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一先令蜡烛
[book_author]约瑟芬·铁伊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32957
[book_dec]约瑟芬·铁伊著。清晨的海滩上横工着一具女人的尸体,死者染发、脚趾甲上搽着猩红色的指甲油,看上去就和一般人不一样。海岸巡警说这只是一起因游泳不慎发生的意外,直到发现一颗纽扣纠结缠绕在她的头发中,又辨明她的身份是全英国最当红的明星克莉斯·克雷。这下子,几乎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她的死亡脱离不了干系。 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从死者生前复杂的交友关系和陈尸现场的线索中抽丝剥茧,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挣扎、迷误,凭借勇气、智慧、同情与机缘,逐步揭开案情的真相。
[book_img]Z_9139.jpg
[book_title]第一章
一个夏天早晨,七点刚过,威廉。帕特凯瑞照例在崖顶的短草地上散步。他身旁二百英尺底下,寂静地躺着波光闪闪的英法海峡,像一块乳色的蛋白石。周遭的空气清新,见不到鸟雀的踪影。普照的陽光下,除了远方海滩上偶尔传来海鸥的呜叫,没有一丝声音;除了帕特凯瑞渺小孤单的身形——结实、黝暗而强硬,不见一个人影。嫩草上闪耀着无数颗露珠,仿佛是来自造物主手中的一个新世界;不过,这当然不是帕特凯瑞的想法。对他而言,草上的露珠只是代表清早地面的水气 还 未被太陽晒干。这个事实在他的下意识中一闪即过,而他的意识则正在进行一项抉择:肚子开始饿了,是要在峡谷就折回海岸巡逻站, 还 是要在这美妙的晨光中继续走到西欧佛去买份早报,好提前两个小时知道发生了什么谋杀案没有。当然你可能会说,既然有了收音机,早报的优势已经不存在了。
不过这总是一个目标。不管战时平时,人活着总得有个目标。你总不能大老远走到西欧佛,只是看看海岸吧。腋下夹份报纸回去吃早餐,多少会让人感觉好一点。
对,也许该走到镇上去。
他穿着黑色方头靴的脚步稍稍加快,光亮的鞋面在太陽下一闪一闪。这是一双保养得很不错的靴子。你或许会以为,既然帕特凯瑞在生命的精华年代得服从命令把靴子擦得雪亮,那么为了彰显自己的独特,表现自己的性格,或者就是为了彻底摆脱无聊的纪律,他现在就该让靴子上积点灰尘。不过没有,帕特凯瑞这个家伙 还 是擦亮他的靴子,因为他就喜欢这样。或许他有某种程度的受虐倾向,所幸他没读过多少这方面的资料,所以不会感到困扰。至于表现性格的部分,如果你告诉他某些症状,当然他会了解,只是不知道那些专有名词。在服役时,大家称之为“唱反调”。
一只海鸥倏地从崖顶掠过,尖叫着俯冲而下,加入下面的同伴。鸟群发出骇人的鼓噪声。帕特凯瑞走到崖边,看看开始退潮的海浪究竟留下什么让它们大惊小怪的东西。
缓缓涌起的海浪泡沫形成的白线被一块鲜绿的东西阻断了。看来是一块布;粗呢之类的东西。奇怪的是,颜色 还 保持得如此鲜明,明明被海水泡了那么——帕特凯瑞的蓝眼珠突然睁大,身体不自然地僵直起来。接着方头靴开始在厚厚的草上奔跑,噔、噔、噔,像急促的心跳一样。峡谷在两百码外,但帕特凯瑞的速度比起径赛选手来也不遑多让。他跑下沿着白垩山壁凿出的粗糙阶梯,直喘着气,怒气在激动中涌出。这就是早餐前去泡冷水的后果! 神经病,帮帮忙吧! 还 耽误了别人的早餐呢。最好用薛佛急救法,除非肋骨断了;不大像跌断肋骨,也许只不过是昏过去吧。要大声向患者保证会没事。她手脚肤色和砂子是一样的褐色,怪不得他刚才以为是一块布。神经病,帮帮忙吧! 若不是非得游泳,谁愿意在一大早去泡冷水? 过去他曾碰到过非游泳不可的情况,就在红海的港口,加入一个登陆小组去协助阿拉伯人。不过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想帮那些家伙——那才是该游泳的时候。当你别无选择时。柳橙汁配薄吐司也是如此。不够营养。神经病,帮帮忙吧! 在这片海滩上行走实在不容易。脚底大颗的白色圆石不怀好意地滑溜,偶尔露面的小片沙滩约与海潮等高,软得陷人。不过现在他总算来到漫天的海鸥群里,淹没在它们激动的羽翼和尖锐的叫声中。
现在已经不需要薛佛急救法了,别的急救法也派不上用场了。他只瞄了一眼就明白,这女孩已经没救了。虽然帕特凯瑞曾经不带感情地在红海的浪潮中抬过尸体,现在却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在全世界都苏醒迎接灿烂的一天时,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却躺在这里,真是完全错误。而且她一定 还 蛮漂亮的,头发好像染过,不过其他部分倒 还 好。
一阵波浪冲上她的脚又退去,戏耍般流过她深红色的脚趾。虽然知道潮水下一分钟就会退到好几码之外,帕特凯瑞 还 是把这堆毫无生气的东西,往上拖了一点,免得再受海浪的轻侮。
接着他想到打电话。他环顾四周,看看这女孩下水之前是否留下什么衣物。似乎什么都没有。或许她把原来的穿着放在涨潮线以下,所以被潮水带走了。也可能她根本就不是在这里下水的。无论如何,现在找不到可以覆盖她身体的东西,于是帕特凯瑞转身,又开始在沙滩上疾走了,他要回海岸巡逻站,距离最近的电话在那里。
“沙滩上有尸体,”当他拿起话筒打给警察局时,一面告诉比尔。刚特。
比尔的舌头在齿缝间咂了咂,把头猛地向后一仰。这个动作简捷有力地表现他对状况的不耐,对有人会把自己淹死的不解,同时对料中了期待的最坏情况的沾沾自喜。“如果这些人真想自杀的话,”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感:“干吗挑上我们? 南部海岸不是有很多海滩吗? ”
“不是自杀”,帕特凯瑞在讲电话的空档说道。
比尔不理会他的话。“就因为到南岸门票钱比这里要贵一点! 你以为他们既然连命都不要了,应该不会这么斤斤计较,干脆让自己死得有格调一点。可是偏偏不! 他们要买最便宜的票,一个一个到我们门前! ”
“比奇角那一带也有很多,”公正不阿的帕特凯瑞气喘吁吁地反驳。“反正不是自杀。”
“一定是自杀。你以为有那么多悬崖是做什么的? 保卫英国吗? 才不是。就是方便自杀。这已经是今年第四起了。等到要报所得税的时候, 还 会有更多。”
他停住话头,帕特凯瑞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个女孩。呃,女人。身穿鲜绿色的浴衣。”( 帕特凯瑞属于不知道什么叫做游泳衣的那一代。) “就在峡谷南侧,大约一百码的地方。没有,没有人在那里。
我得赶紧来打电话。不过我马上就回那边去。好,我们在那边碰头。
啊,喂,队长吗? 是,不算一天的好开始,不过我们已经习惯了。不,一件游水意外而已。救护车? 对,几乎可以开到峡谷。在西欧佛的主干道刚过三英里的地方转下小路,一直通到峡谷岸旁的树林为止。好的,待会见。““你怎么可以断定只是一件游水意外? ”比尔问道。
“她穿着浴衣,你没听到吗? ”
“谁说不能穿着浴衣跳海自杀的。故意让它看起来像意外。”
“这种季节没办法跳海。你会掉在沙滩上。而且这样做太明显了。”
“可能是走进海里慢慢淹死的。”比尔说道,他天生爱抬杠。
“是吗? 可能是吃了太多薄荷糖中毒死的。”帕特凯瑞说,他在阿拉伯时也喜欢较真,但后来却发现这在日常生活中颇为无聊。
[book_title]第二章
尸体旁边围着一小群神情严肃的人:帕特凯瑞、比尔、队长、警官以及两名救护人员。较年轻的救护员担心自己饿着了,又担心说出这样的事太丢脸,不过其他的人都心无旁骛。
“认识他吗? ”队长问道。
“不认识,”帕特凯瑞说,“从来没见过。”大家都没见过她。
“应该不是从西欧佛来的。那边的人自家门前就有很好的海滩。一定是内地什么地方来的。”“说不定是在西欧佛下水,被冲到这里来的。”警官说道。
“时间不对,”帕特凯瑞提出异议,“泡水的时间没那么久。应该是在附近溺水的。”
“那她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队长问道。
“当然是坐车。”比尔说。
“车子在哪里? ”
“在每个人停车的地方:树林边小路的尽头。”
“是吗? ”队长说,“那边什么车都没有。”
救护人员证实了他的话。他们是和警察一路过来的——现在救护车就等在那里,完全没有其他车子的踪影。
“这就奇怪了,”帕特凯瑞说,“其他地方都太远,不可能走路来得了。至少在早上这种时间。”
“她应该不是走路来的,”年长的救护员发表他的高见。“有钱人。”他再加上一句,好像有人在问他一样。
他们静静地端详尸体好一阵子。不错,救护员说得对,这是一具所费不赀保养良好的身体。
“ 还 有,她的衣服到底在哪里? ”队长担心地说。
帕特凯瑞说明了他对衣服的看法:她把衣服留在高水位线以下,现在已经在海里某个地方了。
“是,有可能。”队长说:“但是她是怎么来的? ”
“她一个人来游泳,不是很奇怪吗? ”年轻的救护员强忍腹中的饥饿大胆进言。
“这年头什么都不奇怪,”比尔喃喃自语:“了不起的是她居然没有乘滑翔翼从悬崖上跳下来。空着肚子游泳,一个人,太平常了。这些年轻的傻瓜真是叫我烦透了。”
“她脚踝上是脚链 还 是什么? ”警官问道。
是一条脚链没错,一条白金链。很奇特的链子。每一个环节都是c 型。
“那么,”队长站直身子,“我想现在除了把她送到停尸间,再查出她的身份之外,暂时没什么可做的了。看起来应该不难。东西都在,没有被偷,也没有遗失。”
“对。”救护人员同意,“她的管家现在大概正在着急地打电话到局里呢。”
“嗯,”队长心事重重地说道:“我 还 是很怀疑她到底是怎么来的, 还 有她怎么——”
他的目光沿崖壁移上去,突然停住。
“那边有人! ”他说道。
大伙转头,看见一个男子站在峡谷边的崖顶上,姿态十分急切紧张,正在看着他们。大家刚转头面向他,他就一溜烟消失了。
“现在出来散步有点太早了吧,”队长说道,“而且他为什么逃走? 我们最好找他来问话。”
他和警官两人才往前走了一两步,就明白那个人根本不是在逃走,而是在找路进到峡谷里来。他瘦黑的身影先出现在峡谷口,然后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在这群人眼里看来,只觉他像个疯子。距离愈来愈近,他们可以从他张开的嘴巴听见急促的喘息声,虽然峡谷口离此不远,而且他也 还 年轻。
他终于摇摇晃晃地走到人群边,没有看任何人一眼,把无意间挡在他和尸体之间的两位警察推开。
“噢,对,是她! 就是她! ”他大声叫喊,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热泪随即夺眶而出。
六个人不知所措地看着他,无声无息地过了一阵。然后队长亲切地拍拍他的背,笨拙地说道:“没事的,孩子! ”
但青年只是前后摇来摇去,哭得更厉害。
“好了,好了,”警官也给他打气,好言相劝。( 在如此清朗的早晨,这的确是悲惨的一幕。) “你知道,这样也没有用的。赶快振作起来吧——先生。”他注意到青年取出来的手帕品质非比寻常,于是在最后加上了这个称呼。
“是你的亲人吗? ”队长询问道,把先前公式化的语气适当地修饰了一下。
青年摇摇头。
“哦,朋友吗? ”。“她对我太好了,太好了! ”
“至少你可以帮得上忙。我们正烦恼不知道她的身份。你可以告诉我们她是谁。”
“她是我的——房东。”
“噢,我的意思是说,她叫什么名字? ”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看着我,先生,振作一点。你是惟一能帮我们的人。你一定知道和你住在一起的这位女士叫什么名字。”
“不,不,我不知道。”
“那么,你如何称呼她? ”
“克莉丝。”
“克莉丝,姓什么? ”
“我就叫她克莉丝。”
“她又是怎么称呼你的? ”
“罗宾。”
“这是你的名字吗? ”
“是,我叫罗伯特。斯坦纳威。不,提司铎。以前才是斯坦纳威。”他解释道,队长的眼神让他觉得有必要加以解释。
队长的眼神是在说:“上帝啊,多给我一点耐性吧。”
不过他嘴里说出来的是:“你的话我实在不懂,呃——”
“提司铎。”
“提司铎先生。可以请你告诉我,这位小姐今天早上是如何到这里来的吗? ”
“哦,当然,她坐车。”
“坐车,噢? 现在车子呢? ”
“被我偷了。”
“什么? ”
“我偷了。但是我已经把它开回来了。这样做太卑鄙了。我觉得自己很下流,所以就回来了。我在路上找不到她,所以想她大概是在这附近游荡。然后我看见你们一伙人围着什么东西看——噢,天啊,天啊! ”他又开始摇来摇去。
“你和这位小姐住在哪里? ”队长问道,公式化的口吻慢慢回来了:“西欧佛吗? ”
“噢,不是。她有——不,我的意思是,她以前有——噢,天啊——一栋农庄,叫做布莱尔,就在梅德利城外。”
“在内地,离这里一英里半。”帕特凯瑞补充说明,因为队长不是本地人,看起来一脸疑惑的样子。
“你们自己住吗, 还 是有佣人? ”
“只有一个村里来的女人——皮茨太太——她负责煮饭。”
“我明白了。”
短暂的沉默。
“好了,兄弟,”队长对救护人员点点头,他们立刻弯下腰去忙担架的事。青年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再次用手把脸蒙起来。
“送到停尸间吗,队长? ”
“对。”
青年的手猛然从脸上移开。
“噢,不! 不行! 她自己有家。不是该送回家的吗? ”
“我们不能把无名女尸送到没人住的农舍去。”
“那不是农舍,”青年主动纠正道:“不,我认为不是。
但是——停尸间? 好像很恐怖。噢,上帝啊! “他号啕大哭:”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戴维斯,”队长对警官说道:“你和其他人回去,报告。我要去——那是哪里? 布莱尔? ——和提司铎先生一道。”
两名救护人员抬着重重的担架,“喀吱喀吱”地踩着石头离开,帕特凯瑞和比尔跟在后面。
等他们的脚步声远离,队长才再度开口。
“我想你不是和房东一起来游泳吧? ”
提司铎脸上出现~阵受窘般的痉挛。他迟疑了一下。
“不。我——我通常不在早餐前游泳。我——我对运勃之类的一向不在行。”
队长点点头,不置可否。“她在什么时间离开的? ”我不知道。她昨晚告诉我,醒得早的话,她要去峡谷游个泳。我很早就醒来,但是她已经不见了。““我懂了。我说,提司铎先生,如果你已经恢复过来了,我想我们就该上路了。”
“是,是,当然。我没事。”他站起来,打理一下,然后两人静静地横越海滩,爬上峡谷的阶梯,回到提司铎说他停车的地方:小路尽头的树陰下。这是一部很漂亮的车子,甚至有点太豪华了。乳白色车身,双座位,座位与行李厢之间是放杂物的空间,必要时也可多坐一个人。队长翻查这个地方,从中找出一件女用外套和一双妇女在冬季赛马会上很喜欢穿的羊皮靴。
“她走下海滩的时候身上穿的就是这套衣服。泳衣外头只罩着外套,脚上穿着靴子。这里 还 有一条毛巾。”
是有毛巾没错。队长找了出来:一条绿橙两色的鲜艳毛巾。
“奇怪,她怎么没带毛巾去海边。”他说道。
“她喜欢让太陽把她晒干。”
“你似乎很清楚这位你不知道名字的小姐的习惯。”
队长坐上了驾驶座旁的位子。“你跟她住在一起多久了? ”
“住在她的房子,”提司铎纠正道,他第一次表现出凌厉的口气:“请搞清楚,队长,这会帮你省掉不少麻烦:克莉丝是我的房东,如此而已。只有我们两个人住在她的农庄里,不过就算没有一大群仆人,我们的关系 还 是正正当当的。这对你来说很怪异吗? ”
“非常怪异。”队长坦白地答道。“这东西又是干吗的? ”
他正在翻看一个纸袋,里面有两块烂得差不多的圆面包。
“哦,我带来要给她吃的。我只找得到这些。我从小就习惯游完泳后吃个圆面包。我想她也许会高兴有些东西可以吃。”
车子滑下陡斜的小径,进入西欧佛的主干道。他们横越公路,开进对面一条线道。路标上写着:“梅德利一号线,利得斯通三号线。”
“所以你跟着她到海边来的时候,没打算要偷这辆车? ”
“当然没有! ”提司铎说道,尽可能表现出他的愤慨:“在我上山看见车子停在那里之前,连想都没想过。到现在我 还 是不敢相信自己真这么做了。我刚才是糊涂了,可是我以前从来没干过这种事。”
“那时候她在海里吗? ”
“我不知道,我没去看。如果我看到她,就算离得很远,我也不会那么做了。
我把面包丢进来,开了车子就跑。
等我回过神来,已经在往坎特伯雷的半路上了。我一秒钟都没停,立刻回转,直接就把车开回来了。“队长对此一言不发。
“你 还 是没告诉我你在那间农庄住多久了? ”
“从星期六半夜开始。”
今天是星期四。
“而你 还 是希望我相信,你不知道房东姓什么? ”
“不是。这有点奇怪,我知道。一开始我自己也这么认为。我本来是很传统的人,但是她好像觉得这样很自然。
相处一天后,我们就相互接纳彼此了。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她好多年一样。“看着队长一句话也没说,但满腹怀疑就像炉子散发的热气,他又加上一句以暗示心中的不快:”如果我知道她姓什么,干吗不告诉你? ““我怎么会知道? ”队长不给面子地说道,一面用眼角偷偷观察青年苍白但沉着的脸。他似乎从刚才的激动和悲伤恢复得相当快。性子真浅,这些新人类。对任何事情都没有深刻的情感。只会歇斯底里。他们口中的爱只不过是谷仓边的苟且罢了,其余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属“矫情”。没有原则。经不起事。事情一开始棘手,就逃之天天。
小时候没被掴够巴掌。新观念都是孩子要什么就给什么。结果看看变成什么样子。前一分钟在海边哀号,下一分钟却冷静得跟什么似的。
接着队长注意到那双握在方向盘上过分细致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着。不管罗伯特。提司铎心情如何,总之他绝不冷静。
“就是这里吗? ”队长问道,车子在围了篱笆的花园旁慢下来。
“就是这里。”
这是一栋半木造的农舍,约有五开间大小;七英尺高的荆棘和忍冬树篱隔开街道,蔷薇四垂。对那些美国人、度假者和摄影师而言是一栋天赐美屋。几扇小窗静谧地开着,鲜蓝色的屋门也亲切地敞开,陰影中隐约可见墙上一支铜制长柄锅的光泽。
他们走上红砖道的时候,门口台阶上出现了一位瘦小的女人,扎眼地系着一条白色的围裙,稀疏的头发在脑后挽成髻,头顶上摇摇欲坠地戴着一个黑丝缎圆形鸟巢状的物件。
提司铎一看见她,脚步就放慢下来,因此她可以清楚地由队长穿制服的庞大身影看到将要面对的麻烦。
不过皮茨太太是警员的遗孀,因此紧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不安。以往只要穿制服的身影走上门前小路,就意味着她该去准备餐点了,因此这会儿她的心思也就是往这方面想。
“我已经做了些煎饼。待会儿会很热。最好把炉子熄掉。罗宾逊小姐进来的时候,请你告诉她好吗,先生? ”接着,她认出了穿制服的是警察:“别告诉我你无照驾驶,先生! ”
“她叫罗宾逊小姐吗? 她出了点意外。”队长说道。
“车祸吗? 天啊! 她开车老是乱来。严重吗? ”
“不是车祸。意外发生在水里。”
“噢,”她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么严重! ”
“你说‘那么严重’是什么意思? ”
“在水里出意外只有一种结果。”
“是的。”队长同意道。
“哎,真是,”她说道,悲伤地沉思着。然后态度突然大变:“你到哪里去了? ”她破口大骂,瞪视着垂头丧气的提司铎,活像在西欧佛的市场里瞪着鱼贩砧板上的鱼。她对“绅士阶级”的表面顺从在灾难出现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曾经私底下认为提司铎是“窝囊废”,现在他的样子正是如此。
队长感到很有趣,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这位先生并不在场。”
“他一定在场。他紧跟在她后头走的。”
“你怎么知道? ”
“我看见了。我就住在前边不远的农舍里。”
“你知道罗宾逊小姐的其他住处吗? 我相信这里应该不是她长住的地方。”
“没错,当然不是。她只在这房子住一个月。屋主是欧文。休斯。”她停顿一下,很高明地让这个名字的重要性挥发出来。“但是他现在正在好莱坞拍电影。应该是关于西班牙伯爵的故事,他是这么说的。他说他已经拍过意大利伯爵和法国伯爵,他相信拍西班牙伯爵会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很好的一个人,这位休斯先生。尽管有这么多人奉承,他 还 是没被宠坏。说来你大概不相信,有个女孩来找过我,塞给我五英镑,要我把他睡过的床单给她。我给了她我自己的床单。她一点都不害臊。
还 要给我二十五先拿,要他的枕头套。真不知道这个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我真的不知道——““罗宾逊小姐 还 有什么其他的住处? ”
“除了这里,我不知道其他的。”
“她要过来之前没先写信通知你吗? ”
“写信! 没有! 她拍电报。我想她会写信,但是我发誓她从来没写过。她大概一天会由利得斯通邮局拍六封电报。大部分都是我家先生艾伯特拿去的,趁下课的时候。
有几封 还 用了三四张电报纸那么长。““那么,你知道她在这附近有熟人吗? ”
“没有。除了斯坦纳威先生。”
“一个都没有! ”
“一个都没有。有一次——那时候我正在告诉她冲马桶的小技巧,要用力按下去,然后轻巧地放开——有一次她说:”皮茨太太,‘她这么说:“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一看到人的脸就讨厌? ’我说我对某些人是有点反感。她说:”不是某些人,皮茨太太。所有的人。纯粹对人感到恶心。‘我说有这种感觉时,我就喝一匙蓖麻油。她笑着说这点子不坏。只要每个人都有一个这样的好点子,两天之内就会天下太平了。’墨索里尼就从来没有想到这点。‘她说。““她从伦敦来的吗? ”
“对。她在这里的三个礼拜只回去过一两次。上次是上个周末,她带了斯坦纳威先生回来。”她再次不屑地瞥了提司铎一眼,好像他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他难道不知道她的住址吗? ”她问道。
“没人知道。”队长说:“我看能不能从她的文件里找到什么头绪。”
皮茨太太领路,一行人进了客厅,凉爽、昏暗、飘着香豌豆味。
“你们怎么处理她——我是说她的尸体? ”她问道。
“放在停尸问。”
这句话似乎首度将悲剧带进了屋内。
“噢,我的天啊。”她把围裙下摆缓缓地在光洁的餐桌上移动。“我 还 在做煎饼呢。”
这不是在哀悼浪费掉的煎饼,而是她向世事无常的致意。
“希望你需要吃早餐。”她对提司铎说,语气缓和了起来,似乎因为下意识中了解到人类充其量不过是命运的傀儡。
提司铎不想吃早餐。他摇摇头,转身走到窗边,队长则忙着在书桌上找东西。
“我不介意来一块煎饼。”队长说着,一边翻看桌上的文件。
“肯特郡找不到更好的了,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也许斯坦纳威先生想喝杯茶。”
她进了厨房。
“所以你不知道她姓罗宾逊? ”队长抬头说道。
“皮茨太太老是称她‘小姐’。何况你看她像姓罗宾逊吗? ”
队长自己方才也不大相信她姓罗宾逊,因此搁下了这个话题。
提司铎立刻又说道:“如果不需要我的话,我想到花园走走。这里——这里太闷了。”
“好吧。别忘了我 还 需要车子回西欧佛去。”
“我告诉过你,那是一时冲动。何况现在我也不可能偷了车逃之天天。”
不笨嘛,队长心想。脾气也不小。无论如何,此人不是草包。
书桌上散置着几本杂志、报纸、半包硬盒香烟、几片拼图、磨指甲刀、指甲油、几块丝布,和一堆零碎杂物,事实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记事纸。惟一的文件类就是当地商号的账单,而且大都是已付款的收据。就算这女人不爱整洁又没有条理,至少她有谨慎的性格。那些收据或许又皱又破,而且要找时不容易找到,但至少没给扔掉。
早晨的静谧,皮茨太太在厨房里生气勃勃的冲茶声,加上对热煎饼的期待,把队长抚慰得十分舒坦。他开始一边搜查书桌,一边纵情于他的一项习性。他吹起口哨。队长的口哨缓慢、圆柔而甜美,不过口哨依然是口哨。他颤声吹着《偶尔对我歌唱》, 还 不忘加上装饰音,这样的表演使他的潜意识得到满足。他太太有一次拿了一份《邮报》给他看,上面说吹口哨是心灵空虚的象征。此举并没有治好他。
骤然问,这一刻的乐声被打断了。毫无预警地,起居室半开的门上响起一阵嘲弄般的轻敲声——咚——滴哒——咚咚哒哒! 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原来你躲在这里! ”房门大开,门口站着一位矮小黝黑的陌生人。
“哎——唷——唷,”他说着,拉成好几个音节。他站在原地瞪着队长瞧,开心地咧着嘴笑。“我 还 以为你是克莉丝! 什么风把警察给吹来了? 遭小偷了吗? ”
“不,没有小偷。”队长试着整理一下思绪。
“别告诉我克莉丝又开了什么狂欢派对! 我以为她几年前就不干这种事了。这可不符合高品位那一套的。”
“不,事实上是——”
“她到底在哪里? ”他提高声音,中气十足地对着楼上大叫。“唷——呵! 克莉丝。快下来,你这家伙, 还 躲! ”转向队长:“已经躲了快三个礼拜。大概被片厂的灯照昏头了,我猜。他们迟早都会神经过敏。可是上一部那么成功,大伙当然把她当作摇钱树了。”他故作严肃地哼起一段《偶尔对我歌唱》。“所以我才会以为你是克莉丝,你吹的是她的歌。吹得 还 真不错。”
“她——的歌? ”随即,队长希望这会给他带来一道曙光。
“对,她的歌。 还 会是谁的? 你该不会以为是我的歌吧,是吗,老兄? 绝对不是。歌是我写的,那是当然。不过算不上什么。这 还 是她的歌。也许她 还 不够完美! 呃? 这不是一首好歌吗? ”
“我说不上来。”如果这人不聒噪的话,他可能会理得出一些头绪。
“你大概 还 没看过《铁栏杆》吧? ”
“没有,应该没有。”
“这就是广播和唱片最糟糕的地方:电影的活力都被抽光了。或许等你听到克莉丝在电影里唱那首歌,你已经厌烦到想作呕。这对电影并不公平。对于作曲者那种人倒 还 好,对电影却很残酷,残酷得要命。应该要有某种协定之类的。嘿,克莉丝! 我费尽心力找她,她却不在这里? ”
他变得一脸颓丧,像个失望的小孩。“如果是她走进来看到我,那就不及我走进来发现她一半有趣了。你想——”
“打扰一下,先生——呃——我 还 不知道你的大名。”
“我叫杰。哈默。出生证明上是杰森。我写过《如果不能在六月》。你也许也吹过这首歌——”
“哈默先生。请问住在这里——从前住在这里——的小姐,她是电影明星吗? ”
“她是电影明星吗? ”缓缓升起的讶异暂时止住哈默先生的话头。接着他认为自己一定搞错了什么。“等等,克莉丝是住在这里吧,对不对? ”
“这里住的小姐叫克莉丝没错。不过——嗯,也许你能帮助我们。发生了一件意外——很不幸——而且显然她说过,她的姓是罗宾逊。”
男子听了笑得很开心。“罗宾逊! 这笑话不错。我老嫌她没有想像力,编不出即兴台词。你相信她姓罗宾逊吗? ”
“呃,不,不大相信。”
“我刚才不是说了! 谁叫她把我看作剪辑室地板上的碎底片渣,让我也反过来掀掀她的底。她或许会把我塞进冷冻柜一整天,但 还 是值得。反正我不是什么绅士,所以告诉你也无妨。队长,那位女士的名字叫克莉丝汀。克雷。”
“克莉丝汀。克雷! ”队长说道。他下巴一松,掉了下来,完全无法控制。
“克莉丝汀。克雷! ”皮茨太太喃喃说道,她站在门口,浑然忘了手上那盘煎饼。
[book_title]第三章
“克莉丝汀。克雷! 克莉丝汀。克雷! ”午报的宣传海报喊道。
“克莉丝汀。克雷! ”头条新闻叫嚷。
“克莉丝汀。克雷! ”收音机里议论纷纷。
“克莉丝汀。克雷! ”街坊邻居交头接耳。
全世界的人都停下来说这个名字。克莉丝汀。克雷淹死了! 文明社会中只有一个人说:“谁是克莉丝汀。克雷? ”
说这话的是布鲁姆斯勃里聚会上一个聪明的年轻人,而他只是为了耍聪明。
因为一个女人丢了性命,全世界开始发生许多事情。
加州一名男子打电话传呼格林威治村的一位女子。一名德州飞行员夜晚加班,载着克雷的电影拷贝去赶场。一家纽约公司取消了订单。一位意大利贵族破产:因为他曾指望把游艇卖给她。费城一名男子吃到数月来的第一顿大餐,原因是他透露了一则“想当年我认识她的时候”的故事。一个女人开始在陀桂夜总会登台,因为现在她的机会来了。英国某教区有个男人跪下来感谢上帝。
沉寂了好一阵子的报界,也在这一阵始料未及的旋风下迅速动了起来。《号角》从布莱顿的选美会上紧急召回巴特。巴索娄姆,他们的“写手”( 巴特感激莫名——他一回来就大谈屠夫吃肉) , 还 有吉米。霍普金斯,专跑“犯罪和激情”的明星记者,正在布瑞佛采访一件无聊的下流社会火钳命案。( 《号角》已堕落至此。) 摄影记者丢下手边的赛车、专访、名流婚礼、板球赛、要乘坐热气球上火星的人,像蝗虫一般挤进肯特郡的农舍、南街的小旅馆、汉普郡设备齐全的庄园。克莉丝汀。克雷在乡下租了一处迷人的退隐之所,在亲朋好友全不知悉的情况下,躲进一个不知名又偏僻的农庄里,更为她的死亡添加了精彩的一章。
庄园照片( 花园成了前景,因为紫杉挡住了屋子) 下的标题是:“克莉丝汀。
克雷的房子“( 其实她只是租用一个夏季,但租的房子不够耸人听闻) ;在这些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旁,是另一些隐藏在玫瑰丛中的房屋照片,标题写道:”她生前喜爱的地方。“她的媒体公关为此潸然泪下,就像在报社截稿后才发生重大新闻一样。
任何对人性有了解的人,在略微观察克莉丝汀。克雷之死的影响时都会发现,虽然她的死引起了惋惜、恐慌、惊吓、悔恨,以及其他多种情绪反应,但似乎没有一个人感到悲恸。惟一称得上真情涌现的,就是罗伯特。提司铎伏在她尸体上歇斯底里的那一段。但谁敢说其中属于自怜的成份有多大? 对比克莉丝汀国际巨星的身份,这样的情节不过属于一个小龙套。至于她身边的熟人,恐慌是他们对此不幸消息的最主要反应。但也有例外。孔恩,原本预定执导她第三部也是最后一部在英国的片子,或许感到失望,但勒庸( 本名汤金斯) ,要在片中和她演对手戏的男演员,则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影片中有克雷,或许表面风光,但却会成为自己票房的沉重压力。特伦特公爵夫人已经安排好一场以克雷为号召的午宴,打算一举重登伦敦社交界女王的地位,现在只能咬牙切齿了。但莉蒂雅。济慈却快乐得不得了,因为她曾经预言克雷之死,虽然她是成功的社会观察家,但能猜得这么准也的确不凡。“亲爱的,你真了不起! ”她的朋友恭维道。“亲爱的,你真了不起! ”没完没了。
莉蒂雅被欣喜冲昏了头,所以从早到晚参加一个接一个的聚会,只为了在进场时再一次品尝那美妙的滋味,听别人说:“莉蒂雅来了! 亲爱的你真……”沉浸在众人的赞叹之中。没有,就每个人所看到的,没有一颗心因为克莉丝汀。克雷不在世上而破碎。人人都把丧服拿出来掸掉灰尘,希望能受邀参加丧礼。
[book_title]第四章
不过首先要验尸。正是在验尸的时候,开始出现暴风雨前第一波微弱的騷动。
首先注意到平静的水面上出现颤动的,是吉米。霍普金斯。他得到吉米(jammy) 这个绰号,是因为每当有一条好新闻,他就高兴地大叫:“好东西(jam)!好东西! ”
而且他的哲理是“上滚筒印刷的都是好东西”。霍普金斯对好东西的嗅觉极为灵敏,正因如此,他才会在帮巴特分析那些为追逐新闻而挤到肯特郡这小市政厅的三教九流时,中途戛然叫停,而且瞪大了眼睛。因为他从两位狗仔队宽松的便帽之间,看见一张平静的男子脸孔,这张脸比房子里的任何东西都更有新闻性。
“看到什么了? ”巴特问道。
“我看到什么了! ”说着霍普金斯从长凳边上滑了开去,此时验尸官正好坐下来要求大家安静。“帮我留住位子。”他低声说道,随即溜出屋去。他又从后门走了进来,很熟练地挤到他的目的地,坐下来。男子转过头来看看这位不速之客。
“早安,探长。”霍普金斯说道。
探长一脸厌恶地看着他。
“如果不是为了混口饭吃,我也不会这么做。”霍普金斯说道,装出很虚伪的声音。
验尸官再次要求安静,但探长的表情已经缓和了下来。
不久,趁着帕特凯瑞进来提供证物时的小騷动,霍普金斯说道:“怎会劳您苏格兰场的大驾呢,探长? ”
“旁观而已。”
“我懂了。原来只是列席单位而已。近来罪案清淡是吧? ”看到探长并无反应:“噢,做做好事嘛,探长。到底是什么情况? 死因有什么玄机吗? 有疑点,呃?
如果你不想把你的话公开,我就是最可靠的保险箱。““你是最可靠的牛虻。”
“噢,你知道我得穿透多厚的皮肤才吸得到血吗? ”这话除了博得微笑之外,什么也没有。“听我说。只要透露一件事就行了,探长。今天的验尸会不会延期? ”
“就算会我也不惊讶。”
“谢谢你。有这句话就够了。”霍普金斯说着,半讥讽半认真,随即又离开了屋子。他把像笠贝一样挂在墙边窗户上的艾伯特——皮茨太太的儿子——叫下来,说服他两先令的报酬要比只看得见一角的无聊验尸好得多,然后派他带一封要叫《号角》忙翻天的电报去利得斯通。之后就回去找巴特。
“事有蹊跷,”他低声回答巴特用眉毛表示的疑问。
“苏格兰场的人来了,那就是格兰特,戴红帽子后面的那个。今天的验尸会延期。找到凶手了! ”
“别在这里说! ”巴特说道,担心人太多。
“对。”吉米同意。“穿法兰绒灯笼裤的是谁? ”
“男朋友。”
“我以为男朋友是杰。哈默。”
“本来是。这是新的。”
“情杀? ”
“我愿意跟你赌一赌。”
“移情别恋,我想? ”
“对。他们是这么说。看来她耍过他们。谋杀的理由应该很充分,我是这么想。”
都是些最基本的证据——尸体的发现和确认等等,验尸官一拿到这些资料,程序立刻结束,择期再验。
霍普金斯判定,显然克雷之死绝非意外,而目前苏格兰场 还 不会有任何逮捕行动,因此要打探消息,无疑要去找穿法兰绒灯笼裤的青年。他名叫提司铎。巴特说昨天全英国的报社记者都想采访他( 那时霍普金斯正从火钳凶案那里赶回来) ,但是他出乎意料地难搞。骂记者是食尸鬼、秃鹰、鼠辈,和其他不及备载的字眼,对媒体的势力好像浑然不知。没有人敢对媒体如此无礼,否则不能全身而退,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霍普金斯对于自己诱人上钩的能力有很大的信心。
“你就是提司铎,对吧? ”他随口问道,在走向门口的人群中,他“刚好”走在这青年身边。
青年的脸拉了下来,立时充满敌意。
“不错,我是。”戒心十足的声音。
“不会是老汤姆。提司铎的侄子吧? ”
脸上的敌意一扫而空。
“是的。你认识汤姆舅舅? ”
“交情不深。”霍普金斯承认,没想到 还 真的有一位汤姆。提司铎。
“你好像知道我已经不用斯坦纳威了吧? ”
“嗯。昕说了。”霍普金斯答道,不知道斯坦纳威是一匹马 还 是什么? “你现在在哪高就? ”
等他们走到门口,霍普金斯已经和他混熟了。“要我载你一程吗? 一起吃顿饭吧? ”
太漂亮了! 用不了半小时,头条新闻就搞定了。他们 还 说这毛头小子难搞? 完全不用怀疑:他,詹姆斯。布鲁克。霍普金斯,是最杰出的新闻人。
“抱歉,霍普金斯先生,”格兰特愉快的声音出现在他的身后,“我很不愿扫你的兴,不过提司铎先生和我有约了。”然后,眼见提司铎面露惊讶之色,而霍普金斯也马上就会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加上一句:“我们很希望他能帮个忙。”
“我不明白,”提司铎终于露底了。霍普金斯了解到提司铎完全不知道格兰特是何许人,赶忙幸灾乐祸地冲口而出。
“这位是苏格兰场的格兰特探长,”他说道,“凡是他经手的案子,没有破不了的。”
“希望我的讣文能由你来写。”格兰特说道。
“希望我有此荣幸。”记者热切地说道。
随后他们注意到提司铎。他的脸像一张羊皮纸,又干又老,而且毫无表情。只能凭太陽穴上激烈的跳动判断他是个活人。记者和探长站在当地,彼此讶异着霍普金斯的宣布竟会产生此种料想不到的效果。接着,他们看见青年的膝盖开始软瘫,格兰特急忙搀住他的胳膊。
“快! 过来坐下。我的车就在这里。”
他搀着显然已经失去意识的提司铎,穿过无所事事、七嘴八舌的人群,推他坐进一部黑色旅行车的后座。
“西欧佛,”他对司机说道,然后上车坐在提司铎旁边。
当他们以蜗牛的速度驶向公路时,格兰特看见霍普金斯 还 站在原地。那个吉米。霍普金斯只要站住不动三分钟以上,就表示他正在绞尽脑汁思索。从现在起——探长叹了口气——牛虻要变成猎犬了。
而现在探长的脑子也闲不下来。前一天晚上,忧心忡忡的郡警察局长连夜通知他,他们也不想蠢兮兮的小题大做,但实在有一个很小却奠名其妙的问题,他们找不到满意的解释。警察局上上下下全都想过了那个问题,上至局长,下至曾到海滩上侦查过的警官,大家互相攻击对方的论点,结果到最后只有一项共识:大家都想把责任推到其他某个人的身上。当然,持续不懈地侦办自己手上的罪案,获得应有破案的功劳固然不错,但前提是得真的有罪案。若只单凭那具尸体就认定罪案成立,一旦失败的话,倒不是怕丢脸,最怕的是别人的指点嘲讽,这是他们打心眼里就不愿意沾上的事。因此格兰特取消了他在剧院的订位,南下到西欧佛来。他会见了当地不怎么精良的警方团队,耐心听取他们纷纭的意见和法医的看法,到了凌晨就寝时,他热切期待能赶紧访问到罗伯特。提司铎。现在提司铎就在他身边,只因在无预警的情况下见到苏格兰场的人,到现在 还 吓得说不出话来,呈半昏迷状态。不错,确实有犯罪,不用怀疑。车上有司机科克在,不是问话的时候,在他们回到西欧佛前,提司铎也应该清醒了。格兰特从车上的储物箱里取出一只小酒瓶,递给提司铎。
提司铎颤抖地接了过去,老实不客气喝了一大口。不久之后他就开始为自己的虚弱表示歉意。
“我不知道怎么搞的。整件事对我而言是可怕的打击。我一直没有睡觉,一大堆事情不断出现在脑子里。或者应该说,脑子里不断在想事情,我阻止不了。然后,验尸的时候好像——我要说,有什么地方不对吗?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单纯的溺水事件吗? 为什么验到最后却要延期? ”
“有一两件事情让警方有点困扰。”
“什么事情,好比说? ”
“我想一切等到了西欧佛再讨论吧。”
“我说的一切都将成为对自己不利的证据吗? ”他笑得很诡异,但并无恶意。
“你把我嘴里的话说出来了。”探长淡淡地说道,两人陷入沉默。
直到他们抵达郡警察局长办公室时,提司铎尽管有点累,看起来却 还 算正常。
事实上,他正常到当格兰特介绍说“这位是提司铎先生”时,和蔼可亲的局长几乎就要和他握手,但他连忙及时收手,正色一下。
“你好。嗯,咳! ”他清一清喉咙,让自己恢复正常。不能那样做,我知道。
老天,绝对不能。这是凶杀嫌疑犯。看起来不像,一点都不像。不过这年头什么都很难说。那些最迷人的家伙是——一些直到最近他才知道的事其实早就存在。很可惜。不过当然不能握手。绝对不可以。“嗯! 天气真好! 当然,不适合赛马。会跑得很累。不过很适合度假。不能为了自己的嗜好而太自私。你喜欢赛马吗? 要去古德温马场? 噢,噢,也许——不,我想你和我们这位朋友——”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不愿意称呼格兰特的探长头衔。美男子一个。教养也好, 还 有其他种种——“想要安静地谈一谈。我要去吃午饭。在‘帆船’。”末尾这一句是为了格兰特万一要找他的话比较方便。“不是那边的食物特别好,而是那个地方有格调。不像‘海洋’那样。要拿牛排和马铃薯不必先穿越露天休息室。”说完局长就出去了。
“好一个弗雷迪。洛伊的角色。”提司铎说道。
格兰特正在拉椅子,抬起头来很欣赏地看了他一眼。
“你是个戏迷。”
“我原来几乎什么都迷。”
格兰特注意到他用的奇特字眼。“为什么是‘原来’? ”
他问道。
“因为我破产了。你得要有钱才能迷。”
“不用我再提醒你那句‘你所说的一切都将……’,是吧? ”
“不用,谢了。反正无所谓,我只能对你实话实说。如果你要往错误的方向去推论,那是你的错,不能怪我。”
“所以现在受审的是我了。很好的观点,我很欣赏。你可以试试看。我想知道,你怎么能和一个不知道她名字的女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你对郡警察局是这么说的,是吧? ”
“是的。我知道听来很不可思议。也很荒唐。不过很简单。你知道,有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我站在逸乐酒吧对面的人行道上,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口袋里有五便士,可以说是多出来的五便士,因为我原本预计要弄到一文不名的。我正彷徨着该去哪里把这最后的五便士花掉( 五便士能做的事可不多) , 还 是要去行骗,就当作这几个鬼便士不存在。所以——”
“打个岔。请你对一个笨蛋解释一下,为何这五便士如此重要。”
“那些是一笔财富的终点,你了解吧。三万英镑。舅舅留给我的遗产。我母亲的哥哥。我本姓是斯坦纳威,不过汤姆舅舅说我要继承他的钱,就得继承他的姓。
我不介意。反正提司铎家比斯坦纳威家好多了。论精力,论稳重,一切的一切。如果我像个提司铎家的人,现在就不会破产了,可惜我几乎是不折不扣的斯坦纳威。
我是彻头彻尾的傻瓜,最坏的榜样。继承这笔钱时我在建筑师事务所工作,像普通人一样住公寓,讨生活;然后我开始想,这笔钱我一辈子也花不完。我辞了工作,到每个我想去但从来没指望能去的地方。纽约、好莱坞、布达佩斯、罗马、卡布里岛,和其他天知道是什么的地方。我再回到伦敦时身上剩下两千镑,本来是打算存进银行,去找份工作。如果在两年前,要这么做是容易多了——我说的是把钱存进银行。
因为没有人会帮着花这笔钱。可是那两年我在世界各地结交了一大堆朋友,他们随时都会有十几个人在伦敦。因此某天早上起床,我发现只剩最后的一百镑了。
我吓了一跳,像被泼了一桶冷水。两年来我头一遭坐下来开始思考。我有两个选择:寄人篱下——在全世界任何一个首都你都能过半年非常优渥的生活,只要你懂得食客之道的话:这一点我很清楚,我就养过一打这种人——另外一个选择就是落跑。
落跑 还 更容易些。我很容易就能消失无踪。大家会问:“这几天怎么没看见提司铎? ‘他们会认为我在世界的某一个他们这种人会去的角落,不知道哪天又会碰到我。
别人认为我应该是有钱得要命,你知道,趁早滚蛋让他们想念我,总比留下来等他们发现真相之后嘲笑我 还 要容易。我付清了各项账单,剩下五十七镑。我想只能赌一局了,看看能不能赢到足够的钱,再开启一番新局面。我拿出三十镑——每次十五镑,这是我身上属于提司铎的谨慎——在日蚀押了红山梨。它只跑了第五。剩下二十几镑除了沿街叫卖之外什么都干不成。看来我别无选择,只能四处流浪了。我觉得流浪这个点子 还 不坏——这是个转变——但去流浪总不能把二十七镑存在银行,所以前一天晚上我决定把它一次花个精光。我决心一定要花到口袋里一毛不剩。然后我会当掉晚礼服,换套合适的衣服上路。当时没有考虑到,在西欧佛周末午夜根本找不到当铺。但是穿着晚礼服上路一定会引人侧目。所以我只好站在那里,就像我说过的,对着五便士懊恼不已,不知道该拿这身衣服怎么办,而且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着落。我站在阿德维屈的红绿灯旁边,就在转上兰开斯特大道的路口,红灯亮起后,一辆车子靠路边停了下来。
克莉丝就在车上,她一个人开着车——““克莉丝? ”
“那时我 还 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看了我一会儿。街上非常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的距离那么接近,所以一切都很自然,她露出微笑对我说:”上哪儿? 先生,我送你。‘我说:“好。到天尽头。’她说:”有点不顺路。查莎姆、菲佛斯汉、坎特伯雷、或是东岸,可以吗? ‘嗯,这也是个办法。我不能继续站在那里,我也编不出什么无懈可击的故事可以到朋友家去借张床睡。何况,那伙人感觉上已经离我好远,所以我没想太多就上了车。我觉得她很迷人。我没把我刚才说的这些全告诉她,但是她很快就明白我已经一文不名了。我想解释,可是她说:“无所谓,我不想知道。我们就这样接受表面的彼此吧。你叫罗宾,我叫克莉丝。’我只告诉她我叫罗伯特。斯坦纳威,不知怎么,她就用我在家里的小名称呼我。以前那伙人叫我鲍比。再次听到别人叫我罗宾,感觉很舒服。”
“你为什么告诉她你姓斯坦纳威? ”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想逃离和财富有关的身份吧。
反正我也没能给这个姓什么光彩,而且我心里总认为自己 还 是姓斯坦纳威。““好吧,继续。”
“该说的差不多都说了。她邀请我去住。告诉我她一个人,但是——嗯,但是我只能当个客人。我说她这样不是有点引狼人室吗。她说:”对,不过我一辈子都在碰运气,到目前为止运气一直不错。‘听起来像是糟糕的安排,但结果完全相反。
她说的对,两个人纯粹互相接受,一切就会很容易。有一种感觉( 很奇怪,但事实如此) 好像我们已经认识了好几年。如果我们从一无所知开始,得花上好几个礼拜才能达到相同的地步。我们都很喜欢对方。这并不是感情用事,虽然她的确长得太美了;我的意思是,她很棒。隔天早上我没有衣服可穿,只好一整天穿着别人留下来的浴袍和长睡衣。星期一皮茨太太到我房里来说:“这是你的衣箱,先生。‘然后把一只我从来没见过的皮箱放在地板上。里面是一整套全新的外出服——斜纹软呢外套、法兰绒衣裤、袜子、衬衫,什么都有,都是从坎特伯雷买来的。皮箱是旧的,但上面的名牌写着我的名字。她连我的名字都 还 记得。我无法对你形容我对这些事情的感觉。你知道吗,多少年来第一次有人送东西给我。从前和那伙人在一起,他们只会予取予求。’鲍比付钱‘,’开鲍比的车‘。他们从来不曾替我着想。我敢说他们从来不曾仔细看看我是什么人。反正,这些衣服简直叫我痛哭流涕。我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她看到我穿着那身衣服的时候笑了——当然不是订做的,不过很合身——然后说:”不是名店街来的,但是 还 看得过去。别说我不懂男人的尺寸。
‘于是我们一起放开心情享受美好时光,只是悠闲地打发时间,阅读、闲聊、游泳,皮茨太太不在的时候就一起下厨。我暂时不去思考将来该如何。她说再过十天左右,她必须离开农庄。住了一天之后,我曾经很礼貌地表示要告辞,可是她不答应。之后我就不再提了。这就是我会住在那里的经过,以及我不知道她名字的原因。“他颓然坐下,倒吸了一口气,发出尖锐的叹息声。”现在我知道心理医生是怎么赚钱的了。很久没有像现在对你自白之后这么舒坦的感觉。“格兰特不自觉露出笑容。
这青年散发出某种动人的孩子气。
接着他在心里猛摇头,像刚从水里爬出来的狗一样。
魅力,这是人类最陰险的武器。现在有人正在利用这项武器,就在他面前。他冷静地打量这张善良而脆弱的脸。有一个凶手正是他这种长相:蓝眼、敦厚、无辜;可是那人把未婚妻分尸,埋在墓室里。提司铎的眼睛呈现出那种特别温煦的淡蓝色,格兰特见多了这种男人,对他们而言,女性是必要的存在。母亲的乖宝宝就有那种眼睛;所以有些时候,女性化的男人也有。
反正,不久他就会知道提司铎所言是否属实。至于现在——“你要我相信在你们共处的四天当中,你一点都没有对克雷小姐的身份起疑? ”他等到提司铎不会察觉时才提出这个关键问题。
“我怀疑过她是女演员。一部分是因为她说过的话,但大部分是因为她家里到处都是戏剧和电影杂志。我问过她一次,可是她说:”没有名字,就没有包袱。这是一句很好的格言,罗宾。不要忘了。…“我明白了。克雷小姐送给你的外出服之中是否包括一件大衣? ”
“没有。有一件雨衣。大衣我自己有。”
“你把大衣穿在晚礼服外面吗? ”
“是的。我们出去晚餐的时候正下着毛毛雨——我说的是我和那伙人。”
“那件大衣 还 在吗? ”
“不。有天我们去迪姆乔的时候,放在车子里被偷了。”他的眼神突现警戒之色,“为什么问这些? 这和那件大衣有什么关系? ”
“深色的 还 是浅色的? ”
“当然是深色的。黑灰色之类。怎么了? ”
“你报失了吗? ”
“没有,我们都不想引人注意。这到底和——”
“直接告诉我星期四早上发生的事情,好吗? ”他对面这张脸上的纯真,正一寸一寸地消失,重新笼罩着机警和敌意。“我知道你并没有和克雷小姐一起去游泳。
对吗? ““对。但是她几乎刚出门,我就醒来了——”
“既然你睡着,怎知她什么时候出门? ”
“因为当时才清晨六点,她不可能走了很久。而且事后皮茨太太说我是跟着她后脚走的。”
“原来如此。 还 有,从你起床,到发现克雷小姐的尸体的这一个半小时——粗略的估计,你先往峡谷走去,偷了车,开往坎特伯雷,后悔你的所作所为,再回来,然后发现克雷小姐已经溺水而死。这些就是你全部的行动吗? ”
“是的,我想就是这些了。”
“如果你真那么感激克雷小姐,这种行为未免太反常了。”
“反常 还 不足以形容。我根本不相信我居然那么做。”
“你非常确定那天早上你没有下水? ”
“我当然确定。为什么? ”
“你最后一次游泳是什么时候? 我是说星期四早上之前? ”
“星期三中午。”
“而你的泳衣到星期四早上 还 湿淋淋的。”
“你怎么知道的? 是,没错。不过上面不是海水。我把它摊开晾在窗外的屋顶上,星期四早上我穿衣服的时候,发现树上的鸟——有一棵苹果树垂在山墙外——在那件泳衣上面拉了屎。所以我用刚洗过澡的水把它洗了。”
“可是,显然,你没有再将它挂出去晾? ”
“发生过前次那种事情之后? 不,我把它晾在毛巾架上。饶了我吧,探长,告诉我这和克莉丝的死到底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不明白毫无来由的质问是一种折磨吗? 我已经到达忍受的极限了。今天早上这些问话就是最后一根稻草。每个人都在谈如何发现她的。每个人说的都是‘那具尸体’,在我心中那一直都是克莉丝啊。现在又来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怀疑。就算她的溺水有什么不明不白之处,怎么会跟我的大衣扯上关系? ”
“因为我们在她头发里发现这个东西。”
格兰特在桌上打开一个硬纸盒,拿出一颗男用大衣上常见的黑色纽扣。它是从本来该在的地方直接被扯下来的,断裂的线头 还 保有一个凌乱的“颈子”。在这颈子上,靠近纽扣的地方,缠着一根细细的金发。
提司铎站了起来,两手撑在桌缘,直瞪着这件东西看。
“你认为有人溺死她? 我是说——诸如此类的行为。
可是绝不是我。像那样的纽扣到处都有。凭什么你认为是我的? ““我没有认为什么,提司铎先生。我只是在排除各种可能性而已。我想做的就是了解在你个人的衣服中,有没有哪件衣服上有像这样的纽扣。你说你本来有一件,可是被偷了。”
提司铎瞪着探长,嘴巴一张一合地说不出话来。
在一阵马虎的敲门声后,房门飘然开启,门外站着一个又矮又瘦的十六岁女孩,穿着邋遢的软呢服,黑色的头发上没戴帽子,而且非常凌乱。
“噢,对不起,”她说道,“我以为我爸爸在这里。抱歉。”
提司铎“砰”地一声,摔倒在地板上。
格兰特本来坐在大书桌对面,立刻一弹而起,但是这位瘦小的女孩,也不见她匆忙或惊慌,却比格兰特早到一步。
“天啊! ”她说道,双手由肩膀下面扶起这俯卧的身体,将它翻转过来。
格兰特从单人沙发上取来一只靠垫。
“我不会这么做,”她说,“除非中风,否则一律让头保持后仰。不过要中风他似乎 还 太年轻了,不是吗? ”
她开始动手松开提司铎的衣领、领带和前襟,手法像厨师切除圆饼边上多余的面皮一样专业而超然。格兰特注意到在她晒黑的手腕上有许多新旧不等的小伤疤和抓痕,露在过短的袖子外面。
“我想,你可以在橱柜里找到白兰地。爸爸是不能喝酒的,可是他克制不住。”
格兰特去取了白兰地回来,看见她正在拍打提司铎不省人事的脸,力道很轻却不间断。
“你好像对这种事情很在行。”格兰特说。
“噢,我在学校带女童子军。”她的声音既清晰又友善。“一个非——常可笑的组织。不过可以让一成不变的生活有点变化。重点就在这里,不会一成不变。”
“这些是在女童子军学的吗? ”他问道,一边点头赞许她的工作。
“噢,不是。她们只会烧纸、闻嗅盐等等。我是在布拉佛。彼特的更衣室里学的。”
“哪里? ”
“你知道吧。那个中量级拳手。我以前对他很有信心,但是我觉得他最近速度变慢了。你不觉得吗? 至少,我希望是速度的问题。他慢慢开始醒了。”最后这句话说的是提司铎。
“现在可以给他喝白兰地了。”
格兰特喂他白兰地的时候,她说道:“你刚才是在拷打他 还 是怎么着? 你是警察吧? ”
“我亲爱的小小姐——我 还 不知道你的名字? ”
“爱瑞卡。我是爱瑞卡。伯戈因。”
“我亲爱的伯戈因小姐,身为警察局长的女儿,你应该有所了解,在英国惟一会受到拷打的就是警察。”
“那么,他为什么会昏倒? 他有罪吗? ”
“我不知道。”格兰特脱口而出。
“我不认为,”她端详着现在正在喷唾沫的提司铎。
“他不像会犯重罪的人。”这句话说得同样严肃超然,和她刚才的一切作为一样。
“别让外表影响你的判断,伯戈因小姐。”
“我没有。不是你说的那样。反正,他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种类型。不过只要了解得够多,凭外表下判断是很合理的。就算是眯着眼睛,你也不会买一颗软塌塌的栗子吧,你会吗? ”
格兰特心想,这真是一段最不可思议的谈话。
这时她已站了起来,两只手深深地插进破旧的夹克口袋里,在衣服上鼓起两个圆球。她身上的软呢服两只袖口都磨破了,布满被荆棘划破留下的线头。裙子则太短,一只长袜扭曲着蜷伏在腿上。只有她的鞋子——和她的两只手一样伤痕累累,但是十分厚实合脚,而且是高级货——透露出一个事实,她绝非育婴院出来的孤儿。
格兰特的眼睛回到她的脸上。那不是普通小女孩的脸。蜡黄的三角形小脸蛋上有一种平静的果断,这也不是任何育婴院能调教出来的。
“拿着! ”她神情愉快地说道,此时格兰特正在帮提司铎站起来,并扶他到一张椅子上去。“你没事的。再喝点我爸爸的白兰地。这比让它流进我爸爸的血管里要好多了。
我要走了。我爸爸在哪里,你知道吗? “她问格兰特道。
“他到‘帆船’去吃午餐。”
“谢谢。”她转向依然一脸茫然的提司铎说道:“你的衬衫领子紧得过头了。”
格兰特走过去帮她开门时,她问道:“你 还 没有告诉我你的大名? ”
“榷兰特。任你差遣。”说着对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现在 还 不需要什么,不过将来可能会。”她打量着他。格兰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热切地希望着不要被她归类为“软栗子”。“你比较像我喜欢的类型,我喜欢颧骨宽一点的。再见了,格兰特先生。”
“那是什么人? ”提司铎问道,带着大梦初醒的声调。
“伯戈因局长的女儿。”
“关于我的衬衫,她说得没错。”
“是她送给你的那几件衣服之一吗? ”
“对。我被捕了吗? ”
“噢,没有。没这回事。”
“坐牢倒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哦? 怎么说? ”
“至少眼前可以先安顿一下。我今天早上离开农庄,现在已经无处可去了。”
“你是说,你会郑重考虑去流浪。”
“只要找到合适的衣服穿的话。”
“我宁可你留在一个案情有需要时就能找到你的地方。”
“我懂。但是要怎么做? ”
“你以前那个建筑师事务所怎么样? 何不找个工作? ”
“我绝对不再进什么事务所。只要不干建筑就行。他们把我塞在那里,只因为我会制图。”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是打算当个废人,一辈子不再挣饭吃? ”
“啊! 说得这么难听。不是,当然不是。我是要找工作。
只是我能做什么? ““在上流社会混了两年,你总该学到些什么。至少你会开车吧。”
门上响起了试探性的敲门声,接着队长把头伸进来。
“非常抱歉打扰你,探长,不过我需要在局长的档案里找些东西。事态紧急。”
请求照准,他走了进来。
“海边在这个季节十分热闹,长官,”他说道,一边快速翻阅着档案。“绝对是欧陆来的。‘海洋’的厨师——那家餐厅就在城外,所以是我们的案子——那个厨师捅了一名侍者,好像因为他有头皮屑。我是说,那个侍者有头皮屑。厨师正被送往监狱,侍者正被送往医院。好像说是伤到肺部了。谢谢你,长官。抱歉打扰你。”
格兰特看着提司铎,他正忧郁而茫然地打着领带。提司铎注意到他的眼神,显然迷惑了一下子,随即领会,自动开了口。
“我说,队长,他们有没有人补那个侍者的缺,你知道吗? ”
“ 还 没有。托塞利先生——他是经理——正在为此伤脑筋。”
“你问完了吗? ”他问格兰特道。
“今天问完了。”格兰特说:“祝你好运。”
[book_title]第五章
“不,没有逮捕人。”格兰特傍晚在电话里对巴尔克总督察说:“但是我认为这无疑是一桩谋杀案。法医也如此断定。她头发上的扣子也许是意外——不过你要是亲眼看到,一定会认为那不是意外——但她的指甲抓过什么东西而裂开了。指甲里的东西已经送去化验,但是在海水里泡过一个小时,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当然各项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不过相互间有些矛盾。这会是个棘手的案子,我想。
我把威廉斯留在这里做例行问话,晚上我会回到城里。我想见见她的律师——厄斯金。他刚好在验尸的时候出现,不过后来我有提司铎要问,没空找他。
可否请你帮我确定一下,今晚我什么时候可以和他谈谈。
葬礼敲定在礼拜一,高德斯墓园。对,火葬。我想我会去参加。我想见见她的至亲好友。对,我可能会顺便去喝一杯,就看看时间有多晚。谢了。“格兰特挂上电话,就去找威廉斯喝下午茶,这个时间用晚餐 还 太早,而威廉斯酷爱咸肉煎蛋加上一大片烤面包。
“明天是礼拜日,调查扣子的事可能得缓一缓。”他们就座之后格兰特说道。
“皮茨太太怎么说? ”
“她不敢说他当时究竟有没有穿大衣。她只看见他的头露在树篱上走过去。不过他有没有穿在身上无关紧要,因为她说那件大衣经常出现在车子的后座上,和克雷小姐的大衣放在一起。她不记得最后一次看见提司铎的深色大衣是什么时候,看来他常常穿那件大衣,从早到晚。
她说他是个‘冷漠的人物’。可能因为他是从国外回来的,让她没有这种感觉。
她对他没什么好感。““你是说她认为他有嫌疑? ”
“不,纯粹是不予置评。你知道吗,长官,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是一个聪明人干的? ”
“怎么说? ”
“虽然掉了一颗扣子,但没有人能够因此怀疑什么。
她会被发现是一大早去游泳然后溺死的——毫无破绽。
没有脚印,没有武器,没有打斗迹象。非常干净利落。““不错。是很干净利落。”
“你好像不这么想。”
“因为那件大衣。如果你要走到海里去淹死一个女人,你会穿着大衣去吗? ”
“我不知道。要看我的意图有多强烈。”
“你会怎么做? ”
“和她一起游泳,然后把她的头按到水里去。”
“这样你身上会留下抓痕,十有八九会。”
“不会。我会在浅海把她双脚提上来,等到她自己溺死就行了。”
“威廉斯! 真是高招,而且真残忍。”
“那么,你会怎么做呢,长官? ”
“我想我不会在水里做。我可能不会游泳,或者我可能不想一大早去泡水,也可能我希望下手之后尽快离开现场。我想我会在水深的地方找一块岩石站在上面,等她过来跟我说话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头压进水里。这样我全身上下能抓得到的地方只有我的手,而我会戴着皮手套。只要几秒钟她就不省人事了。”
“很好的做法,长官。不过在峡谷附近一英里之内这个办法派不上用场。”
“为什么? ”
“那里一块岩石也没有。”
“你说得对。不过有变通的办法,那里有防波堤。”
“对,对,的确有! 所以你认为是这样下手的吗,长官? ”
“谁知道? 这只是猜测。不过我 还 是想不通那件大衣。”
“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必要操心这一点,长官。那天早上有雾,早上六点也 还 有点冷。谁都有可能穿着大衣。”
“是——的。”格兰特说道,暂时把这个问题丢在脑后。但 还 县无法释怀。像这种无法解释的事情。偶尔会困扰着他相当逻辑化的思维( 而且不只一次,当他原本的逻辑失败的时候,却为他的努力带来成功) .
他指示威廉斯下一步的调查方向,而他自己则要回城里。“我刚才跟提司铎谈过,”他作结论道:“他已经在‘海洋’找到侍者的工作。我不认为他会逃走,不过你最好派个人去盯着他。辛格就行。这是提司铎星期四早上开车的路线,根据他自己的说法。”他递过一份文件给警官。
“去查查看。虽然当时天很早,不过 还 是可能有人记得他。
他到底有没有穿大衣? 这是重点。我想,我个人认为,他说他偷了车这一点没有问题。不过不是他给出的理由。““当我读到他的供词的时候,认为他的理由很可笑。
我当时在想:“他实在应该编个高明一点的理由! ‘你的看法如何,长官? ”
“我想他淹死她之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逃跑。开着车他可以逃到英国的任何一个地方,甚至逃到国外去,那时她的尸体可能都 还 没被发现哩! 所以他把车开走了。
后来不知什么事让他发觉自己像个大傻瓜,也许是扣子掉了。总之他明白最好回去待在原处装无辜。他把能陷他人罪的大衣处理掉——就算他没掉扣子,袖子直到手肘的部分一定也浸了海水——然后把车子开回来,结果发现尸体已经被找到了,被海浪打上来的,于是在海滩上演出了那一幕好戏。要演那出戏其实并不困难,只要想到自己差点做出蠢事就足以叫他热泪盈眶了。““所以你认为是他干的? ”
“我不知道。动机似乎有点不足。他身无分文,而她是个阔绰的女人。他有充分的理由不要她死,显然他对她非常有兴趣。他说他并未爱上她,但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
我认为当他表示他们之间没什么的时候,他说的是实话。
他可能为爱情落空所苦,但即使是这样,他更可能的做法是暴打她一顿。但这却是古怪的冷血谋杀,威廉斯。““确是如此,长官。这案子令我反胃。”威廉斯叉起一大块上等的威尔特干酪,心满意足地放到舌头上。
格兰特对他微笑:这笑容令他的手下愿意为他赴汤蹈火。他和威廉斯经常合作共事,一直十分和睦且互相欣赏。也许是因为威廉斯,上帝保佑他,不大觊觎别人的地位。他比较像一位美丽而贞节的妻子身边那个心满意足的丈夫,而非雄心勃勃的侦探警官。
“真不该在验尸之后错过了她的律师。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他,天知道他会去哪里度周末。我已经向警场要求调阅她的相关档案,不过她的律师应该更帮得上忙。
一定要查出她的死谁受益最多。这对提司铎来说是个不幸,但应该对很多人来说是好消息。既然她是美国人,我想她的遗嘱应该在美国的什么地方。等我起床的时候警场就会知道了。““克莉丝汀。克雷不是美国人,长官! ”威廉斯用“你居然不知道”的语气说道。
“不是? 那她是哪里人? ”
“英国诺丁汉出生的。”
“可是大家都说她是美国人。”
“没办法。她在诺丁汉出生,在那里念书。大家 还 说她在花边工厂做过女工,不过没有人知道真相究竟如何。”
“我忘了你是个影迷,威廉斯。再多告诉我一点。”
“噢,当然了,我知道的都是从《银幕天地》或《电影画报》之类的杂志上看来的。里面写的东西很多是胡说八道,但只要故事够精彩,他们也从不放弃追求真相,只要故事精彩的话。她不喜欢接受访问。而且每次告诉记者的故事都不一样。
当有人指出她某次的说法和前次说的有出入时,她说:“上次的太无聊了! 我这次想到的有趣多了。‘每个人都被她搞得一头雾水。他们说这叫善变,那是当然的。”
“你不认为吗? ”格兰特问道,他永远对闪躲的态度很敏感。
“噢,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这比较像是——嗯,像是一种保护,如果你知道我的意思的话。要逮到你的把柄,只能在别人摸清你——知道你关心的是什么之后。
如果你让他们猜来猜去,痛苦的就是他们,不是你。““一个能从诺丁汉的花边工厂一路爬上银色世界顶峰的女孩,应该不会容易受伤。”
“其实正因为她只是出身于一家花边工厂的无名小卒。每隔半年,她就会置身在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交圈,因为她崛起得实在太快了。这需要很多力气——就像潜水者要从深海往上升一样。你必须不断应付压力的变化。
不,我认为她需要一个藏身的壳,而她的壳就是让大家猜来猜去。““所以你是克雷迷哕,威廉斯。”
“我当然是,”威廉斯说道。粉红色的脸颊变为更深的粉红。他激忿地把一团橘子酱抹在厚片吐司上。“我一定要在结案时,亲手给干下这等事的杂碎戴上手铐。
这样想就舒坦多了。““有什么看法吗? ”
“这个。长官,如果你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我认为你忽略了一个动机很明显的人。”
“谁? ”
“杰森。哈默。他一早八点半在现场附近到处窥探什么? ”
“他是从桑威治过来的。在那边的酒吧过了一晚。”
“那是他自己说的。郡里的人查证过他的话吗? ”
格兰特翻翻他的本子。
“大概 还 没有。这段供词是在找到纽扣之前他自愿提供的,所以警方并未起疑。
从那时候起,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提司铎身上。““哈默的动机很多。克雷把他甩了,他穷追不舍到农庄,却发现她单独跟另外一个男的在一起。”
“对,很合理的怀疑。你可以把哈默列入你的待办事项里面。查查他有哪些衣服。我们已经发出特别命令,寻找被丢弃的大衣。希望能带回来一点消息。大衣这个线索比纽扣好找得多。对了,提司铎说他把衣服( 除了晚礼服之外) 全都卖给了一个叫做塔格的男人,但是不知道他在哪里做生意。他是不是以前在克拉文街的那个家伙? ”
“是的,长官。”
“他现在在哪里? ”
“威斯特本恩街,最尽头。”
“谢谢。我不怀疑提司铎的说法。不过也有可能另一件大衣上有同样的扣子。
这可能会再带出另外一些事情。“他站了起来。”那么,就放手去干这些苦差事吧! 说到这个,这里有一个很好的东西可以给你的第三杯茶添点香味。“他从口袋里抽出一份下午版的《前哨》,《号角》报社的晚报版,放到威廉斯的茶盘旁,醒目的标题映入眼帘:”克雷之死是意外吗? ““吉米。霍普金斯! ”威廉 斯 反感地说道,用力把糖丢进他的红茶里。
[book_title]第六章
玛塔。哈洛德,身为纵横圣詹姆斯和干草市场区之间的社交界名女人,却住在那种阶梯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回廊如寺院般寂静肃穆的住宅区里。格兰特拖着疲倦的双脚爬上阶梯,一边欣赏着地毯,一边不禁怀疑着这种地毯不知该怎么打扫。他穿过旋转门,正好见到淡粉红色的电梯关门上楼,与其等下一趟,他宁可爬两层楼。
刚才看门的警卫告诉他玛塔在家:她十一点左右和几个人一起从剧院回来。格兰特不乐意有旁人在场,但他决定在今天结束前无论如何要对克莉丝汀。克雷和她的交友状况有更清楚的了解。巴尔克联络不上她的律师厄斯金;他的属下说他这三天深受震惊,所以到乡下度周末去了;地址不详。( “你听过律师会受到震惊吗? ”巴尔克如此说。) 所以格兰特最感兴趣的部分——克莉丝汀- 克雷遗嘱的内容——只好等到下星期一了。他在警场看过的克雷档案——当然 还 不完整——是在过去十二个小时中汇集起来的。在整整五页的档案中,格兰特只找到两件值得注意的事。
她的本名,根据记载,叫做克莉丝汀娜。歌陶白。
她一直没有爱人。
也就是说没有公开的爱人,即使在她从小小的百老汇舞者摇身一变为歌舞巨星的那几年,身边似乎也没有人在供养她。直到她厌倦了歌舞片而将心力转向剧情片之后,情况依然没变;看来,她冲上巨星地位的火箭凭借的似乎是自己的力量。这样的情况只意味着两种可能:她直到二十六岁结婚之前都 还 是处女之身< 在生活经验远比心理学教科书来得丰富的格兰特看来,这一点颇有可能) ,或者她的感情只在遇到能令她动心( 或说令她昏头,全凭你以浪漫 还 是讥讽的角度来看待) 的人时才会献出。
四年前爱德华。钱斯勋爵——老布德公爵的第五个儿子,和她在好莱坞认识,一个月之内就结婚了。当时她正在拍她的第一部剧情片,一般认为她“为自己攀到一门好亲事”。但两年后,爱德华勋爵变成了“克莉丝汀。克雷的丈夫”。
报道上说,他坦然地接受这样的称呼,而婚姻也维持了下去。他们间的关系相敬如宾而不拘束,部分是因为克莉丝汀的职业占用她很多时间和空间,部分则是因为爱德华。钱斯生活上的主要兴趣( 除了克莉丝汀之外) 在于到异域蛮荒探险,并把这些经历撰写成书。在他最忙于着书期间,他和克莉丝汀多少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看来也十分快乐。爱德华尽管是第五子,仍然从舅舅那边( 皮革大王布列姆)继承了大笔财富,这些他能自由支配的财富对于他的婚姻能避免最易陷入的危险上,着实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其余则归功于他对老婆的成就颇感自豪。
档案上所显示的是这样的生活,如何会发生谋杀案呢? 格兰特心中自问,一边辛苦地踏着厚垫拾级而上。哈默呢? 她在英国的三个月闯都有他作陪。的确,他们一起工作( 制作人 还 是喜欢在克莉丝汀主演的电影里插入她唱的歌:观众如果没听到她的歌声,会觉得受骗上当) ,但是娱乐界并不怀疑他们俩的关系,不管他们的同事怎么想。至于提司铎? 一个心理失衡的男孩,在自己卤莽而迷失方向的情况下,接受了别人出于随性或慷慨的好意。
嗯,提司铎方面他会再去弄清楚一点。现在他要先找出哈默和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
他走上二楼,听见电梯门轻轻关上的声音,一走过转角,刚好看见吉米。霍普金斯的拇指从门铃上缩回来。
“好啊,”吉米说道,“今天真热闹! ”
“希望你是受到了邀请。”
“希望你带了搜查令。这年头人们一看到警察站在自家门前,就会立刻把律师喊来。我说,探长。”他随即换了个声调急速说道:“我们不要打扰彼此的正事。
既然我们都是为玛塔而来,不如共同分享成果吧。没必要争先恐后。“从这句话格兰特就推断霍普金斯没有把握自己会受到接待。他跟着格兰特进入小厅,没报上名字,格兰特在佩服他的小聪明之余,也不愿替他遮掩。
“我相信这位先生是代表《号角》来的。”他对转身通报的管家说道。
“噢! ”她转回头,两眼冷冷地看着霍普金斯,说道:“哈洛德小姐到了晚上都会十分疲倦,而且现在她有几位朋友在——”
但幸运之神出现,让霍普金斯毋需采取进一步的努力。起居室的双边门敞开,里面的房间传来了高度兴奋的欢迎声。
“霍普金斯先生! 太欢迎了! 我想听你说说早上的报纸到底写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你认识霍普金斯先生,亲爱的玛塔! ““没想到我竟然会高兴听到她的声音! ”吉米上前向说话者致意时,悄悄对着格兰特耳语,格兰特转向刚从房间里走到大厅来的玛塔。哈洛德。
“亚伦。格兰特! ”她微笑着说道:“是为了正事 还 是闲事? ”
“都有。帮我一个忙。别告诉这些人我是谁。保持我来之前你说话的方式。如果你能很快把他们打发走,我想跟你单独聊一会儿。”
“更多的忙我也愿意帮。每次我把这个挂在脖子上,”
她指着一串珍珠项链,“就会想起你。”
那串项链并非是格兰特送的,而是因为他曾经替她把项链找回来。
“来见见其他人。你的朋友是谁? ”
“不是朋友。《号角》的霍普金斯。”
“噢。现在我明白为什么莉蒂雅那么欢迎他了。人家说专业人员是不放弃见报机会的狗! ”她领格兰特进门,一一介绍房子里的人。第一位是克莱门。克莱门斯,社交界摄影家,有着光彩夺目的紫色“发辫”和乳白色的软质衬衫。他从来没听说过亚伦。格兰特是何许人,而且表现得很明显。第二位是名不见经传的某某上尉,是玛塔卑微的追随者。他伸手抓起他那杯威士忌苏打,仿佛那是在某个未知地带他惟一熟悉的东西。第三位是朱蒂。塞勒斯,一位闷闷不乐的美貌女孩,年复一年饰演傻大姐类型的金发美女,她的人生是贪食和体重之间的一场长期争战。
而第四位是明星圈内的密友,莉蒂雅。济慈小姐,她现在正和吉米。霍普金斯聊得不可开交。
“格兰特‘先生’? ”介绍到格兰特的时候,吉米不怀好意地说道。
“怎么,不是吗? ”莉蒂雅问道,耳朵竖了起来,两眼好奇地眨着。
“当然不是! ”
但霍普金斯一接触到格兰特的目光,立刻失去了遂行其意图的勇气。和犯罪调查部的探长为敌是再愚蠢不过的事。
“他有一个希腊贵族的头衔,但是他羞于使用。得到这个头衔是因为他帮希腊王室从洗衣店里找回了一件衬衫。”
“不要太在意他,格兰特先生。他喜欢胡说八道。我了解他,你看。他一天到晚来访问我。但从来不仔细听我说话。当然这不能怪他。白羊座的人喜欢说话。他第一次进我的门我就知道他是四月生的。至于你,格兰特先生,你是狮子座的,我说得没锗吧? 不,你不用告诉我。我看得出来。即使我感觉不到,在这里——”她捶打了自己瘦小的胸部一下,“你有那些特征。”
“希望这些特征不是致命的? ”格兰特问道,心想不知要多久他才能摆脱这丑女人的纠缠。
“致命,天啊,格兰特先生! 你难道完全不懂占星术吗? 狮子座的人就像国王一样,是最受众星宠爱的骄子。
注定享受成功和荣耀。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一群。““要生在什么时候才算是狮子座? ”
“七月中下旬到八月中下旬之间。我敢说你出生在八月的第一个礼拜。”格兰特希望自己的表情不如他的内心那般惊讶。他的生日是八月四号。
“莉蒂雅太可怕了,”玛塔插嘴道,递给格兰特一杯酒,“你知道两年前她算过可怜的克莉丝汀。克雷的命运,并预言了她的死。”
“猜得可真准啊! ”朱蒂懒洋洋地说着,一边在三明治之间东挑西捡。
霎时莉蒂雅的长脸因为震怒而痉挛,玛塔赶忙动手灭火。“你这样说不公平,朱蒂! 莉蒂雅可不是第一次说对。汤尼。皮金出车祸之前她警告过他。如果他听她的话,小心一点,今天他那两条腿也就保住了。她也告诉过我不要接受克林斯的提议,而且……”
“你不必替我说话,亲爱的玛塔。反正功劳不是我的。
我只不过转述事实而已。星象是不会骗人的。但是你当然不能期望一个双鱼座的人有什么远见或者信仰! ““助手退场,拳赛开始。”吉米喃喃自语道,指甲在杯缘上轻轻敲击,微弱地发出“叮”的一声。
结果拳赛没有上场。克莱门斯转移了大家的思绪。
“我想知道的,”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是莉蒂雅在星象里发现了什么,而是警方在西欧佛发现了什么。”
“我想知道是谁干掉她的? ”朱蒂说道,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朱蒂! ”玛塔抗议道。
“噢,得了吧! ”朱蒂说道,“你明知道我们大家想的都是同一件事。绕着各种可能性打转。我个人举双手赞成是杰森。有没有人附议? ”
“为什么是杰森? ”克莱门斯问道。
“因为他是闷烧型的人,所有的热情都闷在心里。”
“闷烧! 杰森! ”玛塔又抗议道:“胡说八道! 他是细火慢滚。像一只自得其乐的水壶。”格兰特瞥了她一眼。她是在帮杰森辩护了? 她究竟有多喜欢他? “杰森太容易快活了,不可能是闷烧型。~反正,”克莱门斯说道:“享受热水澡的人不会去杀人。只有冷血冲动的人才容易激怒。他们被报复的欲望所占有,一心想为自己所受的苦讨回公道。”
“我以为受虐狂很少是虐待狂。”格兰特说道。
“不论是或不是,你大可把杰森排除在外。”玛塔坚持:“他连一只苍蝇都不忍心伤害。”
“哦,是吗? ”朱蒂说道,大家全都停下来看着她。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克莱门斯问道。
“算我没说。我赌杰森就是了。”
“那动机是什么? ”
“我猜她想分手。”
玛塔老实不客气地介入谈话,“你明知这全是胡说,朱蒂。你知道得很清楚,他们俩之间没什么。”
“我不知道这种事。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视线。”
“婊子总认为全世界都是婊子。”吉米对格兰特耳语道。
“我想,”——现在换莉蒂雅加入这场益趋激烈的争论——“霍普金斯先生可能会知道得比我们更清楚。他今天曾经到西欧佛去采访。”
吉米立刻成为众人注意的焦点。他的看法如何? 警方发现了什么? 他们认为是谁干的? 晚报上暗示她和某人同居之事属实吗? 吉米乐得侃侃而谈。他暗指哪些人可能是凶手,阐释他对案情的看法,漫无章法地推论人性,并无札地诽谤警方及其办案方式,不时愉快地瞧瞧无奈的格兰特。
“他们会逮捕和她住在一起的那个男孩,”他下结论道:“从我身边把他带走。
他叫提司铎。一位帅哥。他会在被告席上引起轰动。““提司铎? ”他们困惑地说道:“没听说过这个人。”
除了朱蒂。塞勒斯以外。
她的嘴因惊恐而张开,无助地维持了一阵子,接着再紧紧地合拢,脸上浮现了一层佯装无谓的神色。这些表情格兰特全都饶富兴味地看在眼里。
“这实在太可笑了,”玛塔轻蔑地说道:“你们能想像克莉丝汀- 克雷会干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吗? 门儿都没有! 那我 还 不如—— 还 不如——相信爱德华会杀人! ”
爆出一阵小小的嘲笑声。
“有何不可? ”朱蒂。塞勒斯说道:“他回到英国发现自己亲爱的老婆不忠,结果气昏了头。”
“清晨六点在冰冷的海边。怎么可能是爱德华! ”
“钱斯是星期四才回到英国的。”霍普金斯提供讯息:“所以我们不用考虑他。”
“我真的认为这是最无情、最恶劣的谈话。”玛塔说道:“我们谈点别的吧。”
“行,没问题。”朱蒂说道:“这是毫无益处的话题。当然了,尤其是因为杀她的人是你。”
“我! , 玛塔在一片不知所措的静默中木然呆立。接着有人打破了僵局。
“当然! ”克莱门斯说道:“你想得到她在新片里的角色! 我们差点忘了! ”
“哦,如果要讲动机的话,亲爱的克莱门斯,你曾经暴跳如雷,口出恶言,因为她拒绝让你拍照。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说过你的作品像打翻的肉汁。”
“克莱门斯不会淹死她。她会毒死她,”朱蒂说,“用一盒巧克力,学博尔吉亚家族的伎俩。不,再仔细想想,应该是勒庸干的,这样他才不必跟她演对手戏。
他是莽汉型的人。父亲是屠夫,或许他继承了杀人不眨眼的性格! 或者孔恩怎么样? 他可能在拍《铁栏杆》的时候就想杀了她,如果逮到四下无人的机会的话。“她似乎把杰森忘在脑后了。
“别再继续这种荒唐的言论了行不行! ”玛塔气愤地提高了嗓门:“我知道过了三天,惊吓都消退了。但是克莉丝汀毕竟是我们的朋友,拿我们都喜欢的人之死来开玩笑,未免太下流了。”
“得了! ”朱蒂恶毒地说道。她喝下了第五杯酒。“在座没有任何一位在乎她一丁点。没有她挡路,大家其实都高兴得要死。”
[book_title]第七章
明亮凉爽的星期一早晨,格兰特开车来到魏格摩街。
时间尚早,街上一片寂静。魏格摩街的客人不会留在城里度周末。花店把上周六的玫瑰编成维多利亚式的花束,让过了盛开期的花瓣轻轻地聚拢在一起。古董店把较脆弱的地毡移到窗子的另一边,以远离晨曦过度热切的凝视。
到小餐馆里喝咖啡,只能配不新鲜的小面包,店家对要求来一份新鲜烤饼的人,打心眼里气他们不知体贴。服装店把上周六特价的标示取下,换回原来的价钱。
格兰特正在前往拜访提司铎的裁缝师的途中,他对案情的复杂棘手感到有点心烦。如果提司铎的大衣是伦敦的裁缝师做的,事情就很单纯了,只要让他们指认这颗扣子确实是他们用来缝制大衣,尤其是提司铎的大衣的扣子就行了。并非这样就能解决案情,但离解决的地步会近得多。但是提司铎的大衣却偏偏是在洛杉矶那里买的。
“我原来的大衣,”他解释道,“对那边的气候而言太厚重了。所以我重新买了一件。”
合理,但太棘手了。如果大衣是在伦敦的裁缝店做的,任谁都可以在之后的五十年随时走进那家店,问他们大衣上用的是哪种扣子,他们会毫无困难而且和善有礼地告诉你( 只要他们认得你的话) .但谁敢说洛杉矶的成衣厂会记得他们半年前缝在一件大衣上的是哪种扣子! 此外,这颗扣子需要留在此地供办案所需,不大可能寄去洛杉矾。最好的办法也许是要他们寄一份在大衣上用过的纽扣样本来。如果他们 还 记得的话! 格兰特最大的期望是那件大衣能自动出现。或许有人会认出某件被丢弃的大衣是提司铎的,上面掉了一颗扣子,这是最完美的解决方式。提司铎把车开走的时候身上穿着那件大衣。这一点是威廉斯警官对司法正义的贡献。他问到一个农夫,星期四早上六点过后不久在威德马许的十字路口见到过那辆车。大约是六点二十分,他回忆道,但是他没戴表。他不需要表。他永远知道时间,不管有没有出太陽。他说那个人的车子碰到他赶的一群羊,所以慢了下来。他很肯定开车的是个年轻男子,而且穿着深色大衣。他没把握能认得出那个男子,不敢对天发誓——但他已经指认出那辆车。那是他当天早上惟一看见的车子。
威廉斯的其他贡献就不这么令人高兴了。他回报说杰森。哈默并未在桑威治他所供称的那家旅馆过夜。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有住在桑威治。
于是昨天格兰特放着上好牛腰和熏肉的周日大餐不吃,毫无怨尤地走出餐厅,去拜访哈默先生。在德文寓所里一间略带粉色的套房中找到他的时候,他穿着紫色的丝质连身晨衣,头上剪成短短的发髭,身旁散满乐谱。
“我很少这么早就起床,”他表示道,把一张椅子上散乱的纸张移开,让格兰特有地方坐。“不过克莉丝实在叫我有点生气。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探长。有些人觉得她很难相处,但是我,我不觉得。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己毫无价值可言,而且我们都怕别人发现这一点。人是很贱的,你知道。如果你装出一副百万富翁的架势,大家都会过来舔你的鞋子。但是一旦让他们看出你似乎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他们就会像一群蚂蚁爬上垂死的黄蜂一样。我第一眼看见克莉丝的时候,就知道她在虚张声势。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虚张声势这一套。我就是靠虚张声势才打进美国的,也是靠虚张声势才让发行商愿意发表我的第一首歌。直到那首歌一炮而红了,他们才知道其实我是在虚张声势,不过这时候他们觉得被人愚弄一下好像也不需计较。喝一杯吗? 我知道, 还 有点太早。我自己通常也要到午餐时间才喝,不过喝酒是仅次于睡觉的美事。而且根据合约,我 还 有两首歌要写。是为了——为了——”他的声音逐渐变弱——“为了孔恩的新片。”突然又继续说道:“试过在完全没有灵感的时候写歌吗? 不,你当然投试过。我可以告诉你,这纯粹是一种折磨。而且,毕竟谁会去唱它? 那个姓哈洛德的女人根本不会唱歌。你听过克莉丝唱《偶尔对我歌唱》吗? ”
格兰特听过。
“那才叫做把一首歌唱活了。我写过更好的歌,我承认。不过她能把那首歌唱得像是全世界最好的歌。如果是让摆架子的哈洛德糟蹋的话,到底写歌有什么意义? ”
他在房间里忙来忙去,只为了把这边的一叠纸搬到同样不妥当的另外一个地方去放。格兰特兴趣十足地看着他。这人就是玛塔口中的“自得其乐的水壶”和朱蒂所谓的“闷烧”。对格兰特来说,两者都不是。他只是某些再寻常不过的人种标本之一,来自欧洲某个可怜的角落,认为自己不断地受到旁人的剥削和迫害,加之自怜,教育不佳,情绪化,而且冷酷。长得不算好看,但无疑很能吸引女人。格兰特想起像玛塔。哈洛德和朱蒂。塞勒斯这两个女人,如此截然不同,却都认为他很特别;两人对他的解释都反映她们本身的人格。他显然有办法以各种方式对待各种人。
他对不喜欢的玛塔很友善,这一点可以肯定:玛塔并不会热心维护那些不积极的崇拜者。可以这么说,他一辈子都在“演一出戏”。刚才他就演得相当卖力。他现在也在演戏吗? 为格兰特? “很抱歉一大早来打扰你,不过的确是有要紧的事。
你知道我们正在调查克雷小姐的死因。在调查的过程中,我们有必要了解每一位认识她的人的行踪,不论他的身份或涉案的可能性如何。是这样的,星期四的时候,你告诉过本地警察,说你当晚是在桑威治的旅馆过夜。我们执行例行调查的时候,发现你并未住在那里。“哈默盲目地摸索着他的乐谱,头抬也不抬一下。
“那晚你住在哪里,哈默先生? ”
哈默抬起头,带着浅浅的笑意。“你知道吗? ”他说道:“说来实在可笑! 一位迷人的绅士用一种全然友善的态度,在早餐时间突然来访,为打扰了你满口道歉,希望不会给你带来不便,但他身为警察局的探长,百般无奈下,问你可否好心帮帮忙透露一点消息,因为上次你给的消息不如想像中正确。太美妙了,案子就该这么办。而且你总是问得到答案。也许他们会就此崩溃,泪流满面,因为你的友善令他们承受不起。就像妈妈做的馅饼一样。我想知道的是,这种方法是否在平民区行得通, 还 是你只把它用在高级区? ”
“我想知道的是上星期三晚上你住在什么地方,哈默先生。”
“先生两个字,我猜也是对高级区的作风。老实说,如果你这是在跟十年前的杰森说话,你就得把我带回警局,想办法把我吓得屁滚尿流才行,就像其他国家的条子一样。他们都是一个样,只知道贪污钱。”
“恐怕我不像你一样亲身体验过全世界的警察,哈默先生。”
哈默露齿一笑。“尖嘴利舌! 英国佬会到如此无礼的地步,一定是被逼急了。
不过别误会了,探长。我身上没沾过警察的晦气。至于上星期三晚上,我是待在自己的车里。““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没上床睡觉? ”
“那正是我的意思。”
“车子停在哪里? ”
“在一条两旁树篱和房子一样高的道路旁,就停在草地边上。这种草地真是浪费英国的土地。那条路边的草地大概有四十英尺宽。”
“你是说你睡在车里? 有没有目击者可以证明你的说法? ”
“没有。我不是刻意待在那里的。我是又困又迷路,懒得再往前开了。”
“迷路! 在肯特郡东部! ”
“对,肯特郡哪里都一样,如果要提这一点的话。你有没有试过天黑之后在英国找路? 在夜晚的沙漠上 还 好得多。你看到一个路标说‘某某地方两英里半’,于是你心想:某某地方就快到了! 英国万岁,路标柱万岁! 然后你往前走了半英里,来到一个三叉路口,中间绿地上有一根漂漂亮亮的路标柱,上边每一个该死的标志至少都写着三个地名,但是你猜其中有没有任何一个是某某地方? 没有! 这一来事情可简单了! 所以你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期待在你决定之前有人会经过给你指点迷津,但是没有人经过。上一次有人路过此地是前一个礼拜的星期四。也没有房子,除了空地,和一块去年四月马戏团公演的广告招牌以外,什么都没有。所以你只好三条路选一条,又经过两根压根儿没提到某某地方的路标柱之后,你看到一块标牌上面写着:某某地方,六又四分之三英里。于是这一套又重来一遍,而且 还 是从比上回远了四英里的地方开始。然后再来一遍! 等到某某地方这样对待你六七次以后,只要能随便找个角落停下来睡个觉,你什么都不在乎了。因此我就在当时所在的地方停下来睡觉。反正到了那个时间,要到克莉丝家去借住也已经太晚了。”
“但是到旅店去找张床 还 不算太晚。”
“如果我知道旅店在哪里的话。更何况见识过这里的几家旅店之后,我宁可在车上睡。”
“我注意到你胡子长得很快。”格兰特点着头看着哈默尚未刮过的下巴。
“对,有时候一天要刮两次。如果要在外面待到很晚的话。怎么样? ”
“你到达克雷小姐的农舍的时候,胡子已经刮干净了。怎么会这样? ”
“我车子里有刮胡刀。没办法,当你有像我这种胡子的时候。”
“这么说那天早上你没有吃早餐了? ”
“没有,我本来打算在克莉丝家吃。其实我是不吃早餐的。喝个咖啡,或是柳橙汁就行了。在英国是喝柳橙汁。
我的天,你们的咖啡——你想那些人到底是怎么煮咖啡的? 我是说女人。那真是……““先不要谈咖啡,我们言归正传好吗? 你为什么告诉警方你在桑威治过夜? ”
哈默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转变。在此之前他一直应答得很从容,很配合;他那张宽阔、平常显得很善良的脸部线条松弛而和蔼。现在那种放松的神态消失了,逐渐变得机警,而且——好像——带着敌意。
“因为我觉得事情不大对劲,我不想被卷入其中。”
“这未免太不寻常了吧? 我是说,你居然能够在大家知道犯罪存在以前,就意识到有犯罪。”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听说克莉丝是溺死的。我知道克莉丝游泳的技术好得像条鱼。我也知道我整个晚上都在外面。而且那个警察用一种‘你是谁,你来这里做什么’的表情看着我。”
“但是那个警察当时 还 不知道这件溺毙案除了意外 还 另有文章。他没有理由用那种表情看你。”
接着他决定 还 是先把哈默向警方撒谎的事搁在一边。
“ 还 有,你怎么知道该去哪里找克雷小姐? 我知道她的隐居处是保密的。”
“对,她不声不响就跑掉了。给大家各种借口避不见面,包括我在内,老实说。
她累了,也对她最后一部电影后来的结果不大高兴。我是说拍摄的时候,因为 还 没发片。
孔恩不懂得该怎么拍她。他有点敬畏她,同时也怕她找人把他换掉。你知道的。
如果他学学从前老乔‘麦尔斯在美国的方式,叫她’孩子‘和’巧克力‘,她会笑得很开心,像个黑奴一样为他卖力工作。但是孔恩老爱装模作样,放不下 大导演 那种身段,所以他们没能处得很好。因此她受够了,累了,大家建议她到不同的地方去度假,她好像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直到有一天,大家起床之后就发现她不见了。邦朵——她的管家——也说她不知道她在哪里,但她没有要求代转信件,而且会在一个月之内回来,所以没有人觉得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这样,大约两个星期没有人有她的消息,然后上星期二我遇到玛塔。哈洛德,在利比。西门斯家里的一场雪利酒派对上——她将参与演出他的新戏——她告诉我,她星期六在贝克街一家店里撞见克莉丝在买巧克力——克莉丝在拍片空档总是忍不住巧克力的诱惑! ——而且她跟克莉丝磨了半天,想问出她躲在什么地方。不过克莉丝什么也没透露。至少她认为她没有。她说:’也许我永远都不回去了。你知道,那个罗马人用自己的双手种蔬菜,为收获的成果着迷,所以就永远持续下去了。昨天我帮忙采收今年第一批运往科芬园市场出售的樱桃,相信我,得奥斯卡奖和这个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哈默低声笑着:”我懂她的话。“他深情地说道:”于是,我从西门斯家直奔科芬园,查出那些樱桃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一个叫做禽鸟绿地那里的一座果园。于是星期三一大早,在下就动身到禽鸟绿地去。地方不大好找,不过三点左右 还 是给我找到了。接下来我必须找出那座果园。
还 有星期五在那里工作的人。我期待着会直接问到克莉丝,但是好像没有人认识她。他们说星期五大清早在摘樱桃的时候,有一位女士开车经过,她停下来看,接着问她能不能帮着一起摘。拥有那座果园的老家伙说,要付钱的帮手他们用不着,不过如果她要自得其乐的话那就悉听尊便。‘她摘得很好,’他说,‘下次再来的话愿意付钱给她。’然后他的孙子说他看见过那位女士——或者说他认为他看见过——最近有天在利得斯通的邮局——六英里外的地方。所以我到了利得斯通,但那位邮局职员‘回家喝茶’去了,所以我只得等到她回来。她说那位发了‘一大堆电报’的女士——好像克莉丝发的电报多到他们一辈子都没看过——住在梅德利。于是我又乘着将暗的天色出发去找往梅德利的路,到最后睡在路上。不管我是不是露宿,我的调查工作比你今天早上的好多了,格兰特探长! “格兰特愉快地露齿一笑。“是吗? 我就快做完了。”他起身要走。“当时你车里应该有一件大衣吧? ”
“不错。”
“那是什么材料的大衣? ”
“褐色斜纹软呢。怎么了? ”
“现在在这里吗? ”
“当然。”他转身走到嵌在会客室通往卧房走道上的衣柜,把拉门拉开。“仔细检查我所有的衣服吧。如果你能找到那颗扣子,那你就比我聪明。”
“什么扣子? ”格兰特问道,回应的速度快得不由自主。
“总是有一颗什么扣子,不是吗? ”哈默说道,一对脂粉褐色的小眼在懒散的眼皮下机警地转着,带着自信的笑意直视格兰特的双眼。
格兰特在衣柜里没有什么发现。他动身离去,不知道杰森‘哈默的说法有多少可信度,但可以确定的是,他“找不到他的把柄”。如此一来,警方的希望就落在提司铎身上了。
现在当他在这凉爽明晰的早晨,把车子停靠在路边时,他回想起昨天看到的杰森衣物,心中不由得露出微笑。杰森的衣服可不是来自史泰西与布列克的店里。他一边揣想着,一边推开店门,展现在他眼前的是陰暗、狭小、寒酸的内部陈设,此时他几乎可以听见杰森的嘲笑声。英国人! 他们把一个生意经营了一百五十年,却只能经营成这副光景。创店之初的柜台也许 还 沿用至今,至于灯光更绝对不曾改换。
不过格兰特觉得十分窝心。这就是他熟悉而热爱的英国。流行会改变,王朝会衰落,寂静街道上的马蹄声会变成千万辆计程车的喇叭声,但史泰西与布列克仍然秉持一贯的从容与干练,为从容与干练的绅士们量身制衣。
现在店里已经没有史泰西或布列克,而是屈姆利先生——斯蒂芬。屈姆利先生( 而不是那些罗伯特先生或托马斯先生) .他一见到格兰特探长进门,立刻全心听任探长的差遣。是,他们曾经为罗伯特。提司铎先生制作衣服。
是的,那些衣服之中包括一件搭配晚礼服的深色大衣。
不,这绝对不是那件大衣上所使用的纽扣。他们不曾将那种纽扣放在他们缝制过的任何大衣上。他们没有习惯用那种等级的纽扣。如果探长可以原谅屈姆利先生这么说的话,那颗纽扣,根据他个人的看法,是非常不人流的,不论何种等级的裁缝师都不屑采用。如果这颗纽扣是外国货,老实说,他一点也不会感到惊讶。
“也许是美国来的,嗯? ”格兰特表示看法。
也许。虽然嘴里这么说,但看在屈姆利先生的眼里,这颗纽扣十足就是美国来的。不,他当然没有理由做出这种推论。纯粹是出于直觉。也许并不正确。他希望探长不要把他的看法放在心上。他也希望提司铎没有嫌疑。的确是一个让人很有好感的年轻人。文法学校——尤其是那几间历史较久的文法学校——出身的青年品格都很高尚,通常比那些二流的公立学校要优秀。具备文法学校传统的家庭——世世代代就读于同一所学校——都有一种乡居武士的恒久性格,这是只有一些优秀的公立学校才比得上的。
格兰特的看法是,提司铎这个年轻人根本谈不上乡居武士的恒久性格,但他忍着不去和对方争论,只是要屈姆利先生放心,据他所知,提司铎到现在为止 还 不至于有什么麻烦。
屈姆利先生听了很高兴。他已经渐渐衰老,而他对时下年轻一代的信心经常受到打击。也许每一代都会认为成长中的下一代缺乏行为和精神上应有的价值标准,但在他看来……啊,反正,他老了,年轻人的悲剧加诸他心里的沉重感更甚于从前。
这个星期一早晨对他来说是个黑暗的早晨,全然黑暗的早晨,因为想到所有的和克莉丝汀。克雷有关的光明灿烂,都在此刻化为尘土。可能要经过好几年,甚至好几代( 屈姆利先生的思维模式是以代为单位的:这是经营一家有一百五十年历史老店的结果) ,像她这样的明星才会重现人间。她有与众不同的特质,探长不这么认为吗? 很惊人的特质。据说她的家世不好,但她一定有很好的教养。像克莉丝汀。克雷这种人不可能是从石头里进出来的,就是不可能。上帝一定有他的用意。
他自认不是所谓的影迷,但他从未错过克雷小姐的任何一部电影,自从他的侄女带他去看了她第一部剧情片之后。当时他完全忘了他是在电影院里。他喜悦地浑然忘我。如果这种新发明的媒体能够生产出如此具有张力和内涵的东西,人们确实毋需再惋惜失去了伯恩哈特和杜丝。
格兰特走出店门回到街上,惊异着克莉丝汀。克雷的才华居然如此广受推崇。
看来全世界关注的焦点都在高德斯墓园的那幢建筑物里。对一个从诺丁汉出身的花边女工来说,那里真是奇怪的归宿。对一位世界级的偶像来说,也不寻常。“他们把他放在焚化炉里,好像他是——”
噢,不,他不该想到这些。太可恶了。为什么可恶? 他不知道。大概是因为那里是偏僻郊区吧,他想。其实也有道理。
也许比较不令人难过。但是像克雷这种曾以万丈光芒划过世间的人物,理应享有一座百尺高的火葬台。一种壮观的东西。一场维京人式的葬礼。而不是郊区的焚化炉。噢,我的天,如果不是多愁善感的话,就是他变得软弱了。他发动车子,开进车流之中。
关于参加克雷的丧礼,昨天他改变了主意。提司铎证词的部分在正常的查证中,他不认为有什么必要去参加一个他本来就可以避免的哀戚场面。但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他有多庆幸不用参加这场丧礼,但是( 身为格兰特) 随即又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去。是否因为他的潜意识希望能置身事外,所以影响了他的决定。他的结论是并非如此。他目前没有必要去研究克莉丝汀一些不知名朋友的心理状态。在玛塔家他已经见识过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样本,但从中获益并不多。那帮人固执地不肯松口。
当时吉米又开始高谈阔论,希望他们会随着笛声起舞。但玛塔坚拒继续谈论克莉丝汀的事,即使他们多次回到这个话题,却无法持续下去,连吉米的如簧之舌也起不了作用。三句话不离本行的莉蒂雅看了大家的掌纹,当命盘不在手边的时候,手相一直是她的辅助工具( 她对格兰特的个性做了堪称锐利的解读,而且警告他在不久的将来会做出一项错误的决定,“这种说法对谁都不太会出差错”,这是他当时的反应) ,直到半夜一点钟,女主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们像赶羊似地赶到大门口去。格兰特多逗留了一阵,说也奇怪,并不是因为他有话要问她( 从当晚的对话他已经得到他要的答案了) ,反倒是她有一堆问题急着要问他。苏格兰场是否加入侦办克莉丝汀命案? 出了什么问题? 他们发现什么了? 可疑的地方在哪里? 格兰特说,是的,他们是加入了调查( 这部分已毋需再隐瞒) ,不过到目前仅止于怀疑阶段。
她秀气地啜泣一阵,没有太弄糊了她脸上的睫毛膏,并简短地诉说她如何欣赏克莉丝汀身为艺人和女性的风范。“非常了不起的人。一定要有非凡的特质才能克服她先天上的缺点。”她一一道出那些缺点。
之后,格兰特告辞,走进温暖的夜色之中,为人性叹了一口气——然后为这口气耸了耸肩。
但即使是人性,偶尔也 还 有一些平光面。格兰特慢慢走近街边,突然间站住,他棕色的脸上浮现出喜悦和欢迎之意。
“早安! ”他对一个灰色的小身影呼叫道。
“嗨,早安,格兰特先生。”爱瑞卡说道,穿越人行道向他走过来。她给了他一个简单的浅笑,但似乎很高兴见到他,像男学童般的故作正经也掩饰不了。他注意到她穿的是“进城”的衣服,不过比她在乡下穿的衣服改进不了多少。很干净,那是当然,但是似乎很少穿的样子,而且她身上的那件灰色套装,尽管无疑称得上“好”,却显得邋里邋遢。她头上的帽子是搭配衣服的,但配起来同样也是邋里邋遢。
“我不知道你会待在城里。”
“我不会。我是来做齿桥的。”
“齿桥? ”
“但是他们好像没有现成的,事先先量个半天,我改天 还 得再来。他今天做的只是把一大堆黏土放在我嘴里而已。”
“噢,看牙医。我明白了。我以为只有老女人才需要做齿桥。”
“他上次放在我嘴里的蠢东西黏不牢。我总要在太妃糖里面把它一块一块捡出来。去年冬天‘飞翔’在一个立柱跳栏边摔倒,害我掉了好几颗臼齿。整张脸肿得像一棵芜菁一样。所以要做齿桥,牙医是这么说的。”
“名不符实吧,叫做飞翔。”
“某一方面来说是这样。不过其他方面可就说不准了。他们捉到它的时候,它几乎已经跑到肯特郡的另一头了。”
“你打算上哪去? 哪里都行,我可以送你一程吗? ”
“我猜你不会愿意带我去参观苏格兰场吧? ”
“我愿意,非常愿意。只不过二十分钟后我在坦普尔那里和一位律师有约。”
“哦。这样的话,也许你可以在卡斯伯街放我下车。保姆有一件差事要我做。”
是了,当她钻进车里来坐在他旁边的时候,他想道一定是保姆。没有母亲会选这种衣服。一定是从裁缝师那边直接订货,就像学校的制服一样。“一件灰色的法兰绒套装,配一顶帽子。”尽管她十分独立,意志也很坚定,他 还 是感觉到她有些落寞。
“太好了,”她说道:“虽然不很高,我 还 是讨厌穿着它走路。”
“什么不很高? ”
“我的鞋。”她举起一只脚,给他看那只非常朴素的半高跟女鞋。“保姆认为要进城,穿这双鞋是最适合的,可是我觉得很恐怖,走不稳。”
“过一段时间就会习惯的,人必须顺从种族的禁忌。”
“为什么? ”
“因为特立独行比戴着顺从的徽章更悲惨。”
“哦,我不常到城里来。你大概没有时间和我去吃一客冰淇淋吧? ”
“恐怕没有。留待下次我再去西欧佛的时候,好吗? ”
“对了,你 还 会回来。我忘了。我昨天看见你的受害者了。”她闲话家常地加上一句。
“我的受害者? ”
“对,昏倒的那一个。”
“你看见他了! 在哪里? ”
“爸爸带我到‘海洋’去参加一场午宴。”
“你爸爸不是很讨厌那里吗? ”
“是没错。他说他一辈子没看过这么多恶心的熏鲱鱼。我觉得熏腓鱼味道重了些,但是 还 不算太坏。甜瓜非常可口。”
“你父亲告诉你提司铎在那边当班吗? ”
“不,是队长说的。他看起来不很专业。我是说提司铎先生,不是队长。太友善,太关心了。专业的侍者绝不会看起来太关心,不会真的关心。而且他送上来的冰淇淋忘了放汤匙。不过我想那天你一定是把他欺负得够惨的。”
“我欺负他! ”格兰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表示他希望爱瑞卡不要为了这个俊美的年轻人的困境而昏了头。
“噢,不。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的鼻子太长了,更何况,我爱的是托贾尔。”
“谁是托贾尔? ”
“当然是那个驯兽师。”她用怀疑的眼神转头看他。
“你真的没昕过托贾尔这个人? ”
格兰特表示恐怕正是如此。
“你圣诞节的时候都不去奥林匹亚的吗? 你应该去的! 我会吩咐米尔斯先生保留座位给你。”
“谢谢你。你喜欢这个托贾尔多久了? ”
“四年。我是很专情的。”
她一定是,格兰特表示同意。
“在‘东方’的办公室前面让我下车,好吗? ”她说道,语调和她宣称自己专情的时候一模一样。于是格兰特让她在有黄色烟囱的邮轮旁下车。
“坐船旅行吗? ”他问道。
“噢,不。我要在这些办公室走一圈,帮保姆收集小册子。她喜欢这类东西。
她不曾去过英国以外的地方,因为她怕海,不过她喜欢安稳地坐着神游。今年春天我在摄政街帮她拿过一些很棒的奥地利山景。她也对德国的许多温泉疗养地了如指掌。再见了,谢谢你的便车。你再到西欧佛来时会怎么通知我? 我们好去吃冰。““我会托你父亲带口信给你。这样可以吗? ”
“可以。再见。”她走进办公室里面。
格兰特继续上路,去会见克莉丝汀。克雷的律师和丈夫,心情好了些。
[book_title]第八章
一见到爱德华。钱斯,立刻就能明白为何大家都只叫他爱德华,而没有别的称呼。他个子很高,很有威严,非常俊美,是个很正派的人,举止中带着沉郁但不失亲切的气质,难得露出的笑容很迷人。对照着身边神经紧张的厄斯金先生焦躁不安的动作,他的沉着就像一艘邮轮在忍受小拖船的指挥一样。
格兰特以前没有见过他。离家将近三个月后。爱德华。钱斯星期四下午回到伦敦,迎接他的却是妻子的死讯。他即刻赶到西欧佛,并确认尸体,星期五去拜访忧心忡忡的郡警察局,推敲了一阵那颗扣子,然后帮他们下定决心将这个案子交给苏格兰场处理。妻子的死加上长期离家,有千头万绪的事情等待他处理,所以他回到伦敦,而格兰特正好在同一时间离开伦敦。
他现在看起来非常疲倦,但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格兰特好奇地想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位五百年的贵族家庭教养出的传统产物才会显露他的情绪。接着,当他拉了把椅子过来的时候,他忽然想到,爱德华。钱斯绝非传统派人士。如果他真的像表面上那么顺从体制的话,他会娶某位表妹,服个公职,掌管一片田产,看《晨间邮报》。但这种事他一件也没做。他娶了一位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艺人,他为追求乐趣而探险,而且 还 写书。这样一想, 还 真令人悚然,表象居然能误导如此之深。
“爱德华勋爵自然是已经看过遗嘱了。”厄斯金说道:“事实上,他在一段时间前就已经知道其中最重要的几项条文了,在立定遗嘱的时候,爱德华夫人已经向他说明过她的想法。然而, 还 是有一个令人惊讶的地方。不过也许你想亲自看看这份文件。”
他把那份看上去洋洋大观的文件在桌子上调个头。让它面对着格兰特。
“爱德华夫人先前立过两份遗嘱,都是在美国,但在她的指示下,她在美国的律师已经将两份都销毁了。她希望她的不动产由英国方面负责管理,因为她一向十分欣赏英国的稳定性。”
克莉丝汀未留下任何东西给她的丈夫。“我不遗留任何金钱给我的丈夫,爱德华- 钱斯,因为他的财富一直都是、也永远会多过他所花用的,而且因为他从来不十分在意金钱。”至于她的私人物品中,除了她特别指明要分送的之外,他可以自由挑选他喜欢的。有好几笔赠与朋友和亲属的金钱,包括一次性给付或年金的方式。
受赠人有邦朵,她的管家和最后一任服装师。她的黑人司机。乔。麦尔斯,他执导过她最成功的几部作品。芝加哥一个旅馆侍者,让他“去买那个加油站”。受赠者全数将近三十个人,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包含各种身份地位。但是没有提到杰森。哈默。
格兰特瞄了一下日期。十八个月前。那时她可能 还 没见过哈默。
这些遗赠尽管十分慷慨,但她庞大的财富中仍有极大的一笔尚未分派。这剩下的一笔,令人吃惊地,并不留给任何个人,而是“用来保存英格兰之美”。所以要设立一个信托基金,去买下有消失之虞的美丽建筑物或土地,同时进行后续的保养。
这是第三个让格兰特惊讶的地方。第四个惊讶出现在赠予名单的末尾。这最后一项的赠予内容是,“给我的哥哥赫伯,一先令的蜡烛钱。”
“哥哥? ”格兰特说着,抬起头来语带询问。
“爱德华勋爵本来并不知道爱德华夫人 还 有一个哥哥,是看了遗嘱才知道的。
爱德华夫人的双亲好几年前就去世了,并没有听说过 还 有任何在世的家人。““一先令的蜡烛钱。这句话对你有什么意义吗,先生? ”他转问钱斯,钱斯摇了摇头。
“我看可能是兄妹失和。也许他们小时候为了什么事情反目过。常会有一些让人比较难以原谅的事情。”他的眼光扫向律师。“每次我见到爱丽西亚,总会记起她把我收集的鸟蛋打烂的事。”
“并不必然是小时候发生的争吵。”格兰特说道:“她一定是到更晚才了解他的。”
“这应该去问问邦朵。她从早期在纽约的时候,就帮我太太料理服装。不过这很重要吗? 毕竟,这个人已经被她用一先令打发了。”
“很重要,因为这是我在克雷小姐的人际关系中第一次发现到恨意的存在。没有人敢说这会是一条什么样的线索。”
“探长看过这个之后,可能就不会认为那有多重要了。”厄斯金说道:“这个,请你过目一下,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令人惊讶的地方。”
也就是说惊讶之处不在遗嘱里面。
格兰特从律师干燥、微颤的手中接过那份文件。这是一张泛着光泽,厚厚的乳白色便条纸,在全英国的乡村小店都买得到,上面是克莉丝汀。克雷写给律师的信。
信头写着“肯特郡,梅德利,布莱尔”,并载明这是她对遗嘱附加条款的指示。她把她在加州的农场,包括所有地上物和设备,再加上五千英镑,全部留给一位伦敦自由民子弟,罗伯特。斯坦纳威。
“这个,”律师说道,“如你所见,是星期三写成的。而到了星期四早上——”
他戏剧性地止住话头。
“这样做合法吗? ”格兰特问道。
“我不会质疑这一点。这是一份完全手写的文件,而且得体地签上了她的全名。
签名时有玛格丽特。皮茨在旁见证。条款的内容十分清楚,而且写法显然很有条理。““没有伪造的可能性? ”
“一点也没有。我很清楚爱德华夫人的笔迹。你可以看得出来她的笔迹很独特,绝不容易模仿——更何况我非常熟悉她的风格,那是更难以模仿的地方一”
“好吧! ”格兰特再把这封信重读一遍,几乎不敢捌佑它的存在? “这样一来一切都改观r .我必须回苏格兰场一趟。这很可能就表示,在入夜之前会有一次逮捕行动”
他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钱斯说道。
“好的,先生。”格兰特不加思索地同意道。“可以的话,我想先以电话确定届时总督察会在场。”当他拿起话筒时,心里的另一个他说话了:哈默说得没错我们待人的态度的确有大小眼。如果这位丈夫只是布利斯顿一个拉保险的,我们就不会对他介入警场会议一事看得这么顺理成章了! “巴尔克总督察在不在,你知道吗? 哦……? 那就是在二十分钟内了。嗯,告诉他格兰特探长有重要的消息,要立刻和他开会。对, 还 有厅长,如果他也在的话。”
他挂断电话。
“谢谢你帮了大忙。”他向厄斯金道别。“顺便说句,如果你找到那个哥哥,我会很想知道”于是他和钱斯走下一条陰暗、狭窄的阶梯。来到炙人的骄陽下。“你觉得,”钱斯停下脚步问道,一只手放在格兰特的车门把上:“有没有时间去喝一杯,我觉得需要提一下神。
这个早上挺——挺累人的。““好的,没问题。沿着河堤过去不会超过十分钟。你想去什么地方? ”
“这个嘛,我的俱乐部在卡尔顿街,但我不想遇见认识的人。萨佛也好不了多少——”
“前面有一家不错的小酒吧。”格兰特说道,把车子调头,“这个时问很安静,也很凉爽。”
他们经过街角时,格兰特的目光受到几张报纸海报的吸引。“克雷的葬礼:前所未有的场面”、“十名妇女当场昏倒”、“伦敦挥别克雷”以及《前哨》的“克雷最后的观众”。 格兰特的脚踩在油门踏板上。
“那实在是很可怕。”他身边的人安静地说道。
“足的,我可以想像。”
“那些女人。我想人这个物种的好口子大概快到尽头了。 我们虽然安然度过战争,但也许是付出太多了。。使大家都——感染了疯癫有时候也会惊吓过度。”他沉默了一阵,显然是在脑中把他这场景再审视一遍。“我见过用机关槍扫射平地上的部队——在中国—— 还 有对大屠杀的反抗。 过看到今天早上那一大群歇斯底里的人类,不是因为——克莉丝,而是因为他们让我耻于为人,耻于和他们属于同一个物种。”
“我本来希望时问那么早,应该比较不会有激动反应的。我知道警方是这么想的。”
“我们也是这么想,所以我们才会选在那个时间。现在我已经亲眼看见了,我知道当时怎么做都不可能防止得了。那些人毫无理智。”
他停了一下,接着发出一声不爽朗的笑声。“她从来不曾打心眼里喜欢人。因为她发现人—令她失望,所以才会把自己的钱做那样的安排。她的影迷今天早上的表现证明了她的判断。”
酒吧就像格兰特说的一样,凉爽,安静,而且令人感到自在。没有一个人看钱斯一眼。在场的有其他六个人,三个人对格兰特点点头,另外三个人看起来很紧张的样子。钱斯即使处于哀恸中,仍然观察敏锐,他问道:“如果不想被人认出来的话,你都到哪儿去? ”格兰特笑了,“我 还 没找到。”他承认道:“有一次我坐朋友的游艇在拉布拉多上岸,结果村子商店里有个人对我说:”警官,你现在的八字胡比以前短了。‘从此以后我就不抱希望了。“他们聊了一会儿拉布拉多,接着聊加列利亚,钱斯先前几个月就在那边。
“我从前以为亚洲很原始, 还 有南美洲一些印第安部落,不过东欧把它们都打败了。除了一些城镇以外,加列利亚 还 处于原始的黑暗之中。”
“我知道他们抛弃了他们最了不起的爱国斗士。”格兰特说。
“林姆尼克? 是的。等他的党休养生息过后,他就会卷土重来。这个黑暗的国家就是这么运作的。”
“那里有多少党派? ”
“大约十个,我想,不包括小派系在内。那个像只热锅一样的国家至少有二十个种族,每个种族都吵着要自治,可是提出来的政策都十分陈旧。那是个很奇妙的地方。有空你应该去看看。首都是他们的橱窗——他们尽可能把那里造得像每个国家首都的翻版。歌剧院、电车、电灯、富丽堂皇的火车站、电影院——但是到二十英里外的乡村去,你就会发现新娘拍卖场。女孩们成排站立,脚边放着她们带来的嫁妆,等着委身给出价最高的人。我在城里的一栋大楼里面,看过一个老农妇在一座电梯外面发了疯似地胡言乱语,以为自己中了巫术,别人只好把她带到收容所去。
城里贪污腐败,乡下迷信无知——不过依然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格兰特任由他去说,希望他暂时把这个早上的不快丢在脑后,即使是短短几分钟也好。他自己的心思则不在加列利亚,而是在西欧佛。所以真的是他干的,那个情绪化的小白脸! 他向他的女主人诈得了一座农场和五千英镑,而且不肯等待。格兰特个人对这男孩原有的一丝好感立刻消失得一点也不剩。从现在起,罗伯特。提司铎对他而言将只是一只被他拍死在窗户玻璃上的青蝇,一件他不愿费太多力气而想尽快了结的麻烦事。虽说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为这个表面上讨人喜欢的提司铎并不存在而感到难过,不过他现在最主要的情绪 还 是为案子即将如此轻易了结而感到如释重负。这场会议的结果1 :会自太多疑义: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上法庭之前他们迓会找到更多。他的上级巴尔克同意他的看法,厅长也是一这个案子再清楚不过了。嫌犯是个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穷途末路的男子。在落魄的时刻搭上一位富家女的便车。四天之后出现了一份令他获利的遗嘱。隔天一早,女子去游泳。
十分钟后他跟踪而去,尸体被发现的时候他失踪了。
他现身时交代了一个令人难以采信的故事。说他偷了车然后回来归 还 。尸体头发里夹缠了一颗黑色纽扣,而他的深色大衣遗失了,他说两天前被人偷走,但是有人指认他当天早上 还 穿着那件大衣。
就这样了,够完整的案子,有背景,有动机,有线索。
很奇怪的,惟一对发出拘捕令提出异议的,竟然是爱德华。钱斯。
“这未免太巧合了,你们不认为吗? ”他说道,“我是说,任何一个正常人。
会在隔天一早就去犯案吗? ““可是你忘了,爱德华勋爵,”巴尔克说道:“如果不是异常状况,就根本不会有谋杀了。”
“更何况,时问对他来说是很宝贵的、”格兰特指出:“他只剩下几天的时问,到月底农庄的租约就要到期了他知道这一点。她可能不会再去游泳。 天气可能变坏,或者她可能突然心血来潮要到内地去。尤其是她很可能不会再一大清早去游泳了。
那是非常理想的条件:大清早空无一人的海滩,晨雾电才刚刚升起,这是浪费掉就太可惜的完美机会“是的,的确是个完整的案子。 爱德华。钱 斯 返回他在摄政公园的宅邸。那是他继承布列姆遗产时一起归人他名下的房子,也是他周游列国空档时的家。格兰特则南下西欧佛,口袋里放着一张拘捕令。
[book_title]第九章
如果说有一样东西最令托塞利痛恨,那就是警察。托塞利这一辈子都不缺可以痛恨的对象。当伙计的时候痛恨厨师长,当厨师长的时候痛恨经理,当经理的时候痛恨的东西可就多了:大厨、潮湿的天气、他老婆、行李员领班的胡子、早餐时间要求见他的顾客——反正,太多了! 不过他最恨的是警察。他们影响生意,也影响消化。只要看见一个警察从玻璃门走进来,就会阻断他的消化液分泌。
一想到每年送给当地警察当“新年礼物”的账单,就够令他难受的——去年总共送了三十瓶威士忌、三十瓶琴酒、两打香槟和六瓶白兰地甜酒——可是 还 有些未受过“照顾”的警察上门侵扰,对旅馆脆弱的福祉毫不关心——总之,这不是托塞利那一身肥肉和高血压承受得了的。
这就是为什么他对格兰特笑得那么甜——托塞利这一生的笑容都架设在他的愤怒之上,就像一条紧绷在峡谷上的绳索——并递给他一根相当高级的雪茄。格兰特探长想见见新来的侍者,对不对? 当然了! 但是现在是他的轮休时间——在午餐和下午茶之间——不过可以立刻去把他找来。
“等一下! ”格兰特说道:“你说他现在轮休? 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
“很可能是他房间里。侍者都喜欢让站酸了的脚恢复恢复,你知道的。”
“我想去那里见他。”
“当然当然。汤尼! ”托塞利叫住走过办公室门前的一个工友。“带这位先生去那个新来侍者的房间。”
“谢谢你。”格兰特说:“待会我下来的时候你会在吧? 我要和你聊聊。”
“我会在。”托塞利话中刻意表现出认命的语气。他突然两手往前一伸,脸上的笑容变得深沉。“上个礼拜是厨房里有人拿刀捅人,这个礼拜是什么? 小偷? 通奸? ”
“我很快就会全部告诉你,托塞利先生。”
“我会在这里。”他的笑容变得狰狞。“但是不会太久,绝对不会! 我要去买几台那种投下六便士硬币,就会有食物跑出来的机器。这样一来就皆大欢喜。”
“即使如此,硬币也可能是弯的。”格兰特跟着汤尼走向电梯时说道。
他们穿越人来人往的大厅时,他说:“辛格,你跟我一起上去。威廉斯,你在这里等我们。我们会带他从这里下来。比起通过侍者那一侧,这里比较不会引起騷动。没有人会多看一眼。车子准备好了吗? ”
“是的,长官。”
格兰特和辛格进了电梯上楼。在突然间安静下来,暂时无事可做的几秒钟内,格兰特开始奇怪自己为何没有把拘捕令拿出来,并告诉托塞利他的来意。那才是他正常的做法。为什么他如此急着要把这只鸟关进笼子里? 只是他苏格兰血统中的谨慎性格跳了出来, 还 是他有预感这会是——会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等不及要到这里来。解释是以后的事。他一定要把这个人抓到手。电梯轻柔的声音在寂静中像拉上帘幕的声音。
西欧佛“海洋”旅馆这栋巨大建筑的最顶层,是旅馆侍者的宿舍:小小的单人房密集地排成一排,局促在屋顶下。当那名工友伸出干瘦的拳头准备敲门时,格兰特制止了他。“这就可以了,谢谢你。”他说道,于是工友和电梯员退了下去,消失在狭窄而豪华的走道深处,留下两个警察站在空荡荡的楼梯平台上。这里静悄悄的。
格兰特敲了门。
提司铎冷淡的声音请他进去。
这个房问窄小的程度,令格兰特不由得想到,这与等候着他的牢房倒没有太大差别。床位于一侧,窗户在另一侧,对面的墙上有两扇壁橱门。提司铎穿着衬衣躺在床上,地板上放着鞋子。一本打开的书朝下盖在床单上。
显然他料想进来的是同事。一看见格兰特,他双眼圆睁,等视线再移到格兰特身后站在门口的辛格,就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格兰特 还 来不及开口,他就说:“你不是当真的吧! ”
“是的,恐怕我们是当真的。”格兰特说。他对他宣读例行的声明和警告事项,提司铎则坐着让两只脚挂在床缘外晃荡,并未认真倾听。
当他念完的时候,提司铎缓缓说道:“我想死亡也是像这样。非常不公平却又无法避免。”
“你怎么这么确定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
“来向我问安也不需要派两个人吧。”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我想知道的是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你们有什么证据? 你不能证明那颗扣子是我的,因为根本不是我的。
你们为何不告诉我你们发现了什么,好让我解释一下? 如果你们找到新的证据,当然可以要求我解释的。我有权利知道,不是吗? 我到底可不可以解释? ““没有什么你能解释得了的,提司铎。你最好准备跟我们走吧。”
提司铎站了起来,心里径自为这发生在他身上莫名其妙的事迷惑不已。“我不能穿着这一身去,”他说道,低头看着身上的侍者制服。“我可以换件衣服吗? ”
“可以,你换吧,顺便收拾一些东西。”格兰特老练地伸手摸一下他的口袋,再空着手缩回来。“不过我们要在这里看着。不要太久,好吗? 你在那边等好了,辛格。”他加上一句,把门关上,留辛格在外面。他走到窗台边倚着身子。这里离地面很高,根据格兰特的看法,提司铎是自杀型的人。没有足够的胆子铁了心硬撑到底。或许也没有足够的虚荣去不计一切地寻求曝光。绝对是“我死了大家都会为我难过”那一种类型的人。
格兰特只是稍加留心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是普通的访客,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把身子靠在窗户上。实则他已经准备好应付突发状况。
但是没有什么状况发生。提司铎从床底下拉出衣箱,开始机械地换上他的软呢衣服和法兰绒裤。格兰特觉得如果他有毒药的话,应该会藏在制服里的什么地方,但见他把制服随意丢在一边,他下意识松了一口气。看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他的举动很平静。
“我可以不必再担心要怎么过活之类的事,”提司铎说,“在这个缺德的程序中似乎算是件好事。话说回来,我要怎么找个律师,如果我既没钱又没朋友? ”
“会提供一位给你。”
“像用餐会提供餐巾一样,我明白了。”
他把最靠近格兰特的那个壁橱打开,开始从里面的挂架上取下东西,叠好放进他的衣箱里。
“至少你可以告诉我,我的动机是什么吧? ”不久他说道,好似突然灵光一闪的样子。“你可以搞错纽扣;你甚至可以把一颗纽扣硬赖到它从来没有属于过的大衣上,但是你不能把动机无中生有! ”
“所以你是说你没有动机哕? ”
“当然没有。事实上刚好相反。上星期四早上发生的事是我这辈子碰过最糟糕的事。我想即使局外人也该和我有同感。”
“那么对于克雷小姐在她的遗嘱上另立附加条款,留给你一座农场和一大笔钱的事,你当然是连一点点概念也没有了。”
提司铎本来一直在调整他一件衣服的叠法。现在他停了下来,手里 还 抓着衣服,但一动也不动,直瞪着格兰特。
“克莉丝居然那样做! ”他说道:“不,不,我不知道这件事。她真是个大好人! ”
有那么一个片刻,格兰特心中疑云翻搅。这一手实在漂亮。时机、表情、动作。
连职业演员都比不上。不过疑云很快就过去了。他重新交叉起双腿,逼迫自己回想他所认识的那些看似迷人而无辜的杀人犯( 安德鲁。哈梅,擅长把女人娶回家,然后把她们淹死,长得像唱诗班的独唱者。有些甚至比他更迷人,罪孽也更深重) ,然后把思绪回复成一个已经逮到犯人的探长应有的平静。
“所以你已经挖到完美的动机了。可怜的克莉丝! 她 还 以为她是在对我好呢。
我有没有辩护的空间,你知道吗? ““这不该由我来说。”
“我对你十分敬重,格兰特探长。我想我大概只能在绞刑台上无益地为我的无辜抗辩了。”
他把靠近格兰特这边的壁橱门推上,打开较远的那扇门。门的开口并非朝向格兰特,因此看不见橱柜内的情形。“可是有一个方面你叫我失望了。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是个更好的心理学家。当我星期六早上对你说了我这一辈子的故事时,我真的觉得你应该能判断我不至于会干下你所怀疑的事。现在我发现你不过是个寻常的警察而已。 ”
他弯下腰,把身体探进壁橱里面去,好像在拿橱板上的鞋子,一手 还 是一直握着门把。
“喀啦”一声,一把钥匙门锁中被拔了出来,壁橱门轰然关上,就在格兰特一弹而起时,门已经从里面上锁了。 “提可铎! ”他叫道:“别做馒事! 你听见没有! ”他心里迅速掠过各种毒药的解毒剂。噢,天,他真是愚蠢! “辛格! 过来帮我把门打开。他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两个男人合全身之力撞门。他们数度使出最大的力量。门依旧不为所动。
“听我说,提司铎,”格兰特喘着气说道:“服毒是傻瓜的行径。 我们会用最快的速度让你吃下解毒剂,你会无端地白受一场地狱之苦。所以你最好想清楚! ”
门 还 是纹风不动。
“消防斧! ”格兰特说道:“我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在走廊尽头的墙上。快! ”
辛格飞快跑出去,八秒钟内带着斧头回来。
第一斧才刚落下,一个衣衫不整、睡眼惺忪的提司铎的同事从隔壁房间出现,开口说话:“你们吵得像有条子闯进来一样。”
“嘿! ”他接着说道,看见辛格抓在手上的斧头“你们搞什么鬼,呃? ”
“别碍事,笨蛋! 有个人在壁橱里闹自杀。”
“自杀! 壁橱! ”那侍者困惑地抓抓他的黑头发,像个刚睡醒的孩子。“那里不是壁橱! ”
“不是壁橱? ”
“不是,那是叫什么名字来着——小后门梯。 你知道吧,防火用的。”
“天啊! ”格兰特说,狠狠地给了那扇门一下子。
“它通到哪里去——楼梯间吗? ”他回头对侍者叫道。
“通往前门大厅的走廊”
“有八层楼,”格兰特对辛格说:“电梯比较快,也许 还 有希望。”他按了电梯。“威廉斯会拦下他,如果他打算从大门出去的话。”他说着,自已寻求安慰。
“威廉斯没见过他,长霄至少我是这么以为”
格兰特破口大骂,用他自从在法国参战之后早已忘记的字眼。
“在后门看着的那个人认识他吗? ”
“是的,长官。那就是派他守在那里的目的,为r 拦住他。而威廉斯警官只是在等我们而已。”格兰特已经骂不出来了。
电梯出现。
三十秒后他们赶到了大厅。
威廉斯那张粉红脸上欣喜的期待之情道出他们最不想知道的结果。威廉斯当然没有拦截到任何人。
人来人往,到餐厅去喝茶,到露天休息室去吃冰,到吧台去喝酒,到里昂厅去和人见面喝茶——整个海洋旅馆的大厅一如美国那个人种大熔炉。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让别人注意到,必须倒立用手走路。
威廉斯说有一个褐发的年轻人,没戴帽子,穿着软呢夹克和法兰绒裤,大约五分钟前走出去了。事实上,走出去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 你是说他们一起! ”
不,威廉斯是说在过去五分钟内走出去的人,符合这些描述的有两个。如果要这样问的话,眼前就 还 有一个。
没错,是 还 有一个。格兰特看着那个人,一阵绝望从他脚底窜上来,像一阵海浪打上他,并淹没他的全身。是的,一定 还 会有更多人。单单在肯特郡,这一刻必定就有一万个人符合提司铎的特征。格兰特打起精神,开始张罗着设立封锁线这个令人不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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