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前夜 [book_author]屠格涅夫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21637 [book_dec]俄国长篇小说。伊·屠格涅夫著。创作于1859年,刊登在1860年《俄罗斯导报》第1、2期上。本书由35章组成,中译本15.8万字,根据在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运动高涨的前夜发生的一个真实故事写成。出身名门贵族的姑娘叶琳娜性格坚强,竭望英勇的行为。不少年轻人对她表示好感。其中有高唱艺术至上的雕刻家,有死啃书本的历史学家,也有步步高升的青年官吏。她在这些俄国青年中没有找到自己的理想人物。后来她跟保加利亚爱国者平民知识分子英沙罗夫相爱,并决心离开父母和祖国,同丈夫一起去为保加利亚的民族自由和解放事业而奋斗。英沙罗夫不幸途中病逝,但叶琳娜没有退缩。她毅然只身奔赴保加利亚,去继续丈夫未完成的事业。小说通过英沙罗夫和叶琳娜的形象,反映了当时俄国社会对新人、新生活的迫切追求,塑造出了振奋人心的新人形象。小说问世后,受到青年学生和先进知识分子的热烈欢迎。革命民主主义批评家杜勃罗留勃夫写了“真正的白天何时到来?”一文,对《前夜》作了很高的评价。但是屠格涅夫不同意批评家就《前夜》联系俄国实际所作的革命分析和预测。 [book_img]Z_9408.jpg [book_title]一 一八五三年夏天一个酷热的日子里,在离昆采沃不远的莫斯科河畔,一株高大的菩提树的树荫下,有两位青年人在草地上躺着。其中一位,看来约莫二十三岁,身材高大,面色微黑,鼻子尖而略钩,高额,厚嘴唇上浮着矜持的微笑,正仰身躺着,半睁半闭的灰色小眼睛沉思地凝望着远方;另一位,则俯身趴着,长着拳曲的浅黄头发的脑袋托在两只手上,也正向着远处凝望。比起他的同伴来,他其实年长三岁——可是,看起来却反而年轻很多;他的胡须才不过刚刚茁出,颏下仅有些许拳曲的软毛。在那红润的、圆圆的小脸上,在那温柔的褐色眼睛里,在那美丽地突出的唇边和白白的小手上,全有着一种孩子似的爱娇和动人的优美。他身上的一切全都焕发着健康的幸福和愉快,洋溢着青春的欢欣——无忧无虑、得意洋洋、自爱自溺和青春的魅力。他转动着眼珠,微笑着,偏着脑袋,好像小孩子们明知别人爱看自己就故意撒娇似的。他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上衣,几乎像一件罩袍;一条蓝色的围巾绕着他的纤细的颈项,一顶揉皱的草帽扔在他身旁的草地上。 和他一比,他的同伴就似乎是位老人了;看着他那呆板的身体,谁也想不到他也正自己觉着幸福,也正享受着自己的生活。他笨拙地躺着;上阔下削的大脑袋拙笨地安置在细长的脖子上;就是他的手、他的紧裹在太短的黑上衣里的身体、他的翘着膝盖的蚱蜢似的长腿,所有它们的姿态也无一不显着拙笨。虽则如此,却也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颇有教养的人;他整个朴拙的身体都显示着“可敬”的迹印,而他的面孔,果然是不很美的,甚至有点儿滑稽可笑,可是却表现着深思的习惯和善良的天性。他的名字叫做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伯尔森涅夫;他的同伴,那位浅黄头发的青年,则名叫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舒宾。 菩提树下,清凉而且寂静;蝇和蜂飞到荫下时,它们的嗡嗡声也似乎变得分外温柔;油绿色的青草,不杂一点金黄,鲜洁可爱,一望平铺着,全无波动;修长的花茎兀立着,也不动颤,似乎已经入了迷梦;菩提树的矮枝上面悬着无数黄花的小束,也静止着,好像已经死去。每一呼吸,芳香就泌入了肺腑,而肺腑也欣然吸入芳香。远远的地方,在河那边,直到地平线上,一切都是灿烂辉煌;不时有微风掠过,吹皱了平野,加强着光明;一层光辉的薄雾笼罩着整个田间。鸟声寂然:在酷热的正午,鸟向来是不歌唱的;可是,纺织娘的唧唧鸣声却遍于四野。听着这热烈的生之鸣奏,使得安静地坐在清幽的荫下的人们感觉着十分的愉悦:它使人们沉倦欲睡,同时,又勾引着深幻的梦想。 舒宾用一种半慵懒、半玩笑的声音,从鼻孔里哼出了他的整个演说来(娇养惯了的孩子对于给他们带了糖果来的父执们,就是像这样说话的),而不等回答,就又继续说道: 舒宾于是把舌头一伸。 舒宾也抬起身来。 舒宾一跃而起,来回走了两次,可是伯尔森涅夫却垂着头,脸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红晕。 可是“哲学家”却仍和先前一样,一言不答。一般说来,伯尔森涅夫是决不会失于多言的,就是当他说话的时候,他也说得很拙讷、不流畅,加上不必要的手势;尤其在此刻,他更感觉着一种奇特的平静落到他的灵魂上来了,有如倦怠,也像忧愁。在城里,他经过了长久的艰苦工作,每天用功好几小时,是新近才搬到城外来的。生活的闲适,空气的温柔和清洁,达到了目的地的感觉,友人的奇想的、无拘无束的畅谈,一个突然浮现的可爱的面影,所有这些印象,不同而又好像相同,在他心里溶成了一种总的情绪,既使他安慰,又使他兴奋,而终于,使他感觉着疲倦……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神经质的青年人。 几分钟沉默地过去了。酷热的午昼的静寂,重压着燃烧的、沉倦的大地。 伯尔森涅夫摇了摇头。 伯尔森涅夫抬起身来,把紧握着的手支着下巴颏。 他翻过身来,扣紧了两手,枕在头下。 他摇了摇他的鬈发,以一种自负的、几乎是挑战的神气望了望天空。伯尔森涅夫也抬起眼睛来,望着他。 “难道就没有什么比幸福还崇高的吗?”他轻轻地说。 “那也不过是爱情的渴慕,幸福的渴慕,如此而已!”舒宾打断了他的话。“那种仙乐,我也知道的;在林荫里,在森林深处,或者在田野里,当黄昏来到,夕阳沉落,河上的轻雾从矮林后面升起的时候,我的灵魂也同样感觉着柔情和期待。可是,无论是森林,是河流,是田野,是天空,或是每一朵云,每一根草,都不外使我期待着幸福,要求着幸福,在这一切里,我所感觉的只是幸福的临近,听见的只是幸福的呼声! ‘啊,我的上帝呀,光明而愉快的上帝!’我就用这样的句子构思出我生平唯一的一首诗;你得承认,这开头的第一句可够伟大的啦,可是我怎么也诌不上第二句来。幸福!幸福!只要我们还在有生之年,只要我们的肢体还能运动,只要我们还在走上坡路,不是在走下坡路!去它的吧!”舒宾怀着突如其来的热情继续说道,“我们还年轻,我们不是怪物,也不是傻子:我们自己来争取自己的幸福吧!” “那么,”伯尔森涅夫继续道,“当我,比方说,站在春天的森林里,站在翠绿的灌木丛里的时候,当我似乎听到了奥白龙①的仙角的神秘的鸣奏的时候(伯尔森涅夫,当他说着这样的话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害羞)。难道那也是……” ①奥白龙,法国古代传说中的仙王,居于森林中。 “那不过是些明丽的色彩罢了,”舒宾回答说。“总而言之,那是大自然!” “蚂蚁诸君、甲虫诸君以及别种可尊敬的昆虫先生们,它们挺叫我奇怪的就是它们那一份惊人的严肃劲儿:它们那么俨乎其然地跑来跑去,好像它们的生命真有什么了不起似的!怎么着,我的天!人为万物之灵,至高的存在呀,可是,你尽管向它们瞪眼吧,它们可睬也不睬你;你瞧,小小的蚊子竟也可以跑到万物之灵的鼻尖儿上来,居然把万物之灵当作面包来享用啦。这真是天大的侮辱。可是,话说回来,它们的生命又有哪一点不如我们的呢?我们要是可以俨乎其然,它们又为什么不可以俨乎其然呢?喏,这儿,哲学家,请给我解决这个问题!——你怎么默然不语呀?呃?” “老家伙简直昏了头。他整天坐在他那奥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诺芙娜家里,无聊得要死,可是还是坐。你看着我,我望着你,笨透啦!……那样子简直叫人作呕。你想想吧,上帝赐给了这人怎样的一个家庭;可是,不,他还非找个奥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诺芙娜不可!我真没有见过比她那副尊容还要讨厌的东西了,活像一只鸭子!前天,我给她塑了个漫画像,丹唐①式的。倒很不错。待会儿我给你瞧吧。” ①丹唐(1800—1869),法国雕塑家、漫画家。 “没有,我的老兄,搞不下去啦。就是那脸庞儿,也够叫我没有一点办法。你一眼望过去,那些线条全是那么纯洁、严肃、端正;想着,塑得相像总不难吧。可是,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即。你可注意到她是怎样来听人说话的?脸上一丝神色也不动,可是那双眼睛的表情却在不断变化,而整个面孔,也就跟着变化了。一个雕塑家,尤其像我这么个蹩脚的雕塑家,对于那样的脸,能怎么办呢?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奇怪的人,”沉默一会儿以后,他又补充说。 “没有。” “比方说?”舒宾问道,又打住了。 “比方说,你和我,像你所说的,都还年轻;大概也可以说,我们都是好人;我们各人都在追求各人的幸福……可是,‘幸福’这个字眼,难道是一个能使我们团结、给我们鼓舞、让我们互相握起手来的字眼吗?它难道不是一个自私的字眼,我是说,难道不是一个使人分裂的字眼吗?” “有什么可以嘲笑的呢?”他说,并不望他的同伴,“为什么要揶揄人呢?是的,你说得对:爱情是个伟大的字眼,是种伟大的感情……可是,你说的是哪一种爱情呢?” “是的;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姑娘,”伯尔森涅夫也同样说。 “我在欣赏风景呢。瞧,阳光底下的田野,是多么灼热,多么光辉啊!”(伯尔森涅夫说话有点儿口吃。) “我可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话,”他开始说;“自然可并不往往把我们指向……爱情。(他不能一口气说出“爱情”这个字眼来。)自然也威胁着我们;它也使我们想起那种可怕的……是的,不可解的神秘。它难道不是终于要吞掉我们,从古以来就一直要把我们吞掉的吗?在自然里,有生,也有死;在自然里,死亡的声音也正和生活的声音一样强烈呢。” “得啦,得啦,”伯尔森涅夫回答说,“这全是似是而非的议论。要是你对美没有共鸣,随时随地遇见美却并不爱它,那么,就是在你的艺术里,美自然也不会来的了。如果美的风景、美的音乐,都不能感动你的灵魂,我是想说,如果你没有共鸣……” “当然,那是不待言的了;心,可不比苹果:它是分割不开的。如果你爱,那你就对啦。我可也没有揶揄人的意思。就说现在,我心里可真有一份柔情,简直柔得要化啦……我只想解释一下,自然对我们究竟为什么有你所说的那种影响。那就是因为它在我们心里唤起了爱情的欲望,可又不能满足它。自然把我们轻轻地向别的活人的怀抱里推,可是,我们不了解它,却只是向它本身去寄托我们的要求。啊,安德烈,安德烈,瞧这阳光,这天空,该多美呀,所有一切,我们周围的这一切,也全都多美呀,可你还忧愁;可是,如果说,在此刻,你手里牵着的是你心爱的女人的手,如果那只手和那整个女人全是属于你的,如果你不是用你自己的眼睛看,却用她的眼睛来看,不是用自己的孤寂的心情去感受,却用她的心情来感受——那么,安德烈,自然就不会叫你忧郁,也不会叫你惶惑,而你也就不会来观察自然的美了;自然它自己就会欢乐起来、歌唱起来的;它自己就会来应和你的歌声,因为,在那时节,你自己就会给它——给那哑口的自然赋予生花的舌头啦!” “就得一心一意地爱,”伯尔森涅夫插嘴说。 “对于这,你该比我更受感动才对。那是你的本行:你是艺术家呢。” “对不起,老兄;这可不是我的本行,”舒宾回答着,把帽子戴到后脑勺上。“我是个屠夫呢,老兄;肉才是我的本行——我塑着肉呀,肩呀,手臂呀,大腿呀,可是,在这儿,却没有形态,没有个完整的东西,乱七八糟……你试试看能捕捉到什么呀?” “在爱情里,一样有生也有死,”舒宾插嘴说。 “嗯,”舒宾回答说,“我告诉你吧,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我告诉你那是怎么个来由。你所描写的,就是一个孤独的人的感觉,这种人并不是在活着,却只在出神地观望着。观望有什么意思呢?生活吧,生活起来,那就好极啦!任你怎样叩着自然的门,它总不会用清楚的言语回答你的,因为它是个哑子。好像竖琴的弦,它会发出一个音响或者一声呻吟,可是,别想它会唱出一支歌。唯有一颗活着的心——特别是女人的心——喏,它才会给你真的回答。所以,我亲爱的朋友,我劝你还是给自己找个心坎儿上的人儿吧,那么,你的什么苦恼,什么忧愁,马上都会烟消云散啦。我们‘需要’什么?就‘需要’这个。你可知道,所有这种惶惑,这种忧郁,都不过是一种饥饿。给你的肚皮装进真正的食物去,那么所有一切就马上不成问题啦。我的老兄,放胆生活,得其所哉,这就成啦。再说,‘自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自然有什么用处呢?你听听:爱情……多么有力、多么热烈的字眼儿!自然……这可多么冷酷、多么学究气呢!那么,来吧,”(舒宾唱了起来)“‘万岁呀,玛丽亚•彼得罗芙娜,’哦,不,”他又说,“不是玛丽亚•彼得罗芙娜,可是,什么全是一样!你会了解我的。①”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啊,说到女人,”舒宾又开始道,“为什么就没有人管管那个斯塔霍夫呢?你在莫斯科见过他吗?” “哪一种爱情?你高兴哪种就是哪种吧,只要有。我老实跟你说吧,照我看,就根本不会有几种几样的爱情。如果你爱……” “哪一个?” “哈,你呀,好一个共鸣家!”舒宾打断了他的话,对自己新造的字,不禁得意地大笑起来,可是,伯尔森涅夫却又坠入了沉思。“不呢,我的老兄,”舒宾继续说道,“你是个聪明人、哲学家,莫斯科大学第三名优秀毕业生,跟你争论可困难哩,尤其像我这么个中途退学的大学生;可是,我告诉你吧:除了我的艺术以外,我所爱的美只在女人身上……在少女身上;就是这,也还是近来的事呢……”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胸像呢?”伯尔森涅夫问道,“有进展吗?” “可是,要知道,在这儿也有美呢,”伯尔森涅夫说。“啊,说起来,你那个浮雕完成了吗?” “可她竟是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斯塔霍夫的女儿!要说血统,要说族系,这又从哪儿说起呢?有趣的是,她正是他的女儿,她像他,也像她母亲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我从心坎儿里尊敬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她是我的恩人;可是,她简直是一只母鸡。叶琳娜是从哪儿得来那么美丽的灵魂的呢?是哪一个点燃了她那心灵的火把的呢?诺,哲学家,这儿又给你提出了个问题!” “去它的!去它的!去它的吧!”舒宾唱歌似的叫起来,“我看一看真货色,看一看前人的名作,看一看古董,就不由得把我那一块废料给摔得粉碎啦。你给我指出自然,还说什么‘这儿也有美’。当然啊,无论什么里面,都有美,哪怕是尊驾您的鼻子,‘也有美’——可是,你总不能把各种的美都追求遍吧?古人——他们就不刻意求美;可是美却不知从哪儿——天知道,也许是从天上吧——自然而然地掉到他们的作品里来啦。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可我们的网就不能撒得这样宽:我们的手太短啦。我们只是在一个小池子里垂钓,干瞪着眼。要是碰上那么一个上钩呢,那可是托天之福!要是碰不上……” “你难道还知道有什么使人团结的字眼?” “你干吗不像我这么样趴着呢?”舒宾开始说。“这样可好多啦。尤其当你把脚这么跷起来,把脚跟并拢的时候——像这么样。青草就在你鼻子底下;要是老看着风景觉得无聊,也可以看看肥大的甲虫在草叶上不慌不忙地爬,或者看一只蚂蚁那么忙忙碌碌地奔波。真的——这样可好多啦。可你瞧你,却摆出了那么个拟古的架势,活像个芭蕾舞里的舞娘,一个劲儿靠着纸糊的岩壁。你可得记住:你现在完全有休息的权利啦……第三名毕业,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请休息吧,老兄;请不用那么紧张,请舒展舒展你那疲倦的肢体吧!” “你可注意到,”伯尔森涅夫突然开始说,用手势辅助着自己的话,“自然在我们心里所唤起的,该是多么奇妙的感情啊!在自然里,一切都是那么完全,那么明确,我的意思是说,一切都是那么满足于自己;我们明白这一点,也赞美它,可是,同时,至少在我,它也往往引起一种不安,引起一种惶惑,甚至忧郁。这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在自然面前,和自然相对的时候,我们就更明白地感觉到自己的不完全、自己的不明确呢?或者是,自然所有的那种满足,我们却没有,而另一方面,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所需要的,自然却正缺乏呢?” “什么?……”伯尔森涅夫怔了一怔,说。 “什么!”舒宾重复道。“你的朋友把自己最深奥的思想披沥在你的面前,可是你竟是充耳不闻啦。” “《孩子与山羊》。” “有的;还很不少;你自己当然也知道它们的。” “有哪些?无妨试说一二吧。” “就说艺术吧——因为你是个艺术家——还有祖国、科学、自由、正义。” “爱情呢?”舒宾问。 “爱情,当然,那也是个使人团结的字眼;可是,那却不是你现在所渴望的那种爱情;不是那种为了享乐的爱情,却是一种要求自我牺牲的爱情。” 舒宾皱了皱眉。 “对于德国人,这是很好的;可是我需要的只是为我自己的爱情;我需要的是做第一号。” “第一号,”伯尔森涅夫重复说。“可是,依我看,我们的生命的整个意义倒是应该把自己放在第二位呢。” “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尊驾您的高见做去,”舒宾说着,做出了一个可怜相的怪脸,“那么,世界上谁也不会吃波罗蜜啦;谁都会把它们奉献给别人啦。” “那也就是说,波罗蜜本来也不是非吃不可的;可是,别吃惊吧:也有不少爱吃波罗蜜的人,为了波罗蜜甚至不惜把别人口里的面包也给掏出来的呢。” 两位朋友暂时沉默不语。 “前不久我又碰见英沙罗夫了,”伯尔森涅夫开始说。“我约过他到我这儿来;我很想把他介绍给你……和斯塔霍夫家族。” “英沙罗夫是谁呀?哦,是啦,就是你跟我说过的那个塞尔维亚人,或者保加利亚人?就是那个爱国志士?就是他把这些个哲学思想灌到你的脑子里来的?” “也许是吧。” “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吗?” “是的。” “聪明?有才能?” “聪明?……是的。有才能?……我不知道,那可很难说。” “不是吗?那么,有什么了不起呢?” “你将来会看见的。可是,现在,我想我们该走了吧。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也许在等着我们。几点钟了?” “三点了。咱们走吧。多闷热!这一回谈话叫我的血都沸腾起来了。曾经有一个时候你也……我可不是白白地做了艺术家的;什么我都观察到的。照直说吧,你心里可有了一个女人?……” 舒宾本想窥探一下伯尔森涅夫的脸,可是他却已经转过身去,走出菩提树荫了。舒宾紧跟在后面,潇洒地迈着他的那双小脚。伯尔森涅夫走路十分拙笨,耸着肩膀,颈项也向前伸着;可是,虽则如此,看起来,他却比舒宾显得有教养得多;也可以说,绅士得多,假如“绅士”这个称呼在我们中间没有变得如此庸俗。 [book_title]二 两个年轻人走下莫斯科河,沿着河岸走着。河水散发出清凉的气息,微波的温柔的私语使人感受着爱抚。 “我真想再洗一回澡,”舒宾说道,“可是我怕来不及了。瞧这河水:它像在朝我们招手呢。要是古希腊人,一定会以为那里面有个仙女吧。可是我们不是希腊人。啊,仙女!……我们不过是厚皮的西徐亚人①罢了。” ①西徐亚人,古希腊作家对公元前7世纪至公元3世纪居住在黑海沿岸草原各部族的总称;转义为粗野不文的人。 被欢呼的少女停下脚步,向舒宾威吓地伸了伸手指,等到两位朋友走近了来,就以响亮的、微带喉音的声音说道: 正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女郎,戴着宽边草帽,肩上扛着一柄粉红色的小阳伞,出现在两位朋友走着的小路上。 她沿着小路走了,每一步都轻轻摇曳着她那苗条的身体;她那戴着黑手套的美丽的小手,不时从脸上把那柔软的长鬈发掠到鬓后去。 女郎顿了一顿她的小脚。 女郎耸了耸肩膀,转向了伯尔森涅夫: “请别往下说了吧,”伯尔森涅夫打断了他的话。 “瞧,他老是那样的:老把我当作小孩子;我已经十八岁啦。我已经是大人呢。” “斯塔瓦赛尔①可飞啦……还不只他一个。如果我不飞,那就证明我不过是一只企鹅,没有翅膀罢了。这儿把我闷死啦,我要到意大利去,”舒宾继续说,“那儿有阳光,那儿有美……” ①斯塔瓦赛尔(1816—1850) ,俄国著名雕塑家。 “我看见了什么呀?就是在这儿,也有美来迎接我们来啦!——一个卑微的艺术家给迷人的卓娅姑娘敬礼!”舒宾忽然喊叫起来,演戏似的挥了挥自己的帽子。 “我的天哪!”舒宾喃喃地说,翻了个白眼;伯尔森涅夫却默默地微笑了。 “我们也有美人鱼①呢,”伯尔森涅夫说。 ①俄罗斯神话中的水中仙女。 “您不会生我的气的,我的天使般的卓娅•尼基吉什娜:您怎么能忍心把我扔到黑暗的绝望的深渊里去!我不会跟您正正经经地讲话,因为我就不是个正经人。” “怎么啦,先生们,怎么还不来吃饭呢?早都摆好啦。”“啊!我听见了什么呀?”舒宾又说道,扬起手来,“难道是您,娇滴滴的卓娅姑娘,在这么老热天冒暑出来,亲自来找我们来吗?我可以这样大胆地来领会您的意思吗?告诉我,是这样的吗?哦,不,请别说‘不是’;说出来,会叫我当场就难过死啦。” “得了吧,你那露萨尔卡!那些恐怖的、冷冰冰的想象的产物,那些从闷窒的茅屋、从黑暗的冬夜里所产生的幻象,对于我,一个雕塑家,有什么用呢?我所要的是光明,是空间……我的上帝呀,什么时候我才到得了意大利?什么时候……” “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我真会生气啦!……爱伦①原来也跟我一道儿来的,”她继续说,“可是在花园里就留下啦。她怕热,可是我就不怕热。来吧。” ①叶琳娜的法语变体。 “哟,您得了吧,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女郎微嗔地回答;“您怎么从来就不肯正正经经地跟我讲话?我要生气啦,”她补充说,卖俏似的耸了耸眉毛,撅了撅嘴唇。 “可是,老实说,钱也没有白花。我在那儿看见了那么美的典型,尤其是,女人的典型……当然,我也知道:除了到意大利,再也没有救的!” “你是想说,才到得了小俄罗斯①吗?” ①即乌克兰。 “你就是到意大利去,”伯尔森涅夫说,并不回过头来,“也不会做出什么事来的。你只会拍拍翅膀,可是,总也不飞。我们是知道你的。” “你不害羞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来责备你的朋友一时的糊涂!就是你不这样,也够我痛悔的了。当然,我的行为也真傻透啦: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所有女人里最仁慈的女人,给我钱让我到意大利旅行去,可是我却跑到那些一撮毛①那儿去啦,去吃面疙瘩②,去……” ①乌克兰人的绰号。 ②用菜汤或牛奶煮食的一种乌克兰食品。 两位朋友跟着她(舒宾一会儿默默地按了按自己的心房,一会儿又高高地扬了扬手),一刻以后,就来到环绕着昆采沃的许多别墅中的一家别墅门前了。一座带着粉红色阁楼的木造小住宅立在花园中央,从碧绿的浓荫后面天真地露出头来。卓娅第一个推开园门,跑进花园里去,高声叫道:“我把流浪的人们给找回来啦!”一个脸庞苍白而富于表情的少女从小路旁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门槛上则出现了一位穿着紫红色绸衣的太太,她用一条细麻布绣花手绢搭在头上遮着阳光,慵懒地、倦怠地微笑了。 [book_title]三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斯塔霍娃,本姓舒宾,在七岁上就成了孤女,可是却继承了相当大的家产。她有极富的亲戚,也有极穷的亲戚:穷的属于父方;富的则属于母系:例如,枢密顾问官伏尔金和契库拉索娃公爵夫人。她的法定保护人阿尔达利昂•契库拉索夫公爵把她送进了莫斯科一家最优良的女塾,而在她离开女塾以后,又把她接到他自己家里来。他交游广阔,每到冬天必开盛大的舞会。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的未来丈夫,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斯塔霍夫,就是在某次这样的舞会里把她的心俘获了的。那晚上,她穿的是一件“玫瑰色的漂亮晚礼服,还扎了一束小朵玫瑰花的花环”。这花环她是一辈子都珍藏着的。……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斯塔霍夫是一位在一八一二年①负过伤、在彼得堡干过优差的退役上尉的儿子,十六岁就进了士官学校,卒业后就参加了近卫军。他相貌英俊,身材魁伟,在中流人家的晚会上可以算得几乎是最风流的美男子,他也多半只能出入于中流社会;上流社会可还没有他的分儿。从青年时代起,他就抱有时刻难忘的两种理想:其一,是做一位侍从武官;其二,是发一笔妻财。第一种理想,他不久就放弃了,可是对于第二种,却抓得更紧。就是怀着这种目的,他每年冬天才必到莫斯科来。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法文说得不坏,并且还有哲学家的美誉,那就是说,因为他并不纵饮作乐。就是当他还不过是个准尉的时候,他就已经爱好辩论,固执地讨论着各种问题,例如:一个人一生能不能够把整个地球游遍?或者,人能不能够知道海底下究竟是怎样的情形呢?——而他的一贯的主张则是:绝不可能。 ①指1812年俄国抵御拿破仑入侵的卫国战争。 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钓上”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的时候,正是二十五岁;他于是就退了役,到乡下来经营产业。可是,乡下生活他不久就讨厌了,而且,农民的劳役既已折成了地租,他就决心迁到莫斯科来,住在他妻子的家里。在年轻的时候他什么牌也不爱玩,可是现在却变得热衷于罗托①了,当罗托被禁以后,则又热爱叶拉拉什②。在家里他感觉无聊,因此,就和一个德国血统的孀妇发生了关系,几乎经常和她在一起。在一八五三年他没有随家来到昆采沃,却留在莫斯科,口里说的是为了便于洗矿泉浴,实际上却是不愿和他那孀妇离开。其实,他和她也并没有多少话可谈,所谈的多半也不过是能否预测天气之类的问题。有一次,不知谁说他是一个反对党③——这头衔可使他大为雀跃。“对啦,”他想了想,满心高兴地拉下嘴角,并且晃了晃脑袋,“我可是不容易对付的;你别想随便唬我。”其实,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的反对党主义也不过如此:比方,如果别人说到神经,他就说:“什么是神经呀?”或者,如果有人和他谈起天文学上的成就,他就说:“你相信天文学呀?”而当他想要彻底粉碎他的论敌的时候,他就说道:“那都不过是废话罢咧!”我们得承认,诸如此类的论证,在某些人看来(在过去,并且直到现在),倒好像真是难以驳倒的;可是,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怕是做梦也没有料到,他的奥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诺芙娜,在给自己的表妹费奥多琳达•彼德哲留斯写的信里,却竟然把他叫做了“我的小傻瓜。④” ①罗托,一种盖牌游戏。 ②叶拉拉什,古时一种牌戏。 ③原文为法文。源出路易十四时法国的Fronde党。 ④原文为德文。——原注 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的妻子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是一位瘦弱的小妇人,玲珑娇小,善感而又多愁。在女塾里上学的时候,她曾经热衷于音乐,爱读小说,但不久以后却把这些全都合弃,开始来讲求装饰了,而再不久之后,连装饰也不再讲求;有个时期,她确曾致力于女儿的教育,可是,这也使她厌倦,于是,就把女儿交给了家庭女教师;结果,她就只好终日困坐在感伤和沉默的忧郁里了。生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损坏了她的健康,使她再也不能生育;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就往往暗示着这一事实,来维护自己和奥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诺芙娜之间的私情。丈夫的不忠使得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深深伤心;而最使她伤心的就是他曾用欺骗的手段把她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自己马厩里的一对灰色马送给了他那德国婆娘。她从不当面责难他,可是私下里,却轮流地向家里的每个人,甚至向自己的女儿,埋怨他。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不爱出门,却高兴有客人来陪她坐坐,跟她谈天;当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她马上就会病倒了。她的心地非常温柔慈爱;可是生活却很快就把她压垮了。 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舒宾原来是她远房的内侄。他父亲曾在莫斯科干过公事。他哥哥们都已进了士官队;只有他年纪最小,又是他母亲的爱子,加之生得娇弱,所以留在家里。他们预备将来让他进大学,费尽心力,好容易才维持他念完了中等学校。他从小就表现了对于雕塑的兴趣;那位肥胖的枢密顾问官伏尔金,有一天在舒宾的姑母家里看见了这位小雕塑家塑的一座小塑像(那时,舒宾还不过十六岁),不禁大为赞赏,当时就宣称他要来保护这位青年天才。可是,舒宾的父亲的突然死去,几乎把这青年人的未来命运完全改变。枢密顾问官,就是那位天才的保护者,仅仅给天才送来一座半身的荷马石膏像,这就完了;幸而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帮了他不少的钱,而在十九岁那一年,巴巴结结,他总算进了大学医科。巴威尔对于医学原也没有什么兴趣,但是依照当时的大学分科制度,他实在也进不了什么别的科系;况且,在医科里,他反正还可以学学解剖。可是,他到底没有学完解剖;只在第一学年终了,不等考试,他就离开了大学,来专一地献身于自己的事业了。他热忱地工作,可是时曝时寒;他常在莫斯科近郊闲荡,素描或塑造农妇们的肖像,结识了各种各样的朋友,不论年龄的老少或地位的高低,有意大利模型制造者,也有俄罗斯艺术家;他极端讨厌学院,也不愿有所师承。他有着不可否认的才能;在莫斯科,也渐渐知名起来了。他的母亲出身巴黎名门,生性善良而且贤惠,教会了他精通法语;她昼夜为他奔忙、操心,引他为自己的骄傲;还在盛年,她就不幸死于肺病,临死时她请求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代她照顾她的儿子。那时,他正是二十一岁。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完成了他母亲的最后的嘱托:而他于是就在那家族的别墅里享有了一个小小的房间。 [book_title]四 “来吧,我们吃午饭去吧,”主妇用怨诉似的声音说,于是,大家来到了餐室。“你挨着我坐,卓叶①,”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又说;“你,爱伦,你陪着我们的客人;你呀,保尔②,我请你别闹,别跟卓叶淘气。我今儿个头痛!” ①卓娅的法语变体。 ②巴威尔的法语变体。 舒宾又把眼睛翻向了天上;卓叶却抿抿嘴回答了他。这个卓叶,或者更准确地说,卓娅•尼基吉什娜•缪莱,是一个漂亮的俄德混血的黄发女郎,眼睛稍稍对视,鼻子小而鼻端微阔,嘴小唇红,身体非常丰美。她唱俄国歌唱得很不坏,在钢琴上能弹各种小曲,无论轻快的或者伤感的,都弹得很正确;装束俏皮,可是打扮得往往有些孩子气,甚至过分整洁。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本来是要她来当女儿的女伴的,可是,却几乎总是让她伴着她自己。叶琳娜对这也并不抱怨:当她和卓娅单独相对的时候,她反倒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好。 食事经过了不少的时间;伯尔森涅夫和叶琳娜谈大学生活,谈他自己的计划和希望;舒宾一言不发地听着,做着夸张的贪馋嘴脸,不时还对卓娅装出毫无办法的滑稽怪相来,而卓娅,则和先前一样,只是报他以浅笑。食事过后,叶琳娜陪着伯尔森涅夫和舒宾到花园里去;卓娅目送着他们,微微耸了耸肩,就坐到钢琴边来。安娜•瓦西里耶芙娜问道:“您怎么不也去散散步呢?”可是,不等回答,就又补充说:“给我弹点儿什么吧,要忧郁的……” 转眼之间,舒宾变得满脸通红,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舒宾瞪眼望着她,忽地迸出一声大笑来。 舒宾呆住了。 同时,叶琳娜已把两位朋友引到了一座刺槐树亭子里,亭子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木桌,四围则安着椅子。舒宾转眼四顾,跳了几跳,于是细声说道:“等一等!”就连跑带跳跑回了自己的房里,拿来了一块黏土,开始塑着卓娅的肖像,一面摇着头,一面对自己喃喃着,高声大笑。 叶琳娜皱眉了。 伯尔森涅夫微微笑了。 他止住了,垂下了眼睑,可是很快又抬起眼睛来,露出困惑的微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伯尔森涅夫在和女人谈话的时候,说话就尤其缓慢,发音也更不清楚了。 于是,舒宾把卓娅的胸像捻碎,可是,马上又把黏土死命地揉着,塑着,好像很生气。 于是,他把已经塑成一个脑袋的黏土狠命打了一拳以后,就跑出花亭,一直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 “韦伯的《最后的思想》好吗?”①卓娅提议。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那可不,”舒宾回答说,“要是打扮得漂亮,有什么不可以谈?” “那可不!可是,万一别人不高兴谈女人的打扮呢?您一向自命为自由艺术家,那么,为什么要来妨害别人的自由呢?让我问问您:您的趣味既然是这些,那您为什么还攻击卓娅呢?跟她去谈打扮,谈玫瑰,难道不是特别合适?” “那么,您的志愿就是做个教授吗?”叶琳娜问伯尔森涅夫。 “那为什么呢?”叶琳娜问。“别人会以为您说的是个什么可恶的、讨厌的老怪物呢。她可是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呀……” “谢林派,就是德国哲学家谢林的信徒;谢林的学说就是……” “讲课又怎样呢?”叶琳娜插嘴道;“您和我,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我们全都大大地需要讲课呢。” “要用几句话把那内容告诉您,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确实是不大容易的。先父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一个谢林①派;他所用的术语有时是不大明白的……” ①谢林(1775—1854) ,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 “真的。先父是个了不起的人。您一定会喜欢他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真是小孩子,”叶琳娜说着,目送着他。 “是的,或者哲学教授,”他补充说,声音低下来,“如果可能的话。” “是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在二月间。” “是的,”他回答说,把通红的手夹在膝间。“这是我多年的梦想。当然,我很清楚,我还差得远,还够不上那么崇高的……我是说,我的造诣还不够;可是,我希望能得到许可,出国去留学;如果必要,我打算留学三四年,以后……” “我那套老把戏,”舒宾重复道。“这简直是个取之不尽的题材呢。特别是今儿,她真叫我忍无可忍啦。” “我相信我会的。那部著作的内容是什么呢?” “我可没想撵您走。” “您笑什么?”她冷冷地、几乎是严厉地说。 “您父亲是去年冬天去世的吗?” “您想做个历史教授吗?”叶琳娜问。 “您往常可不是像这样说她的,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她说。 “您可是说,”舒宾激动地继续说,“我不配跟别人攀交情,我只配跟她比高低,我也跟那个腻人的德国姑娘一样空虚、一样愚蠢、一样浅薄。是不是呀,小姐?” “您会完全满足那种地位吗?”叶琳娜又问,把头依着臂肘,直视着他的面孔。 “得啦,别生气吧,”他停顿了一下,终于说。“是我的不是。可是,老实说,这是什么瘾头啊,我的天,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天气里,在这样的树下,怎么还有心谈哲学呢?不如谈谈夜莺,谈谈玫瑰,谈谈美丽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颜吧。” “当然,”舒宾插嘴说,“她漂亮,很漂亮;我相信无论什么过路人,只要把她瞟上那么一眼,就会不由自主地想道:要是能跟这姑娘一起……跳个波尔卡舞就太好啦;我也相信,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并且还自以为得意呢……那么,干吗还装出那种羞答答的浅笑,还要来那么一套淑女经呢?哪,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他从牙齿缝里又加了一句,“可是,这会儿,您心里可有别的心事,顾不上啦。” “完全满足,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完全满足的。还有什么比这更高尚的事业呢?啊!追随着季莫菲•尼古拉耶维奇①的足迹……只要一想到这样的一种事业,我就充满了欢喜和惶惑……是的,惶惑……其所以惶惑,就由于意识到我自己不行。我亲爱的先父就祝愿过我,要我献身给这样的事业……我永远也不能忘记先父的遗言。” ①指格朗诺夫斯基教授(1813—1855) ,俄国历史学家和教育家,在19世纪40年代任莫斯科大学世界史(主要是中世纪史)教授,公开传播进步思想和人道主义,揭露农奴制,与当时进步思想家如别林斯基、赫尔岑等均有交往,亦为屠格涅夫的好友。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叶琳娜打断了他的话,“请原谅我的无知;所谓谢林派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忽然叫了一声,“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可是要给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来上一堂关于谢林的讲座呀?饶了她吧!” “嗯,还有法国小说,和女人的打扮,”叶琳娜接了下去。 “啊,是这样的吗?”他开始说,声音颤抖着。“我明白您的用意;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是要把我撵到她那儿去。换一句话说,我在这儿是多余的?” “啊,您责骂吧,只管责骂!”舒宾叫道。“是的,我不隐瞒,曾有那么一刹那,的的确确,不过是一刹那,她那鲜艳庸俗的脸庞儿……可是,如果我回敬您两句,也给您提醒提醒……回头见,”他突然加了一句,“我怕我会胡说八道起来啦。” “啊,对啦,韦伯①,”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回答,于是就坠入了一张安乐椅里,而眼泪就开始浮闪在她的睫毛上了。 ①韦伯(1786—1826) ,德国作曲家。著有歌剧《魔弹射手》、《优兰蒂》、《奥伯龙》,这些作品确定了德意志民族浪漫派歌剧的方向。 “听说,”叶琳娜继续说道,“他留下一部很出色的遗稿,是真的吗?” “又是他那套老把戏,”望望他的作品以后,叶琳娜说着,转向伯尔森涅夫,和他继续谈午餐的时候已经开始的谈话。 “他已经是个哲学通啦,”舒宾插嘴说,一面用指甲在黏土上划出深深的线痕,“还要到外国去干什么呀?” “一点儿也不是讲课,”伯尔森涅夫嘟嘟哝哝地说着,涨红了脸,“我是想……” “一位艺术家呢,”伯尔森涅夫默默含笑地说,“所有的艺术家都是这样的。人们得原谅他们的任性。那是他们的特权。” “是的,”叶琳娜回答,“可是,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巴威尔还不能说就有权利享受这种特权。直到此刻,他做出了什么成绩来呢?让我挽着您的手,我们沿着这林荫道走下去吧。他把我们的谈话都扰乱了。我们刚才谈的,是您父亲的著作。” 伯尔森涅夫挽住叶琳娜的手臂,傍着她走过花园,可是,那中途夭折的谈话却再也不能复活了;伯尔森涅夫于是又从头开始叙述他对于教授的事业和自己的前途的意见。他傍着叶琳娜缓缓走着,笨拙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笨拙地挽着她的手臂,有时自己的肩甚至碰上了她的肩头,可是,却一次也不曾望她;他的话,如果还不能说完全自由地,至少也可以说是比较流畅地涌动着,谈得简单、明确,而他的眼睛,当它们徐缓地掠过树干、沙路和草叶的时候,也闪烁着从崇高的心情所生出的宁谧的感动;而他的沉静的声音,也显示着一种终于在所爱的人面前倾吐了自己的积愫的喜悦。叶琳娜非常关切地听着他,微微侧身向他,眼睛一直注视着他的面孔,这张面孔此刻已经稍显苍白;她也注视着他的眼睛,这眼睛,现在也变得温柔而且亲切了,虽然它们却闪避着她的视线。她的心灵渐渐敞开了;一种温柔、公正、善良的情感,似乎沉入了她的深心,又好像正从她的心底萌芽。 [book_title]五 直到夜间,舒宾一直不曾离开自己的小房间。天已经很暗了;月亮还没有圆,高高地悬在天空,银河粲然闪耀,繁星密布在天空;这时,伯尔森涅夫,在告辞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叶琳娜和卓娅之后,就来到他的友人的门前。他发现门已经锁了,于是,在门上敲了两下。 “谁?”舒宾的声音响了。 舒宾突然迸出眼泪来,转过身去,坐在地上,抓住自己的头发。 舒宾抬起头来。在月光下面,他颊上的泪珠的确在闪烁,可是,脸上却浮着一抹微笑。 舒宾只回报了他一阵假装的鼾声。伯尔森涅夫耸了耸肩膀,于是转到回家的路上。 夜是温暖的,似乎异样的静寂,好像宇宙万汇都在谛听着,期待着;而伯尔森涅夫,被包围在这无边的静夜里,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他也开始谛听、期待。从近处的树梢不时有轻微的飒飒声传来,有如女人的裙裾的窸窣声,在伯尔森涅夫的心里唤起一种似甜而又似难受的感觉,几乎近于恐怖。他的面颊感觉着微微的痉挛,一丝眼泪使他的眼睛感觉着寒凉:他宁愿完全无声地走过,在黑暗中蹑足摸索。一阵冷风忽然从侧面向他袭来——他微微抖了一下,于是,悚然伫立;一只沉睡的甲虫从枝头跌下来了,铿然落在路径上;伯尔森涅夫不禁低低“哦”了一声,于是,又一次站住了。可是,当他一想起叶琳娜,所有这些瞬间的感觉就立刻消逝了;所留下的只是由暗夜的清静和夜行的寂寞所产生的新鲜的印象;而一个少女的面影就浮现在他的整个灵魂里来了。伯尔森涅夫低头前行,回忆着她的话语、她的询问。忽然,他觉得在他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谛听着:是有谁在他身后奔跑,追赶他;他听见喘息的声音,猛然间,从一株大树的一团黑影中间,舒宾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了,蓬乱的头发上不曾戴帽子,面孔在月光下面显得异常苍白。 伯尔森涅夫走到他身边。 伯尔森涅夫倒退一步,呆然木立了。舒宾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 伯尔森涅夫仍然沉默,只在平坦的路上快步走着。从前面树林中间,他居留的小村里,开始有灯光闪射出来;那村里有约莫十来幢小小的消夏别墅。在村头,道路右侧两株华盖似的桦树底下,有一间小小的客店;店窗已经全都关闭,可是,从那开着的门口却有一条宽阔的光带成扇形地射了出来,落在被人踏坏的草上;光带射向树间,分明地照映着密叶的灰白的底面。有一个好像是谁家婢女的少女站在店内,背靠着门柱,正在和店主讲着价钱;从她搭在头上、用光光的手指扣在颏下的红色头巾底下,可以隐隐地看见她的圆圆的面颊和纤细的颈项。两个青年走进光带里来;舒宾朝店里望了一眼,于是突然站住,叫了一声:“安奴什卡!”少女急忙掉转身来,他们于是瞧见一个稍觉宽阔然而十分红润的漂亮脸蛋,配着一对快乐的褐色眼睛和两道浓黑的眉毛。“安奴什卡!”舒宾又叫了一声。那少女瞧见他,不禁露出吃惊和害羞的样子,不等买卖做成,就跑下阶沿,飞也似的溜过去,几乎头也不回,从通向左边的路上跑掉了。店主人是个大胖子,正和所有的乡村小店主们一样,对一切世事全都无动于衷,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哼了两声,打了一个大哈欠,可是舒宾却转向伯尔森涅夫,一边说道:“这个……这个……你瞧……这儿我认识一个家庭……就在他们家里……你可别以为……”不等说完,就跑去追那个已经逃走的少女去了。 伯尔森涅夫一言不答,只把脚提得更快。 于是,他站了起来。 “那又叫你吃惊吗?你是个老成的青年。可是她就爱你……请你放心好啦!” “那么,我送你。” “谁?就是你呀!”舒宾喊道,拍了拍伯尔森涅夫的肩膀。 “让我进来吧,巴威尔,别古怪了吧;你难道不害羞?” “至少,把你的眼泪先揩干了吧,”伯尔森涅夫在他身后叫着,自己也不禁笑了。可是,当他回到家里,他的脸上却没有愉快的表情;他不再笑了。他一刻也不曾相信过舒宾对他说的话,可是,舒宾说的话却深深地浸入了他的灵魂。“巴威尔是在愚弄我呢,”他想……“可是,总有一天,她会爱个什么人的……她会爱谁呢?” “肩膀儿?” “没有关系。我连领带也没有打呢。今晚上很暖和。”两位朋友向前走了几步。 “是的,”舒宾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继续说:“那叫你吃惊吗?我还得告诉你:直到今晚,我还希望着,也许,有一天她会爱我。可是,今天,我看清楚了:我没有一点希望。她已经爱了别人。” “是的。” “是怎样的夜呀!银灰的、暗黑的、青春的夜!对于有了爱情的人,这是多甜蜜的夜呀!对于他们,不去睡觉,该是多么快乐呀!你要睡觉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我?” “我,”伯尔森涅夫回答。 “我真高兴你也走这条路,”他喘息着说道。“如果我追不上你,我会整晚都睡不着的。把你的手给我吧。你是回家去吗?” “我今儿真有些傻,是不是?”突然,舒宾问。 “我一点儿也不古怪;我睡觉啦,我正梦着卓娅呢。” “巴威尔,”他开始道,“你这该多么孩子气!真的!你今儿是怎么回事?上帝才知道你那脑袋里装进了什么样的糊涂思想,你还哭呢!老实说,我似乎觉得你在装假。”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他说道,“任你把我想做个什么吧。我甚至可以承认我此刻的确有点儿歇斯底里;可是,上帝见证,我爱着叶琳娜,叶琳娜却爱你。不过,我答应过送你回家,我还是履行我的诺言。” “好啦,好啦;让我进来!” “坦白说,是的。我真不了解你。我从没有见过你像那样的。你究竟恼些什么呢,呃?不过是些小事!” “哼,不错,肩膀儿、手臂儿,不全都一样?这种不检点的行为,在饭后给叶琳娜撞见了,恰好就在饭前我还当着她骂过卓娅来。真不幸,叶琳娜竟不懂得这种矛盾该有多么自然。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你就上场来啦:你有信念……谁知道你信个什么鬼……你会红脸,会难为情,会和人家谈席勒①,讲谢林(她老是搜索着鼎鼎大名的人物),这么一来,你就成了胜利者啦,只苦了我这可怜的倒霉鬼,尽管在别人面前装丑角,可是……终归……” ①席勒(1759——1805),德国戏剧家、诗人。 “哼,”舒宾喃喃道,“你以为是小事吧?可是,在我看来,才不是小事呢。你瞧,”他继续说道,“我不能不告诉你,我……任你把我想作个什么吧……我……啊,我爱着叶琳娜!” “可是,你连帽子也没有戴,怎么行呢?” “可不是,卓娅的。你可叫我怎么办?她那肩膀儿漂亮不漂亮?” “卓娅的?” “别来那一套吧,我求你。你又不是个小孩子。让我进来。我要跟你谈谈。” “别人?谁?” “你难道还没有跟叶琳娜谈够?” “你这么急着往哪儿去呀?”舒宾继续说道。“相信我的话吧:这样的夜,在你的一生是不会再来的。可是,你家里有谢林等着呢。老实说,他今天可给你帮忙不小;可是,你还是不用这么急。你唱歌吧,如果你会唱,就唱得比平日更响些吧;不会唱吗?——那么,就把帽子摘下来,抬起头来,望着星星笑吧。它们都望着你呢,就望着你一个人,星星都只会望着有了爱情的人,所以,它们才能那么美丽……你难道不是有了爱情吗,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你不回答我……你干吗不回答我呢?”舒宾又说道。“哦,如果你觉得自己幸福,那就别响吧,别作声!我所以这么乱嚷嚷,不过因为我是个倒霉鬼罢了,没有人爱我,我不过是个耍把戏的、卖艺的、丑角儿;可是,要是我知道有人爱了我呀,那么,在这样良夜的清风里,在这样灿烂的星光下,我就会畅饮着怎样不可言说的欢情啊!……喂,伯尔森涅夫,你幸福吗?” “你爱着叶琳娜!”伯尔森涅夫重复说,突然停下脚步。 “你有什么事?” “你尽扯些多么无稽的话呀!”终于,伯尔森涅夫以一种困恼的神情抗议了。 “你呀,”舒宾又说了一遍。 “不,一点儿也不无稽。可是,我们这么呆站着干什么呀?咱们往前走吧。边走边谈,那轻松得多。我认识她时间也不算短了,难道我还不清楚她?我不会错的。你这种人就正合她的心意。曾经有过一个时候,她也喜欢过我来着;可是,第一,在她看来,像我这样的青年到底太轻浮啦,可是你呢,你却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无论在心理上,在生理上,都是规规矩矩的角色,你——等着,我还没说完呢,你就是天生的忠厚热忱、真正典型的科学祭司,那种人——啊,不是那种人,是那种性格——就正是俄国中层贵族公正地引以为自豪的呀!其次,有一天,叶琳娜撞见我在吻卓娅的手臂儿!” 在伯尔森涅夫的房里有一架钢琴,这琴不大,也不新,音调虽不十分纯,然而,却很柔和动听。伯尔森涅夫坐在琴边,试敲了几个和弦。正和所有俄国贵族一样,他从小就学过音乐,也正和几乎所有俄国贵族一样,他也弹得很不高明;可是,他却热爱音乐。严格说来,他并不爱音乐这门艺术和它的表现形式(交响乐、奏鸣曲、甚至歌剧,都很使他感到沉闷),他所爱的只是音乐里的诗:他爱那些由音响的组合和流溢在人的心灵里所唤起的模糊而又甜蜜的、无定型而又无所不蔽的情绪。一个多钟头之久,他不曾离开过钢琴;他把同样的和弦再三再四地重复着,笨拙地寻觅新的和弦,然后,停下来,让那些音响在短调第七音上缓缓消逝。他心里觉着苦恼,眼里不止一次充满了眼泪。他并不感觉羞耻;他让眼泪在黑暗里流着。“巴威尔是对的,”他想道,“我已经预感到:这样的夜晚是不会再来的。”终于,他站起来,燃起一根蜡烛,穿上寝衣,从书架上取下劳默尔①的《霍亨斯陶芬家的历史》的第二卷——在叹息了两次之后,就开始勤勉地研读起来。 ①劳默尔(1781__1873),德国自由主义派历史学家。《霍亨斯陶芬家的历史》为其巨著之一。按:霍亨斯陶芬为日耳曼的著名王室。 [book_title]六 同时,叶琳娜则已回到自己的私室,坐在开着的窗前,把头托在手上。每晚,在自己的私室里,凭窗坐上一刻时光,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在这时候,她就自己对自己默省着,将过去的一日省察一下。只在不久以前她才满了二十岁。她身材修长,面色苍白带暗,弯弯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对灰色的大眼睛,眼周略有细小的雀斑,前额和鼻子全都端正,嘴唇紧闭,下颏稍显尖削。栗色的发辫低垂在她的纤细的颈上。在她的全身,从那专注而微似惊怯的面部表情,那清澈而变幻莫测的目光,以至那似乎勉强的微笑和那柔和而又似急促的声音,全可感到一些神经质的、触电般的、匆遽而又激烈的什么,总之,是决不能使人人都心爱、甚至还会使某些人产生反感的什么。她的手是纤细的,呈蔷薇色,手指很长;她两足纤小,步履迅速,甚至可以说急骤,行动时身体微向前倾。她是很奇怪地成长起来的;在最初,她崇拜她的父亲,其后,则热烈地依恋母亲,而最后,则对于父母都变冷淡了,尤其对于父亲。近年来,她对待母亲好像对待一个病弱的祖母;而她的父亲,在她幼年,当她被称赞为杰出的孩子的时候,他也曾以她为自己的骄傲,及至她成长起来,他却渐渐地害怕她了,甚至称她为一个狂热的共和党人,天知道是学的谁的样!软弱使她反感,愚昧令她愤怒,而欺骗,则是“从永远到永远”她也不能饶恕的;她的严格是超乎一切的,甚至在祈祷时,她也不只一次地夹杂着斥责。一个人一旦失却了她的尊敬——她下判断是十分迅速的,往往过于迅速——那人在她心里就永远不再存在了。所有的印象全都深深地沉入她的心底,人生对于她,是绝不同于儿戏的。 她的家庭女教师,就是受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委托来完成她女儿的教育的——那教育,我们可以在括弧里面夹叙一句,甚至不曾被那百无聊赖的贵妇人开始过——是一个俄国人,一个因受贿而被撤职的官员的女儿,公立女塾的毕业生,一个多愁善感而又爱撒谎的女人;她一辈子都在闹恋爱,结果是在她五十岁上(那时叶琳娜已经十七岁了)嫁给了一位什么军官,可是,这位军官即刻就把她丢掉了。这位家庭女教师很爱文学,自己也写写小诗;她给叶琳娜培养了读书的兴趣,可是,仅仅读,是不能满足这位姑娘的:从儿时起,她就渴慕着行动,积极的善行;贫乏的、饥饿的、病弱的人们使她思念,使她不安,使她苦恼;她常常梦见他们,也向她所有相识的人询问关于他们的事;她诚心诚意地布施,神情不由自主地变得庄重,甚至情绪激动起来。所有被虐动物,饥饿的狗、要死的猫、从巢里颠覆出来的麻雀以至昆虫和爬虫,都能从叶琳娜这儿得到支持和保护:她亲自饲养它们,一点也不感觉嫌憎。母亲从不干预她;可是,父亲对于她那种——用他自己的话说——庸俗的善心,却往往非常生气,并且宣称道:猫猫狗狗的挤满了一屋子,连个转身的地方都没有了。“列诺奇卡①,”他对她叫道,“快来,这儿有蜘蛛吃苍蝇啦;快来救救这可怜的小命吧!”而列诺奇卡果真就慌慌忙忙跑过来,救出了苍蝇,还把那纠结着的蝇腿也给解开了。“喏,现在,让它咬咬你吧,你既然那么慈悲,”父亲就这么讽刺地说;可是,她却全不在意。在十岁的时候,叶琳娜结识了一个小乞女卡嘉,常常偷偷地到花园里去会她,带糖果给她吃,送给她手巾和十戈比的银币——玩具,卡嘉是不要的。她常常和她并坐在茂密的荨麻背后、灌木丛中的干土上,以一种喜悦的、谦虚的感动,啃着她的干面包,听着她的故事。卡嘉有个婶母,是个凶狠的妇人,常常责打她;卡嘉恨她,总说有一天她会从她婶母那里逃走,去完全听凭上帝的意旨生活;叶琳娜以隐秘的崇敬和惊愕,谛听着那些新奇的、不曾听过的话语,睁大眼睛注视着她的同伴,而在那种时候,卡嘉身上所有的一切——她那乌黑的、灵活的、近似野兽的眼睛,她那黝黑的手,她那粗哑的声音,甚至她那破烂的衣裳——对于叶琳娜全都变为神奇的、甚至是神圣的了。叶琳娜回到家里,许久还梦想着乞人的生活和上帝的意旨;她梦想着她将怎样给自己砍来一根榛木的手杖,背上一个行乞者的口囊,和卡嘉一同逃走;她将怎样戴上野菊的花冠,流浪在村野的路上:她有一次看见卡嘉戴过那种花冠的。在这种时候,要是她家里有什么人忽然闯进房来,她就会张皇起来,并且显得羞怯。一天,她冒雨去会卡嘉,将衣服溅得满是污泥;父亲瞧见了她,就管她叫邋遢小孩、乡下妞儿。她满脸都涨红了,心里生出了恐怖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卡嘉爱哼一曲兵士们常唱的粗野小调;叶琳娜也从她那里把它学会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有一天偶然听见她正在唱那支小调,顿时就十分生气。 ①叶琳娜的爱称。 岁月流逝,年复一年;迅速地,无声地,有如雪下的水,叶琳娜的青春暗暗流逝,从外表看来,似乎是平静无事,但在内心里,却经历着不安和苦斗。她没有朋友;所有到斯塔霍夫家来的姑娘们,她一个也合不来。父母的权威从来也没有使叶琳娜感到重压,到十六岁,她就几乎绝对独立了;她开始过着她自己的生活,然而,是多么寂寞的生活啊!她的灵魂在寂寞里燃烧,而火焰又在寂寞里熄灭;她像笼中的鸟儿似的苦斗着,而笼,其实是没有的:没有人压迫她,也没有人拘束她,可是,在内心里,她却感到烦恼和苦闷。有时,她连自己对自己也不能了解了,甚至对自己感觉着害怕。在她周围的一切,她觉得全是无意义的,不可理解的。“没有爱,怎么能活呢?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爱!”她想着;而一想到这一点,感到这一点,她又不由自主地感觉恐怖了。十八岁的时候,她染上了恶性热病,几乎死去;她本来健壮的整个肌体,因此受到了严重的影响,许久许久还不能完全恢复;最后的病象终于消失了,可是,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的父亲却还是时常多少带着恶意地说她神经质。有时,她感到:她所要求的也许在整个俄国就不会有一个人要求,不会有一个人梦想到。这时,她就平静下来了,甚至自己笑自己,于是,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去,她对于一切就全都漠然,不闻不问;可是,突然间,一种无名的、不可控制的力,却又在她的心底沸腾起来,大声要求着自己的出路。一阵风暴过去了,疲乏的翅膀,在未曾飞升之前,又低垂了,可是,这些情感的风暴却使她的心灵受尽了煎熬。虽然她千方百计隐瞒自己的心情,可是,那受尽折磨的灵魂的苦恼,就是在她那外表的平静里,也不由自主地显露出来;因此,她的双亲不时耸耸肩膀,感觉惊讶,而终于还是不能明白她的“奥妙”,那也就不是偶然的了。 听到卡嘉的死讯,叶琳娜感到十分悲哀,有许多夜晚,她都不能入睡。那幼小乞女的最后的话语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她感觉那声音正在向她召唤…… 叶琳娜只是瞪眼看着母亲,一言不发;她觉得宁可让自己碎尸万段,也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宣泄出来,而同时,在她心里,她又不由自主地感觉恐怖和甜蜜了。然而,她和卡嘉的友谊却不曾长久:那可怜的小女孩患了恶性热病,几日之间就死去了。 “你从哪儿拾来的那种下流东西呀?”她问她的女儿。 在我们的故事开始的那一天,叶琳娜直到比往日更晚还不曾离开窗前。她的思想萦绕着伯尔森涅夫,回忆着她和他所谈的话。她喜欢他;她相信他的感情的温暖和志向的纯洁。在这以前,他从来没有像在那天傍晚那样和她谈过话。她回忆着他那胆怯的眼神和他的微笑——而她自己也微笑了,于是,沉入了深思,可是,这深思却不再是关于他的了。她凭着开着的窗,注视着窗外的黑夜。许久许久,她凝望着那暗黑的、低沉的天空;于是,她站起来,摇摇头,把头发从脸旁甩到脑后,而同时,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把自己的裸露的、冰冷的手臂伸出去,伸向天空;接着,她把手臂垂下来,跪在床边,把脸偎在枕上;尽管在汹涌着的激情之前她极力想要抑制自己,但是,奇异的、不可思议的、燃烧似的热泪,却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 [book_title]七 次日午间十二时,伯尔森涅夫坐着回程马车到莫斯科去。他要到邮局取点钱,买点书,并且,还想趁这机会和英沙罗夫见见面,和他谈谈。在前次和舒宾谈话的时候,伯尔森涅夫就想起要把英沙罗夫接到自己的别墅里来,在一处住。可是,费了许多周折,他才找到了他;英沙罗夫已经从旧寓迁到另外的地方去了,而这地方却很不容易找:它原来是在阿尔巴特街和波瓦尔斯卡雅街之间、一所彼得堡式的颇难看的石屋的后院里。伯尔森涅夫从这个污秽的门前跑到那个肮脏的过道,询问了看门人,又来请教陌生的过路人,可是完全没人理会。就是在彼得堡,看门人对于来客的问讯,也照例是装作没有听见的,而在莫斯科,情形则尤甚:谁也不来回答伯尔森涅夫的呼唤;只有一个好事的裁缝,穿着坎肩,肩上搭着一缕灰线,从高悬的窗洞里不动声色地探出毫无表情的、没有刮过的脸和一对睁得大大的黑眼睛来;此外,也还有一只正在攀着垃圾堆的无角的黑山羊,这时也回过头来,哀哀地咩了两声之后,就更起劲地继续反刍去了。一个穿着破旧外衣和后跟已经磨平的皮靴的女人终于对伯尔森涅夫发了慈悲,给他指点了英沙罗夫的寓所。伯尔森涅夫发现他正在家里,寓所的房东原来就是刚才从窗洞里那样漠不关心地俯视向他问路的不速之客的那位裁缝;房间倒很宽大,几乎空无所有,四壁暗绿,有方窗三扇,房间的一隅放着一张小床,另一隅摆着一只小小的皮沙发,天花板上高悬着一只大鸟笼,笼里曾经养过一只夜莺。英沙罗夫在伯尔森涅夫一跨过门槛的时候就迎上前来,但他并不叫道:“啊,是您呀!”或者,“啊,我的上帝,是什么风把您吹来的呀!”他甚至也不说“您好!”只是紧紧地握住朋友的手,把他引到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去。 “请坐,”他说,自己则坐在桌子的边沿上。 英沙罗夫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 英沙罗夫的俄语说得完全正确,每一个字都说得一丝不苟,清楚明白,可是,那略带喉音、然而也十分悦耳的发音,却始终可以听出不是纯粹俄国风味。英沙罗夫的异国特征(他是保加利亚人)从容貌上还可以看得更明显一些:他是一个约莫二十五岁的青年,身体瘦长而强韧,平胸,骨节粗大的手指;面部瘦削,鼻梁微弯,头发浅黑挺直,前额低,眼睛凹而小,目光锐利,眉毛粗浓:当他微笑的时候,一列粲然的白牙齿就从那薄而硬、而且线条过于分明的嘴唇下面倏然闪现。他穿着一件虽旧然而整洁的上衣,纽扣一直扣到颈边。 英沙罗夫抬起小眼睛望了望伯尔森涅夫。 英沙罗夫对这种说法没有回答,只把烟斗递给伯尔森涅夫,一边说道:“原谅我,我没有烟卷,也没有雪茄。” 英沙罗夫再一次地沉默了。 英沙罗夫依然不作回答。 英沙罗夫仍然沉默着。伯尔森涅夫可感到有点儿窘了。 伯尔森涅夫点燃了烟斗。 伯尔森涅夫把烟斗抽了一口。 两个青年人于是议定了英沙罗夫搬家的日子。他们招呼房东来,可是,最初他派了自己的女儿来,那是一个年约七岁的小女孩,头上包着过大的花布头巾;她注意地、几乎吃惊地听着英沙罗夫对她所说的一切,于是,默默地走掉了;其后,是她的母亲,一个将近临盆的妇人,跑来了,头上也包着头巾,不过,她的一条却未免太小。英沙罗夫告诉她,说他要住到昆采沃附近的别墅里去,但是,这儿的房间还保留,什物也请他们照料;可是,裁缝的女人却也像吃了一惊,同样默默地退出了。最后,是房东亲自出马了:他似乎从起始就明白了一切原委,不过阴沉沉地问道:“昆采沃附近吗?”可是,忽然之间,却打开房门,大声叫道:“那么,房间还要不要呢?”英沙罗夫让他安了心。“可不是,总得问问呀,”裁缝严肃地说了几次,就溜掉了。 “非常谢谢您,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可是,我怕我的经济情况不会容许我。” “那么,算下来,每间应该是二十个卢布?” “这儿房租贱些;离大学也近些。” “请问,”他终于说,“您那别墅付多少租金?” “至少,您什么时候到我那儿去走走吧,”停顿了一会儿以后,他又开始说。“我旁边,相隔不两步远,住着一个家族,我很想把他们介绍给您。真的,英沙罗夫,您真不知道那家里有一位怎样了不起的姑娘!那儿也住着我的一个很要好的朋友,一个很有才华的青年;我相信您也会和他十分相投的。(俄国人就爱做东道主——如果没有什么别的可以飨客,就连自己的朋友也会献出来。)真的,一定来吧。可是,最好还是您能搬到我那儿去住,真的。我们可以一道儿工作、念书……您知道,我近来正研究历史和哲学。这些,您也一样感兴趣,并且,我也有很多的书。” “有多少房间?” “是的;可是,那真叫我心里不安……” “是的,算下来固然是……可是,我真的用不着呀。空着也是空着。” “是的,我那儿楼上还多余一个房间。” “我甚至想着,”他又开始说,吐出一缕轻烟来,“如果,比方说,能有个什么人……比方说,就是您……我就是这么想的……要是愿意的话……答应住到我那楼上去……那该多好!您觉得怎样,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 “您瞧,我这儿还是乱七八糟呢,”英沙罗夫继续说,指点着地板上堆积的文件和书籍,“什么也没有整理好。简直腾不出时间。” “您是说不容许什么?” “您是提议要我住到您的别墅里去吗?” “您怎么从您先前的寓所搬出来了呢?”伯尔森涅夫问他。 “唔,随您的意思吧;可是,您真的是多么固执啊!” “可是,现在是假期啊……您怎么想着在暑天还住城里!一定要搬,您也该搬到别墅去才是。” “可是,我当然……”伯尔森涅夫已然开始说,却又中途停下。“您也不会有任何额外的花费,”他继续说。“您现时的寓所,我看一样可以留下;再说,那边什么东西都很贱;我们甚至还可以筹划一下,比方说,一道儿搭伙食。” “可是我,”他继续说道,“我在昆采沃附近租了一幢小屋。很贱,也很舒适。真的,在楼上,还多余一间房呢。” “五间。” “也许是;可是,您听我说,”英沙罗夫补充说,断然地、同时也是率直地摇了摇头。“要是您答应我照样摊房钱,我才能接受您的好意。二十卢布我还可以对付,况且,照您所说的,在那边,在别的事上我还可以节省。” “不然,就不成,安德烈•彼得罗维奇。” “不会容许我住别墅。维持两处房租,在我是不可能的。” “一百银卢布。” 伯尔森涅夫告辞回来,对于自己的提议得到成功,感到十分满意。英沙罗夫把他送到门口,那种亲切的礼貌,在俄国人中间是不大常见的;而在只留下自己一人之后,他就谨慎地脱下上衣,着手整理起自己的文件来了。 [book_title]八 当天傍晚,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坐在自己的客厅里,差不多要哭出来了。客厅里,还有她的丈夫和一个叫乌发尔•伊凡诺维奇•斯塔霍夫的,这人是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的一位远房叔父,退役的骑兵少尉,年约六十,胖得几乎不能行动,肿胀的黄脸上长着一对浑黄沉睡的小眼睛和两片肥厚的没有血色的嘴唇。自从退役以来,他就一直住在莫斯科,靠着商人家庭出身的妻子遗留下来的一笔小小的款子,吃利息过活。他什么事也不做,脑子会不会想大概也很成问题;就是想吧,想些什么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一辈子只有一次变得大为兴奋,表现了从来未有的活跃,那就是:有一天他从报纸上看见伦敦国际博览会上有一种新乐器,叫做什么“低音大号”,于是就非给自己定购一具这种乐器不可,居然还打听过是何处经理,货款该寄到什么地方。乌发尔•伊凡诺维奇穿着宽大的鼻烟色上衣,系着白色领结,常常吃而且吃得很多,每当他大为困窘的时际,那就是说,当他义不容辞要来发表什么意见之际,他就得把右手的手指在空中抽筋似的扭动起来,先从拇指扭到小指上来,然后又从小指扭回拇指上去,而同时就艰难地发言道:“唔,照讲呢……理当这么的,那么的……” 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坐在凭窗的安乐椅上,沉重地喘着气,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两手插在口袋里,在房间里大踏步来回走着;他的脸色表现出大大的不满。 舒宾走上前去。 舒宾正要跟着她出去,可是,忽然听见乌发尔•伊凡诺维奇的慢吞吞的声音,就站住了。 舒宾把两手交叉在胸前。 终于,他站住了,摇了摇头。 正在此刻,舒宾走了进来。他脸色疲倦,唇上浮着一抹近似讥嘲的微笑。 斯塔霍夫却转过头去,把眼睛低下了。 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耸了耸肩膀。 小厮就出去了。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微微地涨红了脸。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激动地按了按铃。一个小厮走进来。 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可是只能瞪着眼望着他,大扭其手指。 不等说完,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就冲出去,砰然一声把门带上。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目送着他。 “那是完全多余的,”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从牙齿缝儿里喃喃着,又开始来回踱起步来。“我说那一番话,难道是想找他来把他怎么样吗?” “那么,请问,我为什么该挨揍呢,最可敬的乌发尔•伊凡诺维奇?” “达丽雅老是把它随手乱扔,”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说着,走出去,丝质的衣裙发出一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声。 “谁?你自然知道谁。你还耍贫嘴。” “请问,您找他来干什么?我从来没有要求过,连想也没有想过要找他来。” “要教训,您自己教训吧。他倒是会听您的教训的。说到我,我对他可也并没有什么抱怨。” “比方说,就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小姐吧,”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继续说,“对于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我就莫测高深。当然啰,我哪一点够得上她的水平呀?她的心眼儿该多么博大,万象万汇,无不包容,以至于最不足道的蟑螂和田蛙,总之,一切一切,可是就没有她自己的父亲。自然啰,那全都好极啦,我知道,我也不用多嘴。什么神经呀、学问呀、海阔天空任翱翔呀,这我都是外行。可是,舒宾先生……就算他是个艺术家吧,天才的、非凡的艺术家——这一点,我不反对;可是,对于自己的长辈,对于一个对他多少总算有些恩德的人,却竟敢那么放肆——这,这,我老老实实地说,以我的良知来说①可不能轻易放过。我这个人,天生并不挑剔,可是,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呀。”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是的,可不是他抱怨你。我不知道你怎样得罪了他,可是,你得马上给他道歉,因为他的健康这会儿又受到很大的损害啦。再说,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无论怎样,我们总得尊敬我们的恩人。” “是的,”他开始道,“在我们那时候,青年人的教养可大不相同啦。青年人就不许可对自己的长辈那么放肆。(他从鼻孔里把“放”字哼了出来,颇有法国人的风味。)可是,这如今呢?我就只能愣着眼瞧着这种大改变!也许,我全错啦,他们全对;也许是吧。可是,对于事情我究竟有我自己的看法呀:我又不是天生的糊涂虫。您觉得怎么样,乌发尔·伊凡诺维奇?” “是您找我来着,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他说。 “是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对您抱怨我来着吗?“舒宾问着,瞟了斯塔霍夫一眼,唇间仍然留着那一抹讥嘲的微笑。 “是呀,可不是我找你来。保尔,真的,这真可怕。我很不满意你。你怎么敢对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放肆来着?” “我这就给您道歉,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他说着,恭恭敬敬地躬了躬腰,”要是我真是怎样冒犯了您。” “我的治疗一刻也不能少,”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回答,“我的肝又不好啦。” “我的天,我要他道歉做什么?道歉又怎么样?废话罢了!” “我的天!保尔本该给您道歉呀!” “我哪儿敢惹您生气呢,姑姑?让我吻吻您的小手吧。您的山葵粉我瞧见是在您自己房里小台子上的。” “我再一次告诉您,我从来也没有要求过。再说,您是怎么回事呀当着下人们的面……[25]” “我一点儿也不……我可全没有那种意思,”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说,仍和起先一样闪避着舒宾的眼睛。”可是,我很愿意饶恕您,因为,您知道,我可不是个爱挑剔的人。” “您还问干什么吗,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他打搅了您;多半是妨碍了您治病。我得找他来说个明白。我倒要知道知道他怎么竟敢让您生气。” “您可用不着说那些话,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我可从来没有当着下人们的面……去吧,费久什卡,去给我把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马上找来。” “恭敬谁呀?” “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怎么不来呀?”她说道,“怎么着,我请他都请不动啦?” “好啦,得了吧,得了吧!”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四处搜寻起来。“我那个盛山葵粉的小杯子你见过吗?保尔,做做好事,往后别惹我生气,好不好?” “在楼上吧,在她自己的房里。在风暴将临的时候,怪狡猾的小狐狸难道还不晓得躲到自己的洞里去?” “啊,那是绝无任何疑问的!”舒宾说。“可是,请原谅我的好奇心,让我问问: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果真知道我是怎样冒犯了他老人家的吗?” “啊,我的天哪,”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急忙叫道,“我该请求过、哀告过多少次,我该说过多少回,我多么讨厌这种种解释和肉麻场面!一个人出外一辈子,这才跑回家来,无非想休息休息,像人家所说的:一家人,家庭成员①,团聚团聚,像个有家有室的人的样子——可是,偏偏总有这些个肉麻的、叫人不痛快的把戏,就不让你安静一分钟。这简直是把人往俱乐部里,或者……或者别的地方赶不是?人是活的呀,他有他的生理,有生理就有生理的要求,可是这儿……” ①原文为法文。 “哎,什么逻辑呀,”舒宾想着,转向斯塔霍夫。 “做什么?您得教训教训他呀。” “俱乐部呢!”她心酸地咕噜着,“您才不是真上俱乐部,浪子!俱乐部里才没有人要你送马呢!把我的马,我自己马房里的马偷出去给人——还是灰色马呢!我多么心爱的毛色。是的,是的,轻浮汉,”她补充说,提高了嗓音;“您才不是上俱乐部去呢。你呀,保尔,”她继续说着,站起来,“你难道自己不害臊?看样子,你不是小孩子啦。瞧瞧,我的头又痛起来了。卓娅在哪儿呀,你可知道?” “便宜了你小狗崽子……你活该挨揍,”退役的骑兵少尉断断续续地嘟哝着。 “为什么?年纪轻轻,应该恭敬。是的,真的。”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回答说,把脖子伸长了。 “不,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自从您今儿到家,您的神气就有些不对。照我看,您近来更瘦了。我怕您的治疗对您全没用处。” “啊,您是集体因素的代表,”他叫道,“您是拥有强大威力的人,您是社会的基础!” 乌发尔•伊凡诺维奇的手指扭动起来了。 “得啦,小崽子;别撩我发火。” “瞧吧,”舒宾仍然继续说道,“这位看来已经不甚年轻的贵族,心里倒藏着多么幸福、多么孩子气的信心呢!恭敬!您可知道,您这原始的动物,您可知道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干吗跟我生气来着?喏,今儿整个早晨,我跟他都在他那德国婆娘家里;喏,我们三个还一道儿唱歌呢:《请莫离开我》,您没听见吗?要是听见,您准会感动的。我们唱着,唱着,我亲爱的老爷——咳,我可厌烦起来啦;我看样子有点儿不大对劲;太肉麻呢。对不起,我就开始挖苦他们两位啦。我居然很成功。首先,是她生我的气了;跟着,又生他的气了;再往后,是他生她的气啦,还告诉她说,除了在家里,他在哪儿都不幸福,他说,他的家就是一座乐园;她就骂他缺德;我可用德国话给她哼了一声‘啊哈!’结果,他跑掉了,我可依然留下来;他跑到这儿来啦,那就是说,跑到他的乐园里来啦,可是,乐园却又叫他反了胃。所以,他就抱怨起来啦。喏,现在,您看看,老爷,是错在哪一个呀?” “当然,在你。”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回答。 舒宾把眼睛一愣,瞪着他。 “我可不可以斗胆地问问您,最可敬的骑士大爷,”他用一种故示逢迎的腔调说道,“您这么抬举小的,给小的说出了这么奥妙的话来,这到底是作为您那思维天赋的活动的结果呢,或者只是您一时心血来潮,硬要让空气振动振动,发出一点儿所谓声音什么的来呢?” “你别撩我发火,我告诉你!”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呻吟着。 舒宾却大笑一声,跑出去了。 “咳,”一刻钟之后,乌发尔•伊凡诺维奇这才大叫起来,“来人哪……来一杯烧酒。” 一个小厮用托盘端了一杯烧酒和一些小吃来。乌发尔•伊凡诺维奇慢吞吞地把酒杯从盘里擎起,出神地把杯子端详了很久,好像不大明白手里拿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于是,他望望小厮,问了问他的名字是不是叫瓦斯卡。于是,他才做出一种受难的表情,喝了烧酒,吃了鲱鱼,又慢吞吞地掏着口袋,搜索手绢。直到小厮早已把酒杯连着托盘端走,把剩下的鲱鱼吃掉,甚至已经蜷在老爷的大衣里酣然入睡了,乌发尔•伊凡诺维奇的分开的手指可还拈着手绢,举在面前,他那出神的目光也还一时瞪着窗外,一时又瞪着地板和墙壁。 [book_title]九 舒宾回到自己房里,刚刚翻开一本书,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的小厮却鬼鬼祟祟地溜进他房里来,递给他一通折成三角形的短简,上面还盖有颇为堂皇的图记。“我希望您,”短简上面写道,“作为一个有身份的人,对于今早所谈的那张支票,连一字也不要提起。足下深知道我的处境和我的规矩,且款数甚微,殊不足道,此外,也有他种原因;总之,若干家庭秘密是必须加以尊重的,而家庭内部的和睦尤为神圣不可侵犯,只有那种没有良心的人①才能安心将其排斥,但我实无理由把足下也算在此类人之列。(阅后原简掷还。)——尼•斯•。”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舒宾拿起铅笔,在信后画了几个字:“请勿张皇失措——我还不会嘁嘁喳喳,一至于此!”于是把短简给回了仆人,再把书本拿起。可是,不久之后,书本却从他的手里溜下来了。他凝望着赤红的晚霞和两株离群耸立的青松,于是悠然想道:“在白天,松树是青苍的,可是,在晚间,它们却是何等巍然翠绿!”——想着,就来到了花园,暗自希冀着也许可以在这里碰见叶琳娜。他果然没有失望。在他前面,灌木丛中的径路上面,她的衣衫正飘动着。他尾追着她,而当和她并齐的时候,他就说道: 舒宾走出了前院。在离开斯塔霍夫家的别墅不远的地方,他碰到了伯尔森涅夫。他正匆匆地走着,低着头,帽子推在脑后。 舒宾战栗了。 舒宾忽然住了口。 舒宾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她突然立定,可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不是因为她真的生了气,只是因为她的思想是在遥远的地方。 她瞟了他一眼,倏然一笑,继续走向花园深处。舒宾跟随着她。 叶琳娜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 叶琳娜的脸微微红了,于是,把手伸给了舒宾。他把它紧紧地握着。 叶琳娜本想留住他,可是,想了一想,也说道: 他停了下来。 “难道我是……”叶琳娜开始说。 “难道您不是?” “那么,就更应该和别人谈谈,”舒宾插嘴说。”可是,还是让我告诉您真的为了什么吧。您就瞧我不起。” “这就是我要证明的,”舒宾说着,带着一种滑稽的沮丧。“那么,我看我还是不要妨害了您的孤寂的漫步吧。要是一位大学教授,他就会问您:‘根据什么论点,您说不会?’可是,我不是教授,依您的意见,我不过是个小孩子;可是,记着,就是对小孩子,也不能转身就跑啊。再见!愿我的白骨安宁!” “走吧,走吧,”舒宾继续喊道,“我不过是叫叫,并不想留下你——你最好一直往花园里溜吧,——叶琳娜正在那儿。我看,她正等着你……总之,是在等一个人吧……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力量吗:她正在等着你!好兄弟,你可知道这种惊人的奇事?你想想,我跟她在一幢房子里同住了两年了,一直在爱着她,可是,只在刚才,只在一分钟以前,我这才——不是了解了她——而是真的看清了她啦。我看清了她,那么,我就只有愕然撒手了。别那么望着我,我求你,别跟我装出那种瞧不起人的假笑,那跟你的老成持重的风姿是不相称的。啊,我明白啦,也许,你是想向我提起安奴什卡吗?这又算什么?我并不否认。像我这样的可怜虫,当然只好去配安奴什卡们呀。安奴什卡们万岁!卓娅们万岁!甚至于奥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诺芙娜们,也万岁!你这是到叶琳娜那儿去吧,我可要到……你以为是到安奴什卡那儿去?不呢,我的老兄,比那还糟:我到契库拉索夫公爵那儿去。他是喀山鞑靼人里的米岑纳特①,伏尔金一流的人物。你可看见这请帖,这些字母:R.S. V. P.②?就是在乡下,我也难得过个安静日子!再见!③” ①米岑纳特(前74?—前4) ,古罗马政治家、作家,曾保护一个诗人团体,利用该团体有利于帝国的诗作,并给以物质援助。后米岑纳特的名字成了科学与艺术卫护者的代名词。 ②法语Répondez s'il vous plait的缩写,意思是“盼复”。——原注 ③原文为意大利文。——原注 “是的,您。您想象着,我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带半分儿戏,因为我是个艺术家;您想象着,我不能什么事都不能做——这一点,也许您想得正对吧——甚至连一点儿真的、深的感情都没有;您甚至想着连我的眼泪也不会是真心的,我不过是个话匣子、造谣专家而已——所有这些,都不过因为我是个艺术家。啊,这么说起来,我们这班艺术家们,该是多么不幸的、天杀的倒霉鬼啊!譬如说,您,我敢打赌,您就甚至不相信我的忏悔。” “是的,可是现在,我是跟您说,转身就跑该叫人多难受啊。” “我?” “我请您别望我,”他开始道,“可是我又跟您讲话:天大的矛盾!可是,有什么关系?我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这也不是第一回。我刚刚想起来,我还没好好儿地跟您道歉呢,为了昨儿我的愚蠢的行为。您生我的气了吗,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 “我想的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 “我想我不会的,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不会。” “我可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暗示的什么呢?您可不是刚刚还要我别望您?” “您好像认定了我有什么恶意似的,”叶琳娜说,”其实您的猜疑是不公平的。我甚至想也没有想到要回避您。” “就算是那样吧,就算是那样吧。可是,您总得承认,在这一瞬间,您实在有千万种思想藏在心里,可是,一种也不想对我说。怎么样?我可是说得正对?“ “就是这吗?“叶琳娜问。 “就是这。”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舒宾喊道。 “多么入神……又是多么冷淡的脸儿呀!”他喃喃地说。“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继续说着,提高了声音,“让我告诉您一段小小的故事吧。我有个朋友,我那朋友自己也有个朋友。我那朋友的朋友本来倒是个规矩人,可是,后来却闹起酒来啦。那么,有一天大清早,我的朋友在街上恰好碰上了他的朋友(请注意,那时候他们俩早就绝交啦),碰头啦,却发现他的朋友喝醉啦。我那朋友呢,于是乎转身就走。可是他那朋友却偏偏赶上前去,说道:‘您要是干脆不理我,我反而不恼;可是,您干吗转身就跑呢?也许,我是活该这样倒霉吧?愿我的白骨安宁!’” “唔,我看这就是像医生们所说的:不治之症,casus incurabilis。我只能低头,屈服。可是同时,啊,上帝呀,难道说,有这样一个高贵的灵魂住在我的身边,我当真还能永远只是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吗?这难道会是真的吗?我也知道谁也不会看得透那个高贵的灵魂,谁也不会了解它为什么忧,为什么喜,它是怎样在骚动,它有些什么愿望,它是往哪儿去……告诉我,”他沉默了片刻之后,又问道:“您是永远不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会爱上一个艺术家的吗?” “可是,为什么不能跟我谈谈呢?为什么呢?” “别望我这边,我可够不上您的青睐。” “再见。” “也许对吧。” “不,巴威尔•雅可夫列维奇,我相信您的忏悔,我也相信您的眼泪。可是,照我看,甚至您的忏悔,也只是您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的,还有您的眼泪,也是。” “不,”她终于说道,“我一点儿也不生气。” 伯尔森涅夫默默地听着舒宾唠叨,一言不发,好像有点儿替他害羞的样子,随后,他进了斯塔霍夫家别墅的前院。而舒宾,则果真到契库拉索夫公爵那儿去了,而且对着公爵以最有礼貌的态度说了些极无礼貌的话。那位喀山鞑靼人里的米岑纳特哈哈大笑了,米岑纳特的客人们也都笑了,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感觉愉快,而一当散场之后,各人就去大发各人的脾气去了。同样,我们可以看见:在涅瓦大街,如果有两位似曾相识的老爷碰了面,陡然之间,两人就都露露牙齿,挤挤眼睛,皱皱鼻头,鼓鼓腮帮子,做出要笑的样子,可是,一经互相走过之后,各人马上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漠的、或者阴郁的、多半则是像痔疮发作了似的表情。 [book_title]十 叶琳娜亲切地接待了伯尔森涅夫,可是不在花园里,却在客厅里,而立刻,几乎迫不及待地,就再一次展开了前天的谈话。客厅里只有她一人: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早已偷偷溜掉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正躺在楼上,头上缠着一块湿头巾。卓娅坐在她身旁,裙裾叠得非常齐整,小手按在膝上;乌发尔•伊凡诺维奇也安息在顶楼上的一张宽大而舒适的、绰号叫做“催眠榻”的躺椅上。伯尔森涅夫又谈起他的父亲:那记忆,在他,是十分神圣的。那么,关于这位父亲,我们也无妨介绍一下吧。 作为八十二个农奴的所有者(这些农奴,他在死前都解放了),“明灯运动者”①,哥丁根②的老留学生,遗稿《精神在世界之显现或现形》的著作者(说起这部著作来,它是谢林主义、斯维登堡③主义和共和主义的极奇怪的综合)——这位父亲,在妻子刚刚死去、伯尔森涅夫还只是小孩的时候,就把儿子带到莫斯科,并且亲自从事于他的教育。他亲自给儿子准备每一节课,虽然苦心孤诣,然而,却全无成功:他是一位梦想家、学究、神秘主义者,声音沉闷而且讷于言辞,用的多是一派模糊不清的、不着边际的术语,爱用隐喻,对于自己热爱的儿子甚至也会羞怯起来。因此,儿子在上完功课之后只能干瞪着眼,毫无进展,那也并非奇怪的事了。老人(那时他已经五十岁,他结婚本来很迟)终于恍惚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于是,就把他的安德鲁沙④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安德鲁沙虽然进了学校,可是,并不曾脱离父亲的监督;他父亲不断来看他,并用许多训诲和谈话把校长麻烦得要死;连教师们也被这位不速之客麻烦不堪:他不断给他们带来许多在他们看来好像天书的教育名著。甚至学生们,一见到这位老者的微黑的麻脸和他那终年如一地裹在窄小的灰色燕尾服里的瘦削身材,也全都感觉狼狈。孩子们真想不到,在这道貌岸然、从无笑颜、鹤步、长鼻的长者心里,其实对于他们每一个,几乎正和对于自己的儿子一样,也是怀着满心关切和无限疼爱的呢。有一次,他曾想对他们讲一讲关于华盛顿的事情:“年轻的学生们,”他开始道,可是,一听见他发出那古怪声音,年轻的学生们就马上跑掉了。这位忠厚的哥丁根留学生,可并不是躺在蔷薇花丛上的:历史的行进,各种问题和思想,不断将他压倒。当年轻的伯尔森涅夫入了大学以后,他也时常和儿子一同前来听讲;可是,他的健康已经开始崩溃。一八四八年的事件⑤使他根本震动(他不得不把他的著作重新写过),而一八五三年冬,他就死去了,虽然不曾亲见自己的儿子在大学卒业,但是,却能预先祝贺他的学位,并且勖勉他终生致力于科学。“我把火炬传给你,”在临死之前两小时他对他这么说道,“我已经尽力把它握持过了,而你,愿你也不要让它熄灭,坚持到底。” ①一种宗教性秘密结社。 ②哥丁根,德国著名学府,18世纪末曾为德国“狂飙运动”的中心。 ③斯维登堡(1688—1772) ,瑞典科学家和神学家,他起初研究自然科学,后来陷入神秘主义而成为神智学者。 ④安德烈的爱称。 ⑤1848年,在欧洲史上是一个革命的年代。《共产党宣言》于是年出版。在法国,二月革命后,发生了6月的巴黎工人起义。全欧各地,革命运动风起云涌。俄国沙皇尼古拉一世忠实地履行了“欧洲宪兵”的任务,除协助镇压西欧的革命运动以外,并在俄国实行极反动的统治,唯恐受到革命浪潮的波及。 许久许久,叶琳娜没有把视线从伯尔森涅夫身上移开。 叶琳娜颤抖了一下。伯尔森涅夫停住了。 叶琳娜变得沉思起来。 伯尔森涅夫记起舒宾的话来。 伯尔森涅夫微笑了。 伯尔森涅夫对叶琳娜谈了许久,关于他的父亲。他在她面前所感到的不安已经完全消失了,并且,也不再那么厉害地口吃。谈话又转到了大学生活。 伯尔森涅夫变得迷乱了,只摆了摆手。 “那是怎么回事呢?” “那就由上帝安排吧。对于未来,是不容易预测的。” “那么,您也是那种自负的人吗?” “那么,他也不骄傲?” “那么,他为什么住在莫斯科?” “那么他为什么到索菲亚去?” “请告诉我,”叶琳娜问他,“在您的同学中间,可有什么出色的人吗?” “说得和你我一样好。当他二十岁的时候(那是一八四八年初),他就想要回到他自己的祖国。他到过索菲亚和特尔诺沃,走遍了整个保加利亚,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他在保加利亚住了两年,重新学习他祖国的语言。土耳其政府迫害他,当然,在那两年之间,他受的危险一定够大的了;有一次,我瞧见他颈上有一条很宽的疤痕,那一定是伤痕;可是,他总不高兴谈到这些。他有他自己特有的缄默。我设法问过他许多回——他什么也没有说。要说,也只说一般的事情。他的固执是惊人的。一八五○年他又回到俄国,来到莫斯科,为了完成他的学业,并且和俄国人多有接近,那么,等他在大学卒业以后……” “说下去吧,请说下去吧,”她说。 “英沙罗夫,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他是保加利亚人。” “苦闷?……”叶琳娜低声说。 “真的吗?可是他肯来看我们吗?” “枪毙?没有经过审判?” “是的,也不富。当他回保加利亚的时候,他收拾了他父亲劫后所余的些许产业,同时,他姑母也帮助了他一些;可是,总共起来,也还是很少。” “是的。那时候,英沙罗夫刚刚八岁。他被收留在邻人家里。那位妹妹听到了哥哥家里的不幸,就要把侄儿接到自己家里来。他被人送到敖德萨,从那里,转到基辅。他在基辅住了整整十二年。所以,他的俄国话说得那么好。” “是的。他是一个钢铁般的人。可是同时,虽然他那么专心自己的事业,甚至行动隐秘,可是,他也很天真、很坦白的,您将来自然知道。当然,他那种坦白,可不比我们这种不值钱的坦白,不比那些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隐藏的人的坦白。……总之,我不久就会把他带到您这儿来的,您等着吧。” “据谣传,她是给一个土耳其的高级军官糟蹋了,杀掉了;她的丈夫,就是英沙罗夫的父亲,查出了实情,要为她报仇,可是,结果只能用匕首刺伤了那个军官……他给枪毙了。” “我该怎么跟您说呢?依我看,他长得并不难看。不久以后,您自己会看见他的。” “我会把他带到这儿来见您的。后天他就会到我们的小村里来,还跟我同住在一幢房子里。” “您真引起我的好奇心来啦,”叶琳娜继续说,“可是,告诉我,他到底对那个土耳其军官复仇了没有呢?” “您的话叫我很感兴趣,”她说。”他长得怎样,您这位朋友——他叫什么?……英沙罗夫?” “复仇是只有在小说里才有的呢,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况且,十二年已经过去了,那军官早死了也说不定。” “可是,英沙罗夫先生就什么也没有对您说起过吗?” “可是,”伯尔森涅夫又说道,“我也得除开一个例外。我认识一个同学——虽然他不和我同科——他倒的确是个非凡的人。” “以后怎样呢?”叶琳娜插口说。 “他?一点儿也不。那就是说,要说骄傲,他也骄傲的,可是,不是您说的那种骄傲。比方说,他就从来不跟任何人借钱。” “他说俄国话吗?” “他穷吗?” “他父亲在那儿住过的呀。” “他对人也不羞怯吗?”叶琳娜又问。 “他叫什么名字?”叶琳娜问着,感到有兴趣。 “他到这儿来念书的。您可知道,他念书的目的是什么?他只有一个思想:解放自己的祖国。他的身世也是奇特非凡的。他父亲是一个相当富裕的商人,原籍是特尔诺沃。特尔诺沃现下不过是一个小城,可是,在往时,当保加利亚还是一个独立国的时候,它可曾做过保加利亚的首都。①他在索菲亚经商,和俄国也有亲戚关系;他的妹妹,就是英沙罗夫的姑母,就嫁给基辅中学校里的历史科主任教员,现在还住在那边。在一八三五年,那就是说,十八年前,一件可怕的犯罪发生了:英沙罗夫的母亲突然不见了,失踪了;一星期以后,发现她被人杀掉了。” ①指伊凡·阿森一世定都于特尔诺沃(1185);至伊凡•阿森二世(1218—1241) ,保加利亚国势大盛,据说当时特尔诺沃的文明可以媲美君士坦丁堡。特尔诺沃于1393年被土耳其人所攻陷。1965年起称大特尔诺沃。 “他一定肯的。他会很高兴来的。” “他一定是个性格非常坚强的人,”叶琳娜说。 “什么也没有说。” “不,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老实跟您说,在我们中间,出色的人一个也没有。真的,哪里会有呢?据说,莫斯科大学也曾经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①可是,现在却不行啦。现在,它已经不像个大学,倒像个小学呢。跟我的同学们在一起,我其实是很苦闷的,”他补充说,声音低下来。 ①19世纪30年代,莫斯科大学为当时先进的社会、政治、哲学、文学思想的中心,莱蒙托夫、别林斯基、赫尔岑、斯坦克维奇等当时均在校,成立了自己的“小组”。 “不,他对人一点儿也不羞怯。只有那种自负的人,才会对人羞怯。” “不,不是俄国人。” “不是俄国人?“ “解放自己的祖国!”她说道。“啊,多么伟大、说起来就多么叫人战栗的话啊!……” 正在这时,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来到客厅,谈话也就结束了。 当晚,在回家的路上,奇异的情感在伯尔森涅夫心里骚动着。他并不后悔他想让叶琳娜认识英沙罗夫的计划,他感到他对于那位保加利亚青年的叙述在她心里会产生出深刻的印象来,其实是十分自然的……他自己岂不是也曾努力去增强那种印象的吗?只是一种隐秘的、阴暗的情感,却偷偷地袭进他的心底了;他感到一种忧愁,而这种忧愁实在是不能认为高尚的。然而这忧愁却也不曾妨碍他照样拿起《霍亨斯陶芬家的历史》来,就从前晚中断的那一页起,继续读了下去。 [book_title]十一 两天以后,英沙罗夫果然依照约言,携着行李,来到伯尔森涅夫住的地方。他没有仆人,可是,无须助手他就把他自己的房间整理好了,安置了家具,掸了灰尘,并且扫了地板。只有写字台可特别麻烦,许久许久,它硬不肯归就那指定给它的墙角;可是英沙罗夫,以他特有的沉默的坚韧,终于使它完全就范。安置停当之后,他请伯尔森涅夫预先收他十个卢布,于是擎起一根粗棍,就出去视察新居的环境去了。三小时后,他回家来;伯尔森涅夫请他共餐,他回答说,他今天并不推辞朋友的好意,可是,他已经和房东太太说妥,从明天起,他将在她那儿搭伙了。 “啊呀,”伯尔森涅夫回答说,“那您会吃得很糟的:那老太太根本就不会料理饮食。您为什么不肯跟我一块儿吃呢?费用我们可以对半平分。” 英沙罗夫来不及把要说的话说完,门就开了,舒宾在门口出现了。 舒宾在椅子上转过身来。 移居之后的次日,英沙罗夫在晨间四时就起了床,几乎把昆采沃全都走遍,在河里洗过澡,喝过一杯冷牛奶之后,他就开始工作了;他手头的工作很不少:他正在研究俄国历史、法律和政治经济学,翻译保加利亚的歌曲和编年史,搜集关于东欧问题的材料,还在编纂一部保加利亚人用的俄文语法和一部俄国人用的保加利亚文语法。伯尔森涅夫来到他的房里,和他谈起费尔巴哈①。英沙罗夫留神倾听着,间或也发表一点意见,意见虽然不多,但是非常中肯;从他的谈话里显然可以看出他是在寻找一个结论:他到底是需要研究费尔巴哈呢,或者,暂不研究也行。伯尔森涅夫于是把谈话转到英沙罗夫的工作上去,并且问他可不可以把他的成绩给他一点看看。英沙罗夫就给他念了他所译的两三首保加利亚歌谣,并且极其诚恳地希望听取他的意见。伯尔森涅夫认为翻译是很忠实的,可是,还不够生动。英沙罗夫十分注意地倾听着他的批评。从歌谣,伯尔森涅夫又谈到保加利亚现时的地位,而马上,第一次注意到,只一提到祖国,英沙罗夫就起了怎样的变化:并不是他的面孔立刻通红了,声音顿时提高了——不是!只是他的全身似乎马上就表现了无限的力量和强烈的激动,他的嘴唇的线条变得更强硬、更坚决了,而在他的眼瞳深处,则燃烧起一种沉郁的、不可熄灭的火焰。英沙罗夫并不高兴絮述他自己在祖国的旅行,可是,关于保加利亚一般的事情,他却乐于和任何人谈起。他不厌其详地谈着土耳其人,控诉他们的压迫,诉说他自己同胞的悲哀和苦痛和他们所怀的热望;在他所说的每个字里,都可以听出一种唯一的、永远燃烧着的激情,和专心致志的思考。 ①费尔巴哈(1804—1872) ,德国哲学家,马克思以前最杰出的唯物主义者,著有《黑格尔哲学批判》、《基督教的本质》等书。 在那平静的一笑里,就可以看出有着令人不能往下争执的什么;伯尔森涅夫也就不往下说了。饭后,他向英沙罗夫建议,说是要领他到斯塔霍夫家去;可是他却回答,他想拿今晚的时间给他的保加利亚朋友们写信,所以请求把对斯塔霍夫家的访问移到明天。英沙罗夫的不屈的意志,伯尔森涅夫是早已知道的;可是,只有当他和他同住在一幢房子里以后,他这才充分了解:英沙罗夫决不会变更自己的决心,也正和他决不会不履行自己的诺言一样。在伯尔森涅夫,一位地地道道的俄国人,这种比德国人更甚的严格,初看起来似乎是很奇怪的,甚至是可笑的;可是,不久以后,他也就习惯了,而终于觉得,这种严格,如果说不上值得尊敬,至少,对彼此都很方便。 半个钟头之后,三人就沿着莫斯科河畔走着了。英沙罗夫戴了一顶非常奇怪的、长耳朵的帽子,看着这奇怪的帽子,舒宾不禁感到并不十分自然的欢喜。英沙罗夫不慌不忙地漫步,他向四周观看,并且同样平静地呼吸着、谈笑着;他已经决心牺牲这一天来娱乐,所以也就尽情享受。“就像规矩的孩子们在星期天出来散步一样,”舒宾对伯尔森涅夫这么附耳私语。至于舒宾自己,他却一路之上大装丑角,跑在前头,学着著名雕塑的姿势,还在草上大翻筋斗;英沙罗夫泰然自若的神情不一定是令他恼怒,可是却使他忍不住要装神弄鬼。“你怎么这么淘气呀,法国佬!”伯尔森涅夫这样对他叫了两次。“是的,我正是个法国佬,半法国佬,”舒宾回答,“可是你呢,正像一个侍役常对我说的,在玩笑和正经中间,执其中庸之道!”年轻人折过河畔,来到一段深而狭的洼地,两边壁立着丰茂的金黄色的裸麦;从一边的麦地上,蓝色的阴影投到他们身上来;灿烂的阳光似乎是在麦穗上面浮漾;云雀歌唱着,鹌鹑也在鸣叫;草上,一望无际,尽皆光闪闪的翠绿;温暖的微风飘荡着,吹拂着草叶,颠动着花枝。经过长久的漫游,其间也有休息和闲谈(舒宾甚至还拉住了一个已经没有牙齿的过路老农民来跳蛤蟆,那农民只是嘻嘻地笑,不管老爷们把他怎么摆布),年轻人终于来到那“极糟糕的”小吃店了。侍役几几乎把他们每一个都弄得颠颠倒倒,真的给了他们一顿不像话的小吃,酒,也是一种巴尔干式的葡萄酒;然而,尽管如此,这却不曾妨害他们尽情快乐,正如舒宾所预料。他自己,就是闹得最凶,然而,却是最不快乐的一人。他为那其详不可考的、然而伟大的维涅林①的健康干杯,同时,也为那生于混沌初开之时的保加利亚之王克鲁姆②、赫鲁姆,也许是赫罗姆吧,高呼万岁。 ①维涅林(1802—1839):俄罗斯语言学家,著名的保加利亚研究者。 ②克鲁姆(? —814) ,保加利亚大公(803—814) ,于811年曾大败东罗马帝国军,次年,且进军君士坦丁堡,死于军中。 伯尔森涅夫留意到:舒宾,虽然在调笑,顽皮装傻,也像在不住地探试英沙罗夫,他好像是在探测对方的深浅,同时自己心里却又十分慌乱,——可是,英沙罗夫却一直是平静的、泰然的,一如平日。 他以一种近于夸张的大方而高兴的神气,走进房来;伯尔森涅夫是深知他的,一眼就看出他心里其实是颇不自在。 “那么,让我握握您的手,咱们做个朋友吧。我不知道伯尔森涅夫跟您谈起过我没有,可是,他跟我是时常谈起您的。您也住到这儿来了吗?好极啦!我这么瞅着您,请您别介意。我是个以雕塑为业的人,也许不多久以后我就会请求您的许可,来塑造您的头像啦。” “是在九世纪,”英沙罗夫纠正他。 “我的经济情况怕不容许我像您这样吃,”英沙罗夫回答,平静地一笑。 “我的头随时可以供您使用,”英沙罗夫说。 “我是英沙罗夫。” “我们今儿做点儿什么呢,呃?”舒宾又开始说,突然坐到一只矮椅子上,两腿张着,手肘撑在膝上。“安德烈•彼得罗维奇,您阁下对于今儿可有什么好计划?天气好极啦;阵阵干草和草莓的香味,好像……叫人好像喝着香草茶似的。我们总得畅快一下吧?对于我们的昆采沃的新客,我们总得把这儿的无数美景给他介绍介绍吧?(“他真有些不大对劲了,”伯尔森涅夫不断自忖着。)怎么啦,你怎么不响呢,吾友霍拉旭①?请开您那智慧的尊口吧。我们是畅快一下呢,还是不呢?” ①霍拉旭,莎士比亚悲剧《哈姆莱特》中的人物。 “我不知道英沙罗夫觉得怎样,”伯尔森涅夫说道,“我看他像要开始工作了。” “我不客气地自我介绍吧,”他脸上装出一种愉快而爽朗的表情来,开始说道,“我姓舒宾;我就是我们这位青年人(他指了指伯尔森涅夫)的朋友。我想。您就是英沙罗夫先生吧,是吗?” “您要用功吗?”他问,声音好像是从鼻孔里发出来的。 “啊,是的,不会错的,”同时,伯尔森涅夫思忖着,“我敢说,那害死了他母亲和父亲的土耳其军官,已经得到他自己应得的惩罚了。” “啊,”舒宾感叹地说,“那好极啦!来乎,吾友安德烈·彼得罗维奇,请在您博学的头上戴上帽子,我们信目所至,向前进吧。我们的眼睛是年轻的——它们所见的,是前途无量。我知道一间极糟糕的小吃店,在那儿,我们可以得到一顿不像话的小吃;可是,我担保我们能够尽情快乐。来吧。” “九世纪吗?”舒宾叫道。“啊,多么幸福啊!” “不,”英沙罗夫回答,“今天,我是可以用来散步的。” 终于,他们回到家里,换了衣服,为了使晚间也能像早间一样尽兴,就决定当晚去拜访斯塔霍夫家。舒宾抢先跑来,宣告客人们的来到。 [book_title]十二 “英雄英沙罗夫马上就光临啦!“他装模作样地高声喊着,跑进斯塔霍夫家的客厅;恰好,在这时候,客厅里只有叶琳娜和卓娅。 “谁?”①卓娅用德语问道。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她的本国话往往就脱口而出。叶琳娜端坐起来。舒宾唇间浮着戏弄的微笑,注视着她。她感觉有些愠恼,可是,没有作声。 ①原文为德文。——原注 舒宾立刻变得沮丧了。 老实说,英沙罗夫在叶琳娜心里,的确没有产生她所期待的那么深的印象,或者更准确地说,他完全没有产生她所期待的那种印象。她喜欢他的坦然和毫无拘束,她也喜欢他的脸;但是,英沙罗夫的整个性格,那平静的镇定和平凡的单纯,却和她从伯尔森涅夫的叙述里在心下所构成的形象多少不大调和。叶琳娜所预期的(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实在比这更为“严重”一些。“可是,”她想道,“今儿他没有说什么话,那只能怪我自己——我没有问他;只好等下一次吧……可是,他的眼睛却是富于表情的、诚实的!”她觉得,在他面前她并没有自卑的意思,却只是像平等的朋友一样,想向他伸出手去——这可使她迷惘:对于像英沙罗夫这样的人们,对于“英雄”们,她所想象的完全不是这样。提到“英雄”,又使她记起舒宾的话,在她躺到床上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甚至生起气来。 小厮通报两位友人的来临。他们走了进来。伯尔森涅夫介绍了英沙罗夫。叶琳娜请他们坐下,她自己也坐下来,卓娅则上楼去了:她得把客人们的来临报告给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去。一场泛泛的谈话开始了,正和所有初次的晤谈一样。舒宾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观察着;可是,也并没有什么可观察的。他观察到,在叶琳娜脸上,有一种对他自己的抑制着的恚恨,如是而已。他也观察了伯尔森涅夫和英沙罗夫,并且以一位雕塑家的眼光比较了他们的面孔。”两位都不算漂亮,”他想道。“保加利亚人有一张富有特征的脸,颇适宜于雕塑,并且,现在恰好是光华异彩;可是,那大俄罗斯人却更适宜于绘画:没有线条,却自有风度。据我看,无论这一个或者那一个,全都有可爱的地方。她可还没有恋爱,可是,如果要爱,就一定会爱上伯尔森涅夫,”他自己心里这样决定着。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来到客厅,谈话于是就完全转为纯粹别墅式的了,名副其实的别墅式的,而不是村居式的。从话题的丰富上看来,那谈话的确也是多趣的,可是每隔两三分钟,总会突来一次短暂的、无趣的间歇。在某一次这种间歇中间,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望了望卓娅。舒宾可了解这种无言的暗示,马上就做出一副怪相,可是卓娅却已经坐到钢琴旁边,把她所会的歌曲全都弹唱了一遍。乌发尔·伊凡诺维奇也曾在门边晃过一晃,可是,痉挛地扭扭手指之后,又退出去了。随后,茶上来了;接着,全体都来到花园里。……外面,天已开始暗黑,客人们于是告辞归去。 伯尔森涅夫还来不及读完一页劳默尔,忽然在他的窗上有谁投了一撮细砂,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他不自主地怔了一怔,推开窗户,却瞧见了舒宾,面色苍白,有如一片白纸。 “那可是另一回事!对于他们,他是个英雄;可是,老实说,我对于英雄的观念就完全不同:英雄就不该会说话;英雄就该像公牛一样号;它把角一触,登时就地动山摇。它自己就不必知道它干吗要触,只是触就罢了。可是,也许,在我们的时代,是需要另一种英雄的吧。” “那么,进里边来吧。” “英沙罗夫先生年轻吗?”卓娅问。 “真的吗?可是又想哭吗?” “真是多么捣乱的小鬼呀,你这夜猫子!”伯尔森涅夫开始说。 “是的,应该,”英沙罗夫回答,于是,在整个归途上,一直不曾再说什么。回家之后,他立刻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里,但是,他的蜡烛一直燃着,直到午夜过去许久以后。 “我跑到这儿来,”舒宾说道,“因为我在家里苦死了。” “我很喜欢他们,”英沙罗夫回答,“特别是那女孩子。她一定是个很好的姑娘。她好像容易激动,可是在她,那是很好的激动。” “我听见啦,”她回答说,“我也听见您在怎样称呼他。我真奇怪您,真的。英沙罗夫先生的脚还没有踏进屋子里来,您可就想把他扮成丑角啦。” “我可没有问你那些,”叶琳娜说着,就站了起来。 “您该常去看看他们,”伯尔森涅夫说。 “您是对的,您总是对的,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嗫嚅着说,“可是,天知道,我可并没有恶意。我们今儿陪他游了一整天,我敢给您担保,他真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 “您可听见,”他重复道,“英沙罗夫先生就要到啦。” “对于您的新朋友们,您觉得怎样?”在归途上,伯尔森涅夫这样问英沙罗夫。 “嫉妒?嫉妒谁?” “嫉妒你,嫉妒他,嫉妒每一个人。一想到这,我就苦恼,要是我早一点儿了解了她,要是我早一点儿就知道怎样着手进行……可是,有什么可说的!结果,我只有笑,只有装傻,只有像她所说的扮丑角,以后,就把自己勒死,完事。” “在这样的良夜,当然不会;可是,只让我活到秋天吧。在这样的夜晚,人们当然也可以死的,不过,是幸福得要死罢了。啊,幸福!每一根树枝投到路上的每一片阴影,这会儿好像都在低声说道,‘;我知道幸福在哪儿啦……可要我告诉你?’我倒想约你去散散步,可是现在,你是被散文迷住了。睡觉吧,愿你有无数的数学数字来到你的梦里!可是,我的心却要碎了。你们,可敬的先生们,你们瞧着一个人在笑,那么,依你们看来,他就一定非常自在;你们就可以给他证明他不过是在自己跟自己捣鬼,换言之,就是他全没有苦恼……得了吧!上帝祝福你们!” “嘘……”舒宾截断了他,“我是偷偷到你这儿来的,好像马克斯来会阿加特①。我非跟你偷偷说两句话不可。” ①德国作曲家韦伯所作歌剧《魔弹射手》中的人物。 “啊,那倒不必,”舒宾回答着,就将手肘支在窗台上面。“像这样更有趣些,更多一点儿西班牙的情调。第一,我恭喜你:你现在是身价百倍了。至于你那抬上了天的了不起的人物,对不起,可是一落千丈。这,我可以给你担保。并且,为了给你证明我的大公无私,那么,请听:英沙罗夫先生的鉴定表,全在这里。天才,没有;诗情,无;工作能力,不小;记忆力,无限;智力,不深也不广,可是健全而且敏捷;枯燥乏味;刚强有力;如果谈到他那令人索然至极的(咱们私下这样说吧)保加利亚什么的,他甚至还有一份辩才。如何?你以为我不公平吗?还有一点:你一世也办不到和他你我相称,谁也不曾和他有过这种交情;我,作为一个艺术家,当然是叫他讨厌的,这一点,我倒引以为荣。枯燥,枯燥,第三个枯燥,可是,他真能把你我全都碾成屑末。他真是全心全意献身给自己的祖国——不像我们的这些个口头爱国者,只会拍拍人民的马屁,只会空口吹牛:‘啊,向我们流溢吧,你生命的水!’可是,当然,他的问题容易得多,也明白得多:只要把土耳其人赶跑,那就是惊天动地的事业!可是,所有这些气质,谢谢上帝,却不讨女人的欢喜。没有魅力,没有诱惑力;在这方面,你我都比他强多啦。” “啊,勒死自己?不会吧?”伯尔森涅夫说。 “可是,为什么英沙罗夫叫你那么不自在呢?”伯尔森涅夫问道。“你跑到我这儿来,难道就是单单为了给我描写他的性格来的吗?” “只管笑吧!我到这儿来,因为我几乎要咬我自己一口,因为绝望、懊恼、嫉妒在啃着我的心……” “你就你,干吗把我也扯在里面?”伯尔森涅夫喃喃地说,“况且,别的话,你也说得完全不对:他一点儿也不讨厌你,并且,他和他自己的同胞一向就是你我相称……那我是完全知道的。” “他呀,今年一百四十四岁!”舒宾回答,露出一副颇不耐烦的神气。 舒宾倏然离开了窗前。伯尔森涅夫不禁想喊一声“安奴什卡!”可是,他却抑制住自己:舒宾真是异常苦恼。一两分钟之后,伯尔森涅夫甚至觉得他听到了啜泣的声音;他站起来,打开窗户,一切全都寂然;只在远远的地方,有谁,也许是一个过路的农民,在低吟着《摩兹多克的原野》。 [book_title]十三 英沙罗夫住在昆采沃附近的最初两周,他拜访斯塔霍夫家不过才四五次;而伯尔森涅夫却是每隔一日一定去的。叶琳娜总是高兴地接待他,他和她之间总有生动而有趣的谈话,然而,当他回家去的时候,他却总是面带愁容。舒宾不大露面;他正以狂热的干劲埋头于自己的艺术:要么就是整日关在自己房里,只间或披着涂满黏土的工作服从房里出来,要么就是一连多日都在莫斯科,在那里,他有一间工作室,模特儿们、意大利模型商们、他的朋友和教师们,多半是到那里去见他的。叶琳娜不曾一次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和英沙罗夫谈得痛快;当他不在眼前的时候,她准备问他许多事情,可是,在他来到以后,她又为自己的准备感到羞愧。正是英沙罗夫的镇静使她十分迷惘;她感到她没有权利强迫他披沥他自己的胸襟,那么,她就只有等待机会;可是,不管这一切,她仍然觉得,在每一次访问里,无论他们中间所交换的谈话是怎样无关紧要,他却一次比一次对她产生更大的吸引力;然而她却没有机会和他单独晤谈——但是,要和一个人建立亲密的友谊,至少一次的单独晤谈却是必要的。她和伯尔森涅夫谈过不少关于他的话。伯尔森涅夫看得见,叶琳娜的心事是被英沙罗夫触动了。他的朋友并没有如舒宾所断言的“一落千丈”,这使他感到高兴;他热心地给她絮叨他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事情,以至于最微末的细节(当我们想要取悦于某人的时候,我们往往在和他谈话时赞扬自己的朋友,因此,无意之间也抬高了我们自己的身价),只是有时,当叶琳娜的苍白的面颊忽然浮起淡淡的红晕,她的眼睛也忽然放出光彩而且睁大了,他这才感到一阵心痛,正和不久以前他所体验到的那种阴郁的苦恼一样。 一天,伯尔森涅夫来到斯塔霍夫家,并不是在惯常的拜访时间,却在晨间十一时。叶琳娜在大厅里接待了他。 当天晚间,他给叶琳娜一封短简。“他回来了,”他告诉她,“脸色焦黑,满面风尘,但是他去过什么地方,去做了什么事情,我却无从知道;您可以打听一下吗?” 叶琳娜沉到一把椅子里。 叶琳娜微微笑了。 卓娅出现了,在房间里踮着脚尖儿走路,这就暗示了他们,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还没有醒。 伯尔森涅夫告辞了。 “那么,同谁?” “舒宾!”叶琳娜打断了他的话,耸了耸肩膀。“可是,您不是说那两位先生狼吞虎咽地吃荞麦粥……” “没有。” “是的;可是,第二天,海战就发生了。可是,无论如何,如果他回来了,请您一定告诉我,”叶琳娜补充说,想把话题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去,但是,谈话却始终不见进展。 “是的,失踪了。前天,他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一直就不见回来。” “是的。他让他们吃了东西之后,就跟他们一道走了。我们的女房东说,他们两个吃了一大锅荞麦粥。她说,他们两个,简直是狼吞虎咽,好像比赛似的。” “是的。他对他们大声嚷喊。他们好像是在互相控告。您真想不到那些客人是怎样的人!黑黑的、板板的脸,高高的颧骨,鹰钩鼻子,两个人都是四十上下,衣服破旧,满面风尘,看起来好像是工人……严格地说,又不像工人,也不像绅士……天知道是些什么人。” “我看不是,”伯尔森涅夫回答说,“他不是一个人去的。” “想想吧,”他勉强地微笑了,开始道,“我们的英沙罗夫失踪了。” “您看,”她说道,“这些事,往后一说明白,就会很平凡了。” “失踪了?”叶琳娜问。 “大概是到莫斯科去了吧?”她说着,极力想装作冷淡,同时,对于自己为什么竟想装作冷淡,连自己也不禁感到奇怪。 “地米斯托克利①在萨拉米斯大战的前夜,不是也进食的吗?”伯尔森涅夫说着,微笑了。 ①地米斯托克利(约前524—前460) ,杰出的雅典统帅和执政官。在希腊一波斯战争时期,率其舰队大败波斯舰队于萨拉米斯岛附近。 “因为,我恍惚听见他们的谈话,那语言是我不懂的,可是,显然属于斯拉夫语系……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您常说英沙罗夫是没有什么神秘的;那么,还有什么比这种访问更神秘的呢?想想吧:他们一进他房里——就大声叫着、闹着,那么粗暴,那么凶狠地争吵……他自己也大喊大叫。” “同两个什么人,大概是他的本国人。他们是前天午饭以前到他这儿来的。” “保加利亚人吗?您怎么知道的?” “但愿如此!可是,平凡这个字,您可用错了。在英沙罗夫身上,是绝没有平凡的事的,虽然舒宾可当真认为……” “他没有告诉过您他上哪儿去?” “他就跟他们一道儿走了?” “他也喊叫?” “您可以打听一下吗!”叶琳娜自语道,“好像他会跟我谈起似的!” [book_title]十四 翌日二时许,叶琳娜正站在花园里小狗舍前面,在这里,她养了两条小狗。(一个园丁发现它们被遗弃在篱下,因为听见洗衣妇说过年轻的女主人对于所有的禽兽全都慈悲,就把它们带到她这儿来了。他的打算果然不错:叶琳娜给了他二十五戈比的酒钱。)她检查了狗舍,看见小狗们还活着,活得很好,并且,已经换过清洁的干草,于是,转过身来,几乎发出一声惊叫:英沙罗夫,独自一人,在那林荫道上正朝着她走来了。 “您好,”他说着,走到她面前,并且脱了帽。她留意到,近三日来,他确实给太阳晒得黑多了。“我本想和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一道儿来的,可是,他不知为什么那么慢;所以,我不等他就先来了。您家里没有人:全睡觉了或者出外散步去了,所以我就到这儿来。” 英沙罗夫笑了,并且说道: 英沙罗夫看着她,微笑着,开始转弄自己的帽子。当他微笑的时候,他的眼睛直眨,嘴唇也突了出来,这给他的脸一种非常和悦的表情。 英沙罗夫垂下了眼睑。 英沙罗夫再一次微笑了。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 她坐下来。英沙罗夫坐在她身旁。 叶琳娜沉住了呼吸。她对自己的大胆感觉惭愧,也感觉恐怖。英沙罗夫注视着她,微微蹙起眉毛,用手指摸了摸下巴颏。 叶琳娜有点儿迷乱,可是,她马上感觉到,对于英沙罗夫,是只有说出真话来的。 叶琳娜抬起眼来,望着他的眼睛。 叶琳娜侧着脸注视着他。 “麻烦是有的。有一位,非常固执。他不肯把钱退回来。” “那也难说,”他回答。“当我们中间谁是为了祖国而死,那才可以说他是热爱祖国的。” “那么,您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呢?”他突然问她。 “那么,如果您完全被剥夺了回到保加利亚的可能,”叶琳娜继续说道,“您在俄国会感觉非常苦恼吗?” “这不是小事,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如果这是关于自己同胞的事。推辞这样的事,就是罪恶。瞧吧,我看见您就是对于小狗也不辞帮助,为这,我对您是非常钦敬的。至于耽误我的时间,那也没有关系,以后反正可以弥补的。我们的时间原来就不属于我们。” “近几天您好像没有在家,是吗?”她开始道。 “请告诉我,”叶琳娜又开始道,“保加利亚语难学吗?” “绝对不难。一个俄国人不懂保加利亚语,该是一种羞耻。俄国人应当懂得所有的斯拉夫语言。您高兴我给您带几本保加利亚语的书来吗?您可以看到,它是多么容易。我们有着怎样的民谣呀!不比塞尔维亚的坏。等一等,我这就给您译一首。那是关于……可是,关于我们的历史,您至少总该知道一点吧?” “等等我会给您带本书来。您至少可以从那里知道一些重要的史实。现在,请听这首民谣……可是,我不如给您拿个书面的翻译来。我相信您会爱我们的;因为您爱所有的受压迫者。如果您知道我们的祖国该有富饶的土地,那多好啊!可是,他们却蹂躏了它,践踏了它,”他继续说着,不由自主地打着手势,同时,他的面色也阴暗了;“他们剥夺了我们的一切,一切:我们的宗教,我们的法律,我们的土地;可恶的土耳其人驱赶着我们,如同牛马,他们屠杀我们……” “离这儿远吗?” “是的,还是数目不多的钱。可是,您以为原来为什么呢?” “是的,”她坚决地回答说。 “是的,”他回答说,“我出去了……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告诉过您?” “我走了大约六十里①,到了特罗伊茨基区。在那边,修道院附近,有些我们的人。我总算没有空忙;我把问题解决了。” ①指俄里,1俄里等于1.06公里。下同。 “我觉得……”她说,“我觉得您总是知道您自己做的是怎样的事,并且,您是决不会做出不对的事来的。” “我想,如果那样,我会不能忍受,”他说。 “我得警告您,我是很好奇的。” “您跑了六十里,就是为了这么一点儿小事吗?还耽误了三天的时间?” “您热爱您的祖国吗?”她胆怯地问。 “您尊重我的见解,”叶琳娜低声说,“为什么?” “您像在道歉呢,”叶琳娜回答。“这是完全用不到的。我们大家随时都高兴见到您……我们就在树荫底下的椅子上坐吧。” “怎么,为钱争吵?” “怎么见得呢?我可觉得,我总是对您说出我心里所想的话来的。” “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叶琳娜说道,“您可知道,您对我这样坦白,这还是第一次。” “属谁呢,那么?” “属于所有需要我们的人。我一下子把这些都告诉您,因为我尊重您的见解。我可以想象到,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一定叫您多么奇怪了!”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常常跟我谈起您的身世,您的幼年。我听说过一个情况,一个可怕的情况……我知道,后来,您又回过您的祖国……如果您觉得我的问题不妥当,就请为了上帝的缘故,不用回答我吧,可是,我总是被一种思想苦恼着……请告诉我,您可遇见过那个人?……“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大约还告诉过您,说我跟两个什么的……两个不像样子的人,一道儿出去了,”他说着,仍然浮着微笑。 “因为您是个好姑娘,没有贵族气……就是这样的。” “唔,谢谢您的好意。您瞧,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开始说,信任地把自己向她那边更挪近了一点,“在这儿,我们的人有一个小小的团体,在我们中间,有些人,是没有什么教养的,可是,大家都坚决地献身给一个共同的事业。不幸,争端是不能免的;他们大家全知道我,相信我;所以,他们来找我去,去解决一个争端。我就去了。” “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他终于开始说,声音较之平日更低,这几乎使叶琳娜害怕,“我明白您指的是什么人。没有,我没有碰见他,谢谢上帝!我也没有去找他。我不找他,并不是因为我不认为我有权利杀掉他——我可以问心无愧把他杀死——只是因为,现在不是报私仇的时候了;现在的问题,是整个民族的公仇……啊,也不是,话不该这么说……现在的问题,是整个民族的解放。民族的解放和个人的私仇是互相妨害的。可是如果前一样成功了,后一样自然也不能逃……是的,不能逃的,”他重复说着,点着头。 “可以的。” “事情很麻烦吗?” “不,这是第一次,我很高兴。我自己,也想对您坦白起来。可以吗?” “不,我完全不知道,”叶琳娜回答。 “不要紧。请说吧。” “德米特里·尼卡诺雷奇!”叶琳娜叫起来。 他停住了。 “请原谅我。说着这样的事,我就没法冷静。您刚才问我,我可爱我的祖国?在世界上,一个人还能爱别的什么呢?除了上帝以外,还有什么别的能像祖国这样永远不变,不容疑惑,值得我们信仰?何况,正当这个祖国需要你的时候……请您注意:在保加利亚,连最贫苦的农民,最贫苦的乞丐,也都和我一样——我们全有着一个共同的要求。我们大家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您当然可以理解,它给我们的是怎样的力量,怎样的信心!” 英沙罗夫沉默了一刻,于是,又开始谈起保加利亚来。叶琳娜以出神的、深沉的、悲哀的注意,倾听着他。当他说完以后,她再一次问他道: “那么,无论怎样,您是不会留在俄国的吗?” 在他去后,她还许久许久凝视着他的背影。在那一天,他在她的心里完全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当她送他走出花园的时候,她所辞别的人,已经不是两小时以前她所迎接的人了。 从那一天起,他开始来得更密,而伯尔森涅夫则一天比一天拜访得更疏了。在两个朋友之间,一种奇妙的感情开始产生出来。这种感情,他们两人都能深深感到,但是,却都无以名之,并且,也不敢有所解释。像这样,一月时光就过去了。 [book_title]十五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如读者们所既知,是喜欢待在家里的;可是,有时却完全意想不到地,忽而表现出一种不可克制的欲望来,想出点非常的花样,来一次不平凡的行乐①;这种行乐愈麻烦,所需要的安排和准备愈繁重,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就愈激动,而她所得到的快乐也就愈多。如果这种心情是在冬日光临,她就会预定两三间并排的包厢,遍邀亲友,到戏院去,甚或去赴假面跳舞会;如果是在夏天呢,她就会到野外郊游一回,游得愈远愈好。待到翌日,她就会抱怨头痛,呻吟起来,甚至不能起床;可是,不到两月,那同样的对于“非常”的渴望,却又在她的心里燃烧起来了。现在,就恰好碰到了这样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偶尔给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提起了察里津诺②的绝妙风景,于是她就忽然宣布后天就要到察里津诺去郊游的计划。整个邸宅顿时闹翻了天,一个专使疾疾驰赴莫斯科,接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回来;同时,另一仆人也匆匆赶去采购酒、饼和各种给养;舒宾的差事是去雇一乘敞篷马车(光是一乘箱式马车还不够用)和备办骏马;一个小厮跑到伯尔森涅夫和英沙罗夫那里去了两回,分送了两种不同的请帖,一种俄文的,另一种法文的,都出自卓娅的手笔;至于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自己,则忙于姑娘们出行的打扮。可是,在中途,苦心筹备的行乐却几乎弄成个不欢而散: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从莫斯科跑回来,神情酸涩,心绪恶劣,满脸不满,要找碴的神气(他还在和奥古斯汀娜·赫利斯奇安诺芙娜闹别扭);及至知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情以后,就毅然决然宣称恕不奉陪;并且说,从昆采沃赶到莫斯科,再从莫斯科冲到察里津诺,又从察里津诺跑回莫斯科,再从莫斯科拖回昆采沃,这简直是胡闹;最后,他还补充说,“谁要是能先给我证明,在这地球上,有哪一块地方能比另外一块更快乐,我就去哪地方。”当然,这是谁也证明不了的,而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既然没有可靠的护卫,几乎就要把这次行乐取消了,可是,忽然之间,她却记起了乌发尔·伊凡诺维奇来,于是伤心地打发人到他房里去找他,并且说道:“快淹死的人,连一根草梗也抓呢。”他们把他叫醒;他走下楼来,一言不发地听着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的提议,而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扭扭手指之后,竟然答应去了。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禁不住吻了他的面颊,并且喊他为乖乖;尼古拉·阿尔吉米耶维奇却轻蔑地笑了,并且说道:“多么荒唐!③”(间或,他也喜欢用用“俏皮”的法国字眼)——于是,次日清晨,在七点钟的时候,满装满载的箱式马车和敞篷马车,就滚出斯塔霍夫别墅的前庭了。箱式马车里,坐着太太小姐们、婢女和伯尔森涅夫;英沙罗夫坐在御者座上;敞篷马车里,则坐着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和舒宾。这原是乌发尔·伊凡诺维奇自己扭动着手指,把舒宾招到自己身边来的;他明知舒宾一路之上不会饶他,可是在这位“拥有强大威力”的人和青年艺术家之间,却不知怎样地发生了一种奇妙的交情、一种不打不成相识的契合。可是,这一次,舒宾却饶了他的肥胖的朋友,让他一路安静,他只是缄默着,好像心不在焉,而且十分温厚。 ①原文为法文。——原注 ②又译“皇庄”,离莫斯科约18里,有叶卡捷琳娜二世未完成的宫殿城堡。 ③原文为法文。——原注 当马车驰抵察里津诺古堡的废墟的时候,太阳已经高升于无云的碧空,荒芜的城堡,虽在日午,景象也十分惨淡而且萧索。全体下了马车,来到草地上,立刻就向公园走去。走在前面的是叶琳娜、卓娅和英沙罗夫;稍后,是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手臂上挽着乌发尔·伊凡诺维奇,脸上浮着非常幸福的微笑。乌发尔·伊凡诺维奇摇摆着,喘着气,他的新草帽紧勒着他的前额,两脚夹在长筒靴里好像火烧,可是,他仍然感觉十分快乐;舒宾和伯尔森涅夫殿后。“我们会成为预备队呢,兄弟,像老兵似的,”舒宾对伯尔森涅夫小声说。“现在是保加利亚热的时代啦,”他补充说,朝叶琳娜那边,扬扬眉毛。 马车启行了许久,察里津诺也早已望不见,可是,乌发尔·伊凡诺维奇仍然不能平静下来。舒宾又是和他同坐在敞篷马车上,终于对他喊起“不害臊”来了。 英沙罗夫正待走上前去,可是舒宾却阻止了他,自己来把安娜·瓦西里耶芙娜掩护起来。 老人则仅仅扭了扭手指,作为回答。 时间飞逝着;夕暮已经临近。安娜·瓦西里耶芙娜突然惊讶起来:“啊,天哪,已经多晚了呀!”她叫道。“先生们,美景难留;这是应该回家的时候啦。”她开始忙乱起来,大家也就随着骤然起立,向着古堡走去;马车是等在那里的。在走过湖滨的时候,他们全都停步伫立,惜别似的又赞赏了一次察里津诺的美景。明丽的晚霞如火,照着各处;晚天赤红;初起的晚风吹动着树叶,一时幻出万变的色彩;湖水微微荡漾,闪着金光;点缀在公园里的红亭和赤塔,和苍翠的树林分明映照。“再见吧,察里津诺,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今天的郊游!”安娜·瓦西里耶芙娜说道……正在这时候,好像为了要证实她的惜别之辞似的,一件奇特的事情发生了,这事情,倒真是不大容易忘记的。 忽然间,一声锐叫从前方传来;大家全都抬起头来:原来是舒宾的烟匣子飞进一处灌木丛里,是卓娅给扔出去的。“等等吧,我会跟您算账的!”他叫着,爬进丛林,找到了烟匣;他正待回到卓娅跟前,可是,还没有挨近她的身边,烟匣却又飞过路那边去了。这种把戏重复了五次之多,他高声笑着,威吓着她,可是卓娅却只是忍住笑,把身体蜷缩起来,好像一只狸猫。终于,他抓住了她的手指,紧紧地一捏,她就尖声大叫起来,后来还好一会儿吹着自己的手指,假装发脾气,但舒宾却咬着她的耳朵,对她低低地叽咕了一些什么。 德国人却哈哈大笑起来。 安娜·瓦西里耶芙娜向后倒退了。 她的不高的、然而清脆的歌声,似乎在明镜似的湖上飞翔:在遥远的彼岸的森林里,每一个字都得到回响,好像是,在那边,也有谁在歌唱,声音是那么清脆、神秘、非人间、不属于斯世。当卓娅正要唱完的时候,一阵雷鸣般的喝彩声就从岸边的一个亭子里传来了,接着,从里面跑出一群红脸的德国人,他们也是到察里津诺来玩乐的。他们中间有几个没有穿上衣,也没有结领带,甚至没有穿背心;他们那么拼命地喊着再来一个!①使得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不得不吩咐船夫赶紧把船划到湖对岸去。可是,在小舟还不曾到达彼岸之前,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却再一次使得自己的朋友们吃了一惊:他看出森林的某一处回声来得特别清晰,就出人不意地做起鹌鹑叫来了。起初,每个人都怔了一怔,可是,立刻,大家可听得真正高兴起来,尤其因为乌发尔·伊凡诺维奇叫得那么准确而且神似。这可使他非常得意,于是,他又学起猫叫来,可是,猫叫却并不怎样成功;于是,再学过一次鹌鹑叫以后,他就把大家瞟了一眼,沉默了。舒宾扑过去,想去吻他,他却把他推开。正在这时,小舟抵了岸,全体也就舍舟登陆了。 ①原文为德文。——原注 天气是灿烂的。周围一切,全都发出芳香,嗡鸣着,歌唱着;远处,闪耀着湖光水色;轻快的、节日的情怀充满了每个人的心胸。“啊,多美呀!啊,多美呀!”安娜·瓦西里耶芙娜不住发出赞叹;对于她的热情赞叹,乌发尔·伊凡诺维奇也不住地首肯,有一次,他甚至哼了出来:“真的!说不出!”叶琳娜和英沙罗夫不时交换一言半语;卓娅用两个指尖擎着自己的宽边帽,穿着淡灰色圆头皮鞋的小脚从粉红色轻纱的衣裾下面卖俏似的伸出来,眼睛一时望望身旁,一时又瞟瞟身后。“啊哈,”舒宾突然低声喊道,“卓娅·尼基吉什娜好像是在找人呢。我得陪陪她去。叶琳娜·尼古拉耶芙娜现在是瞧不起我的,可是,她一向不是瞧得起你,安德烈·彼得罗维奇吗?可是,又有什么两样?我要走了;我闷得够啦。我看你,老兄,你顶好是采点植物标本吧:就你的处境,只有这么做才挺相宜,从学术的观点看来,这也很有用处。回头见!”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