然后扯住仙吉的头发,捏拽他的脸颊,让他翻眼皮,露白眼,揪耳朵,扯嘴唇,信一以戏剧里的少年演员或雏妓般纤细柔嫩的手指狡猾地摆弄着仙吉,而长得又黑又丑、肥壮粗糙的仙吉脸上的肌肉,活像橡皮泥那样被信一有趣地捏来扯去,这还不能满足。
“等等,你是个罪犯,额头上得写上字!”
说着,他从旁边装木炭的草包里取出一块佐仓炭来,啐上唾沫,开始在仙吉的额头上刻画起来。仙吉被折腾得痛苦不堪,脸部变了形,呈现一副歪斜扭曲的怪状,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到末了连哭泣的力气也没了,听任对方任意摆布。看到平日里那么强悍威猛的淘气王,竟然在信一手里完全丧失了气势,变成一个丑态百出的妖怪,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可思议的快感袭上心头,然而,我害怕明天到学校遭到报复,所以不想与信一一起作弄他。
过了一阵,仙吉身上的绑带被解开了。仙吉用仇恨的眼神斜视着信一,无力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我们抓住他的胳膊想把他拽起来,他又软不拉塌地倒了下去。我俩不无担心地瞅着他,默默地伫立着。
“喂,你怎么啦?”
信一刻薄地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翻了个个儿,看到仙吉用衣袖擦着那张脏兮兮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在假装哭泣呢,那模样十分可笑。
“啊哈哈哈哈!”我们三个人相视大笑起来。
“我们再玩点儿别的游戏吧。”
“少爷,您可别再胡来。您瞧瞧,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记。”
一看,仙吉的手腕上确有被绑缚的通红印记。
“我来做豺狼,你们俩做过路的旅行者,最后两个人都被豺狼吃掉。”
信一又想出这样的主意,我觉得有点害怕,仙吉却只能答应下来:“那好吧。”
我和仙吉扮作旅行者,把这间储物房当作佛堂,在此露营。到了半夜,信一扮的狼来袭,在户外不停地嚎叫。“豺狼”最终咬破了屋门冲进了佛堂,在里面爬来爬去,还发出似狗像牛那样低沉的叫声,追赶我们两个团团转到处逃跑的旅行者。信一演得太投入了,真不知道被他逮住后会发生什么。我实在有点儿恐惧,一面露出不安的笑容,一面拼命朝草包和草帘后躲藏。
“喂,仙吉!你的脚已经被咬了,无法走路的。”
“狼”这样说着,将一个旅行者逼到佛堂的墙角,扑到他身上乱咬起来。仙吉像演员那样做出痛苦的表情,瞪出眼睛,歪着嘴巴,扭动身体,演得相当逼真。最后被咬住咽喉时,发出绝望的惨叫声,手脚抽搐,两手在空中乱抓,一下子倒在地上。
接下来就轮到我了。一想到这儿,我就惊慌失措起来,慌忙跳上一个木桶。“狼”咬住了我的衣襟,拼命把我往下拽。我脸色变得煞白,紧紧抓住木桶,那凶神恶煞的“狼”的气焰吓到了我,心想着“这回我可就完了”,绝望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被拉了下来,仰面倒地,信一一阵风似的扑过来咬住了我的脖子。
“好,你们俩都被咬死了。不管我干什么,你们都不准动!我要连你们的骨头都一起吃掉。”
信一说着,我俩只能呈“大”字形无力地躺在地下,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周身发痒,衣服下摆处有凉风吹入,觉得伸出去的一只右手的中指尖微微触碰到了身旁仙吉的头发。
“这家伙长得肥,味道好,就先吃他吧。”
信一高兴地爬上了仙吉的身体。
“您可别胡来啊。”仙吉半睁着眼,小声恳求般地嘀咕。
“我不会胡来的,你不准动。”
信一发出夸张的咋舌声,从仙吉的头部到脸上,身体到腹部,两条臂膀,臀部到小腿肚子,啃了个遍,然后用沾满泥土的草屐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和胸前乱踩,弄得仙吉浑身上下都是泥土。
“接下来该吃屁股上的肉了。”
一会儿,仙吉被翻过身来俯卧,臀部的衣服被卷起,腰部以下的部分赤裸着,两个藠头似的屁股蛋暴露出来,卷起来的衣服盖住了“尸体”的头部,信一骑到仙吉背上,又是一通乱啃。不管信一干什么,仙吉总是这么强忍着。天气太冷,屁股上起了鸡皮疙瘩,那肌肉就像蒟蒻块那样颤抖着。
我也即将接受这样的待遇。想到这儿,我不禁心里一震,不过,转念一想,或许我不至于像仙吉那么悲惨吧。不一会儿,信一骑到了我的身上,先是从鼻尖处下口,我听到了甲斐绸外褂里子沙沙作响的摩擦声,闻到了信一身上衣服发出的樟脑香味,脸颊被双料绸缎布轻轻地抚摩着,前胸和腹部感受到信一温暖的身体的重量。他那温润的嘴唇和柔滑的舌尖溜过我的肌肤,舔得我直痒痒,这一奇怪的感觉完全打消了我的恐惧心,恰似一股魔力征服了我,使我甚感愉悦。紧接着,我的脸部从左边的鬓角到右边的脸颊遭到信一的踩踏,我的鼻子和嘴唇与他草屐底部的泥土摩擦着,即便这样,我依旧感到快活,不知何时开始,我的身心居然都十分乐意成为信一的傀儡了。
接着,我也翻身俯卧,被剥下裤子,腰部以下被信一肆意啃咬。两具光屁股的“死尸”并排横放在地上,信一瞅着高兴得咯咯直笑。可是这时,先前的女佣突然出现在储物小屋的门口,我和仙吉都吓了一跳,赶紧爬了起来。
“哎呀,少爷您在这儿啊。您玩得不顾身上的衣服,为什么到这么脏的地方来玩啊?阿仙,又是你不好,真是的!”
女佣眼光严厉地加以斥责,注视着仙吉脸上留下的鞋印,我一直忍受着脸上刚遭踩踏的热辣辣的刺痛,仿佛自己干下了天大的坏事,默默站立着。
“唉,洗澡水已经烧好了,玩得差不多就赶紧回家吧,否则妈妈要责备您了。萩原家的少爷下次再来玩吧。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家吧。”
女佣对我倒是很客气。
“我自己可以回去,您不必送。”
我对送到门口的三人说了声“再见”,走到外面。不知何时起,街上已经被蓝色的暮霭笼罩,河岸边的街上灯火星星点点。我觉得自己像从一个不可思议的国度一下子返回了人间,回家的路上,我始终在回想今天所经历的梦幻般的一切。一天之中,我的心就被信一那美好、高贵的容貌和任意践踏他人的任性劲儿所征服了。
次日上学,昨天被那么欺辱的仙吉,依然成了恃强凌弱的淘气鬼霸王,而信一呢,又像平时一样畏缩窝囊,与女佣一起蜷缩在操场的一角,显得怯懦又可怜。
“阿信,我们玩点什么吧?”我尝试询问。
“不嘛。”信一皱起了眉头,一个劲地摇头,一脸的不悦。
又过了四五天,我正要回家,女佣再次叫住了我,又发出了邀请。
“今天我家小姐过女儿节,您过来玩吧。”
这一天,我是从正门口进入的,看门人还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大门边的小格子拉门一打开,仙吉立刻从里面跳出来,顺着走廊把我带到二楼一间十铺席大小的房间,信一和他的姐姐光子正趴在装饰人偶的阶梯式坛前吃着炒豆子,见有人进屋,他们俩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像又策划了什么荒唐的阴谋。
“少爷,有什么好笑的?”仙吉看着姐弟俩不安地问。
放在榻榻米上的阶梯式人偶坛上挂有纱幔,坛上耸立着浅草观音堂那样的紫宸殿屋脊,天皇和皇后人偶及五位演奏宫女排列宫中,左侧的樱花树、右侧的橘子树下还摆放着三名伺候喝酒正在烫酒的杂役人员的人偶。下一层的坛阶上摆着烛台、美食、染黑牙的工具以及可爱的蔓藤式花样的泥金画漆器摆件,它们与上一次在姐姐房间里看到过的人偶一起陈列着。
我站在阶梯式人偶坛前,沉醉在欣赏之中,信一悄悄来到我的身后说:
“今天,我们把仙吉灌醉吧。”
与我小声耳语后,立刻大步走向仙吉处,若无其事地说:
“喂,仙吉,咱们四个一起喝上几口吧。”
四人围坐在一起,就着炒豆子喝起酒来。
“这酒可真不赖呀!”
仙吉摆出一副大人的口气惹得众人皆笑,他端起大茶碗,就像端着小酒盅似的咕咚咕咚地喝起了白酒。想到他马上就会酩酊大醉,我乐得只想笑。姐姐光子也不时忍耐不住地捧腹大笑。可是,在仙吉显露醉意时,陪他喝的三人也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下腹部的燥热将酒气往上推涌,额头上、两边的太阳穴微微渗出汗水,整个脑袋发木麻痹,榻榻米宛如船舱的底部,上下左右地摇晃着。
“少爷,我喝醉了。你们也都满面通红啊,站起来走一走吧。”
仙吉起身,大摇大摆地在屋子里走了起来,但是他马上打起了趔趄,倒地之前脑袋撞在屋柱上,其他三人一起哄笑起来。“瞧那小子,那家伙……”
仙吉皱起眉,揉着头,发出撒娇的声音,他对自己的滑稽相也忍俊不禁,哧哧地笑了起来。
接着,我们也开始模仿仙吉的模样,站起来走两步,随后跌倒,倒地后大笑,嘻嘻哈哈地放肆地笑着,胡乱疯闹起来。
“耶,太开心了!我已经醉了,真晕。”
仙吉掖起衣服的下摆,摆出一副好汉的架势,学着匠人的模样走路,信一和我也学着他的模样,最后连光子也把衣服下摆掖进臀部,把捏紧拳头的手从和服里面搁在肩上,装扮成女贼吉三[5]的模样,嘴里嚷嚷着“混账东西,我已经醉了!”在房间里跌跌撞撞地缓慢走动,笑得直不起腰来。
“啊,少爷,少爷呀,我们来玩抓狐仙的游戏吧。”
仙吉又想到了有趣的主意,提出建议。这个故事的情节是,由我和仙吉扮演的农夫去捉拿狐妖,却反被化装成狐仙的光子迷惑,正在苦不堪言之境,武士信一路过,不仅救下两人,还击败了狐仙。处在醉醺醺之中的三人立刻表示赞成,开始进入各自的角色。
首先,我和仙吉用手巾扎在头上,撩起衣服下摆掖进腰带,手上摇晃着掸子,嘴里边说着“最近这一带有恶狐捣乱,今天一定把它消灭”便上了场。光子饰演的狐仙从对面走来。
“我说两位好汉,我准备了好酒菜款待,跟我一起来吧。”
随后,她拍了拍我们俩的肩膀,我和仙吉立马被她迷住。“好哇,好一位绝代美人啊!”两人欢喜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开始对光子色眯眯地审视起来。
“你们已经被迷幻了,我打算让你们吃粪便!”
光子开心得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她把外面涂上豆沙的黏糕放在嘴里嚼烂吐出,又用脚踩烂荞麦馒头,再用鼻涕和着炒豆子,把这些脏东西堆放在盘子里,摆到我俩跟前。“来,把这个当作小便做成的酒。你们俩把这些都吃下去!”她劝我们喝下往里面吐了痰和唾沫的白酒。
“噢,好吃,好吃!”我俩吧唧着嘴,装出吃得很香的样子吃光了盘子里的东西。酒和豆子都有一股怪异的咸味。
“接下去我用三味线为你们伴奏,你们俩扣上盘子跳舞。”
光子用掸子当三味线,咿呀咿呀地唱了起来,我们俩头顶点心盘子。“嚯,我来啦!嚯,我来干!”跟着节拍跳了起来。
这时候,武士信一上场了,他一眼就看穿了狐妖的真面目。
“明明是个妖孽,竟敢欺负人类,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给我捆起来砍了!”
“嘿,信一,你可不要胡来,我不答应的。”好胜的光子不愿服输,与信一扭作一团,暴露出她泼辣的本性,怎么也不肯降服。
“仙吉,借一下你的腰带,把这个狐妖捆上。你们俩按住她的脚,别让她撒野。”
这时,我的脑海里想起画册里曾经看到过的大本营中的年轻武士伙同随从一起掠夺美女的插图,同时和仙吉一起在光子友禅绸缎和服外面紧紧抱住了她的双脚。这工夫,信一好不容易将光子反绑起来,然后把她捆在走廊的栏杆上。
“阿荣,把这家伙的衣带解下来,堵住她的嘴!”
“好,遵命!”
我赶紧绕到光子身后,解下她的姜黄色绸缎捋腰带,尽量不搞坏她刚梳好不久的唐人髻,把手伸进她露出颀长脖颈的衣领,将柔软的绸缎腰带从沾满头油的头发燕尾儿下方掠过耳朵,在下颏处扎上两圈,因为用力绕得太紧,腰带嵌进了她胖嘟嘟的脸颊赘肉中,光子就像歌舞伎《金阁寺》中的雪姬那样痛苦地扭动着身子挣扎。
“来,这次反过来轮到我们让你吃粪了。”
信一抓起手够得着的点心放在嘴里一通乱嚼,然后“呸呸呸”地乱啐在光子的脸上,眼看着雪姬般美貌的光子变成了宛如麻风病患者或长满疥疮的病人那么惨不忍睹,我和仙吉终于被这样的趣味吸引,嘴里嚷着:“你这畜生,刚才竟让我们吃了不少污秽物!”还随信一一起往她身上吐脏东西。不过,我们还是算是手下留情的。最后,不管是她的额头还是脸颊,到处给她抹上点黏糕饼,还挤烂豆沙黏糕,用豆馅团子皮蹭擦光子的脸,很快就把她搞得面目全非。一个五官不清、黑不溜秋的怪物梳着唐人髻,身穿浓艳华丽的衣裳,极像鬼怪故事中妖怪大战时登场的妖精。此时,光子已经放弃抵抗,不管我们干些什么,她都像死去一般静止不动。
“这一次就饶你一命。下次再敢祸害人类,一定宰了你!”
一会儿,信一解开了光子脸上和身上的带子,光子噌地站起身来,冷不防跑向门外,沿着走廊“啪嗒啪嗒”地落荒而逃。
“少爷,小姐生气了,去告状了吧。”
“随她怎么告都没关系。一个女孩子还那么狂妄自大。我每天都跟她吵架,折腾她。”
就在信一对她不做理会之时,纸槅门被徐徐拉开了,光子回来了,她的脸洗得干干净净,化妆的脂粉连同涂抹的点心馅脏东西都被洗去,比先前更加显得楚楚动人,凝脂般的肌肤晶莹通透,熠熠生辉。我心里估摸着:她一定会与信一吵架的吧。没想到光子微笑着,只是温柔地抱怨说:“要是被人看见,多不好意思啊。我赶紧去浴室洗了一下。——你们可真粗暴,没有分寸。”
于是,信一更加得意忘形了。
“这次我来扮人,你们仨扮狗,我用点心什么的喂你们,你们爬过去吃,好吗?”
“好哇,来演吧。……我已经变成狗了。汪,汪汪!”
仙吉很快趴在地上,在房间里神气活现地爬来爬去。紧接着我也学样爬了起来。没想到光子也加入进来。“我是条雌狗。”说完也在房间里爬了起来。
“来,站起来,站起来!……先别吃,别吃!”
三人随心所欲地表演了一番,最后,随着信一“可以吃了”一声令下,争先恐后地往落有点心的地方扑过去。
“啊,还有好事呢,你们等着,等一下!”
信一跑出房间,一会儿牵来了两条穿着锦缎小棉服的哈巴狗,让它们和我们一起争抢撒满榻榻米的咬过的豆馅饼,粘有鼻屎和唾沫的馒头,我们和哈巴狗争先恐后地抢食,龇牙咧嘴,伸出舌头舔食,争抢同一块食物,有时还互相舔对方的鼻子。
吃饱了的哈巴狗趴在信一的脚下,开始用舌头舔起了他的脚趾和脚掌,我们三个人也不甘落后地模仿起来。
“哎哟,好痒,真痒痒!”
信一坐在栏杆上,将自己白皙柔软的脚底板轮流伸到我们的鼻子跟前。
“人的脚有一股咸咸的酸味,好看的人的脚趾也生得那么漂亮。”我边想边将他的五根脚趾含在口中嗍着。
哈巴狗越来越人来疯,仰卧在地,四脚悬空踢腾撒欢,咬住信一的衣襟使劲拖扯,信一也饶有趣味地用脚抚摸它们的脸,揉揉它们的肚子,动作不断。我们也学着哈巴狗的样子拉扯信一的衣服底襟,信一便像对待它们一样,用脚底搓抚我们的脸颊和额头。只是当他用脚后跟挤压眼睛,用脚心堵住嘴唇时我会有点儿痛苦。
就这样,我们一直玩到了黄昏才回家。从第二天起,我几乎每一天都要去塙家玩耍,我开始盼望早一点儿上完课放学,脑袋里从早到晚都是信一和光子的容貌。与信一热络起来后,信一的任性有增无减,我和仙吉一样成了他地道的手下,做起游戏来,不是挨打就是遭到捆绑。奇怪的是,连那位犟劲十足的光子姐姐,自打玩了抓狐妖的游戏后,也完全降伏了,不仅对信一唯命是从,对我和仙吉也不再拂逆。她不时来到我们三人身边,提议“我们玩捉拿狐妖的游戏吧”,甚至露出一副十分乐意被欺侮的样子来。
一到礼拜天,信一就到浅草和人形町的玩具店去买盔甲刀剑之类的东西,回到家立马挥舞练习,为此,光子、仙吉和我的身上伤痕不绝,追杀的演剧已经玩腻,我们便沉溺于其他各种各样的暴力游戏,将上次的储物小屋、澡堂、后院作为舞台,有时是我和仙吉勒死光子,盗取其金钱,信一嚷嚷着要为姐姐复仇,杀死我俩,砍下首级;有时是信一和我两个恶汉给小姐光子和随从仙吉下毒,将他们的尸体投入河中。总是扮演最讨厌的角色、深受虐待的是光子。最后发展到往身上涂抹红色颜料的招数——被杀者被打得浑身是血,满地打滚。信一还嫌不足,竟拿出一把真的小刀来。“用这玩意儿割一下吧。轻轻的,浅浅的,不怎么疼的。”于是,我们三人老老实实地被按倒在他的脚下,只是央求说:“可别太用力哦。”犹如接受手术似的,我们始终隐忍着,让他在肩头和膝盖处一刀刀地切割;却也恐惧地望着从伤口里流出的鲜血,眼中噙满了泪水。为此,每天晚上和母亲一起到澡堂洗澡时,我总得煞费苦心地不让她发现这样的伤口。
这样的游戏,我们一起玩了一个多月。这一天,我像平时一样到塙家去,适逢信一去看牙医不在家,仙吉一人百无聊赖地在那儿呆呆地发愣。
“阿光呢?”
“正在练习弹钢琴呢,我们到小姐所在的西式馆去瞧瞧吧。”
说着,仙吉把我带到那棵大树树荫下的古井水潭边,我在大榉树的树根处坐下,出神地侧耳倾听着二楼窗口里传来的音乐,很快忘记了一切。我第一次来这个大宅院玩的时候,也是和信一一起在这个古井水潭边聆听那神奇乐曲的。那音乐声时而像森林深处妖魔嬉笑的回声,时而像童话故事中众多的侏儒集体舞蹈的脚步声,那不可思议的乐声宛如千万根充满想象的丝线在我幼小的心灵中编织成一个微妙的美梦。此刻,与当时完全相同的音乐再次从那二楼的窗户中流出。
“仙吉,你也从未上去过吗?”
演奏间歇时,我忍不住充满好奇地问仙吉。
“是的,除了给小姐打扫房间的阿寅,其他人几乎没有上去过。别说我了,连少爷也未必上去过。”
“不知道里面是个啥样子啊。”
“听说里面的东西,全是少爷父亲从洋行里买来的稀奇玩意儿。有一次我向阿寅提出悄悄带我去见识一下,结果被他断然拒绝了,怎么央求都没用。……哦,练琴结束了,阿荣,你试着叫叫小姐吧。”
两人一起合力大声叫道:
“阿光,一起玩吧。”
“小姐,来不来玩啊?”
可是,二楼静悄悄的,没有回复。令人诧异,难道先前听到的音乐是从无人的房间里自动播放的?
“没法子,就咱俩玩吧。”
不过,就我跟仙吉两人,根本无法像平时那样疯闹起来,就在我们兴趣索然、垂头丧气之时,忽然听到哈哈的笑声传来,不知什么时候,光子已经站在我俩的身后了。
“刚才我们叫你,你为啥不回答?”我以责问的眼神问道。
“你们在哪儿喊我的?”
“你在西式馆练琴时,没听到我们在下面喊你吗?”
“我可不在西式馆里,那儿谁也不能上去!”
“可是刚才不是有人在弹钢琴吗?”
“不知道哇,大概是别人在弹吧。”
仙吉始终一脸的狐疑,瞅着光子说:
“小姐,我知道你是在胡说八道。我说,你还是悄悄地把我和阿荣带上去看看吧。要是继续固执地骗人,不坦白交代,我们就这样惩罚你!”
仙吉带着一脸的坏笑,迅速掐住光子的手腕,一点点反拧过去。
“哟,仙吉,你行行好,饶了我吧。我可没撒谎呀。”
光子一副恳求的模样,可是,她既不大声嚷嚷,也不试图逃脱,任由仙吉扭住自己的双手,痛苦地扭动身子。她苗条、白皙的手臂肌肤被仙吉铁爪似的手指紧紧地箍住,我被两种不同气色的令人快活的对比吸引了,也加入进去,说道:
“阿光,再不交代,就要严刑拷打了。”
我也上前扭住她的一条胳膊,解下她的腰带,将其绑在水潭边一棵橡树的树干上。
“嘿,你还不招吗?还不招供吗?”
我们俩又是抓又是挠的,一个劲地折磨她。
“小姐,现在要是少爷回来了,会让你吃更大的苦头。还是趁早赶紧交代了吧。”
仙吉一把抓住光子的胸口前襟,双手掐住她的脖子说:“接下来你会越来越痛苦的。”他快乐地看着光子的黑眼珠翻白眼,过了一阵子,又将她从树上解开,将她仰面朝天地推倒在地。“唉,这才是人肉板凳呢!”
我坐在光子的膝盖上,仙吉一屁股坐在她的脸上,来回地扭动身体,将光子又摇又压的。
“仙吉,我招供,饶了我吧!”
光子被仙吉的臀部堵住了嘴巴,用蚊虫般嗡嗡的小声乞怜。
“那就老实交代吧,刚才是在西式馆里吧?”
仙吉稍稍抬起屁股,手上也松了点劲儿。
“是的。我是害怕你又要让我带你上楼,所以才撒了谎。要是我带你们上去,妈妈要骂我的。”
听到她这么说,仙吉瞪着眼威吓:“好哇,若是不带我们去,你就还得吃苦头!”
“好的,好的。我带你们去,我带你们上去,饶了我吧!不过,白天会被人看到,改到晚上吧。晚上我偷偷从阿寅房间拿来钥匙开门,阿荣要去的话,也请在晚上来玩吧。”
光子终于被降伏了,我俩继续将她按在地上,商量起晚上行动的具体做法。这一天正好是四月五日,我谎称说是去看水天宫的庙会,溜出家门。等到天黑时分,从大门口进入,潜入西式馆的正门,光子偷了钥匙,与仙吉一起等我到达。万一我迟到,我们约定,他俩先进屋,在二楼右边的第二间房内等我。
“好,这样说定,就暂且饶了你。起来吧!”仙吉终于放了手。
“啊,苦死我了。仙吉坐在我身上,害得我喘不上气来。脑袋下面还有块大石头,疼死我了。”
光子站起来,拍着身上灰尘,搓搓这儿,揉揉那儿。由于充血,脸和眼睛都通红通红的。
“不过,那二楼究竟有些什么东西呀?”
要告辞回家时,我还是问了一句。
“阿荣,你可别吃惊哟。有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呢。”光子笑着跑到后院去了。
离开塙家大门,人形町的街上各种各样的摊档已经点亮了提灯,击剑表演的法螺号角声卜卜地回响在黄昏的空中,有马家族的大宅院跟前人头攒动,卖药的指着一只可以看到肚子里胎儿的孕妇人偶,不停地高声做着解释。平日里我喜欢的七十五座神乐、永井兵助拔刀技艺都不想看了,只是急急地往家里赶去。匆匆忙忙地洗完澡,吃完晚饭,立刻丢下一句“我去赶庙会了”,便再次冲出家门。这时,已快到七点了。能挤出水一般的潮湿、深蓝的夜空也被庙会灯光融化了,金清楼二楼的宴会厅浮动的人影清晰可见,米屋町的年轻人和二丁目的风尘女子,各式男女在大街两侧来来往往,这时候正是庙会最热闹的时候。走过中之桥,从昏暗、寂清的浜町大街回首望去,那片薄云遮蔽的黑色夜空被庙会的灯火染得红彤彤的。
不知不觉之中,我站到了塙家大门前,仰视一座小山似的黑乎乎的高大山墙。从大桥那一边刮来阵阵潮湿的冷风,寒意袭人,亦使夜幕降落。院子里的那棵大榉树的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我悄悄地窥视了一下围墙里面,门房间亮着灯,一束细长的灯光从房门的缝隙中泻出。主房的防雨套窗已经关上,在阴郁的天空下魔幻般地沉睡着,寂静无声。黑暗之中,我伸出手去,双手搁在冰冷的铁栅栏门上,试图推开大门边上的便门,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听话地打开了。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尽量不让竹皮草屐发出声音。一片漆黑之中,我朝着西式馆亮着灯光的窗户走去,连自己都能听见急促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声。
距离西式馆越来越近了,庭院里的八角金盘树叶、榉树树枝、春日灯笼等,各种黑黢黢的东西闯进我少年的瞳孔,使我的心灵感到阴森恐怖。我在神像的台阶上坐下,万籁俱寂的黑夜,垂着脑袋,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俩。可是,两人怎么也不现身。劈头而降的恐怖使我浑身上下颤抖起来,牙齿也禁不住咯咯作响。我觉得,如果不来这样令人恐惧的地方该有多好。我双手合十,拼命忏悔:“主啊,我做了坏事。我不该欺骗母亲,不该悄悄潜入别人的家中。”
我彻底后悔了,站起来准备回家,却忽然发现西式馆大门口的玻璃门中,有一抹蜡烛的亮光。
“原来他们俩已经先进去了。”
想到这里,我很快又被好奇心俘虏,不顾一切地用手拧开了门把手。门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进门一看,果然螺旋形楼梯的上方有点燃的蜡烛——大概那是光子特意为我留下的吧。已经燃烧过半、烛蜡横流的手烛只照亮了三四尺见方的空间,随我一起捎进的冷空气,令烛光左右晃动,连涂有清漆楼梯栏杆的影子也跟着来回摇摆起来。
我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像个盗贼似的轻手轻脚地上了旋转楼梯,可是,二楼的走道越来越黑暗,毫无人迹,一片死寂。来到约定的右边第二扇门前,用手摸索到房门,竖起耳朵倾听房内的动静,仍然是万籁俱寂。恐惧和好奇交织,豁出去吧,我将上半身倚在门上,使劲一推,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
明亮的光线一下子刺向我的眼睛,我不无晕眩地眨着眼睛,像要看清妖怪真面目似的警惕地环视四周,屋子里不见一人。天花板的中央有一盏大吊灯,紫红色的伞形灯罩上装饰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棱镜,因为灯罩的缘故,房间的上半部显得昏暗。然而,下面的桌椅及镜子摆设全都雕金嵌银,在灯光的衬映下熠熠生辉。地上铺满暗红色的地毯,十分柔软,恰似踩在春天的绿草地上。虽然隔着一层布袜子,脚底的触觉依然极佳。
“阿光!”
我试探着一声呼喊,可四周依然死一般的寂静,让我舌头僵硬,不敢再发声音。这才发现屋子左侧的角落里还有一扇通往隔壁房间的小门,那儿垂着厚重的缎子帷幔,深深的褶皱重叠。令人想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我拨开帷幔,想一睹隔壁房间模样,可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令人感到战栗。这时,壁炉台上的座钟发出了蝉鸣般的声响,接着叮叮咚咚地奏起乐来。我心想,莫非这就是光子出场的信号?便全神贯注地盯着帷幔,两三分钟后,音乐停止,房间里恢复了先前的静穆,缎子帷幔上的褶皱纹丝不动,寂然而垂。
我呆呆地站立在房间里,左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肖像油画进入我的眼帘。我漫不经心地走到油画跟前,抬头端详。它放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昏暗处,上面画着西方少女的半身肖像。用厚实的金边画框镶嵌着,长方形的画面洋溢着浓厚暗茶褐色的背景,少女仅以一件青灰色的衣服遮挡胸部,肩膀和手臂裸露,上面戴着金饰和珠宝,披着长发,梦幻般的乌黑的水灵灵大眼睛凝视着前方。黯淡的光线中,少女白皙的肌肤鲜明地凸显,她那高贵挺拔的鼻梁、嘴唇、下颏和双颊都显得庄严端正,相当传神。如此完美的轮廓,令人觉得简直是童话故事里的天女下凡。我入迷地欣赏了一阵,忽然发现画框下方三尺左右靠墙放着的一张圆桌上放着一个蛇形摆件,我盯着它看,不知那是怎么制成的。蛇昂首挺立,像蕨菜似的盘成两圈,这条看上去黏滑的黄颔青蛇身上的片片蛇鳞都做得栩栩如生,真切逼肖。越看越觉得佩服,仿佛它这就会蠕动起来。“哎呀!”我冷不防惊叫起来,向后退出两三步,睁大眼睛注视着它。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我觉得那条蛇真的动了起来。爬行动物通常总是行动缓慢,不注意几乎难以察觉地从容不迫地游走,此刻,它的脑袋似乎在前后左右地晃动。我的全身就像被泼了凉水一般寒冷,脸色铁青,像僵尸一样伫立着。就在这时,帷幔的褶皱间又露出了一张与油画如出一辙的少女脸庞。
那张脸冲着我嗤笑了一阵,随后拨开缎子帷幔钻了出来,帷幕从她的肩头滑落后又合成一体。
光子穿一条齐膝的青灰色衣裙,一双不着袜子的石膏般嫩滑的光脚,拖着双粉色的拖鞋。浓密的黑发瀑布般垂挂在肩头,戴着油画上相同的手镯和项链。从紧紧裹在身上的衣服里面,我几乎可以看到她从胸部到腰间那柔软的肌肤和肉体在微微地颤动。
“阿荣!”
她牡丹花瓣红艳的嘴唇绽开的刹那间,我才意识到,原来墙上的油画就是光子的肖像画。
“……打刚才起,我就一直在等你来呢。”
说着,她直向我身边冲来,一股莫名甘美的香味袭来,撩动了我的心弦,眼前升腾起一片红色的雾霭,摇曳不定。
“阿光,你是一个人吗?”
我以求救般的声音,怯生生地问道。你为什么只在今夜穿上西服?漆黑一片的隔壁房间有些什么?我想打听事情很多,然而喉咙堵塞着,轻易无法出声。
“我带你去见仙吉,跟我一起走。”
她紧紧拽住我的手腕,我突然间又浑身颤抖起来。
“那条蛇真的会动吗?”我忍不住担心地问。
“不会动的,你瞧!”她说着笑了起来。果然,她说过后,先前扭动的那条蛇就盘坐在桌子上一动不动了。
“别看那条蛇了,跟我上这边来。”
光子轻轻地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掌温暖而柔软,具有让我不忍放松的魔力。我就这样被她牵着走向那个有点令人害怕的房间,我俩钻进了厚重的帷幔,很快进入了那个漆黑的屋子。
“阿荣,我带你去见仙吉吧。”
“嗯,他在哪儿呀?”
“我点亮蜡烛,你就知道了。等等。……不过,我还是先给你看一个有趣的东西吧。”
光子松开了我的手,不知消失在哪儿了。过了一会儿,从屋子正面的黑暗中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只见许多细小的苍白色的光线在飞舞,有的像流星划过,有的则像波涛起伏,一会儿画成圆圈,一会儿又变成了十字架。
“怎么样?挺有趣的吧。什么图案都能画的。”说着,光子又跑到我的身边,刚才看见的光线渐渐变淡,最后隐灭在黑暗之中。
“那是啥玩意儿?”
“是进口的火柴,能在墙上擦亮。在黑暗中擦什么都能划着。我在阿荣的衣服上划划看吧?”
“不要,那太危险了!”我吃惊得想要逃跑。
“没事的,瞧,你看呀。”
光子随意拉起我的衣服用火柴一划,绸布上顿时如萤火虫似的舞动起来,星星点点。他用片假名写的“萩原”二字也鲜明地映入我的眼帘,一时不会消失。
“好,我点亮灯,让你去见见仙吉吧。”
啪嚓一声,她打出除邪保平安的火花,像焰火那样飞溅,光子手上的蜡火柴点着了,接着,她把火苗移到中间的烛台上。
西式蜡烛的光亮,朦胧柔和地照亮了整间屋子,各种器物和摆件的黑影,被大大地投射到墙壁上,如同魑魅魍魉一般飞扬跋扈。
“瞧,仙吉他在那儿哪!”光子指着蜡烛下面说。我以为那是烛台,仔细一看,只见仙吉裸露着上半身,手脚被捆绑着,仰面坐在那里,脑门上顶着蜡烛。他的头上和脸上尽是流淌下来的蜡烛油,活像鸟屎一般。他的眼睛和嘴唇都被蜡封住,蜡油顺着他的下颏滴滴答答地滴落到膝盖上,大部分已经燃尽的蜡烛火苗眼看就要烧焦他的眼睫毛了,可是,仙吉依然像个婆罗门教的僧侣盘腿而坐,反剪的双臂紧握双拳,一动不动地端坐着。
光子和我站到他的跟前,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仙吉僵硬的脸上肌肉有点儿蠕动了,好不容易睁开半只眼睛,幽怨地看着我,然后用郑重痛苦的语调严肃地对我说:
“喂,你和我一起平时做了不少欺负她的事,今夜她要报仇了。我已经彻底被她降伏了,你也赶紧向小姐道歉吧,否则有你好看的!”
正说着,蜡烛油像爬动的蚯蚓,毫不客气地从他的额头流向睫毛,再一次封住了仙吉的眼睛。
“阿荣啊,今后你可别再听信一的使唤了,当我的侍从吧。要是你不答应,我就让很多蛇爬到你的身上,就像那边放的人偶一样!”
光子始终不怀好意地笑着,她指着印满烫金文字的洋文书籍的书橱上的一尊石膏像说。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朝那昏暗的角落处望去,一位体格健壮的裸体巨汉被蟒蛇缠绕着,显出令人恐怖的形象。那尊雕像的旁边,老老实实地盘卷着两三条刚才看到的黄颔青蛇,好似放置的香炉。不过,我早就被恐惧折服,无法判断其真伪。
“你是否一切都听我的?”
“……”我吓得脸色苍白,默默地点头。
“你和仙吉一起做我的长凳吧。这一次由你做烛台。”
光子很快将我反手绑上,让我盘腿坐在仙吉身旁,两只脚踝也被死死地捆扎起来。
“抬起头来,小心别让蜡烛掉下来!”
我的脑门正中被放上了一根点亮的蜡烛。我无法出声,只是拼命顶着那根蜡烛,忍不住热泪直流,可是比眼泪烫得多的蜡油顺着眉宇间滴滴答答地淌下来,封住了我的眼睛和嘴巴,不过,透过薄薄的眼睑,我可以朦朦胧胧地看到烛火在跳动,眼睛周边一片红晕,光子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儿像大雨一般降落到我的脸上。
“你们俩好好待着,再坚持一会儿。我让你们听听有趣的东西。”
说完,她又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过了一会儿,突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了优雅深奥的钢琴演奏声,打破了四下里的寂静。那珠宝落银盘的琴声,仿佛溪涧的清水潺潺流动,这种不可思议的乐曲,在我听来,宛如另一个世界中的天籁。额头顶着的蜡烛已经燃烧掉大半,淋漓的大汗和蜡油交织在一起,滴滴答答地滴落。我微睁双眼瞟了坐在身旁的仙吉一眼,他的脸上好像糊上了一层面粉块,白色的蜡烛油凝结了将近半厘米厚。他直挺挺地坐着,宛如一块油炸过的牛蒡天妇罗。此刻,我们俩仿佛成了《欢快的二胡》故事里的人物,恍恍惚惚地倾听着美妙的音乐,久久地凝视着眼睑中那个无限光明的世界。
从第二天起,我和仙吉一到光子跟前,就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跪倒在她的脚下。只要信一偶尔不听光子的,我俩制伏他,不是给他上绑就是一通狠揍,如此一来,那么傲慢的信一也随着日子的推移,成了姐姐的奴仆,即便在家里,他也如同在学校一样,变得唯唯诺诺,窝窝囊囊的。每当我们三人想出什么游戏的新点子洋洋得意时,只要一声令下:“趴下!”我们就立刻转身脸朝地面趴下。“扮作烟灰筒!”我们马上正襟危坐,张开嘴来。渐渐地,光子开始得寸进尺,完全把我们三个当作奴隶驱使,命我们为洗完澡的她剪指甲、抠鼻孔,甚至让我们喝尿,她始终让我们侍奉在身边,长久地做着这个王国的女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去过西式馆,那条黄颔青蛇是真是假,现在想来,依旧是个谜。
[1] 江户时代,歌舞伎的低级演员在2月初的第一个午日主持举行的守护神稻荷神祭祀。
[2] 名代是日本大化改新前冠以天皇、皇后、皇子等名字或其居住地名称的皇室私有的部民,其职责是向皇室缴纳贡品和供皇室差遣。
[3] 半四郎和菊之丞均为江户时代歌舞伎名演员。
[4] 东京日本桥的一家干制鲣鱼专卖店。
[5] 女贼吉三是日本歌舞伎《三人吉三妓院初买春》中的主人公三个吉三中的一人,实为和尚出身、男扮女装的盗贼。
[book_title]帮闲
从明治三十七年[1]春季到三十八年的秋季,令世界躁动不安的日俄战争总算由于《朴次茅斯条约》的签订而告终,在发展国力的名义下,各种企业蓬勃发展,新华族[2]、暴发户均已形成,世上弥漫着过节一样的景气,那是明治四十年四月中旬时的事情。
正值向岛的河堤上樱花盛开的时节,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从上午起,开往浅草的电车和蒸汽机船就满载乘客,民众像蚂蚁一样缓缓地涌向吾妻桥。桥对面,八百松到言问的小艇仓库一带,笼罩着温暖的雾霭,以对岸的小松宫御别宅为首,桥场、今户、花川户的街区,沉睡在云雾蒙蒙的蓝色光影中,再后面是公园的十二阶,朦胧地屹立在潮湿得令人透不过气来的蔚蓝的晴空下。
潜过浓郁雾霭深处、从千住方向穿流而来的隅田川,在小松岛的一角形成一条波浪推进、水量充沛的大河,河水沉醉在两岸的春色中,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慵懒而又缓慢地来到吾妻桥下。河面上,满溢的河水、从容不迫的波涛起伏荡漾,倦怠地撞击拍打,用手触摸,仿佛棉被那样柔软。河面上,漂浮着几艘小舢板和赏花船,不时驶离山谷堀码头的摆渡船绕开河上上行和下行的船只,将满载至船舷的乘客送往河堤。
这一天上午十时左右,一艘赏花船出自神田川的出入口,从龟清楼石围墙后面驶向大河的中央,这是一艘装饰着红白色横纹图案美丽帐幔的大型传马船,上面乘坐着艺伎和帮闲,中间是当时兜町有名的暴发户榊原老爷,还有五六个随从。老爷环视着船上的男女,举杯大口大口地喝酒,那张通红肥壮的脸上已有三分醉意。当船只在河中央顺着藤堂伯宅邸围墙前行时,帐幔中的弹唱骤然响起,欢快热闹的声响震撼了河水,直冲向百本杭及代地的河岸。两国桥上和本所浅草河岸上的行人,无不伸长脖子,看得津津有味。在岸上,船上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连不时冒出的女人娇媚的话语声,也会随着河风飘来。
当船只驶到横网河岸时,船尾突然冒出一个化装成异形辘轳长脖的怪人,他拿着三味线,跳起了极为滑稽的舞蹈。那是在一只画了女人五官的大气球上,装上又细又长的纸袋脖子,把人从头完全罩住,演出者本人的脸全都隐藏在纸袋中,身上穿友禅绉绸的长袖和服,脚上穿白色布袜,可是,跳舞时经常高高举起手势,从红色的袖口露出了男人粗壮的手腕,五根骨节凸起的褐色手指尤为显眼。那只女人脑袋的气球随风轻飘飘地升起,到靠近岸边的民居屋檐下窥视,掠过迎面驶来的船老大的脑袋飞去。每当此时,岸上看热闹的人都全神贯注,会拍着手掌哄笑起来。
在一片感叹声中,船只朝厩桥方向驶来。桥上已是人山人海,黄皮肤的人脸排成一排,注视着眼前驶近的船上模样。随着距离的接近,辘轳脖子上的五官清晰可见,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打瞌睡,那种奇妙飘逸的表情再次引起观赏者的兴趣。不知不觉之间,船尾驶进桥面之下,辘轳脖子从涨潮的河面上贴近观赏人群的脸,轻轻擦过栏杆,又被船拽着,折弯腰身,婀娜地贴着大桥桁梁的底部爬行,然后冲着对面的晴空,轻悠悠地飘上天去。
船只来到驹形堂跟前,吾妻桥上的行人远远地已经认出,他们等候着,就像在欢迎凯旋的军队。所有这一切,船上都看得清清楚楚。
在这儿,再次上演了厩桥同样的滑稽舞,引得众人大笑,然后船只驶去向岛。增加了一把三味线的伴奏使得音乐更加热闹起来,就像拉着花车前行会受到彩车上祭礼乐曲的刺激那样,在船上热闹的乐曲的鼓动下,船只缓缓地在水上行进。大河狭窄,对几艘赏花船和摇动红蓝小旗滑行的小舢板表示声援的学生以及两岸的民众都看得目瞪口呆,目送着这一艘奇妙的滑稽船向前驶去。辘轳脖子的舞蹈变得越来越利索圆滑,气球被河风吹拂着,忽而从蒸汽机船的白烟下穿过,忽而高高地升起,俯视着待乳山,向看热闹的大众做出献媚的丑态,集河上所有人气于一身。在言问附近,远离河堤的地方再往河的上游方向溯流驶去。可是,在植半到大仓氏别墅一带河堤上徘徊的人群,仰望着远处河道上空那只幽灵一般的辘轳脖子。“那是什么?”“那是什么呀?”一边提问一边目送着它飘向前方。
用旁若无人的表演惹得岸上的人们躁动不宁之后,赏花船终于在花月华坛的码头靠岸系好缆绳,一行人一哄而上地来到了庭院的草地上。
“噢,各位辛苦了,辛苦了!”
大家围着老爷和艺伎们,一起鼓掌,饰演辘轳脖子的男子一下子脱下纸袋,从那火红燃烧的和服衬领中露出他浅黑色的光脑袋,那张和蔼的脸极其亲切。
换了河岸又玩了一通,接着就在那儿再开酒宴,以老爷为首,众多的男男女女搅和在一起,在草地上又跳又舞,躲猫猫、捉迷藏,吵吵嚷嚷地疯闹。
刚才那位舞者,身上穿着长袖和服,脚上穿着白色布袜,外加麻衬的红色屐带草屐,用晃晃荡荡、步履蹒跚的脚步在艺伎们身后追赶,又被艺伎们追逐,尤其当他变成魔鬼时,热烈的哄闹场面更甚。用手巾蒙住他双眼的时候,老爷和艺伎们一起鼓掌,捧腹大笑,晃动着肩膀跳了起来。当演出者多毛的小腿从红色的衬裙中露出来的时候,他嚷嚷着:“阿菊,阿菊,你被逮住啦!”带着老成而古雅的艺人高亢的喊声响起,他掠过女人的衣袖,击落树梢的枝头,胡乱地左冲右突,可是,他的举动并不迅猛快速,看上去总有点儿呆傻、滑稽,很难抓住别人。
大伙儿觉得好笑,偷偷地笑着,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身后,贴着他的耳朵突然以娇艳的声音说:“嘿,我在这儿哪!”然后拍一下他的背脊,赶紧逃跑。
“喂,怎么啦,怎么啦?”老爷扯了扯他的耳朵,推搡了一把。
“疼呀,疼哟!”他哀鸣起来,眉头紧蹙,故意装出十分悲哀的表情,扭动身子呈挣扎状。他的表情依旧可爱,谁都想上前敲敲他的脑袋,揪揪他的鼻子,戏耍一番。
一个十五六岁的雏妓疯丫头绕到他身后,用双手使了个抄腿摔,他在草地上漂亮地翻滚起来,在大伙儿一阵哄笑声中,再次慢吞吞地爬起来。
“这是谁呀?这样欺负老人?”
他的眼睛依旧被蒙着,张开大嘴怒吼起来,就像“由良”神一样展开双臂走了起来。
这个人被大家称为帮闲三平,原本是兜町的一名投机商,不过,他从那时候起就很想干现在的职业,终于在四五年前成为柳桥一位帮闲艺人的弟子,以其与众不同的奇特秉性,迅速受到偏爱,现在早已成了一群弟子当中的翘楚。
“樱井(他的姓氏)这家伙真是不拘小节啊。比起做投机生意来,还是干这一行更符合他的性格,前程无量。现在嘛,已经相当成熟,最后他会很幸福的。”过去了解他的人常常这样说。
中日甲午战争时,他在海运桥附近有一家相当可观的经纪人店,雇了四五名店员,与榊原老爷还是朋友关系呢。从那时候起,他就受到一起玩乐的伙伴们喜欢,是酒宴上不可或缺的人物。歌唱得好,故事讲得好,无论自己如何飞黄腾达,从不装模作样地摆谱,他会忘掉老爷的特权身份,甚至忘却优秀男人的品位,从而受到朋友和艺伎们的热情褒奖,让人觉得富有情趣,愉悦无比。在辉煌的灯光照耀下,他那略带几分醉意的惠比须神似的脸,会“嘿嘿嘿嘿”地笑逐颜开,然后滔滔不绝地讲起奇特的笑话。这种时候就是他的整个生命的体现,眼睛里散发出异常喜悦、令人亲切的目光,温柔地晃动着自己的肩膀,一副天真无邪的模样,让人觉得他才是精通业余嗜好真髓,宛如欢乐的化身。对于艺伎以及不明来历的客人,他会根据他们的情绪奉迎,所以哪怕客人一开始在心中有几分讨厌,咒骂“这个动作迟缓的家伙”,也会渐渐地熟悉他的脾气,觉得他没有什么心计,是个只会给人带去快乐的好人,于是大家都亲切地“樱井”“樱井”地叫着,与他热络起来。然而,虽然广受器重,同时有更多的金钱,生意再兴隆,却没有一个人会对其谄媚和迷恋。没人称之为“老爷”和“您”,均以“樱井”相称,以比随行之客低一个档次的规格对待,并且不觉得那是失礼的。事实上,他绝不是一个能够引起别人尊敬和恋慕的人物,而是具有一种先天性的令人以温暖的轻蔑之心或怜悯之情熟悉和疼爱的性格,恰似要向一个乞丐鞠躬行礼一般。而且,不论遭遇什么取笑,他从不会光火发怒,反而感到高兴。只要一有钱,就会邀朋友们一起上馆子散财。若有朋友邀请赴宴,不论有什么商业活动,他都会取消,克服不便,兴冲冲地正装出行。
“嘿,辛苦您了。”
酒宴结束时,当朋友们这样揶揄他时,他准会突然一本正经地双手伏地说道:
“感谢让在下参加如此盛典。”
艺伎把纸团扔过来,摆出客人的声音和脸色说:“哎,好啦好啦,把这赏钱拿去吧!”
“哎呀,那真得好好谢谢了。”
他接二连三地鞠躬致谢,把纸包搁在扇子上,说道:
“哎呀,真是值得感谢。大家是不是再给我扔上一些,只要包上两分钱就够了,父子两代人就能因此而获救。总而言之,东京之客都是在挫败强者、扶助弱小啊……”
他模仿庙会上魔术师的口吻喋喋不休地讲述起来。
就是这么无忧无虑过日子的男人,竟然看上去也有过恋爱的经历。他不时会冒昧地把艺伎出身的女人拖进来当老婆,要是恋上了,他的不检点会显得更加厉害。为了讨到女人的欢心而拼命击鼓,完全没有户主的权威。只要女人喜欢的东西,他就随便给买。老婆用下颏指挥他干这干那的,只听见他“好,好的”的窝窝囊囊的应答声。他动辄被酒品恶劣的女人咒骂为“浑蛋”,还被击打头部。女人在场时,他就会拒绝搭理花街茶馆的诱导,每天晚上把朋友和店员集中在二楼的客厅里,由老婆的三味线伴奏,边喝边唱地胡闹一番。有一次,他的老婆与朋友私通,即便如此,他也舍不得与老婆分手,想方设法地取悦她的心情,还给她的情夫送上成套的和服布料,陪他俩一起去看戏,有时还让他俩坐在上座,自己则拼命演出击鼓,乐于成为他俩的道具。最后,还经常给钱让老婆去勾引演员,以此为条件,他也将艺伎引入家门。在这个男人身上,完全看不到男人们常见的赌气和嫉妒。
取而代之的是他严重的没有常性的气质,恋得如胶似漆,宠爱到难以自拔地步的情感,很快就会冷却,老婆一换再换。女人原本就不迷恋他,便在维持关系期间狠狠地榨取,恰到好处时,对方主动离他而去。这种情况导致他在店员之中威信尽失,漏洞百出,疏于生意的经营。没过多久,他的店就倒闭了。
之后,他又从事过开赌场、拉皮条的生意,只要见到熟人,他就会信口开河地说道:“咱们走着瞧,一定会让你们看到我的鼎盛期。”他显得和蔼可亲,有先见之明,偶尔会碰到发财的门路,却总是遭到女人的算计,一年到头手头总是紧巴巴的。最后还是到了债台高筑的一天。
“目前请暂时雇用我一阵子吧。”他这样说着,寄居到从前老友榊原的店中。
虽然沦落为一个店员,却实在难忘沁入骨髓的玩弄艺伎的情趣。他面对账房的桌案,时不时想起娇艳的女声和热烈的三味线音色,哼唱起日本歌谣,大白天就兴奋得陶醉起来。最后怎么也忍不下去,寻找种种为身体好的借口,到处点点滴滴地借钱外出玩耍,且只借不还,蒙骗老板。
“那家伙的模样真是可爱。”
那些一开始爽快借钱给他的朋友,由于次数多了,终于生气起来。“樱井真是没治了,那吊儿郎当的样子真叫人一筹莫展。这么恶劣的人下次再来求借,一定得好好教训教训他。”
可是,有这种打算的人,一旦见到他本人,又总会滋生怜悯之情,无法说出强硬的话语。
“下一次会一起弥补您的损失,今天就请您饶恕我吧。”
债主正要赶走他时,他又会喋喋不休地缠着说:“求求您别那么说,再借点钱给我吧。我马上就会还您的,求求您,真的求您了。”
基本上被恳求者都会妥协。
老板榊原也看不下去,说道:“我会经常陪你前往,只是别再给人家添麻烦了,如何?”于是,每三次中就有一次让他陪去熟悉的招妓游乐的酒馆,每一次,他都欢欣雀跃地勤快干活,宛如换了个人似的。每当榊原因生意上的烦心事闷闷不乐时,只要与他一起喝酒,看到他那张胜似任何良药的清白的脸,就会一次又一次地带他出行。到末了,比起店员的职务来,陪老板外出反倒成了他的主要任务,白天一整天在店里悠悠荡荡的,还戏谑着说:“我嘛,乃榊原商店的宫中艺伎也。”如此开着玩笑,好不洋洋得意。
榊原的妻子是正经人家嫁过来的媳妇,共有两三个孩子,大女儿十五六岁。从夫人至女佣都喜欢樱井,她们会把他叫去厨房:“樱井呀,里面有好吃好喝的美食,到厨房去喝上一杯吧。”其实是想听他讲有趣的俏皮话。
夫人说:“像你这样无忧无虑的,即使穷困也不会痛苦的。一辈子都嘻嘻哈哈地过,那可是最幸福的。”
他也得意自满起来:“说得对!所以我从前到现在从不生气,说起来,这还多亏了不务正业啊……”
接着,他就会一个劲地连续说上一个小时。
有时候,他又会用那老成而古雅的嗓子低声歌唱。端歌歌谣、常盘津调、净琉璃清元调,他什么都会,陶醉在自己的美声中,当他用嘴模仿三味线喜不自禁地哼唱时,谁都会听得津津有味。他总是最快学会流行歌曲,率先向里屋的人宣布:“小姐,教您唱一首有意思的歌曲吧。”
每当歌舞伎座上演的狂言剧等演出更换节目时,他总会去站着观赏两三次,很快学来芝翫和八百藏的声调,动不动在厕所里或马路上,瞪眼甩头,拼命为练习唱腔而不惜身心交瘁,当手上没事可干之时,他会不停地口唱小曲,练习口技,不独自兴高采烈地耍上一通就不甘心。
打孩提时代起,他对音乐和笑话、落语就极感兴趣,因为出生在芝地区的爱宕下,小学时代的成绩就很优秀,被称为神童。他的记忆力超强,看来那时候他就具备了做帮闲的气质,不仅在年级中成绩位于榜首,而且像家臣仆人一样受到同学们的喜爱。他总是缠着父亲每天晚上跟去曲艺场,对于单口相声的演员,怀着一种同情甚至是憧憬的情怀。一上场,身穿华丽服装的演员就在舞台高座坐定,向观众深鞠一躬,然后开口讲述:
“唉,每次承蒙各位捧场。不过,各位男士的失败总是与老酒与女人有关,尤其是妇人的能量极为可观。我国从上天的岩洞时代起就有‘只有女人,才会有永不天明之国’的说法……”
他的三寸巧辩之舌实在出色,无意中讲述的情爱故事令人觉得讲述者的心情也一定十分愉悦,而且,一词一句都让妇女和孩子感到好笑,还不时以温柔可亲的目光环视观众席,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昵感,从而最强烈地感受到“人间社会的温情”。
“啊,这件事嘛……”
随着热闹三味线的伴奏,他以俏皮漂亮的声调唱起了都都逸[3]、三下调[4]、大津画调[5]等歌曲,虽然樱井那时还是个孩子,却也只感到茫然潜藏在体内深处的血液在喷涌,得到了人生的愉悦、欢乐的暗示。往返于学校的途中,他会伫立于清元调师傅的窗口下,听得如痴如醉。夜间面对书桌,只要一听到新内调旋律,便无心学习,马上翻转课本沉醉其中。二十岁时,经人诱导,首次叫来艺伎陪酒,当女人们排成一排站在跟前,在平时憧憬的三味线伴奏的调动下,他手捧酒杯,感动至极,眼里噙满了泪水。因为有着这样的经历,所以他在艺术上的成就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了。
让他成为一个专职的帮闲,完全是榊原老爷的主意。
“你老是在家里晃晃荡荡的,也成不了事。我来帮你一次吧。你去干干帮闲如何?只须在茶馆酒店喝喝酒,要点小费,哪有如此美好的生意呀?可以给你这号懒汉找到一条出路。”
听到老爷这么一说,樱井也马上起意,由老爷斡旋,终于成了柳桥帮闲师傅的弟子。三平这个名字就是当时师傅给他取的。
“听说樱井成了帮闲艺人?行啊,总算没有埋没这个人才。”
兜町的街坊们听到传闻,个个为他撑腰。虽说是个新手,但精通才艺,筵席上也应对巧妙,加之当上帮闲之前他就已经是一个有名的反常传闻盛传的人物,所以很快就炙手可热起来。
有一次,榊原老爷在酒馆二楼叫来五六位艺伎,说是要做催眠术的练习,他在一旁观看。其中一位雏妓有点灵验,其他几位均无睡意。这时,在场的樱井突然害怕得颤抖起来。
“老爷,我最讨厌催眠术,您就别搞了。我一看到别人被催眠,脑袋都会变傻。”
话是这么说,一副十分恐惧的样子,然而,却又摆出一副很想被催眠的样子。
“你说得好。那我就来帮你催一下。注意,我已经施行催眠了!你慢慢就要入眠了。”说着,老爷过来一瞅。
“哟,罢了,罢了!就这玩意儿我受不了。”三平变了脸色,试图逃跑。老爷从他身后追赶,用手掌在他脸上搓揉了两三圈,“瞧,这一下真的灵验了。你不行了,怎么逃也逃不了了。”这样说着,三平的颈项就耷拉下来,就地倒下了。
接下去,只要给予有趣的暗示,三平什么都会做。说一声“可悲呀”,他就双眉颦蹙,号啕大哭起来;说“后悔、窝心吧”,他就满脸涨得通红地愠怒起来;他说要喝酒,就给他喝水;说要弹三味线,就让他抱上一把扫帚。女人们每每笑得前仰后合。过了一会儿,老爷在三平的鼻子跟前撩起臀部的衣服下摆,说道:
“三平,这麝香的气味好闻极了吧?”随后发出了响亮的声音。
“是啊,的确好闻。噢,真是香极了,心中一下子就畅快了。”
三平一副心情舒畅的样子,不停地抽动着鼻子。
“那好,你再适当地忍一忍。”
老爷紧贴在他的耳边拍手,他双目圆睁,朝周边东张西望,“到底还是被催眠术整上了,从未碰上过那么令人恐惧的事。我干过什么好笑的事吗?”说着,总算恢复了原先的样子。
接着,喜爱淘气的艺伎梅吉膝行过来,说:“要是三平的话,小妾也能给你施催眠术。瞧,我已经帮你催好了!好哇,你慢慢地就要睡着了。”
她追着在客厅里逃跑的三平,一下子扑住他的后颈项。“瞧,他已经不行了。嘿,催眠术完全灵验了!”
说着,艺伎抚摸三平的脸,三平再次变得软弱无力,张开大嘴没出息地倚靠在艺伎的肩头。
梅吉说一声“我是观音菩萨”,三平立马向她磕头;说是大地震来了,他就恐慌不已。表情丰富的三平,每一次都可显出千变万化的滑稽模样。
打那以后,只要榊原老爷和梅吉一瞪眼,他马上就会中招,软不拉塌地倒下来。有一天晚上,梅吉接待完毕回家,在柳桥上与三平擦身而过,瞪他一眼,“嘿,三平!”地喝了一声,他“嗯”了一下,就仰面朝天地倒在道路中央。
迄今为止,他引人感到滑稽的意愿已经成了一种毛病,然而,由于他善于把握火候,脸皮又厚,所以人们并不觉得他是在演滑稽剧。
不知是谁说起的传言,三平爱上了阿梅,如若不然,她是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地对他成功实行催眠术的。说实在的,三平是喜欢梅吉那样的疯丫头——那种不把男人当作男人对待的好胜女人的。第一次被她催眠,折腾得够呛,从当天晚上起,三平就恋上了梅吉的秉性,不时流露出很想有机会就做点什么的念头。可是对方完全把他当作一个傻瓜不予理睬。看到梅吉心情好的时候,三平上去搭讪两三句,她就立刻用顽皮孩子的眼神,瞪着眼说:“你再说这种话,我又要施催眠术啦。”
一遭她瞪眼,要紧的啰唆话赶紧放到一旁,无力地败下阵来。
最终,实在难以忍受下去,三平便向榊原老爷倾诉自己的思慕之情,并恳求他:
“这完全不符合生意人的习性,自己都觉得窝囊。不过,哪怕是一个晚上也行,务必依靠老爷的威望让我表明心迹。”
“好吧,一切我都答应,你就稳坐钓鱼台吧。”
老爷又想出了把三平当作玩物的主意,立刻答应下来,当天傍晚就到常去的酒馆,叫来梅吉,说了三平的事情。
“这是有点不近人情,今天夜里你把那家伙叫来,讲些让他听了高兴的话,关键时候用催眠术骗他。我躲在后面观察,让他全身脱光,随心所欲地演艺。”
两人开始进行策划。
“可这也有点太可怜了吧。”梅吉还是有点儿犹豫,但是,又想到万一事后败露,三平也不会生气,挺有趣的,就不妨试一试吧。
到了夜里,车夫拿着梅吉的信到三平住处去接他,信上写着:“今夜只有我一人,请务必来玩。”三平欢喜得心跳加剧,觉得老爷的话起了作用,这下一定能逮住她。他比平时更夸张地打扮好自己,冒充一个衣着华丽的小白脸前往酒馆。
“来呀来呀,一直往前走。真的,今晚就只有小妾一人,好好轻松一下。”
梅吉请他在棉坐垫上坐下,为他斟酒,将他奉为上宾。三平被这气势唬住,觉得自己不配,不免有点儿惴惴不安,随着渐渐酩酊大醉起来,胆子也大了。
“像阿梅这样巾帼英雄,我可喜欢呢。”他开始按照自己的计划行事,却做梦也没想到以老爷为首,外加上两三名艺伎正在屋里二层清除垃圾的栏杆处看着他们。梅吉强忍着不笑出声来,尽情地说着各种奉承话。
“我说,三平呀,你那么痴迷小妾,可不可以拿出证据让我瞧瞧?”
“要证据,我就为难了。我真想剖开胸膛请您看看。”
“那我来给你催眠,你把自己的真心坦白出来。来,为了让小妾安心,请让我对你催眠。”梅吉这样说道。
“不,那玩意儿今晚就别弄了。”
三平决心今天夜里再也别让她那样糊弄了,他甚至想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那个催眠术,只是个迷恋你的心虚的滑稽戏罢了。”
“嘿,已经施行了,注意啦。”梅吉立刻用凛然冷峻的目光瞪着他,三平的内心居然让女人折腾的欲望又占了上风,在这紧要关头,他再次疲软地垂下了脑袋。
依照梅吉的提问,他不停地脱口而出:“为了阿梅,可以舍弃生命。”“阿梅让我死,我立刻就去赴死。”
他已经睡着,没关系了。老爷和艺伎们跑进客厅,围在三平身边,有的捧腹,有的咬住衣袖,看着梅吉的恶作剧。
三平看到这光景,大吃一惊,可是现在已经无法中止。对他而言,被自己喜爱的女人如此折腾倒是一件快乐的事情,无论怎么羞耻,他也要按照她的吩咐去做。
“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你不必客气。来,脱下你的外褂。”
听到吩咐,三平很快脱下了夜樱花纹衬里、黑色绉绸的里外相同料子制作的外褂,然后解开了蓝色碎牡丹素花缎子的腰带,脱下红大名特等绉绸的衣物,里面只剩下一件背上画着雷神、红色的闪电一直染到底襟处的白色衬衣。特意换好的服装一件一件地被剥去,最后变得一丝不挂。即便如此,三平还是对梅吉冷酷的话语感到喜不自禁。最终按照女人给出的暗示,做了难以启齿的事。
痛痛快快地玩弄过后,梅吉让三平睡了,随后她与大家一起离开了那儿。
第二天早晨,三平被梅吉叫醒,他睁开眼睛,抬头痴迷地望着身穿睡衣、坐在枕边的梅吉的脸。为了蒙骗三平,旁边还故意放了一只女人的枕头和一些散乱的衣裳。
“小妾刚起床,去洗了一把脸。你可睡得真香,所以你的来世一定美满。”梅吉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有阿梅这样疼爱,来世一定幸福。平时的愿望得到满足,我太高兴了!”
说着,三平不停地点头道谢,不过,他突然心神不宁地起身换好衣服说:“世人的嘴很烦人,今天我就此早早告辞,祝你永远幸福!咳,我这个好色鬼!”
他轻轻敲打自己的脑袋,走出屋去。
“三平呀,上次的结果怎么样啦?”过了两三天,榊原老爷问道。
“唉,真是太感谢您了。见面交涉后完全掌握不了分寸。说是什么刚强啦、好胜啦,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窝窝囊囊,毫无出息,没谈成什么。”
看到他那副不胜喜庆之至的模样,老爷冷冷地耍笑他:“你也算是个了不起的色鬼呀!”
“哎嘿嘿嘿。”三平露出一个卑贱而又专业的微笑,用扇子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额头。
[1] 即1904年。
[2] 华族是日本明治二年(1869)授予以往公爵、诸侯的族称。1884年的《华族令》规定公侯伯子男五爵以及对国家有贡献者成为有特权的社会身份。
[3] 都都逸是日本的一种俗曲,也是娱乐性的三味线歌曲。具有七七七五调26字的固定格律。
[4] 三下调是三味线的基本调弦之一,比基音的第三弦降低一全音(大二度),可表现高雅、稳重的气氛。
[5] 大津画调是于日本滋贺县大津市创始的俗曲曲名,是以大津画为题材的三味线曲。
[book_title]秘密
那时候,我因为一件事情而心情浮躁,想远离迄今为止裹挟着自己的热闹氛围,也想悄悄地逃离因各种关系持续交往的男女圈子。到处寻找避人耳目的住处,结果找到浅草松叶町边真言宗寺,租下庙里的一间僧房。
到达新堀的水渠,从菊屋桥到门迹的后面一直往前走,寺庙位于十二阶下方喧闹阴暗的小街中。宛如倾覆的垃圾桶,那一带一大片贫民窟的一侧,黄橙色的土墙长长地延伸着,给人以一种沉稳、庄重和寂然之感。
一开始,我就觉得与其去涩谷、大久保那样的郊外隐居,还不如找个市区里不为众人注意的萧条冷落的地方住为好。如同水流湍急的溪流之中深深的水潭那样,那地方必须在平民区混杂的街巷之中极为特殊的地方,抑或除特殊之人绝不会行走到的寂静角落。
与此同时我又想到:自己喜欢旅行,从京都、仙台、北海道到九州,均已走过。可是自打从人形町出生之后,始终住在东京的市区之中,一定有尚未涉足的街道,不,一定比想象的要多得多。
而且,在大都市的平民区里,像蜂巢一般犬牙交错的无数条马路之中,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走过的和未走过的孰多孰少。
十一二岁的时候吧,我和父亲一起去深川的八幡,父亲说:
“现在过渡口,到冬木的米市请你吃有名的面条。”
父亲带我到神社院内的神殿后面,那儿与小网町和小舟町一带的水渠情趣迥异,水渠宽度狭窄,河岸低矮,水流充沛。浑浊的渠水把两岸盖得密密匝匝家家户户的小房子分开,然后阴郁地流去。小小的摆渡船来回往返,在比水渠的宽度还长的运货船和舢板之间穿梭,只要往河底点上两三篙就能过河。
在此之前,我也时常去八幡神社参拜,但是,从未想象过神社后面是什么模样。我总是从正面的牌坊到神殿参拜,自然而然地认为神社只有正面的全景画似的景观,后面是没有看过的。
而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小河与渡口,以及它们前方那广阔的无休止延伸的土地,这种迷幻般的景致,让我觉得自己与东京的距离比京都和大阪都远,看到的仿佛是梦中常常遇到的世界。
接着,我又想象浅草观音堂后面街道的景象,脑海里只能清晰地浮现出从浅草的商店街上仰视宏大的红色观音堂琉璃瓦房顶的情景,其他景观则全无印象。渐渐长大成人后,随着阅历的增加,或造访朋友之家,或游山玩水赏花,似乎走遍了东京的每个角落,却常常会遇到孩提时代体验的不可思议的另外的世界。
我思忖,这样的另一世界乃自己最好的藏身之处,曾在各处寻寻觅觅,越看越发现竟有那么多自己未曾到过之处。浅草桥与和泉桥走过多次,可两桥之间的左卫门桥却未经过。去二长町的市村座,我总是在电车路的面条店旁右拐,而柳盛座剧场前那条三四百米笔直的路段,一次也未曾涉足。从前永代桥右岸的桥下到左岸呈何等模样,我也不甚了了。此外,还有八丁堀、越前堀、三味线堀、山谷堀附近一带,好像还有许多不曾了解之处。
松叶町的寺庙近旁是其中最奇妙的街区。六区和吉原近在咫尺,往小巷子一拐就是寂寞颓废的区域,极其令人满意。我会撇下迄今为止自己独一无二的亲密朋友“华丽奢侈且平凡的东京”,静静地旁观该区域的躁动,同时悄悄地隐身其中,体味无上的快乐。
我隐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学习。当时我的神经就像刀刃磨平了的锉刀,锐角全无,倘若遇不上色彩浓艳腻人的东西,就无法引起我的任何兴趣。对需要细腻感受的一流艺术、上乘料理的玩味均不可能,对于平民街区里被称为精华的茶馆厨师的钦佩,对于仁左卫门和雁治郎演技的赞美,接纳一切来自都会的欢乐之心早已荒废。每一天都重复着因为懒惰而带来的惰怠的生活,终究难以忍受,想完全摆脱一切老套,想找到令人喜欢的、人造的生活方式。
难道世上没有那种因普通的刺激而神经颤抖般的不可思议的怪事吗?人难道不能栖息在远离现实的野蛮荒唐的梦幻之中吗?如此想来,我的灵魂就迷失在巴比伦和亚西利亚古代传说的世界中,想象着柯南·道尔[1]与泪香[2]的侦探小说,迷恋阳光炙热的热带的焦土与绿野,憧憬顽劣少年时代那些反常古怪的恶作剧。
即使从喧闹社会上突然韬晦,尽量使自己的行动变得隐秘,我觉得依然可以赋予自己的生活以神秘而又浪漫的色彩。我从孩提时代起就深深体味到秘密这玩意儿的乐趣。捉迷藏、寻宝、茶鬼和尚[3]等游戏——尤其是晚间一片黑暗的时候,或在阴暗的堆物小屋里,在对开折合门前玩时的趣味,一定主要在于其间潜藏着“秘密”这一不可思议的心情的缘故。
我想再一次体验幼年时代捉迷藏时的趣味,故意藏身于平民区不为人知的模糊地区。而那个寺庙的宗旨也是与什么“秘密”“巫术”及“诅咒”之类的有着密切关系的真言宗,那也诱发了我的好奇心,觉得那是个正好培育妄想的好地方。房间是新建僧房的一部分,朝南,八铺席大小,被阳光晒成了茶褐色的榻榻米,反倒给人以安详温暖的感觉。一过正午,和睦的秋阳如同幻灯一般明晃晃地照亮走道边的纸槅门,房间就像一盏很大的纸罩烛灯一样亮堂。
接着,我把自己喜爱的哲学和艺术类的书籍全放进了橱子,又把魔术、催眠术、侦探小说、化学、解剖学、奇怪的传说和有不少插图的书籍散放在房间里,就像伏天里晾晒东西一样。我只要躺下就能伸手取到书入迷地阅读。其中有柯南·道尔的《四个签名》(The Sign of Four),德·昆西[4]的散文《谋杀被视为一门艺术》(On Murder Considered as One of the Fine Arts)或《一千零一夜》那样的阿拉伯童话,还混有法国奇妙的《性学》(Sexuologe)之类的书籍。
我强烈恳求这寺庙的住持将他秘藏的《地狱极乐图》《须弥山图》《涅槃像》等各种古老的佛画随意吊挂在房间的四壁,就像学校的教员室里垂挂的地图那样,以便于欣赏。从屋内壁龛的香炉里垂直升腾而起的紫色香烟,弥漫在明亮温暖的室内,我还不时去菊屋桥边的香铺里买白檀和沉香木来焚烧熏屋。
天气晴好的日子,白昼灿烂的阳光照满纸槅门的时候,室内呈现出一派惊人、壮观的景象。色彩绚烂的古画上的诸佛、罗汉、比丘、比丘尼、居士、清信女、大象、狮子、麒麟从四壁悬挂的纸幅内,在充满光亮的空间里悠游起来。从散抛在榻榻米上的无数书籍中,各种各样的傀儡——残杀、麻醉、魔药、妖女、宗教,全都融入了熏香的青烟中。被熏香笼罩的朦胧之中,卧铺上二铺席大小的红色毡垫,躺在上面,张开野蛮人那双浑浊的眼睛,每日都在心里描绘着各式幻觉。
夜晚九时许,寺庙里的人大都睡下了。我打开方形威士忌酒痛饮,有了几分醉意后,我随意卸下走道边的防雨套窗,跨过墓地的矮树篱外出散步。为了不引人注目,我每天都换一套衣服,或潜入公园拥挤的人群中漫步,或到旧货店和旧书店去逛逛。我用手巾包住双颊,披上棉质短外褂,在磨得好看的脚趾上涂上红色的指甲油,拖上一双竹皮草屐。有时我也会戴上金边有色眼镜,竖起双重的衣领外出,贴上假胡子和假痣,变换各种各样的面相,颇觉有趣。有一天晚上,在三味线堀的一家旧衣店,我看到一件蓝底有大小雪珠花纹的女式和服夹衣,突然萌发了想穿上试试的冲动。
说起衣服和料子,我除了对于色彩的好坏、图案的精美之外,还有着更深刻和敏锐的爱恋。不仅仅限于女装,一切美丽的绢织品,只要看到、触摸到的,我总想搂抱它,常常会恰似凝视恋人的肌肤颜色那样达到快感的高潮。特别是我最喜爱的衣裳和绉绸,对于女性可以毫不顾忌世人的眼光,任意穿着打扮的境遇心生嫉妒和艳羨。
垂挂在那家旧衣店头的生动的小花纹绉绸夹衣——令我想到那细腻雅致、清凉而有质感的绢布紧紧包裹着肉体时的愉悦,不禁战栗起来。我想穿上这衣服,以女装到大街上走着试试。……一产生这种意念,我就迫不及待地买下它,顺便将与之搭配的友禅绸的长衬衫和黑绉绸的外褂也一并买了下来。
看来这衣服是大个子的女性穿的,对我这个小个子男人而言尺寸倒正合适。夜色深沉的寺庙之中万籁俱寂,我悄悄地对着镜台化起妆来。先用黏稠的白粉涂抹黄色的鼻梁,刹那间,那容貌变得有点儿怪诞,不过,用手掌一遍又一遍不断地往脸上涂抹、匀开浓稠白色的液体,就比想象的来得好,那甘甜清香的凉凉的液体沁入肌肤时的愉悦,相当特别。随着涂上口红和抛光粉,我那张雪白的脸如同石膏一般,变成了一张生动光彩的女性面庞。真是太有趣了!我开始懂得:演员、艺伎和一般妇女,经常以自己的肉体作为化妆用的材料来尝试化妆的技巧,这比起文人和画家的艺术来,不知道有趣多少倍。
长衬衫、和服衬领、贴身内裙,还有会发出啾啾之声的红绸袖兜——使我的肉体体会到了与所有女性同等的触感,我从脖颈的发髻到手腕,都涂成了白色,在“银杏叶发髻”[5]的假发上戴上高祖头巾[6],下决心混进了嘈杂的夜间街道。
那是一个雨云密布的阴暗的夜晚,千束町、清住町、龙泉寺町——那一带河渠众多,我在寂寞的大街上徘徊了一阵,可是,执勤的巡警和行人,没有人发现我男扮女装。我干巴巴的脸上仿佛贴了一张嫩皮,冷冷的夜风拂面而过。掩住嘴巴的头巾由于呼吸而变得湿热,每走一步,那长长的绉绸贴身内裙的下摆,嬉闹似的往脚上缠裹。从心窝到肋骨边紧紧束就的礼服宽带和绑在骨盆之上部位的捋腰带,使我体内的血管里、女人般的血液自然开始流动,而男子的心情和姿态则渐渐地消失了。
从友禅绸衣袖里伸出涂过白粉的手一看,一片黑暗之中,那男人手臂强劲有力的线条不见了,呈现出丰满白皙的柔软,对于这双手的美丽,我自赏自恋,心驰神往。若是实际拥有如此美丽之手的女人,将是令人羡慕的。倘若以如同戏剧里的弁天小僧[7]那样的打扮,去犯下各种罪行,那该多么有趣呀……怀着喜爱侦探小说和犯罪小说的读者们“秘密”和“疑惑”的心情,我慢慢地朝人流密集的公园六区的方向走去,而且可以把自己认定为一个干下了杀人越货的强盗、做了异常残忍的坏事的家伙。
从十二阶到池塘水边,走出歌剧院的十字路口,彩灯灯饰和弧光灯的光亮明晃晃地照在我浓妆艳抹的脸上,身上衣服的颜色和花纹一目了然。来到常盘座剧场跟前,尽头处照相馆门口的大镜子里,照出了来回拥挤人流中巧妙化装成女人的我。
厚厚的涂脂抹粉完全掩盖了“男性”的秘密,我的眼神和嘴角如同女人那样动作,也像女人一样微笑。甘甜的樟脑油清香,喃喃自语般发出的衣裳摩擦声,与我迎面错身而过的几伙女人,都以为我是她们的同类而毫不诧异,这些人中居然还有人羡慕地打量着我优雅的容颜以及古色古香的衣着品位。
早已习惯了夜间公园的混乱嘈杂,在藏有“秘密”的我的眼里,一切都是新的。无论走到哪里,不论看见什么,都像首次接触的那样,感到罕见和奇妙。我骗过人们的眼睛,瞒过明亮的灯光,将自己潜藏在浓艳的脂粉和绉绸的衣裳之下,由于隔着一枚“秘密”的帷幕眺望,所以平凡的现实,大概都被不可思议的色彩绘成了美梦一般。
之后,我几乎每天都乔装打扮一番外出,有时若无其事地混入宫户座剧场站立着观看,或去电影院看看电影。回到寺庙将近十二点了,一进屋赶紧点亮煤油气灯,衣服也不解开,就将疲累的身体放倒在毛毯之上,颇为惋惜地注视着那绚烂的和服色彩,还甩甩袖子瞧瞧。对着镜子凝视开始剥落的白粉是怎么渗入肌理粗糙松弛的脸颊皮肤的,一种颓废的快感宛如因陈酿葡萄酒而产生的醉意一般唤醒我的灵魂。有时,我以《地狱极乐图》为背景,穿着花哨刺目的长衬衫,好似妓女一般慵懒地趴在棉被上,翻阅那些奇妙的读物直至深夜。渐渐地,我的装扮技巧日渐巧妙,胆子也越来越大,为了培育好奇的联想,我会在腰带里插上匕首,放进毒品外出。我不会去犯罪,只想充分地体验犯罪所带来的美好而浪漫的氛围。
这样大约过了一周,一天晚上,不经意之中因为不可思议的因缘,我竟然碰到了更加奇怪、更加好奇、更加神秘的事件。
那天晚上,我比平时多喝了点威士忌,走进了三友馆二楼的贵宾席。时间快到十点的时候,观众爆满的场内,充满雾气般的浑浊空气,黑压压蠢动的人群所呼出的温热气息,像腐蚀了脸上涂满的白粉那样漂浮着。黑暗中咔咔作响的令人目眩的电影光柱,每每刺激着我的瞳孔,令我带着醉意的脑袋痛得似要裂开。电影的放映不时中断,那时候电灯会一起点亮,我用深深隐藏在高祖头巾里的眼睛,透过犹如从小溪底部升腾而起的云雾一般浮动在一楼观众头顶的香烟烟雾,环视场内爆满的观众的容颜。看到那些稀奇地窥视我戴着老式头巾模样的男人,以及众多偷看我风流的色彩搭配、打扮并想着模仿的女人,我暗自得意。在欣赏着我的女人中,无论打扮上的标新立异、身姿的婀娜还是容貌的出众,都没有像我这么引人注目的。
一开始我身旁空着的贵宾席,不知什么时候起被人坐满了。第二、三次电灯再亮时,发现我左边的座位上坐着一对男女。
那女的看上去二十二三岁,实际上该有二十六七岁了吧。她将头发梳成三个圆圈,用天蓝色的披风裹住全身,露出了鲜艳欲滴的美貌。难以分辨她是艺伎还是小姐,从同伴绅士的态度推测,似乎不像是正经人家的夫人。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小声念出影片里的说明。她将土耳其M.C.C烟卷浓郁的香味喷到我的脸上,那比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更大的眼珠,在黑暗中偷偷瞄着我。
与她妖艳的身姿不同,那类似粗杆三弦师傅的沙哑之声传来。——那声音正是我两三年前去上海的航海途中,偶然在轮船中有过一段关系的T女。
记得那时候女人身穿的服装分不清是商人还是一般良家妇女。船上与她同行的男子与今夜的男人容貌风采截然不同,不过,也许连接着这两人中间的无数个男人宛如锁链一样贯穿了女人过去的生涯。总之,她是像蝴蝶一样从这个男人飞向另一个男人的那类女性,这是毫无疑问的。两年前在船上熟识以后,我们俩由于种种缘由并未说出自己的真姓实名,连对方的地址、境遇都不清楚就抵达了上海。而我对于恋上自己的女子随意敷衍,不露声色地销声匿迹。那以后,只以为是太平洋上梦中之女的那个人,竟然在这种地方再见,简直是纯属意外。那时候稍感肥胖的女人,如今瘦了下来,身材苗条,长长的睫毛下水灵灵的大眼睛仿佛擦拭过似的,极其清澈,具有不把男子放在眼里的严肃威猛的权威。那生动的嘴唇似乎一碰就会流出鲜血一般。长长的发际几乎遮盖了耳朵,鼻梁高耸,看上去比过去更加挺直。
女人是否已经认出我来了?这一点尚无法断定。场内电灯大放光明时,她与同伴的男子悄悄嬉戏,把我小看成普通妇女,并未特别留意。事实上,她坐在我的身旁,使我对一向得意非凡的打扮感到了自卑,与这位表情自如、活灵活现的妖女的魅力相比,我觉得相形见绌,穷尽技巧的化妆和穿着,显得浅薄和丑陋,简直像个怪物。不论是女性化打扮还是美丽的容貌,我终究不是她的对手,恰似月亮跟前的星星,可怜地虚化黯淡了。
朦朦胧胧罩满剧场内的浑浊的空气中,清晰地浮现出不见阴影的鲜明轮廓,那双从披风里伸出的柔美的手,水中鱼游动似的娇艳,在与男人对谈的时候,她不时抬起梦幻般的眼睛,时而仰望剧场天棚,时而紧蹙双眉俯视观众,时而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每一次都露出别有情趣的表情。即便在楼下场内的角落也能看到她任何时候都表现生动的两只大眼睛,好似两颗明亮的宝石。她脸上所有的器官,都在发挥观、嗅、听、说的功能,余韵丰饶,与其说那是一张女人的脸,毋宁说那是诱惑男人心灵的甜蜜诱饵。
剧场内没有一个人将视线投向我,对于那个夺走我人气的女人的美貌,我愚蠢地开始感到愤怒和妒忌。对于自己肆意玩弄又随意抛弃的女人容貌的魅力,居然转瞬之间就光芒尽失,感到窝心。说不定是那个女人认出了我,故意在进行嘲讽式的复仇吧。
我觉得自己心中那鲜艳美貌的嫉妒之情,渐渐演变为恋慕之情。作为女性形象竞争中败北的我,这一次又想以男性的身份征服她并以此为傲。如此一想,在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驱使下,真想冷不防地猛抓住女人柔软的身体使劲摇晃一下。
你可知道我是谁?今夜久违地再见你,我又开始恋上了你。你不想再和我握一下手吗?明天晚上,你不想再到这个位子上来等我吗?我不喜欢把自己的住址告诉别人,所以只希望明天你能在这个位子上等我。
趁着黑暗,我从腰带里拿出白纸和铅笔,潦草地写下这些文字,将纸条悄悄扔进了她的和服衣袖,然后一直窥视着她的动静。
十一点左右片子放完为止,女人一直在静静地观赏电影。等到全体观众都起身往场外拥挤的混杂之时,女人再一次在我耳边小声说道: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说着,用比先前更加自信的眼神大胆地凝视着我的脸,最后与那个男的一起隐没在人群之中。
“……Arrested at last(终于被逮住了)……”
女人在不知不觉之中竟然发现了自己,想到这一点,我不禁悚然。
虽然如此,可是她明天晚上会如约前来吗?我无法猜测比过去阅历更加丰富的女人的能力,就做出像以前那样的举动,是否反而会被她抓住弱点。我带着种种不安和疑虑返回寺庙。
像平时那样脱下上衣,只剩一件衬衣时,从头巾后面啪地掉下一个折成方形的纸片,上面写着“Mr.S.K”。
透过潦草书写的墨水笔迹,看上去就像发出珍珠丝绸般的光亮。没错,就是她书写的。看电影的过程中,她好像去上过一两次洗手间,看来她就是在那时写好了回信,悄悄塞进了我的后衣领。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见到了意料之外的君,即使你乔装打扮,三年来梦寐难忘的这一位的面影,如何会疏忽看漏?妾打一开始就知道戴着头巾的女人是君,觉得依然有着好奇之雅兴的君很有趣。妾想,君说要见妾,或许也是出于这种好奇之雅兴吧。太叫人高兴了,简直让人无法分辨,依君的吩咐,明夜一定恭候。然妾亦有自身的情况和考量,能否请君于九时至九时半之间到雷门?那儿有妾遣去迎君的车夫,必能找到并将君接到寒舍。诚如君之住址须保密一样,今日妾之住处亦无法告知。在车上,会请君用眼罩蒙上眼睛,敬请原谅。若君不肯应允,则妾将永远与君无法谋面,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之事吗?
在阅读此信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知何时起完全成了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不可思议的好奇心和恐怖在脑海中盘旋。令人感到那女人因为十分了解我的癖好,才故意搞出那样的名堂来。
第二天晚上,下了场瓢泼大雨。我完全改变了穿着,在对襟大岛绸衣服上穿上用橡胶布抽紧的外套,暴雨噼噼啪啪地打在绢布雨伞上,我迎着水流外出。新堀的沟渠泛滥,弄得大街上水漫金山,我把布袜子脱下掖在怀里,水淋淋的光脚在成排民居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充沛的雨量从天倾泻而下的喧嚣声中,什么都被浇灭了。原本热闹非凡的广小路大街上,大都防雨套窗紧闭,两三个男人将衣服的后襟撩起掖进腰带,好似败兵在溃逃。除了电车劈开铁轨上的积水向前行驶之外,只有竖立的一根根电线杆子和广告的灯光,朦胧地照亮大雨迷蒙的天空。
好不容易到达雷门,我的外套、手肘和手腕处到处是水,我茫然若失地站在雨中,借着弧光灯的光线环视周边,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也许有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正在窥视着我呢。于是,我暂时站立不动,不一会儿,从吾妻桥方向的黑暗处,一盏红灯笼开始移动,哐啷哐啷地从市区电车的铺路石上跑来,那是一辆老式两人座的人力车。
“老爷,请上车。”
车夫头戴馒头式斗笠,身穿雨披,他的话音刚消失在瓢泼大雨声中,突然又跑到我的身后,用双层布条迅速在我眼睛上缠上两圈,连太阳穴的皮肤都被扭曲了。
“好,上车坐吧。”
他那双粗糙的手抓住我,慌慌张张地把我推进车里。
雨水打在一股潮湿味的车棚上,发出噼啪的声响。我的身旁肯定坐着一位女郎,白粉的香味和温暖的体温充溢在车棚之中。
开始跑动的人力车,为了搞混方向,故意在一个地方绕上两三圈,忽而向左,忽而往右,似乎在迷宫里打转转,一会儿过电车道,一会儿又过了一座小桥。
我在车子里摇晃了许久,坐在我身旁的,理所当然的就是T女,却默不作声,一动不动,大概是为了监督我的蒙眼布是否可靠才来陪乘的吧。其实,即使没人监督,我也绝不想取下眼罩。在大海之上结识的梦幻女,在大雨之中的人力车篷中,夜晚大都会的秘密,盲目、缄默——所有的一切浑然一体,我被抛进了浑如神秘怪异的浓雾之中。
过了一阵,女人分开我紧闭的双唇,将一支烟卷插入我嘴里,还划着火柴为我点燃香烟。
过了一个小时,车子停了下来。车夫粗糙的手牵着我,在一个狭窄的巷子里走了两三百米,用钥匙打开了像是栅栏的后门,把我带进了家中。
我的眼睛依然被蒙着,独自一人留在客厅,坐了一会儿,传来了纸槅门的开门声。女人像条人鱼,一声不吭地倒向我的身体,仰卧在我的膝盖上,上半身贴向我,双臂绕到我的脖子后面一下子解开了两层布条结扎的带扣。
房间有八铺席大小,不论是建筑还是装修都相当出色。木头花纹都是经过挑选的,可是,如同这女人不明的身份一样,我分不清这儿究竟是酒馆、妾宅还是上流好人家的公馆。此外,走廊外面种有茂盛的树丛,再朝外有板壁围护。就眼前所见,基本上无法判断这个住处在东京的什么方位。
“欢迎光临!”
说着,女人将身子倚靠在客厅中央的一只方形紫檀木桌子上,两条白皙的胳膊好似动物一般慵懒地耷拉在桌面上,身穿衣领有素雅条纹的衣裳,系着双面用和服腰带,梳着银杏叶发髻,呈现出与昨夜大不相同的情趣,我首先感到了惊讶。
“您对我今天的模样感到好笑吧。为了不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不得不每天更换衣装打扮的。”
女人拿起倒扣在桌上的酒杯,注入葡萄酒,她说这话的举止,比想象的更加贤淑却又消沉。
“不过,请您好好记住,自打上海一别,我与不少男人经历千辛万苦,奇怪的是,怎么也忘不了您。这一次,请别再抛弃我,请把我当作一个身份、来历不明的梦幻女人,永远交往下去。”
女人的一词一句,宛如遥远国度歌曲的旋律,在我心中回响起阵阵哀韵。昨天夜晚那么时髦、好胜、聪慧的女人,为什么会表现出如此忧郁、奇特的神态呢?莫非她又要舍弃一切,将自己的灵魂丢到我的眼前。
“梦中的女人”“秘密的女人”,难以区分现实与幻觉的“Love adventure(爱的冒险)”之乐趣,使我每天晚上来到女人身边,玩到深更半夜二时左右,又被蒙上眼睛送回雷门。我们就这样,一个月两个月地见面,却仍然不知道对方的地址和姓名。我一点儿也没有要打探女人来历和住址的念头,但是,随着时光的流逝,奇妙的好奇心又促使我琢磨并迫切希望了解:载着我们俩的人力车究竟跑到了东京的什么方位?自己被蒙上双眼所经过的地方,究竟在浅草的哪一边呢?每天三十分钟、一小时,有时达到一个半小时在市区大街上晃荡,停下车到达的女人家,说不定距离雷门很近呢。我每天坐在人力车里摇摇晃晃,禁不住在心中臆测:这是到了这边,这又是到了那头。
一天晚上,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在车上恳求女人:
“哪怕一会儿也行,请帮我取下这眼罩来。”
“不行,不行!”
女人慌了,用力按住我的手,又在上面压上自己的脸。
“请别说任性的话。这一带的马路是我的秘密,让你知道这个秘密,就意味着我或许会被您抛弃。”
“为什么说会被我抛弃呢?”
“因为那么一来,我就不再是您的‘梦中女人’了,与现实中的我相比,您更爱的是梦幻中的女人。”
我说尽好话恳求,无论怎么说,她就是不肯答应。
“没法子,那就让您看一下吧。……不过,就是一会儿哟。”
女人叹息着说,无力地取下了我的遮眼布条。
“您知道这是哪儿吗?”
她一副很不放心的表情。
美丽的晴空黑沉沉的,漫天的群星璀璨,一道白色雾霭般的银河,从天际的这头流向那头。狭窄的马路两侧商店林立,灯光照亮了热闹非凡的街道。
不可思议的是,明明是相当繁华的街道,我却完全分辨不出这是哪儿。人力车在街上飞奔,不久,在一两百米街道尽头的正面,我看到了一块写有“精美堂”打字招牌的图章店。
我想在车上远远地看看招牌边上写有路名和门牌号的小字,女人立刻察觉到了。
“呀!”她再次蒙上了我的眼睛。
商家众多的热闹小马路的尽头,有一家图章店。——怎么想,也是我迄今为止不曾到过的街区之一,一种孩提时代经历的捉迷藏的感觉再次引诱着我。
“您看清那招牌上写的字了吗?”
“不,我没看清。我完全不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对于你的生活状况,我只知道三年之前在太平洋的波涛之上那些事。我总觉得自己受到你的诱惑,来到了遥远的大洋彼岸的幻想之国。”
我做了这样的回答,女人用深切的悲哀之声说道:
“求求您,请永远保持这样的心情,把我当作一个住在幻想之国的梦中女人。请再也不要像今晚这样提出任性的要求。”
女人的眼中像是淌下了泪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无法忘怀那天晚上女人让我看到的那条令人不可思议的街道光景,我所见到的那条灯光明亮的热闹小街尽头图章店的招牌,清晰地印在脑中。我要千方百计地找出那条马路的方位,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办法。
长久以来,每一天的夜晚我被陪着到处绕圈圈,人力车在雷门或向左或向右转的次数大致相同,不知何时起我自然而然地记住了。一天早晨,我在雷门的转角处闭上眼睛转了两三圈后,感觉就是这模样,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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