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功名十字路
[book_author]司马辽太郎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412270
[book_dec]他是一位平庸至极的武士;她是一位聪慧无比的女子。他只知上阵杀敌,博取功名;她助他腾挪周旋,化险为夷。在每一次命运的十字路口,夫妻二人同心协力,终于跨越乱世,筑成土佐一藩两百多年基业,功成名就。 永禄十二年(1569),织田信长势力如日中天之际,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将木下藤吉郎也渐露头角。在妻子千代的提点下,原本身为信长近侍的山内一丰,转而投入这位武将麾下。他没有料到,这一不被人看好的举动,竟然是决定十三年后自己生死的关键! 庆长五年(1600)七月二十三日深夜,千代遣人十万火急从大坂秘密送来一个文书盒,山内一丰将其交给正为备战焦头烂额的德川家康。由此埋下了关原之战的胜局,以及山内家未来封疆拓土的伏笔…… 妾当若蒲苇,君当如磐石。愿倾一生绵力,只为守护结发之誓!
[book_img]Z_9417.jpg
[book_chapter]上册
[book_title]新娘的小袖
织田信长将居城从尾张清洲城迁至岐阜,是永禄十年(1567)九月十八日的事情。
清洲与岐阜两地,相距八里
【1】 。蜿蜒逶迤的道路上,除却织田军的将士三万人外,织田信长之妻浓姬与她的侍女们自然也在其列。加上同行的其他将士的家人女眷,浩浩荡荡,也可算作一次小小的“民族迁徙”了。
当然,单身武士亦不少,山内伊右卫门便是其中之一。此君担任马回役
【2】 一职,相当于近卫士官。俸禄五十石,封地甚少。
这位伊右卫门,头戴南蛮盔,身着桶皮甲,手持一柄秃长枪,胯下的马儿老得不成样,四条腿儿还恁地短。
“真是个腌臜武士啊。”
这种话自然是难以启齿的,但对这个背上插着“三叶柏”家纹小旗的年轻武士,沿道村庄的百姓、妇人,甚至黄口小儿们,却少不了隐隐的冷嘲热讽。
他的确过于显眼了。
地处尾张的织田家,那可是以气吞山河闻名天下的。武士的盔甲、长枪、太刀,哪样不是闪闪发光的?而在织田家里,外号叫做“荐僧
【3】 伊右卫门”的,便是这位年轻人了。荐僧,在后世亦被称作虚无僧,总而言之,不过是听起来冠冕堂皇些的乞丐罢了。
织田家中传闻不少,有人说伊右卫门自幼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还曾一时浪迹于荐僧市井之间。然而,从他的容貌上却丝毫看不出来。圆脸,肤色白皙,好似达官贵人的公子哥模样,脸颊上的红晕里还残留了些许稚气。
他过世的父亲,年少时的流浪与苦难,这些过往之事,就待笔者慢慢道来。在这里稍稍透露一下他的将来。这位眼下在织田家中无足重轻的寒酸青年,经历种种坎坷之后,竟然当上了土佐一国
【4】 的太守
【5】 ,度过了不可谓不传奇的一生。
但是现在,与已逝的时光无关,与未来亦无关。对这个年轻人来说,关键是“现在”。如今他的心底里充满期待。
(千代小姐,究竟是怎样的姑娘啊?)
想到这里,他胯下瘦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起来。
(据说在美浓这个地方,她可是有名的美人呢。)
虽说姻缘已定,可这个美貌女子他还没能亲眼见上一面。若宫千代——便是这位姑娘的名字了。借着织田家居城喜迁岐阜的彩头,伊右卫门山内一丰就要跟她成亲。离岐阜新城稍远的地方,迎娶新娘的新居已经建成。
(俺也要娶新娘子啦!)
美浓的天空,万里苍翠,晴朗无云。伊右卫门策马而行,深深吸了一口气。新娘、新娘、新娘——坐骑蹄下,一缕轻烟漫起。
岐阜城下的新居门庭前,自父亲过世以来一直侍奉左右的两位侍从,早已在道上洒过水,里里外外清扫得纤尘不染,等待伊右卫门归来。
“噢,挺干净嘛。”他的所谓武士府邸,也不过是一处陋室罢了。可无论如何简陋,长屋门
【6】 还是有的,那是两位侍从的栖身之所。
“对俸禄区区五十石的鄙人来说,貌似有些奢侈啊。”伊右卫门说着跨入了府邸。受封的领地共一百坪
【7】 。眼下修建了厨房,一间茅草屋顶、仅供就寝的正堂,以及一个仓房。单单这些的话,显得实在落寞,因此两位侍从特意从金华山(即稻叶山)移植了好些植物过来,于是各个角落里便有了松树、枫树、朴树枝繁叶茂的身影。
“这就是俺的府邸了?”伊右卫门坐在阳光甚好的房檐下,张望着自己的“府内”。
“可就俺这块料,怎么看都太大了啊。”伊右卫门亦有器量嫌小的一面。
“您可别谦虚。”侍从之一祖父江新右卫门批评道。
“您不久定会出人头地的。这点儿府邸,或许明年就显得狭窄啦。”说这句话的是另一位侍从五藤吉兵卫。
这两位均是三十三岁年纪,比伊右卫门年长十岁。父亲在世时他们便服侍左右,所以虽是家臣,于他却是亲如叔伯。无论怎样,在伊右卫门十四岁丧父之后,就是这两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
五藤家、祖父江家,这两位的家系后来成为土佐国俸禄二十四万石的家老
【8】 与准家老,一直绵延至明治时代。他们与伊右卫门一丰一起,同甘苦、共进退,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日出。不过此时的二人,身上还穿着粗陋的茶色麻布衣,脚上套着当地佃农常穿俗名“下下履”的草鞋,怎么看都是一副与叫花子不相上下的模样。但不管怎样,区区五十石俸禄就想养活两位侍从,大抵不太可能。
然而,战功总是“家臣”们立下的。伊右卫门一丰平素甚少吃白米饭,通常都以小米、稗子之类为主食,以便省下米饭钱来,养活两位侍从与他们的家人。而这两位也并不指望靠一丰的俸禄过活,只要不打仗,他们便去附近的富农家里帮工,赚点儿伙食钱。
“您的婚礼就在明夜了。”
“是啊。”伊右卫门心里起伏不定。
“她可是美浓家中最为美貌的新娘子啊。”五藤一脸愉悦,仿佛是自己要娶妻一般。
明晚便是洞房花烛夜了。
与岐阜相隔七里的美浓不破一地,是千代的娘家。想到明天,千代怎么也睡不着:“母亲,一丰(伊右卫门)先生是怎样的人呢?”
“又来了。”母亲法秀尼微笑着看她。这个相同的问题,也不知她前前后后到底问过多少次。
“是个好人。”法秀尼每次所答,也就这么一句。这位聪慧的女人从不多言,免得那些无益的评价先入为主,反倒阻碍了女儿自己的判断。
千代是位明媚的女子,后来作为“山内一丰之妻”成为日本史上的贤妻楷模。而此刻,她还只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
她的画像保存至今。鹅蛋脸,眼角极为细长,樱唇丰满,确实是位少见的大美人。
千代把自己的聪颖藏在了“天真无邪”里。她自幼就明白,聪明人老是把聪明挂在自己脸上是多么让人反感。所以,她是那么招人喜爱。
伊右卫门一丰因为父亲战死,家道没落,少年时代过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千代的幼年其实也很像。
婚事定下来时,母亲法秀尼就说:“要是你父亲还在世,他该多高兴啊。”然而千代却已记不清父亲的容颜了。父亲若宫喜助,是北近江一地势力庞大的战国大名——浅井氏的家臣,他在独生女千代年仅四岁之时,便战死沙场了。
如若当时千代年纪足够,是可以招一位上门女婿来继承父业的。但千代那时尚且年幼。母亲法秀尼无奈之下,只好带着千代离开近江,来到美浓,暂时寄身于以“不破”为姓的亲戚家里。
不破家族,是美浓地区三大乡士
【9】 之一,而一家之长——不破市之丞的妻子,正是法秀尼的姐姐。千代母女虽为食客,但不破一家还是为她的成长提供了一个富裕的家境。
“听说对方很是贫穷,千代能不能熬得过去啊?”姐夫不破市之丞,在刚有人提亲时颇为担心,于是这样询问道。法秀尼回答:“正是因为穷,才对未来充满期待啊。”她看中的只是一丰这个人。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伯父不破市之丞与千代没有血缘关系,但或许正因如此,反而更容易让他抱有一种父爱似的情感。眼见着千代要出嫁了,这位不破家的小领主显得憔悴了不少。
“到底千代还是要离开的啊。”无论如何,她都是从四岁起便与不破一家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女儿啊。
“女儿养起来可真是伤心,”这句牢骚话,他仿佛不吐不快,“养到最可爱的时候却不得不亲手送人。”
千代的生母法秀尼倒显得很冷静,她看着姐夫烦乱的样子,不禁觉得好笑。每每听到他发这样的牢骚,她都忍不住“扑哧”轻笑一声。他还义正言辞地质问“有什么好笑的”,所以就越发好笑了。
“你作为她的亲生母亲,就一点儿也不伤感么?”
“自然是伤感寂寞的。”
这点毋庸否认,特别是对法秀尼来说,她可是一个人亲手把女儿拉扯大的。这颗掌上明珠就要被人夺走,此种心情谁能比她更为明了?法秀尼在丈夫战死之后便皈依佛门,出家为尼。这次女儿远嫁之后,她便打算在不破领地的某个角落建个尼庵,真正地出家了。
在美浓一地,直到昭和初年都是这样——“一人出家九族升天”的观念十分流行。在名门望族里,一直有让一位族人出家的习俗,所以她的出家在当时并非奇怪的举动。
“女儿嫁给一丰君,我就嫁给阿弥陀佛如来了。”法秀尼静静地微笑。
“婚礼的事——”前段时间,不破市之丞想把婚礼办得体面风光一点儿,毕竟是从不破家出嫁。但饶是他费尽了口舌,法秀尼却怎么也不同意。
“不用费事的。男方父亲那一代虽然也很富足,但他自己现在仅仅是在织田旗下领着五十石俸禄,让她带一些寻常服饰和日常家什,也就够了。”如若太过隆重,反倒会让新郎一丰感到自卑,失了锐气,那便因小失大了。
“是吗?既然你这么坚持,那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破市之丞出了一个主意,他提出要送一笔金子给千代。并且这些金子不写入嫁妆目录里,是给千代的私房钱。
一共有十枚纯金。
这个数额,在当时可是吓死人不偿命的一大笔钱。法秀尼让千代全部装进自己的镜匣里,叮嘱道:“这笔金子,要在你夫君遭遇紧要关头时才拿出来使用。”镜匣里的镜子是个圆镜,如今供奉在高知市追手筋的藤并神社里。镜子背面有一句诗文:每傍玉台疑桂月,未开宝箱似藏云。
成婚当日,自傍晚时分起,伊右卫门一丰便在新居的正堂之上正襟危坐,婚礼就在这里举行。
五藤、祖父江这两位侍从一大早就忙个不停。“少主,新娘的花轿已经到中宿地区了。”五藤吉兵卫飞奔进来禀告。日暮时分,太阳业已西沉,周遭已经变得昏暗。
“是吗?”
(潜心静气!)
虽然他如是告诫自己,一定要潜心静气,可谁知放于膝盖上的两个拳头还是不争气地微颤着。
“少主,”这次是祖父江新右卫门开口道,他看了实在于心不忍,“您何不稍稍躺着休息会儿呢?看您身子都快坐僵了。婚礼还有一个时辰才开始啊。”
“是吗?”他想对祖父江笑笑,可笑容却惨白地僵在那里。
(真是太丢脸了。)
他不禁自怨自艾起来。
当时的婚礼大都在晚间举行。但就算是身份低微的伊右卫门一丰,这个婚礼办得也足够朴素了。同属织田旗下的家臣木下藤吉郎秀吉,在迎娶浅野家的宁宁时——“茅草长屋里,竹垣铺地,再铺个灯芯草垫,就这样成婚的哦。”这话是宁宁当了北政所
【10】 之后,略带嘲弄地对侍女们说的。
一丰的境况也差不了多少。这些下级武士的婚礼并无固定的形式,所以仪式顺序什么的也没个定数。
终于到时间了。替代父亲之职的不破市之丞,先行赶来与一丰照了面。门前已经有红艳的篝火燃起,从门口到内室,数个烛台正熠熠生辉。
“新娘驾到——”不破家的小伙计在门前高声叫道,那音调好似远方的狗吠。
千代的手由一位年长侍女搀着,静静走了进来。她穿的不过是白色小袖
【11】 ,披一件白绢外褂,素脚上罩着一双草履。头上并无盖头。
终于,她在一丰的身边坐定。而伊右卫门一丰,因为一直是目不斜视地正襟危坐,反倒没能看清身旁新娘的面容。
少顷,新郎新娘行了酒礼。之后便是接待上司、前辈、亲朋好友们饮酒用餐,随后是两家的侍从。小伙计们也兴高采烈地找地方站着吃喝。
这之间,新娘端着酒杯忙碌地四处敬酒,伊右卫门只觉得眼前一团白影飘来荡去,完全没有闲暇定下神来看看她的秀脸。
待到宴席结束,客人散尽,整个屋子里就只剩下伊右卫门、千代,以及一抹烛焰。千代开口道,“夫君,小女子不才,但愿与夫君白头偕老,共赴来世。”
“我也是。”笨口拙舌的伊右卫门一丰,重新看了看千代的脸庞。
(所言不虚,是名副其实的美人。虽然——好像个子大了点儿。)
千代的性格也可人极了。伊右卫门大概想不到,自己今后都将被眼前的这个可爱依人的女子,牵着引着推着绊着度过一生吧。而千代亦同样细致入微地观察着她的新郎。
(有点不尽如人意呢。)
千代所指的,是伊右卫门那张稚气未脱的圆脸。感觉缺少了些武士应有的粗犷豪放。还有,仅仅中等身材而已。
(这个样子能在战场上舞枪弄棒吗?)
千代早已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伊右卫门是位相当勇猛的武士。所以她想象里的那位男子,应该是浓眉阔脸,四肢粗壮如马驹,腮帮子上还看得出来刚刮过胡楂的模样。
(不过,眼睛挺好。)
千代找到了他的优点。他的一双眼眸深邃幽远,且十分机敏。有这种双目的男子,比起在沙场上来回驰骋的武者们,或许更有引领一军的武将之才。千代继续思量着。
(他的气质高雅,这比什么都重要。)
虽然他十四岁便四处流浪,最近才被织田家收留,得了点儿俸禄,但本身血统高贵却是不争的事实。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家族,虽然并非显赫的名门望族,但在尾张这种乡下地方,也并不显寒碜。
一切还得从尾张的织田家族说起。本来按足利幕府
【12】 的职务编制,尾张的守护一职属于斯波氏,织田氏只不过是个守护代
【13】 。足利幕府末期,以下克上的事件频频发生,织田家取代主家成为强势一族,也就是事实上的尾张国的一国之主。
织田家又有岩仓织田氏与清洲织田氏两个分支,各自统领尾张的半封国土。而现今崛起的织田信长却并不属于这两个分支。其父织田信秀曾是清洲织田氏一支里的小小干事,后来攻下了同族主家的城池而势力渐长,到了信长这一代,终于将一国净收囊中。
伊右卫门一丰的父亲——但马守盛丰,原是岩仓织田氏的家老,后为织田信长所灭。在岩仓被攻破的那一日,他的父亲便战死了。作为“山内但马守盛丰”的子嗣,他在尾张仍然有个比较好的名声。不过在织田家,一丰作为新人,还仅仅只领有五十石。
“一丰夫君,”千代这样叫着他,后来写信时也是这样称呼,“能否先谈一下?”
(嗯?)
伊右卫门一丰看了看从今夜起便成了自己妻子的这个女子,“谈什么都可以,不碍事。”
千代微微倾首,却一言不发。
“怎么了?”
“还……还是……难以启齿啊。”虽说身旁坐的是丈夫,可对这位还不曾有“丈夫”感觉的人,千代尚无勇气说出长篇大论来。“总归今后……”
“是打算要讲的啰。”伊右卫门温柔颔首。
(……)
对千代来说这是一个感触良深的夜晚。仅仅一丰的一句话,就让她泪眼婆娑起来。忽然伊右卫门想到——
(莫非她是怕那个事?)
两个人躺下了。果然,千代的身体苍白地战栗着。
(其实,俺也一窍不通啊。)
侍从祖父江新右卫门,曾把初夜的心得简短地说与他听。虽然他的揣测也大致不差,可一旦眼前的女子这么真真切切躺在身旁,他反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伊右卫门时年二十二。在那个年代虽已算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了,但怎奈五藤与祖父江两人,在伊右卫门父亲过世后,就好似把他捧在手掌心里捂着似的,愣是没让他碰过女人。
伊右卫门睁眼看着黑幽幽的屋顶,身体僵直着,碰也不碰千代的肌肤,只狠命地压抑着自己的激情。可是,压抑也是有限度的。
“千……千代。”
“嗯。”千代细细应了一声,弱如一线游丝。
“我……我要当丈夫了。”他一下抱了过来。
(真……真是乱来!)
到这个份儿上,千代倒还显得从容些了。虽然也觉得害怕,不过母亲法秀尼教过,只需任由夫君便可。但这位夫君不靠谱啊。明明情绪高涨浑身火热,可凑过身子来却什么都不做。
(这个人在战场上会是怎生模样?)
千代的思绪飘到了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一夜,最终是什么都没发生。
真是荒唐得让人难以置信,这对懵懵懂懂的夫妻成为真正的夫妻,已是十五天之后的事了。那个夜晚,千代也好伊右卫门也好,都仿佛功德圆满似的激动万分,久久难以入眠。
“今晚,咱们彻夜长谈好么?”千代羞涩地说。
“千代,”伊右卫门的声音与适才略显不同,语调温润,“什么都好,你说就是。”夫妇的感觉真好,这种实实在在的、宛如渐涨的潮汐般的感触,慢慢浸润着伊右卫门的心胸。
“嗯。”千代握着伊右卫门温暖的右手,缓缓移至自己唇边。
“好痛!”小拇指吃痛的伊右卫门,唬得要跳起来。
“啊!实在抱歉!”千代更显得惊慌失措,咬他手指这一切都是下意识的。
(好可爱的女人!得到这么一位娇妻,俺是几生修来的福分啊?)
“呃,一丰夫君,”千代此后一生,都是这样称呼伊右卫门的,“作为男人,这一生之中,您希望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嘛。”说实话,自己年纪轻轻,又刚到织田家不久,倒是想过早日适应这个新环境,在战场上多立战功,但此外的事情还真没想过。
“您一定考虑过吧?”
“那是。”虽然伊右卫门从未考虑过,可被新婚妻子问起,他也是有虚荣心的,“既然生为武士,虾兵蟹将俺是绝对不当的。要当就当一国一城的领主。”
“一丰夫君,您一定行!”千代好似巫女般断定道。
(啊?)
“行吗,我?”让他吃惊的是,自己居然从未有过这种非分之想。
“看着您的脸,看到您的心,我就知道,您一定能当上一国一城之主。”
“你知道?”伊右卫门寻思:面前这位,数日前还不过是个小姑娘而已啊,说什么大话呢。
“不光是我,伯父不破市之丞也这么说,母亲法秀尼也是这样跟我讲的。”
还是千代技高一筹,总之,是要给伊右卫门灌输信心。只有带点自大的骄傲,方可使有才能有担当的男子勇往直前。无论他是武将,是禅僧,还是画师。千代很明白这种细微的心理。
“我真能行?”
“能!千代之力虽然微薄,但一定尽心竭力辅佐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夫君,直到您成为一国一城的领主。这个誓言,是今晚我最想对您说的话。”
月光洒落枕边。伊右卫门手指轻触千代下颌,微微抬起她的脸庞,好可爱的嘴唇。适才的那些大事,轻轻巧巧就从这样的嘴唇里蹦出来,实在是难以置信。
之后一年。
这段时期是织田信长的勃兴期。这话听来容易,可天下的诸位大名
【14】 却无这般盛况。名为“织田”的一头巨兽在尾张苏醒,在邻国美浓一地朝天下咆哮,暴风骤雨般狂乱地冲袭而来。
虽然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新兴大名,但织田家的外交却相当娴熟。其与居于甲州、号称天下最为强势的武田氏(武田信玄)联姻,结为亲家,排除了东部的压境之险;同时毫不犹豫地向西部延伸势力。于永禄十一年(1568)二月进攻伊势,九月闯入近江,扫平一个个城池,以破竹之势直指京都,同年底几乎平定了畿内
【15】 ,果敢地将战旗插到京城。神速勇猛,令人惊叹。
也正因如此,织田家很快成为众矢之的。织田军不间断地被派往各地,交战、交战、交战,仿佛鞭炮的引子被点燃了一般停不下来。
伊右卫门也是如此,好好的一段新婚岁月也来不及享受,只顾马不停蹄地奔赴各个战场。
(天天都在打仗,老婆大人的样子都快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时的伊右卫门已不再担任马回役,而是作为“与力
【16】 ”加入了实战部队。此时的“与力”,与后来江户时代的町奉行所
【17】 里的“与力”不同,是指“直属于信长,又同时外派为诸位将领的部下”。这个职位能参与更多的战役,建功立业的机会自然也更多。
刚开始,一丰是在丹羽长秀的旗下,后来随着织田家势力范围的增长,又有多名新的武将被任命,与之相应的便多了数支新编的部队。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一员新将,是“木下藤吉郎秀吉”这位长相奇陋的男子。虽然他在战场上并非十分神勇,但无论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得滴水不漏,一工作起来就没完没了。并且他为人幽默,善于用人。最重要的是他对战术的运用已经达到了随机应变游刃有余的天才境地。
织田信长家中,谁都知道他以前只不过是给信长提鞋子的。一些自认出身高贵的人对他很是鄙夷:
(想干吗,臭猴子?)
而信长近卫部队里的武士们,也都对这位新武将十分排斥,不愿调往他的麾下。
可是,千代有一天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一丰夫君,木下大人是位很有意思的人呢。”原来千代前一天在路上遇见了秀吉。
千代那天独自一人漫步于岐阜城下的街上,见一位威风凛凛的武士骑马从对面迎来,前后跟着数位侍从。他就是这次刚升任武将,开始独当一面的木下藤吉郎秀吉。
(这位一定是木下大人吧。)
从对面武士傀奇的相貌上,千代已然知晓。千代从道上退到檐下,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呀,那不是山内伊右卫门的夫人吗?”藤吉郎忽然翻身下马。
仅从马背上翻身而下就已经很令千代惊奇了,如他这般地位的人居然能记得住“山内伊右卫门”这种俸禄区区五十石的小人物,更何况他还能想起自己这个伊右卫门的内人。要知道,这样的小人物在织田家中有数万人。想到这里,千代与其说是惊奇,不如说是早已超出了惊奇的程度,变作一种身心俱颤的感激。
其实,千代原与织田家中的其他人无异,在听闻藤吉郎是“暴发户”时,也同样如此认为。不过这种想法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伊右卫门在近江之战中的表现,虽是远观,但看得出来相当出色。请婉转告知于他。”话音刚落,藤吉郎便又重回马上,咯噔咯噔的蹄声渐渐远去。
“呵呵——”伊右卫门眼里神采闪烁。男人的世界亦是虚荣的世界。想被认同与肯定的这种期望,无时无刻不在心里燃烧。“俺一直在别的部队,还从没在木下大人的手下干过。承蒙大人看得起在下的战功啊。”
可不只是战场上的事啊。连千代的相貌都记得这么清楚,藤吉郎大人肯定是平时就在远处一直关注着伊右卫门这个人了。
“真是令人吃惊啊。”
“的确。”千代微笑连连。千代打算不再多言,如此微笑着即可。夫君一定会自愿申请调往藤吉郎的部队,成为他旗下的“与力”。
从这件路边偶遇的小事上,千代认定,“织田麾下最有前途之人”不偏不倚一定就是这位木下藤吉郎秀吉。夫君就算是二流人物,但只要跟随一流人物好好干,他的才能就能得到很好的磨砺,努力与锻炼程度也必定有所不同,幸运降临的机会自然也会多一些。
“请务必跟着木下藤吉郎大人”这样的话千代是不会说的。若是说了,便成了饶舌妇,首先便剥夺了丈夫“自发自愿”的名誉。
一日,伊右卫门下城归家,坐下时第一句话就是,“千代,让你高兴高兴。”说完脸上盈盈带笑。看着这副表情,聪颖的千代什么都明白了。往坏处说,是伊右卫门自动掉进了千代设好的套。
正如千代所暗示的那样,他向组头
【18】 申请成为木下藤吉郎秀吉的“与力”,而且被应允了。
“真是无上荣幸呢。”
“是啊。”
“可是,木下藤吉郎大人看起来多少有点轻率,把我这位这么重要的夫君托付给他能行吗?”千代说了句违心的话。
哪知伊右卫门听了像孩子似的生起气来:“所以嘛,都说女人见识短浅了。人家在路上碰到一个无名小卒的妻子,却特意下马打招呼。这种事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得到的。听你说起这件事时,且不说织田家中别人会怎么想,俺可认为,今生要跟随的大人,除此一人之外别无他选了。”说完,神情很是得意。
“这真是好事一件啊。有一丰夫君这样的眼力,那肯定是不会错的了。”她像是哄孩子般柔声道。
千代是睿智的。母亲法秀尼曾传授她一条箴言:“男人无论多大年纪,都当他是孩子就对了。像养儿子一样用一生去养育丈夫就好。”
第二天,千代把侍从祖父江、五藤两人叫到房檐下:“少主要去木下藤吉郎大人的麾下做事了,两位有何看法?”
“呃——”两人不知如何回答。按常识来讲,比起初出茅庐的藤吉郎,在家老之首柴田胜家或是排位第二的丹羽长秀麾下做事,会更加稳妥。所谓大树底下好乘凉嘛。
“在下不甚清楚。”
“那么,”千代说,“少主好不容易选定在木下大人麾下当差,你们就说你们也一直认为木下大人才是最能托付的大将,这实属无上荣幸。如此,少主奉公进取之心便会更加义无反顾了。”
“明白了。”
那日归来,伊右卫门一回家就说:
“千代,众人看法一致呐。连祖父江、五藤都对俺的眼光赞不绝口呢。”
“真是太好了。”
不久,在接到上阵的命令后,伊右卫门便留下千代,自岐阜城下出发了。
注释:
【1】 里:长度单位。1日里相当于大约4公里。
【2】 马回役:一种武家职位,在大将所骑战马四周担任警卫工作。
【3】 荐僧:以化缘为生的带发修行的僧人。在日语里与“落魄”、“破落”同音,一语双关。
【4】 国:这里指的是日本的令制国。始于大化改新的国郡制,明治维新以后改为郡县制。
【5】 太守:本是中国郡县制下的官职,在日本的国郡制里,太守是一国的领主。
【6】 长屋门:古建筑形式的一种,门的左右有两处长屋,一般用作家臣或佣人的居所。
【7】 坪:面积单位。1坪相当于约3.3平方米。
【8】 家老:武士家族里主宰家政的重臣。
【9】 乡士:居于农村的武士。
【10】 北政所:对丰臣秀吉正妻宁宁的敬称。
【11】 小袖:现代和服的原型,因袖口窄小而得名。小袖的前身,曾作为平安时代贵族装束的内衣,亦是庶民的日常穿着。
【12】 足利幕府:也称室町幕府(1336—1573),是足利氏在京都室町所建立的武家政权。
【13】 守护代:即守护代官。是守护不在时,代替守护行使行政权的官职。
【14】 大名:日本封建时期对较大地域的领主的称谓。
【15】 畿内:指京城周边之地。在日本战国时代,有山城、大和、河内、和泉、摄津五个令制国。
【16】 与力:也称作“寄骑”,在室町、战国时代指隶属于诸大名、大将、武将的武士。
【17】 町奉行所:城市里执行公务的役所。
【18】 组头:战国时代、江户时代各个武家管辖内的军事组织(如铁炮组、徒组等)的组长。
[book_title]战场
织田军团为平定北国,众军汇集一齐攻入若狭一地之时,正值元龟元年(1570)四月二十五日。若狭攻城的战役激烈得好似要喷出火来。二十五日,攻破手筒山城(敦贺)。翌二十六日,攻破同属敦贺的金崎城。
敦贺的金崎城,是越前国雄朝仓氏的居城,管控越前西部以及若狭一地。伊右卫门与祖父江、五藤两位侍从一起,参加了这次攻城战。
“少主,这次战斗肯定就是拨云见日的开运之战了。”
“你真这么认为?”伊右卫门战马消瘦,盔甲破旧,只一张年轻的脸朝气蓬勃。“谁又不想轰轰烈烈地建功立业呢。”他叹了口气。娶妻至今,仍是五十石的俸禄,一切皆无改变。
祖父江、五藤两人都没有头盔,只身着护甲,扛着掉漆的五尺长枪。对冲锋陷阵来说,他们都已经年纪偏大。但他们的目标一向十分明确,那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辅佐山内家的血脉出人头地。因此他们一到战场便都似变了个人一般生龙活虎。
然而,己方织田军有三万余人,狭小的敦贺平野上挤挤挨挨都是自己人马,要想建功立业实非易事。
二十五日进攻手筒山城时,三人去攀登护城的石垣墙。途中,城墙之上大量岩石与木块突如雨点般砸下,弄得三人进退两难。伊右卫门的右手臂不幸被石块砸中。
“啊!”祖父江新右卫门惨叫一声,眼见着少主跌落下去。“喂,吉兵卫,”他对上方的吉兵卫说,“少主刚才掉下去啦!”
“啊?”怪不得,身旁已不见了少主的踪影。“少主都掉下去了,咱们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吉兵卫这样说并非只因为单纯的忠义。他们是伊右卫门的下属,并非织田家的下属,自此以后,就再没有上战场的资格,甚至连生路都没了。
“咱们也掉下去好了。”吉兵卫松了手,祖父江见状大吃一惊。但掉下去也是有道理的。若是慢慢沿着城墙爬下去,少主的身子就真的保不住了。于是祖父江也松了手。两人抱着头,似圆球般滚落下去。
咚!
幸运的是,所触之地是铺了泥草的空壕底部,身上竟没有摔伤。此时先掉落的伊右卫门也已站了起来。
就这样,在手筒山城攻城战中,己方的其他武士抢先领走了功劳。翌日金崎城攻城战前,主从三人在手上吐了唾沫发誓:“此战定乾坤!”
金崎城所处的位置,就在今天敦贺市内东郊。此城面朝海湾。一条仿佛海参般的丘陵,一半悬于海湾的岬角;另一半则高耸于平野之上,于是因地制宜建造了这座平山城。其根部就是正门,织田一方已用铁炮攻击了多次。
朝仓一方有守城军三千。守城将领是越前朝仓氏的分支——朝仓景恒。这位生来便是富家少爷的大将很快便决定开城投降。
这也在情理之中。金崎城与手筒山城本是连城之势,如今手筒山失陷,防卫能力已减去一半,更何况守城士兵这么少。而本国越前的援兵,说着今日就到、明日就到的话,却久久未见要来的迹象。“开城”实属不得已之策。
朝仓的使者带了话来:“城门,我们开。但是有个条件:请允许主将以下的守军撤回越前。”
“好吧。”总大将信长立即应允,于二十六日夜晚派柴田胜家去接收了城池。不过守军的撤退是始于一夜之后的二十七日。
那天夜里,伊右卫门他们在城外野地里宿营。
“少主,”祖父江新右卫门说,“接收城池这种事,自古以来都不会和和气气一帆风顺。明日定有一战。”
“嗯?”看样子不是挺和睦的嘛!
“您不要忘了这里是战场。虽说是撤退,但敌方守军们怨气冲天,双方要是有一个人放那么一枪出来,就很有可能酿成一场大战。”
“真会这样?”
“不管怎样,万一这种事被咱们碰到,为了不再落后于人,咱们最好到离守军撤退口最近的地方去守着。”
“你想得很周全嘛!”
主从三人就这样离开木下藤吉郎军队的宿营地,来到守军第二天撤退的必经之路上,在旁边的树林里过了一夜。
次日晨晓,城内钟声四起,朝仓的三千人马陆续出城,在晨霭里朝着越前肃然前行。晨霭渐渐散去,可什么都没发生。
“新右卫门,敌人就要撤退干净了,什么事都没发生呐。”伊右卫门透过树木间隙望着前面的斜坡小道。
“好像是啊。”这位侍从也等得有些不耐烦。一想到这次战役也将无功而返,他只能叹息自己没有运气了。
因道路狭窄,退却的兵将排成了一列纵队。前军已经快到越坂的山顶,可后军却还没能出城。
走在这支撤退队伍最末的将领,是一位在朝仓数一数二的豪杰——三段崎勘右卫门。他穿一身黑色护甲,骑一匹黑色战马,圆形头盔上的金芒穗冠在风中闪耀。只见他一面呵斥着士兵,一面稳步而行。
“那就是三段崎勘右卫门啊?”山内伊右卫门双目炯炯,远远监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那是个大块头,并且从远处也能发现他的右手臂要长两寸。背上还挂着一张弓。
自从铁炮出现以后,弓箭类的武器便不再是铁骑武士的主要装备了。但勘右卫门被称为北国第一神箭手,估计这便是他弓不离身的原因吧。
“若能取下他的首级——”伊右卫门身子不禁微颤。
(要是真能杀了三段崎勘右卫门这般的大将,俺的名声自然也水涨船高啦。)
不过对方正在停战协议下的撤退之中,自己怎能贸然挑起事端?正如祖父江新右卫门所预言的那样,意外就这样不期而至。只听见织田一方的足轻组
【1】 里“砰”地喷出一声枪响。
或许此种现象亦在所难免,这与织田方士卒们的心理有关。他们等了半晌早就不耐烦了,可敌方却静悄悄的,让人看着都腻烦。放枪的人兴许是想“捉弄他们一番”。
但撤退途中的士兵为防万一,铁炮都是装好导火线的,精神也高度紧张。砰、砰——他们并不理会是谁在挑事,只放枪作了回应。而后织田方又有人出击。于是撤退军团里连中央的兵士都开始驻足参与反击。
果不其然,战斗打响了。
“少主,机不可失!”祖父江奔跑起来。
“哦!”伊右卫门拿起长枪跑上斜丘小道。
(冲啊,干掉三段崎勘右卫门!)
当然是抱着誓死的决心。可由于太紧张,伊右卫门感觉眼前一暗。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他断断续续念叨着佛祖,爬上斜丘。
太阳已经冉冉升起,斜丘上蠕蠕而行的织田军兵,个个热得满头大汗。斜丘名叫“首坂”。
这虽是在停战协议下的突发性战斗,但三段崎勘右卫门却临危不乱。不愧是从朝仓方面屈指可数的武将头目里选拔出来支援撤退的大将。“兵士们,冲啊,冲!”他一面令铁炮足轻
【2】 兵在丘顶上排好队列,开火强势攻击,一面指挥着长枪组
【3】 从丘顶冲杀下来。
这终究演化成了一场猛烈的战斗。三段崎勘右卫门头盔上的金芒穗冠,在升起的太阳映照下闪烁的光芒中,织田方的武士、杂兵
【4】 很快便成了他的枪下冤魂。真是出色的一员猛将。
(看俺去解决了这个三段崎来!)
斜丘下,伊右卫门的枪尖昭然地向着目标靠近,可无奈敌方的杂兵碍手碍脚,怎么都无法靠近。
“新右卫门、吉兵卫,”又结果了一个杂兵后,他朝两个侍从怒吼。然而此时根本不是质问“你们在干什么”的时候。他的两位侍从,各自正忙不迭地跟敌方杂兵们兵戎相交,出生入死斗得正欢。伊右卫门见状更怒了,“你们快过来,帮我赶走这些杂兵。”
一支枪柄横扫过来,伊右卫门屈身避过,反出手折了对方小腿。又有一个从坡上冲过来,他顺势刺中对方腹部。
“新右卫门、吉兵卫!”他再次怒道,“这场战斗至关重要,你们在干什么?”伊右卫门脚步不停,仍勇往直前,只是声音略显嘶哑。
这时,曾一度被铁炮攻得四散的己方兵力再度集中,开始猛烈反攻。
“这——不是又得拖后腿了!”他脑中蓦地出现了千代的面容,他可不愿看到妻子那双聪慧的眼睛里流露出的蔑视。伊右卫门越过一重又一重死尸往前冲去,偶尔被绊一跤,但很快又一跃而起。
(噢——俺在最前方啰!)
对方士兵几乎全都往下迎敌去了,他的左右现在连一个人影儿都见不着。右手边是秃峰,左手边是山谷。草地上一股滞闷的气息迎面袭来。
伊右卫门不经意间掀起头盔上的护额,眺望远处的丘顶,霎时血液凝固了般惊恐异常。丘顶上的敌将三段崎勘右卫门,把战马拴在旁边的松树上,自己在红土地面单膝跪地,手上一支弓拉得恰如满月。
箭矢所指,正是伊右卫门。
这光景,简直可怖之至。伊右卫门只觉得坡上蹲着的是一头魔鬼。这位三段崎勘右卫门可是“越前王”朝仓家数一数二的猛将。更何况,他是神箭手!
那支箭,有一个凿子大小的箭头,尖端左右分开,整个矢刃正好是一枚新弦月的模样。这种大矢刃,有个响当当的名字叫“见猿落首”。别说猿猴的脑袋,就算人的小腿,估计也会被射飞。
“天哪!”伊右卫门被恐怖或其他无法言喻的感情攥牢了心胸,眼前漆黑一片。漆黑之中,他重新拿好长枪,戴好头盔,像是奔赴地狱一般飞跑起来。
真的,交战这种事着实可怕。就连豪杰勇将加藤清正,多年后其家臣们亦无不感念地怀旧道:大人也在初入战场的那次贱岳合战中,眼前漆黑一片,辨不清东南西北,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这才得以前行。
更何况是伊右卫门。他不似加藤清正那般虎背熊腰,力气也仅属普通。一杆枪耍得也并非上乘,完完全全的普通人而已。
就是这位普通人,朝着丘顶的那个魔鬼冲了过去。
(千代,保佑我!)
他胸中仅此一念。
不可思议的事情还真的发生了。
同一时刻,留守在岐阜城下的千代正在清扫家中的佛龛,一尊杨柳观音眼见着轻飘飘地就要摔下来,她一个眼疾手快接住了。倘若掉落到下方的一口钟上,或许这尊观音便会身首异处。
那位坡顶的勘右卫门大概会觉得,这个织田方的落魄武士这样不要命地冲上来,简直贻笑大方。他喊话道:“俺不与喽啰小兵为难,要想活命就乖乖地退到一边儿去。”
但伊右卫门听不见。
“愚蠢的家伙。”勘右卫门再次拉弓上弦——嗖!仅隔了五六间
【5】 的距离。在箭离弦的那一瞬,只听伊右卫门发出一声难以名状的哀嚎。箭矢正中头盔的护额。半片矢刃折断,另半片划破左眼下的皮肉,顺势刺入口中,直抵右边的大牙。仿佛脸上兀自长出一支箭来似的。
人被逼至绝境是很可怕的。伊右卫门竟然没有顾及自己脸上的异样,仍未停步,只是因那支箭斜插入口的缘故而合不拢嘴罢了。
(……?)
他嚎叫着渐渐逼近三段崎勘右卫门。勘右卫门神情轻蔑:
(什么东西?)
可当他要发第二支箭时,伊右卫门的长枪已紧逼过来。勘右卫门立即弃弓,转而去取长枪。但伊右卫门的枪尖已经快刺到前胸了。
“真是得意忘形。”说着他偏身抓住伊右卫门的长枪,一把拉过来。于是伊右卫门连人带枪踉跄着扑到勘右卫门怀里。
“是来送死的吧?”勘右卫门开口大笑,然而笑声却瞬时凝固。他终于知道扑将过来的伊右卫门,是个蛮力异常的人。
(这小子——)
怎么可能?勘右卫门竟被推倒在悬崖旁。伊右卫门的蛮力,大概是在火烧眉毛时才会爆发出来的吧。而且他的战术也毫不含糊。对付三段崎勘右卫门这般的大块头,假若平地肉搏肯定会输。
(只有滚下悬崖,祈求天运相助了。)
若是缠着他滚下去,途中会出现怎样偶然的因素可以帮到伊右卫门,却是一个未知数。
“嗬!”他加了把劲儿。见效了,勘右卫门的身体被推向悬崖边。
“嗬!”又加了一把劲儿,天空旋转一周之后,两人扭抱一团朝着谷底滚将下去。伊右卫门拼死抱住了三段崎勘右卫门的腹部。
“狗、狗东西!”勘右卫门想挣开,却不料对方像只鳖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途中,勘右卫门的头盔脱落下来。不仅如此,好像还“砰”的一声撞上了岩石。
(……?)
伊右卫门寻思着对方怎么忽然松了劲儿,但机会不容错过,他拔出短刀,朝着勘右卫门护甲下的小腹,深深刺了下去。
“哇!”勘右卫门突然大叫,好似刚从昏迷中苏醒,继而迸发出一股虎牛之力扣住了伊右卫门的脖子。
伊右卫门好几次窒息得差点儿晕死过去,但始终不忘挥动右手握着的短刀,又刺了好几刀下去。这时,三段崎勘右卫门的胞弟市兵卫冲了过来。
“狗东西!”此人拿了大太刀
【6】 就往扭住自己兄长的伊右卫门身上砍去。第一刀砍在头盔的坚硬之处,没什么损伤,第二刀却伤到了后颈。浑身是血的伊右卫门心中别无他念:
(决不放手!)
他仍然紧紧缠住三段崎勘右卫门,挥动着手上的短刀。对功名的执着,好像让伊右卫门身上拥有了超越生死的魔力。在对方不再动弹以后,他才终于松手,朝着另一方踉跄而去。
但是市兵卫的太刀追了过来。他受了六击之后才站起身,拔出长刀迎战。
伊右卫门打算在这里把自己所剩不多的气力用尽,一把刀舞得虎虎生风。此时从崖上滑落下来一个己方的武士,名叫大盐金右卫门正贞。
“这个对手,就赏给在下吧。”他说完就一枪朝市兵卫刺了过去,市兵卫应声跌倒在地。不过伊右卫门气力告罄仰面倒下的速度比他还快。
“啊,少主!”崖上出现了侍从祖父江、五藤吉兵卫的身影,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只见二人漫起沙尘滑落而下,径直跑向伊右卫门。伊右卫门指着自己的手下败将,嚷道:“脑袋,脑袋。”他是叫他们取下首级。
“在下领命。”五藤吉兵卫迅速提来一颗首级。
可是,瘫倒在地的少主伊右卫门到底还能否活命,这事很玄。脸上那支箭柄已经在格斗中折断,只剩了三寸左右。
看着侍从们张皇失措的样子,伊右卫门怒道:“拔掉!”
“拔掉行吗?”
“不拔就死定了。”看样子,伊右卫门并非单纯的白脸秀才。
“那真的拔啦。”五藤吉兵卫手握箭柄,但由于刺中的好像是口中的骨头,要拔下来并不容易。
“怎么了?”伊右卫门因剧痛,差点晕死过去。
“拔、拔不出来。”
“踩着我的脸用力拔!”
“遵命。”五藤吉兵卫把伊右卫门的脸踩在自己的草鞋下,狠命把箭拔了出来。血液一瞬间喷涌而出,伊右卫门在血泊里大笑,不久便失去知觉。
织田信长的北国经营,数年来已经膨胀为一种愈见炽热的野心。而元龟元年(1570)四月的这场越前敦贺攻击战,在战术上虽然成功,战略上却是一大败笔。
信长太过相信自己与北近江三十九万石的浅井氏之间的姻戚关系。浅井少主人浅井长政,迎娶了信长的妹妹——市,时年已经有四个孩子了。他当然认为浅井氏是绝不会跟自己反目为仇的。
正因为有这个把握,他才穿过浅井氏的领地,去讨伐越前敦贺。却怎料浅井氏骤然倒戈,切断了信长的退路。
正面面对的敌人是越前八十七万石的朝仓氏,背面假若再有京城第一强的浅井部队袭来,那信长就成了狭窄的敦贺平野上一只走投无路的老鼠,所谓瓮中之鳖。
“中计了!”信长知晓后立即一骑单身往京城方向逃离了去,旗本
【7】 随后紧跟主帅,诸将领也张皇失措开始撤退。不过布阵在最前线的德川家康,对信长的逃离毫不知情,一直待到第二天清晨才恍然大悟。
因此,德川部队不得不陷入孤军奋战的苦境之中,在朝仓一方的猛烈追击中捉襟见肘地辗转反击。德川家康自己也多次亲手拿起铁炮参加战斗,这才好不容易逃离战线。
信长于四月二十五日进攻敦贺,同月二十八日撤退。撤退前,信长在离前线不远处摆出敌将首级逐一评审。
信长身边有位对朝仓家各色人物极为熟悉的“上奏者”,名为宫部肥前守。他细看各个首级之后,对信长上奏这是某某、是由某某取来、其人的功过是非又是如何如何。当来到三段崎勘右卫门的首级前时,他声调变高:
“这是越前朝仓麾下第一猛将,并且与朝仓属同一宗门。”
在布凳上欠身而坐的信长,眼光频频扫过山内伊右卫门一丰。这哪是人的面孔?只见伊右卫门整张脸高高肿起,脸颊上像是被剜去一块肉似的开了个大洞。倒是涂过药,但或许是因为要面见主将,鉴于礼仪这才没有裹上绷带的吧。此时他的脸上还血迹斑斑。
“你叫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信长声调略高,语气清冷。
“是。”
“你的表现,很是勇猛无畏,退到阵营里好生休养吧。”
此番情形下,能得到主将褒奖,可是非比寻常。伊右卫门听了自然欣喜,于是告退离开。刚走出信长的营帐,伤痛、疲乏与饥饿排山倒海一并袭来,他竟无力再提步前行。祖父江、五藤两位侍从一左一右搀着他的手臂,好不容易回到自己营中。
那之后第二个夜晚,便是信长退却之夜。
然而退却战里,肯定需要有人殿后。需要一支殿军
【8】 去阻击敌人的追兵、杀出一条血路、掩护大部队撤退、并勇于牺牲自己。这支殿军的指挥官,由木下藤吉郎秀吉自愿担当。
那夜,伊右卫门在营帐里睡得跟死人一样。伤口灼热引发高烧,口腔重伤无法进食,只剩了心脏兀自跳动。两位侍从则不眠不休地守在病榻前。
翌二十八日的夜晚,“吉兵卫,俺去找些稻草来。”祖父江新右卫门说罢便出门去为少主寻一些干燥的稻草来铺床,不料归来的路上,却偶然在木下藤吉郎的营帐旁听到一个意外的情报。于是他疾步回奔。
“吉兵卫,大事不好了。”他张口说了个大概。原来,织田全军突然决定从敦贺撤军退回京城,连攻下的城池也不要了。“而且据说主将(即信长)跟少数旗本都已经早早撤离了。”
“啊?”五藤吉兵卫愣了,“赢了却要逃走?”
“近江的浅井突然封了咱们的退路,据说是要从背后偷袭。不过让俺吃惊的倒不是这个。”
“还有更惊人的吗?”
“有啊。”
山内伊右卫门在高烧里,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话。
“就是咱们的大人木下藤吉郎。大人居然自荐去送死。”
“送死?”
“他自荐要当殿军的大将。”
“嚯。”这一声是伊右卫门发出的。都说木下藤吉郎是靠着点儿小聪明爬上来的,家中说他坏话的人比比皆是。这次他自愿当殿军指挥官,是打算要赌上性命殊死一搏啊。十之八九是没法儿活着回来了。
(原来此人还有这样的胸襟。)
伊右卫门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对他刮目相看的,不止伊右卫门一个。织田方的诸位将领都对他刮目相看。而秀吉作为武将的名声,就是在这次退却战中高涨起来的。
“木下大人,在下也派兵支援。”诸位将领感动之至,纷纷从自己家臣中挑选出一些勇猛之士,十骑或二十骑,派入了木下的军队之中。这也几乎是没有先例的,大概是秀吉的“壮举”让诸位将领不得不感恩戴德。
藤吉郎秀吉即刻率军进入金崎城。他将用一己之力去阻挡对方漫山遍野的追兵。
(这般人物,千代果然没有看错。只要俺还跟着他,就一定错不了。)
“喂,俺也随了木下大人去。”两位侍从一听愕然不已。伤员与辎重一道,是被遣返的对象。“找块门板来,进发金崎城!”
伊右卫门并没有交战的念头。他这是要把藤吉郎当作锥尖,去开凿自己的命运。
“拿枪过来,枪。”他拂去稻草,像在空中游泳似的站起身来,“枪,枪!”五藤吉兵卫的掉漆长枪,被他一把从手里夺过,划桨似的拄在地上走起来。
“少……少主!”祖父江新右卫门忙上前搀了一把。
“您这个身子还要出阵的话,好不容易在首坂捡回来的一条命就保不住了。”
“你们,”他的目光定在两人身上,仿佛幽灵一般,“还不明白吗?木下大人是要舍命一击。俺也要加入这支队伍。要是没有豁出命去的觉悟就想白捡到运气,哪有什么运气会等你去白捡?”
“运气将来什么时候都捡得到啊。”
“那时也要捡。但现在,是俺山内伊右卫门一丰拿出胆识的时候了。这种好机会,一生之中也未必能有几次。”
“可是,命——”
“或许会丧命。丧命就丧命,那是伊右卫门命中注定,一生与武运无缘。这副身子进了城,还能不能活下来,就当是我伊右卫门这一生的赌注吧。”
好惊人的功名心!两位侍从终于沉默下来。
“那……俺这就去找块板子。”两人从附近寻了一块防护板来,让盔甲装束的伊右卫门平躺上去。试着抬了抬,很沉。
“吉兵卫,准备好了吗?”
“好了。”于是,伊右卫门被抬了起来。
“出发!”主从三人一心,顺着街道疾走。新右卫门也好,吉兵卫也好,都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境。
“嘿哟!嘿哟!”他们喊着号子前行。街道上到处都是陆续向西退却的各部人马。这之中,仅一块门板奔向相反的方向。所有人都对他们瞠目而视。
嘿哟!嘿哟!终于来到木下藤吉郎的守城,即金崎城的正门处。正门内侧,藤吉郎摆好布凳,正一一慰问着从其他部队过来的士兵,感念他们誓死的决心。当他看到门板上的伊右卫门时很是惊诧。
起先他好言相劝,但伊右卫门却置若罔闻。藤吉郎最终也点头应允,他希望因为这个身负重伤之人的参与,能让手下守军们更拥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魄。
“木下大人,在下誓与此城同生共死!”
“说得好!各位,大家看看这位山内伊右卫门武士!”
山内一丰与两位侍从就这样进入了敦贺金崎城。在此插一点题外话,是有关五藤吉兵卫、祖父江新右卫门两位侍从的。
据说幕府末期武鉴的山内家,作为土佐一国二十四万两千石的领主,记录在册的家老之中有位叫“五藤主计”,他便是吉兵卫的子孙。
在首坂,五藤吉兵卫从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脸上拔出箭头时,是脚踩着一丰的脸好不容易才拔出来的。正因为踩过主人的脸,那双草鞋得到了妥善的保存,成为五藤家的传家之宝。那枚拔下的箭头,也是五藤家的宝贝。
这位吉兵卫,虽是个侍从,但其英勇无敌的气概远远异于常人,更可贵的是能够随机应变。他一上战场,便把战场当自己家里似的四下里奔走不停。这次首坂之战也是如此。伊右卫门解决了三段崎勘右卫门之后,因重伤与疲劳意识朦胧。吉兵卫背着他下坡时,遇到织田方某位上士
【9】 (名讳不详)的侍从——善兵卫,见他正牵着一匹月毛马
【10】 。
“噢,这不是善兵卫吗?请节哀顺变,很不幸你家主人刚刚战死沙场了。”他信口开河这么一句后,顺手牵了对方的马,把伊右卫门载上就走。还好,被他蒙对了。那位上士真如他所言战死沙场,否则若是仍然在世,他在战场上抢走自己人的战马这事,无疑是个大问题。
祖父江新右卫门的家系亦是直到幕府末期,都是土佐藩的重臣。新右卫门在《土佐军记》这本书里,有一段就是写朋僚五藤吉兵卫的。
“我与吉兵卫之间的亲密和睦,尤胜亲人之间。他这个人,遇事从不生气,处世淡泊,决不在人后鬼鬼祟祟。他武功也极好,战场上我与他每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但我始终不及吉兵卫。”能把“不及”说出口,那是因为祖父江新右卫门亦是有长者风范的人吧。
数年之后,有一次参加伊势一地的龟山城攻击战,他们二人在阵营里促膝夜谈。
“那时,谈的是迄今为止彼此的战果。我们数了数初次上阵以来所得的首级。”祖父江这样写道,“五藤吉兵卫二十六,我自己二十四,比他差俩。”
另外还有:“我们又数了数生擒的俘虏,吉兵卫竟有十五人,我十一人,还是他的多。”
“那再看看攻城数如何?”两人数了数,这次数量相同,都是六次。
那对战怎样?他们掰着手指得出结果,吉兵卫七次,祖父江新右卫门九次。于是他写道:“仅此一项比吉兵卫多一点。”
他俩均是好酒之人,而且定是两人一齐痛饮。喝饱了酒,醉意朦胧时肯定要说的一句话就是:“一定要让少主伊右卫门出人头地!”
行文言尽于此。伊右卫门实在有幸,有如此两位难得的侍从自始至终相伴左右。
在被困围城的金崎,只要一说“与伊右卫门同在”,全军的士气便涨一分。
一个伤得无法动弹的重伤员,竟自愿来到敌军围城的险境之中,还让两位侍从参与防卫战。用这种方式露脸的“大丈夫”行为,在当时所谓战国武士的风俗习惯里面,还找不到先例。
另外,大将木下藤吉郎的广为宣扬也很奏效。
藤吉郎自己原本没什么侍从。后来信长给了他一些与力,某些将领也借给他一些武士,他为一齐驾驭这些手下煞费苦心。而作为与力之一的伊右卫门,他的此番“壮举”极大地团结了城中的力量。
“伊右卫门正是我们殿军的军神!”藤吉郎甚至如此评价。
“大家共赴黄泉!”这个口号使万众一心,众将士们从城墙上射敌无数,时而又从城门冲杀出去,奋不顾身,英勇之至。
(大部队应该都已经安全离开战场了吧。)
时机约莫差不多了,全军便集结起来,欲从城门突围。生死一线的突围战开始了。伊右卫门处于军队中段的木轿里,由藤吉郎的亲兵足轻八人抬着出来。
朝仓方面的追兵亦是如火如荼般攻来。木下军队一边应付追击,一边不停地朝着西面撤退。士兵数量当然也跟刨木花儿似的越来越少。
伊右卫门在木轿上面。两位抬轿的足轻在撤退首日便被敌兵炮火击中。吉兵卫与新右卫门补了上去。“少主!少主!”两人抬轿时,无数次地伸手去握伊右卫门的手,无数次地担心他是否已经殒命。
虽未殒命,但木轿的摇晃激起伤口锥心般的疼痛,伊右卫门好几次都差点晕死过去。而每次他的脑子里都会出现千代的脸庞,言之谆谆:“这是出人头地必过的难关,夫君难道挺不过去吗?”
经历如此惨痛的撤退战,木下藤吉郎率队七百人返回京城时,已是五月初了。在妙觉寺的本营迎接藤吉郎归来的织田信长,从未发觉这个曾帮他提鞋子的部下竟这般骁勇,道:“藤吉郎,你的这番功劳,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接着信长口中说出了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名字,众多将士里仅仅提到了他一个:“伊右卫门也还健在吗?”“还健在。”藤吉郎这样一说,信长便亲手把药交到藤吉郎手里,道:“让他好好养伤。”信长平素并不这样,肯如此亲切地关照部下,算是特例了。
伊右卫门在这次战役里一战成名,俸禄飙升至两百石,所跟将领依然是木下藤吉郎。
织田军就这样在京城里滞留休整了一段时间。
注释:
【1】 足轻组:各个武家管辖下的军事组织之一,相当于步卒团。战国时代有弓足轻组、铁炮足轻组等。
【2】 铁炮足轻:足轻组里以铁炮攻击为主的步卒团。
【3】 长枪组:长枪攻击为主的步卒团。
【4】 杂兵:身份低微的士兵。
【5】 间:日本长度单位之一,15世纪末1间约为6尺5寸,德川幕府在1649年定为6尺。
【6】 大太刀:属大型刀具之一,中、近世在日本常见的一种至少四尺长的大刀。
【7】 旗本:近身护卫大将安全的家臣团。
【8】 殿军:殿后的军队。
【9】 上士:出身高贵的武士。
【10】 月毛马:比栗色马颜色更浅的马。一般身上毛色略显金黄,马鬃、蹄、尾是白色。
[book_title]空也堂
在京城的蛸药师
【1】 道上,有一座名为空也堂
【2】 的大型建筑,是当时盛极一时的“敲钵化缘”的道场。道场的宗教团体,也称“空也念佛团”,成日里热热闹闹敲着铁钵,热心地替百姓们诵经往生。京城人亦称之为“化妆盒”道场。
此地是织田三万将士在京都的临时兵营之一。一丰于境内搭了一间不足两丈长的小屋,在此疗伤。
一天夜里,两位侍从被叫去了藤吉郎处。忽的仿佛有人砰砰敲门,一丰在枕上竖起耳朵想听个明白,可声响又消失了。
(难道是幻觉?)
外面下着雨,有些许闷热。砰砰之声又响了起来,极细且弱。
“谁呀?”伊右卫门拄着刀站起身来。他背与手足的伤大都已愈合,只有脸颊的箭伤还未恢复平整。
“一个路人。”竟然响起了年轻女人的声音。
伊右卫门开了门,雨声骤然急促起来。
“请问这是化妆盒道场吗?”
“是。”
“那,您是上人吧?”她这样想也是理所当然。空也念佛道场的僧侣里,许多都是带发修行的。
“不,不是。”伊右卫门答道。现在是织田军借用此地,原先念佛道场的那些人搬去了堀川三条。
“啊,那您是织田大人的武士了?”女子仿佛很害怕似的瞥了一眼伊右卫门,慌张地去解斗笠的绳索。
“没那么可怕。我脸上是受了点儿伤,要不然老被错认成大商店的伙计呢。”
“大商店的伙计?”
“是啊。”伊右卫门脸上露出沉稳的微笑。
女子似乎安心许多。这时伊右卫门注意到她站在雨里,头发、小袖都已淋湿。
“先进来再说吧。”
女子依言进了房间。这是位小巧的女子,脸颊圆润,微启的红唇里,藏了两排莹白的小齿。
“你从哪里来?”
“大和
【3】 的石上村。”她宛如小鸟般微颤着。
“为何来此?”
她说她父母双亡,听说叔父就在这个空也堂里,便过来投奔。到京城后天色已暗,雨又下了起来,于是跌跌撞撞就到了这里。她好像连晚餐也还没用过。伊右卫门拿出饭与碗,摆在她面前。
“你叫什么?”
“小玲。”待吃完青菜拌饭,大概是心情终于平复下来的缘故,她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
(这下麻烦了。)
伊右卫门思忖,他是对自己不放心。许是长时间驻扎军营,所有的女子看起来都那么动人。
“这武者小屋里住的都是男人,”他鼓起勇气道,“要是吃饱了的话,就请回吧。”
(呃……)
请回到雨里面去吧。
女子瞪大眼睛看了看伊右卫门,旋即转头望向窗外。雨飘进来,润湿了黑木窗格。女子表情十分悲伤,问:“搬到堀川三条的空也堂,离这里远吗?”声音细微得不易听见。
“这个嘛,我对京都也不怎么熟悉,大概有十町
【4】 的距离吧。”
“先生,”小玲从怀里取出一个装在布囊里的贝壳,“这是金创药,村里人都说极为有效。现在赠予先生,能否让我今夜在这里歇息一晚?”
“……”
这时正好五藤吉兵卫、祖父江新右卫门也回来了,见到小玲很是诧异。伊右卫门告知了事情经过。两人都是乡下出身,不由得对小玲生出了过分的同情。
“让她住一晚好了。现在就算去了空也堂也进不去,大门早该关了。”
(不是不同情她,是对不住千代啊。)
伊右卫门无言以对。让她睡在这里会发生什么,伊右卫门心里完全没底儿。可是两位侍从已经就这么定下来了,张罗着照顾小玲。吉兵卫去为她烧水洗脸洗手。新右卫门拿出一套男子单衣:“你的小袖湿了,换一换吧。”
女子也由着他们把自己照顾妥帖了。不过脱湿衣时弱声问了句:“有没有屏风之类的呢?”
“啊哈哈,这可是个难题啊。你都看到啦,这只是个小寝室而已,哪里找得到那些风雅之物?”祖父江新右卫门操着一口尾张方言,语若连珠,“少主也别过脸去,吉兵卫看着地面,谁都不许晃一下头。怎么样小玲小姐,这样可以了吧?”
于是三人一齐背过脸去坐了下来。雨打木板房顶的声音又猛烈了一些。
从战场生还的人,有的会变得异常喜欢人。这两位侍从就是这样,对待小玲就像是对待久别重逢的亲妹妹一般。
“那俺给你把床铺好。”他们乐呵呵地忙里忙外。吉兵卫还哼起了歌儿。
“真是过意不去啊。”名叫小玲的女子声音细微。
“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那个……还是我自己来铺床吧。”
“你是客人,就别费心了。”
祖父江新右卫门冒雨出门,也不知打哪里弄了一块三折屏风回来。
床铺好了。“什么呀,这是?”伊右卫门斜睨了一眼新右卫门俩。小玲的床铺与伊右卫门的看似亲密无间地铺在了一起。“挪过去!”
“开……开玩笑!要是铺在我们旁边,吉兵卫也好新右卫门也好,都是凡夫俗子,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就难说了。小玲小姐就睡少主旁边最好。”
“俺也是凡夫俗子。”
“哪里哪里,我们清楚得很。”吉兵卫偷偷笑道。伊右卫门连新婚之夜都能守身如玉。这早就是织田家的神话传说了。
“挪开挪开,山内伊右卫门俺也是凡夫!”
“少主的修养与我等是不一样的。”两人毫不怀疑自己的判断。
“小玲小姐,”吉兵卫道,“我们家少主在迎娶夫人之前,可是连女人手指都没有碰过的真童子。您就安心在旁边歇息吧。”
“真是的!”伊右卫门满脸愠怒。连侍从都这么嘲弄自己,真是面上无光啊。
“嗯,我很放心。”小玲垂首,手指轻触嘴唇。大概是在很矜持地拭去唇角的笑意。
是夜,伊右卫门睡下了。脚边有屏风挡着,看不见两位侍从的睡姿。但是听得见鼾声,吉兵卫的较高,新右卫门的较低,两者均是健康绵长。
(真是麻烦了。)
血往脑门上冲,意识却清醒异常无法入眠。其实,伊右卫门以前就认为自己兴许是极为好色的。
(吉兵卫新右卫门他们才是有自制力的健康男子,而自己的欲念或许只是藏在内里还没有显露出来而已。要真是这样,该算作武士的耻辱了吧。)
小玲的床铺微微动了动。伊右卫门屏住呼吸,只觉得自己很是没出息。
这是狭窄的墙与墙之间。小玲靠得那样近,只要一翻身,她的气息便会扑面而至。房间里是黑漆漆一片。雨声仍然很缠绵,打在木板房顶上让人烦闷。
啪嗒,小玲的手腕落在伊右卫门的枕边。啊!伊右卫门不禁抬起头来。
(真是睡相不雅的姑娘。)
然而,小玲胁下有女子温润的体香飘来,刺激着伊右卫门的嗅觉。渐渐地,他的脑子亢奋起来。
(我竟然如此好色——)
他虽在心底叱责自己,但却怎么也逃离不了小玲气息的包裹。
(那只枕边的手腕才是最大的麻烦呀。)
伊右卫门轻轻捻起小玲的左腕,想把它藏进她的棉睡袍里。然而,她的手臂虽然稳妥地藏了进去,但伊右卫门的手却触到了她的丰胸。小玲的身子微微一颤,鼻息片刻间停了下来。
(啊!)
伊右卫门狼狈不已。
少顷,小玲好像再次进入了梦乡,鼻息亦恢复如常。
(睡着了吧?)
他松了口气。不过不知什么原因,伊右卫门放在小玲胸脯上的右掌却不随他的意志而转移。
(这下麻烦了。)
真是恼人无限的事情。伊右卫门的右手掌顺着小玲身体的隆起之处,滑至小腹。但另一个伊右卫门却茫然地望着这一切,不置可否。
(难道我就是这种男人么?)
他心底里终于意识到,自己体内还有一个难以驾驭的“男人”存在。
(对不起千代啊。)
这样思忖之间,右掌依然稳步朝着目标迈进。阻止右掌前行的,是小玲的变化。她并未醒转,仍然气息均匀绵长,只侧了身子过来,面朝伊右卫门。一股热气,犹如生之炽热一般,在黑暗中将伊右卫门紧紧包裹。
他忽地发现,体内那个顽固的伊右卫门不知何时已经侧身把小玲抱住。然而小玲仍然未醒,气息如旧。
(她真的还睡着吗?)
他干脆一把将纤腰搂得更近了。小玲依然未醒。
(千代——)
他心底里念叨的,是对留在岐阜的千代身体的思慕。此刻与伊右卫门肌肤相亲的身体,简直跟千代迥然不同,那么娇小而柔软。
这个小玲依旧睡得香甜。
(怎么办?)
伊右卫门后来觉得这一切仿佛都是错觉。他头脑发热,在血气上涌之中想着千代,对千代道歉,还反复地责问自己;可手却老早就触到了小玲的双腿之间。那个部位异常炽热。
(——就算这样——)
小玲依旧睡得那么可爱。伊右卫门不清楚这位楚楚可怜的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也不明白她到底是真睡还是假寐。
待到伊右卫门猛地回过神来,小玲的朱唇正处在自己眼皮底下。
(真是恼乱之至啊。)
不过无论怎么后悔都于事无补,做了就是做了。黑暗之中,伊右卫门无尽爱抚着小玲。小玲却怡然受之,依旧睡得安稳而香甜。
爱抚结束。
(结束了……)
想到这里,伊右卫门后背上又冒出了一层汗。汗液湿湿凉凉。伊右卫门从小玲身上悄悄撤离时,一股悔意猛然袭来。
(俺是个色鬼。)
自称好色的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在屏风后面打着欢畅的鼾声,睡得十分安稳。
(这两个家伙真健康啊。)
而自己却不是。年轻的伊右卫门发现体内藏着一个并不单纯的自己。是一个阴险而好色,在无人之处不知会干出什么事来的小恶魔。是一个伪善者。
(我违背了千代的誓言。)
竟然如此轻易就违背了。
(苦恼之至。)
他只想掐住自己脑袋。
第二天清晨——待阳光晒到眼睑上,伊右卫门这才醒来。厨间传来朗朗笑声,是与吉兵卫、新右卫门两人俨然结为知交的小玲的笑声。实在是很明朗的笑声。她好像是个开口便笑的姑娘。
伊右卫门起身下去。
“早安!您这么晚才醒,很少见呐。”两位侍从朗声问候道。而姑娘却应声低了头。
“嗯。”伊右卫门仿佛逃离般来到井口,抓起吊桶的麻绳。适才她瞧他时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早餐已准备妥当。伊右卫门虽说身份不高,但仍是两位侍从的少主,所以总是处于上座,独占一方。可今日却有所不同。或许是按照吉兵卫的建议,小玲浅浅一鞠,自荐道:“我陪坐伺候。”说完,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是么。”伊右卫门心不在焉地端起碗来。呼噜呼噜一碗薯蓣汁就这样吞下肚去。薯蓣是少有的美味,他却食之无味。
小玲出于礼节,眉眼一直低垂。伊右卫门也有意避开目光。
(这个女人,可知道昨夜的事情?)
她不可能不知道啊,不过,兴许真的是睡得很沉。
“帮忙添一碗。”伊右卫门递了空碗过去。是!——小玲跪着近身过来,把空碗放于托盘之上,此时稍稍瞥了一眼伊右卫门。视线重合了。小玲眼角好似挂了一抹浅笑,无甚意义,却韵味悠长。那无疑是男女间的暗语。
(啊,这个女人知道!)
伊右卫门重新拿起筷子,但此刻却重若千钧。于是他索性问道:“昨晚睡得可好?”
“……”
女子眼神略显惊诧,定定地望着伊右卫门。眼眸底处,浸染着一层怯怯的羞赧。“呃……嗯,睡得还好。”她撒了谎。
年轻女子无伤大雅的谎言,有时候是很可爱的。可这个女子嘛——
(真不让人省心……)
伊右卫门对她愈来愈感兴趣,终于试探着问:“有没有梦见什么?”而后敛声屏息等待她的回答。
“嗯,好像梦见过。”
“什么梦?”
“呃……与先生——”
“啊?”
“在一起的梦……”说到此处本该脸色绯红的女子,却用她锐利无比的目光,捉住了伊右卫门的视线。
“这、这个……声音太大了。”
“本以为是梦,可今早却吓了一跳,发现身体都湿了。我对先生思慕得紧呢。”她这句话倒说得小声。这并非是爱的告白,而是显而易见的胁迫。
用完早餐,伊右卫门披上肩衣
【5】 ,叫吉兵卫牵了马匹过来,如逃离般奔出了空也堂。他要去木下藤吉郎处当差。
“真是可爱的姑娘啊。”吉兵卫在马儿鼻子底下这样说道。
“唔。”伊右卫门沉着脸。
“新右卫门也是欣喜万分呐,像是大煞风景的武者小屋里开了一朵花儿似的。”
“是啊。”
“干脆,在京都这段时间就让她一直住下去吧。”
“她不是要找空也僧叔父的吗?那种话休要再提。”
“为什么呀?”吉兵卫不痛不痒地问。
“不为什么。女人就是麻烦。”
“哈哈哈哈,少主真是不解风情啊。就新右卫门或者在下觉得,还是有个女人在身边才能和和气气。”
“俺不是不解风情。”马背上的伊右卫门一脸苦相。
“哦,说得挺不错嘛。不过,少主有那么一位好太太,其他的女子怕是谁都看不上眼喽。”
(那倒不一定……)
他们出了西洞院。
“吉兵卫,这匹马——”他赶紧转移了话题,“越来越瘦了。”
“是啊。”吉兵卫往后瞥了一眼。马儿的臀骨已显嶙峋之态。织田家的武士中,极少有坐骑会这么瘦弱的吧。“不管怎么说都太老了。还是让它在马厩度过余生好了。”
“战场上少不了马。”马匹的优劣,直接关系到骑马武士战斗力的高低。“真想买匹好马啊。”
“这次您加封了不是?再借点钱,应该能买匹像样儿的吧。”
“不成。”多出来的那份得用来养活更多的手下,这与功绩是息息相关的,伊右卫门道,“贫穷实在是痛苦啊。”
伊右卫门若是本地人,或是织田家历代家臣的一员,或许多少会有些财产;但他从前却是个浪人
【6】 ,现在好不容易才让自己一家人吃得饱饭,根本没有什么称得上积蓄的东西。“不过没关系。”
那天他们在木下阵营里待了两个时辰,也没什么要紧事,便回了空也堂的小屋。小玲竟然还在。
“没去找你叔父吗?”
“嗯,去过堀川的新道场了。可是各地的空也僧来来往往十分繁杂,无论问哪位上人,都说不知道、没见过等等,终归是徒劳了半天。能让我最后再住一晚吗?”
“唔。”伊右卫门点了点头,面色不佳的样子。他除了点头外别无他法。
伊右卫门感觉夜幕的来临甚是可怕。可夜终究是来了,不能不睡觉啊。与昨夜一般无二,两张铺靠在一起,脚边放了屏风遮挡。
伊右卫门上了床。少顷,小玲吹了蜡烛,却不意钻进了伊右卫门的被子。
(啊!)
伊右卫门惊愕之余狠命抱住小玲,她的温热在他的前胸引诱着他。“这怎么行呢?”伊右卫门小声道。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一面思索着不行不行,一面却掰开了小玲的腿。然而又在心底里念叨着“糟了糟了”。
真是窝囊透顶,连他自己都轻蔑不已。他难道就这样被情欲绑架一生,念叨着“糟了糟了”去奔赴黄泉?
(只要是稍微有志气的男人,决不是这般模样。)
他自己倒是很会反省,所以脸上阴沉如铁。铁着一张脸却环抱小玲不放,可见人在欲念面前都是无可救药的。不过一件意外之事发生了。伊右卫门的心脏都快被惊得停了动静。小玲竟然呻吟起来。
(啊!)
他虽捂了小玲的嘴,但声音还是喷涌而出,实在无可奈何。
(怎……怎么办?)
屏风隔壁的两位侍从,本在小声聊天,忽地话音戛然而止。静悄悄的,他们一定是在对目而视。少顷,吉兵卫、新右卫门彼此间默契的鼾声响起。他们一定是意识到伊右卫门终于开窍了,因此才故意配合少主,不让他有多余的担心。
伊右卫门缄口不语进退两难。
夜半时分——遥远处,法螺号鸣响三声,伊右卫门跳将起来。“吉兵卫、新右卫门,出征了!”
“啊?”两人似乎起身了,有打火石的摩擦声,继而屏风背后亮了起来。
此时的伊右卫门急促奔向盔甲箱,猛地打开。“终于要进攻浅井、朝仓啦。”伊右卫门手脚不停,先穿甲衣里衬、衲制短布袜、武士草鞋,系上鞋带、护腿,又从下到上装上武器。最后把长佩刀、短腰刀插入腰间,只剩了头盔还未戴时,他忽然发现——小玲不见了。
“……?”伊右卫门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了数日来军中贴出的告示。
军中贴了告示,说朝仓、浅井的间谍在京城多有出现,并告诫各位千万小心谨慎。
(小玲莫非就是?)
一听织田军出征,即刻便失了踪影。“吉兵卫,那姑娘哪里去了?”他问了一句。
“刚说出去收衣服来着。”
“去带回来。”伊右卫门天生就长了一副看似笑意盈盈的脸,而且这次刻意没有表露内心的动摇不定。所以看起来仿佛是在笑嘻嘻地命令“去带回来”一般。
这让吉兵卫都觉得他不辨时机、不知轻重:“少主,都马上要出征了,您还要去追妹子啊?”
祖父江新右卫门的嘴巴也没闲着:“真是看不出来少主还真是痴心呐。”语气里好像还带上了几许轻蔑。自伊右卫门父辈还在世时起,两位侍从就一直在他身旁,有时也不免会像絮叨的叔父一样对他呵责一二。
“昨晚的事咱可清楚着呢。”吉兵卫一边系着腹甲的绳索一边说道,“就算要跟露水姻缘的妹子作别,也得选场合看时机的吧。”
“咱应该不至于把少主娇惯成这样啊。”他们虽是侍从,但三人同时也是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昨夜伊右卫门一人悄悄捷足先登,撇下一样饥渴的俩兄弟太不厚道,所以今日此时,两人难免会如此义愤填膺。
“这……什么跟什么呀?”伊右卫门跳向门口,自己一个人冲进外面的暗黑之中。他在念佛道场、阿弥陀堂、开山堂,还有其他的武者小屋里都转了一圈回来,却连影子都没见着。而与此同时,其他武者小屋里出来的武士们,打着火把,三三两两已奔往寺院山门。
伊右卫门急速回奔,一到住处便破口而出:“笨蛋!那是个女谍!”
“啊?”吉兵卫他们根本不信。间谍怎么会光顾他们这些织田家的下级将士?
但伊右卫门却在木下阵营里亲耳听过。来自朝仓、浅井为数众多的间谍们,大都化作徒步巫女
【7】 、夜娼、祷告师、放下僧
【8】 等,想方设法去接近织田家的所有阶层。谍报的焦点在于:织田军会何时发往何地。
“你们俩,”伊右卫门道,“这事绝对不能透露一星半点。否则到时候切腹自尽都于事无补。”侍从们无力地点头称是。
小玲在黑暗的城中往东奔走,稍后来到一个叫京极的寺庙前。破败的围墙上有道小门,她环顾四周,小心翼翼地钻了进去。一到寺内,她便对着暗黑的前方小声自报姓名:“在下小玲。”
“到堂头来。”对面的黑暗里传来回话。
走到堂头的小玲,脱去草履,卷起小袖的袖口,把双足拭净。少顷,有一盏手烛逐渐靠近。掌灯的是个僧人模样的大汉,有越前地方的口音。很容易便能猜出,这是位越前的僧人,在替自己故乡的守护——朝仓氏做事。
两人在室内对坐下来。
“是出征的事吧?”似乎已有多数间谍频繁来报。“你要上报的,也是信长将要回岐阜的事?”
“信长要去讨伐朝仓、浅井。”
“一回事。”要回岐阜就必须通过浅井的领地,而浅井自然不会疏于防范。朝仓的援军已从越前南下。近江一地,必将是信长败走的战场。
“大家的情报都是一致的,派往越前的使者已经将消息送到。之后就是一些人数、军容、士气等必须上报的细节了。你就去城里看看吧。”
“是。”
她正起身时,僧形大汉又道:“你的消息来源,是织田家直属、木下藤吉郎的与力,名叫山内伊右卫门的吧?”
“是。”
“他是怎样的人?”
“这个——”好像没有可以一句话概括出来的特征。从拥抱的感触上看,并没有臂力惊人的印象,他也并非才气横溢。只是,人品不错。另外,侍从也不错。
听小玲如此作答,僧形大汉道:“这种人一定会出人头地。”
小玲拿了火把从正门出去。过了四条
【9】 的板桥,横穿祇园林,出了粟田口,便见到织田的人马陆陆续续离开京城。她在路边疾行,不久来到十禅寺的十字路口,在一户百姓的屋檐底坐了下来。她是要目送织田军离去。
东山渐渐染上蓝晕,元龟元年(1570)五月九日的天空徐徐泛白。
织田军的火把已灭。十面枯叶色的战旗迎风而过,接着,有弓箭组、铁炮组、盔甲统一的马回组五百骑走过,随后就是信长,正骑一匹玄黑壮马经过。他的装束与众不同:紧裹身躯的紫青织金甲衣、头上是深深盖住眉宇的银星三段盔、腰间是一把金太刀。
之后小玲又等了一个小时。木下军队临近。这支武士队伍里面混有一个骑着一匹让人发笑的瘦马,连服饰都在雨雾中失了颜色的人。那便是山内伊右卫门一丰。
松树以及滴落在阴影里的水珠,都被朝霞染上一层彩晕。伊右卫门随着马匹的脚步身形晃悠,茫然望着粟田口的景色渐次退去。
待行至十禅寺的十字路口时,“少主,”牵马的五藤吉兵卫出乎意料地小声叫道,“看右边!”十禅寺的路口,被树龄参差不齐的赤松林包围着,每棵树的树根上都长满了一掌厚的苔藓。
“什么呀?”伊右卫门反问道。
“那是小玲。”
(啊?)
一棵苍老的百年松下的根部苔藓处,小玲半跪着,左手撑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与伊右卫门的视线重合的那一瞬,小玲的嘴唇微微开启,露出一副极为可爱的模样。随后只眼一眨,算是招呼。
(你的身体我可是清楚的哦。)
那表情就好似在这样叫嚣一般。很快松林便遮住了这一切,不过小玲却出人意料地在林中奔跑起来。察觉到动静的织田军,齐刷刷朝小玲看去,转瞬又全部把视线集中到伊右卫门的身上。
伊右卫门噤口不言,只装作毫不在意地望了望天,然而脸却红到了脖子根。
“少主,您不会装一下吗?”吉兵卫很是担心。伊右卫门倒是巴不得能装出无辜的样子。织田方一个有武士身份的人,竟然与朝仓方女谍模样的人有染,真是百口莫辩。
小玲的身影终究是消失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女人真是可怕!”伊右卫门作为那个时代的男性,在这点上这么小心翼翼倒是少见。是否是因为深爱着千代的缘故?答案伊右卫门自己也不甚清楚,大概是天性所致吧。
织田军顺着逢坂的红土路下行,一直行至湖
【10】 畔。这是大津
【11】 关所在地,军队在此稍作休憩。马匹饮水,将士们就餐。
“少主,少主,您到底在想什么呀?”吉兵卫狠狠地看了他一眼。
伊右卫门坐在草地上,只茫然望向琵琶湖上泛起的雾霭。“没。什么都没想啊。”
“别撒谎了。老对过去的事情念念不忘,这可是少主的坏毛病了。如果不改掉这个坏毛病,想当跟人平起平坐的大将,难啊。”
“……”
“您得往前看。都不知道今晚还能不能活着吃上晚饭,这就是咱武士的命。下场战事或许就在今夜,或许会在明天凌晨。您只须考虑怎样去夺取功名便好。”
注释:
【1】 蛸药师:药师如来的俗称。“蛸”指章鱼,传说药师曾乘着章鱼渡海而来。
【2】 空也堂:位处京都的天台宗寺——极乐院的通称。空也,是平安时代中期的僧侣。
【3】 大和:令制国旧国名之一,相当于现在奈良县全境。
【4】 町:长度单位,同“丁”。1町大约有360尺。
【5】 肩衣:日式无袖上衣。本为下等武士着装,室町时代末期上等武士也多穿。
【6】 浪人:主家没落之后,丧失了家禄与其他恩典的武士。
【7】 巫女:迎神,询问神意并转告神之所托的年轻女子。
【8】 放下僧:也称放下师,是从中世到近世初期的大道艺人之一。主要用竹制双板来演唱放下歌等。
【9】 四条:京都地名。
【10】 湖:这里指的是琵琶湖。位于现今日本滋贺县中央。
【11】 大津:地名。位于琵琶湖西南岸,现今滋贺县西南部。自古以来是日本水陆交通要地。
[book_title]姊川
织田军虽然大举进入近江,但织田信长现在并没有与朝仓决战的打算,只想取道回岐阜。途中,他们在南近江击破了一支浅井煽动的武装,而后继续朝着岐阜稳步迈进。
回岐阜!回岐阜!织田军继续强行军,步卒几乎都是一路小跑。
“少主,看样子不会有大的战事了。”吉兵卫道。
“但愿!”伊右卫门松了口气。他一直苦于自己懵然之中,竟与那个朝仓抑或浅井的女谍小玲有染,还泄露了一句——这次出征要进攻朝仓、浅井。
不过信长的神机妙算哪里是伊右卫门等人能够知晓的。看似进攻近江的一步棋,实际上只是借道而行。浅井方有备而来却不得战,连织田方的将士都意外莫名——难道不是要作战么?
信长需要备战。他年轻时带了一支小部队,对桶狭间
【1】 的今川义元阵营奇袭得手,因此名震四方。但此后的战役大都打得谨慎小心。战前他必然会作充分的外交工作,侦察与谋略不可或缺,而且一旦开战,必然集结重兵形成压倒性优势,而后等了又等,才肯开火进攻。因此只要一开战必获全胜。他便是这样的人。
信长现在赶回岐阜,正是为大战作准备。然而在其穿越千草越的时候,却出了点状况。
一个叫杉谷善住房的铁炮名手,应承了南近江的旧势力六角承祯之托,在铁炮里灌了两颗弹丸,潜伏在林间等待信长的到来。距离只有十二三间。
待信长的旗帜过去,旗本的马队过去,信长本人出现在枪口对面那一瞬,引绳被点燃。轰然两声枪响,震耳欲聋。一击而中,不过击中的是信长的和服袖袂。弹头应声而落。旗本们骚乱一片,在山中却搜索未果。
“快走!不用理会。”信长仍未放缓前行的脚步。
终于赶回了岐阜。伊右卫门这天夜里,回到了离别数月的家,有千代等待的家。门开作八字,斜角处燃着篝火。
“俺回来啦。”伊右卫门在门口叫道。
千代在敷台
【2】 躬身迎接。她的肩就在眼前,伊右卫门忍住了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
在这对夫妇的历史里,没有比这天晚餐时的夜话更有趣的回忆了。千代先是重新惊叹了一次伊右卫门脸颊上的伤口之大。“真的好大啊!”她从下颌看上来,“可在城下却听人说,不过是一点点擦伤而已。”
“这个伤的故事,说一整夜到天亮也说不完啊。”这并非寻常的伤口,是一下子换来了二百石的伤口。“一个跟凿子般大小的箭头,射穿脸直抵这边的——”伊右卫门用手指掰开嘴唇,“这边的大牙,就栽在牙龈上。还是吉兵卫踩着俺的脸好不容易才拔出来的。”
(真是命大!)
千代心口疼痛,却没显露出分毫,只稍稍倾首面带微笑。
“怎么了?”伊右卫门望着千代的脸。
“没什么?”
“为何那样盯着人看?”
“呃——”千代在心里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伤让夫君更有男子汉味儿了呢。”
伊右卫门听了心里也舒坦:“有吗?”
“拿镜子瞧瞧。”她说完拿了镜子来照伊右卫门的脸。
确实更有武士味儿了。以前的样貌柔美,倒是很像能乐
【3】 师。有了这个伤,就算一众十骑,他也是里面最抢眼的武士面孔了。
“一定是个开运的伤。”千代添了一句,“不过,可别再受伤啦。人家每天都去求伊奈波神宫来着。”
“说不定正因为你的虔诚,所以俺才能活下来,只受了点伤了事。”
“总之,夫君——”
“什么?”
“祝贺你加封。”
“这算什么?征伐千里,就只有这点小成,实在有愧。”
“说得好!”千代痴痴看着伊右卫门。她想说——千万别忘了此时的心境哦——但终究没有说出口。母亲法秀尼曾教导说,对男人的训诫会起反作用,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千代是极聪慧的,连煽情都在不知不觉之间。而被煽情的对象,即便他只有七成能力,因得了自信,爆发出十成也是极有可能的。
夜里,两人早早躺下了。“千代,给我生个好儿子。”伊右卫门宛如祈祷般念叨着,直到夜半都不肯放开千代。
说到孩子,千代的肚子到现在都似乎没有任何动静。她很是不安,莫非自己是不孕之身?
(希望这颗种子一定要在千代的肚子里种下。)
千代也似在祈祷,顺承着沙场归来的丈夫的激情爱抚。
第二天伊右卫门打算一整天都待在家里,好好修复一下战尘蒙身的疲惫躯体,所以一直睡到太阳露脸时才起。“千代,漱盥盆里装点温水来——”他吩咐了一声便来到走廊,打算刮刮胡子、剃剃鼻毛。
狭小的庭院,笼罩在六月的艳阳里。
(真是命大啊!)
他再次感慨。回忆战时情形,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
他刮了胡子。要不触碰伤口就把胡子刮干净,确实挺费事。然后剃了鼻毛。把手指伸进鼻孔,逮了鼻毛出来后,用刮胡刀“咔嚓”割掉。这是个技术活儿,着实不易。
之后千代来了:“让我给夫君梳头吧。”她顺顺当当梳好发髻,并换了一根新髻带。而后伊右卫门开始挤压粉刺。伊右卫门晚熟,娶亲至今还有粉刺这种东西长出来。
“一丰夫君,”千代在室内一隅,用火熨斗熨着一条长袴
【4】 ,面带微笑,“今天没有要紧事么?”
“没有啊。”
“是你忘了吧。”说罢嘻嘻一笑,虽然在心里对伊右卫门的这种悠闲自得的模样恨得牙痒痒的。俸禄既然已增至二百石,那么迎战之时就应该有二百石的样子,需要增加新的人手。这些人手被称作“军役”,按两百石的标准,应有骑马武士两人、步卒六七人的规模。
顺便说一下,战国武士与德川武士有着根本的区别。德川武士那种阴森的忠义观念,在战国武士身上很难觅到。
总而言之,功名是向主人承揽而来的。换句话说,二百石的山内伊右卫门一丰,便似一家小企业一般,要向信长这个大老总承揽功名。
而同样是二百石的德川武士,从门第形式上看,有武士、仲间
【5】 、小者
【6】 就足够了(德川中期以后,因经济原因,可以说几乎所有武士都无法雇佣到所规定的军役人数)。战国武士则尽可能地去寻找能人异士,去游说他们,哪怕自己吃不上饭也要尽量优待他们,否则很难有大的功绩。
(他真是太悠闲了。)
千代心底里这样叹道。从今天起就去张罗着物色人选,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吉兵卫和新右卫门可是非常高兴呢,说终于当上了能骑马的武士。”
(对啊。)
伊右卫门把剃刀从鼻尖移开:“千代,俺得去找些手下来。俺可不像你这么清闲,今天很忙呢。对了,就去父亲的旧领地黑田村(尾张国羽栗郡),俺马上出发去看看能不能招到人手。”
“还真是很忙呢。”千代手持火熨斗,暗自垂首笑了笑。
“今日去黑田村,明日去哪里呢?”千代很是狡黠,总不忘了在前面迂回试探,然后让伊右卫门自己去考虑。
“明天去哪里?”伊右卫门只想到黑田村,明天的事根本没影儿。“尽量去各个地方多走动走动,总会遇到合适的吧。”
“也是。”不过这样很可能是瞎折腾。这个时代要招侍从,一般都是去有缘的地方,或者是血亲之地。与外人不同,这样的侍从士气都是不一样的。有缘的地方,可以是自己老家的村子、封地等等。伊右卫门新领的封地在尾张国内,但还比较缘浅。“美浓的不破等等,不顺便去游历一下?”
“哦,还有不破!”那是千代的娘家,他竟然忘记了。
“那今天就派个信使去吧。伯父市之丞是极为喜欢一丰夫君的,知道了肯定高兴得不得了。”其实市之丞对伊右卫门并非极为喜欢,但只要这么说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会自然地润滑起来。这个道理千代打娘胎起就一清二楚。
“对了,”千代说,“吉兵卫与新右卫门也是跟随夫君同行的吧?”
“嗯,他们跟俺一起。”
“这两位说一定要在少主前面找到新的侍从,他们可是期待已久了呢。”
“哦。”伊右卫门考虑了一下。原来如此,与其伊右卫门自己去找,不如先让他们去,让他们举荐人才。这样一来,“山内家臣团”的上下关系就一团和气了。“那千代,俺就哪里都不去,只坐镇在家就好了嘛。”
“等夫君当上了大名,肯定就能这样啦。”千代露出明朗的笑颜,“可如今的身份,还是像木下藤吉郎大人一样,就算被人非难轻视,也要亲力亲为去物色人选才好。这样人家投奔过来时会觉得——大人竟然亲自来选中了自己,真是荣幸之至呢。”
“也是。”他说罢出门。到黑田村的这段距离,他驰马前行在艳阳高照的道路上,一时不免狐疑起来。
(好像俺事事都对千代言听计从似的。)
不过男儿的自尊心立刻将其打消。
(怎么会?不都是俺自己的主意吗?只不过被千代碰了个巧而已。)
这之后,伊右卫门在尾张黑田村、美浓不破乡等地盘桓数日,去百姓家物色了些出挑的老二、老三,最后选定步卒十人后归来。二百石在经济上至多只供得了七人,他不禁有些担忧是否选得太多。
大约十日后,新招的十位若党
【7】 、牵马夫、小者都来报到了,均是年轻力壮的小伙。伊右卫门开始担心自己能否养活这么多人。前面也提到过,二百石最多能供六七人,而现在有十人。更何况,他是新近提升的,今年的年俸还没有入库。很长一段时间只能依靠以前的积蓄,坐吃山空。
“千代,能应付过去吗?”伊右卫门问道。
“车到山前必有路。”
“啊哈哈,你也太乐观了吧。人每天都是要吃饭的,还得穿衣。武器也得给他们配备。”
“还真是呢。”
“喂,你到现在才意识到啊。”
“哪里。是才发现一丰夫君居然肯对这么细小的事情用心,感动着呢。”
“老婆大人太悠闲了,俺才不得不用心哪。”
“真是抱歉得很呢!”
“自从父亲战死后,俺就流亡在外朝不保夕,年少时吃苦不少。你呢,虽说也是自幼没了父亲,可你有个好姨父,所以一直锦衣玉食根本没吃过什么苦。咱们之间也就是吃没吃过苦的区别罢了。看来人是不应当吃苦的,一旦吃苦太多,便总是会为将来的事情苦恼。”
“我正是儿时过得悠闲,所以将来的事才看得很开。如果下次再立战功,养活十来个人不是很轻松的事情么?”
“要立战功,是需要武运的。”
“一丰夫君生来就武运极旺,千代可是坚信不疑的。”
“嚯,真的坚信?”
“坚信不疑。”
伊右卫门与千代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不知不觉就成了乐天知命的人了。“原来如此,俺是有武运的人啊。”
“的确如此。”千代断定道。
“那真得感谢上苍了。不过千代,不论下次合战打得有多漂亮,要是连今天明天都揭不开锅,俺还是没法儿养活他们啊。”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
“一丰夫君,我也一样穿粗衣吃杂粮好了,如果还不够,就去把小袖卖了。”
“真是天真又肤浅。你能有多少小袖拿去卖呢?”伊右卫门感觉这位从小不愁吃穿的千代,真的是太乐观了。但是千代却绝非他想象的那般天真悠闲。她的天真悠闲都是母亲法秀尼教给她的演技而已。
“妻子如果不阳光开朗,丈夫就无法投入全身心去做事。就算是对丈夫发牢骚,如果从阴气沉沉的嘴里说出来,丈夫便会心情委顿失了上进心;但同样的牢骚如果是以阳光开朗的心情说出来,丈夫反而会更受鼓舞。而做到阳光开朗的秘诀就是,总认为明天会更好,就成了。”
说句实话,千代其实也心里没底,毕竟一下子新增这么多人。不过,不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千代是在美浓不破一地被称作“贵人”的不破家长大的,是名副其实的富家千金。但她却好像天生有着运筹家计的能力。本应非常拮据的开支,在她的运筹帷幄下丝毫不显贫相。总是什么都不短缺,生活滋润。
不过,千代虽是掌控山内家整个家计的主妇,却连菜板也没有一块。切菜都用量米的方斗代替。她的这个方斗是竹板制成,是中空的一个竹方斗。反扣过来就成了菜板。
伊右卫门曾在厨房探头探脑,见状蹙眉道:“菜板这种东西,就让人做一块好了。”
千代惊讶地抬头看着伊右卫门,道:“这个方斗才是最好用的。人家可是特意这样用的。”千代在上面切了根萝卜让他看。亮脆的咚咚声随之响起。“看,像不像小鼓?”
“原来如此。”他对千代的说法不禁由衷佩服。
“顺便跳个幸若舞
【8】 为夫君助助兴如何?”
“还是算了吧。”
这个兼用于菜板的方斗,在江户时代末期的文化二年(1805),山内家将其赠与高知城下的藤并神社,并长期保存了下来。方斗的背面有无数的庖丁之印。(在昭和二十年,即1945年不幸因战火烧毁,现今收藏的是仿制品。)
千代是个手巧的女人。她有一种艺术才能,可以将一堆普普通通的素材做成漂亮美观的成品。
这也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她用各种各样的丝绸碎片精巧地做出了一件小袖。因做得实在太漂亮,一时间好评如潮。当时刚统一天下的丰臣秀吉听说了竟也十分好奇:“给我瞧瞧。”
看了这件作品的秀吉极为佩服。此时正值秀吉一生的建筑杰作——聚乐第
【9】 完成,后阳成天皇亲临聚乐第时,秀吉特意展示了这件小袖,自诩自夸了一番。或许千代能当一名不错的服饰设计师。不过这都是后话。
言归正传,管理家计这事,要是太苛刻不免会怨声载道;要是用算盘算得分文不差,家中氛围难免了无生趣。还是有点儿艺术家的感觉最好。千代的此种能力与生俱来。“车到山前必有路”这句话亦是艺术性的,若要仔细计算,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
“那就好。”伊右卫门虽有一颗会计算的头脑,可也渐渐倾向于千代的“艺术”式家计运筹了。
之后数日。元龟元年(1570)六月十九日丑时,从城中忽地传来一阵法螺号角声。
(啊!)
千代猛地起身。旋即打燃火石,点亮烛台。房间一瞬亮了起来。“一丰夫君,一丰夫君!”她摇了摇伊右卫门,而他却似傻子般迷迷糊糊不知所以然,“城里有出征的号角声响起呢。”
伊右卫门“哇”的一声坐起身,望着千代却道:“哦,怎么是千代啊?”
一定是睡糊涂了,兴许是刚刚梦到在战场被对手推来搡去吧。
(真是个糊涂虫。)
千代不禁有些着恼。“一丰夫君,那么响亮的号角声你听不见吗?”
“……”好像清醒了一些。他冲向壁橱,猛地打开装有盔甲的箱子。“千代,泡饭。”
“已经准备好了。”其实千代已有预感,觉得夜里说不定就会响起号角。
前一天傍晚时分,木下藤吉郎骑马经过了他们家门口。因要增建一些长屋,千代与木匠在商讨详情。她领着木匠来到路上,指了长屋门给他看。这时藤吉郎过来,见状朗声道:“这不是伊右卫门夫人吗?”
千代转身,眼见是木下大人,稍觉惊愕,正待言语,却见藤吉郎一扯马缰站定了,道:“真是勤奋上进哪!增了俸禄就马上增建长屋么?”
“啊,是。”千代顿觉有些慌乱。
藤吉郎仿佛对千代这种少妇的羞涩腼腆模样很是中意。“别紧张嘛。伊右卫门好像去过美浓、尾张了吧,招到好侍从了吗?”
“是,非常好。”千代似乎有面红耳赤症,一张粉脸一直红到耳根。这又让藤吉郎十分中意。
“那真是太好了。这样好的侍从,俺藤吉郎也很想见见呢。”
“啊?”千代欣喜万分,而她的表情也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出来。此亦可谓她的功德之一吧。千代姣好的笑颜传染了藤吉郎,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竟翻身下马。原来他是想进屋去瞧瞧新侍从的样子,叫千代在前面带路。
对侍从来说,能得到织田家大将的这种破格的礼遇,已是幸运之至。可是不巧,伊右卫门却并不在家。千代领他入庭,然后让吉兵卫、新右卫门以下的新人跪拜在地,每人都有幸得了一句藤吉郎的吉言。
随后,藤吉郎便重回马鞍,离去时看着晚霞当空,道:“明日若是天晴该多好。”像是离开之前的喃喃自语。
千代总觉得他这句自言自语是有深意的。为以备万一,她做好了丈夫出征的准备。
伊右卫门出门口时,五藤吉兵卫一行人已齐刷刷跪拜在地。出了庭院,牵马夫已牵了马匹过来。
“今夜真是星光灿烂啊。”伊右卫门仰头望了望天,纵马启步,“千代,出发啦!”
站在门角的千代,无言地低下了头。无数的火把从她的门前飞驰而去,都是如同她夫君一般,听到出征的号角便即刻奔往城里的人马。
(俺也不能拖后腿。)
伊右卫门很快便被卷入轰隆隆的马蹄声与盔甲的金属碰撞声里。脑子里已经没了千代的身影。
(男人千万别回头——千代说过。)
比起此刻的瞬间,伊右卫门更愿意去遥想将来。
(功名……)
伊右卫门的感情生活是单纯的。或许是聪慧的千代故意促成的。男人是什么?——伊右卫门这样思考着,无论他多么能言善辩,多么风流多才,那又怎样?用以表现男性尊严的,非功名莫属。这是年轻伊右卫门的哲学。
(但此哲学也可能在某天分崩离析——)
年轻的伊右卫门在当时,自然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拂晓,织田三万大军开始行军出发。众将士此刻还未被明确告知,攻击的目标到底是越前朝仓氏,还是近江浅井氏。
夜空徐徐泛白。总大将信长位于中军的马鞍之上,因不喜流汗并未身着铠甲。他头上戴着黑漆斗笠,身上穿的是单层白色和服、外披一件黑色阵羽织
【10】 ,这黑色阵羽织的背面,银箔织就的桐蝶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显得极为耀眼夺目。
先锋部队来到关原附近时,全军将士倒吸了一口凉气,前方之路在此一分为三。若走北国街道,那便意味着此番要挑的是朝仓的居城——越前一乘谷。南方是伊势街道。径直前行的话,就进入了中山道,尽头便是近江。
(走哪边?)
伊右卫门也在猜测。最终,先锋部队径直前往近江的窃窃之声宛如波浪般传来。
(还是进攻浅井么?)
伊右卫门不禁打了个冷战。近江的浅井氏,世人都称其兵将敏捷骁勇,战马膘肥体壮,枪炮多且精良。
在醒井一地宿营时,伊右卫门音色微颤道:“吉兵卫,敌人是浅井。”
“明白!”吉兵卫等众人也都很是紧张。大概这次战役,决不会像敦贺的支城攻战那般容易。
“吉兵卫,这次好像得做好随时战死的准备呐。”
“已经准备好了。”武运绝对没有可以白白拾得的道理。
“破竹之势”这个词,就是形容进攻近江的织田军团的。
云雀山、虎御前山山麓一带的农村已被烧光,浅井氏三十九万石的居城——小谷城已经近在咫尺。小谷城的东南方有一个横山城,是小谷城的支城,亦是浅井氏的重要要塞之一。横山城失守,则小谷城的防御力折半。
横山城在卧龙山的山顶,三层楼阁以顶天之势建于湖北面,山脚便是绕城而过的姊川。
织田军总大将信长亲自率兵包围了此城。对方要冲出重围实属不易。浅井方此时已从越前同盟军的朝仓氏处得到一万的援兵。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六日夜半,近江战线拉开阵势。浅井军士气极为高昂。为救横山城,他们反从背后包围了织田的围攻军,准备将其歼灭在姊川河畔。
“三河大人(家康)还没到吗?”这句话自打信长包围横山城后,已经问过无数次。
“先锋部队据说已经到达岐阜了。”驿使会时不时传回这样的消息。
“已经到垂井了。”
“现刚到醒井,想是不时便能到达。”
在敌方援军朝仓部队到来的二十六日,织田方的同盟军德川部队一万人马也终于加入了横山城包围的战线里。在龙鼻本营的信长亲自去迎接了德川。
“三河大人,真是感激之至!”信长不禁握住了家康的手。
这个时候浅井方自然不会停止作战活动,他们挟姊川而上,在野村、三田村这些地方集结大批人马,形成了新的战线。二十七日夜,伊右卫门与侍从们在姊川对岸,望见对方如繁星般的火把在频频移动。
“看看那些。”吉兵卫道,“敌方是准备在明天凌晨来一个乾坤一掷的决战呐。”
“原来如此。”伊右卫门透过夜雾,呆呆地望着火把频繁往来。吉兵卫对战事的直觉极为精准。
“新右卫门,你怎么看?”他转问新右卫门。这个男人也有着敏锐的直觉。
“大概,正如吉兵卫所言,是要决战了。连吉兵卫都这么认为,本营肯定早已觉察到了。或许即刻就有部署变动吧。”
伊右卫门的优点之一,就是深知自己并非十分有才。因此总是询问征求两人的意见。两人更是高兴可以成为少主的两翼,助他功成名就。伊右卫门在听取他们的意见之后,会采取其中最为合理有效的意见。伊右卫门的能力就在于选取有用意见的准确度与高效性上。
姊川是北近江的大河,源头在美浓境内的高峰铁粕岳,成川后笔直往南,流经伊吹山的山麓,再从伊吹山往西曲折流经湖畔平原,最后西流十五公里汇入琵琶湖。浅井、朝仓的阵营在姊川北岸,织田、德川的阵营在南岸。就地形来说,浅井、朝仓军更具优势。因他们所占据的北岸有垂直高耸的山崖,织田方要攻破实非易事。
夜间,信长迅速召集诸将至龙鼻本营,召开了军事会议。虽名曰军事会议,但在信长看来并非是要与人商量,只需命令各个部署去攻击便可。不过在军议前,信长倒是征求了同盟军家康的意见。
“你们既然刚到,风尘仆仆的将士们也定是累了。就作为后备部队待阵如何?”
家康时年二十九,一听是作后备部队,愤然道:“恕难从命。在下不到三十,属少壮之列。您把我当个老人放在后面唯唯诺诺待阵,是什么意思?”
“不不,没别的意思,只是考虑到将士的疲乏而已。”
“此种担忧实属多余。我既然加盟过来,就是期望打头阵的。后备部队听起来像是要等到下辈子一样。总而言之,让我去打头阵。若非如此,今夜我便撤兵回浜松。”家康道。
打头阵的损耗是相当大的。大将自己亦战死的情况并不少见。但家康却要去扛这副重担。此人决不是因为血气方刚才如此义愤填膺,他习惯于把利益放在远处,习惯于做长远的考虑。把大利置于将来,对眼前的小利得失毫不计较,这便是这个男人的思维方式。
信长毕竟是信长,他早已熟知家康的思维方式。只要对他说“你做后备部队”,那家康当然会面露难色,争着要“打头阵”了。信长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既然自荐去打头阵,那么就决不会随随便便地去战斗。信长对这种心理是深以为然的。最重要的是,家康的军队以三河兵为主力,比以尾张军为主力的织田军要强很多。让这个强兵军团去为自己打头阵,是信长求之不得的好事。
“那么,头阵就拜托了。”信长道。
随后便是军议,信长公布了头阵军团。诸将沸腾起来,愤懑不满之言不绝于耳。对诸将来说,织田家关乎存亡的此战头阵,竟然被客将抢了先,心里委实难受。信长是厌恶议论的人,于是大喝一声:“尔等太过无礼!什么都不知道,凭何反对?”
于是军议就如此定下。然而木下藤吉郎的部署——
德川部队为打开渡河作战的缺口,从织田阵地的左翼出发,进入一片叫千草部落的离河畔最近之地,在此等待天明。这一切均是在暗中进行。
信长直属的织田部队里,也任命了先锋。选拔了一位叫坂井右近的惯于冲锋的猛将。第二队是池田信辉。第三队是木下藤吉郎。信长并不认为对岸的浅井、朝仓联军是容易对付的敌人,因此在本营摆了满满十三段纵深的队列。
各个村寺的初夜钟声(晚上八点)传来时,织田军便开始按部就班,两个小时便各就各位。
“咱们是第三队呀。”伊右卫门有些垂头丧气。本来期待此战再夺功名一跃而成一千石的身份来着。若非如此,怎能养活已经超员的步卒们?
“少主不要气馁。武运这种东西,谁都不知道在哪里就碰着了。”吉兵卫安慰道。
“正是这样,”新右卫门也点头附和,“过世的老爷也这么说。只要认认真真拼命努力,武运自然就会被吸引过来。”
是吗,原来父亲竟说过这样的话呀?伊右卫门脸上的忧郁很快散开。其实,他并非是被这般随处可见的安慰话所感动了,而是想满足一下两位家臣的说教癖。可以说,这个男人的胸襟,也随着俸禄的增加而变得宽广了些。
木下队一行人,或在民家轩下,或在树荫里补充了些睡眠。深夜两点,所有人都被叫醒。
“噢,多美丽的星空啊!”伊右卫门望了望北近江的夜空。虽说已是六月,夜雾却仍会透进铠甲下层,浸润僵冷的身体。
凌晨三点,东部千草部落方向,有响亮的枪声响起。对岸的浅井、朝仓阵地上,有繁星点点的火光燃起。顷刻间,振聋发聩的枪炮声席卷天地而来。
“噢!德川大人的渡川作战开始啦。”木下队即刻动身前往。
前方,织田的先锋坂井右近队,正吼叫着冲进河中。伊右卫门身形一颤,打了一个冷战。战斗已经打响。
“少主,少主,您在哪里?”吉兵卫在马背上大吼。
“在这儿呢。”伊右卫门忘我地移动着前进的步伐,与众人推推搡搡来到了河岸。夜色昏黑,虽然看得并不十分分明,但眼前的姊川已经明显化作一幅地狱之图。无数的火把混入河水之中,四周硝烟弥漫,叫喊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吉兵卫、新右卫门,别撇开我!”伊右卫门跳下河。然而不知是否因为马儿拐了脚,他被猛甩了出去。
虽然他是翻了个筋斗才落入河中的,但运气实在不好,落入的是一个崖下之渊,水深不见底。
本来流入琵琶湖东岸的大小河流,从北一一数来,有余吴川、姊川、天野川、犬上川、爱知川、日野川、野洲川等,均是不甚长的河流,一遇大雨便水流湍急,但平素却是河床见白的旱河。姊川也一样。可毕竟是大河,也会有急流,亦会多少有些深渊。
伊右卫门不小心落入的就是这样的深渊。因穿着沉重的盔甲,他下坠的力道很大,眼见着越沉越深,手所触之处,竟已是河底的砂石。
(这下麻烦了。)
他在河底砂石上曲蹬跳跃,蹬了多次才终于浮上河面,而此刻所见,是大队人马正从眼前穿行而过。多得竟数不胜数。好像是第五队、第六队的部队正在渡河。伊右卫门所在的木下队大概早就渡到对岸了吧。
他找了找长枪,没找到。马儿也没了身影。别说马儿,侍从们也都不见了。他们或许是以为伊右卫门早已去了前方,这里竟一个都不剩下。
(怎么办哪?)
他有股想哭的冲动。忽然,头上的繁星晃入眼帘。蓝黑的夜空里挂了一颗极为耀眼的星星,他想或许是金星吧,可那应是日落后挂于西天的一颗星,这个时候决不可能会这样俯瞰着自己。
(啊,是千代!)
那颗星仿佛是千代的面庞,正对他微笑颔首:“没了枪没了马没了侍从,可夫君自己不是好端端站在那里么?战斗总是有千般变化、万种可能的。就这样素手徒步,往前走好了。”
(可以就这样往前走吗,千代?)
“嗯,你行的。”
(千代能一直守护我吗?)
“当然。”
伊右卫门扶正头盔,溅着水花,心无旁骛地奔跑起来。这时最后面的信长的旗本们,也正旗鼓堂堂地涉河而过。伊右卫门终于抓住了对岸山崖上的一丛草。使一把劲儿,身子便高了一尺。他就这样沿着崖壁攀缘而上。背后的伊吹山渐渐被染作紫色,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的太阳也露出了圆脸。
伊右卫门从崖边探出了身子,战场近在眼前。硝烟与朝雾弥漫其间,隐隐约约中,目之所及是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简直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炼狱之图。在此间左右往返的,多是浅井、朝仓的武士;织田方的武士们很显然已怯意萌生,攻势衰颓,只剩了防守的力量。
后来才知道,这时的先锋坂井右近之队已然溃败,连其子坂井久藏都已命丧黄泉。三百余位兵将之中殒命的竟达百余人。第二队的池田信辉也被冲破阵势,第三队木下藤吉郎亦处于溃败前夜。伊右卫门若是没有落马,现今或许已是这累累尸体之中的一员了。
当阳光拂去晨雾时,眼前的光景瘆人之至。这样可怕的战斗场景,在伊右卫门的一生中也甚少见到。
失去主人的马匹,在战场上嘶叫着狂奔乱走。各处都有对战的身影,可几乎都是在瞬间便定了胜负。理由很简单,当一人制住另一人时,处上位者会被处下位者身旁的侍从用长枪一枪刺中,待他好不容易起身,准备扯了对方头颅割下,却又会被赶来的对手结果了自己刚才好不容易拾得的小命。
“驾!”伊右卫门身旁出现了一位穿朱色盔甲的武士,他胯下马匹吃痛正跑得飞快。
(噢,那不是——)
他认识此人,此人头上的头盔因装饰着鸡尾而别具一格。于是他明白过来,此人就是第十队里名叫田沼云右卫门的豪士。他撸着一根据说是加了青贝在内,让其引以为豪的长枪,冲入敌阵。可瞬时便被敌军的战马包围,还未来得及交上一个回合,便被数柄长枪刺在空中。他被合刺了三次,大概第三次刺的已是死尸一具了。
信长的旗本们此刻已渡河完毕。浅井、朝仓方可怕的强势攻击,业已摧毁了织田阵营十三纵队里的十一队。
(这可是败势。)
伊右卫门不顾一切奔跑起来。他只顾奔跑个不停,却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
(马!要一匹马!)
他终于确定了目标。与其求敌一战,不如求马一匹。在他心无旁骛狂奔乱跑的此刻,眼前突然变作了茶褐色。是一匹马正要跳过他的头顶。
(砍马胫骨!)
这是他对付骑马武士唯一的经验。伊右卫门右肩扛刀,浑身用力一挥。可是斩落的只是马缰。不过这一失手反是好事,敌人顷刻落马。伊右卫门旋即夺过马匹,纵身一跃,双足夹紧马腹,连刀带鞘击中正爬起身来的敌方武士。对方应声而倒。旁边有个步卒如影子般奔来。
(噢,那不是伊作么?)
伊作是千代娘家——不破家领地出身的新任下级侍从,体格强健而动作敏锐。“少主,让我来。”他说罢便与对方斗作一团。
不久吉兵卫也气喘吁吁地徒步跑来,他似乎也丢了马。新右卫门也携了步卒飞奔而至。
少顷,那位浅井武士的侍从们护主心切,急奔过来。有步卒骑士共十五六人,黑压压一片。死斗开始!可怎奈伊右卫门一方人数太少。
伊右卫门连长枪都没有,好不容易抢来的马匹却没有缰绳。于是他抽出短剑,衔在嘴里。马匹飞奔,他趁势从马背跃起,飞身直扑浅井方的武士。
“哇——”在武士仰面倾倒的那一刻,伊右卫门的双刃短剑已经贯穿对手的喉咙。得手后,他夺了长枪一跃而起,朝与新右卫门搏斗的男子右胁下一枪刺去。甫一抽出,又顺势横扫,击中一个扑将过来的敌方侍从的小腿。
“少主,打得漂亮!”吉兵卫大声道。
这时吉兵卫抱住了一名敌军队长的后背,其队的一员正与伊作纠缠。只见吉兵卫抓住枪头,用枪柄挑开对方铠甲下摆,朝腹部一捅。对方立时失了劲道,被压在身下的伊作此时一扭腰,反而骑在了对手的背上。
“伊作,小心!”吉兵卫嚷道。两人对打的此刻是最为危险的瞬间。处于下位的对手还有余力,总不惜使出最后的力气来殊死一搏。
“伊作,不要慌着去砍脑袋,抓牢头盔的护额!”经验丰富的吉兵卫在教伊作实地作战,“右脚,右脚!用右脚踩住肩膀!”
正说话间,敌人握住了伊作去抓护额的手腕,使劲一拧。“啊——”伊作从敌人身上摔了下来,似乎手腕骨折了。
还有这一招啊。这是披甲待战、披甲较量这类的战场格斗术之一。后来逐渐演化成柔术,进而成为柔道。与今日柔道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初几乎都是反手制胜的招数。
“看好了!”吉兵卫飞跃过来,与敌人对打数招后终于将对手了结。翻开对手袖印
【11】 一看,有名字写在上面。原来此人竟是浅井方的一员足轻大将——鬼藤三郎兵卫义兼,是名震数国的豪士。
“少主,武运高照啊!”
(俺真是运气好。)
伊右卫门有雀跃而起的冲动。然而他们所在的木下队却踪影全无,大概已经四分五裂了。
这次合战,借《信长公记》里的文字来形容一下:“一时间你推我搡,喧嚣叫嚷,黑烟冲天,镐锷断裂;着眼处尽是你死我活,分崩离析。”正所谓混战一片。
有一个浅井方排名第一的豪杰,名叫远藤喜右卫门。在混战之中——我定要取下信长项上人头——他扯掉袖印,混进了织田的队伍。不多久,他已经突击到信长的面前。信长的旗本竹中久作(竹中重治之胞弟)勉力应付了过去。竹中久作死力抵住远藤的攻击,最终取了远藤的首级。
形势依旧对织田、德川联军不利。但在战斗中途,信长令整装待命的预备队——稻叶道朝队,去咬住浅井的右翼。同时家康也让榊原康政队去攻击朝仓的侧面。很快浅井、朝仓联军便土崩瓦解了。
当战势一旦开始崩溃,怎么挽救都是白费气力。
浅井、朝仓方当初只有两处处于崩溃之势,但无奈崩溃有着极强的传染力。不多时,便导致了全军的分崩离析。敌方武士们四下散乱,争先恐后择路而逃。很难相信他们就是刚才那群生龙活虎的浅井、朝仓强兵。
“少主,乘胜追击如何?”吉兵卫、新右卫门道。没有比剩勇追寇更容易的事情了,即使这些战功得不到什么好评。
“可是,木下大人在何处?要是不归队,会被指责偷偷摸摸的。”伊右卫门在散去的朝雾之中努力找寻着藤吉郎的身影。当时,信长还未允许藤吉郎使用马帜
【12】 ,所以这个战场上看不到那个有名的金葫芦。
“木下大人去了何方?”
“木下大人您见过吗?”
伊右卫门与侍从们走一处问一处,却收获不大。
“不知道。”大家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
“什么?木下大人?还有人连自己的主帅都弄丢的吗?”亦有人拿他们打趣,再不屑一顾地离去。
终于在一个叫“大路”的部落边缘,伊右卫门找到了木下队。
“噢,伊右卫门啊,辛苦了。”藤吉郎的微笑里有些许的轻松。此种境况下,本该少不了对部下一顿狂训,质问部下混到哪里去了才是。但他却丝毫不怒。
“伊右卫门,去休息吧。”
“啊,不去追击吗?”
“不追。”
待回过神来,他才发现织田全军已经偃旗息鼓。
从战术上看,就此乘胜追击,扩大胜势,而后集中兵力包围浅井居城小谷城的山麓,再一举夺城才是正道。假若就此罢手,此番战役也只能是以织田的六成胜利而告终。
藤吉郎也多次派人去信长的本营进言。但是信长并未有所动,他是谨慎的人。但他也是一个性格急躁的男人,却除了桶狭间战役以外,再不愿作出其不意的短兵相接,如钓鱼翁一般。其实,越是急躁的人,一旦开始垂线钓鱼,便越是能长时间地专注于此。当然,这仅仅是钓鱼达人才有可能做到的事情。信长正是如此。
“把小谷本城周围清理干净!”终于,他将作战方针明确无误地告知手下武将,开始对小谷城周遭的支城进行溃灭作战。
首先,攻陷横山城,让木下藤吉郎率三千人马镇守。然后让丹羽长秀包围佐和山城。同时,让市桥长利镇守小谷城外北山,水野信元镇守南山,河尻秀隆镇守西面的彦根山,构筑了各个临时要塞。信长自己则在全军论功行赏之后,早早便回了岐阜。
伊右卫门俸禄升到四百石。他仍然在藤吉郎队里镇守横山城,承担着攻夺小谷城的最前线要塞的守备职责。
四百石,此次加封不少。因还在战斗之中,封地等都尚未确定,但无疑十分鼓舞人心。
“吉兵卫,俺能在织田家做事,真是幸运哪。”伊右卫门躺在横山城西哨所的木板地上这样说道。哨所窗外,可以远眺琵琶湖。离湖岸仅有一里半距离。
横山城位处丘陵之上。西面湖水,东面伊吹山,西北方三里之外,便是敌军的小谷城,正是掎角之势。信长率主力回岐阜的这段时间,每日都会有些小纷争,但不会有决战。六月的阳光从箭孔照射进来,哨所里就跟蒸笼一般闷热。
“能为织田大人效力,真是很有运气呐!”
“人一生的运气好坏,就是自己所跟随的大将所决定的,真是难得的荣幸啊。”
诚如斯言。
战国时代走到如今,各个新兴国,无论关东的北条氏,还是中国
【13】 的毛利氏,都已经在领土扩张上达到了极限,如今已转攻为守,只考虑着如何保全。越后的上杉,甲斐的武田,这两位被称做“日本双璧”的强势武力,因彼此牵制,领土扩张进行得并不顺畅。土佐的长曾我部氏,作为新兴势力之一,已经并吞了整个四国。萨摩的岛津氏,势力范围已扩展到几乎整个九州。但他们终究都离中央太远,正所谓鞭长莫及。
得近畿者得天下。出生于尾张的信长,正好具备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况且,他势力范围的膨胀速度可谓“异常”。领土竟是每月都在增加。所以连伊右卫门这样的人,也自然会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要当好兵,首先就要选好将。”吉兵卫道。这个时代就是如此。
之前的室町时代,再先前的镰仓时代,这之后的德川时代,在这些社会结构固定的时代里,人便不容易摆脱出生环境的束缚。但战国时代则不同。主人可挑选有能之士为我所用,而有能之士也可选择自己跟随的主人。双方都有选择的自由。若是主人无能,无法振兴主家,那就该趁早投奔明主。这个时代就是如此。主从之间的关系,是通过各自的才能交织在一起的,并非此前或此后那般通过忠义、情义而织就。
总而言之,正是所谓“七度浮浪人,始得一武士
【14】 ”的时代。伊右卫门畅言“跟了一位好主家”这句话,是有其时代背景的。而无功、无才者,自然不受待见,时刻会被这个时代抛弃。
“受人尊敬的木下大人也是智勇兼备。此人说不定会成为织田家首屈一指的大将呢。”这本是千代的推测,伊右卫门现在借来一用。他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信长虽在姊川战取胜,但并不意味着浅井氏就此灭亡。此战是在元龟元年六月二十八日,此后浅井氏的小谷城,依然在伊右卫门所在的木下藤吉郎队镇守的横山城对面屹立不倒。此城被攻破,已经是数年之后的事情了。
漫长的包围战开始了。
这之间,信长并非只是着手于对浅井的攻势。与摄津石山本愿寺挑起战事之后,又跟浅井、朝仓的奇袭部队在琵琶湖畔的坂本城有了小摩擦,其间与两氏佯装议和。后更与伊势长岛的一向一揆引发了战火,陷入苦战之中。之后又夺取了睿山。总之繁忙得紧。
不过伊右卫门他们却不甚忙。他们一直镇守在横山城内,而且,兴许以后数年都得滞守于此。元龟元年已经秋去冬来,而后,又到了翌年春天。
“哎呀,信长公可真是耐性甚好的大将呐。”言语中尽是无奈。
敌方的小谷城在三里之外的丘陵上。天气晴朗时,甚至能看清城门处进进出出的人马。却不能强攻。守城大将木下藤吉郎,担心将士们因久滞城中而惰气弥漫,所以采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避免。
比如由己方的人马去时不时生点儿事端,去敌方城下的稻田搞点儿破坏,去烧一个村子什么的。与战局无关的小打小闹可谓层出不穷。不过说到底,都是小卒小兵的打闹罢了。对方也不会有名将出来露脸。因此对伊右卫门他们而言,就等于丧失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藤吉郎对“人”这种动物看得极为透彻。他察知了阵营里的气氛,于是允许将士们在横山城脚的村外,筑起小小乐园,还默认了游女
【15】 小屋的存在。城中之士,成群结队定了日子外出。但伊右卫门却与此无缘。
“俺不好这口。”他总是一口回绝。其实伊右卫门还从未碰过游女这类人。
“吉兵卫、新右卫门你们去。”
“少主可真是守身如玉啊。”吉兵卫他们也实在没辙。不过,他们也决不会跟主人一样客气。他们三三两两快活地出了城去,再回来对游女们品头论足兴致勃勃。有时在伊右卫门面前说话也毫无顾忌,简直就是炫耀。可伊右卫门仍旧无动于衷。
(真是怪人。)
连自小就对伊右卫门一清二楚的吉兵卫与新右卫门,对此事也是极为纳闷,暗地里会说:“兴许是少夫人太可怕了吧?”或者会说:“应该是性格问题。不过上次在京城的空也堂,那位小玲的事,反而显得蹊跷了。”
正当他们如此这般讨论时,那位小玲果真出现在横山城下。
小玲此次来到横山城下,已不是女谍的身份了。她心底里念叨着“就是他了”,所以才特意来到这战乱之地。
(他说过他叫山内伊右卫门一丰的。)
这个织田家平凡的武士,身上还留有些许少年的气息。她想着一定还要再见他一面。
(不过他并非有趣的男子。)
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被他所吸引。“不,不会是爱恋。”她对栖身于浅井小谷城内的表兄望月六平太,这样肯定道。
望月六平太是南近江甲贺一地有名的乡士,是顶着所谓忍者、甲贺者
【16】 等头衔的男子。在足利氏的鼎盛期,此人是南近江领主六角氏的下属。六角氏与浅井氏结为同盟,亦加入了对战织田军的阵线。因此望月六平太便领着下级忍者们滞留小谷城,从事间谍活动。
小玲作为望月一族的一员,也处处帮衬着六平太。
请读者们回忆一下当时空也堂的情景。“叔父成了空也僧。”小玲在武者小屋里对伊右卫门他们说过的“叔父”,就是这位表兄六平太。六平太实际上是化装成空也僧的模样潜入京城,目的是为了把握织田军的动向。
他比小玲年长九岁,已经没了牙齿。平素,嘴里装着用黄杨树枝加兽骨制成的假牙,出行的时候就取下来。若是没了假牙,再穿一身空也僧的装束,怎么看都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小玲与六平太之间,已经有了肉体关系。不过任何一方都没有所谓爱情的存在,无非是彼此间的生理需要而已。当小玲说,她要到三里外的敌军阵营——横山城山麓去的时候,六平太道:“毫无意义。”战斗已经打响。甲贺者在战场上的任务,就是放火、打劫而已,不会用到女人。
“也许是毫无意义,可我要去。”小玲这样回答他。
而后六平太扑哧一笑:“是有意中人了吧。”顺便意兴阑珊地添了一句:“无聊。”他并非是因为嫉妒。这个年轻人,或许是因为总是化装成空也僧模样的老行者,连心都变老了。他对世事有一种奇怪的体悟,本来与自己年龄相仿的那些霸气、嫉妒、出人头地的欲望,都被他故意扼杀了似的。
“那个叫山内伊右卫门的,就是你中意的人?他哪里好?”
“我自己也不明白。”莫非是因为小玲她自幼生长在甲贺者的周围,像伊右卫门身上的那种平凡无奇,在她看来反而动人心魄?
横山城东麓有一个叫乌胁的部落。一日,正在周围晃悠的五藤吉兵卫,被扮作割草女的小玲叫住了。“哎呀,这不是小玲么?”
“是。”她垂目娇声道。
“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好像你并非此地的乡下人吧?倒是听你说过,是石上村的人,好像要往京城去寻找什么叔父来着。”
“我还想跟伊右卫门先生见上一面,所以从京城赶来了。这身打扮,是因为怕被武士们当做是游女,所以才出此下策的。”
“要撒谎也要看场合吧。”吉兵卫满面胡楂的脸上露出咬牙切齿的模样。这是这个男人最大限度的恐吓神态了。
“你,难道不是浅井的女谍吗?乔装打扮的伎俩高超得很呢,是在甲贺出生的吧?”
“不,不是的。”小玲已经泪眼朦胧,“不是的,吉兵卫。”
“喂,你还敢直呼俺的名讳?”
“求你了,让我见见伊右卫门先生。”
“当人是傻子么?”吉兵卫狠狠擦了擦脸,被姑娘这么求着,他总会变得心很软,“你自己想想,小玲,像你这样长了尾巴的女人,俺会巴巴地牵着去见自家主人么?”
“我没长尾巴呀!”小玲双手移到背后,摸了摸自己臀部,“真的没有啊。”
“俺说你女谍气味儿太重。”
“那个……吉兵卫大哥,如果我是女谍的话,也求你想一下,作为女谍的我,怎么会接近伊右卫门这样身份低微的武士呢?有什么用?”
“态度倒一下子变严肃了。”
“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小玲双手仍放在臀部,望了望吉兵卫的脸,“干脆,都跟你说了吧。吉兵卫大哥,你刚才的猜测就你而言已经是做得很好了。你面前的小玲的确是甲贺乡出身,我父亲侍奉的是近江六角大人,表兄侍奉的是近江浅井大人。但是,父亲已经过世,六角大人也已经半死不活了。如今我跟表兄六平太虽然身在小谷城,但谈不上对浅井有多少恩义。我已经不是女谍了,现在没了去处,这才滞留在小谷城里的。”
“你的话真是够唬人的啊!小玲,那这么说,你到京城空也堂来的时候,就是女谍啰?”
“那自然是。”
“啊?自然是?”
“难道不是?那个时候我不过在执行任务而已。吉兵卫大哥若是执行任务,也会一样的不是么?”
“倒也在理。”
“你看,你自己都这么说啦。况且我现在根本就不再是女谍了,你就别再害怕啦。”
“俺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就请引见啰。”吉兵卫的双手被小玲握住。那是一双小巧可爱的手。
五藤吉兵卫实在是心软。小玲手掌的柔软、纤细、可爱,让他顿生好感。
“你不是坏人。”他道。这种事情对常人来说好像时有发生。就算当初认为是个讨厌的人,可当看到他耳根子红得发烧时,也会不自禁地想:
(或许是个意想不到的好人呢。)
人这种动物,总是对自己的同类时刻怀有敌意、嫉妒、冷酷、憎恶等情感,而心的另一侧却时刻在找寻着心与心相通的地方,哪怕这样的地方仅有一处,也会动了心去爱。
“你不是坏人。”吉兵卫这句话里,大概便藏了如此深意。“不过,在这个乱世上,你也够怪的。干吗不回甲贺乡,当你的土豪武士之女?”
“这个嘛……”
在甲贺乡,分了家后造新宅,新宅造好又设隐居,一块地被割得七零八落,所谓土豪武士,也只徒留了一个空名而已,大多数都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因此间谍在这种地方自然如鱼得水,发展得蓬蓬勃勃。靠卖情报为生的人越来越多。
不过,与山峦那边的邻国伊贺里的忍者不同的是,甲贺者的地域凝结力很强,而且对既有权力十分顺从。六角氏在作为近江守护时,他们出力甚多亦很忠心;当浅井氏登上战国大名之位时,他们更是忠心耿耿。可是,自从织田信长开始侵略近江,甲贺也不再是原来那个和平的山乡了。可这种事现在看来也都无所谓了。
“总之,就算回到甲贺乡,父亲与伯父都不在了,一样活不下去。我是没有办法才滞留小谷城的。在城里,可以造箭,可以修补盔甲,反正能吃得上饭。”
“是么?”对方可是大名鼎鼎的甲贺忍者的女儿,她的话吉兵卫怎敢轻易相信?然而情感占了上风。“你在这里等着。”吉兵卫奔走起来。
待他回到城中找到伊右卫门,便立即告知了事情的原委。
“什么?小玲?”伊右卫门的脸铁青一片。不过亦有几许温存在心里,这种温存,像是一种爱慕。
(那是一个与千代不同的女人。)
“不见。”
“这个妹子也没什么好怕的。仔仔细细想来,不过就是那个雨夜里的小姑娘罢了。”
“真的?”他动摇了。
“以保万一,在下跟新右卫门陪少主同去如何?不过少主也是响当当的男子汉,去见个妹子哪有要人陪的道理?”
“呃嗯。”那天夜里小玲的身子在他脑里浮现出来。伊右卫门出城了,被小玲吸引着。
伊右卫门下了山,在栎树林中唯一的一条小道上行走。不过,林中倒并非只有栎树,还有栗树、枹树、楢树穿插其间,最为高大的当属楠木,树梢上挂着一片被落日烧红的天宇。他见到一棵楠木树干上,缠着茑蔓。
(吉兵卫确实说过,是在这样一棵树附近的。)
他背后有沙沙之声响起。
(是小玲么?)
可待他转过头去,却见一个戴白色空也头巾出行的空也僧站在那里,是一位老人。这么想就错了,那是甲贺者望月六平太。不过伊右卫门当然不明所以。
“敢问僧人,在此处有没有见过一位姑娘?”
“嗯?”六平太扬起下颌,“姑娘?是施主的女人?”
“我只问了尊驾见过与否,其余的不用尊驾费心。”
“你倒是口齿伶俐。”空也僧六平太,在一个朽木桩上坐下身来,“老衲看人面相看了五十年。之所以问你,是因为你的面相让老衲不得不问。”
“面相?”伊右卫门想是遇到了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和尚。可一听这话,他难道还能若无其事拂袖而走?“我的面相有何不妥?”
“已经显出了死相。”
“啊哈哈,别想用这种招数唬人,不过是想诳人钱财的假和尚罢了。战场上的武士面带死相,倒不如说是一种赞誉。人的命运,岂是你这种将死的老糊涂能懂的?”
“能懂。”
“那你再算算别的。”
“你要找的人,名叫小玲。”
一听此言,伊右卫门一下子呆若木鸡。
“你是织田家的人,现在在掌控横山城的木下藤吉郎手下当差。尾张出身,姓山内,通称伊右卫门,名一丰。”
“你个混蛋!”伊右卫门旋即抽出祖上传下来的美浓千住院
【17】 的一把刀,朝着空也僧砍去。铛的一声,空也僧取棒招架。
“你还太嫩。”他退了几步,举棒在前。对面前的伊右卫门,他已起了杀心。
“你到底是何人?”伊右卫门怒道。
六平太垂棒扫过青草地,直指伊右卫门下腹。伊右卫门赶紧避开,接着挥刀而上砍向长棒。六平太往右边轻盈一跳,下落时顺势反手持棒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啊”地大叫一声打将过来。若是被打中,伊右卫门的头盖骨大概已经变作碎片。不过他是习惯了战场上长枪太刀嗖呼往来的伊右卫门。只见他侧面飞身而起,砍倒一棵幼龄枹树。树倒将下来,挡住了六平太的脚步。
伊右卫门这个人,绝非英雄亦非豪杰,不过令人称奇的是,每次遇险,总会变得聪明玲珑起来。
起风了,青草随风而动。六平太的长棒从对面逼来。他再一跳,就能打到伊右卫门的天灵盖了。
(来了!)
伊右卫门想的不是六平太来了,而是自己的心境到来了。每当有这种感觉时,都会跟在战场上所经历的一样,身子仿佛会浮起一般,肉体的意识消失了。在越前首坂体验过的心境,现在到访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功名的意识。而最后终将连这点意识也会消失,残存于虚空之中的,只剩伊右卫门手中的太刀。
(咦?怎么——)
甲贺乡士望月六平太心中生了些许怯意。
但六平太并不是好对付的。所谓甲贺乡士,大都是从幼年起便经历严格的训练成长起来的,放火、偷盗、混入城郭、乔装易容、投毒等等是家常便饭,还有对投石术、飞镖、刀术等伎俩的学习与格斗训练都是必不可少的。他们为武家所不齿,正是因为武家看到了其阴暗的一面。
山内伊右卫门一丰,却是武家正统的武士。成日里骑马战斗、指挥步卒,安身立命之后则能调度兵将运筹帷幄,他便是在这样的世界里生存着。
双方均瞧不起彼此。
(不就是个忍者么?)
伊右卫门思忖。
(战场上就不说了,眼下一对一的布衣,这类货色怎么可能赢得了我?)
六平太也对自己的技能信心颇足。然而,让六平太感到“不可大意”的,是对手的心境。本以为是个无足重轻的功名饿鬼,可似乎却不全是。伊右卫门的样子,就好似消了肉身一般,只一缕白色焰火熊熊燃烧。而正是这缕白焰,把意想不到的功名带给了平凡的伊右卫门。
“看棒!”六平太的长棒从天空轰然而落。
伊右卫门却不接。若是他接下此招,六平太便会有算计好的另一招袭来。可伊右卫门却连看都不看,趁势蜷作弹丸反弹而上,朝六平太飞身而去。仿佛他那把太刀是活物一般锐不可当。
“啊!”六平太收回长棒,架势走样。千钧一发之间,好容易避开了伊右卫门太刀的来袭。
“住手!”六平太退到十间之外,大声道,“虽说你是织田家的武士,老衲今日却很中意,此后定当登门拜访。现在暂且先把老衲的女人给你。”六平太从草丛里抓了小玲出来,冲他扔了过去。她的手被绑,嘴里塞了布。
六平太离去,留小玲一人在草地上。
“……”
伊右卫门愕然面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甲贺、伊贺的人,并非像传说或谣言里那样身怀奇术。但伊右卫门作为武士的一员,委实难以理解他们的道德与行为。
没有比自己无法理解的团伙更让人生畏的了。这些人,并不是正人君子伊右卫门这种武士所应该接近的。
“……”小玲在草丛上扭曲着身子,一双黑眸在倾诉,“伊右卫门先生,您在干什么呀?为何不替我解开绳索?”
“哦!”伊右卫门似乎有些胆寒地望了望这个甲贺出身的女子。
(不想再跟这个族群有任何瓜葛了。)
他怀了这样的心思。可被绑摔倒在地的小玲,是一种多么蛊惑人心的生物啊!伊右卫门在小玲身旁蹲下,抽出短刀。绳索已松,杂木林逐渐被暮色包围。
小玲自由了,却一动不动。在草地上曲腰侧卧,一如先前。
“怎么了?动不了吗?”伊右卫门担心地看过来。
“扶我。”小玲只一双眼睛在笑,仿佛在说,抱我。
(这是怎样的女子啊?)
完全不循常轨。世间普通女子的常轨,在她身上踪影全无。她双眸凝视着伊右卫门。牙齿也蕴了笑意,很白。暮色下的明眸皓齿,搅乱了伊右卫门的常轨。这个甲贺的女人,身上就有这种让男人逸出常轨的魔力。他掀开了小玲的裙裾。
“不要。”小玲道。暮色愈来愈浓,伊右卫门抱紧了她的纤腰,天地之间只剩了她血液里的温度。伊右卫门恼乱之至。
“不要啊。”小玲的声音低沉而湿润,身形扭动。她似乎天生就知道,自己越扭动,伊右卫门就会越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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