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剧院风情 [book_author]毛姆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59871 [book_dec]《剧院风情》是毛姆自称在十分欢畅的心情下写下的一部自己特别心爱的作品,动用的是他在戏剧界混迹多年的生活素材——别忘了他曾是英国有史以来最成功的剧作家之一。朱莉娅·兰伯特是英国舞台上的一代名伶,她是个天生的演员,舞台上的她光彩夺目、颠倒众生,舞台下的她却陷入跟一个少年仰慕者的危险激情;受尽情欲的折磨与屈辱之后,拯救她的仍旧是她对于舞台艺术的痴心不改,痛苦的人生经验使她对人物的把控更加游刃有余,表演更加炉火纯青,她终于在自己身上完成了情欲的救赎。毛姆借由朱莉娅的沉溺与救赎将人生、人性、情欲、艺术打成一片、熔于一炉,表现得丝丝入扣、入木三分。 [book_img]Z_9415.jpg [book_title]第一章 门开了,迈克尔·戈斯林抬头看看。朱莉娅走了进来。“哈啰!我一会儿就好。我刚在签发几封信。” “不忙。我只是来看看给丹诺伦特家送去了什么座位的票。那个年轻人在这里干什么?”她以经验丰富的女演员善于用手势来配合说话的本能,把光洁的头一侧,指向她刚才穿过的那间房间。“他是会计,是从劳伦斯—汉弗雷会计师事务所来的。他来这儿三天了。” “他看起来很年轻。”“他是个订契约的雇员。他似乎很在行。可是他对我们那套账务制度始终感到惊奇。他对我说,他从没想到一家剧院竟是用这样有条不紊的办法来管理的。他说这个城市里有些行号的账目简直乱七八糟,足以搞得你头发变白。”朱莉娅看着她丈夫漂亮的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微微一笑。“他是个乖巧的小伙子。”“他的工作今天结束了。我想我们可以带他回家,请他吃顿便饭。他是个不错的正派人。”“这是请他吃饭的充分理由吗?”迈克尔没有觉察到她语气中略带着讥刺的意味。“要是你不想请他,我就不请他。我只是想这会使他喜出望外的。他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你这回的戏他已看了三次。他巴不得我把他介绍给你呢。”迈克尔按下了电铃,他的秘书随即走进来。“这些信拿去吧,玛格丽。 今天下午我有哪些约会?”朱莉娅心不在焉地听着玛格丽朗读约会的时间表,同时,尽管她对这间房间再熟悉不过,还是悠闲地环顾四周。这间房间用作一家第一流剧院的经理室十分合适。四壁都敷有由一位出色的室内装饰家(按成本计价)制作的护壁板,墙上挂着雕版印刷的佐法尼佐法尼(JohannZoffany,1733—1810)为英国画家,皇家美术学院奠基人,擅长以风俗画形式描绘当代戏剧情节的片断。和德怀尔德所作的舞台场景。那些扶手椅宽阔而舒适。迈克尔坐在一张雕刻华丽的奇彭代尔奇彭代尔(ThomasChippendale,1718—1779)为英国家具大师,所设计的家具以外廓优美、装饰华丽为特点。式的椅子上,那是件复制品,却是由著名家具商所制作,而他那张奇彭代尔式的桌子有着粗大的抓球爪式的台脚,异常坚实。 桌子上搁着一张镶着结实的银框的她本人的照片,旁边对称地放着一张他们的儿子罗杰的照片。在这两者之间有一座富丽堂皇的银质墨水台,那是他有一年生日的时候,她本人送给他的礼物,它后面有一只烫了不少金饰的红色摩洛哥皮的文具架,迈克尔在这里面放他的私人信笺信封,以备亲笔写信时应用。信笺上印着西登斯剧院这一地址,信封上印有他的饰章:一个野猪头;下面是铭词:“犯我者必受惩罚。”原文是拉丁文:Nemomeimpunelacessit.一束黄色的郁金香插在一只银杯里——这是他在戏剧界高尔夫球赛中夺得的三连冠奖杯——显示出玛格丽的小心爱护。朱莉娅对她打量了一下。虽然她修得很短的头发用过氧化氢漂白过,西方女子有的把深色头发漂白,成为冒牌金发女郎(peroxideblonde)。两片嘴唇上口红涂得厚厚的,她却有一副中性的表情,这正是一个理想的秘书的标志。她已经在迈克尔身边工作五年了。在那段时间里,她准已对他了解得一清二楚。朱莉娅心想,不知道她可会那么蠢,去跟他闹恋爱。这时迈克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好了,宝贝儿,我们可以走了。”玛格丽把他的黑色霍姆堡呢帽霍姆堡呢帽为德国霍姆堡(Homburg)首产的一种帽顶有纵向凹形的卷边软毡帽。递给他,开了门,让朱莉娅和迈克尔走出去。他们走进外面的办公室时,朱莉娅原先看到的那个年轻人转身站立起来。“我给你介绍兰伯特小姐即朱莉娅,在文艺界中,女性常在婚后仍用本姓而称“小姐”……”迈克尔说。接着他摆出一位大使在被派驻的宫廷上介绍他的随员觐见一国之君时的气派说:“就是这位先生,多蒙他把我们混乱不堪的账目整理出了个头绪来。”年轻人脸色涨得通红。他对朱莉娅现成的热情微笑很不自然地报以一笑;她亲切地跟他紧紧握手的时候,只觉得他掌心里汗水湿漉漉的。他这副狼狈的样子令人同情。人们被引见给萨拉·西登斯萨拉·西登斯(SarahSiddons,1755—1831)为英国悲剧女演员,剧团经理,以演莎剧红极一时。人称英国戏剧界在十八世纪属于两个最响亮的名字,即大卫·加里克(DavidGarrick,1717—1779)和西登斯夫人。时就会有这种狼狈的感觉。她想起刚才听说要请这小伙子回家吃饭,心里对迈克尔不很乐意。她直盯着他的眼睛。她自己的眼睛很大,是深褐色的,炯炯发亮。这会儿她毫不费力就流露出稍稍觉得有趣而殷勤友好的表情,像拂掉一只在身边嗡嗡飞着的苍蝇一样地出于本能。 “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到我们家一起吃顿便饭。饭后迈克尔会开车送你回去的。”那年轻人又是一阵脸红,他的喉结在细细的颈项上动了一下。“你们太客气了。”他对自己的衣服不安地看了一眼,“我实在邋遢不堪。”“等我们到了家里,你可以梳洗一下,把衣服刷刷嘛。”汽车在后台门口等着他们,一辆车身很长的黑色汽车,镀铬的部分光耀夺目,座位上包着银色皮革,车门上不显眼地漆着迈克尔的饰章。朱莉娅上了车。“来跟我坐在一起。迈克尔要开车。”他们住在斯坦霍普广场,到了家里,朱莉娅吩咐男管家带领这位年轻客人去盥洗室梳洗。她径自上楼到客厅里。当迈克尔上来找她时,她正在涂唇膏。“我叫他梳洗好了就上来。”“顺便问一声,他叫什么名字?”“我一点也不知道。”“宝贝儿,我们必须知道。我要请他在我们的纪念册上题个词。”“去你的,他可不够这个资格。”迈克尔只请一等名流在他们的纪念册上题词,“我们今后不会再请他的。” 正在这时候,年轻人露面了。朱莉娅在车子里就竭力使他不要拘束,可他还是腼腆异常。鸡尾酒已经摆在那里,迈克尔斟起酒来。朱莉娅拿起一支香烟,那年轻人给她擦了根火柴,但是手抖得厉害。她看他怎么也没法把火凑上她的香烟,便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可怜的小乖乖,”她想,“我看这是他一生最了不起的时刻了。过后他对家人吹起来,会多够味儿啊。我料想他将成为他办公室里一个该死的小英雄哩。”朱莉娅在肚子里自言自语和对别人说话时大不相同:她自言自语的时候,使用的言语很泼辣。她愉快地吸了第一口香烟。想想也确实奇妙,就这么跟她一起吃顿午餐,或者跟她谈上三刻钟的话,竟能使一个人在他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小圈子里身价百倍。年轻人勉强说出一句话。“这间屋子多漂亮。”她微微扬起秀丽的眉毛,倏地对他令人喜悦地一笑。他一定常常看到她在舞台上有这个动作。 “我真高兴你喜欢它。”她的声音相当低,而且稍带沙哑。你会觉得好像他这一句话搬走了她心头的一块石头。“我们自以为迈克尔的鉴赏力是十全十美的。”迈克尔朝这间房间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我有丰富的经验。我总是亲自给我们的戏设计布景。当然有个人替我做粗活,可主意都是我出的。”他们是两年前搬进这幢房子里来的。他知道,朱莉娅也知道,因为当时他们正在作巡回演出,便把装修工作委托给一位收费很高的室内装饰家,而那人答应等他们回来时给他们全部弄好,只收成本费,以报答他们答应给他做剧院里的活儿。但是,没有必要把这些叫人乏味的细节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小伙子去多啰嗦。这房子内部的家具陈设极其雅致,古代的和现代的配合得当,所以迈克尔说得一点不错,这里一看就知道是一所高雅人士的住宅。然而朱莉娅坚持她的卧室必须称她自己的心意。战争结束指1918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他们本来一直住在摄政王花园摄政王花园(RegentsPark)在伦敦西北部,摄政王运河流经其间。,她在那旧居中原有一间称心如意的卧室,她便把它照式照样全部搬了过来。床和梳妆台都贴有粉红色丝绸软垫,躺椅和扶手椅是浅蓝色的。在床的上方有几个胖胖的涂金的小天使,一起悬空提着一盏粉红灯罩的灯,还有几个胖胖的涂金的小天使围聚在梳妆台镜子四周。几张椴木桌子上放着装在华丽框架中的男女演员和王族的签名照片。那位室内装饰家曾竖起双眉,觉得不屑一顾,可是在全屋中朱莉娅只有在这间房间里才感到真正自由自在。她在椴木写字台上写信,坐的是一张涂金的哈姆雷特坐的那种凳子。管家通知午餐准备好了,他们便一起下楼去。“我希望你有足够的东西吃,”朱莉娅说,“迈克尔和我胃口都很小。”事实上,菜肴有烤板鱼、烤肉排和菠菜,还有煨水果。这一餐原是准备供正常充饥,而不是为了长肥肉的。厨子得到玛格丽的通知,有位客人要来吃午饭,急忙煎了些土豆。它们看上去很松脆,香味令人开胃。可是只有那位年轻客人要吃。朱莉娅朝它们依恋地看看,然后摇摇头,表示不要。迈克尔认真地凝视了半晌,仿佛不大明白这是什么,然后从出神状态中猛然觉醒过来,说了声不要,谢谢你。他们坐在一张长餐桌旁,朱莉娅和迈克尔坐在两端两张很高大的意大利椅子上,小伙子坐在中间一张椅子上,这张椅子坐着极不舒服,但是放在这里非常配称。 朱莉娅注意到他似乎在朝餐具柜探望,便笑容可掬地俯身向前。“要什么?”他面孔涨得通红。“我不知是否能要块面包。”“当然。”她对男管家使了个眼色;他这时正在给迈克尔斟一杯干白萄葡酒,随即转身走出餐室。“迈克尔和我从来不吃面包。杰文斯真蠢,没有考虑到你也许会要一些。”“当然吃面包不过是一种习惯,”迈克尔说,“要是你决心戒掉这个习惯,一下子就能戒掉,这真叫人高兴。”“这可怜的小乖乖可是骨瘦如柴呢,迈克尔。”“我不是因为怕发胖而不吃面包。我是因为觉得没有必要才不吃的。毕竟我这样经常运动,可以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他现在五十二岁,还保持着很好的身材。年轻的时候,他有一头浓浓的栗色鬈发,加上出色的皮肤、深蓝色的大眼睛、笔挺的鼻子和一双小耳朵,曾经是英国舞台上最漂亮的男演员。唯一美中不足之处是他的嘴唇薄了些。他正好六英尺高,仪表堂堂。正是他这显著的美貌促使他决定从事舞台生涯,而没有像他父亲那样成为一个军人。而今他的栗色头发已经花白,修得短多了;他的脸蛋变得阔了,皱纹也不少;皮肤不再像桃花般娇嫩,而脸色变得红彤彤的。 但是凭他那双出色的眼睛和优美的体形,他依然是个十分英俊的男子汉。他在大战中度过了五个年头,获得了一派军人风度,所以如果你不知道他是谁(这不大可能,因为他的照片总以各种形式出现在画报上面),你准会当他是个高级军官。他自诩从二十岁以来体重一直保持不变,有好多年不论晴雨,总是每天早上八点起床,穿上短裤和运动衫,绕着摄政王花园跑一圈。“秘书告诉我,你今天早晨在排演,兰伯特小姐,”那青年说,“是不是说你们将上演一出新戏?”“不,绝无此事,”迈克尔回答,“我们正场场客满呢。”“迈克尔认为我们演得有些疲塌了,所以要我们排演一次。”“幸喜我这样做了。我发现有些地方我并没有教他们那样做,而他们却悄悄地做了,台词也随意改动了不少。我是坚持必须一字不差地照念作者所写的台词的,虽然,天晓得,如今剧作家所写的台词也实在差劲。”“如果你高兴来看我们的戏,”朱莉娅殷勤地说,“我相信迈克尔一定乐于给你留几个位子。”“我很想再来看一遍,”年轻人热切地答道,“我已经看了三遍。”“是这样吗?”朱莉娅惊奇地大声说,虽然她明明记得迈克尔早已跟她这样说过。“这个剧本确实不赖,它正适合我们演出,不过我没法想象竟有人要看上三遍。”“我去看戏是次要的,主要是看你的演出。”“我终于把他这句话引出来了,”朱莉娅想,接着大声地说,“我们初读这个剧本的时候,迈克尔对它着实拿不准。他认为我演的角色并不怎么好。你知道,这实在不是一个配明星演的角色。但是我认为可以把它演出个名堂来。 当然我们得在排练时把另一个女角的戏砍掉许多。”“我不是说我们把剧本改写,”迈克尔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演出的戏跟作者交给我们的那个剧本大不相同了。”“你们简直了不起。”年轻人说。(“他有一种迷人之处。”)“我很高兴你喜欢我。”她应道。“既然你对朱莉娅如此爱慕,我相信你走的时候她会送你一张她本人的照片的。”“你会吗?”他又脸红了,一双蓝眼睛闪着亮。(“他的确相当可爱。”)他并不特别漂亮,可是他的面容显得坦率、纯真,他的腼腆逗人喜爱。他长着浅褐色的鬈发,可惜紧贴在头皮上,朱莉娅想,如果他不用生发油把波浪梳平,而梳出个漂亮发型来,他要好看得多呢。他脸色红润,皮肤光滑,牙齿小而齐整。她注意到他的衣服很合身,穿得也有风度,心中暗自赞许。他看上去大方、整洁。“我想你大概从来没有跟剧院内部有过任何交往吧?”她说。“从来没有。正因为如此,我才拼命谋这个差使呀。你没法想象这工作使我多激动。”迈克尔和朱莉娅对他和蔼地笑笑。他的敬慕使他们感到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我从来不让外人来看我们排练,但你既然是我们的会计,就几乎可以说属于这个剧院,我可以让你破个例,如果你真喜欢来看看的话。”“那你真是太好了。我一辈子从没看到过一次排演。你将在下一部戏里演出吗?” “噢,我大概不演。我对演戏已经不再那么感兴趣了。我几乎找不到一个适合我演的角色。你瞧,我这年纪不大可能演好年轻情人的角色,而且现在的剧作家似乎不再写我年轻时他们写的那种角色了。那是法国人所谓的‘说教者’原文为raisonneur,指在戏剧中任评论、说教、解释的角色……你懂得我所指那种人物吧,一个公爵,一个内阁成员,或者一个著名的王室法律顾问原文为K.C.(KingsCounsel);也可指KnightCommander,英国的第二级爵士。,尽说些聪明的俏皮话,叫你在他小指头上打转英语中的成语,意为“随心所欲地左右你、摆布你”……我不知那些作家都怎么了。他们似乎再也写不出好台词来。无米之炊原文为brickswithoutstraw,直译为“无草之砖”,典出《圣经·出埃及记》第5章第6到7节:“当天法老吩咐督工的和官长说,你们不可照常把草给百姓作砖,叫他们自己去捡草。”——现在就是要我们演员做无米之炊。那么他们是不是感激我们呢?我是说,那些作家。要是我告诉你他们中间有几个好意思提出的条件,你准会大吃一惊。”“事实上我们还是少不了他们,”朱莉娅笑着说,“假如剧本糟糕,那你演得再好也没有用。”“这是因为一般人并不对戏剧真正感兴趣。在英国戏剧的全盛时期,人们上剧院不是去看戏,而是去看演员的。他们不问肯布尔这里指肯布尔戏剧世家中最著名的约翰·菲利普·肯布尔(JohnPhilipKemble,1757—1823),他是莎剧演员,剧院经理,曾对舞台艺术和剧场管理作出许多重大改革。西登斯夫人是他的姐姐。和西登斯夫人演的是什么。观众上剧院是专程去看他们的。即使现在,虽然我并不否认。如果剧本很糟,你就完蛋,然而我坚决认为,即使剧本再好,观众去看的仍是演员,而不是那戏。” “这一点我看谁也没法否认。”朱莉娅说。“像朱莉娅这样的女演员,只需要一个媒介。给了她这个,她就能完成其余的一切。”朱莉娅对那青年欣喜而略表异议地一笑。“你千万不要太相信我丈夫的话。我看我们必须承认,他讲到我的时候有些偏心。”“除非这位青年是个比我想象得更傻的大傻瓜,否则他一定知道,你在演技方面是无所不能的。”“哦,这只是人们这么想而已,因为我始终注意决不做任何我所不能做的。”迈克尔当即看看表。“我想,小伙子,等你喝完了咖啡,我们该走了。”小伙子把他杯子里剩下的咖啡一口喝完了,朱莉娅从桌子旁站起来。“你不会忘记给我照片吧?”“我想迈克尔的小房间里有一些。来吧,我们去挑一张。”她把他带到餐室后面一间相当宽敞的房间。虽然它算是迈克尔的私人起居室——“一个人总得有间房间可以单独躲起来抽抽板烟吧”——它却主要是在他们家来客时当作衣帽间的。里面有一张气派十足的桃花心木写字台,上面放着乔治五世乔治五世(GeorgeV,1865—1936)为英国国王兼印度皇帝(1910—1936);其妻为玛丽王后(QueenMary,1867—1953)。和玛丽王后亲笔签名的照片。在壁炉架顶上是一张劳伦斯劳伦斯(SirThomasLawrence,1769—1830)为英国肖像画家,曾任英国皇家艺术学院院长。画的肯布尔扮演哈姆雷特的肖像的旧复制品。一张小桌子上堆着一叠剧本的打字稿。室内四周都是书架,书架底下有一排小橱,朱莉娅从其中的一只里拿出一叠她最近的照片。她拣了一张递给那个小伙子。“这一张还可以。”“美极了。”“那它就不可能太像我,我原以为很像的呢。”“但实在很像。简直惟妙惟肖。” 她向他投了个别样的微笑,略带调皮的微笑;她把眼睑稍一垂下,随即掀起,用温柔的表情向他注视了一会儿,这一瞥就是人们所谓她的天鹅绒般柔美的眼色。她这一瞥并无特殊用意。她这样做,如果不是机械动作,也仅仅是出于讨人喜欢的本能。这孩子如此年轻,如此腼腆,看来心地又是如此善良,而她却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因此认为他一次次花钱看她的戏总该得到报偿;她要他在回顾这次会晤时,会觉得这是他一生中的一件大事。她就再看看自己的照片。她但愿觉得自己像这张照片。摄影师在她的配合下让她摆出了最佳的姿势,充分显示了她的美。 她的鼻子稍微粗大了些,但他设法利用灯光把它拍得十分小巧,脸上没有一丝皱纹来损坏光滑的皮肤,一双明眸含情脉脉。“好。你就拿这一张吧。你知道我不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说不上怎样漂亮;以前科克兰科克兰(BenoitConstantCoquelin,1841—1909)为法国著名喜剧演员兼戏剧理论家,著有《艺术与演员》和《喜剧演员与喜剧》等。总让我有的是beautédudiable法语,意为“魔鬼的美”,指迷人的外表……你懂法语吗?”“这句话还懂得。”“我给你签上个名。”她在写字台前坐下,用她奔放而流畅的字体写上:你真挚的朱莉娅·兰伯特。 [book_title]第二章 两个男人走后,她在把照片放好前,重又一张张翻看了一遍。“对一个四十六岁的女人来说,可不错了,”她笑着说,“它们像我,这是无可否认的。”她向屋子四周看看,想找面镜子,可是没有。“这些该死的装饰家。可怜的迈克尔,无怪他从来不用这间房间。 当然,我始终拍不好照片。”她突然想起要看一看她的一些旧照片。迈克尔是个整整齐齐、井井有条的人,她的照片保存在一些硬纸板大盒子里,上面写明了年份,依次排列着。他的照片放在同一只小橱的其他纸板盒里。“等有人要来写我们的舞台生涯的时候,他可以很方便地找到全部现成的资料。”他曾说过。他以同样值得赞许的目的把所有关于他们的剪报从最初开始按顺序贴在一本本大薄子上。照片中有朱莉娅孩提时代的,有她少女时代的,有她最初扮演的那些角色的,有她作为一个少妇和迈克尔一起照的,后来又有她和婴儿时代的儿子罗杰合拍的。有一张照片是他们三人合拍的,迈克尔一副男子汉气概,漂亮非凡,她自己满怀母爱亲切地俯首瞅着罗杰,而罗杰这个小男孩儿一头鬈发,真是张十分出色的照片。 所有的画报都以整版篇幅刊登了它,人家还把它印在节目单上,缩印成了明信片,又在外省销售了好多年。罗杰对此感到讨厌极了,所以进伊顿公学伊顿公学为英国的贵族化中学,学生毕业后大多进牛津、剑桥等大学。后,就拒绝再跟他母亲一起合影。看来真怪,他竟会不喜欢出现在报刊上。“人们会当你是残废什么的,”她对他说,“而且也不是因为这样做不大合适。你应该去剧院看看首夜演出,就会看到那些社会名流们怎样拥在摄影师的面前,内阁阁员、法官,诸如此类的多着呢。他们嘴里尽管说不喜欢,可是当他们觉得摄影师的眼光朝向他们的时候,你倒看看他们都怎样摆出等拍照的姿势来。”然而罗杰顽固不化。朱莉娅找到了一张她演比阿特丽斯莎士比亚喜剧《无事生非》中的女主角之一,她伶牙俐齿,好挖苦男人。的照片。这是她扮演过的唯一的莎剧中的角色。她知道自己穿了古装不好看;她始终不懂为什么,因为穿起时装来,任何人都及不上她。她的衣裳,不论是台上穿的,还是平时穿的,都是在巴黎做的,而她的服装师说她定做的衣服比什么人都多。她体形很美,这是有口皆碑的;她的身材按女人来说比较高,两条腿也长。 可惜她一直没有机会扮演罗莎琳德莎士比亚喜剧《皆大欢喜》中的女主角之一,剧中有穿着紧身裤扮演书童的情节。,她穿上男孩子的服装一定很合适,当然现在为时已晚,不过也许她没有冒险一试也好。虽然你会相信,凭她的机智、调皮和她的喜剧感,她会演得非常出色的。评论家们可并不真正欣赏她的比阿特丽斯。问题在于那可恶的无韵诗莎士比亚的剧本基本上全是用五音步的无韵诗写的……她的嗓音,她的相当低沉圆润的嗓音,带着动人的沙哑,在念一段诉诸感情的词儿时,可以使你心如刀绞,或者念喜剧的词儿时,也真能逗乐,但是念无韵诗时听来似乎全然不对头。此外,还有她的吐词;她吐词那么清晰,不用提高嗓门,也能使你坐在楼座最后一排都听得清每一个词儿;人家说这就使诗听来好像散文了。事实上,她想,归根到底她是太现代了。迈克尔是以演莎剧起家的。那是在她认识他之前。 他在剑桥大学扮演过罗密欧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男主角。,等他离开了剑桥,在一所戏剧学校里呆了一年之后,本森吸收了他。他到各地去巡回演出,演了许多不同的角色。但是他认识到,莎士比亚不能使他有所成就,而他若要成为一个主要演员,必须从演现代剧中积累经验。有个名叫詹姆斯·兰顿的人在米德尔普尔开着一家轮演保留剧目的剧场,很受人注意;迈克尔在本森那里干了三年,当时这个剧团正要去米德尔普尔作一年一度的演出,他便写信给兰顿,问可否见他一次。吉米吉米为詹姆斯的昵称。·兰顿是个头发已秃的、血色很好的四十五岁的胖子,模样宛如鲁本斯鲁本斯(PeterPaulRubens,1577—1640)为佛兰德斯画家,所画历史画、风景画、风俗画以铺张浮华为特色,为巴洛克风格艺术的代表人物。画中的一个殷实市民,对戏剧有浓厚的兴趣。 他是个古怪、傲慢、生气勃勃、虚荣心很重而令人喜爱的人。他喜欢演戏,但是受到身材的限制,只能演不多几种角色,也幸亏如此,因为他是个拙劣的演员。他生性浮夸,爱好做作,无法抑制,无论演什么角色,尽管悉心研究,百般思考,演出来总变成怪诞的人物。他夸大每个动作,夸张每种声调。然而他教他的演员们排练时却迥然不同;这时他不容许半点矫揉造作。他的耳朵极灵,虽然自己念台词的声调总不对头,却决不容许别人念出一句不合调的台词。“不要真的自然,”他对他剧团里的人说,“舞台不是这样做的地方。舞台上是虚假的。但是要看上去像是自然的。”他使他的剧团紧张地工作。他们每天早上排演,从十点排到下午两点,然后叫他们回家去背台词,在晚上演出前休息一会儿。他对他们盛气凌人,对他们暴跳如雷,有时候嘲笑挖苦他们。他付给他们的薪金特别低。可是倘若他们出色地演好一场动人的戏,他会像孩子似的哭起来,而当他们正如他要求的那样念出了一句叫人发笑的台词,他就会高声大笑。他一开心,会提起一条腿在台上蹦跳,发起怒来则会把剧本扔在地上,双脚乱踩,激怒得眼泪直淌。 剧团里的人笑他,骂他,又千方百计使他高兴。他在他们身上激起了一种保护的本能,因此他们全都感到不能让他失望。他们虽然说被他当奴隶驱使,弄得他们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这是血肉之躯难以承受的,却都顺从他的苛刻要求,从中得到一种叫人不快的满足。当他紧紧握住一个每星期拿七英镑薪金的老团员的手,对他说“天哪,伙计,你真了不起”时,这个老团员觉得自己好像是查尔斯·基恩查尔斯·基恩(CharlesJohnKean,1811—1868)为英国演员,是以演莎剧中的奥赛罗著称的爱德蒙·基恩(EdmundKean,1787—1833)的次子,曾与其父同台演出,他演狡猾残忍的伊阿古。了。迈克尔赴约去会晤他求见的吉米·兰顿时,兰顿恰巧需要一个演主角的少年。他早料到迈克尔为什么要见他,所以在头天晚上去看了他演的戏。迈克尔当时演的是迈邱西奥迈邱西奥为《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罗密欧的好友。,他认为演得不大好,但是当迈克尔走进办公室时,他的俊美使他大为震惊。只见迈克尔穿着棕色上衣,灰色法兰绒裤子,即使没经化妆,也漂亮得叫人惊羡得透不过气来。他举止潇洒,谈吐文雅。他说明来意时,吉米·兰顿精明地端详着他。如果他真能演戏的话,凭他那副容貌,这个青年大有前途。“我昨晚看了你演的迈邱西奥,”他说,“你自己觉得怎么样?”“糟得很。”“我也觉得如此。你几岁了?”“二十五。”“我想人们对你说过你很漂亮吧?”“就因为这个,我才选择了走上舞台的路。否则我早像我父亲一样进入军界了。”“老天哪,要是我有你的容貌,我会成为个怎么样的大演员啊。”会晤的结果,迈克尔得到了聘用。他在米德尔普尔待了两年。他不久就受到了剧团同仁的喜爱。他和蔼可亲,对任何人都不辞劳苦地乐于效力。 他的美貌在米德尔普尔引起了轰动,姑娘们常常徘徊在后台门口看他出来。她们写情书给他,送花给他。他认为这是一种很自然的敬慕,而不让自己头脑发热。他渴求上进,似乎决意不让任何纠缠来影响他的事业。到头来还是他的美貌保住了他,因为吉米·兰顿很快就得出结论,纵使迈克尔坚持不懈,力求出人头地,他至多只能是一个及格的演员。他的嗓子不够宽,遇到慷慨激昂的时候,容易变成尖声。它所产生的效果不是激情而是歇斯底里。而他作为一个少年主角的最大缺点是他不会求爱。他很会念一般的对话,能把台词念得颇有特色,但碰到要倾诉强烈爱情的时候,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困住他似的。他感到窘迫,而且显得手足无措。“混蛋,别把那姑娘像一袋土豆那样搂着,”吉米·兰顿向他大声吼叫,“你吻她的那个样子仿佛你怕你们正站在风口里。你是和那个姑娘相爱着,你必须觉得你是在和她相爱着,感觉到似乎你周身的骨头在融化,即使下一分钟地震将把你吞没,你也会让地震见鬼去。”但是没有用。纵使有漂亮的容貌、潇洒自如的风度,迈克尔还是个冷冰冰的情人。这可并不影响朱莉娅如痴如狂地爱上他。原来他们俩就是在他加入兰顿的保留剧目轮演剧团的那段时间里相识的。 她自己的生涯是绝无仅有地一帆风顺。她生于泽西泽西(Jersey)为英国南部海峡群岛中最大的岛屿。,她父亲是在那岛上土生土长的,是个兽医。她母亲的姐姐嫁了个法国煤炭商人,住在圣马罗圣马罗(St.Malo)为法国西北部一海港城市。,朱莉娅曾被送到她姨妈那里,在当地的公立中学念书。她学会了一口同法国女人一样流利的法语。她是个天生的女演员,从她能够记忆的时候起,大家就认为她长大了应该登台演戏。她的姨妈法洛夫人跟一位老年女演员“沾点亲”,她曾经是法兰西喜剧院法兰西喜剧院(ComédieFrancaise)在1680年创立于巴黎,以上演古典传统剧目为主。的分红演员,退休后住在圣马罗,靠她的一个老情人在她多年安安分分做他的情妇而后来分手后给她的菲薄的赡养费为生。在朱莉娅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孩子的时候,这位女演员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吵吵闹闹的胖老太了,但她精力充沛,爱吃东西胜过爱世上其他一切。她哈哈大笑起来,声如洪钟,像个男人,说话的声音深沉,嗓门提得高高的。正是她给朱莉娅上了启蒙课。她把她自己在音乐戏剧学院里学到的全都教给朱莉娅,对她讲赖兴伯格到七十岁还演天真少女,讲萨拉·伯恩哈特萨拉·伯恩哈特(SarahBornhardt,1844—1923)为法国女演员,曾在《菲德拉》、《茶花女》、《李尔王》等剧中演女主角而享盛誉。和她的金嗓子,讲穆奈苏利穆奈苏利(JeanMounetSully,1841—1916)为法国名演员,擅演法国古典主义悲剧中的角色。 和他的气派,讲他们中间最伟大的演员科克兰。她用在法兰西喜剧院里学到的念法,把高乃依高乃依(PierreCorneille,1606—1684)为法国剧作家,法国古典主义悲剧的奠基人。和拉辛拉辛(JeanBaptisteRacine,1639—1699)为法国剧作家,所作悲剧《菲德拉》演出后遭到宫廷贵族的攻击。剧本中的滔滔不绝的台词念给她听,并教她同样地念。听朱莉娅用小孩子般的嗓音背诵菲德拉的那些软绵绵的热情奔放的台词,真是动人,她把亚历山大格式的诗行亚历山大格式的诗行:每行六个抑扬格音步,第三音步后一顿。的节拍念得清清楚楚,一个个字眼的吐音是那么装腔作势,却又是那么奇妙地富于戏剧味儿。这个珍妮·塔特布一定一向是个非常做作的女演员,但是她教朱莉娅吐词要绝对清晰,教她怎样走步子,怎样控制自己,教她不要害怕自己的声音,并且,强调要有及时掌握时机的感觉,这一点是朱莉娅凭直觉就具有的,后来这成为她的最大天赋之一。“决不要停顿,除非你有该停顿的道理,”她大叫大嚷,用握紧的拳头猛击她坐在旁边的那张桌子,“然而你停顿的时候,就该停得尽可能地长。”当朱莉娅十六岁上进入在高尔街的皇家戏剧艺术学院时,那里能教授她的东西,有许多她早已懂得。她需要去掉某些已经过时的表演技巧,还得学会一种更口语化的语调。 但凡是她可能争取得到的奖,她都得到了,等她结束学业时,她的流利的法语几乎立即使她在伦敦找到了一个扮演法国女仆的小角色。一时看来她的法语知识似乎将使她专门扮演需要外国口音说话的角色,因为在这之后,她又被聘用去扮演一个奥地利女招待。直到过了两年,吉米·兰顿才发现她。她当时正在巡回演出一部言情剧,这戏曾在伦敦获得成功;她扮演一个最终机关败露的意大利女骗子,多少不适当地努力地演得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因为那女主角是个白肤金发的半老徐娘,却在剧中扮演妙龄女郎,所以演出缺乏逼真的效果。当时吉米在短期度假,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每夜都去逛剧院。他在这戏结束时,跑到后台去找朱莉娅。他在戏剧界相当有名,所以他给她的恭维使她受宠若惊,因此他请她第二天同他一块吃饭,她接受了。他们在餐桌旁一坐下来,他就直截了当地谈起来。 “我整夜没合眼,一直想着你。”他说。“这真是太突然了。你要提出的是正当的,还是不正当的?”他对这轻率无礼的答话只当没有听见。“我干这行有二十五年了。我做过催场员、舞台工作人员、舞台监督、演员、宣传员,真该死,还做过剧评家。从我刚离开公立小学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生活在剧院里了,所以关于演戏,除非不值得懂得的,我无所不懂。我认为你是个天才。”“多蒙你夸奖。”“住口。让我一个人说话。你样样具备。你的身高恰到好处,你有苗条的身材,你有一张橡胶般柔软活络的脸。”“你是在捧我吧?”“正是这样。这就是一张女演员所需要的脸。这张脸能显示一切,甚至显示美,这张脸能表现出心底闪过的每一个念头。杜丝杜丝(EleonoraDuse,1858—1924)为意大利女演员,演莎剧中的朱丽叶和奥菲丽亚、左拉的《黛莱丝·拉甘》中的黛莱丝和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中娜拉等,无不绘声绘色,因而名噪一时。就有一张这样的脸。昨天晚上,尽管你并不真想着你正在做的,你说的一字一句却时刻都像是写在你的脸上。”“那个角色糟透了。我怎么能用心演呢?你听见了我不得不念的那些台词吗?”“演员们糟透,不是角色糟透。你有一副出色的嗓子,这嗓音能使观众肠断心碎。我不知道你喜剧演得怎么样,我准备冒次险。”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时机掌握得可以说是十全十美。这是教不出来的,你一定天生有这一招。这比教出来的要好不知多少。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我已经打听过你。看来你讲法语能像个法国女人,所以他们给你演那些说结结巴巴的英语的角色。这是没有前途的,你知道吗?”“我只能派到这一类角色嘛。”“难道你满足于永远演这一类角色?你会陷在这些角色中,观众也不会接受你演的任何其他角色。配角,你就只能当配角。至多一个星期挣二十镑,大好才能就这样糟蹋掉了。”“我总想有一天会有机会演个正正式式的角色的。”“什么时候?你可能得等上十年。你现在几岁?”“二十。”“你挣多少?”“每星期十五镑。”“撒谎。你拿十二镑,而且实在还远远不值呢。你样样都还得好好学。你的手势平淡无味。你不懂每一个手势必须有它的意思。你不懂怎样使观众在你开口说话前就瞧着你。你妆化得也过分。你这么一张脸,越少化妆越好。你想成个明星吗?” “谁不想啊?”“你要是到我这儿来,我可以使你成为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你背台词快不快?在你这年纪应该很快的。”“我相信,不论演什么角色,我能在四十八小时内把台词背得一字不错。”“你需要的是经验,需要的是我给你演出。你到我这儿来,我让你一年演二十个角色。易卜生、肖伯纳、巴克、苏德曼、汉金、高尔斯华绥易卜生(HenrikIbsen,1828—1906)为挪威著名剧作家;肖伯纳(GeorgeBernardShaw,1856—1950)为英国剧作家、评论家;格兰维尔·巴克(HarleyGranvilleBarker,1877—1946)为英国演员、剧作家、评论家;苏德曼(HermannSudermann,1857—1928)为德国剧作家、小说家;汉金(St.JohnHankin,1869—1909)为英国剧作家;高尔斯华绥(JohnGalsworthy,1867—1933)为英国小说家、剧作家……你有磁石般的吸引力,可你似乎全然不懂该如何运用它。”他咯咯一笑。“不过,天哪,如果你懂得这些的话,那个老太婆也早已不会让你在现在这个戏里演出了。你必须掐住观众的脖子对他们说,哼,你们这帮狗崽子,注意瞧着我!你必须控制住他们。你如果没有这份天赋,别人就没法给你,但如果你有,那就可以教你怎样来运用它。我告诉你,你有成大演员的素质。我一生中没有比这个更有把握了。”“我知道我缺乏经验。我当然得考虑一下。 我可以到你那里干一个演出季节。”“见你的鬼。你以为我能在一个演出季节内就把你造就成一个女演员吗?你以为我会拼死拼活教你像样地演出了几场之后,就让你走掉,到伦敦去在一部以营利为目的的戏里演个不三不四的角色吗?你当我是个什么样的该死的傻瓜呀?我要跟你订三年合同,我要给你八镑一个星期,你得像一匹马那样干。”“八镑一个星期,简直荒谬。我不可能接受。”“哦,不,你能接受。你只值这么些,你只能拿到这么些。”朱莉娅在舞台上已待了三年,学到了不少东西。而且珍妮·塔特布可不是个严格的道学家,曾教给她许多有用的知识。“你是不是可能有这样的印象,以为我在演戏之外还会让你跟我睡觉?” “我的上帝,你以为我有时间跟我剧团里的女演员睡觉吗?我有比这重要得多的事情要做,我的姑娘。你会发现,你排练了四个小时,晚上演了个使我满意的角色,外加演两个日场,你就没多少闲工夫,也没多大的愿望跟任何人做爱了。你一上床,就只想睡个大觉。”但是这个吉米·兰顿可错了。 [book_title]第三章 朱莉娅被他的热情和丰富的幻想所激动,接受了他的建议。他开始给她演些次要的角色,在他的指导下,她演得空前得出色。他设法使评论家们对她感兴趣,奉承他们,使他们觉得他们发现了一位杰出的女演员,并且让他们出面建议他该让她演玛格达苏德曼的名剧《故乡》的女主人公。 她演得非常成功,于是他很快接二连三地让她演《玩偶之家》中的娜拉、《人与超人》《人与超人》为肖伯纳作的哲理喜剧。中的安以及海达·加布勒海达·加布勒为易卜生同名剧本中的女主人公……米德尔普尔很高兴地发现在当地出现了一位胜过伦敦所有名角的女演员,使之可以大吹大擂,因而人们蜂拥而来看她演的那些过去仅仅出于地方主义的心理才去看的戏。伦敦的写花边新闻的作家们不时提到她,好多热心资助戏剧事业的人士专程来米德尔普尔看望她。他们回去后,满口称赞,于是有两三位伦敦剧院经理派了代表去采访她的情况。他们将信将疑。她演肖伯纳和易卜生的戏都很好,可是不知演起一般的戏来怎么样?那些经理有过惨痛的教训。他们曾经单凭在某一部诸如此类的别具一格的戏里的一次精彩演出,聘用了一个演员,结果发现他在演任何其他戏时都不比谁更高明些。迈克尔来加入这个剧团的时候,朱莉娅已经在米德尔普尔演出了一年。吉米最初让他演《康蒂妲》《康蒂妲》为肖伯纳所作,马奇班克斯为剧中的一位青年诗人。中的马奇班克斯。 人们都会觉得这是个十分恰当的选择,因为对这个角色,他的俊美出众的容貌是个有利条件,而他的缺乏热情不成其为不利条件。朱莉娅探身向前,去拿第一只收藏迈克尔照片的纸板盒。她正舒适地坐在地板上。她把那些早期的照片很快地一张张翻过去,要寻找他初到米德尔普尔时拍摄的那张照片;但是等她找到了一看,却使她一阵心痛。她一时真想哭出来。那时候他就是这副模样的呀!康蒂妲是由一个年纪较大的女人扮演的,那是个不错的女演员,通常演母亲、老处女姑母或特殊性格的角色,而朱莉娅除了一星期演出八场外,闲时就看他们排练。她一见迈克尔就爱上了他。她从没看到过比他更漂亮的年轻男子,便一味盯住了他不放。等到适当的时候,吉米不顾米德尔普尔的正人君子们的指摘,把《群鬼》《群鬼》为易卜生所作以可怕的梅毒遗传为主题的问题剧。搬上了舞台,由迈克尔演剧中的小伙子,她演丽贾纳。他们相互听对方背台词,排练后一起吃中饭,吃得很省,只求可以一起谈谈彼此所演的角色。他们很快就亲热得形影不离了。 朱莉娅说话相当直爽;她拼命赞颂迈克尔。他可并不以自己的美貌感到骄傲,明知道自己长得漂亮,人家恭维他,也并不完全漫不经心,不过就像接受别人称赞他家祖传的一座精致的古老房子一样。这是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那是一座它修建时的那个时代最好的建筑之一,你为它感到骄傲,你小心保护它,可它就在那里,非常自然地归你所有,正如你呼吸空气一样自然。迈克尔精明而有抱负。他晓得他的美貌在目前是他的主要资本,但也晓得这不可能永久保持,因此决心要成为一个演技精湛的演员,这样才能够在容貌之外有所凭恃。他抱定宗旨要尽量从吉米·兰顿那里学到些东西,然后到伦敦去求发展。“要是弄得好,我可以找个上年纪的女人来资助我当剧院经理。一个人总该做自己的主人。这是发财致富的唯一途经。” 朱莉娅很快就发现他不大舍得花钱,当他们一起吃顿饭、或者星期天去附近游览的时候,她总注意付她的那部分费用。她对此并不介意。她喜欢他算着用钱;她自己倾向于奢侈浪费,每个月的房租总要拖欠一两个礼拜,因此很赞赏他,因为他不喜欢欠债,挣的薪金虽少,竟还能每星期省下一些来。他渴望积起足够的钱,使他到了伦敦,无需急急乎乎有什么角色就抢着演,而可以耐心等候真正是好机会的角色。他的父亲主要靠退休金过活,作出了很大的牺牲,送他进剑桥大学。他父亲不赞成他登上舞台,曾经坚持这一点。“如果你一定要当演员,我想我也没法阻止你,”他说,“不过,真该死,我坚持你必须像个上等人,好好受教育。”朱莉娅听说迈克尔的父亲是位上校,满怀欣喜,听他讲有个祖先在摄政时期指1811年到1820年间英王乔治三世因精神失常而由其子摄政的那段时期。在怀特府把家产全部输光,她深为震动,并且很喜欢迈克尔手上戴着的印章戒指,上面刻着个野猪头和这条铭词:“犯我者必受惩罚。”“我看你对你的家庭比对你这好比希腊神像的容貌更自豪吧!”她对他含情脉脉地说。“任何人都可能长得漂亮,”他带着甜美的微笑回答道,“然而并不是人人都能出身于一个体面的家庭。对你老实说吧,我很高兴我老子是位绅士。”朱莉娅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我父亲是名兽医。”迈克尔面孔绷紧了一下,但随即恢复自然,笑了起来。 “一个人的父亲干哪一行,当然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常听父亲说起他团里的兽医。他当然也算是位军官。爹说他还是最好的军官之一呢。”她很高兴他曾经在剑桥大学念书。他是他学院的划船队队员,一度还传说要把他选进校队。“我很想佩上蓝色标志剑桥和牛津两大学的校队运动员分别以浅蓝色和深蓝色为标志……这会对我在舞台上有用。我可以以此大做广告。”朱莉娅说不清他是否知道她爱着他。他从没对她有过爱的表示。他喜欢跟她作伴,在他们同其他人一起的时候,他极少离开她身边。有时候,有人请他们星期天参加聚会,或者吃午饭,或者晚上吃顿丰盛的冷餐,他似乎认为他们自然应该同去同返。他在她门口跟她分手时亲吻她,不过他亲吻她犹如在亲吻那个和他一起演《康蒂妲》的中年女人一样。他对她友好、和蔼、亲切,但令人苦闷的是他显然只把她当作是个伙伴而已。然而她知道他并没有爱着任何别的人。那些女人写给他的情书,他都哈哈笑着读给朱莉娅听,她们送给他的花,他都当即转送给她。“她们真蠢得要命,” 他说,“她们这样做究竟想得到什么呢?”“我想这是不难猜到的。”朱莉娅冷冷地说。尽管她明知道他对那些献媚的人表示如此冷漠,她还是不由得恼怒和忌妒。“要是我跟米德尔普尔的哪个女人鬼混上,那我真是该死的蠢货了。归根到底,她们大多是些轻佻女人。我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就会有个怒气冲冲的父亲找上门来,说这会儿你非娶了这姑娘做老婆不可。”她设法打听他在本森剧团里演戏时可曾有过什么风流韵事。她猜测准有一两个姑娘曾经纠缠不休,但他认为跟一起演戏的女演员鬼混是最大的错误。这种事情必然造成麻烦。“还有你知道,在剧团里人们多爱说闲话。任何事情不消二十四小时就每个人都知道了。你把这种事开了头,就没法预料你会陷入什么困境。我可不会去冒这种险。”他若要寻些欢乐,总要等到他们距离伦敦相当近的时候,这时他会飞速地赶进城里,在环球饭店随便找个姑娘。当然这代价不小,而且你回头想想,花这些钱也实在不值得;此外,他在本森剧团时还常常打板球,有机会也打打高尔夫球,不过这种玩意儿对眼睛很不好。朱莉娅撒了个弥天大谎。“吉米老是说,我如果有段风流韵事,会成为一个更佳的女演员。”“别相信他。他就是这么个下流的老家伙。 我想是跟他搞吧。我的意思是,这等于是说如果我写诗,我会把马奇班克斯演得更好。”他们在一起谈了不少话,所以最后她必然了解了他对婚姻的看法。“我认为一个演员结婚太早是最蠢的。这绝对会断送一个人的前程,这种例子实在太多了。尤其如果是跟一个女演员结婚的话。他成了明星,那时候她就成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磨石。她缠着一定要跟他一同演出,假如他是经理,就非得给她演主要角色,要是他请了别人演,她就会跟你吵得天翻地覆。拿女演员来说,这简直是昏了头。她总可能会怀上孩子,这时有再好的角色给她演,也不得不谢绝。她得几个月不跟观众见面,可你知道观众是怎么样的,除非他们经常看到你,否则就会忘记你曾存在过。”结婚?她何尝考虑过结婚的问题?她注视着他那双深凹的亲切的眼睛时,她的心在身体里融化了,而当她欣赏着他的光亮的黄褐色头发时,会因欢快的极度痛楚而瑟瑟发抖。不管他要求她什么,她都乐于给予。他这可爱的脑袋里可从没想到过这个念头。“他当然是喜欢我的,”她心忖道,“他喜欢我,胜过任何其他人,他甚至爱慕我,可是我在那方面并不吸引他。” 她千方百计引诱他,只差没跟他一同钻进被窝去,而她所以没这样做,只因为没有机会。她开始害怕,他们相互太熟了,似乎不大可能进一步改变他们现在的这种关系;她狠狠责骂自己,因为当他们刚开始彼此接触时,她没有一下子冲向高xdx潮。他现在对她的感情太真诚了,不可能成为她的情人。她打听到哪天是他的生日,送给他一只金烟盒,她知道这是他最想要的。这只烟盒价钱实在太贵,不是她轻易买得起的,所以他笑嘻嘻地责备她过于奢侈。他哪里想得到她在他身上花钱,给了她多么巨大的欢欣。等她的生日到来时,他给了她半打长统丝袜。她一看就看出质量不是很好的。这可怜的宝贝,他怎么也舍不得买高档货,可是想到他竟送她一些东西,她激动得不禁潸潸泪下。“你真是个感情冲动的小东西。”他说,不过看见她流泪,觉得喜悦而感动起来。她认为他的节俭倒是个可取的特点。他舍不得乱花钱。他并不真是吝啬,但也并不慷慨。有一两次在饭店里,她以为他给侍者的小费太少,便不客气地向他指出,他却不加理会。他不多不少地给百分之十,而在不能一分一厘凑得正好时,还叫侍者找给他。 “‘既不要告贷,也不要借钱给人。’引自《哈姆雷特》第1幕第3场第75行,译文采用孙大雨的(见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罕秣莱德》第25页)。这是御前大臣普隆涅斯对其儿子的长篇教诲中的一句。”他引用普隆涅斯的话。剧团里有的同事一时手头不便,休想向他借钱。然而他拒绝得那么坦率,那么诚恳,所以也并不叫人见怪。“我亲爱的老朋友,我很想借一镑给你,可我实在拮据。我还不知这个周末怎样付房租呢。”有几个月,迈克尔忙于演他自己的角色,没有注意到朱莉娅是个怎样出色的女演员。他当然也看剧评,看到对朱莉娅赞赏的话,但他只约略看看,直到看到关于他的评论才多加注意。他看到他们认可,心里高兴,看到他们的指责,却并不垂头丧气。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并不憎恨背兴的批评。“我看我是糟透了。”他会直率地说。他最可爱的特点是脾气好。他对吉米·兰顿的呵斥满不在乎。在长时间的排练中,吉米火气越来越大,他却总是泰然自若。你简直不可能跟他吵架。有一天,他正坐在台前观看排练一幕他不出场的戏。末后有个强烈的动人场面,朱莉娅在这里有机会充分发挥她的演技。当台上在布置下一幕的布景时,朱莉娅从前台门口走出来,在迈克尔旁边坐下。 他没有跟她说话,只是严肃地注视着前方。她用惊异的目光瞅了他一眼。他既不对她笑笑,也不说一句亲切的话,这不像是他平时的样子啊。接着她看到他正咬紧着牙关不让牙齿打战,眼睛里热泪盈眶。“怎么回事,我亲爱的?”“别跟我说话。你这肮脏的小母狗,你使我哭了。”“我的安琪儿!”泪水涌上了她自己的眼眶,在面颊上淌下来。她感到多么欢欣,多么荣幸啊。“嘿,真见鬼,”他抽搭着说,“我情不自禁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来擦眼泪。(“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他随手擤了下鼻子。“现在我觉得好些了。但是,我的上帝,你刚才可使我垮了。”“这场戏还不赖,是吧?”“这一场戏见鬼去,你才是真不错呢。你把我的心都绞碎了。那些评论家说得很对,真该死,你是个真正的女演员,没错。”“你才发现吗?”“我早晓得你相当好,可没想到你有这样好。你使我们大伙相形见绌,一点生气也没有了。你必将成为名角儿。什么也阻挡不住你。”“那好,到时候你就做我戏里的男主角。”“我怎么能在哪个伦敦经理那里得到这样的好机会呢?”朱莉娅得到了启发。“那你必须自己做经理,让我替你做女主角。”他缄口不语。他脑子不大灵活,需要下点功夫才能领悟一种想法。他微微一笑。“你知道,这主意可不错呢。”他们在午餐时谈论了一番。大部分的话是朱莉娅说的,他全神贯注地听她讲。“当然,要经常有合适的角色演,唯一的办法是自己开剧院,”他说,“这我知道。”钱是个问题。他们讨论至少要多少才能着手经营剧院。迈克尔算算至少要五千镑。然而这样一笔数目他们究竟怎么能筹集起来呢?米德尔普尔有些制造商确实是在钞票里打滚,可你休想他们会掏出五千镑给一对只在本地有些名声的青年演员去开创他们的事业。再说,他们嫉妒伦敦。“你得寻找你的有钱的老太太。” 朱莉娅嘻嘻哈哈地说。她并不完全相信自己所说的话,但讨论这样一个能使她和迈克尔建立起密切而长久的关系的计划,使她兴奋不已。而迈克尔是非常认真的。“我不相信一个人能指望在伦敦得到成功,除非他本来已经相当有名。看来该这样做:先在人家经营的伦敦剧院里演上三四年,因为你得熟悉这一行。而这样做的好处是可以有时间读些剧本。至少手上要有三个剧本,才能着手经营剧院,否则是发神经病。而且三个剧本里还应该有一个是稳能成功的。”“如果这样做的话,当然一定要两人合演,这样公众才能惯常在同一张节目单上看到这两个名字。” “我觉得这关系不大。主要是要有过得硬的好角色。我深信,只要在伦敦有了点名气,要找个把后台老板就容易得多了。” [book_title]第四章 复活节即将来临,吉米·兰顿总是在节前的那一个星期这个星期被称为“圣周”。 让剧院暂停演出。朱莉娅闲着不知如何是好;到泽西老家去走一趟似乎不大值得。一天早上,她出乎意料地收到一封迈克尔的母亲戈斯林太太的来信,信上说,如果她愿和迈克尔一同去切尔特南英国西南部格洛斯特郡的一个城市。待一个星期,上校和她本人将不胜欣幸。她向迈克尔出示这封信,他脸露喜色。“是我叫她邀请你的。我觉得这样做比我就这么带了你去更有礼貌些。”“你太好了。当然我很高兴跟你去。”她心里欢喜得怦怦地跳。想到将和迈克尔一起待上整整一个星期,真是乐不可支。他知道她闲得慌,这样帮她排遣,正是符合他一贯的好心意。 但她觉得他有句话想说,可又不大好意思说。“你要说什么?”他尴尬地一笑。“哦,亲爱的,你知道,我父亲是比较老派的,有些事情他不大可能理解。当然我不希望你撒谎什么的,不过我想,要是他听说你父亲是位兽医,他会觉得好像很奇特的。所以我写信去问可不可以带你去的时候,我说他是位医生。”“哦,这没有关系。”朱莉娅发现这位上校远不像她所想象的那么可怕。他瘦瘦小小的,满脸皱纹,一头白发修得很短。他的面貌高贵中显得苍老。他使你联想起一枚流通得过久的旧钱币上的头像。 他很客气,却不大说话。他不像朱莉娅凭她在舞台上的见识所料想的上校那样暴躁或专横。她无法想象他会用这样客气而相当冷静的声音来大声发号施令。事实上,他度过了他极其平凡的军人生涯,带着名誉军衔退了役,多年来安于在他花园里种种花,在俱乐部里打打桥牌。他看《泰晤士报》,星期日上教堂做礼拜,还陪妻子去参加些茶会。戈斯林太太是个高大个子的老妇人,比她丈夫高出许多,给你的印象是她老想把自己的身高缩低些。她风韵尚存,所以你会心想她年轻时一定很俏丽。她把头发在中央分开,颈背上盘着一个圆髻。她的古典型的容貌和高大身材使人初次见到她时肃然起敬,可是朱莉娅马上发现她实在是很羞怯的。她的动作僵硬迟钝。她穿着打扮得太过分,带着一种对她不适宜的老式的精致华丽。朱莉娅一点也不局促,看着这位老太太面露不以为然的神色,反觉同情她。 她从没跟一个女演员谈过话,不大懂得如何对付她现在所处的窘境。他们的住所一点也不富丽,只是一座独立的拉毛粉饰小房子,位于一片四周围着月桂树篱的花园中。因为戈斯林夫妇曾在印度待过几年,所以他们有黄铜大盘子和黄铜碗盏、印度刺绣品和雕刻得密密麻麻的印度桌子。这是廉价的集市商品,你不由奇怪怎么会有人认为值得把这些东西带回家来。朱莉娅很机灵。不消多少时候,她就觉察到尽管上校沉默寡言,戈斯林太太生性腼腆,两人却都在打量着她。她忽然想到迈克尔原来是带她来给他父母看看的。为什么呢?只有一个可能的理由,她想到这里心跳起来。 她知道他竭力要她给人好印象。她本能地觉得应该收藏起她女演员的身份,于是她既不费力又不费心思,而只因觉得这样做可以讨人喜欢,便装作一个过惯宁静的乡村生活的淳朴、稳重的天真姑娘。她同上校一起在花园里兜兜转转,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豌豆和芦笋;她帮戈斯林太太插花,打扫起居室里放得满满的那些摆饰。她对她谈论迈克尔。她告诉她,他演起戏来多乖巧,多么受人欢迎,她还称颂他的容貌。她知道戈斯林太太十分为他骄傲,灵机一动,又看出如果她极其微妙地、仿佛很想保守秘密而无意中泄漏了出来似地让她晓得她正神魂颠倒地深深爱着他,戈斯林太太定然十分开心。“我们自然希望他有所成就啰,”戈斯林太太说,“我们当初不大赞成他登台演戏;你知道,他父母双方都是军人家庭,可他偏偏坚持他的主意。”“是的,我当然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这个问题不像我年轻时候那么重要了,不过毕竟他是绅士家庭出身的。”“哦,可是如今有些很高雅的人士都登上了舞台,你知道吧。现在跟过去不同了。”“对,我想是不同了。我真高兴他带了你到这里来。原先我有点心神不定。我以为你会是浓妆艳抹,并且……也许打扮得有些过分的。事实上,谁也不会想到你是演戏的。”(“活见鬼,有人想得到才怪哩。在过去这四十八小时内,我不是活灵活现地演好了一个乡村姑娘的角色吗?”)上校开始跟她说起笑话来,有时还开玩笑地扭一下她的耳朵。 “唉,你可不能跟我调情啊,上校,”她一边向他投去一个淘气而甜美的眼色,一边大声地说,“正因为我是个女演员,你就想可以跟我无礼吗?”“乔治,乔治,”戈斯林太太笑着说,然后她对朱莉娅打招呼,“他一向是个调情好手。”(“嗨,我像一桶牡蛎一样受着欢迎呢。”)戈斯林太太给她讲印度的情况,有那么些有色人种的仆人多奇异,而社交界却是多么高尚,全是些军人和治理印度事务的文官,可总不像在本国,她说她回到了英国多么快活。他们要在复活节后的星期一回去,因为那天晚上要演出,于是星期天晚餐后,戈斯林上校说他要到书房去写几封信;过了一两分钟,戈斯林太太说她得找厨子去。到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迈克尔背朝壁炉站着,点起一支香烟。“恐怕这里太冷静了吧,希望你不要嫌这些日子过得枯燥无味。”“我在这里快活极了。”“你跟我家里人相处得非常好。他们十分喜欢你。”“上帝啊,我下了工夫才这样的,”朱莉娅心里想,但她嘴里说,“你怎么知道?”“哦,我看得出来。爸爸对我说你很像个贵妇人,一点不像是女演员,妈妈说你真聪明,懂事。” 朱莉娅目光朝下,仿佛对这些溢美之词有些愧不敢当。迈克尔走过来,站在她面前。她忽然觉得他活像个漂亮的年轻仆人在谋求工作的样子。他奇怪地紧张起来。她的心在肋骨上猛撞。“亲爱的朱莉娅,你愿意嫁给我吗?”在过去的一个星期里,她一直在问自己他会不会向她求婚,现在他终于出口了,她却莫名其妙地慌乱起来。“迈克尔!”“不是马上,我不是要求马上结婚,而是等我们有了点初步的成就。我知道你的演技能把我丢得老远,但是我们俩很快就会相得益彰,待我们自己经营起剧院来,我想是能成为很好的搭档的。而且你晓得我是喜欢得你什么似的。我是说,我从没遇到过一个比得上你的女人。”(“该死的笨蛋,说这套废话干吗呀?难道他不知道我发病似地只想嫁给他吗?他干吗不吻我,吻我,吻我?我不知该不该告诉他,我为了他,害苦了相思病呀。”)“迈克尔,你这么漂亮,没人能拒绝嫁给你的!”“宝贝儿!”(“我还是站起身来吧。他不会懂得如何坐下的。 上帝哪,这个场面不知吉米教过他演了多少遍啦!”)她站起身子,抬头凑向他的脸。他双手抱住她,吻她的嘴唇。“我得去告诉妈妈。”他放开了她,奔向门口。“妈妈,妈妈!”一会儿上校和戈斯林太太都进来了。他们满脸表现出欢乐的期待。(“天哪,原来是个精心策划的鬼把戏。”)“妈妈,爸爸,我们订婚了。”戈斯林太太哭起来了。她跨着蹒跚的脚步走到朱莉娅跟前,刷地伸出双臂,抱住了她,唏嘘着亲吻她。上校用男子汉的姿态紧紧握了一下他儿子的手,把朱莉娅从他妻子怀抱里拉出来,也亲吻了她。他深深地感动了。所有这些感情使朱莉娅激动,她虽然欢笑着,泪水却从她面颊上直淌下来。迈克尔看着这动人的情景,深感同情。 “喝瓶香槟酒庆祝一下吧,你们说好不好?”他说,“我看妈妈和朱莉娅激动得太厉害了。”“女士们,上帝保佑她们。”上校等大家的酒杯斟满后说。 [book_title]第五章 朱莉娅此刻看着她自己穿着结婚礼服的照片。“耶稣啊,我模样多怪。”他们当时决定对他们的订婚保守秘密,朱莉娅只告诉了吉米·兰顿、剧团里的两三个姑娘和她的管服装的。她叫他们发誓不说出去,可弄不懂怎么不到四十八小时似乎整个剧团的人都知道了。 朱莉娅快活得不得了。她比任何时候更加狂热地迷恋迈克尔,恨不得当场立时就跟他结婚,但是他的理智占着上风。 他们这时只不过是一对内地的演员,如果结成了夫妇去开始征服伦敦的奋斗,必将损毁他们成功的机会。朱莉娅千方百计尽量明显地向他表示——事实上也确实表示得非常明显——她很乐意做他的情妇,但是他断然拒绝。他是个正人君子,不肯占她的便宜。“‘啊,我不会爱你如此之深,要不是我更爱荣光。’引自英国诗人理查德·洛夫莱斯(RichardLovelace,1618—1658)的名作《出征致露卡斯塔》,译文采用黄杲炘的《英国抒情诗100首》,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年版,第269页。”他引用了一句诗。他深信,如果他们在结婚前就过同居生活,到结婚时必将深深悔恨。朱莉娅为他的坚定的原则感到骄傲。他是个和蔼、温存的情人,不过,没有过多久,他似乎便有点把她视为理所当然的妻子;看他那副亲密却随便的样子,你会当他们已经结婚好多年了。然而他允许朱莉娅跟他作出亲热的表示,显示他温顺随和的性格。她最喜欢偎依着他坐着,让他的手臂搂住她的腰,脸贴着脸,而最幸福的时刻是她能把她如饥似渴的嘴紧紧压在他那两片薄薄的嘴唇上。 尽管他们在这样并肩坐着的时候,他总喜欢谈论他们正在钻研的角色或者讨论未来的计划,然而他还是使她欢乐万分。她永不厌倦赞颂他的美。她对他说,他的鼻子何等典雅,他的黄褐色的鬈发何等可爱,这时候她觉得他搂住她腰的手臂稍稍在收紧,看见他眼睛里闪现着温柔的目光,她神魂颠倒了。“宝贝儿,你将使我骄傲得忘乎所以哩。” “假意地说你不是绝顶漂亮,那是再愚蠢不过的。”朱莉娅认为他绝顶漂亮,她说他漂亮是因为她喜欢说他漂亮,但她说这话也是因为她知道他喜欢听这话。他对她有喜爱、有爱慕,觉得跟她在一块自由自在,而且他信任她,但是她心里很明白,他并不热爱着她。她安慰自己,他只会爱她到这个程度,她想等他们结了婚,两人睡在一起,她自己的热情该会激发起他同样的热情。目前她尽量使用她的乖巧,见机行事,并且尽量克制。她晓得不能惹他厌烦。她知道决不能使他觉得她是一种负担或者责任。他会为了一局高尔夫球,或者为了去跟一个偶然相识的朋友吃顿饭而把她抛置不顾,但她从来不让他看出她心中的不快。 她隐隐察觉,她作为一个女演员所取得的成功有助于增强他对她的感情,于是拼命努力把戏演好。他们订婚一年多后,一位正在寻觅人材的美国剧院经理,耳闻吉米·兰顿的保留剧目轮演剧团,来到了米德尔普尔,对迈克尔很感兴趣。他捎了张便条给他,请他第二天下午到他旅馆一晤。迈克尔喜出望外,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来,连忙拿条子去给朱莉娅看;这只可能意味着那位美国经理将请他去演一个什么角色。她的心一沉,可是装得跟他一样激动,第二天陪着他同去旅馆。迈克尔会晤那个大人物的时候,她在门厅里等着。“祝我交好运,”他转身离开她走进电梯时轻声地说,“这事情太好了,几乎难以相信是真的。”朱莉娅坐在一张宽大的皮沙发上,一心希望迈克尔拒绝接受那美国经理要他演的角色,或者认为给他的薪金太低,有损他的尊严,所以不肯接受。要不,他叫迈克尔念他心目中的那个角色的台词,得到的结论是他达不到要求。然而半小时后,她看见迈克尔向她走来时,他两眼闪闪发亮,步履轻快,她就知道他成功了。 她一时觉得就快呕吐起来,等她在脸上强装出热切、愉快的笑容,只觉得肌肉绷得又紧又硬。“没问题了。他说那是个很好的角色,一个男孩子角色,十九岁。先在纽约演八到十个星期,然后去各地巡回演出。稳稳有四十个星期和约翰·德鲁约翰·德鲁(JohnDrew,1853—1929)出身于美国一演员世家,美丰姿,擅演喜剧及社会剧。在一起。每星期二百五十美元。”“啊,宝贝儿,这对你太好啦。”显然他是欣然接受了。拒绝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根本没闪现过。“可是我——我,”她想,“即使他们出我一千美元一个星期,我也不去,如果这意味着要和迈克尔分开的话。”黯然的失望攫住了她。她毫无办法。她必须假装和他同样的愉快。他兴奋得坐不住了,拖着她直往热闹的大街上走去。“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当然美国开支大,不过我每星期至多五十美元就该能够生活了,而且听说美国人挺好客,我常会吃饭不用花钱。我看没有理由不能在四十个星期里省下八千美元来,那就是一千六百英镑呀由此可见,当时英镑与美元的比率为1∶5……”(“他不爱我。他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我恨他。我恨不得杀了他。该死的美国经理。”)“如果他第二年再聘用我,我每星期可拿三百美元。那就是说,两年时间我几乎可以挣到四千镑。差不多足够开始经营剧院了。” “第二年!”朱莉娅一时失去了控制,饱含着眼泪,嗓音也沉重了。“你是说,你将去两年吗?”“哦,到了夏天我当然会回来的。他们给我付回来的路费,我准备回家里去过夏,这样可以一个钱也不花了。”“我不知道没有你在身边怎么过。”她把话说得很轻松,听来像是奉承却又似很随便。“嗯,我们可以愉快地一起过夏,而且你知道一年,至多两年,嗯,闪电般一晃就过去了。”迈克尔随意走着,而朱莉娅却在他不知不觉中带着他朝她心里要去的方向走去。这会儿他们到了剧院前面,她停了步。“我们回头见。我得到剧院去看吉米。”他听了,脸沉了下来。“你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我!我必须有个人可以谈谈。我想我们可以在开演前一同去吃点什么。”“万分抱歉。吉米·兰顿等着我去,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迈克尔对她甜美而和蔼地笑笑。“嗯,好,那么你去吧。我不会因为你难得一次使我失望而责怪你的。”他向前走去,她从后台门走进了剧院。吉米·兰顿在屋顶下给他自己安排了一小套房间,可以从楼厅进去。她按了一下前门上的电铃,他亲自来开门。他看见了她,既诧异又高兴。 “哈啰,朱莉娅,进来吧。”她一言不发地在他身边走过去,他们走进他的起居室,只见这间屋子很不整洁,摊满了剧本的打字稿、书籍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他那顿简单的午餐剩下的东西还在写字台上的一只盘子里。她转身面对着他。她牙关咬得紧紧的,皱眉蹙额。“你这恶鬼!”她倏地伸手一挥,冲到他面前,双手扭住了他松开的衬衫领口,猛摇着他。他竭力挣脱,无奈她力气很大,又是发了狂。“住手。住手。”“你这恶鬼,你这猪猡,你这卑鄙龌龊的下流坯。”他挥舞起臂膀,用张开的手掌啪地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她不觉松了手,一手按上自己的面颊,因为他这一下打得她好痛。她放声大哭。“你这畜生。你这条疯狗打起女人来了。”“收起你的废话,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女人打我,我总打还的吗?”“我没有打你。”“真该死,你差点把我掐死。”“活该。嘿,我的天,我真想杀了你。”“得了,坐下吧,亲亲,我给你喝口苏格兰威士忌,让你镇静下来。然后你可以告诉我究意是怎么回事。”朱莉娅朝四周看看,想找一只可以舒适地坐下的大椅子。“耶稣呀,这鬼地方像个猪圈。你究竟为什么不找个打杂女工?”她用一个恼火的动作把一把圈手椅上的书全都甩在地板上,自己一屁股坐下,开始认真地哭起来。他给她斟了一杯浓烈的威士忌,加了一点儿苏打水,教她喝下去。“好了,你像托斯卡托斯卡(Tosca)是意大利歌剧作家普契尼(GiacomoPuccini,1858—1924)所作同名歌剧中的女主人公。 她是个女歌星,与画家马里奥相爱。马因掩护他的好友、一个在逃的政治犯而被捕。警察局长垂涎托斯卡的美色,说她如愿顺从,他可释放马,并帮他们双双离境,但必须对马假以处决。她佯装应允,在他正给他们签发护照时趁机把他刺死。时将天明,她赶赴刑场,去和马会合,不意马已被真的枪决。同时她杀死警察局长的事已被发觉;军警追来,她跳墙自尽。这么干,为了什么呀?”“迈克尔要去美国。”“是吗?”她挣脱了他挽住她肩膀的手臂。“你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我跟这事情毫不相关。”“你撒谎。大概你连那个肮脏的美国经理在米德尔普尔都没听说吧。肯定是你干的好事。你有意这样做,存心拆散我们。”“啊,亲爱的,你冤枉我了。事实上,我不妨告诉你,我曾对他说,我们剧团的人他要谁都可以,唯一的例外是迈克尔·戈斯林。”他对她讲这话的时候,朱莉娅没有注意到吉米眼睛里流露的神色,如果她看到的话,定会诧异为什么他洋洋得意,仿佛已成功地耍了一个巧妙的小花招。“连我也不例外吗?”她说。“我晓得他不要女的。他们自己有的是。他们需要的是穿得衣冠楚楚、不在客厅里吐痰的男角儿。”“哦,吉米,别放迈克尔走。我受不了。”“我怎么能阻止他呢?他的合同到这个季节末就到期了。这正是他难得的好机会。” “但是我爱他。我需要他。假定他在美国看上别人呢?假定有个美国女继承人爱上了他呢?”“如果他对你的爱情这样靠不住,那我看你还是干脆把他丢了的好。”这句话可重新燃起了她的怒火。“你这混账的老太监,你懂得什么爱情?”“这些娘们啊,”吉米叹了口气说,“你要是想跟她们上床睡觉,她们说你是个下流的老色鬼;你要是不想跟她们睡觉呢,她们就说你是个混账的老太监。”“唉,你不理解。他是如此出众得漂亮,她们会一批批地拜倒在他的脚下,而我那可怜的小乖乖又是那么经不起谄媚。两年内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啊。”“两年是怎么回事?”“假如他获得成功,他还得继续待一年哩。”“呦,不用为此操心。他到这个季节末准会回来的,而且永远不会再去。那位经理只看见他演的《康蒂妲》。这是他唯一演得还算像样的角色。相信我的话,不久他们就会发现他们是上了当。他势必完蛋。”“你对演戏懂得什么?”“什么都懂。”“我恨不得挖掉你的眼珠子。”“我警告你,要是你胆敢碰我一碰,我可不是轻轻回击,而要在你牙床骨上狠狠地给你一家伙,教你一个礼拜休想舒舒服服吃东西。”“天哪,我相信你做得出来。你说你自己算是个上等人吗?”“我喝醉了也不会说自己是上等人。”朱莉娅格格地笑了,吉米觉得这场争吵的最坏的阶段过去了。“你同我一样知道,你演戏的本领可以把他抛到九霄云外。我告诉你,你将成为肯德尔夫人肯德尔夫人(Mrs.Kedal,1848—1935)为英国著名女演员,和她丈夫威廉·肯德尔常同台演出,担任男女主角,但她的成就显然比他大,而他又是个杰出的剧院经理。以来最伟大的女演员。你何苦为了一个将永远成为你脖子上的一块磨石的男人而妨碍你自己的前途呢?你想要经营剧院,而他就会想要当男主角同你合演。他决计演不好的,我亲爱的。” “他容貌出众。我可以带他。”“你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是吗?可你错了。如果你想成功,你就不能让一个不够格的男主角跟你搭档。”“我不管。我宁愿嫁他而失败,也不愿成功而嫁别的人。”“你是处女吗?”朱莉娅又格格地笑了。“我看这不关你什么事吧,可事实上我是的。”“我知道你是。嗯,除非你有什么顾虑,否则你何不趁我们停演的机会,跟他到巴黎去待上两个星期呢?他要到八月份才动身。这样你可以对他放心了。”“噢,他不肯。他不是这种人。你知道他要做上等人。”“即使上层阶级也传宗接代嘛。”“你不懂。”朱莉娅傲然地说。“我看你也不懂。”朱莉娅不屑回答他的话。她心中实在郁郁不欢。“我没有他没法生活,我告诉你。他走了,叫我怎么办?”“继续跟我在一起嘛。我跟你再订一年合同,我有许多新的角色想给你演,而且我心目中另有一个小伙子,是个新秀。当你有个确实能陪衬你的人跟你搭档的时候,你将惊奇地发现你会多么省力。 你可以拿十二镑一个星期。”朱莉娅走到他面前,用锐利的目光盯住他两只眼睛。“你为了要我在这里继续干一年,才干这套勾当吗?你伤了我的心,毁了我的整个生活,就为了要把我留在你这糟糕的剧院里吗?”“我发誓没有这回事。我喜欢你,我爱慕你。我们这两年的生意比过去什么时候都好。可是真该死,我哪会对你耍那样的阴谋诡计!”“你骗人,你这不要脸的骗子。”“我发誓我说的是真话。”“那就拿出证明来。”她粗暴地说。“叫我怎样证明呢?你知道我确实是规规矩矩的。”“给我十五镑一个星期,我就相信你。”“十五镑一个星期?你晓得我们收入有多少。我怎么付得出?哦,好吧,就这样算数。不过我将不得不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三镑来。”“我才不管呢。” [book_title]第六章 排练了两个星期以后,原来聘用迈克尔来美国演的角色,不要他演了,接着他有三四个星期被闲搁着,等待有什么可以给他演的。终于他开始上台了,那出戏在纽约没演满一个月。 后来到外地去巡回演出,但是生意不好,被撤演了。又等了一段时间,他派到了一个古装戏的角色,在演出中,他那漂亮的容颜十分沾光,因而大家不大注意他没精打采的表演,就在演这出戏时结束了这个季节。没有提到要续订合同。聘用他的经理谈到他的时候说话确实很难听。“哼,我要设法跟兰顿这母狗养的家伙算账,”他说,“把那呆木头塞给我的时候,他心里是完全明白的。”朱莉娅经常写信给迈克尔,连篇累牍的情话和闲谈,而他则一星期回一封信,每一封都是写得端端正正的恰好四张纸。他在信的结尾总是向她致以最真挚的爱,并在自己的签名前面写着“你的非常亲爱的”,但信的其余部分却都是些情况报道,缺乏热情。然而她还是始终带着痛苦的焦急心情等待着他的来信,一遍遍反复阅读。 虽然他写得轻松愉快,不大谈那里的剧院,只说什么他们派给他的角色都很糟,要他演的戏不屑一顾,但消息在戏剧圈里传得很快,朱莉娅知道了他没有取得多大的成就。“我该是心地太坏了,”她想,“不过我要感谢上帝,感谢上帝。”当他向她通知了启程返航的日期,她欣喜若狂。她要求吉米把节目安排一下,让她可以去利物浦接他。“要是船到得晚,我或许要在那里过夜。”她对吉米说。他讥嘲地笑了一下。“我看你是想趁他远洋归来的兴奋心情,达到你的目的吧。”“你真是个肮脏小人。” “别说了,亲爱的。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他喝得有点醉醺醺,然后把你自己和他一起锁在一间房间里,告诉他你不会放他走,除非他把你变成个不规矩的女人。”可是她动身的时候,他送她到车站。她走进车厢时,他拿起她的手,轻轻拍拍。“觉得紧张吗,亲爱的?”“噢,亲爱的吉米,快乐得发狂,焦急得要命。”“好,祝你好运气。可别忘了他是远远配不上你的。你又年轻又漂亮,你是英国最伟大的女演员。”火车开出了车站,吉米去车站酒吧要了一杯威士忌苏打。“主啊,世上的凡人是何等愚蠢啊。”他叹息道。但是朱莉娅站立在空车厢里,对着镜子细看着自己。“嘴太大,脸太肥,鼻子太肉头。感谢上帝,幸亏我有美丽的眼睛和好看的腿。两条优美无比的腿。不知道我妆化得是不是太浓艳。他不大喜欢下了舞台浓妆艳抹。我不涂胭脂就看上去脸色太红了。我的眼睫毛倒是挺不错的。真见鬼,我的模样还可以。”因为朱莉娅到最后一刻才知道吉米是否允许她去,所以没法通知迈克尔她将去接他。他见到她时很惊异,坦率地表现出喜出望外。 他那双秀美的眼睛闪着欢欣的光芒。“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可爱了。”她说。“嘿,别犯傻了,”他笑着说,亲昵地紧紧捏住她的臂膀。“你可以吃了晚餐后回去,是吗?”“我可以到明天才回去。我在阿黛尔菲饭店订了两个房间,这样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谈谈。”“阿黛尔菲是相当豪华的,是不是?”“呦,你又不是每天从美国回来的。管它费用多大。”“你岂不成了奢侈的小东西?我原先不知道我们的船什么时候可以到达利物浦,所以对家里说,等我转车去切尔特南的时候打电报告诉他们。我将通知他们,我明天去那里。”他们到了旅馆,迈克尔听从朱莉娅的建议,来到朱莉娅的房间,这样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谈谈心。她坐在他膝盖上,一个手臂挽着他的脖子,脸颊贴在他脸上。“啊,又回到了这里,多好哇。”她叹了口气说。“那还用说?”他说,并不理解她指的是他的怀抱,而不是他的到达。 “你还喜欢我吗?”“喜欢极了。”她热情地吻他。“哦,你不晓得我多想念你啊。”“我在美国一败涂地,”他说,“我没有在信上告诉你,因为我想说了徒然使你烦恼。他们认为我糟透了。”“迈克尔!”她叫了起来,仿佛没法相信他说的话。“事实是,我想,因为我太英国式了。他们不要我再干一年。我早料到他们不会要,不过表面上我还是问了他们是否考虑续聘,他们回答说不,回绝得干干净净。”朱莉娅默不作声。她看上去像是深感忧虑,心里却怦怦地跳得欢。“老实说,我并不在乎,你知道。我不喜欢美国。当然,我碰了一鼻子灰,这是无可否认的,但也只能逆来顺受。你才不知道非得和怎么样的一些人打交道呢!嘿,跟这些人比起来,吉米·兰顿真是个大好的上等人了。即使他们要我待下去,我也不会干。” 虽然他脸上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朱莉娅觉得他心里一定深深感到屈辱。他一定不得不忍受好多不愉快的事儿,她憎恨他被这情况弄得闷闷不乐,然而,啊,她可是大大松了一口气呀。“你现在预备怎么办?”她轻声柔气地问。“嗯,我将回家去待一阵,好好考虑一下。然后我将去伦敦,看看能不能弄到个角色。”她知道不宜建议他回米德尔普尔。吉米·兰顿不会要他。“我看你不会愿意跟我一起去吧?”朱莉娅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宝贝儿,你知道,我哪里都愿意跟你去。” “你的合同到这个季节末要到期了,如果你想有所成就,就得快去伦敦试一下。我在美国能节省一个小钱就节省一个小钱,他们都叫我守财奴,可我随便他们怎么说。我带回来了一千二百到一千五百英镑。”“迈克尔,你怎么能这样干呢?”“我不随便慷慨解囊,你知道,”他欢快地笑着说,“当然这点钱还不够用来开始经营剧院,可是用来结婚是够了,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总得有点储备,以防一时没有角色演,或者几个月找不到工作。”朱莉娅听着,过了一两秒钟才明白他的意思。 “你是说现在就结婚吗?”“当然在前途茫茫的情况下,结婚是冒险,不过有时候一个人也不能不冒冒险。”朱莉娅用双手握住他的头,把嘴唇紧紧贴上他的嘴唇。接着她叹息了一声。“宝贝儿,你真了不起,你像希腊的天神一样美,然而你却是我一生中所知道的最大的大傻瓜。”那天晚上,他们上一家剧院去看了一场戏,晚餐时喝了香槟,庆祝他们团聚,并为他们的未来祝福。当迈克尔送到她房间门口时,她抬头把脸凑近他的脸。“你要我在走廊里跟你说晚安吗?我想进去稍待一会儿。” “不要了吧,宝贝儿。”她娴静而庄严地说。她觉得自己俨然是个名门闺秀,需要维护一个古老望族的一切高贵传统;她的纯洁是无价之宝;她还觉得她这样做正给人留下异常美好的印象;当然他是个高尚的绅士,因此“真见鬼”,她也应该是个高尚的贵妇人。她对自己的表演十分得意,所以走进房间,多少有点声响地把房门锁上后,便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向想象中在左右两旁奉承她的仆从谦和地频频点头行礼。 她伸出百合花般洁白的手给颤巍巍的老总管亲吻(他在她婴孩时代常把她放在膝盖上颠上颠下),而当他用苍白的嘴唇贴上来时,她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她手背上。原来是一颗泪珠。 [book_title]第七章 要不是迈克尔性情温和,他们婚后的第一年早已吵得天翻地覆了。迈克尔必须在获得了一个角色或者是首演之夜特别兴奋的时候,要不就是在欢乐的聚会上喝了几杯香槟之后,他那务实的头脑才能想到爱情。如果他第二天必须保持头脑清醒,以应付一次约会,或者要打一场高尔夫,必须保持目光稳定,那就无论怎样谄媚、诱惑都打动不了他。 朱莉娅跟他疯狂地吵闹。她妒忌他的绿室俱乐部的朋友们,妒忌使他离开她身边的各种体育比赛,并妒忌他借口必须结交那些可能对他们有用的朋友而去参加的那些男子午餐会。有时候她使劲使自己涕泪纵横地对他大吵大闹,他却坐在那里泰然自若,双手交叉在胸前,漂亮的面孔上堆着和蔼的微笑,仿佛她只不过是在自行显得滑稽可笑而已——这种情况最使她怒不可遏。“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追别的女人?”他问。“我怎么知道?反正显然你全不把我放在心上。”“你知道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的女人。”“我的上帝!”“我不懂你要什么。”“我要爱情。我原以为我嫁给了英国最美的美男子,实际上我是嫁了个服装店里的人体模型。”“别这么傻了。我只是个普通的正常的英国人。我不是个在街头摇手风琴的意大利卖艺人。”她在房间里急促地走来走去。他们住在白金汉门的一套小公寓内,那儿没有多大面积,可她尽量布置得好好的。她朝天高高张开双臂。 “我仿佛是斜眼,驼背。我仿佛已是五十岁了。难道我真那样没有吸引力吗?爱情需要乞求,是多么丢人!痛苦啊,痛苦啊!”“这个动作好极了,亲爱的。活像是个投板球的姿势。记住这个。”她对他轻蔑地瞥了一眼。“你只会想到这些。我的心在裂开来,可你只会谈论我的一个偶然的动作。”但是他从她脸上的表情看出她正把这个动作储存进她的记忆里,知道她会在需要的时候巧妙地运用它。“毕竟爱情不是一切。 它在适当的时候、适当的地方确实是美好的。我们在蜜月中大大地乐了一阵,这是蜜月的目的所在,可现在我们该好好着手工作了。”他们很幸运。他们设法在一出演出很成功的戏里弄到两个相当不错的角色。朱莉娅有一场能发挥演技的好戏,得到了满堂彩,而迈克尔的惊人的美貌也引起了轰动。迈克尔凭他的绅士风度和温文潇洒,给他们两人都赢得了公众的注意,他们的照片被刊出在画报上。他们应邀参加许多聚会,迈克尔虽然节俭,却不惜花钱款待那些对他们会有帮助的人。朱莉娅看到他在这些场合很慷慨大方,印象颇深。有一位演员兼经理愿意请朱莉娅在他主演的下一部戏里担任女主角,但是没有给迈克尔演的角色,她因而很想推辞,但是迈克尔不让她推掉。他说他们的经济情况不能容许让感情妨碍事业。他最后在一部古装戏里弄到一个角色。大战爆发的时候,他们俩都在演戏。 迈克尔立即入了伍,这使朱莉娅既骄傲又痛苦,可是靠他父亲——他有一个老战友在陆军部任要职——从中帮忙,他很快就取得了个军官资格。在他被派往法国去时,朱莉娅深深懊悔过去经常对他责骂,下定决心假如他作战阵亡,她一定自杀。她要去当护士,这样也可以到法国去,至少跟他在同一块国土上,然而他使她理解,爱国心需要她继续演戏,她就无法违拗这很可能是他临终的嘱咐。迈克尔极其赞赏战争。他在团部集体用膳的战士中很受欢迎,而陆军部队里的军官们几乎一下子就把他当作自己人,尽管他是个演员。看来军人家庭的出身给他打上了烙印,他本能地随顺着职业军人的作风和思想方法。他机灵得体,和蔼可亲,懂得怎样灵活地走门路,所以势所必然地会进入某位将军的参谋部。他显示出自己具有相当的组织能力,在大战的最后三年中,他成了总司令部的人员。最终他升到少校,荣获战功十字勋章。战功十字勋章(MilitaryCross)为英国于1915年设立的勋章。和荣誉军团勋章荣誉军团勋章(LegionofHonour)为拿破仑于1802年设立的勋章……在这一段时间里,朱莉娅演了一连串的重要角色,被认为是最优秀的青年女演员。戏剧业在整个战争时期始终十分繁荣,她常在久演不衰的剧目中演出,收益不少。薪金不断增加,她听了迈克尔的话,能够硬从苛刻的经理那里拿到八十镑一个星期。迈克尔回英国来度假,朱莉娅快活得不得了。 虽然他在法国并不比在新西兰搞牧羊业更危险些,她却做得仿佛他跟她在一起待的这一段短短的时期乃是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在世间所能消受的最后几天。她把他当作是刚从战壕的恐怖中脱身出来的,对他又亲切,又体贴,什么也不苛求。正好在战争结束之前,她对他的爱情消失了。她当时怀孕了。迈克尔认为不宜在这时候生孩子,然而她快三十岁了,认为如果他们总将有个孩子的话,那就不该再拖延了。她在舞台上已经站稳脚跟,可以几个月不登台,而迈克尔随时可能阵亡——固然他曾说过,他十分安全,但说这话只是为了安她的心,而就连将军有时也会战死的——如果她还得继续活下去,她必须有一个跟他生的孩子。孩子将在那年年底出生。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热切地盼望着迈克尔的假期再次到来。她感觉十分良好,可她渴望他的怀抱,觉得有些心神不定,似乎觉得孤独无助,需要他的保护的力量。他来了,合身的军服上佩着红色的参谋领章,肩章上的王冠闪闪发亮,模样英俊无比。他在司令部里勤劳工作的结果,长胖了许多,皮肤也晒黑了。修短的头发、潇洒的风度和军人的举止,使他看来十足是个军人。他兴高采烈,不但因为回家来可以待上几天,而且因为战争结束在望。他打算尽快离开军队。有了社会影响而不加利用,岂不糟蹋?那么多青年脱离了舞台,不是出于爱国心,就是因为被那些待在国内的爱国者弄得坐立不安,最后还由于征兵,于是舞台上的主要角色都由那些不适合服役或者因严重伤残而退役的人们来担任了。 这里正好有个出色的空档,迈克尔知道假如他迅速复员,重上舞台,就尽可以挑拣到好的角色。当他使自己在公众的回忆中重新树立起来时,他就可以寻找个剧院,凭借朱莉娅现有的声誉,稳可以开始自己经营。他们谈到很晚,然后上床睡觉。她放荡地蜷缩在他怀里,他双手抱住了她。经过了三个月的禁欲,他热情如炽。“你真是个最了不起的好妻子。”他轻声说。他把嘴紧紧贴上她的嘴。她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厌恶。她强自克制才没有把他推开。过去,在她的热情的鼻孔里,他的肉体,他的青春的柔美肉体似乎散发着一股鲜花和蜂蜜的芳香,这是最使她为他迷醉的东西之一,但现在它不知怎么在他身上消失了。她意识到他不再有青春的香味,他有的是男人的浊气。她感到有些恶心。她没法用同样的狂热去配合他的狂热,她只求他快快满足性欲,转身睡去。她躺在床上久久未能入睡。她感到沮丧。她心灰意懒,因为知道已失去了她无限珍贵的东西,她哀怜自己,几乎哭出来;但是同时却满怀胜利的感觉,似乎因为过去他使她不快,现在她得到了报复而高兴;她从原来把她困住在他身上的情欲中解放了出来,感到很痛快。如今她可以同他并起并坐了。她在床上伸直双腿,欣慰地喘了一口气。 “上帝啊,做自己的主人多美好。”他们在房间里进早餐,朱莉娅靠在床上,迈克尔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桌子前。他在读报,她看着他。怎么可能三个月的时间会在他身上产生了这么大的变化,要不,是否只是因为这些年来她始终还拿着她在米德尔普尔看见他翩翩年少、英姿勃勃地上台排练而顿觉神魂颠倒的目光看着他呢?他现在依旧非常漂亮,毕竟还只三十六岁,不过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瞧他那头短发,经过风吹雨打的皮肤,光滑的前额和眼睛下面开始出现的细细的皱纹,他显然是个男子汉了。他失去了他小马般的活泼,他的动作定型了。每一点变化都很小,但加在一起,便在她敏锐精细的眼睛里形成了天大的差异。他是一个中年男子了。他们还是住在初到伦敦时租下的那套小公寓里。虽然朱莉娅有一段时间收入颇丰,但是在迈克尔服兵役期间,似乎不值得搬迁新居,可现在婴儿就快出世,这套房间分明太小了。朱莉娅在摄政王花园找到了一所她很中意的房子。她要及早搬去住下,准备在那里坐月子。房子面向花园。客厅楼上是两间卧室,卧室上面的两间房间可以分别用作日夜育儿室。迈克尔对这一切都称心满意;甚至租金也不嫌昂贵。朱莉娅在过去的四年里挣的钱比他多得多,所以她提出由她单独承担布置新居的费用。他们这时正站在两间卧室中的一间里。“我可以就利用许多原有的家具来布置我的卧室,”她说,“我要给你到梅普尔家具店去另买一套好货。” “我不希望太花费,”他笑着说,“我想我不大会使用的,你知道。”他喜欢同她睡一张床。他虽不热情,却很亲切,他有一种动物般的嗜好,喜欢感觉到她的肉体贴着自己的肉体。过去长时期来,这一直给她最大的快慰。 现在她可一想到就恼火。“噢,在孩子生下之前,我们不该再胡闹。在一切都顺利过去之前,我要你单独睡。”“我可没想到过这个。要是你认为这样对孩子有好处的话……” [book_title]第八章 大战一结束,迈克尔就想办法复员了,随即登台演戏。他重上舞台,成为一个比离开舞台时优秀得多的演员。他在军队里养成的那种轻松活泼的神态很起作用。他是个身体健壮、生气勃勃的正常的人,经常笑容满面,时而哈哈大笑。他非常适宜于演客厅喜剧。 他的柔和的嗓音能使一句俏皮的台词产生特殊的效果,虽然他始终不会逼真地求爱,他还是能够演好打趣的谈情说爱场面,把求婚演得像是在说笑话,或者一段爱情的表白像是在取笑自己,观众看了倒也觉得颇有趣味。他从来不试图演其他的角色,总是演他自己。他擅长演花花公子、绅士式的赌棍、禁卫军官兵和性格中不乏好的一面的年轻坏蛋。经理们都喜欢他。他很勤奋努力,并能听从指导。只要他能得到工作,他不大计较是什么样的角色。他力争他认为应得的薪金,但如果争不到,那么少些也干,总比闲着好嘛。他仔细安排自己的计划。大战结束后的第一个冬天传播开了流行性感冒。他的父亲和母亲都死了。他继承了四千镑左右的遗产,加上他自己和朱莉娅的积蓄,两人共有的资本有七千镑了。 但是剧院的租金大涨,演员的薪金和舞台工作人员的工资也增加了,因此经营剧院的开支要比战前大得多。以前足够用来开始经营的一笔数目现在不够了。唯一的办法是去找个有钱的人来合股,这样如果开始时遇到一两次失败,还不至于把他们逐出这个圈子。 据说你总能在这城市里找到个傻瓜开张金额不小的支票给你上演一部戏,可是等你谈到实际问题时,你会发现有个重要条件,那就是主角必须由他感兴趣的某一个美人儿来担任。若干年前,迈克尔和朱莉娅常开着玩笑说,有个有钱的老太太会爱上他,资助他经营剧院。但他早就懂得根本找不到一个有钱的老太太来扶持一个娶了个女演员而又对妻子绝对忠实的青年男演员。最后,这笔钱倒是由一个有钱的女人提供了,但并不是个老太太,不过她不是对他感兴趣,而是对朱莉娅感兴趣。德弗里斯太太是个寡妇。 她是个又矮又胖的女人,长着个优美的犹太鼻子和一双优美的犹太眼睛,精力充沛,态度既奔放,又羞怯,还带着些男性的气概。她热爱戏剧。在吉米·兰顿看来将不得不关闭他的保留剧目轮演剧院的时刻,她多次帮他的忙;所以当朱莉娅和迈克尔决定去伦敦碰碰运气的时候,兰顿曾经写信给她,请她大力照顾他们。在这以前,她在米德尔普尔看过朱莉娅的戏。她举行聚会,让这些青年演员可以认识一些剧院经理,还邀请他们到她在吉尔福德吉尔福德(Guildford)为英国东南部萨里郡的一个城市,在伦敦西南。附近的豪华别墅去小住,他们在那里享受到了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奢侈生活。 她不大喜欢迈克尔。朱莉娅则不断接受多丽·德弗里斯送来的鲜花,在她所住的公寓和她使用的化妆室里放得满满的,多丽还送给她不少礼物,诸如皮包、小手袋、次贵重宝石的项链、饰针等,她理所当然地感到高兴;但是她只当不知道多丽的慷慨根本不是由于敬慕她的演戏才能。当迈克尔出去打仗时,多丽力邀她住到她在蒙塔古广场的寓所去,可是朱莉娅用尽深表感激的言词拒绝了她,多丽只能叹着气,掉着眼泪,更加爱慕她。后来罗杰生了下来,朱莉娅请她做孩子的教母。有一段时间,迈克尔一直在心中琢磨着,有没有可能多丽·德弗里斯会拿出他们所需要的钱来入伙,不过他精明地察觉她或许会为朱莉娅而投资,可不会为了他。朱莉娅却不愿去请求她。“她对我们已经这么好,我实在难以向她开口,而且假如她拒绝的话,会多丢脸啊。”“这个险值得一冒,再说她即使亏掉这笔钱也不会在乎的。我深信,你要是肯试一下,包管能说服她。”朱莉娅也明知她能够。迈克尔在有些地方头脑非常简单;她觉得没有必要向他指出明显的事实情况。不过,他这个人既已打定了什么主意,不做到是绝不罢休的。他们正要去吉尔福德和多丽共度周末,在星期六夜场结束后,他们坐着朱莉娅作为生日礼物送给迈克尔的新汽车往那里开去。这是个暖和美丽的夜晚。迈克尔已经出钱——虽然开支票的时候感到心痛——买下了三部他们两人都中意的剧本的选择上演权,他还听说有家剧院,他们可以比较便宜地盘下来。创业的条件一切俱备,独缺资本。 他力劝朱莉娅抓住这个周末提供的好机会。“那你自己去跟她讲,”朱莉娅不耐烦地说,“我对你说了,我不干。”“她不会为了我拿出钱来的。你能叫她绕着你的小指头打转。”“我们现在懂得了一些关于为上演新戏提供资金的所以然。人们为上演新戏提供资金有两个理由,要么因为他们贪图名声,要么就是因为他们迷恋着什么人。许多人高谈艺术,但是你不大看见他们真正掏出钱来,除非他们想从中得到些自己所要的什么。”“好嘛,我们尽量让多丽得到她所要的名声。”“那可正巧不是她所企求的呢。”“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猜不出吗?”他开始明白过来,他惊奇得把车速降低下来。朱莉娅所猜疑的可能是真的吗?他从来不以为多丽怎么喜欢他,至于说她爱上了他——嘿,那更是他想都没想到过的。当然朱莉娅有双敏锐的眼睛,什么都难以逃过她这双眼睛,可又是个妒忌心很重的小东西,老是以为许多女人死皮赖脸地迷恋着他。固然多丽曾经在圣诞节送过他一副袖口链扣,但他认为那只是因为她给了朱莉娅一只价值至少两百镑的胸针,免得他觉得被撇在一边,受到冷落。这可能只是她的诡计。不过他可以老实说自己可从来没有做过一件会使她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花样的事。朱莉娅不禁咯咯地笑出来。“不,宝贝儿,她爱的可不是你。”朱莉娅看出他想到哪里去了,这可使他感到困窘。你休想在这个女人面前隐藏些什么。“那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讲清楚?谢谢老天爷,但愿你说话让人听得明白。”朱莉娅向他说明白了。 “我从没听见过这样荒谬的事情,”他大声叫起来,“你这头脑多肮脏啊,朱莉娅!”“别胡扯,亲爱的。”“我一句都不相信。毕竟我头上长着眼睛啊。难道你的意思是说我真是有眼无珠看不出来吗?”她从没看见他如此激动过。“即使确有其事,我想你也能自己多加小心。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认为不抓住它是愚蠢的。”“《一报还一报》中的克劳第奥和依莎贝拉在莎士比亚的喜剧《一报还一报》(MeasureforMeasure)中,克劳第奥因未经结婚与情人生了孩子而被判处死刑,他姐姐修女依莎贝拉为他向摄政安哲鲁恳求赦罪,安见美色而起淫心,向依提出若她能依从,便同意赦免她的弟弟。依去狱中告诉她弟弟,他竟要求姐姐牺牲贞操救他性命……”“你说什么混账话,朱莉娅。真见鬼,我是个上等人啊。” “‘犯我者必受惩罚。’”在剩下的路程上,他们驾驶着汽车,沉浸在好似暴风雨到来前的沉默里。德弗里斯太太很晚还没睡,等待着他们。“我要看你们来了才上床。”她说着,把朱莉娅搂在怀里,在她两面面颊上亲吻着。她轻快地跟迈克尔握了握手。第二天早上,朱莉娅靠在床上愉快地阅读星期日的报纸。她先看戏剧新闻,然后看闲话栏,在这之后是妇女专页,最后把眼光在那些世界新闻的标题上草草掠过。书评她是不看的;她永远弄不懂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篇幅来刊登这些东西。迈克尔住在她隔壁房间,曾进来道了声早安,就到花园里去了。不一会儿,她门上有人轻轻叩了一下,多丽进来了。她的乌黑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她在床上坐下,握住朱莉娅的一只手。“宝贝儿,我刚才跟迈克尔谈过。我准备拿出钱来让你们着手经营剧院。”朱莉娅的心突然怦怦跳起来。“啊,你不可以。迈克尔不该向你提出要求。我不会要的。你已经对我们太好太好了。”多丽俯身过去,吻朱莉娅的嘴唇。她的声音比平时低沉,还带着一点颤抖。 “哦,我的宝贝,难道你不知道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吗?这将是多好哇,它将使我们的关系更加密切,我将多么为你骄傲。”她们听见迈克尔吹着口哨在走廊里走来,当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多丽向他转过身来,一双大眼睛泪汪汪的。“我刚告诉了她。”他兴奋得眉飞色舞。“好一个崇高的妇女!”他在床的另一边坐下,握住朱莉娅空着的那只手。“你怎么说,朱莉娅?”她想了想,向他瞥了一眼。“‘Vouslavezvoulu,GeorgesDandin.’法语,意为“这原是你要这样做的,乔治·当丹”,引自莫里哀的喜剧《乔治·当丹》第1幕第7场;采用李健吾译文。”“你说的什么?”“莫里哀。”合伙契约签好了,并且迈克尔在办妥了剧院秋天开张的登记手续后,随即聘用了一个广告代理人。一篇篇短篇报道送到各报社,宣告新事业的开创,于是迈克尔和他的广告代理人着手筹备请报馆来采访他和朱莉娅。 他们的照片,有的是一个人的,有的是合摄的,其中有些和罗杰在一起,出现在各种周刊上。家庭情调尽量适当利用。他们决定不下手头的三个剧本哪个先上演最好。后来,一天下午,朱莉娅正坐在她的卧室里看小说,迈克尔手里拿着一部稿子走进来。“喂,我要你马上读一读这部剧本。这是一个代理人刚送来的。我看这倒是可以一炮打响的。只是我们必须立即给回音。”朱莉娅放下手里的小说。“我现在就读。”“我下楼去。你读完了,叫我一声,我上来跟你商量。这里面有一个正配你演的很精彩的角色。”朱莉娅读得很快,把与她无关的场景一掠而过,而对于女主人公的角色——当然就是她要演的角色啰——则读得非常仔细。她读完了最后一页,按铃叫她的女仆(也就是那个管服装的)去告诉迈克尔,她等着他来商量。“嗯,你觉得怎么样?”“剧本不错。我看不大可能不成功。”他听她口气里有点疑虑。“那么有什么问题吗?这个角色是再好没有了。我的意思是说,这正是你比任何人都能演得更好的角色。里面有不少喜剧成分,还多的是你要的感情戏。”“那确实是个再好没有的角色,这我知道;问题是在于那个男主角。”“嗯,男主角也挺好嘛。”“我知道;不过他是五十岁,如果你把他改得年轻些,那就把整个剧本的意图化为乌有了。你总不想去演一个中年男子的角色吧。”“可我本来就不想演这个角色啊。只有一个人来演最合适。蒙特·弗农。我们可以请到他。我演乔治。”“那可是个小角色。你不能演那个。” “为什么不能?”“但是我想我们自己经营剧院的目的就是要我们两个都演主角啊。”“嘿,我可一点儿也不在乎这个。只要我们能找到你演明星角色的剧本,我无关紧要。或许在下一个剧本里,也会有我演的好角色。”朱莉娅在椅子上朝后靠,现成的泪水涌上眼眶,在面颊上淌下来。“啊,我真没良心呀。”他微微一笑,而他的微笑还是那么媚人。他向她走来,在她身边跪下,把她搂在怀里。“老天爷保佑,那位老太太现在怎么啦?”这会儿她瞧着他,心想他以前凭什么引起了她那么疯狂的热恋。而今一想到跟他发生性关系就使她恶心。幸亏他睡在她给他买了家具布置的那间卧室里觉得很舒适。他不是个把性生活看得很重的男人,他发现朱莉娅不再对他有所要求,倒减轻了负担。他乐意地想到她生了孩子后性欲减退了,他不得不说他早就想到会这样的,只是感到遗憾他们没有早点生个孩子。他有两三次由于亲昵而不是由于性欲,提出过恢复他们的夫妻生活,她总是用种种理由推托,不是说疲倦,就是说身体不舒服,或者第二天有两场戏要演,更不用说早上还要去试穿服装,反正他都处之泰然。朱莉娅比以前容易相处得多了,她不再吵闹了,因此他感到空前的快乐。他的婚姻是多么叫人满意,看看别人的婚姻,不由得认为自己是个少有的幸运儿。朱莉娅人好,又聪明,像猴子般聪明;你无论对她谈什么都行。真是一个人所能找到的理想的伴侣呀,我的伙计。他会这样说,与其打场高尔夫,不如单独跟她在一起待一天。 朱莉娅惊奇地发现自己因不再爱他而怀着一种异样的怜悯心情。她是个好心肠的女人,知道他一旦觉察她不怎么把他放在心上,会感到那是何等沉重的打击。她依旧吹捧他。她注意到,长时间来,他听她称赞他的优美的鼻子和漂亮的眼睛,总是洋洋得意。她心中暗暗有点好笑,看他到底受得了多少赞美。她竭力夸奖他。可是现在她更多的是看到他的没有曲线的单薄的嘴唇。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这张嘴越来越难看,到他老年时,将会只剩下一条生气全无的直线。他的节俭,早先似乎是一种使人好笑、同时又相当使人感动的性格,而今使她厌恶。人们在舞台生涯中常常会遇到困难,这时候,他们从迈克尔那里得到同情和亲切友爱的好话,却极少能得到现钱。他拿出一个畿尼畿尼为英国旧金币,合21先令。,就自以为慷慨得不得了,而用掉一张五镑的钞票对他来说是极度的挥霍。他很快就发现朱莉娅管这个家浪费很大,便坚持说要省她的力,把这管家的事抓到自己手中。从此浪费就杜绝了。每一个便士都盘算着用。朱莉娅弄不懂,仆人们为什么肯留在他们家。他们留着,原来是因为迈克尔对待他们十分和善。 他的热忱、欢快、亲切的态度使他们一心只想讨他喜欢,那厨娘找到了一家肉铺,在那里买肉可以每磅比别处便宜一个便士,这使他满意,她也满意。朱莉娅想到他的一味省俭和他在舞台上精彩地扮演的那些随心所欲、挥霍无度的人物之间的对比是何等奇特,不禁发笑。她常常以为他不会有想慷慨一下的冲动;而现在,仿佛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他决定自己靠边站,这样她也许能有她的机会。她从心底里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深深痛责自己多少时间来总是想着他的不是。 [book_title]第九章 他们把那部戏上演了,演出很成功。接着,他们一年又一年地继续演出一部部戏。因为迈克尔用管家的那套方法和节约原则经营着剧院,所以就是有时理所当然地遇到些挫折,也没有亏损多少,而且在演出成功的戏上挣得了可能挣得的每一个便士。 迈克尔自鸣得意,认为伦敦没有一家剧院的经理部门能够比他花更少的钱在演出上。他非常巧妙地动脑筋把旧布景改得看起来像是新的,还把逐渐收藏在贮藏室里的家具改头换面,省下了不少租用家具的费用。他们赢得了富有开创精神的经理部的声誉,因为迈克尔为了免得付给名作家高额的演出税,总是愿意让无名作家来试试。他寻找一些从未有过一显身手的机会而只要付很低报酬的演员。他因而发掘了一批非常有利可图的新秀。他们经营了三年之后,有了相当稳定的基础,因而迈克尔得以向银行借到足够的资金,买下一座新建剧院的长期租赁权。经过反复讨论,他们决定把它取名为西登斯剧院。他们的第一炮没打响,接着上演的一部戏又是没有起色。朱莉娅害怕了,气馁起来。她觉得这个剧院不吉利,又觉得公众对她渐渐厌恶了。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迈克尔充分表现出了他的能耐。他毫不动摇。“搞这个行当,你必须好好歹歹一起承受。你是英国最出色的女演员。只有三个人不论剧本好坏,都能卖座,你就是其中之一。我们发了两发哑弹。 下一部戏一定会成功,我们就能挽回我们的所有损失,外加赚到一大笔。”迈克尔一发现自己已经站稳脚跟,便企图收买多丽·德弗里斯的股份,但是她不听劝说,对他的冷淡也置之不顾。这下他的狡黠算是碰到了对手。多丽认为没有理由让掉她看来不错的投资,而且她在合伙中的一半股份正好使她与朱莉娅保持密切接触。然而这一回他鼓足勇气再次设法挤掉她。多丽深表愤慨地拒绝在他们困难的时候丢弃他们,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死了心。他安慰自己,想多丽可能会留下一笔巨额财产给她的教子罗杰。她除了在南非的几个侄女之外没有其他亲人,而看她的模样,你不可能不猜疑她是患有高血压的。当前,他们随时可以去她在吉尔福德附近的别墅,倒也方便。这可以省得他们自己花钱去搞乡村别墅。第三部戏大获成功,迈克尔马上指出他的看法是多么正确。听他的口气,仿佛这次成功应该直接归功于他。朱莉娅几乎但愿这次也像上两次一样失败,好杀杀他的威风。因为他的那股骄气使人受不了。当然你得承认他有几分聪明,或者该说是精明,不过并不真像他自己所想象的那么聪明。没有一件事他不自以为比什么人都精通。他逐步地越来越少演戏。他发现自己对经理工作的兴趣要大得多。 “我要把我的剧院管理得像市政府机关一样有条有理。”他说。同时他觉得在朱莉娅演戏的晚上,到边远的剧院去看看,留意发掘有演戏才能的人,也许更有好处。他备有一本小簿子,用来记下每一个他认为有前途的演员。后来他开始当起导演来。那些导演排练一部戏时要索取那么高的报酬,使他老是不服气,而近来有些导演甚至坚持要求在总收入中分成。终于有一次,朱莉娅最中意的两位导演都没有空,而她另外唯一信任的那位又自己在登台演出,因而不能给他们全部的时间。“我真想自己试一下。”迈克尔说。朱莉娅心中怀疑。他缺乏幻想的能力,他的思想平庸。她不相信他能驾驭整个剧组。但是仅有的那位可以请来的导演索取的费用高昂得他们两人都觉得难以接受,于是别无选择,只有让迈克尔一试了。他干得比朱莉娅预料的出色得多。他一丝不苟,不辞辛劳。说也奇怪,朱莉娅觉得他比以往任何一位导演更能使她充分发挥。他知道她能够做什么,熟悉她的语调的每一个变化、她的俏丽眼睛的每一个眼色、她的身体的每一个优美的动作,他能够给她提示,使她因而做出她舞台生涯中最出色的表演。 他对全体演员既随和又严格要求。在有人动肝火的时候,他的和颜悦色、他的真诚温厚,能使空气缓和。从此之后,他继续导演他们演出的戏应该就不成问题了。剧作家们喜欢他,因为他既然缺乏想象力,便不得不让演员在台上把剧本照本宣读,而且常常因为弄不清楚他们的意思,还得听他们解释。朱莉娅现在发财了。她不能不承认迈克尔对她的钱财同对他自己的钱财一样爱护。他小心关注她的投资,他替她卖出股票得到盈利时,同自己赚了钱一样高兴。他在她账户上记上很高的薪金,并且可以骄傲地说她是伦敦薪金最高的女演员,但在他自己演出时,他从来不在账上给自己记上一笔高出于他演的角色所应得的薪金。当他导演了一部戏,总在费用账上记上一笔二流导演应得的导演费。他们共同负担家用和罗杰的教育费。罗杰生下不到一个星期,他们就给他在伊顿公学报名登记了。不可否认,迈克尔处处注意公平和老实。当朱莉娅发现自己比他有钱得多时,她提出所有这些开支都由她来支付。“你不应该这样做,”迈克尔说,“只要我能够支付我的份儿,我总归付。你比我挣得的钱多,那是因为你应该比我多得。我给你在账上记上高额的薪金,因为你应该得到那么多。”没有人能不敬佩他为她牺牲的克己精神。 他放弃了自己的任何抱负,为了全力扶持她的事业。即使不大喜欢迈克尔的多丽也承认他的无私的胸怀。朱莉娅每次想跟多丽谈论谈论他,总觉得不大好意思,但是多丽凭她的机灵劲儿,早已看出迈克尔如何惹朱莉娅憋着一肚子气,并且时常耐心向她指出他对她帮助多大。每个人都赞扬他。一个十全十美的丈夫。她似乎觉得只有她才知道跟他这样一个虚荣的怪物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滋味。每逢他在高尔夫球赛中击败了对手,或者在一笔生意上占了某人上风,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气真叫人冒火。他以他的机灵狡诈为荣。他令人厌烦,令人厌烦得要死。他喜欢把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所想到的每一项策划都讲给朱莉娅听。当初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是一大乐趣,然而这些年来,她只觉得他罗唆得叫人受不了。他无论讲到什么,总是非把细枝末节原原本本讲出来不可。他不仅以办事精明能干而自高自大;随着年事增长,还变得无耻地为自己的仪表得意忘形。年轻时他把自己的俊美视为当然,现在他开始注意起来,千方百计地保留残存的风采。这成了一种不能自已的思想负担。他十分当心保持他的体形。他从来不吃使人发胖的东西,也从来不忘运动锻炼。他发觉头发在稀薄下来,便去寻找头发专家;朱莉娅深信,如果他可以暗地里去做整容手术的话,他准会照做不误。 他养成了习惯,坐着的时候总把下巴微微撅出,这样颈项上的皱纹可以看不出来,还弓起背部,使肚皮不要下垂。他走过镜子前面,非照一下不可。他巴不得别人恭维他,能引出一句便眉开眼笑。恭维话对他来说是解饥解渴的生活必需品。朱莉娅想起最初原是她使他听惯恭维话的,不禁苦笑起来。多少年来,她老是对他说他多美,以致而今他没有奉承竟无法生活。这是他唯一的弱点。一个失业的女演员只要当面对他说他简直太漂亮了,他马上会认为她可以演他心目中的某一个角色。过去这些年来,据朱莉娅所知,迈克尔从没跟女人有过什么纠葛,不过等他到了四十五岁左右,他开始稍微跟人调情了。照朱莉娅猜测,这种调情没有引起多大的后果。他很谨慎,他所要求的只是人家对他的仰慕而已。她听说当女人们缠住他的时候,他总拿她作挡箭牌,把她们打发走。要不是他不肯冒险做出什么伤害她感情的事,那就是由于她的妒忌心和疑心病太厉害,他觉得还是终止这不正常的友谊的好。“天晓得她们看中他什么。”朱莉娅对着空房间大声说道。她随便拿起五六张他较近的照片,一张张仔细看来。 她耸了耸肩。“嗯,我看也不能怪她们。我自己也曾为他倾倒。当然啦,那时候他比现在更漂亮。”朱莉娅想到自己曾经那么狂热地爱过他,不禁有点伤心。因为她的爱已经消亡,她感到生活欺骗了她。她叹了口气。“唉,我腰酸背痛了。”她说。 [book_title]第十章 有人叩门。“进来。”朱莉娅说。伊维走进来。“你今天不睡一会了吗,兰伯特小姐?”她看见朱莉娅坐在地板上,四周摊满一叠叠照片,“你到底在干什么呀?” “在做梦。”她从那些照片里拿起两张来,“瞧这儿这一张,还有那一张。”一张是迈克尔正当青春焕发时扮演迈邱西奥的剧照,另一张是迈克尔扮演他最近的角色的,头戴白色大礼帽,身穿晨礼服,肩上挂着一具望远镜。他那副自鸣得意的神气令人不可想象。伊维擤了一下鼻子。“哦,得了,已经失去的东西惋惜也徒然。”“我在回想过去,越想越没劲。”“我并不奇怪。当你开始想起过去的时候,这说明你看不到未来,可不是吗?”“闭上你的臭嘴,你这老母牛。”朱莉娅说,她要粗俗起来会非常粗俗。“快上床吧,否则你今晚什么也演不好啦。我来把摊了一地的照片收拾起来。”伊维是专管朱莉娅的服装的,又是她的女仆。 她最初是在米德尔普尔来到她身边的,后来随着她一起到伦敦。她是个伦敦佬,是个单薄、邋遢、瘦骨嶙峋的妇人,一头红发常年蓬蓬松松,老是好像需要好好洗一下;两颗门牙掉了,可是尽管朱莉娅多年来再三表示愿意出钱给她装上新的,她就是不要。“我吃得有限,这一口牙齿已经尽可以对付了。在我嘴里装上许多大象的獠牙,只会使我坐立不安。”迈克尔早已要朱莉娅有个至少外貌与他们的地位更相称些的女仆,他还曾试图使伊维承认她已经做不动这活,但是伊维不听他这话。“你怎么说都可以,戈斯林先生,不过只要我身体还好,还有力气,谁也休想来做兰伯特小姐的女仆。”“我们都上年纪了,你知道,伊维。 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年轻了。”伊维用食指在鼻孔底上一擦,擤了一下鼻子。“只要兰伯特小姐还年轻得能演二十五岁的女人,我就也还年轻得能够给她梳妆打扮。而且做她的女仆。”伊维对他锐利地瞥了一眼,“你付一份工钱就能把这工作做好,何必要付两份呢?”迈克尔喜悦地轻声笑了笑。“这话倒有点儿道理,亲爱的伊维。”她催促朱莉娅上楼。朱莉娅逢到没有日场演出的日子,总在下午睡上两个小时,然后稍微按摩一下。她现在脱下衣服,钻进被褥中间。“见鬼,我的热水袋几乎冰凉了。”她看了看壁炉架上的时钟。怪不得。热水袋在被中放了准有一个小时了。 她还意识到自己在迈克尔的房间里待了那么长久,尽是看着那些照片,空自回想着过去。“四十六岁。四十六岁。四十六岁。我要到六十岁退休。五十八岁去南美和澳洲演出。迈克尔说我们可以在那里发一笔财。两万英镑。我可以重演我全部的老角色。当然,即使六十岁,我也能扮演四十五岁的女人。可是哪来这些角色?那些混蛋剧作家啊。”她思索着哪个剧本里有个四十五岁的女人的第一流角色,不知不觉睡着了。她睡得很沉,直到伊维前来唤醒她,因为女按摩师来了。伊维拿来了晚报,朱莉娅便脱光了衣服,让按摩师揉擦着她细长的双腿和腹部,一边戴上眼镜,阅读她早上已经阅读过的同样的戏剧新闻,还有闲话栏和妇女专页。不一会儿,迈克尔走进来,在她床边坐下。他常在这个时候来和她闲谈几句。“哎,他叫什么名字?”朱莉娅问。“谁?”“刚才来吃饭的那个孩子。”“我叫不出他的名字。我开车把他送回剧院去了。我再也没有想到他。”按摩师菲利普斯小姐喜欢迈克尔。 你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说来说去总是这么一些话,你完全知道该回答些什么。他没有架子。而且少有的漂亮。好家伙!“喂,菲利普斯小姐,她减肥减得很好吧?”“哦,戈斯林先生,兰伯特小姐身上一两脂肪也没有。我觉得她的苗条的体形保持得太好了。”“可惜我不能请你替我按摩,菲利普斯小姐。你一定也能帮我保持我的体形。”“你怎么说的,戈斯林先生。瞧,你还是二十岁小伙子的体形。我不懂你是怎么保养的,说真的,我不懂。”“生活朴素和多动脑筋,菲利普斯小姐。”朱莉娅并不在听他们说些什么,但是菲利普斯小姐的回答钻进了她的耳朵。“当然没有比按摩最重要的了,我总是这么说,不过你也要注意节食。那是绝对无疑的。”“节食!”她想,“等我到了六十岁,我将开怀大吃。我将尽量吃我喜欢的黄油面包。我要早餐吃热面包卷,午餐吃土豆,晚餐吃土豆。还有啤酒。上帝啊,我多爱喝啤酒。豌豆汤和番茄汤;糖蜜布丁和樱桃馅饼。奶油,奶油,奶油。 啊,上天作证,我到死再也不想吃菠菜了。”按摩结束后,伊维给她端来一杯茶、一片切掉油肉的火腿和几片清吐司。朱莉娅起身穿好衣服,和迈克尔一同下楼上剧院去。她喜欢在开幕铃响之前一个小时到场。迈克尔继续往前,开到他的俱乐部去吃饭。伊维乘出租汽车比她先到,所以朱莉娅走进化妆室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给她准备就绪。她重新脱去身上的衣服,披上一件晨衣。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开始化妆,发现花瓶里插着一些鲜花。“喂,谁送来的?是德弗里斯太太吗?”多丽逢到她首演的夜场、第一百个夜场和第二百个夜场(如果演得到的话),还有在每逢她为自己家里订购鲜花的时候,总要叫花店送一些给朱莉娅。“不,小姐。”“查尔斯勋爵吗?”查尔斯·泰默利勋爵是朱莉娅的最老而最忠诚的爱慕者,他经过花店的时候,往往弯进去,叫他们送些玫瑰花给她。“这里有卡片。”伊维说。 朱莉娅看了看。托马斯·芬纳尔先生。塔维斯托克广场。“住在那种地方。你看他究竟是何等样人,伊维?”“大概是个被你致命的美貌迷住了的家伙吧,我想。”“这些花至少得一个英镑。塔维斯托克广场在我看来不像是很阔气的。说不定他为了买这几朵花,一个星期没有好好吃一顿饭哪。”“我想总不至于吧。”朱莉娅在往脸上涂油彩。“真该死,你一点也不罗曼蒂克,伊维。 只因为我不是个歌舞女郎,你就弄不懂为什么竟有人会送花给我。老天知道,我这两条大腿比多少歌舞女郎的都漂亮啊。”“人和大腿都漂亮。”伊维说。“嗯,我不妨对你说,在我这年龄,还有陌生小伙子给我送花来,我认为倒是无伤大雅的。我的意思是这正好给你看看。”“他要是看见你现在这样子,就不会给你送花来——如果我对男人有所了解,我肯定他们决不会。” “去你的。”朱莉娅说。然而在伊维给她化妆得称心满意、又给她穿上了袜子和鞋子之后,还有几分钟空余时间,她便在写字台前坐下,用她潦草粗大的笔迹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短信给托马斯·芬纳尔先生,感谢他馈赠美丽的鲜花。她天生讲礼貌,而且她有个原则:戏迷来信,一概回复。她就是这样与观众保持联系的。写好了信封,她随手把那张卡片投进了纸篓,准备穿上第一幕的剧装。催场员过来在化妆室门上叩了几下。 “开场演员,请。”这几个词儿,尽管天晓得她听到过不知多少遍了,却依然使她激动。它们好比一服补剂,激起了她的勇气。生活获得了意义。她将从这个虚假的世界踏进一个真实的世界。 [book_title]第十一章 第二天,朱莉娅和查尔斯·泰默利共进午餐。他的父亲丹诺伦特侯爵因娶了一位女继承人而承受了一笔巨大财产。朱莉娅常去参加他喜欢在他希尔街的府邸里举行的午餐会。她在心底里深深鄙视她在那里遇到的那些太太小姐和贵族老爷,因为她是个职业妇女和艺人,但她知道这种交际对她有用。它能使他们来西登斯剧院观看报上吹捧的首演的夜场;并且她知道在周末的聚会上和一批贵族人士在一起合影,有很好的广告作用。有一两位常演女主角的演员,年纪比她轻,听见她至少对两位公爵夫人直呼其名,对她并没有因而产生什么好感。她可并不觉得遗憾。 朱莉娅不善辞令,然而她眼目晶莹,聪明伶俐,所以她一学会那一套社交应酬的语言,马上就成了个非常有趣的女人。她学样的本领特别大,平时不大施展出来,因为她认为这有害于她的表演,但是在这些圈子里却大显身手,并因而获得了富有机智的声誉。她很高兴她们喜欢她,这些时髦的游手好闲的女人,可是她暗暗发笑,因为她们被她的魅力迷得头昏目眩。她想,不知她们如果真正晓得一个著名女演员的生活是多么平淡,工作多么艰苦,又得经常谨慎小心,还必须有各种刻板的习惯,会怎么想。但是她和蔼地向她们提供化妆的方法,让她们仿制她的服装。她总是穿得很漂亮。即使迈克尔也乐意地只当她穿的衣服都不用自己花钱,不知道她实际上在这些衣服上面花费了多少。 她的德性在心灵和生活这两方面都无懈可击。大家都知道她和迈克尔的婚姻堪称模范。她是安于家室的典范。另一方面,在他们这特定的圈子里好些人都深信她是查尔斯·泰默利的情妇。大家认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维持了那么长久,所以已经受到了人们的尊重;当他们应邀到同一家人家去度周末时,宽容的女主人总给他们安排两间庇连的房间。 人们的这种想法是早已与查尔斯·泰默利分居的查尔斯夫人首先散布出来的,事实上纯属捏造。唯一的依据是查尔斯疯狂地爱了朱莉娅二十五年,而从未和谐相处的泰默利夫妇之所以协议分居,确实是因为朱莉娅的缘故。的确最初正是查尔斯夫人使朱莉娅和查尔斯相识的。他们三人正好同在多丽·德弗里斯家进午餐,当时朱莉娅还是个年轻女演员,在伦敦刚获得第一次重大的成功。那是一个盛大的宴会,她很受尊重。查尔斯夫人那时三十多岁,有美人之称,虽然除一双眼睛之外面貌并不美妙,然而凭着她的大胆老面皮,好歹摆出一副能给人深刻印象的姿态,这时她带着殷勤的笑容俯身朝向桌子对面。 “噢,兰伯特小姐,我想我从前认识你在泽西的父亲。他是位医生,是不是?那时候他常来我们家。” 朱莉娅肚子角落里有点恶心的感觉;她此刻记起查尔斯夫人婚前是谁了,于是她觉察到设置在她面前的陷阱。她轻声一笑。 “根本不是这样,”她回答说。“他是位兽医。他常去你们家给那些母狗接生。你们家母狗可多哪。” 查尔斯夫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母亲很喜欢狗,”她答道。 朱莉娅幸喜迈克尔不在场。可怜的小乖乖,他会羞惭得无地自容的。他讲到她父亲时总称之为兰伯特医生,而且念得像个法国姓氏,当大战后不久她父亲死了,她母亲去和她在圣马罗寡居的姐姐同住,从那时起他讲到她时总称之为德兰伯特夫人①。刚开始舞台生涯的时候,朱莉娅在这一点上多少有点敏感,但是一成了大明星,就改变了心思。她反而喜欢——尤其是在显贵人物中间——强调她父亲是兽医这一事实。她说不清为什么,不过觉得这样做可以使他们老老实实,不再啰唆。 ①迈克尔有意把兰伯特这个英国姓氏用法语的读音来念,并在前面加上一个“德”(de),表示是法国的名门望族。 但是查尔斯·泰默利知道他妻子有意要羞辱这年轻女子,心里恼火,便偏偏对她特别亲切。他问她,他能不能去看望她,送她一些美丽的鲜花。 他当时是个将近四十岁的男子,优美的身躯上面长着一个不大的脑袋,容貌不大漂亮,可是模样很高贵。他看上去很有教养,实际上也正是这样,而且举止非常文雅。他是个艺术爱好者。他买现代画,并收集古旧家具。他还是个音乐爱好者,博览群书。开始时,他到这一对年轻演员在白金汉宫路居住的小公寓去坐坐,觉得很有趣味。他看出他们相当贫困,接触到他欢欣地自以为是波希米亚式的生活①,感到振奋。他来了几次,后来他们请他在他们家吃午饭,那是由一个稻草人模样的名叫伊维的妇女烧好了端来给他们吃的,他觉得简直是个奇遇。这就是生活。 ①指不顾习俗、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生活。 他不大注意迈克尔,尽管迈克尔长得过于显著地美,在他心目中只是个平庸的青年,然而他却被朱莉娅迷住了。她的热情、强烈的性格和沸腾的活力都是他从未看到过的。他去看了她几次演出,把她的表演和他回忆中的著名外国女演员相比。他觉得她具有一种特别属于她个人的气质。她的磁石般的吸引力是无可置疑的。他突然激动地发现她有天才。 “也许又是一个西登斯。一个更伟大的爱伦·泰利①。” ①爱伦·泰利(EllenTerry,1847—1928)为英国女演员,长期与亨利·欧文(HenryIrving)合演莎剧,红极一时。 在那些日子里,朱莉娅没有想到过下午有上床歇一会的必要,她强壮得像匹马,从来不知疲倦,所以他常带她到公园①去散散步。她觉得他要她做个自然之子。这对她非常适合。她毫不费力就能表现得天真、坦率,对什么都小姑娘般欢欣愉快。他带她到国家美术馆②、塔特陈列馆③和不列颠博物馆④去,而她确实几乎同她所讲的那样深为欣赏。他喜欢给人灌输知识,她也喜欢吸收知识。她记性好,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若说她后来能够跟最优秀的人士谈谈普鲁斯特⑤和塞尚⑥,因而你既惊奇又喜悦地发现一个女演员竟有如此高超的文化修养,那么她就是从他那里得来的。 ①指伦敦的海德公园(HydePark〕。 ②在伦敦特拉法尔加广场,创建于1824年。 ③由英国实业家亨利·塔特爵士(SirHenryTate;1819一1899)于1897年捐献其私人美术藏品井出资在伦敦建立,以收藏展出十七世纪到现代的英国作品为主。 ④旧译“大英博物馆”,在伦敦,创建于1753年。 ⑤普鲁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为法国意识流小说家,强调描写真实的生活和人物的内心世界,所着七卷长篇小说《追忆逝水流年》名闻世界。 ⑥塞尚(PaulCezanne,1839—1906)为法国画家。为后期印象派的代表人物。 她知道他已经爱上她,可是有一段时间他本人还不知不觉。她觉得这有点滑稽。在她看来,他是个中年男子,认为他是个正派的老家伙。她正狂热地爱着迈克尔。当查尔斯意识到自己爱上了她的时候,他神态有所改变,似乎突然变得腼腆起来,两人在一起时往往默不作声。 “可怜的小乖乖,”她心里想,“他真是个地道的绅士,给弄得手足无措了。” 但是她已经准备好一套办法,以应付她相信他迟早会硬着头皮向她作出的公开求爱。有一点她要向他明确表示。她不打算让他认为,他是爵爷、她是女演员,因而他只消招招手,她就会跳上床去同他睡觉。假如他试图这样做,她要对他扮演一个被激怒的女主人公,用当初珍妮·塔特布教她的手势,猛然伸出一条臂膀把食指顺着同一方向直指房门。另一方面,假如他大为震惊,弄得张口结舌,她自己也得周身发抖,说话里夹人抽抽搭搭的哭声什么的,并且说她从没想到他竟对她如此痴情,可是不,不,这要使迈克尔心碎的。他们会一起痛痛快快地哭一阵,然后万事大吉。由于他态度温文尔雅,她可以相信,一旦使他认识到决不可能的时候,便决不会干出令人讨厌的事来的。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有一次,查尔斯·泰默利和朱莉娅在圣詹姆斯公园①里散步,他们观看了塘鹅,在这景色的启发下,谈到她能否在某个星期天晚上扮演米拉曼②。他们回到朱莉娅的公寓去喝杯茶。他们合吃了一只烤面饼。然后查尔斯站起身来要走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幅微型画像,送给朱莉娅。 ①圣詹姆斯公自(St.JamesPark)在伦敦海德公园和绿色公园之东,原为英王亨利八世营建的御花园,16w至1837年间王室居住于此。 ②米拉曼夫人为英国喜剧作家威廉·康格里夫(WilliamCongreve,1670—1729)的代表《如此世道》中的女主人公。 “这是克莱朗①的画像。她是十八世纪的一位女演员,有你的许多天赋特长。” ①克莱朗(Clairon,1723—1873)为法国女演员,以演拉辛名剧《菲德拉》中的女主人公菲德拉著称。 朱莉娅瞧着这张头发上敷着粉的美丽聪明的脸蛋,心想不知这画像的框子上镶嵌的是钻石呢,还是一般的人造宝石。 “啊,查尔斯,你怎么可以!你真好。” “我想你会喜欢的。这是作为临别纪念的。” “你要出门吗?” 她很惊奇,因为他从没说起过。他瞅着她,微微含笑。 “不。但是我今后不再来看你了。” “为什么?” “我想你和我一样明白。” 这时朱莉娅做了一桩可耻的事情。她坐下来,默默地对着画像凝视了一会。她出色地掌握好节拍,慢慢抬起眼睛,直到和查尔斯目光相接。她几乎能够要哭就哭,这是她最见功夫的拿手好戏,此刻她既不作声,也不抽泣,但眼泪却夺眶而出,在面颊上淌下来了。她的嘴微微张着,眼光里流露出一个小孩子受了莫大委屈但不知为了什么缘故的那种神情,其效果之哀婉动人,叫人不堪忍受。他的脸孔因受到内心的剧痛而变了样。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由于过分激动,声音也嘶哑了。 “你是爱迈克尔的,是不是?” 她微微点了点头。她抿紧嘴唇,仿佛正竭力在控制自己,而泪珠儿尽从两颊上往下滚。 “我绝对没有希望吗?”他等待她的回答,可她一言不发,只把手举到嘴边,好像要咬指甲的样子,同时始终用那双泪如泉涌的眼睛注视着他。“你可知道,我再这样来看你使我多么难过?你要我继续来看你吗?” 她又是微微点了点头。 “克莱拉①为了你的事情跟我吵得厉害。她发现了我爱上了你。我们不能再会面,这道理很明白。” ①这是查尔斯夫人的名字。 这一回朱莉娅稍稍摇了摇头。她抽泣了一声。她仰面靠在椅子上,把头转向一边。她的整个身体似乎显示出她的悲痛绝望。血肉之躯是无法忍受的。查尔斯走上前去,屈膝跪下,把她这哀伤得肝肠寸断的身子搂在怀里。 “看在上帝份上,别这样伤心。我受不了哇。唉,朱莉娅,朱莉娅,我是多么爱你,我不能使你如此悲伤。我愿承受一切。我决不对你有任何要求。” 她把泪痕纵横的脸孔朝向他(“天哪,我这会儿的模样才好看哩”),把嘴唇凑上去。他轻柔地吻她。这是他破题儿第一遭和她接吻。 “我不愿失去你,”她用沙哑的嗓音喃喃地说。 “宝贝,心肝!” “就像过去那样吧?” “就那样。” 她深深地吐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在他怀里偎依了一两分钟。等他一走,她就站起身来去照镜子。 “你这个卑鄙的坏女人,”她对自己说。 可她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丝毫不觉得羞耻,接着走进浴室去洗脸擦眼睛。她感到说不出地兴奋欢畅。她听见迈克尔走进来,便大声叫唤他。 “迈克尔,瞧查尔斯刚才送给我的那幅微型画像。在壁炉架上。那些是钻石还是人造宝石?” 查尔斯夫人刚和她丈夫分居的时候,朱莉娅有些担心,因为她威胁要提出离婚诉讼,而朱莉娅极不愿意作为第三者在法庭上露面。有两、三个星期,她一直胆战心惊。她抱定宗旨,不到必要时刻,不向迈克尔透露风声;她很高兴幸亏什么也没有说,因为后来看出那威胁只是为了从她无辜的丈夫那里榨取更大金额的赡养费。 朱莉娅用巧妙之至的手段应付查尔斯。双方取得谅解,由于她对迈克尔的深厚爱情,他们之间不可能有任何密切关系,但在其他方面,他是她的一切、她的朋友、她的顾问、她的知己,是她在任何紧急情况下有求必应的靠山,遇到任何挫折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安慰。 后来查尔斯凭着高度的敏感,察觉她其实不再爱着迈克尔,这倒提供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问题。这时朱莉娅必须大施手腕。她不愿做他的情妇,倒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顾忌;假如他是个演员而爱得她那么狂热,爱了她那么长久,她就不会在乎而会纯粹出于好心跳上床去跟他睡觉;但她就是不中意他。她很喜欢他,可是他是那么温文,那么有教养,那么高雅,她没法想像他作她的情夫。这将好比去同一件艺术品睡觉。他对艺术的爱好使她心中不无可笑的感觉;毕竟她是艺术的创造者,而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个观众而已。 他企求她跟他私奔。他们将在那不勒斯湾的索伦托①买幢别墅,有个大花园,他们还将有条纵帆船,可以在美丽的酒一般颜色的海面上长日游近。爱和美和艺术;人间的世界消失得无影无踪。 ①位于意大利西南部那不勒斯湾的南端,为一避暑胜地。 “该死的混蛋,”她想。“仿佛我会放弃我的事业,去把自己埋葬在意大利的哪个角落里!” 她叫他相信,她得对迈克尔负责,再说还有那个婴儿;她不能让他长大成人时背上他母亲是个坏女人的包袱。什么桔子树不桔子树,如果她念念不忘迈克尔的不幸和她的婴儿正由陌生人照管着,她就会心如刀割,在那美丽的意大利别墅里永远不得安宁。一个人不能只顾自己,是不是?一个人必须也想到别人。她是非常温柔和富有女子气的。有时候她问查尔斯为什么不跟他妻子办理离婚,另娶一个贤淑的女人。想到他要为她浪费他的一生,实在受不了。他对她说,她是他生平爱过的唯一的女人,他将一直爱到生命结束。 “听着多么伤心啊,”朱莉娅说。 虽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