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勇敢的船长
[book_author]吉卜林
[book_date]不详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外国名著,完结
[book_length]110227
[book_dec]《勇敢的船长》是英国海洋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故事主要讲述了富家子弟哈维在豪轮上不慎坠入海中,却幸免于难,被一艘捕鱼船营救。由于在家娇生惯养,哈维起初十分不适应渔船上的艰苦生活,但随后他在船上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一-以劳动换取报酬,养活自己。在经历了大海上种种事件之后,他身上的纨绔习气逐渐为勤劳作风所代替,最后被“海上号”捕鱼团队接纳,成为一名真正的水手。当渔船再次回到岸上,哈维得以与家人团聚,不过哈维的改变让家人大吃一惊,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好逸恶劳、傲慢无礼的富家公子哥,而是脱胎换骨,成了一个不惧吃苦、不畏艰险的渔家子弟。他的人生也从此走向了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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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章
上风头吸烟室的门向北大西洋的迷雾敞开着,大班轮在上下颠簸,拉着汽笛警告捕鱼船队不要靠拢。
“切尼那孩子是船上的讨厌鬼,”穿绒大衣的人膨一声关上门说。”这儿可不要他来,他大放肆啦。”一个白发的德国人伸手拿了块三明治,一边咬一边嘟囔道:”我知道那家人。美国尽是这号人。我跟你说过开帐单别那么死心眼儿。”“哼!那也不能把他怎么着。人家比谁都惯着他。”一个从纽约来的人慢声慢气说,他摊手栅脚躺在垫子上,头上是一扇雾气茫茫的天窗。“他还没几岁的时候,他们已经拉着他从这个旅馆转到那个旅馆了。今天早晨我还跟他母亲说话来着。她倒是个很可爱的太太,管不住孩子也不装模作样。据说他准备去欧洲完成学业。”“学业还没开始,”说话的是个费城人,蜷缩在一个角落里。“那个孩子一个月已经有两百元零用钱啦,那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他还没满十六岁呢。”“他父亲是不是搞铁路的?”德国人问。
“对。又搞开矿、伐木和海运什么的,那老家伙在圣迪戈造了一座寓所,在洛杉矾又造一座寓所。他拥有五六条铁路,太平洋沿岸多数木材业都属于他。他让妻子任意挥霍钱则。”费城人继续懒洋洋他说。”她说西部对她不适合,老带着这孩子跟她自己神经质的毛病到处转,我想这是她一心想让孩子找些开心的事情。他们去佛罗里达、阿迪朗达克山脉、莱克伍德、温泉、纽约,然后再从头开始转。现在他不比一个二等旅馆的职员好说话。将来在欧洲毕业了,一定是个刺儿头。”“怎么老头儿就不亲自照顾他呢?”一个身穿粗毛起绒大衣的人说。
“老头儿让暗礁搁浅了。我想,他不愿意别人打扰他。今后几年里他会发现自己的失误。真可惜,那孩子身上有许多长处,不知你们看到没有?”“该严加管束,严加管束!”德国人声音低沉他说。
门咯地响了一下,一个细长的孩子约十五岁,嘴角斜叼半截烟卷,弯腰走过高高的走道。他那白里泛黄的脸色跟他的年龄不很相称,他的外貌中既有游移不定、虚张声势的成分,又混有那种不值一文的小聪明。他身上是红色运动权和灯笼裤,脚上是红袜予和自行车鞋,头上戴着一顶红色法兰绒帽。
他牙齿缝里发出一个口哨声,看一眼那伙人,又提高嗓门大声说:“睛,外面雾浓得很。你们听,小渔船尽围着我们转,哇哇地喊话。你们说,我们撞翻一条小渔船该多有意思?”“关上门,哈维,”纽约人说。“关上门待在外面。这里不需要你。”“谁能阻止我?”他不慌不忙地回答。“马丁先生,难道是你替我付了旅费?我以为我跟任何人一样,有充分权利待在这里。”他从棋盘上拿了几颗棋子,在两只手里抛来抛去。
“我说,先生们,真是闷死人了。我们千嘛不来扫。打扑克呢?”没人答话。他喷了口烟,抖着两条腿,脏稀稀的手指头在桌上敲打着。
接着他掏出一卷钞票准备数一数。
“今天下午你妈妈好吗?”有一个人说。“我没看到她来就餐。”“多半在她的特等舱里。她在海上差不多总要晕船,我打算花十五元钱雇个女服务员照料她。我嘛,能躲就躲,不到下面去。经过配膳室总给人一种神秘的感觉。瞧,这还是我头一次出海航行呢。”“哦,别替自己说好话,哈维。”“谁替自己说好话啦?这是我头一次横渡大西洋,先生们,除了头一天,我没晕过一点船。没有晕过,先生们。”他扬扬得意,拳头在桌上砰地敲了一下,然后弄湿手指,又继续数起钞票来。
“喔,你倒真是一台高级计数机,一眼就算得出来,”费城人打着呵欠说道。“弄不好你还能力国家大大增光呢。”“我晓得。我是个美国人——总的说来,始终是美国人。
到了欧洲,我会让他们看到这一点的。呸!我的烟灭了。我不会抽服务员卖的那种蹩脚货。哪位先生身上有真正的土耳其烟?”刚好轮机长进来转转,他脸色红润,带着笑容。身上湿漉漉的。“嗨,麦克,”哈维高兴地叫了起来,“你说我们怎么弄到一支土耳其烟?”“那还不容易,要多少有多少,”轮机长沉下脸说。“年轻人照例要对长者讲礼貌,长者也同样应该尊重这种礼貌才是。”角落里传来一阵吃吃的低笑声,德国人打开烟盒,递给哈维一支发亮的黑色雪茄。
“年轻的朋友,要抽就得抽这种上等货,”他说。“试试看?怎么样?
你不是想过个瘾吗?”哈维用一个戏剧性的手势点着那支不付人喜欢的烟:他觉得自己已经加入了成人的行列。
“看来我得多吸一些这种烟才能把我熏倒,”他说道。他不知道他点上的是一种廉价的细长雪前,“飞轮牌”,那种烟凶得厉害。
“这点咱们很快就会知道,”德国人说。“我们现在到了哪里,麦克唐纳先生?”“不还在附近一带海域里,斯切弗先生,”轮机长说。“今晚我们将到纽芬兰浅滩;不过大体上说,我们现在一直航行在捕鱼船队中。中午以来我们已经擦过三条平底渔船,还差点没把一个法国人的帆杠撞掉,你可以说这已经是高超的航海技术了。”“你喜欢我的雪茄吗?”德国人问,他看见哈维眼睛里满含着泪水。
“不错,真够味,”他打牙缝里挤出话来。”我看船有点慢了下来,你说是不是?我得赶快出去看看测程仪上的速度了。”“我是你的话,也会去看看的。”德国人悦。
哈维摇摇晃晃走过湿漉漉的甲板,到附近的栏杆边去。他很不舒服,但他看见甲板服务员正在把椅子捆在一起,由于他在那个人面前吹过牛,说他从不晕船,自尊心使他朝船尾的二等舱走去,那儿尽头是一块鲸背形甲板。
甲板上空无一人,他爬到尾端的旗杆附近。他弯下腰,浑身无力,十分难受,由于“飞轮牌”蹩脚雪前、汹涌的波涛和螺旋桨的嘎嘎作响,他完全泄了气。
他的头在发胀,眼前金星直冒,身体似乎轻飘飘的,在海凤中无法站稳脚后跟。他因为晕船已经昏昏沉沉,轮船一个颠簸,他身子一歪,竟越过了栏杆,摔在鲸背甲板光滑的边缘上,这时又有一个低低的灰色巨浪从迷雾中扫来,仿佛伸出一条手臂,把哈维一下卷到它的下面,也就是说,把他拉下了船,向下风头刮去;大片绿色的海水盖住了他,他竟无声无息地昏迷了过去。
一阵开饭的号角声惊醒了他。他以前有一次在阿迪朗达克参加暑期学校经常听到这种号角声,他渐渐记起自己哈维·切尼已经淹死在大洋之中,但他身体大弱,还无法把发生的事情全都想起来。他的鼻孔嗅到一种新的气味;背上感到一股潮湿的寒气,而且更要命的是盐水湿透了他的全身。他张开眼睛,发觉自己仿佛还躺在海面上,因为四周依然是奔腾的海浪,像是一座座银色的小山,但实际上他躺在一堆半死不活的鱼上,有一个肩膀宽阔身穿蓝色运动眼的人背朝着他。
“多想也没用啦,”那男孩想道。“我是死了,那是千真万确的,而且这事全怨我自己。”他呻吟了一声,那个人回过头来,卷曲的黑发中隐隐约约露出一对小小的金耳环。
“啊哈,这会儿你觉得好些了吗?”那人说。“你就这样躺着吧;我们让船更平稳一些。”他猛一使劲,使摆动不定的船头冲上没有水花的浪峰,那浪峰足足把船掀起二十英尺来高,然后又让船滑入千滑如镜的低谷。但这种攀登浪峰并不妨碍穿蓝色运动服的人继续说话。”我说,干得不错吧,我赶上了你。嗨,什么?我在说,你那条船赶不上,可见我干得有多么出色啦。你怎么会跌出来的?”“我晕船了,”哈维说,”头一晕,不知怎么就跌下了船。”“恰巧我在吹号,你的船有点偏航。那时我看到你整个儿摔了下来。啊,什么?我以为你要被螺旋桨搅成碎块作鱼饵了,谁知你漂啊漂到了我这儿,我就当你是条大鱼捞了上来。这下你就死不了啦。”“我在哪儿?”哈维说。他看不出自己躺在一个十分安全的地方。
“你在我的平底船上。我名叫梅纽尔,我是从双桅船‘海上号’上下来的,那是格罗萨斯脱的一条船。我就住在格罗萨斯脱。不久我们就能吃上晚饭啦,啊,什……么?”他似乎有两双手和一个铁一般的脑袋,吹响一只大海螺还不过瘾,他说什么也要站着吹,身子随着平底船一起摆动,尖得让人受不了的螺号声回荡在浓雾中,哈维不知道他这种“娱乐”持续了多久,因为他心惊胆战地躺在那儿,目睹着雾气腾腾惊涛骇浪的景像。他仿佛听到了枪声、号角声和呼喊声。有样东西比平底船大,却相当轻快,隐隐约约出现在旁边。顿时有几个不同的声音说起话来,他掉进一个翻腾起伏的黑洞,那儿有一些穿油布雨衣的人给了他一杯热饮料,脱去了他的衣服,接着他就倒头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听到船上头一次开早饭的铃声,心里很纳闷为什么他的特等舱变得那么窄小。他转身一看,原来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小间,像是一个洞穴,有一盏灯挂在粗大的方梁上照着亮。有一张伸手可及的三角形桌子从船头滑到了前桅。后面部头有一只保养得很好的普利茅斯火炉,旁边坐着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有张扁平的红脸和一双闪亮的灰眼睛。他身穿一件蓝色运动服,脚蹬一双高统胶靴。地上放着儿双同样的胶靴,一顶旧帽子和几双破羊毛袜,还有一些黑色黄色的油布雨衣挂在睡铺旁边摆来摆去。邓地方充满了一种大包棉花散发出来的气味。那油布雨衣更有一种特有的气味,特别浓重,使人想起煎鱼、照明油脂、油漆、胡椒和发霉烟草的气味。而所有这些气味又被一种船舱里始终萦绕下去的咸水味紧紧地箍在了一起。哈维厌恶地看了看自己那张不铺被单的床位。他还躺在一块疙疙瘩瘩邋里邋遢的褥子上。接着他又发现那条般动起来也跟轮船不同,它既不滑行也不颠簸,不知为什么倒像是在浑身扭动,就像一匹小马让疆绳牵住时一个模样。海水的轰鸣声不绝于耳,周围的横梁也在嘎嘎作响像是哀诉。所有这些都使他哼哼卿卿表示不满,这时他想起母亲来了。
“觉得好些了吗?”那个男孩咧嘴笑了笑。“来点咖啡?”他用洋铁杯盛了一满杯咖啡,放了些蜜。
“没有牛奶吗?”哈维说,他环视黑暗的双人铺,好像那里能找到一头奶牛似的。
“喔,那没有,”那男孩说,“多半到九月中才会有。这咖啡不错,是我煮的。”哈维默默地喝了,那男孩递给他一盘香脆的煎猪肉,哈维狼吞虎咽地吃了。
“我把你的衣服烘干了。看上去有点缩水。”那男孩说。“这些衣服跟我们的式样不同——没有一件相同。你转个身看看有没有受伤。”哈维东转转西转转伸展下身子,说不出有什么受伤的地方。
“那好,”男孩很热心他说。“你穿戴好了就到甲板上去。爹要见你。
我是他的儿子,名字叫丹,他们都这么叫我。
我是厨师的助手,还在船上干一些水手们嫌脏的杂活。船上除了我没有其他男孩,以前还有一个奥托,不过他掉下船去了,他是船上唯一的荷兰人,掉下去的时候只有二十岁。你怎么会在风平浪静中落水的?”“谁说风平浪静,”哈维板起面孔说。“那时刮着大风,我又晕了船。
看米我一定是被浪头卷出栏杆的。”“昨天从早到晚只有一些普通的小浪,”那男孩说。”不过在你看来自然就是大风浪了……”他吹了下口哨。“以后你在船上待久了,自会懂得更多的。快!爹正等着呢。”跟其他许多不幸的年轻人一样,哈维活那么大了还从来没有人向他发号施令过——从来没有过,至少不久以前是如此,有时要他做一些事,总耍眼泪汪江地向他反复说明服从的好处,为什么要他这么做的理由。切尼夫人在生活中唯恐儿子的精神会垮掉,这种恐惧心理可能就是她自己走到了神经衰弱边缘的原因。他看不出凭什么竟要他急急忙忙服从别人的意愿,他这样想也就这样说了。“既然你爹这样急于跟我谈话,他自己可以到下面来嘛。我要他立刻带我到纽约去。他会得到酬谢的。”丹明白了这个笑话的分量和妙处,张大了眼睛。“嗨,爹!”他对前甲板舱口大声喊道,“他说你要是那样着急,可以自己下来看他。你听到吗,爹?”答话的人用胸部发声,人竟有这样深沉的声音,哈维还从来没有听到过:
“别犯傻啦,丹,让他来看我。”丹吃吃地笑了,他把哈维变样了的自行车运动鞋扔了过去。甲板上传来说话的语调中自有某种东西使得那男孩压下了满腔怒火,安慰自己一旦船掉头送他回家,在路上他尽可以把自己的经历和父亲的财富逐渐说清的。他想,这次死里逃生一定会使他在朋友之中终生成为一个英雄。他攀登垂直的梯子上了甲板,跌跌冲冲朝船尾走去,一路上好多东西差点没让他绊倒。通向后甲板的踏级上坐着一个矮墩墩的汉子,他胡子刮得光光的,有着两撇灰色的眉毛。这时夜里滚滚的波浪已经平息,留下一片远远伸展开去仿佛汕光平滑的海面,地乎线上有十几条渔船的帆影点点。它们之间也还有一些小黑点,说明一些平底船已经下海捕鱼了。双桅船的主桅上挂着三角形的停泊帆,在那里轻松地飘动着,舱顶附近除了那个汉子空无一人。
“早上——该说下午好了。你一觉醒来,时钟差不多转了一圈,小青年。”汉子招呼他说。
“早,”哈维说。他不喜欢那人叫他小青年;而且作为一个溺水被救活的人,他还希望能听到一些同情的话。往常他的脚一沾湿,他妈妈就难受得什么似的;可那个水手看来完全无动于衷。
“现在让我们听听事情的整个经过。说来事情的前前后后也真是凑巧。
说说你的名字叫什么?说说你从哪儿来(我们不大相信你从纽约来),要到哪儿去(我们也不大相信你要到欧洲去)?”哈维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轮船的名字,还简单说了说出事的经过,末了要求把他立刻带回纽约去,说到了那里父亲会酬谢他的,要什么就给什么。
“嗯,”剃光胡子的汉子对哈维最后悦的几句话一点不动心。”我不能说我们会考虑任何人的特殊情况,更别说去考虑一个孩子,风平浪静他却从班轮上掉了下来,而且唯一的借口是他当时晕了船。”“借口!”哈维叫了起来。“难道你以为我从轮船上掉下来,掉进你这条肮脏的小船只是寻寻开心吗?”“不清楚你开玩笑的意图是什么,这我可说不好,小青年。不过我要是你,我不会这样称呼这条船,以天意的名义把你救起来的,正好是这条船。
一来这样骂它不大敬神,二来我的感情上也受不了——我是格罗萨斯脱‘海上’号的狄斯柯·屈劳帕,对这条船你似乎还不大了解。”“我是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哈维说。”当然,我对得救和其他一切是非常感激的!不过我要你明白,你越快把我送回纽约,你的报酬就会越高。”“你的意恩——究竟怎么样?”屈劳帕一撇蓬蓬松松的粗眉竖了起来,他那温和的蓝眼睛里闪出怀疑的目光。
“给你好多好多美金,”哈维说,他很高兴自己的话终于使那人起了作用。“十足都是美金。”他把一只手往袋里一插,肚子也挺了出来,那是他得意的神态。”你把我救上来,可算是做了一件有生以来最大的大好事。我是切尼的独生子。”“看来人人都很抬举他,”屈劳帕于巴巴他说。
“要是你不知道切尼,你就算不得见多识广,就是这么回事。现在掉转船头,让我们赶快回去。”哈维有种想法:大部份美国到处都有人在议论和羡慕他父亲的财富。
“我可能干,也可能不干。把你的肚子缩进去,小青年。里边装的可尽是我的食物。”哈维听到丹一声嘻笑,他假装正在前桅那儿忙碌,这一笑笑得哈维满脸通红。“这个我们以后也会忖钱的,”他说。“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够到达纽约?”“我不去什么纽约。也不去波士顿。大约九月份我们可以看到东呷角,到那时你爸爸也许会被你说服给我十块美金。我实在抱歉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当然,到那时他也可能一个子儿也不给。”“十块美金!哎呀,你瞧瞧这个,我……”哈维把手伸进口袋想掏出那卷钞票来,谁知摸出来的只是那包水里泡过的香烟。
“那可不是什么合法的通用货币,而旦对肺有害无益。小青年,把它扔到船外去,再找找看,还有什么东西。”“给人偷掉了!”哈维气鼓鼓地叫道。
“这么说来,你要等到你父亲来酬谢我啰?”“一百三十四元——全被偷掉了,”哈维说,他还在拼命搜索所有的口袋。“把钱还给我。”屈劳帕冷冷的脸上一闪之间有了奇怪的变化。”你这样年纪身边带一百三十四元干什么,小青年?”“那是我的一部分零用钱——只够用一个月。”哈维以为这样一说准能吓那人一大跳,它也确实如此,不过不是直接的。
“哦!一百三十四元还只是他的一部分零用钱,还只够用一个月!你掉下来不记得撞在什么东西上,是不是?我看准是撞断了一根标柱。‘东风号’的老家伙赫斯根,”屈劳帕似乎自言自语道,“他绊倒在舱盖上,头撞着了硬邦邦的主桅杆。大约三个星期以后,老家伙硬说东风号是一艘破坏商业航线的战舰,他宣布要向赛白岛开战,因为那个岛是属于英国的,而且跟鱼群离得老远。他们把他缝在一个睡袋里,只让头脚露出来,那回其余的航程中一直没放他出来。现在他在艾色克斯家中玩小布娃娃。”哈维差点气得闭过气去,不料屈劳帕继续安慰道:”我们替你惋惜。非常惋借,你年纪还这么轻。我看我们就别再提钱的事啦。”“你当然不想提。你把它偷去了。”“随你怎样说。你这样说觉得好过一些,尽管这样说去。至于你回纽约的问题,就算我们能做到这点,我们也不可以这么做,现在你这种情形回家不合适,而且我们刚刚来到纽芬兰浅滩,还要为我们的生计干活呢。我们一个月连五十元钱都见不到,更别说是一百三十四元啦。要是运气好,我们九月份头一个星期能在什么地方重新靠岸。”“可现在才五月份。我不能因为你们要捕鱼,待在这里什么事也不干。
我不能,限你说清楚!”“对,一点也不错。谁让你什么事也不千来着。有一大堆事你可以做。
奥托在里·哈佛尔掉下了水。我们在那儿遇到了一阵大风,我怀疑他一役抓住掉了下去。总而言之,他也不会回来说清楚这件事啦。你给卷上来真是巧上加巧。不过我看有些事情你还是能做的。是不是?”“到了岸上,我能让你和你们一伙人日子不好过的,”哈维恶狠狠地点点头,含糊不清地威胁什么他们这样做是”海盗行为”,屈劳帕对之淡淡一笑。
“光顾说话,我倒忘了一件事。你要记住,你在‘海上号’上,除了这点没人让你多谈别的。张开你的眼睛,帮丹干活,按他的吩咐去做。这样的话,我给你十元半一个月,这就是说到这次航行结束给你三十五元钱,也不管你是不是有资格拿这份工钱。做点工作对你的脑袋爪子有好处,可以放松放松,以后你尽可以跟我们讲你爹妈和你多么有钱的事。”“她在那艘轮船上,”哈维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马上带我去纽约吧。”“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不过将来她看到你回去,会忘掉这一切的。
我们‘海上号’有八个人,假如我们现在回去,你知道,那有一千多英里路,这个旺季就算完了。即使我同意,水手们也不会答应。”“我父亲会把事情都安排好的。”“他会的,我并不怀疑他会设法安排的,”屈劳帕说。“但是整个旺季的收益要维持八个人的生计。再说你秋天看到他,你的身体也会好啦。你去帮帮丹吧,我已经说过那样一个月有十元半收入。当然你跟我们大家一样,住宿伙食兔费。”“你意思耍我去洗锅涮碗吗?”哈维说。
“还要干一些别的事。你没有必要说话哇里哇啦嘛,小青年。”“我不干!我父亲会给你足够的钱,买下这条肮脏的小渔船,”哈维在甲板上跺脚。“我跟你讲过十来遍啦,只要你把我安全带到纽约;而且,而且,不管怎么说,我的一百三十元钱已经在你手里了。”“那又怎么样?”屈劳帕说,铁板的脸阴沉下来。
“那又怎么样?你知道得很清楚。到头来你还要我干仆人的活。”哈维对自己用了“仆人的”这个形容词很得意。”还要一直干到秋季。我告诉你,我不干。你听见吗?”屈劳帕似乎满怀兴趣地朝主桅顶上端详了好一会儿,哈维一直在他周围激昂慷慨他说下去。
“唉,”他最后说。“我觉得良心上已经尽了义务。这是件很难判断的事。”丹偷偷上来拉丁拉哈维的胳臂。“别再去为难爹啦,”他恳求道。“你骂他是贼已经有两三回啦,别人可从来没有这样骂过他。”“我不管!”哈维几乎在大声尖叫,把劝告当作了耳旁风。而屈劳帕还在一旁沉思。
“看样子你的态度不太友好,”他最后说,目光移到了哈维身上。”我不责备你,一点也不,小青年,如果没按你的意思做,你想发发脾气也别冲着我来,你一定懂得我在说些什么吧?十元半在双桅船上做一个帮手,食宿全包。这是要你学点东西,要你身体健康。干还是不干?”“不干!”哈维说道。“带我回纽约去,要不然我跟你没完……”他记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情了。他躺在甲板的排水孔里,捏住了出血的鼻子,屈劳帕安详地朝下看着他。
“丹,”他对儿子说。”由于急于判断,最初看到这个小青年时,我的脑子糊涂了。以后你千万别急于判断,误入歧途。丹,现在我很替他难过。
他的脑子显然出了毛病。他给我捉到的那些名字,全不作准,他说的一些别的话,也不作准,包括跌下船落水的话,那些话让我差点信了他,你要待他温和些,我给你两倍于他的钱。把他头上沾的鼻血擦擦干净。好好冲洗一下!”屈劳帕神情严肃地走进舱去,他和一些上了年纪的水手就睡在那里。他把丹留下,去安慰那个有三千万家财的不幸继承人。
[book_title]第02章
“我早跟你说过。”当又急又密的水滴落在黑糊糊油光光的船壳板上时,丹说。“爹这时不会动不动发火的,这完全是你自找的,哼,你这么伤心就役道理啦。”哈维还在于位着,双肩上下抽动着。“爹头一回把我打倒在地是我头一次出海那回。我知道那个滋味很不好受,让你觉得自己孤零零的。”“是那样,”哈维呻吟了一声。”那人要么疯了,要么喝醉了酒,再说,再悦我什么事也做不来呀。”“不要这样说爹,”丹低声说道。“他是反对喝酒的,而且,嗯,他倒说你是个疯子呢。亏你想得出,竟叫他是贼!他可是我爹呀!”哈维坐起来,擦了擦鼻子,讲起了丢掉一卷钞票的事。“我的脑子没有毛病,”他越说越来劲。“你父亲哪回也没见过五元钱的大票,我父亲却一星期就能买得起这样一条船,决错不了。”“你不知道‘海上号’究竟值多少钱。你父亲一定有一大堆钱。他是怎么弄到手的?爹说过,疯子讲故事,讲讲就露馅了。你讲下去。”“他在金矿和别的地方弄到钱的。那是在西部。”“我晓得这种勾当,他也到过西部?他会不会带着一把手枪骑在能要特技的马上兜圈予,就像马戏团里一样?他们把那个地方叫作大西部,我还听说他们的踢马刺和马勒都是纯银的。”“你是个蠢货!”哈维说,他不由自主得意起来。“我父亲要小马干什么?他要出门就坐私人车厢。”“什么?大红虾式的车厢?”“不是。当然是私人列车。你长这么大了,见过私人车厢没有?”“斯兰汀·皮门有,”丹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看见它停在波士顿的联合火车站,有三个黑人在替它清扫(丹的意思是擦窗)。不过斯兰汀差不多拥有长岛的每条铁路,人家三番五次说他买下了差不多半个新汉普夏,还用栅栏围起来,里边尽是狮子、老虎、熊、水牛、鳄鱼之类的各种动物。斯兰汀·皮门可是个百万富翁。我见过他的车厢。你信不信?”“嗯,可人家说我父亲是拥有数百万家财的大富豪,他拥有两列私人车厢,一辆以我命名,一辆以我母亲康斯但塞命名。”“讲下去。”丹说。”爹不让我发誓,不过我想你能发誓。在我们讲下去以前,我要你说,要是你在说谎,将来就不得好死。”“当然能行,”哈维说。
“那还不够。你还得说,‘要是我不说真话,不得好死。’”“要是我说的每一句话不是确定无疑的事,”哈维说。“我当即就死在这里。”“总共是一百三十四元吗?”丹说。“你跟爹谈话时我听着,我有点看出来,你跟圣经里那个约拿一样,有点理屈词穷了。”哈维涨红了脸为自己辩护。丹是个很精的年轻人,有他自己的一套,经过十几分钟盘问,他相信哈维并没有说谎,多半是实活。再说他还有赌咒约束着他呢,那是丹从小就知道的最最可怕的赌咒,可你瞧,他还坐在那儿,好端端地活着,鼻尖红红的,在排水孔里反反复复讲着一些令人惊奇得不能再惊奇的事情。
“天哪!”当哈维把以他命名的车厢详细开列一份部件清单以后,丹终于打内心深处发出一声感叹。接着顽皮的笑容布满了他宽阔的脸。”我相信你,哈维。爹有生以来犯了一个错误。”“那还用说嘛,”哈维说道,他在动脑筋尽快出出这口怨气。
“他会气得发疯的。爹就恨自己判断出错。”丹躺倒身子拍了拍大腿。
“哦,哈维,你不要把我们讲的话给捅出去。”“我可不想再让人打倒在地。不过我会跟他算帐的。”“从没听说过有人要跟爹算帐。不过他肯定会再把你打倒在地的。他越是有错越是会这么干。刚才说到金矿和手枪……”“手枪的事我可一个字也没说过。”哈维打断他的说话,因为他还在赌咒的约束之中。
“是这么回事;你没有多说别的。两节私人车厢,有一节以你命名,一节以她命名,还有一个月二百元零用钱,宁可整个身子撞在排水孔里,也不肯为十元半一月的工资干活!那可是捕鱼旺季里网到的一条最大的鱼。”他爆发出一阵声音很轻的笑声。
“那么我是对的了?”哈维说,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同情者。
“你错了;错上加错!你要掌握正确的时机。跟我一起努力干活,或许能抓住这样的机会,我也会抓住机会支持你的。爹往往会给我双重的帮助,因为我是他的儿子,但他讨厌那些人人都喜欢的人。我看你对爹十分恼火。
我也时常会这样。不过爹是一个十分公正的人,全船队都是这么说的。”“你瞧瞧这个也算公正吗?”哈维指指自己受伤的鼻子。
“那没什么。他光让你流点血嘛。爹这样做是为了你的健康,可要照我说,我还没跟这号人打过交道呢,竟敢说我、说我爹或说‘海上’号随便哪个是贼。我们可不是码头上普通的乌合之众,胡乱纠合在一起。我们是渔夫,我们在一起干活已经六年多了。这一点你千万别弄错!我告诉过你,爹不让我发誓,他认为发誓都是空口悦白话,为此还要揍我。
你说了你爸和他的财产,不过要是我能说什么,我就说你钱的事。我烘干你那套衣服时,不知道你口袋里有些什么,因为我没有看。可我要说,用你刚才发过誓的话说也不妨,我和爹都一点不知道钱的事,把你弄上甲板以后,只有我们两个碰过你。这就是我要说的话。你看怎么样?”流点血确实使哈维头脑清醒不少,不过大海的孤寂也起了点作用。“你说得对,”他说,他有些窘,眼睛朝下看。“看样子我这个人刚刚从溺水中得救,就有点不感恩图报,丹。”“嗯,你太冲动,干了傻事,”丹说。“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只有爹和我在船上看到。厨子不算在内。”“我应该想想丢掉钞票的情形,”哈维有点自言自语说,“而不是把看到的人都叫作贼。你的父亲在哪儿?”“在舱里,你还要找他干什么?”“待会儿你就知道,”哈维说着迈起步来,有点摇摇晃晃,因为他的头还在嗡嗡作响。他走向踏脚,船上的钟挂在舵轮那儿一眼就能看到。屈劳帕在漆成棕黄色的舱里,忙于拿一支巨大的黑铅笔在笔记本里写着什么,他不时用力吮吸一下铅笔。
“我刚才的所作所为有点不大对头,”哈维说,他对自己的温顺感到有些吃惊。
“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啦?”船长说道。“你痛骂了丹,是不是?”“不,我说的事跟你有关。”“你说。”“嗯,我——我想收回我的话,”哈维说得很快。“当一个人从溺水中被救上来——”他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嗯,照你这种态度继续下去,你还可以成为一个男子汉的。”“他不该出口骂人。”“说得好,说得对,”屈劳帕说,脸上挂着一丝干笑。
“所以我到这儿来向你道歉,”他的话又顿住了。
屈劳帕转动下身子,慢慢从他坐着的柜子上下来,伸出一只大手。“我不相信你刚才那样会对你有半点好处;这也显得我在判断上没有错误。”一阵想压压不住的吃吃笑声从甲板上传到他的耳朵里,“我的判断难得有错。”那只大手紧紧握住哈维的手,握得哈维的手一直麻到肘部。“小青年,这样在我们解决你的问题时,要好办得多。事情已经过去。我对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看法。这事也不全怪你。马上去干你的活吧,这对你不会有什么坏处。”“你是幸运的,”哈维脸一直红到耳朵尖,重新回到了甲板上,丹对他说。
“我怎么感觉不到,”他说。
“我并不是指刚才的事情。爹的话我听见了。爹要是答应了,他不会记恨任何人的。爹的话里已经泄露出来。不过他也恨自己判断出错。嗬,嗬,一旦爹有了某种判断力的话,他对英国人也宁可把旗稍稍降下一点然后又飞快地重新升起来,却决不换一面旗。我很高兴事情园满地结束了。爹说他不能带你回去是对的。我们在这儿捕鱼就是我们的全部生计。不到半小时,伙计们就会回来,像鲨鱼追逐死鲸鱼一样。”“回来干吗?”哈维说。
“当然是吃晚饭啰。难道你的肚子役告诉你?你有许多东西都要学呢。”“看来是这样,”哈维瞧瞧错综复杂的绳索和头顶的吊车,不禁有些茫然。
“它可是第一流的,”月热心他说,他误会了哈维的目光。“等到我们落下主帆,它带着所有盐渍过的鱼往回驶的时候,你就瞧着吧。不过我们先得千些活。”他指指下面两桅之间敞开的主舱,里边黑洞洞的。
“那是干什么的?里边全是空的嘛,”哈维说。
“你和我再加上几个人要把它装满,”丹说。”打来的鱼便装在里边。”“活的?”哈维说。
“顺,不。它们上来就差不多死了,得剖开来加盐。贮藏库里有一百大桶盐,我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更多遮盖的衬板。”“那鱼在哪里呢?”“人们都说在大海里,在我们祈祷的船里,”丹引用了一句渔夫的谚语。”昨晚就有四十条鱼跟你一起捞了上来。”他指指后甲板前面一个像是木围栏似的东西。
“你和我在它们用完时要冲洗出来。但愿今晚我们能装满鱼栏!那时眼看等待清理的鱼足有半脚多高,我们还得站在桌子旁于,到后来我们困得要死,会觉得剖开来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那些鱼似的。对了,他们正在回来。”丹从低矮的舷墙上往下看,只见有半打平底船正在如丝绸般闪闪发光的海面上向他们划来。
“我从来没在这么低的地方向下看过海,”哈维说。”真好看。”落日使海水染成一片紫色和粉红色,也将金光洒在一长排隆起的琵琶桶上和桶中影影绰绰似蓝似绿的鳍鱼身上。举目望去,条条双桅船似乎都在用无形的绳索把一些小船牵到它们那几去,小船中一些小小的黑色人影像是一些上了发条的玩具。
“他们千得不错,”丹说,眯起了眼睛。“梅纽尔的船再多装一条鱼都不行啦。船露出水面就那么一点点,仿佛静水中的荷叶一样,你说是不是?”“哪条是梅纽尔的船?我真不懂,这么大老远你怎么分得出来?”“朝南的最后一条。昨天夜里就是他救起你来的,”丹指着那边说。“他在葡萄牙人号船里,你不会弄错的。他是划船的一把好手,他的东边是宾夕法尼亚。看样子,上面装着发酵粉。他的东边是朗杰克,他的背有些驼,瞧他们一路上排成一行划得多出色。朗杰克是一个加洛维人,住在南波士顿,加洛维人大多数住在那个地方,而且大多数加洛维人擅长驾船。北边过去一点,是汤姆·泼拉特,过一会你就会听到他唱起来的。他说他以前当过水兵,在老俄亥俄号,我国海军第一艘军舰上服役,经常航行在合恩角一带。他别的话从不多说,唱歌唱到的事却不少,他捕鱼的运气特别好。你听!我刚才不是说过的吗?”一阵悦耳的高声歌唱从北边那只平底船那儿悄悄飘过海面来。哈维听见歇里唱着什么一个人手脚冰凉,然后是:
“拿出海图看看也觉凄凉,它一直在天涯海角!
鸟云在他们头上密布浓雾在他们脚下缭绕。”“他的船也满载而归,”丹说着吃吃地笑起来。”要是他给我唱‘哦,船长’那就更妙啦!”“现在为你,哦船长,我最最虔诚地祈祷,但愿他们永远不把我埋在教堂或灰暗的修道院里。”“那是汤姆·泼拉特的两个拿手好戏。今晚他就会把老俄亥俄号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你。看到他后面那条蓝色的平底船吗?他是我伯伯,爹的亲兄弟,要是有什么坏运气在纽芬兰浅滩上游荡,它准会又找上萨尔脱斯怕伯。瞧他划得多轻松。我可以拿我的全部收入打赌,他是今天唯一遇上刺的人,而且给刺得很厉害。”“什么东西会刺他呢?”哈维说,他发生了兴趣。
“多半是‘草莓’,有时是‘南瓜’也有时是‘泞檬’和‘黄瓜’。对,他的双时以下会被刺得生疼。老家伙运气好得使人目瞪口呆。现在我们得掌握好滑车,把他们吊上来。你刚才告诉我,你打出生下来到现在从来没有动手干过活,这是真的吗?你一定觉得很可怕,是不是?”“不管怎么我要试着干些活,”哈维口气很坚定。”只是对我说来这些活全都那么陌生。”“那你就掌握好滑车。它在你后面!”哈维抓住一根绳和一个从主帆支索上吊下来的长铁钩,丹拉下另一个长铁钩,那是从另一样东西上滑下来的,他把那东西叫做“千斤索”。这时梅纽尔已经把满载的平底船靠了上来。葡萄牙人笑容满面,以后哈维总看到他这个样子,他拿起一把短柄叉动手把鱼甩到甲板上的鱼栏里。“二百三十一条,”他高声喊道。
“给他钩子,”丹说,于是哈维把它传到梅纽尔手中。他抓住丹的滑车,穿过船头的一个绳环,又钩在船尾的绳环上,然后爬进了双桅船。
“拉!”丹一声喊叫,哈维拉了起来,他惊奇地发现平底船很轻松地吊了上来。
“抓住,它还没有在桅顶横衍上就位!”丹哈哈大笑,哈维牢牢抓住,因为船横在他头顶的上空。
“低头让开,”丹又叫道,哈维把头低下去,丹用一只手把空船荡开去,让它恰好轻轻地在主桅后面就位。“它们不会轻得没有分量。一个乘客干到这个模样已经算不错啦。航海方面有不少诀窍。”“啊哈!”梅纽尔说,伸出一只棕色的手。“你现在觉得好多了吧?昨天这个时候他们把你当作鱼打上来,这会儿你这条鱼已经在打鱼了。嗯,你说什么?”“我想说——我非常感激,”哈维结结巴巴说。他那只倒霉的手又掏进了口袋,这时才记起他没钱给别人。当他更了解梅纽尔以后,光想到他可能作出的错误,他就会在他的床铺里浑身燥热满脸通红的。
“没有什么好谢我的!”梅纽尔说。“我怎么能让你漂啊漂,漂遍整个纽芬兰浅滩呢?你现在是个渔夫啦,嗨,什么?嗬!噢!”他身子直直的前俯后仰,让系在身上的绳结套出臀部来。
“今天我没有清洗船,太忙啦。鱼上钩实在太快。丹,好孩子,帮我清洗一下。”哈维立刻踏上前去。终于能替救他命的人做一些事情了。
丹扔给他一个拖把,他弯下腰去笨拙地擦掉黏黏糊糊的东西,干得很起劲。”搬起踏脚板,它已经滑进槽里去了。”丹说。”把它们擦干净放下来,不要让一块踏脚板卡住。以后可能缺一块都不行。朗杰克上来了。”一股闪闪发亮的鱼从船边的一条平底船上卸入鱼栏。
“梅纽尔,你把滑车拿去。我要把桌子支起来。哈维,清洗一下梅纽尔的船。朗杰克会把他的船吊在它上面的。”哈维正在清洗,抬起头来,看见另一条平底船的船底,恰巧就在他的头顶上。
“像印度人的魔盒一样,是不是?”丹说,那时一条船已经套入了另一条册。
“像赶鸭子一样把我们赶起来,”朗杰克说,这个下巴灰白,嘴唇很厚的加洛维人弯下腰前后摇摆,跟梅纽尔刚才一模一样。屈劳帕在舱里向舱口盖大声吼叫,他们还听得见他吮吸铅笔的声音。
“一百四十九条半——运气不好,你这个家伙!”朗杰克说。“我只有杀了我自己再填满你的钱袋。你就把这个倒霉的捕获量记下来吧。那个葡萄牙人压倒了我。”一下猛撞又有一条平底船靠了上来,更多的鱼流进了鱼栏。
“二百零三。让我们瞧瞧那个乘客!”说话的人甚至比加洛维人更高大,他的脸上有一条紫色的刀疤,从左限一直斜到右嘴角,样子显得很古怪。
哈维不知还要干什么,他等船放下来便把它们一一擦干净,还把踏脚板抽出来,放在船底。
“他很讨人喜欢,”那个带伤疤的人说,他就是汤姆·泼拉特,带着挑剔的目光看着哈维。“做任何事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渔夫的方式,什么绳头都要紧,都打上一个不可靠的索结,另一种是……”“另一种是我们在老俄亥俄号上干的方式!”丹插嘴说,他举起一块带腿的长板在一小群人中扫来扫去。“走开去,汤姆·泼拉特,让我把桌子支起来。”他把木板的一头卡在舷墙的凹槽中,一脚把桌子腿踢出来,又急忙弯下腰,刚好躲过那个水兵挥来的拳头。
“看见没有,丹,他们在俄亥俄号上就是这么干的!”“我看他们都是斜眼,要不怎么会打不中呢,而且我还知道要是谁不让我们安逸,他只有到主桅杆上找他的靴子了。向前拉!我忙着呢,你没有看见吗?”“丹,你能躺在锚链上睡上一整天,”朗杰克说。“你是个厚脸皮的鬼东西。我相信一个礼拜里你就能把我们的货物管理人给带坏了。”“他的名字叫哈维,”丹说,挥舞着两把奇形怪状的刀,“不久他就会比南波士顿五个沉默寡言掘金矿的家伙还要值钱。”他得意地把两把刀放在桌子上,他那昂起的头歪向一边,欣赏自己放刀的效果。
“我看是四十二,”从船边传来一个细小的声音,接着又有一阵哄笑,这时另一个声音回答道,“那么说来我一下子时来运转啦,因为我刚好四十五,尽管我彼刺得不成样子。”“四十二或四十五。我数糊涂了,”那个细小的声音说。
“那是宾和萨尔脱斯在数捕到的鱼。那会一整天吵得比马戏团还热闹,”丹说。“你就瞧着吧!”“进来,快进来,”朗杰克吼道。”站在外面会弄湿的,孩子们。”“你说是四十二,”那是萨尔脱斯在说话。
“那我就再数一遍,”细小的声音温顺地说。
两条平底船摇摇摆摆济在一起撞在双桅船上。
“你倒真有那路撒冷的耐心!”萨尔脱斯怒气冲冲地说,背后的海水飞溅过来。”像你这样一个农夫有什么本事插足船上,也想赢我!你差不多让我全都玩完啦。”“我很抱歉,萨尔脱斯先生。我由于神经质消化不良才到海上来的。当初还是你劝我的。”“你跟你那神经质消化不良全该沉到鲸鱼窝里去,”萨尔脱斯咆哮道,他是一个圆滚滚的矮胖子。“你又在跟我作对啦。你说是四十二还是四十五?”“我忘了,萨尔脱斯先生。让我们数数吧。”“我看不出来那怎么能不是四十五条。我明明数的是四十五嘛,”萨尔脱斯说。“你数数清楚,宾。”屈劳帕走出舱来。“萨尔脱斯,现在马上把鱼扔到鱼栏里,”他用命令的口吻说。
“别忙把鱼都弄到鱼栏里去,爹,”丹咕哝说。“他们俩刚开个头。”“圣母啊!他正在一条条叉进来呢,”朗杰克吼道,萨尔脱斯已经吃力地干起来;另一条平底般上的小个儿在数船舷上缘的一条刻痕线。
“那是上星期的捕获量,”他可怜巴巴地抬起头来说,手指还点在刚才停下的地方。
梅纽尔用臂时轻轻推了一下丹,丹朝后滑车冲去,大半个身子探出船去,把吊钩套进船尾索去,梅纽尔让平底船迅速向前移动,另外一些人气壮如牛地拉索,让船和船上的人以及别的一切一股脑儿吊了上来。
“一,二,四,……九,”汤姆·泼拉特用老练的目光计着数。“四十七。宾,你赢了!”丹让后滑车脱钩,让鱼从船尾卸到甲板上的一股鱼流中去。
“停住!”萨尔脱斯伯伯咆哮连连,腰部还在摆动着。“停住,我有点数混了。”他已经没时间抗议了,他被拉上了甲板,跟宾一样。
“四十一,”汤姆·泼拉特说。“输给了一个农夫。你还算是个出色的水手!”“数得不公平,”他说着从鱼栏里东倒西歪地走出来,“我还给刺得遍体鳞伤呢。”他那双粗大的手肿了起来,一块紫一块白的。
“我觉得有些人还能找到‘草莓’的根部呢,”丹对着刚刚升起的月亮说,“只要他们潜下水去找。”“有些人老是懒洋洋地吃陆地上的肥肉,”萨尔脱斯伯伯说,”还要嘲笑他们的亲骨肉。”“开饭啦!开饭啦!”一个哈维没有听到过的声音从前甲板传来。屈劳帕、泼拉特、朗杰克和萨尔脱斯听到这声音都走向前去。小个儿宾俯身去摆弄方形的深海绕线轴和缠在一起的鳕鱼线;梅纽尔在甲板上摊手摊脚躺着,而丹下到了舱里去,哈维听见他在用锤子敲木桶。
“那是在敲盐桶,”他回来说。“不久我们吃好晚饭就要动手加工。你把鱼扔给爹。泼拉特和爹一起堆垛,你会听到他们争争吵吵的。我们是第二批,你跟我跟梅纽尔跟宾,都是船上的年轻人和最好的劳动力。”“最好的劳动力又有什么好处?”哈维说,“我饿了。”“他们一会儿就吃完。呣,今天晚饭味道很香嘛。爹让兄弟在船上干活受到一些损失,雇了个好厨师也就弥补了过来。今天真是个好收获,对不对?”他指指那些鳕鱼堆得老高的鱼栏。“你们在多深的水里打到的,梅纽尔?”“二十五寻,”葡萄牙人瞌睡朦胧地说。”咬钩又多又快。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哈维。”那些年纪大的到后甲板来以前,月亮已经开始在静静的海面上散步。用不到厨师喊第二批,丹和梅纽尔已经下了舱盖,最后一个年纪大的泼拉特,也是吃饭最慢的一个,已经用手背捺好了嘴。哈维跟着宾坐了下来,他们前面一人一个马口铁锅,里边是鳕鱼舌和鳕鱼鳔跟肉丁和煎土豆混杂在一起,还有一个烤热的面包和一些又黑又浓的咖啡。尽管他们很饿,还是等宾一本正经作了谢餐祈祷,才一声不吭地狼吞虎咽起来。丹终于端起马口铁的杯子喘了口气,问哈维感觉如何。
“吃得很饱,不过再来点也还行。”厨师是一个又高又大乌黑发亮的黑人,跟哈维遇到过的黑人不一样,并不说话,用满意的笑容,默默地表示欢迎他多吃一点。
“你瞧,哈维,”丹说着用叉子敲着桌子,“正如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年轻的好劳力,像我跟宾跟你跟梅纽尔,我们是第二批,我们等第一批吃完再吃。他们是些老水手,又小气又多心,还得迁就他们的胃口。他们先来,其实不该受到优待。是不是这么回事,大司务?”厨师点了点头。
“他不会说话吗?”哈维小声说。
“以后你就知道了。我们知道得也不多。他的家乡话有点怪,他从布利顿海岬内地来,他是那里人,那儿农夫都说苏格兰土语。布利登海岬尽是黑人,都是我们打仗的时候跑到那里去的,他们跟当地农夫一样说话,说话像吵架似的。”“那不是苏格兰人,那是盖尔人,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的。”宾说。
“宾读过一大堆书。他说的多半是这么回事,除非问题牵涉到数鱼的数目,嗯?”“是不是你父亲让他们说多少算多少,并不加以核对?”哈维说。
“那当然。一个人老为了几条老鳕鱼说谎又有什么意思呢?”“有一个人曾经谎报过捕获量,”梅纽尔插嘴说。“天天扯谎,总要多报五条、十条甚至二十五条。”“那是谁?”丹说。“我们没有这号人。”“安圭拉岛的法国人”“啊!他们西海岸的法国人不知道怎么都不知道数数。他们不知道数数还有个道理。哈维,你要是碰到过他们不中用的鱼钩,你就全明白了其中的缘故,”丹用非常轻蔑的口吻说。”“每当我们加工的时候,从来都是只多不少。”朗杰克响亮的歌声传到舱口下来,第二批吃饭的人连忙爬上甲板去。
月光中桅杆跟索具以及那从不卷起的锚位帆,将前后摇晃的影子投在起伏的甲板上。船尾的鱼堆照得像一团流动的银子。在底舱里有踏步和滚动的声音,屈劳帕和泼拉特在盐桶之间走动。丹递给哈维一把叉子,带他到舷内一张粗陋的桌子尽头,萨尔脱斯伯伯正用刀柄敲着桌子、很不耐烦,他的脚边放着一盆咸水。
“你把鱼扔给舱口下的丹和泼拉特,留神萨尔脱斯伯伯别在你眼睛上划一刀,”丹说着荡下了底舱。“我在下面把盐递上来。”宾和梅纽尔站在鱼栏里没膝深的鳕鱼中,挥舞着挖内脏的刀。朗杰克面朝萨尔脱斯伯怕站在桌子旁,一只篮子在他脚边,一副连指手套戴在他手上,哈维目不转睛地看着叉子和咸水盆。
“嗨!”梅纽尔叫一声,向鱼弯下腰去,拿起一条,一只手指托住它的鳃,一只手指抠进眼睛,把它放在鱼栏边上,寒光一闪,刺啦一声,那鱼便从喉咙到肛门开了口子,鱼头下面也一边有了一个裂痕,扔到了朗杰克脚下。
“嗨!”朗杰克也一声叫,用连指手套一挖,鳕鱼的肝便掉进了篮子。
接着又一拧一挖,鱼头和其他内脏便飞了出去,挖空的鱼便滑到对面萨尔脱斯那儿,他鼻子出着粗气,又刺啦一声,鱼的脊骨便飞出舷墙去了,鱼去掉了头去掉了内脏又被剖了开来,哗啦一声进了盆中,把咸水溅入哈维张大的嘴里。他看出了神。开头他们叫喊一阵便不再吭声。鳕鱼一路流下去,好像它们还活着一样。哈维对这种奇迹般的熟练惊奇不已,还没有等他回过神来,它的盆里已经装满了鱼。
“扔啊!”萨尔脱斯头也不回咕噜了一声。哈维便把鱼三三二二扔下舱口。
“啦,扔得集中一点,”丹大声叫道。“别撒开来!萨尔脱斯是船队里最好的剖鱼手。瞧他好像在裁纸一样!”确实,看上去圆滚滚的伯伯有点像在按时裁开一页页纸来。梅纽尔蹶着屁股弓着腰,整个身体一直像座雕像一样,只是两条长臂在抓鱼,从不停歇。
小个儿宾也在拼命干活,但不难看出他力气不济。有一二回梅纽尔腾出时间帮他不止流水线中断。还有一次梅纽尔叫了一声,原来他的手指让法国人的钩子咬住了。那种钩子用软金属制成,用过以后可以重新弯曲;但是鳕鱼常常挣脱这种钩子,在别的地方重新咬钩!这就是格罗萨斯脱渔夫瞧不起法国人的众多原因之一。
接着下面传来粗盐擦在粗糙鱼肉上的声音,粗厉而刺耳,像在磨刀石上锉磨的声音,跟鱼栏上刀子的卡嗒声,拧鱼头的哗啦声音,鱼肝掉下来的声音,内脏飞掉的声音,萨尔脱斯伯伯用刀划掉脊骨的刺啦声以及开膛剖肚的鱼落下盆溅起的水声混成一片。
一小时结束,哈维真想撂下手中的活去休息,因为湿漉漉的新鲜鳕鱼出乎意料的重,他因为不断投掷已经腰酸背疼。但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他是这伙干活人中的一员,脑子里以此感到自豪,因此默不作声坚持了下来。
“换刀!”最后萨尔脱斯大喊一声。宾弯下腰在鱼堆里喘气,梅纽尔一俯一仰不断供鱼,朗杰克向舷墙伸出身子去。厨师出现了,无声无息像一个黑影,拾起一大堆鱼脊骨和鱼头,又退了下去。
“早饭吃杂碎烩鱼头,”朗杰克顺着嘴唇说。
“把刀子递上来!”萨尔脱斯伯伯又重复一遍,手中挥舞着那把开膛剖肚用的扁平弯刀。
哈维看到五六把刀子像梳子的牙齿一样插在舱口的楔子中。他把那些刀子传出去,换下用钝的刀子。
“水!”屈劳帕说。
“饮水桶在前边,有柄勺放在一旁。快,哈维,”丹说。
一会儿工夫他带回来一大勺颜色发黄的陈水,味道像走了味的水酒。这勺水灌下了屈劳帕和泼拉特的嘴里。
“这些是鳕鱼,”屈劳帕说。“不是大马士革丝绸,泼拉特,也不是什么银条,自从咱们一起出海以来,我每次都跟你这么说的。”“那有七个渔季了吧,”泼拉特冷冷地回答道。“堆垛堆得好就是堆得好,就是平平整整堆垛压舱的活,也有正确的方法和错误的方法。你看到过把四百吨铁装进底舱吗?”“嗨!”随着梅纽尔一声叫喊,大伙又重新干起活来,一直干到鱼栏里空了才停手。最后一条鱼下舱以后,屈劳帕和他的兄弟摇摇摆摆到船尾的舱里去了;梅纽尔和朗杰克到前面去;只有泼拉特等了好长时间这才溜回舱口,一会儿也消失了影踪。不到半分钟哈维便听到舱里传来了沉重的鼾声,他呆呆地看着丹和宾。
“这回我干得稍微多了一点,”宾说,他的眼皮因为瞌睡重得耷拉了下来。“不过我看我还得帮你打扫,那是我的责任。”“你的良心不必有千斤重担,”丹说。“回舱去,宾。没有叫你做打杂的活。拿个桶来,哈维。哦,宾,你睡觉以前把这些倒入下脚桶里。你撑得住吗?”宾拿起沉重的鱼肝篮子,倒入一个带有绞链盖的桶里,那桶用绳捆绑在前舱边上。接着他也下舱不见了。
“杂工在加工好下舱以后还要打扫干净,好天气里‘海上号’头一个值班也是杂工的活。”丹起劲地冲洗鱼栏,收拾桌子,把桌子坚起来放在月光下晾干,把血淋淋的刀用一团麻絮擦过,然后在一小块磨刀石上磨了起来,哈维则在他的指挥下把下水和脊骨扔出船去。
起初有一个银白色的水鬼从油光光的海水里竖起来,激起一片哗哗的水声,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像是在叹气,哈维大吃一惊,倒退一步叫出了声,不料丹只是笑了笑。“那是逆敦鲸,”他说。“起先只露出个头来,像这样整个身子竖起来那是它们饿了。它像在阴惨惨的坟墓上呼吸,是不是?”当白色的水柱沉下去时,水面上冒起油一般的水泡来,空气中充满了烂鱼的恶臭。“你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逆戟鲸竖起身子来吧?在你国家以前,你能看上好几百次呢。我说船上重新有个杂工真不赖。奥托年纪太大,再说还是个荷兰鬼子。他跟我打过很多架。他的脑子里要有些文明的话,他就不会跟我斤斤计较了。困了吗?”“困得要死,”哈维说着,头在朝前耷拉下来。
“值班时决不能睡觉。站起来看看我们的锚灯正在大放光明。哈维,你现在是在值班。”“呸,那有什么关系?亮得像白天一样,呼……噜!”“爹经常说不怕一刀,只怕万一。好天气人容易犯困,可也有可能你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船就被班轮拦腰撞断,而且准有十七个顽固保守的官员,全都是绅士模样,举手支持锚灯已经熄灭和当时还有浓雾的说法。哈维,我一直对你很好,不过你要是还打磕睡的话,我就要用绳子拴住你。”在纽芬兰浅滩见到过许多古怪事情的月亮正在俯视一个瘦瘦的青年,穿着灯笼裤和红色运动衣,蹒蹒跚跚走在一条七十吨的双桅船上,在乱七八糟的甲板上绕来绕去,而他的后面像有一个刽子手押着他,挥动着绑他的绳子,那刽子手也是一个小伙子,每用绳于打一下便打个呵欠,头朝前磕一下。
急速转动的舵轮又微微反冲回来,锚位帆在阵阵微风中劈劈啪啪,起锚机在嘎嘎作响,“刽子手”押“犯人”的行列还在继续。哈维有时劝说,有时威胁,有时抱怨,最后终于哭出声来,那时丹说着警觉的好处,可是舌头不听使唤,于是他挥击绳头,打在哈维身上也打在吊在那儿的平底般上。最后舱里的钟敲了十下,小个儿宾在敲最后一下时爬上了甲板。他发现两个小伙子在主舱口上你靠我我靠你跌在一起,已经睡得死死的,实际上他像滚铺盖卷一样把他们弄到了铺位上。
[book_title]第03章
那是像大海一样深沉的熟睡使你神清气爽,耳聪目明,使你早餐狼吞虎咽。他们吃完一大盆多汁的鱼杂烩——那是厨师用头天晚上收集来的鱼脊骨鱼头烹调成的。那些年纪大的吃完饭出去捕鱼了。他们洗干净所有的盘子盆子,切好中午吃的肉,擦洗了甲板,加满了灯油,又替厨师运煤运水,还察看了前舱,船上的备用品都堆放在那里。那天天气好得不能再好,风和日丽,不冷不热;哈维大口大口呼吸着清新的空气。
夜里悄悄来了更多双桅船,蓝色的长波阔浪中尽是片片帆篷和点点小平底船。远处地平线上不知哪艘班轮,不见船身,只见冒出来的烟,污染了蓝天,东边一条大船刚刚升起桅杆上的帆篷,似乎在天际开出了一个方方的缺口。屈劳帕在舱顶附近抽烟,他的一只眼睛在环视船上,一只眼睛盯着主桅头上的一面小旗。
“爹像这样子出神,”丹悄悄地说,”他准在为大伙儿想什么高招。我可以拿我的全部收入打赌,我们就要换地方停泊了。爹熟悉鳕鱼,船队他们也都知道爹熟悉鳕鱼。瞧,他们一条条船都靠了上来,当然,乍一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其实他们一直在观察我们的动静。那边是‘利波王子’号,一条查塔姆来的船,是昨天晚上悄悄到这儿来的。那条大船,前帆有块补丁,三角帆是新的,你瞧见吗?它是‘卡里·匹脱曼’号,来自西查塔姆。它的帆篷扯不了多久,除非上个季节以来它的运气有了转机。它除了转来转去干不了什么事,没有一只铁锚拖得住它。爹嘴里吐出来一个个小烟圈,说明他在研究鱼群。这会儿你跟他说话,他准会大发脾气。上次我讲了话,他抬腿就给了我一靴子。”屈劳帕嘴里咬着烟斗,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不看。正如他儿子说的那样,他正在研究鱼群,把脑海中有关鳕鱼漫游的知识和自己捕鱼的经验应用到纽芬兰浅滩上来。地平线上有那么多双桅船前来观察“海上号”的动静,他认为那是对他才能的一种致敬。可现在他已经作了答谢,他希望脱身出去,寻找一个单独停泊的地方,直到启航前往弗吉恩浅滩,在那些水上“城镇”波涛呼啸的“街道”上捕鱼为止。所以屈劳帕正在考虑限下的天气、风向、水流、食物供应以及其它事务安排,目的要捕到二十磅一条的鳕鱼。事实上这段时间里他仿佛把自己设想成了一条鳕鱼,而且他那样子看上去也确实跟一条鳕鱼非常相像。过一阵他这才把烟斗从嘴里取了出来。
“爹,”丹说,“我们干完了日常零星的活儿。我们能不能下海划一会儿船?今天是捕鱼的好天气。”“别穿鲜红色的衣服,也别穿那双烤焦的鞋子。给他一身合穿的服装。”“爹一高兴,事情就好办,”丹快活地说,拉着哈维进了舱,屈劳帕把一把钥匙扔下阶梯来。”爹把我多余的衣服放在他能查看的地方,因为妈说我老粗心大意。”他打开一把锁,一会儿工夫哈维穿上了渔夫的胶靴,半条大腿插在高腰的靴统里,身上是一件很厚的蓝色毛衣,肘子上有结实的补丁,领口上有一把夹子和一顶防水帽。
“现在你看上去有点像水手了,”丹说。“快!”“就在附近转转,”屈劳帕说。“别到船队那边去。要是有人问起我在算计什么,你们就老实告诉他们,因为你们也的确不晓得。”那是一条红色的小平底船,上面有“哈蒂·埃斯号”的标记,停泊在双桅船的船尾后面,丹把般头的缆索拖过来,轻捷地跳到船板上,哈维在后面笨拙地跌进了小船。
“这样上船可不行,”丹说。“要有什么海浪,你准跌到船底去。你要学会趁势跳下来。”丹装好桨架,坐在前面的座板上,看哈维如何划桨。哈维过去在阿迪朗达克的池塘里划过船,不过划起来有点像女人;但吱嘎作响的桨架脚跟平衡极好的桨又不同,很轻的叛桨跟粗笨的八英尺海桨也不同。他们刚把桨插入和缓的波涛,哈维就哼哼起来。
“下桨快!划桨猛!”丹说。“你要是在海浪里转动桨,很可能会把桨都掀掉的。你的桨好使吗?我的桨很好使。”小船清洁得山奇。船头放着一只小锚,两只水罐和一些棕色的细钓竿,小船用来钓七十寻水深处的鱼。靠近哈维右手的下方有一些系绳子的羊角,挂着一个铁皮喇叭,召集伙伴回来吃饭就吹这个喇叭,喇叭旁边挂着一个样子很难看的木制大槌,一把短鱼叉和一根短木棍。另外还有三两根渔线,上面有很重的铅坠和双料的鳕鱼钓钩,全都整整齐齐绕在方形的绕线轮上,放在船舷上缘专放这些东西的地方。
“帆和桅杆在哪儿?”哈维说,原来他的双手已经开始起泡了。
丹吃吃地笑了。“打渔的平底船不常使用船帆。你只要划桨,不过划桨没有必要使那么大的劲。你不想有那么一条船吗?”“嗯,我想我向父亲要的话,他会给我一两条的,”哈维回答道。他这阵子一直很忙,不大提到家里人。
“原来如此。我忘了你爹是个百万富翁。你现在不摆百万富翁的架子了。
不过一条平底船加上船具和渔具要值一大堆钱,”丹说话的口吻好像那是一条捕鲸船。“你爹光为了让你玩玩,会给你这么一条船吗?”“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差不多就这样东西我没有钉着他,问他要过。”“你在家里一定是个乱花钱的孩子。不要让桨在水面上滑动,你这样不行,哈维。下桨快,收桨快,便是诀窍,因为海决不会静止不动,浪涛会……”喀嚓一声!桨柄撞在了哈维的下巴上,把他打得往后倒去。
“我刚想说的就是这一下。我也吃过苦头,不过我学会这个诀窍的时候还不满八岁。”哈维重新坐稳身子,下巴疼得厉害,他皱起了眉。
“爹说遇到这种事发火也没用。他还说要是掌握不好,那是我们自己的过错。来,让我们在这里试试。梅纽尔会告诉我们水深的。”“葡萄牙人”号在足足一英里以外颠簸,丹举起一条桨来,梅纽尔用左手摇了三摇。
“三十寻,”丹说着,把一块咸蛤肉扎在钓钩上。“上面再扎些油炸面团。像我一样装上鱼饵,哈维,绕线轮不要缠上结。”等哈维掌握好装何的诀窍,把铅坠抛出来,丹的渔线早就放出去很长一段了。平底船平平稳稳漂开去。要不了多大工夫他们便确定了下锚的好地方。
“鱼咬钓了!”丹叫了起来,一时间浪花哗哗地打在哈维的肩上,一条大鳕鱼在扑腾,在船边挣扎。“杀鱼的棒子,哈维,杀鱼的棒子!就在你手下!快!”显然杀死鱼的棒子不可能是那个吹开饭号的喇叭,因此哈维把那把木制的大槌递了过去,丹在把大鱼拉上船以前,又稳又准又狠地把它打昏了,而且用一根被他叫作“撬棒”的短木棒,把钓钩撬了下未。这时哈维觉得渔线猛扯一下,急忙劲头十足地收起渔线来。
“唉,那是‘草莓’!”他大声嚷道。“瞧!”钓钩缠在一捆一边红一边白的“草莓”里,跟陆地上的真草莓一模一样,只是它们没有叶子,而且茎成管状,滑腻腻的。
“别碰,扔掉它们,别用……”可是他警告得太迟啦。哈维已经把它们从钓钩上取下来,还觉得它们挺好看呢。
“唷!”他大叫一声,手指猛地往后一扯,仿佛抓到了一把荨麻。
“你现在懂得了海底草莓是怎么一回事了吧。除了鱼,不戴手套什么也都别去碰,那是爹说的。让它们自己在水里淌走。重新装饵,哈维。多看也没有用,别忘了,这种意外也都算在工资里啦。”哈维想到他那一个月的十块半工钱,便不由得笑了。他真不知道母亲看到他身靠渔船边上,漂泊在大洋之中会说些什么。当初他到萨伦那克湖上泛舟,她就紧张到了极点。接着他还清清楚楚记起了自己一向对她的焦虑不安总要嘲笑一番的。突然渔线从他手中唰的一下蹿了出去,甚至蹿过了名叫“钳子”的木头小圈,防止渔线拉出去过长就靠这个木头小圈。
“这是个大家伙。渔线放松一点,让它力气用尽,”丹大声说。“我来帮你。”“不,不用你帮,”哈维急忙说,紧紧握住了渔线。“这是我钓的第一条鱼。会不会是条鲸鱼?”“说不定是条大比目鱼。”丹扑在船边朝水下张望,手中挥舞着“杀鱼用的棒子”,作好了一切准备。绿水中有个白色椭圆形的家伙忽闪忽闪扑动着。”我用全年的收入打赌,它准超过一百磅。你真那么想独自一人把它弄上来?”哈维的指关节撞在船舷上擦破了皮流着血,由于激动和用尽了力气,他的脸色又青又紫,头上的汗珠也滴了下来,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明晃晃打转的波纹中飞快移动的渔线。两个小伙子早已经精疲力尽,那条大比目鱼在他们和平底船的控制下又挣扎了二十分钟。不过那条扁平的大鱼最后还是被鱼叉叉住拖了上来。
“新手就是运气好,”丹擦了擦额头说道。“它十足有一百磅。”哈维看着这个灰颜色斑斑点点的庞然大物,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他在岸上的石板上多次看到大比目鱼,从来没有想到过问一向它们是怎么弄到陆地上来的。现在他知道了;他觉得浑身乏力,肌肉酸疼。
“要是爹在这儿,”丹停下手中的话说。“他就能清清楚楚看出鱼洄游的迹象来了。现在捉到的鳕鱼越来越小,而我们却捉到了一条大比目鱼这样的大家伙,这样,我们就很容易发现鳕鱼洄游的路线了。你注意到没有,昨天捉的都是大鳕鱼,却没有大比目鱼。爹说过纽芬兰浅滩上什么都能说明鱼洄游的迹象,问题是你看得准看不准。爹看得比鲸鱼游过留下的水窝还深。”就在他说话的时候,“海上号”有人开了一枪,一只装土豆的篮子在前桅杆上升了起来。
“你瞧,不是给我说着了?那是在招呼全船的人都回去。爹心中有数,要不白天这个时候他从不打断捕鱼。把渔线绕起来,哈维,我们往回划吧。”他们朝双桅船的上风头划去,刚准备在平静的海面上摇摇晃晃掉过头去,半英里以外一阵惊慌不安的叫声使他们初宾靠拢去,宾的船正绕着一个固定的中心飞快地转着圈,就像一只巨大的虫子落在水里一般。那个矮小的人使出浑身力气一会前俯,一会儿后仰,可是不管他如何变换方式,他的平底船还是一个劲打着转,让绳索紧紧勒住了。
“我们得去帮他一帮,要不他会在这儿动不了窝的,”丹说道。
“怎么回事?”哈维说。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在这儿他无法对比他年纪大的人指手划脚,而只能低声下气地询问别人。大海大得可怕,这时却显出一副对什么事都无动于衷的样子。
“锚给缠住了。宾的锚常常丢掉。这次出海他已经丢了两只锚,而且还丢在沙质的海底里。爹说他下回捕鱼时再丢掉锚,他就给他一个小锚。这会使宾很伤心的。”“什么是‘小冒’?”哈维说。他模模糊糊觉得那是一种折磨水手的方法,比如像故事书中说的用绳子把水手缚在船底拖走之类的事情。
“那是用一块大石头代替铁锚。系住一条平底船的时候,你就能看到船头上系着一个石锚了,整个船队都会知道这件事。他们会拼命地嘲笑他。宾不能忍受,就像狗受不了给它尾巴上系个有柄勺一样。他一向就神经过敏。
喂,宾!又给咬死了?别再用你那些独出心裁的方法来干了。你朝铁锚靠拢,控制住,让它前后移动。”“它不动,”那个小个儿气喘吁吁说。“一动也不动。我什么办法都试过啦。”“你前面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些什么呀?”丹说着指指横七竖八的备用桨和平底船上的拉杆,全让没有经验的生手堆在了一起。
“喔,那个嘛,”宾得意他说,”是一个西班牙起锚机。萨尔脱斯先生教我做的,不过就是它也不管用。”丹从船边上弯过身去,不让宾看见他在暗暗发笑,接着他在拉杆上拧了一二下,你瞧,铁锚马上起上来啦。
“宾,把锚收上来,”他笑着说,“要不它又会咬死的。”他们离开了他,让他去用忧伤的蓝色大眼睛仔细打量小小铁锚的锚爪上挂满的海草,让他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说一大堆感激的话。
“你说,哈维,我是怎么想的,”当他们划到宾听不见的地方丹说,”宾并不是个不开窍的人。他也一点不难弄,只是好像脑筋都用完了。懂吗?”“你是这样想的,还是你父亲有这种看法?”哈维弯腰划桨时间道。他觉得自己正在学会如何轻松自如地划桨。
“在这件事上爹没有判断错。宾的的确确够笨的。他不是那种真正的对人无害的白痴。这样就对头了,哈维,你现在划桨平稳多了。我告诉你这些,因为你应该知道这些。他过去当过摩拉维亚教派的牧师。他从前叫雅克布·鲍勒。爹告诉我,他跟妻子和四个孩子住在宾夕法尼亚州什么地方。宾带了家里人去参加一个摩拉维亚教派的聚会,多半是个野营会什么的,一天晚上他们刚好住在约翰镇。你听到过约翰镇吗?”哈维想了一想。“是的,我听到过那城市。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它跟阿希塔波拉一样印在我的脑子里。”“那两个地方都发生过大灾难,这就是为什么你都记住了,哈维。一个晚上他们一家子住的旅馆跟整个约翰镇全部完了。堤坝决了口,洪水泛滥,房屋漂浮起来,互相碰撞,沉下水底。我看过一些照片,可怕极啦。宾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亲眼看见全家的人淹死在一起。他的脑筋从此以后就不管用了。他不相信约翰镇遭了大难,因为在他后来悲惨的生活中,他什么都记不起来,光是带着笑脸和疑惑不定的神色到处流浪。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做过一些什么事情,就这样他遇见了萨尔脱斯伯伯。伯伯那时刚好去阿利根尼城。我妈妈一半亲戚都散居在宾夕法尼亚州。萨尔脱斯伯伯心肠好,收留了他,知道他遭的难,把他带到东部,让他在自己的农场上干活。”“怪不得昨天晚上小船相碰的时候我听他把宾叫作农民。你的萨尔斯脱伯伯是个农民吗?”“农民?”丹叫喊道。”这里到哈蒂·路斯之间的水都冲不掉他靴子上的泥垢。他是个铁杆的农民。告诉你哈维,有一次到太阳落山,我一直在看他提水桶喝水,他旋动淡水桶塞子的模样就像在拇母牛的**一样。他就是这样一个地道的农民。他跟宾在爱塞特附近经营农场。今年春天萨尔脱斯伯伯把地卖给了一个波士顿的阔佬,那个家伙要造一幢避暑的别墅,伯伯得了一大笔钱,本来他们俩个傻家伙可以一直对付着过日子,后来有一天宾所属的库拉维亚教派,发现了他流浪和定居下来的踪迹,便写信给萨尔脱斯伯伯。
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萨尔脱斯伯伯很生气。他多半是个圣公会教友,可是为了不让他们抓住,装作是浸礼会教友,并且说他决不放弃宾,不让任何宾夕法尼亚或其他地方的摩拉维亚教派团体来领去。前一次快出海的时候,他拖着宾来看爹,说他跟宾为了身体健康,必须出海去捕捕鱼。我猜他认为摩拉维亚教派不会到纽芬兰浅滩去寻找雅各布·鲍勒。爹同意了他,因为在他没有投资专利肥料以前,三十年里也断断续续在捕鱼,而且“海上号”也有他四分之一股份。出海果然对宾大有好处。爹也养成了带他出海的习惯。有一天爹说,宾总有一天会记起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来,记起约翰镇来,那时他很可能就会死去,爹是这样说的。你别跟宾谈起约翰镇之类的事情,要不萨尔脱斯伯伯会把你扔到船外去的。”“可怜的宾!”哈维嘟囔道。“看他们两个人的样子,我怎么也想不到萨尔脱斯伯伯一直照顾着他。”“不过我喜欢宾,大伙儿也都喜欢他,”丹说。“我们应当照顾着他一点,所以我要先告诉你一声。”这时他们已经靠近了双桅船,其他小船拉在他们后面不远。
“吃完饭以前不必把平底船吊上大船来,”屈劳帕在甲板上说。“我们马上把鱼加工后下舱。孩子们,快把桌子架起来!”“看得比鲸鱼留下的小窝还深,”丹说着眨了下眼睛,去张罗加工下舱的用具了。“你瞧自打早晨以来有多少船向我们靠来,他们都在等待爹的动静。哈维,你看到它们没有?”“对我说来,它们全都一个样。”的确,对一个不懂航海的人来说,周围那些上下颠簸的双桅船似乎都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
“可它们不一样。那艘脏稀稀的黄班轮,斜杠倾斜成那个样子,是‘布拉格希望号’。船主尼克·勃拉弟,是纽芬兰浅滩上最最自私的人。我们要是撞在礁石上,你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了。过去一点是‘白天眼睛号’,船长是杰拉德两兄弟。那条船来自哈维奇,速度相当快,运气也不坏,不过爹就是在坟场里也能找到要打的鱼。还有那一溜三条船,是‘玛奇·斯密司号’‘玫瑰号’和‘伊迪丝·沃伦号’,都来自我们的家乡。我看我们明天早晨还能看到‘阿培姆·提令号’。爹,是不是?它们都是从怪水滩那儿穿过来的。”“丹尼,明天你就不会看到许多船了。”屈劳帕称呼自己的儿子叫“丹尼”,那是他心情好的一种标志。“孩子们,我们这里太挤啦,”他一边招呼爬上甲板来的水手们,一边继续说,“我们让他们去大饵钓小鱼。”他看了一眼鱼栏里捕来的鱼,说也奇怪,叉上来的鱼又少又小。除了哈维钓的大比目鱼,没有一条超过十五磅。
“我正在等气候转变,”他又说了一句。
“你得自己看仔细了,屈劳帕,我看不出什么预兆来,”朗杰克说着扫视了一眼清朗的地平线。
但是半小时以后,他们还在加工鱼,纽芬兰浅滩的迷雾就笼罩了他们,照他们的说法雾浓得“鱼跟鱼”都看不清了。浓雾不断袭来,在看不清颜色的水面上升腾和盘旋打转。水手们一声不吭停下了手中加工的活。朗杰克和萨尔脱斯伯伯把绞盘制动器插入插座,并且动手起锚。当湿漉漉的大缆绳绕在大琵琶桶上,绞盘发出刺耳的声音。最后梅纽尔和汤姆·泼拉特也上去帮了一手。锚拉了上来,发出的声音像是呜咽的哭诉。停泊帆鼓了起来,屈劳帕操纵舵轮,让它稳定下来。“升起三角帆和前帆,”他说。
“快把它们滑到压档上,”朗杰克大声叫道,把三角帆绷紧,那时其余人把啪嗒啪嗒嘎啦嘎啦的前帆上的环扣升了起来,接着前帆杠也轧轧作响了,“海上号”调整了方向,冲入了一片茫茫打转的白雾中。
“雾后必有风,”屈劳帕说。
哈维惊奇得无法形容,尤其惊奇的他听不到任何命令,光听见屈劳帕偶而哼上几声,结尾总是,“行,不错,我的儿子!”“以前从没见过起锚吧?”汤姆·泼拉特对哈维说,哈维在湿漉漉的前帆旁看得目瞪口呆。
“没见过,我们要到哪里去?”“去捕鱼,找停泊的地方,你上船不到一星期就清楚了。这一切你全都觉得那么新鲜,不过我们从来就不晓得会遇到什么情况。请相信,我汤姆。
泼拉特,也从来没想到……”“总比十四元钱一个月和一粒子弹打进你肚子好,”屈劳帕在舵轮那儿说。“给你这个庞然大物减轻点苦差使。”“钱是多了一点,”那个当过水兵的大汉回答道,他在缚上一个圆木的船首大三角帆那儿干着什么活。“不过当初我们在波福港外操纵‘杰姆斯博克’号的绞盘制动机时并没有想到钱的事,那时福特·麦肯在朝我们船尾开火,前面又有强烈的暴风压顶。请问你那时在哪儿,屈劳帕?”“就在这儿或这儿附近,”屈劳帕回答道,“在深水里挣养家糊口的钱,还要躲避南军的私掠船。很抱歉,我不能提供你火红的子弹,汤姆·泼拉特,不过我想在我们看到东岬角以前我们会一路顺风的。”这时船头不断传来撞击海浪的啪啪声和汩汩的水声,间或也有低沉的重击声,浪花竖起一小股水住又哗啦一声落在前甲板上。索具上滴着寒冷的水滴,水手们都懒洋洋地靠在避风的地方,只有萨尔脱斯伯伯直挺挺坐在主舱盖上,揉搓他那被“草莓”刺疼的双手。
“我看要把支索帆撑起来,”屈劳帕说,一只眼睛骨碌骨碌望着他的兄弟。
“我看撑起来也没什么好处。浪费帆篷有什么意思呢?”那个农民出身的水手回答道。
舵轮在屈劳帕的手里几乎觉察不到有什么转动,过了一会儿一个浪尖呼啸地斜穿过双桅船,重重打在萨尔脱斯伯伯的双肩间,使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他气急败坏地咒骂着站起身来,不料刚往前跨一步又有一个浪头劈面打来。
“你瞧爹在甲板上把萨尔脱斯伯伯盯得团团转,”丹说。“萨尔脱斯伯伯认为他的四分之一股份就是我们的帆篷,两次出海,爹就像这样赶鸭子似地盯住他不放。嗨,他躲到哪里浪头打到哪里!”萨尔脱斯刚躲避到前桅那儿,一个浪头打在他双膝以上。屈劳帕的脸上什么表情也看不出来,就像舵轮除了一个圆轮没什么东西一样。
“你就把最高的轻帆撑上去吧,”受害者在又一个浪花里咆哮道,“只是发生什么意外你别赖在我身上。宾,你马上给我下舱去喝咖啡,你该有点头脑,像这样的天气别在甲板上游荡。”“这样他们会一杯又一杯喝咖啡,没完没了地下棋的,”萨尔脱斯伯怕硬逼宾下前船舱时丹说。”照我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得那么干。纽芬兰浅滩捉鳕鱼的人不捉鱼的时候除了游手好闲打打牌是干不出什么名堂来的。”“我很高兴你这么说,”朗杰克大声说,他正在盘算如何找些消遣。“我差点忘得干干净净,我们还有个戴丁字形码头帽的乘客。有人不懂他们的绳子,他们就闲不着。把他弄到这里来,汤姆·泼拉特,我们来教教他。”“这回可不是我出的花点子,”丹咧嘴笑了笑。“你得单独去学。我就是爹教会我打绳结的。”一个小时里朗杰克把哈维支使得东奔西跑,还教他说:“一个人在海上哪怕眼睛瞎了,喝得酩酊大醉,还是瞌睡矇眬,这些事情都要弄得清清楚楚。”一条七十吨的双桅船带有一根树桩般的前桅,并没有多少索具,朗杰克却自有一种把它们一一说清的才能。当他希望哈维注意斜桁尖头的升降索时,他把指关节戳在哈维的脖子后面,让哈维仔细打最。他强调前后的区别,差不多总要让哈维在几英尺长的帆杠上擦擦鼻子,每根绳子的走向,都让哈维摸摸绳头,印在他的脑子里。
上这种课要是甲板上空空荡荡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但是这个地方似乎什么东西都可以堆在上面,就是没有一个插足之处。前面躺着绞盘和滑卒索具跟锚链和大麻缆绳,跨越过去都很麻烦,前甲板有火炉的烟囱管,前舱盖那儿有盛鱼肝的碎肉桶。这些东西后面是前帆杠和主舱的活盖小舱口,差不多占去了所有的空地,别提还有那些水泵和加工鱼栏了。再过去靠后甲板有一组平底船吊在环端螺栓上,舱房周围还捆绑着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最后六十英尺的主帆杠支在支架里,在这个长度的范围里会刮到任何东西,需要随时躲避或蹲下。
汤姆·泼拉特当然也要插手,他一路跟上来,对老“俄亥俄”号上的帆篷和帆杆作了大量不必要的描述。
“他说的那些你别去管他,听我的。你这头脑简单的家伙,汤姆·泼拉特,你再大吹大擂,也没法把我们招佛上‘俄亥俄号’,却把那孩子搞糊涂了。”“开头就这样船头船尾走马看花,他一生一世也学不会,”汤姆·泼拉特反驳道。“得给他机会让他懂得一些主要的原理。航海是一门枚艺,哈维,要是我让你站在前桅平台上,我就给你看看……”“我知道你要讲什么。你尽讲一些死的没有用的东西。你给我闭嘴,汤姆·泼拉特。来,哈维,我讲了那么多,你说说怎么收下前帆?别忙,想想再回答。”“把那个拉过来,”哈维指指下风处说。
“干吗?想把北大西洋拉过来?”“不,拉那帆杠。然后拉动你给我看过的那根绳子,拉到那后面……”“那样不行,”汤姆·泼拉特插嘴说。
“别打岔!他正在学,他有些名称还说不好。继续讲,哈维。”“哦,那叫收缩帆篷的短索,我把滑车钩在收缩帆篷的短索上,然后让帆下来……”“落帆,孩子,该说落帆!”汤姆·泼拉特说,作为行家里手,他容不得记错一个字眼。
“落下咽喉卡和斜桁尖头的升降索,”哈维继续说。那些名称他脑子里记得很牢。
“你把手放在这些东西上,做个样子,”朗杰克说。
哈维照他的吩咐做。“降下绳圈,哦,那不叫绳圈,叫索眼,套在帆杠上。然后我照你说的方法把它缚起来,接下来我把斜桁尖头和咽喉升降索重新扯起来。”“你忘了把帆角上的耳索扯过来,但时间一长多帮帮你,你会学会的。
船上每一根绳索都有充份的道理,要不早就抛到船外去了。你懂得我的意思吗?我这是在往你的口袋里放金钱,你这个又瘦又小的货物经管员,你有了本钱,就能驾船从波士顿到古巴去,告诉他们是朗杰克教会你的。来,我跟你再转转,我说出一根绳的名称,你用手认出那根绳来。”他说出一个名称来,哈维觉得有些疲倦,走向那根绳子慢慢吞吞的。不料一根绳子啪地一下打在他的两肋上,让他大吃一惊。
“你做了船主尽管踱方步,”汤姆·泼拉特说,目光非常严厉。“眼下你听到命令就得奔去。再来一次,认认准!”哈维本来就练习得满面通红,挨了这一鞭更是浑身燥热。他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孩子,父亲很聪明,母亲很神经过敏,由于各方面的惯宠,原来很犟的脾气变得像骡子一样固执。他看了看其他人,甚至丹脸上也没有一丝笑容。
显然所有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尽管很讨厌,伤害了他,他还是忍受了下来,没有气鼓鼓说几句,也没有咧嘴表示愤怒。同样,他欺骗母亲一再奏效的那种机灵劲儿,也使他断定船上可能除了宾,谁也不把这种毫无意义的反感放在眼里。谁不是在命令的口吻下学会了一大堆事情的?朗杰克又叫了五六根绳子的名称,哈维在甲板上扭动身子蹿来蹿去,像退潮时的鳗鱼一样,一只眼睛还瞟着汤姆·泼拉特。
“很好,干得很好,”梅纽尔说。“吃过晚饭我给你看我做的双桅船模型,上面各种索具齐全。我们可以再好好学学。”“对一个乘客来说,那真可以跷跷大拇指啦,”丹说。“爹刚才答应,在你说不定会被淹死以前,让你做一个合格的水手。爹可不轻易夸奖人。下回我们一起守夜的时候,我再多教你一些。”“高一些!”屈劳帕低声哼哼着。他在船头上弥漫的浓雾中张望,船首三角帆的帆杠在急速松缆,再过去十英尺以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而船头两旁阴沉沉的灰色大浪接连不断地翻滚,又互相轻轻拍打着,发出低低的声音。
“现在我来教你朗杰克不会的几手,”汤姆·泼拉特大声叫喊道。他从船尾的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砸得七凸八凹的深海舵,那舵的一端有个凹孔,他又取来一满碟羊脂,在凹孔里涂满了羊脂。“我来教你飞这个蓝鸽。嘘!”屈劳帕动了动舵轮,刹住了双桅船,与此同则梅纽尔在哈维(那个心高气傲的男孩)的帮助下,落下船首三角帆,在帆杠上堆成一大堆。汤姆·泼拉特一圈又一圈地挥着水砣,发出深沉的嗡嗡声。
“快甩啊,伙计,”朗杰克不耐烦他说,“我们在大雾中不会到离火岛吃水二十五英尺深以外的地方去。这里没有什么技巧。”“别妒忌,伙计,”双桅船在缓缓向前颠簸,海砣脱手甩出去扑通一声掉在前面远处的海里。
“测量水深那可是一门技巧,”丹说。”要使你的深水砣长眼睛,你至少得花一星期工夫才行。爹,你看有多深?”屈劳帕的脸松弛了。他的技巧和名声都悄悄抢在各个船队的行家里手前面,据说他蒙上眼睛也对纽芬兰浅滩了若指掌。“要是让我评判的话,我说多半是六十英尺,”他瞟了一眼舱房窗口那只小小的罗盘回答道。
“六十英尺,”汤姆·泼拉特唱出水深,收起一大圈湿漉漉的绳子。
双桅船又加速前进了。“扔!”过了一刻钟屈劳帕喊道。
“这回你看有多深?”丹悄悄说,他非常自豪地看着哈维。但哈维正在为刚才自己的表现给人留下印象而自豪,顾不上别的。
“五十英尺,”丹的父亲说。“我不相信我们正在过格林浅滩的缺口,我们还在五十到六十英尺的老地方。”“五十英尺!”汤姆·泼拉特吼道。他们差点看不见他那雾中的身影。
“船再过去不到一码就是缺口,像炮弹打在福特·麦肯号上开出的裂口一样。”“装饵,哈维,”丹说,把手伸进卷轴抽出渔线。
双桅船仿佛漫步穿过浓雾,头帆在猛烈地鼓动,砰砰作响。船上的人都等着看两个小伙子开始钓鱼。
“嗨!”丹的渔线在伤痕斑斑的栏杆上抽动。“你说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帮个忙,哈维。那是个大家伙。还给鱼钩死死地钩住了。”他们俩一起拉线,拉上来一条眼珠突出的鳕鱼,足足有二十多磅重。它把鱼钩和鱼饵一股脑儿吞下了肚子。
“嗨,它身上爬满了小蟹,”哈维叫着把它翻了个个儿。
“凭大锚趄誓,它们已经生了虱子,”朗杰克说。“屈劳帕,你的眼睛捎带多留神龙骨下面。”大锚下去了,溅起无数水花,他们把渔线全都扔了出去,人人在舷墙上占据了自己的位置。
“它们就那么馋吗?”哈维喘着气,又拖上来另一条爬满小蟹的鳕鱼。
“当然。它们生了虱子,那是它们成千条群集在一起的迹象,而且它们这样咬钩说明它们饿了。你胡乱装些饵就行。鱼钩上没饵它们照样吞下去。”“唷,这条真大!”哈维叫喊道,那鱼上了船,张大嘴呼吸着,劈劈啪啪蹦跳着,果然像丹所说那样,几乎把钓钩全都吞了下去。“干什么我们不就在大船上捕鱼?这样就不用放平底船下海去捕鱼了?”“我们开始加工鱼以前,是能这样子的。那以后鱼头和下脚料会把鱼吓到芬地湾去的。大船捕鱼不算先进,除非你像爹一样懂得多才行。我看今晚我们要放下排钩去。这活让你腰酸背痛,不像平底船上捕鱼那样轻松,是不是?”那活确实使人腰酸背痛,因为在平底船上捕鱼,鳕鱼最后提起来以前,一直在水里,重量让水的浮力抵销了许多,用力也可以说是跟你的肩部平行的,但双桅船上舷的几英尺高度使提杆变得分外吃力,而且人伏在舷墙上也庄得腹部生疼。整个过程他们一直在剧烈地运动着,直到甲板上堆起一大堆鱼,海里的鱼不再咬钩他们才歇手不干。
“宾和萨尔脱斯伯伯在哪儿?”哈维问道,拍去防水布上滑腻腻的东西,模仿别人小心翼翼把渔线绕在卷轴上。
“在喝咖啡下棋吧。”绞盘的柱子上桂着一盏灯,昏黄的亮光下,前甲板的桌子已经放下撑了开来,那里坐着两个人,对捕鱼和天气全然不问不闻,一副棋盘放在他们中间。宾每走一步,萨尔脱斯伯伯总是咆哮一阵。
“这会儿有什么事情了”萨尔脱斯伯伯说,那时哈维一手抓在梯子顶上的皮圈里,身子悬在上面朝厨师喊话。
“生了虱子的大鱼,成堆成堆的,”哈维回答道,他引用了朗杰克的话。”棋下得怎么样?”小个儿宾的下巴垂了下来。“他还能不出错,”萨尔脱斯伯伯怒气冲冲说,“还不听别人的话。”“将死了,是不是?”丹说。哈维提了一桶热气腾腾的咖啡从船尾蹒蹒跚跚走来。“我们今晚就不用打扫啦。爹是个讲公道的人。这活得让他们来干了。”“据我晓得,他们打扫的时候,两个年轻人还得给排钩装一桶鱼饵什么的,”屈劳帕得意洋洋地猛甩一下手中的舵轮。
“哼!那我还不如去打扫呢,爹。”“这点毫无疑问。不过你不会的。动手加工鱼下舱,加工鱼下舱!宾扔鱼,你们俩去装饵。”“你们放钩钓鱼,两个孩子不告诉我们一声,你们倒不责备他们,这究竟是为什么?”萨尔脱斯伯伯拖着脚走向他那桌边的位置上去。“这把刀钝得不能用了,丹。”“要是缆绳放完你还明白不过来,我看你最好自己雇一个仆人,”丹说。
许多放满了排钩渔线的桶冲到了向风一面的舱房眼前,暮色中丹在这一堆桶中跨来跨去。“哦,哈维,你是不是下来眼我一起装饵?”“照我们的方式装饵,”屈劳帕说。”我不信钉在鱼群后面捕鱼有什么收益,鱼群已经过去了。”这就是说两个孩子要在收拾鱼的时候,选一些鳕鱼的下脚料装饵,用这种改进的方法就不用光着手在小饵料桶里摸来摸去了。那些桶里整整齐齐盘着一圈圈渔线,每隔几英尺便有一个鱼钧。检查每一个鱼钩给它装饵,把装好饵的渔线盘好,一旦从平底船上放出去,能够全部放光,那可是一门大学问。丹看都不用看,在黑头里就能干好,而哈维的手指扎在倒钩上,尽在唉声叹气。那些钩子在丹的手指上飞来飞去,就像编花边的梭子在老婆婆的腿上穿来穿去一样。“我还没有完全学会走路的时候就在岸上帮忙给排钩装饵了,”他说。“不过说什么这也是一种磨磨蹭蹭的活。哦,爹!”他朝舱口喊,下面屈劳帕和汤姆·泼拉特正在腌鱼。”你看我们需要多少盘渔线?”“三盘。快!”“每桶里有三百寻渔线,”丹给他解释道,“今天晚上放出去足够了。
噢,那儿漏掉了,瞧我来干。”他把手指戳进嘴里。”哈维,我告诉你,在格罗萨斯脱出钱再多也休想雇我上一条正规放排钩的渔船,这种船也许先进一点,但除了这一点没一点好处,他们干的是世上最磨蹭最腻烦的活。”“我不知道我们干的活算不算正规放排钩,”哈维绷着脸说。“我的手指都给扎烂了。”“呸,这正是爹一种该死的试验。除非有充份的理由,他从不放排钩。
爹肚里清楚,这就是为什么要按他的方式装饵。我们得让钩子整个儿往下坠,要不我们拉起来的时候一根鱼鳍都休想看到。”宾和萨尔脱斯伯伯按照屈劳帕的命令,干了打扫的活,但两个孩子也没沾什么便宜。放排钩的桶刚装好,提着灯笼一直在平底船里东照西照的汤姆·泼拉特和朗杰克便把他们招呼过去,把桶和一些油漆过的排钩小浮标抬上了船,接下来又把平底船放下大船,投入在哈维看来正在波浪滔天的大海。
“他们会被淹死的。哎呀,平底船装得满满的像一节货车一样,”他连连喊道。
“我们会回来的,”朗杰克说,”只怕你们不希望我们回来吧,因为要是排钩缠在一起,我们非痛打你们俩一顿。”平底船被浪峰高高抛起,就在看来不可避免要撞在双桅船上的一刹那间,滑过波脊,被雾气茫茫的暮色吞没了。
“你在这儿拉住这个东西不停地摇,”丹说着把打钟的短绳递给哈维,那口钟刚好挂在绞盘后面。
哈维劲头十足地打着钟,他觉得平底船上的两条命就靠他了。屈劳帕却在舱里,往航海日志里潦潦草草写着什么,他看上去并不像一个凶神恶煞,他去吃晚饭的则候甚至还朝焦急不安的哈维干笑了一下。
“天气还不算太坏,”丹说。“排钩的事你和我对付得了!他们并没有出去多远,只求不缠住缆绳,能不断听到我们打钟就行。”“当!当!当!”哈维又敲了半个小时,有时声音非常沉闷,这时响起了怒吼声和碰撞船边的声音。梅纽尔和丹向吊平底船的滑车吊钩奔去。朗杰克和汤姆·泼拉特一起爬上了甲板,仿佛在他们背后带来了半个北大西洋的风暴,那平底船也跟着吊入空中,哐啷哐啷放了下来。
“一个渔钩也没缠住,”汤姆·泼拉特身上滴着水说。“丹,下回还这么干。”“很荣幸有你作伴去大吃一顿,”朗杰克说,他像头大象一样跳跳蹦蹦,靴子里的水咯吱咯吱往外冒。他举起穿了油布雨衣的手臂捅了捅哈维的脸。
“我们要放下架子,抬举第二批吃饭的人跟我们一起进餐。”于是他们四个全都摇摇晃晃去吃饭,哈维让鱼杂烩和煎饼填得饱饱的,倒下就睡熟了。梅纽尔从柜子里拿出一只两英尺长的舶模,非常可爱。那是他仿照第一次带他出海的“梦西·福尔摩斯”号制作的,他想给哈维看看船模上的绳索,可哈维的手指碰都没有碰一下,宾就把他扶到铺位上去了。
“这一定是件伤心的事,一件非常伤心的事,”宾说,他直勾勾地瞧着哈维的脑。“他母亲和父亲还以为他死了呢,以为失去了个孩子,还是个男孩!”“走开去,宾,”丹说。“你到船尾去跟萨尔脱斯伯伯下完那盘棋。告诉爹要是他不介怠的话,我替哈维值班,他已经精疲力尽啦。”“一个挺不错的孩子,”梅纽尔说,他脱掉靴子消失在下铺的黑影里。”但愿他成为一个好水手,丹。我看他很正常,不像你爸爸说的那样。嗨,你笑什么?”丹格格地笑了,但笑声最后竟成了鼾声。
天气阴霾并且正在起风,那些年纪大的水手延长了守夜时间。舱房里时钟敲响的声音格外清晰。突出的船头受到海浪的拍打和撞击;前甲板炉子的烟简丝丝作响,溅到水花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孩子们还在睡觉,屈劳帕,朗杰克,汤姆·泼拉特和萨尔脱斯伯伯轮流换班,每次巡逻都要迈着沉重的步子到船尾去看看舵轮,到前面去看看铁锚有没有松动,或者放松一点缆绳以免擦伤,当然也要看一看暗淡的锚灯是不是还亮着。
[book_title]第04章
哈维醒来发现第一批吃饭的人正在吃早饭,前船楼的门敞着嘎嘎作响,双桅船的每平方英寸都唱着各自的调子。五大三粗的黑厨师在小厨房中和炉膛里的火光一起摇晃着。炉灶前有个凹进去的木头架子,上面的锅盘每当船朝前冲一下便发出一阵刺耳的吵声。船首楼仿佛在向往高处,颠簸着,颤抖着越爬越高,接着又突然干净利落得像镰刀一挥那样,落到了海里去。他听得见船侧外倾时船首劈浪发出的咯吱声,只有在分开来的水像一徘大号炮弹倾泻到甲板上以前,这种声音才稍有停歇。伴着锚链孔里缆绳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卷纫机有时咕噜咕噜,有时叽叽嘎嘎。“海上号”有时左右摇转,有时抛起,有时反冲,然而它依然振作精神重复着这些动作。
“我说,在岸上,”他听见朗杰克在说话,“你有六零八落的事情,不管天气好坏都得去做。我们在这儿远离船队,又没有七零八落的事情,这也是我们的福气。晚安,大伙儿。”他像条大蛇似的从桌子那儿游到自己铺位那儿去并且抽起烟来。汤姆·泼拉特学他的样;萨尔脱斯伯伯带着宾,一路磕磕碰碰攀上梯子去值班,厨师在为第二批吃饭的人准备早饭。
第二批吃饭的人爬出铺位,抖抖身子打着呵欠,而另一些人上了自己的铺位。第二批吃饭的人吃得不能再炮这才停下来,这时梅纽尔在烟斗里塞满了劣等烟草,靠在制转杆和前面一个铺位之间,跷起双脚搁在桌上,脸带软绵绵懒洋洋的笑容抽着烟。丹全身躺在铺位上,正全神贯注拉着一只华而不实的音孔镀金的手风琴,乐声随着“海上号”的颠簸时高时低。厨师肩靠在柜子上,柜予里放着煎饼(丹就喜欢煎饼)和削好皮的土豆,一只眼睛还注视着烟囱里会不会滴下好多水来;至于般舱里的一般气味和弥漫的浓烟那就不用去多加描写了。
哈维正想着心事,奇怪自己竟然没有晕得死去活来。他又重新爬上了自己的铺位,把它当作最最舒适最最安全的地方。“我可不想到你的铺位上去拉琴,”丹继续应他的琴,尽量在剧烈的颠簸中不让自己走了音。
“那要多久才过去?”哈维问梅纽尔。
“等风浪稍微平息一点,我们就能划船去查看排钧了。可能今天晚上,也可能要过两天。你不喜欢吗?啊,你在说什么?”“一个星期以前我早就晕得昏天黑地了,可现在好像也没让我感到很不舒服。”“那是因为这些天里我们让你成了一名渔夫。我要是你,回到了格罗萨斯脱,为了我的好运,我就买上两三支大蜡烛。”“给谁?”“当然给我们山上教堂里的圣母啊。她一向很保佑我们渔夫。正因为这一个缘故,我们葡萄牙水手很少遭到灭顶之灾。”“这么说你是一个天主教徒?”“我是马德拉群岛的人,不是波多黎各人。难道说我会是个浸礼会教徒吗?啊,你说什么?我回到格罗萨斯脱常买两三支蜡烛,有时更多。慈悲的圣母从不会忘记我梅纽尔。”“我不这样认为,”汤姆·泼拉特在自己的铺位上插嘴,当他吸烟斗时,火柴的亮光照亮了他那张带有刀疤的脸。“海就是海,这才是合乎情理的说法。讲到这件事,你碰到什么就用什么,是蜡烛是煤油无关紧要。”“不过在最后审判的法庭上有个朋友总是件大好事。”朗·杰克说,“我赞成梅纽尔的想法。大约十年以前,我在一条南波士顿货船上当水手。我们刚遇上一阵东北风吹离米诺特暗礁,兜头又碰上比燕麦牛奶粥更稠的大浪像山一样压下来。那个掌舵的老家伙像喝醉了酒,下巴在舵柄上一个劲儿地摇个不停,那时我喑地里对自己说,‘要是我的船钩还能钩在码头上,我一定要给圣徒们看看救我命的那条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现在我在这儿,你们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而这就是那条肮脏的‘老凯思琳号’的模型。做好它花了我一个月工夫,我把它给了牧师,牧师挂在祭坛前。供一个模型那是供一件艺术作品,比供蜡烛有意思得多。蜡烛你在小铺里就能买到,可是一个模型能向慈悲的圣徒表示你曾经遇到过灾难,并且对你受到的保佑表示感激。”“你相信不相信,爱尔兰人?”汤姆·泼拉特胳膊肘搡搡大厨师。
“我要是不信这种说法,又能把它怎么样呢,‘俄亥俄号’上的老兵?”“哇,昂纳克·福勒做过一只‘老俄亥俄号’的模型,现在保存在卡雷姆博物馆里。模型做得棒极啦,不过我看昂纳克做它决不是为了献祭圣徒:
我是这样认为的……”这下就有了话题,足以让他们讨论上一个小时,渔夫们就爱这种没完没了的讨论,讨论到后来,一伙人对另一伙人大声嚷嚷,谁也说服不了谁,要不是丹奏起了一支快活的乐曲,他们还会一直争论下去:
“背上有条纹的马鲛鱼在蹦跳,主帆已经收拢,鱼网正在吊起,因为那是刮大风的天气……”这时朗杰克跟着乐声唱了起来:
“那是刮大风的天气,风刚刮起,大伙手中都拿起了烟斗!”丹继续唱着,小心翼翼瞅了汤姆·泼拉特一眼,在铺位里捧着手风琴把身子压得低低的。
“呆头呆脑的鳕鱼跳起来,到主链那儿把铅砣抛;因为那是刮风的天气……”汤姆·泼拉特似乎在搜索什么东西。丹把身子猫得更低,却唱得更加响亮:
“游在海底的比目鱼跳了起来。
呆头呆脑!呆头呆脑!留神你在哪儿测量深度!”汤姆·泼拉特一只特大号的胶靴飞过船舱打在丹举起的胳臂上。“要是你不喜欢我的音乐,就把你的提琴拿出来嘛。我可不想整天躺在那里,听你和朗杰克争论蜡烛的事。快把提琴拿出来,汤姆·泼拉特;要不我就教哈维唱这个小曲!”汤姆·泼拉特弯下腰去,在一个柜子里拿出一把白色的旧提琴。梅纽尔眨了眨一只眼睛从制转杆后面不知什么地方拿出一把有弦的小乐器,它有点像吉它,他把它叫做四弦小吉它。
“乐队要演奏啦,”朗杰克说,他在烟雾中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顶得上正规的波士顿乐队。”舱盖打开了,一股水花刚好泼溅进来,屈劳帕穿着黄色的油布雨衣,走了下来。
“你来得正是时候,屈劳帕。外边怎么样?”“就那么回事!”海上号朝前猛冲一下,又被高高抛起,他一屁股坐在一排柜子上。
“我们正在唱唱歌,消化消化早饭吃下去的东西。屈劳帕,领唱当然得你来啰。”“我知道的还不就那么两首老歌,这两首歌你们全部听过。”汤姆·泼拉特奏起了一首十分忧伤的曲子,像是风的呻吟和桅杆的吱嘎作响,打断了屈劳帕推辞的话。屈劳帕眼睛望着上面的横梁,唱起了一首非常非常古老的小陶,汤姆·泼拉特挥弓转了一圈让乐声跟歌声合拍起来:
“有一般客货轮,大名鼎鼎的客货轮,它从纽约起航,它的名字叫作”无畏号”。
你说快船有多少:“燕尾号”还是“黑球号”,可“无畏号”比它们金都强。
“现在“无畏号”停在莫色河里,拖船就要拖它出海,什么时候它前往近岸水域,你很快就会知道。
(合唱)它是利物涌的客货轮。哦,天哪,让它过去!
“无畏号”鸣响汽笛穿过纽芬兰浅滩,那里海水浅又浅,海底沙连沙。
游来游去的各种小鱼都说:
(合唱)它是利物浦的客货轮,哦,天哪,让它过去。
那首歌一共有几十句,因为从纽约到利物浦,“无畏号”每驶一英里路他便要唱一句,还得小心别随便漏掉,就像他在那艘船的甲板上一样。他的身边手风琴在轰响,提琴在吱嘎吱嘎地位。接着汤姆·泼拉特唱了一首“粗暴的领航员麦克金”。然后他们点到了哈维的名,要他唱一曲。哈维觉得受了抬举,很想唱点什么助助兴,可他只记得一首“船长艾尔森的航行”,那是他在阿迪朗达克暑期学校里学会的,他觉得唱这首歌此时此刻似乎很合适。不料他刚提到歌的标题,屈劳帕便嘭地一下跺了一脚,大声嚷嚷道,”别唱啦,年轻人。那是一个错误的判断,糟得不能再糟了,再说曲子也很刺耳。”“我该事先警告你,”丹说。“一唱那首歌爹就恼火。”“那首歌有什么不对头?”哈维说,他感到惊讶,也感到有点恼火。
“你且听我说,”屈劳帕说。“这首歌从头至尾错透错透,那全怪惠蒂尔。我并不是故意跟随便哪个马勃尔海德人作对,但借不在文尔森身上。我父亲几次三番跟我讲起这件事,事情真相并非如此。”“都说过有一百遍啦,”朗杰克轻轻插了一句。
“倍恩·艾尔森是‘贝蒂号’船氏,年轻人,他从纽芬兰浅滩起锚回家,那是1812年战争以前的事,不过尽管是过去的事,正义总归还是正义。他们发现波特兰的‘积极号,没有看到鳕鱼岬的信号塔,进入了危险地区,那条船的船长是波特兰一个姓吉本斯的人。那时正刮着可怕的大风,‘贝蒂号,急于归回家去。他们拼命让船向前疾驶。艾尔森说这种时候让一条船在大海上冒险不是明智的做法;船上的人都不听他的,他又向他们提出待在’积极号’附近,等大海稍微平息一点再走。他们也不肯听从,说不论注意还是没有注意到信号塔,这种天气里在海呷附近逗留总不是办法。他们就这样升起支索帆驶走了,当然也带着艾尔森。第二天海上就平静了(那些不肯停下来的人根本没想到这点),马勃尔海德人对他不肯冒险气得要死。‘积极号’有些人被一个名叫屈鲁洛的人带走。他们到了马勃尔海德添油加酱说艾尔森如何丢了地方上的脸等等等等。艾尔森手下的人看到公众对他们的敌对情绪,害怕起来,竟背叛艾尔森,发誓说整个事情该由他负责。后来也不怪妇女和那些给他身上涂柏油并粘上羽毛的人,马勃尔海德的妇女不会干这种事,要怪那些男人和孩子让他坐在一只旧的乎底船里,用马车载着游街,一直游到船底掉下来才算罢休,当时文尔森跟他们说,他们总有一天会为这件事感到后悔的。当然,后来事情是弄清了,但对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说来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他们老是干这种事。惠梯尔到那儿去,捡了一些谎言中的细枝未节,编成了歌,又一次给死后的艾尔森全身涂上柏油并粘上羽毛。那只是惠梯尔的一时疏忽,不过这样做实在不公平。因此丹把歌片从学校拿回家,我狠狠揍了他一顿。你当然不知道底细,可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你,以后你要永远记住。倍恩·艾尔森不是惠梯尔编造的那种人。我父亲跟他很熟,这件事前前后后他都一清二楚。年轻人,小心千万别匆忙下结论。再唱下一个!”哈维从来没听屈劳帕长篇大论说过,脸红红地低下了头。亏得丹连忙补充说,一个男孩只可能学到一些学校里教的东西,再说人的一生也十分短促,不可能弄清海岸线上每一个谎言。
接着梅纽尔丁丁东东弹起了四弦小吉它,声音不太和谐,调子也很古怪,他还用葡萄牙语唱了一曲”天真烂漫的尼娜”,最后他整个手在琴弦上一掠,歌声便戛然而止。后来大家又逼屈劳帕唱了他的第二支歌,那是一支听上去像在嘎吱嘎吱作响的老式曲子,大家都加入了和唱。那是其中的一节:
“四月就要过去,冰雪已经消融,我们就要驾船离开新贝都福我们是捕鲸的渔夫,从没有见过小麦抽穗。”唱到这里有一段小提琴轻柔的独妻,接下去又唱:
麦穗,麦穗,我们心中的歌,心中的花,麦穗,麦穗,我们出海去捕鱼,麦穗,麦穗,我们把播种留给了你,等我们归来,你己成了饭桌上的面包!”这支曲子几乎使哈维哭出来,尽管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原因。但等到厨师丢掉手中的土豆,伸手要去提琴以后,他的情形就更不妙了。那厨师依旧靠在柜子的门上,奏起了一支曲子,那曲子像在诉说一种悲惨的厄运,无论你如何设法逃避,这个厄运注定还会降临到你的头上。过一会儿他唱了起来,唱的词谁也听不懂,他那大大的下巴支在琴托上,他那白色的眼球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哈维为了听得真切,从铺位上荡下来;在船骨嘎嘎作响和海水的冲刷声中,这个曲调像是低吟又像是哀怨,又像是迷茫大雾中下凤传未的拍岸涛声。唱到最后简直就是一声悲叹。
“吉米尼·克利斯麦司!这首歌听上去好不伤心,”丹说。”这究竟是什么歌?”“那是芬·麦库尔去挪威路上唱的歌,”厨师说,他说起英语来一点也不含糊,就像留声机里放出来的声音一样清楚。
“我担保,我也去过挪威,却没有听到过这种让人不快的声音。不过歌倒像是首老歌,”朗杰克叹着气说。
“让我们换换口味,来些别的曲子吧,”丹说着用手风琴奏出一个活泼动人的曲调来,最后唱道:
“我们已经二十六个星期夭没有看见陆地,我们载着一百五十公担货物,一百五十公担堆得高高的货物,行驶在老奎尔洛和大纽芬兰浅滩之间!”“闭嘴!”汤姆·泼拉特喝道。“你这是想让我们这次出海倒霉吗,丹?
这首歌肯定是约拿邪魔,只有把盐用完才能唱。”“不,不会的。是不是,爹?只要最最末了一句不唱就没事。在约拿邪魔这种事上你休想教训我!”“怎么回事?”哈维说。“约拿邪魔是什么?”“任何带来坏运气的东西部是约拿邪魔。有时候是一个人,有时候是个孩子,有时候是只水桶。我知道一把剖鱼的刀是约拿邪魔,那是我们后来才意识到的,两次出海都坏在它身上。”汤姆·泼拉特说。“有各种各样的约拿邪魔,吉姆·布尔克是个约拿邪魔,后来他淹死在乔治湾。我决不肯跟吉姆·布尔克同船出海,就是挨饿也不干。‘以斯拉洪水号’上有一条绿色的平底船,那也是约拿邪魔,而且是最最糟糕的约拿邪魔,它淹死了四个人,而且夜里吊在大船上还往往会发出红光来。”“你也信这些?”哈维说,他还记得汤姆·泼拉特说过关于蜡烛和船模的那些话。“难道我们不都是碰到什么就得用什么的吗?”周围的铺位上响起了一阵咕哝,都表示异议。”船外是如此,船上却不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屈劳帕说。“年轻人,千万别嘲笑约拿邪魔。”“嗨,哈维可不是一个约拿邪魔,我们救他起来的第二天,”丹插嘴说,“捕到的鱼特别多。”厨师的头往上一甩,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很古怪,让人不太舒服。他是一个有时让人感到惶惶不安的黑人。
“你这个要命的家伙!”朗杰克说。“你别再来这一手,大厨师。这种笑容我们受不了。”“难道我说错了?”丹说。“难道他不是我们的吉星,难道自从我们把他捞上来以后,上钩的鱼不是一直很多吗?”“哦,是的。”厨师说。“这个我知道,不过捕鱼还没结束呢。”“他不会千伤害我们的事情,”丹激动他说。“你干嘛要转弯抹角暗示我们?他没有什么不对头。”“不会伤害我们。不错,不过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主人,丹。”“你说完没有?”丹说,心情平静了下来。“他不会的,没有一点可能性。”“他是主人!”厨师指指哈维说。“你是伙计!”说着他又指指丹。
“这倒是件新闻。什么时候会有这种事?”丹笑着说。
“就在这几年里,我会看到的。主人和伙讣——伙计和主人。”“你究竟是怎么会有这个念头的?”汤姆·泼拉特说。
“在我的脑子里,我能看到我脑子里的东西。”“怎么个看法?”其余的人都异口同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事情一定会这样。’说着他低下头去削起上豆来,他们休想让他再说一句话了。
“那好,”丹说,”在哈维成为我什么主人以前还会发生一大堆事情。
不过我很高兴大师傅没把他当作约拿邪魔。还有,萨尔脱斯伯怕由于他的特殊运气被船队里认为是最最糟糕的约拿邪魔,这点我也不相信。哪怕这种说法像天花一样蔓延开来我也不信。用这种说法他该在‘卡里·匹脱曼号’上才是,那条船本身就是约拿邪魔,这点千真万确,不管什么水手,不管什么索具都没法让它不偏航。吉米尼·克里斯麦司!它在风平浪静的海里也会烂掉的。”“不管怎么说,我们摆脱了船队,”屈劳帕说。”不管是‘卡里·匹脱曼号’,还是所有其他船。”这时甲板上传来一阵敲击声。
“萨尔脱斯伯伯抓住了好运气,”丹在他父亲离开时说。
“雾给吹跑啦,”屈劳帕叫道,整个舱里翻滚着一殷新鲜的空气,迷雾已经消失,但紧接着阴沉沉的大海掀起了滚滚的巨浪。”海上号”跟往常一样滑入长长的浪谷,那些浪谷像是凹陷的林荫道和沟渠,要是它们侍在那儿不动的话,倒给人一种两旁仿佛都是房子可以挡凤避雨的感觉,可是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无情地变化,一会把双桅船抛到成千座灰色山峰一样的浪尖上,让风刮得索具呼呼直响,一会儿船又弯弯曲曲滑下海浪的斜坡去。远处海面上进溅起一片泡沫,紧接着别处海面上似乎接到了信号也纷纷迸溅起泡沫来。到后来竟成了一幅白色与灰色交织的景象,看得哈维眼花镣乱。四五只小海燕转着圈吱吱直叫,猛冲上来,又被扫出了船头。一两片暴雨在绝望的茫茫大海上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泊,被狂风压下来,又被狂风压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似乎看到那边有个闪烁不定的东西,”萨尔脱斯伯伯指着东北方向说。
“不可能是船队里的一条船,”屈劳帕说,这时结实的船头又向波谷里坐落下去,他一手撑在前甲板的舷门上,浓眉下的一对眼睛搜索着海面。“海水像如了润滑油,流得飞快。丹,你是不是跳到高处,看看我们排钩的浮标怎么样?”丹穿着大靴子,说他是爬上主桅仟,还不如说他是三步两步攀登上去(这点把哈维嫉妒得要死),手脚钩住旋转的桅顶横桁,目光东溜西溜,最后看到一英里开外浪涛中浮标上小小的黑旗。
“浮标没事!”他大声喊道。“嗨,看见船了!正北方,像股烟一样朝这儿漂来。那也是一条双桅船。”他们又等了半个小时,天空一小块一小块放晴起来,病恹恹的太阳不时露出脸来,海水上呈现出一块块橄榄绿的颜色,然后有一截又粗又短的前桅升起来又降下去不见了,后来随着第二个浪头,又有一个高高的船尾升起来,上面有老式的木头吊艇架,像蜗牛角一般。那些帆都是红棕色的。
“法国人!”丹喊道,“不,不是,爹!”“那不是法国船,”屈劳帕说。“萨尔脱斯,你那倒霉的运气缠住了你,比小桶盖上的螺丝还拧得紧。”“我看出来了,那是阿比歇舅舅。”“真给你说对了,准没错。”“那是所有约拿邪魔中的大王,”汤姆·泼拉特呻吟道。“哦,萨尔脱斯,你为什么不上床去睡觉?”“这叫我怎么说呢?”可怜的萨尔脱斯说。这时那条双桅船又给抛到海面上来了。
它可不正是那条“荷兰飞人号”,脏稀稀慢吞吞的”荷兰飞人号”,甲板上每根绳索每根柱子全都是邋里邋遢的。它那老式的后甲板有四五英尺高,像鞋子钉了一只后跟,它那索具到处乱飞,疙疙瘩瘩纠缠在一起。就像码头边的野草一样。它正在抢风行驶,船身左右摇晃,好不可怕。它那支索帆挂了下来,被当作另一张前帆使用,过去别人这么说他们,他们还骂那是造谣中伤呢。它的前帆杠还用牵索拴在船边加固:它那第一斜桅翘起来,像十八世纪装有大炮的快速帆船一样;它那船首三角帆的帆杠是从水中捞起来,截去一段,用钉子钉,用夹钳夹,凑凑和和再也无法修理。当这条船一颠一颠向前移动和它那宽大的船尾坐落下去时,活像一个蓬头垢面又老又丑的坏女人正在斜着眼看一个漂亮的姑娘。
“那是阿比歇,”萨尔脱斯说,“船上尽是杜松子酒和一些不法之徒,普罗维登斯的法官们都在等待机会抓他,就是从没有抓到过他。他这是往密克隆岛去,要到那儿去停靠。”“他会把船弄翻的,”朗杰克说,”这种天气里帆和索具都不齐全。”“不会的,要不他很久以前就完蛋了,”屈劳帕回答道。“看上去他正在算计把我们的船弄沉掉。那条船船头下去的时候有点不大自然,你说呢,汤姆·泼拉特?”“像它这样装货可不安全,”那个水手慢吞吞他说。”要是填塞船缝的麻絮渗出来了,他最好赶紧去加快泵水。”一个人影猛烈摆动着站起来,看样子正在声嘶力竭地咭咭呱呱喊些什么。他把头对着凤,好让声音传过来。
一部灰白胡子探出舷墙晃动着,传来一个重浊不清的声音,正在叫喊着什么,哈维听不懂,但屈劳帕的脸阴沉了下去。“他冒着折断每一根桅杆的危险,给我们带来坏消息。
他说我们在转凤的时候会骑虎难下。可他的情况更糟。阿比歇!阿比歇!”他上下挥舞手臂,做了做打泵布的手势,又指了指前方。那条船上的水手都嘻嘻哈哈嘲笑他。
“你们在颠簸,砍去桅杆,赶快起锚!”阿比歇舅舅嚷道。“狂风来啦,狂风来啦,把你们这些格罗萨斯脱黑线鳕全部翻个肚皮朝天,那是你们最后一次出海捕鱼啦。你们再也看不见格罗萨斯脱了,再也看不见了!”“完全疯了,跟往常一样,”汤姆·泼拉特说。”但愿他别再盯住我们不放。”那灰白头发的家伙还在哇哇叫嚷什么公牛湾的跳舞和前甲板一个死人之类的话,可那条船已经漂了开去,再也听不见了。哈维打了个寒颤。他看见了邋邋遢遢倾斜的甲板跟那些水手凶恶的目光。
“吃水这么深,要不了多少路就要漂到地狱里去了,”朗杰克说。“真不知道他在岸上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是用拖网捕鱼的,”丹向哈维解释道,“他在整个海岸线上到处停靠,就是不到家乡去,从没去过。他在那边南海岸和东海岸一带做生意。”他朝无情的纽芬兰浅滩方向点了点头。”爹从来不带我在那儿上岸。他们是一群蛮横的家伙,其中阿比歇最最蛮横。你看见他的船吗?唉,据说己有将近七十年了。是老式马勃尔海德船中剩下的最后一条。他们现在再也不造那种后甲板了。阿比歇从不停靠马勃尔海德,他不愿意到那儿去。他就这样到处漂流,到处欠债,到处用拖网捕鱼,到处骂人,这你已经听到过。他好多好多年以前就成了约拿邪魔了。他从印第安人船上弄来烧酒,喝醉了便专千制造咒语和呼凤唤雨之类的骗人勾当。我看他准是疯了。”“今天晚上下去检查排钩也没有用了,”汤姆·泼拉特说道,他声音很轻,却显得很失望。“我宁可不要全部收入,也要看看他吊在舷梯上,我们‘老俄亥俄号’在放弃鞭打以前就是这么于的。六七十下,山姆·摩卡塔就能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烂!”那条杂糟糟的“钉了后跟”的般如同喝醉了酒跳着舞随风漂去,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它看。突然厨师用他那留声机般的声音大声嚷道:“那是他自己死到临头才说那些话的!我跟你们说,他死到临头发了狂。瞧!”船驶进了三四英里以外一片让阳光照得晃眼的水里。可那片水阴沉了下去,消失在整个海面上,接着阳光又射过去,那条双桅船也不见了。它掉人浪谷再也没有出来。
“天哪,它沉了下去!”屈劳帕喊叫着朝船尾跳去。”不管他们是喝醉了酒,还是头脑很清醒,我们都得去救他们。把缆绳卷起来,起锚!快!”船首三角帆和前帆撑了起来,他们为了节省时间,飞快卷动缆绳,猛一下把铁锚连根拔起,又一边开船一边起锚,船身震动了一下,把哈维抛到了甲板上。除非遇到这种有关生死的事情,他们是难得使用这种蛮力的,这时小小的‘海上号’像个人一样发出了抱怨声。他们赶到阿比歇那条船消失的地方,除了两三只放排钩的桶,一只社松子酒瓶和一条上面装火炉的平底船,什么也看不到。“让它们去,”尽管没有一个人提醒他把它们捞上来,屈劳帕还是说道。“哪怕是阿比歇船上的一根火柴我也不要。看样子全沉了下去。
船上填絮一定有一个星期不起作用了,他们就没有想到泵水。又有一条船带着烂醉如泥的水手再也回不了港口了。”“这不挺好嘛!”朗杰克说。“要是他们浮到水面上来,我们还不得不救他们呢。”“我也这么想,”汤姆·泼拉特说。
“注定要死的!注定要死的!”厨师转动着眼珠子说。“他把坏运气带跑了。”“我看这是件大好事,我们看到船队就告诉他们一声。啊,你说什么?”梅纽尔说。”要是你这样抢风行驶,船缝又裂口的话……”他伸出双手做了一个难以描写的手势。这时宾坐在舱房里为整个这件事十分可怕又十分让人可怜而哭泣。哈维还不怎么理解他在广阔的海面上看到了死亡,不过他也很难过。
丹爬上了桅顶横桁,屈劳帕在雾还没有再一次弥漫海面以前,让他们驾船回到了能看见排钧浮标的地方。
“我们在这附近驾起船来走得飞快,”丹就跟哈维说了几句话。“年轻人,你好好想想这是什么缘故。那是因为水里有酒。”午饭以后海面比较平静,可以在甲板上钩鱼,宾和萨尔脱斯伯伯这回很卖力。钓上来的鱼很多,而且都是大的。
“阿比歇很快把坏运气带走了,”萨尔脱斯说。“狂风没有刮回来:既没有起风,也没有息风。排钧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我是瞧不起迷信的。”汤姆·泼位特坚持最好把什么都起上来,重新找一个锚位。厨师却说:
“运气是一分为二的。你去瞧瞧就会知道了。这点我清楚。”这句话说得朗杰克直乐,他说服了汤姆泼拉特,两人一齐下了双桅船。
检查排钩就是把它拉到平底船的一边,拿掉上钩的鱼,重新装饵,然后把它重新放口海里去——有点像在一条晾衣绳上一边收衣服一边晾衣服,一边去掉夹子,一边重新夹上夹予一样。这是一个很费时间的活,也很危险,因为垂在水下漂来漂去的渔线很长很长,一转眼工夫就会把一条船缠住。他们一直到听见雾中传来雷鸣般的歌声,“现在为你,哦,船长,”海上号的水手们这才放下心来。平底船装得满满的在大船旁边打转,汤姆·泼拉特高声喊梅纽尔放般去接应。
“运气果然分成两个对半,”朗杰克说着把鱼叉进大船,哈维站在那儿,颠簸的平底船由于他们技术高超居然没有撞碎,看得他目瞪口呆。“一半尽是‘南瓜’。汤姆·泼拉特想拉起来不干了;可我说,我要向大厨师有个交代,再看一限,另一半上来的果然都是沉甸甸的大鱼。快,梅纽尔,带一桶鱼饵。今天晚上会漂来好运气。”伙伴运去鱼饵,他们刚装上,鱼又来咬钩,汤姆·泼拉特和朗杰克沿着排钩不停地上下移动,船头在湿漉漉的鱼钩线下荡来荡去,他们把叫作南瓜的海黄瓜扯掉,又把新捉到的鳕鱼用力扔到船舷里,然后重新装饵,梅纽尔把鱼运回大般,一直干到黄昏。
“有他在周围附近漂来漂去,我不想冒险,”那时屈劳帕说。“阿比歇一个星期不会沉下去。把平底舱吊起来,吃过晚饭我们加工下舱。”他们加工了大量的鱼,有三四条吹气的逆戟鲸在海上陪伴着他们。工作一直到九点钟才结束,哈维把剖好的鱼扔迸底舱时,三次听到屈劳帕在格格地笑。
“我说,你转变得倒是挺快的,”当他们在磨伙计们替换下来的刀时,丹说。“今天晚上海上不大太平,我倒没有听见你说过什么。”“太忙顾不上说,”哈维拭了拭刀口回答道。“想起来了,大海是个喜欢踢高球的家伙。”小小的双桅船一直困着铁锚在银色的浪尖中跳跃,它看见绷直的缆绳假装大吃一惊,朝后蹦了一下,接着又橡小猫似的跳到它上面,落下来时迸溅的水花打在锚链孔里,发出开枪一样的爆裂声。它摇摇头,好像在说:“唉,我很抱歉,再也不能跟你待在一起了,我要到北方去。”这时它侧身而去,却又突然停下来,它的索具发出戏剧性的嘎嘎声。”我倒要仔细瞧瞧,”它又仿佛开腔道,像一个醉鬼一本正经对着一根灯柱说话。其余的话语消失在它的一阵躁动之中(当然它的说话都是以哑剧动作表演出来的),这时它的表演就像是一只小狗在咬一根绳子,像一个笨头笨脑的妇女横坐在马鞍上,像一只母鸡割去头,像一只母牛让大黄蜂蜇了一口,全看大海的狂想如何打发它了。
“你看它在表演节目。现在它是帕特里克·亨利了,”丹说。
它在一个滚滚的巨浪上斜着荡开去,用船首三角帆的帆杠从左舷到右舷做着手势。
“至于我么,不给我自由就宁可去死!”啪一声,它坐落在水面上一条白花花的波纹中,扬扬得意用一个戏剧性的动作行了一个屈膝礼,要不舵轮的齿轮箱里发出一阵讥讽的窃笑,给人的印象足够深刻的。
哈维哈哈大笑。“怎么回事,你说得它就像活的一样,”他说。
“它稳固得就像一幢房子,干燥得就像一条鲱鱼,”丹满腔热情他说,那时一个浪花突然把他打到甲板的另一头。“把浪头挡开去,把浪头挡开去,’乞还说‘你别靠近我’。你看它,你倒是看看它呀!天哪,吓了我一跳!你真该看看一条‘尖刀船’用起锚机把铁锚从十五寻的水中拉起来的情形。”“什么是尖刀船,丹?”“是一种新式的船,专门捕黑线鳕和鲱鱼。往前开比游艇还漂亮,船尾也像游艇一样,有又长又尖的船头斜杠,舱房比我们的底舱还大。我听说伯吉斯为三四条这样的船做了模型。爹由于它们行驶起来前后颠簸还有点震动摇晃,考虑再三没买下来,不过有这种船能赚大钱。爹会找鱼,不过他决不是使用先进工具的人,他赶不上时代。那些船有许许多多节省劳力的特种钓鱼钩设备之类的东西,你见过格罗萨斯脱的‘选举人号’吗。它即便在尖刀船里也是第一流的。”“这种船值多少钱,丹?”“钞票堆成山。可能要一万五千,也可能还要多。你不妨认为它值金山银山。”说罢他低声自言自语道,“要是我有这样一条船,我就叫它‘哈蒂·埃斯,号。”
[book_title]第05章
丹告诉哈维为什么他想把他那条乎底船的名字转让给虚构中的尖刀船,一条仿照伯吉斯船模造出来的船。这在他们俩的谈话中还是头一次,原来哈蒂是一个格罗萨斯脱姑娘的名字,丹讲了一大堆她的事情。哈维还看到了她的一绺头发和她的一张照片,头发是那年冬天丹坐在她后面“钓”到的,说到她的头发,丹总觉得漂亮得无法形容。哈蒂大约十四岁,对男孩全都不屑一顾,整个冬天伤透了丹的心。所有这些话都是在哈维发誓严守秘密的情况下,丹才向他推心置腹他说出来的。这时往往是在月下的甲板上,或是在周围一片漆黑中,或是在令人窒息的浓雾中,后面有呜咽的舵轮,前面只有在海浪中向上爬的甲板,看不见喧闹不息的大海。两个小伙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尽管如此,有一次他们还是打了架,一直从船头打到船尾,后来宾来了才把他们分开,他们要宾答应不去告诉屈劳帕,因为他认为值班时打架比睡觉还糟。哈维在体力上不及丹,不过最近的体力劳动起了很大的作用,尽管打败,却没有想到用不光彩的手段跟丹打个平手。
那是在他治好疖子以后发生的事。他的胳膊时和手腕之间生了一串疖子,那是湿羊毛衫和油布擦破皮肤引起的。疖于碰到海水刺疼得很,疖子熟了以后,丹用屈劳帕的剃刀进行治疗,并且向哈维保证,说他现在已经成了真正的纽芬兰浅滩的捕鱼人,生脓疮的皮肉之苦是这种人高贵的标记。
由于他是个男孩,又整天忙于干活,所以并不因牵肠挂肚伤脑筋。他为母亲感到非常难过,常常渴望见到她,特别是想耍把自己了不起的新生活告诉她,把自己出色的表现告诉她。另一方面他宁可不去多想她当初断定儿子必死无疑以及如何经受打击这种事。可有一天他站在前舱的梯子上跟厨师打哈哈,厨师责备他和丹”钓去”了他的煎饼,这时哈维忽然想起在包租的班轮上,他受到吸烟室一些陌生人冷淡的情景,与这相比,他现在所受到的待遇不知好了多少。
现在他已被公认为“海上号”的一份子,参与”海上号”的一切事情,饭桌上有他的位置,舱房里有他的铺位;暴风雨的天气里,他也能跟大家一起参加漫无边际的长谈,别人往往都很乐意听他谈谈岸上的生活,尽管他们把他谈的事称作“神话”。要不了一天半天,他就感觉到,如果他谈起自己似乎已经非常遥远的生活,除了丹,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即使是丹也是经过了种种难堪的盘间寸相信他的。所以他讲这些的时候,总假造一个朋友,还说自己听说这个朋友在托莱多,俄亥俄驾一辆四匹小马拉的小型双层马车,一下子定做五套衣服,举办一种德国华尔滋舞会,出席舞会的姑娘年纪最大的也不到十五岁,可所有的礼物却都是纯银的。萨尔脱斯伯伯抗议说,这种奇谈不说它亵读神明,至少也是极端邪恶的,不过他听得跟别人一样津津有味。讲完以后,他们的批评给了哈维一个全新的观念,他对德国华尔滋舞会,衣服,金叶嘴香烟,戒指,怀表,香水,冷餐会,香槟,牌局,旅馆设施都有了不同的看法。渐渐他提到自己那位朋友时语调变了。朗杰克给那位朋友起了“傻小子”,”裹金的娃娃”,”吃奶的大蠢货”等等亲呢的名字,他把穿胶靴的脚跷在桌子上,还会编造一些丝绸睡衣裤,特地从外国进口的围巾之类的故事,让那位朋友的坏名声更加奇出怪样。哈维是一个适应性很强的小伙子,他有敏锐的目光和听觉,能察颜观色,听出周围人的话音。
不久哈维知道屈劳帕在他的枕套底下保存着一个绿色包皮的旧象限仪,当他测量到太阳的位置,借助老农的历书,发现纬度时,哈维枕跳到下面的小间去,用钉子在生锈的厨房烟囱管上划上推算和日期。这下,班轮上的机械师恐怕也赶不上他了,他摆出一副水手老长辈的架势,先小心翼翼朝边上吐口唾沫,这才宣布双桅船当天的位置,这架势只怕有三十年工作经验的机械师学到一半就算不错了。这以后屈劳帕就不用再使用象限仪了。当然所有这些事情里都要讲个规矩。
上面提到的象限仪,埃尔里奇的海图,老农的历书,勃伦特的《沿海航行指南》以及鲍迪奇的《船舶驾驶员》都是屈劳帕所用的法宝,除此之外深海里用的测深锤也是他的另外一只眼睛。汤姆。泼拉特第一次教哈维飞”蓝鸽”时,哈维差点没把宾砸死。后来,尽管他的力气不适应在复杂的海域上连续测深,但是风平浪静的时候,要是遇到浅水,屈劳帕往往会随便打发他去用七磅重的测深锤测量水深。正如丹所说:“爹并不需要知道水深。那只是抽样检查。哈维,你要给测深捶好好涂上油脂。”哈维把锤底的凹坑涂上油脂,事后仔仔细细把沾在上面的沙子、贝壳、淤泥或其它东西取下来,都交给屈劳帕,让屈劳帕沾在手指上闻闻作出判断。正如前面说过的那样,屈劳帕想到鳕鱼的时候,他就像鳕鱼一样考虑问题。凭着一些久经考验的直党加经验,他让“海上号”从这个停泊处移到那个停泊处,总能捕到大量的鱼,就像一个会下盲棋的人在一张看不见的棋盘上移动棋子一样。
不过屈劳帕的棋盘却是大纽芬兰浅滩,一个三角形地带,每边都有二百五十英里,那是一片波浪滚滚的茫茫大海,笼罩着阴湿的雾,时常有大凤肆虐,浮冰作祟,但在它的上面有粗心大意的班轮,也有捕鱼船队的点点帆影。
有好几天他们一直在雾中操作,哈维负责敲钟,后来他渐渐熟悉了这种浓雾,便跟汤姆·泼拉特一起出去,只是心像要跳出嗓子眼似的。雾不会散去,鱼却在咬钩,当然谁也不会提心吊胆什么也不干一等就是六个小时。哈维专心致志地使用着他的渔线和鱼叉,汤姆·泼拉特把鱼叉叫作”水兵棍”。
他们靠着钟声的引导和汤姆的直觉把平底船划回双桅船。梅纽尔的海螺声也在他们周围隐约可闻。但这是一次古怪的经历,因为一个月里哈维第一次恍恍惚惚感到平底船周围雾气腾腾的水面在移动,渔线仿佛消失在虚无缥缈之中,他睁大眼睛,目光所及也不到十英尺,而且除了上面的雾气正消散在下面的海面上,什么也看不见。几天以后他跟梅纽尔到该是水深四十寻的地方去,不料铁锚放下去四十寻还是够不到海底,哈维不由得极端恐怖起来,他觉得跟地面最后一点联系也都失去了。“鲸鱼洞,”梅纽尔说,他把铁锚收了起来。”这真是跟屈劳帕开了个大玩笑。来!”他把平底船划回双桅船,发现汤姆·泼拉特跟别的人正在嘲笑船长,因为这一次他把他们引到了无底的鲸鱼深洞,那是大纽芬兰浅滩的空洞。他们在迷雾中又找了个停泊的地方,可这国哈维下梅纽尔的小船时,连头发都竖了起来。一个白色的影子在白色的浓雾中移动,它吐出坟墓般的气息,海上一片轰鸣,又是颠簸,又是喷水。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纽芬兰浅滩夏天可怕的冰山,他吓得躲在船底瑟瑟发抖,让梅纽尔笑了好一阵。有那么几天,风和日丽,天气暖洋洋的,这种时候,除了手里懒洋洋地拿着一根钓鱼线,用一把桨拍击漂在水中的炎炎烈日,似乎做别的享都是一种罪过。还有那么几天雾气比较稀薄,他们就教哈维把双桅船从这个停泊处驶到那个停泊处。
当他手握舵轮把柄,前帆衬着蓝夭像长柄大镰刀一样来回挥动,头一次感觉到龙骨听从他的指挥,滑过长长的浪谷,他激动得全身发抖。这真是扣人心弦的场面,尽管屈劳帕说要是有条蛇跟随他的尾波准会粉身碎骨。他们是升起支索帆吃风行驶的,哈维为了让丹看看自己的技术如何炉火纯青,一下子把它升了起来。前帆膨的一声扫过来,前斜杠直刺支索帆,把它戳了个大窟窿,当然这样一来也避免了把整个支索帆毁掉。他们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降下了破帆,幸亏它本来就已经很旧了。以后几天里,哈维在汤姆·泼拉特的帮助下利用空余时间学习如何使用针线和顶针用的掌盘。丹却欢欣雀跃,因为他早就说过,自己旱年的时候也捅过这样的大漏子。
像其他男孩一样,哈维轮流模仿所有成年人的举动,到后来屈劳帕俯身舵轮的特殊姿势,刚杰克把渔线拿在头上挥舞的模样,梅纽尔在乎底船中曲背划船有力的动作,以及汤姆·泼拉特在甲板上走路那种“俄亥俄号”式的昂首阔步,他都学得维妙维肖。
“看他模仿我们的样子可真有意思,”朗杰克说。那时正值中午,浓雾弥漫,哈维在卷扬机旁朝海上张望。“我可以用我全年收入打赌,他多半不是学着玩儿,他还自以为是个勇敢的水手呢。你瞧瞧他现在的背影啊!”“我们都是这样开始的,”汤姆·泼拉特说。”男孩们一直在假装,装到他们自己欺骗自己成为男子汉大丈夫,装到他们老死为止,始终在装。我知道我在‘俄亥俄号’上也是这么千的。我头一次值班,那是在港口值班,我就觉得比法勒盖德还要能行。丹也满脑子这种想法。你瞧瞧他们的一举一动,哪一点不橡日内瓦绿毛龟和地道的斯德哥尔摩水兵,简直像到骨子里去啦,”接着他对舱房扶梯下说道:“屈劳帕,我看你那些判断又出了一次错。
究竟什么原因你一直跟我们说那个小伙子脑子出了毛病?”“是出过毛病的,”屈劳帕回答道。“刚到船上时疯疯颠颠像个傻瓜;不过我得说自打那以后他的头脑大大地清醒了。我治好了他。”“他很会讲故事,”汤姆·泼拉特说。“那天晚上他跟我们讲一个年纪跟他一样大的小伙子驾一辆小巧玲珑的双层马车,让四匹小马拉着,在托利多和俄亥俄到处乱转,多半他是这么说的,还清了一大帮年纪相同的孩子们吃饭。他讲得神乎其神,像神话一样,不过怪有趣的,他肚子里有几寸个这样的故事。”“我看这都是他那个脑袋瓜里瞎想出来的,”屈劳帕在舱房里大声说道,他正在那里忙着写航海日志。“我说这都是编造出来的,自有充分的理由。
谁也不信这些故事,只有丹信,他还嘲笑我。我听到过他在背后嘲笑我。”“你们有没有听到过西蒙·彼得·卡德翁的故事,人家凄合了他妹妹希蒂和劳林·杰拉尔德的婚姻,小伙子们编了个谎活跟他和乔治一家人开玩笑?”萨尔脱斯怕伯拉腔拉调他说,他正在右舷的下凤处放平底船的地方静静地淌着汗。
汤姆·泼拉特在吞云吐雾,他一言不发表示不屑一听,他是科特角人,二十多年前就熟悉这个故事啦。萨尔脱斯伯伯一边粗声粗气格格发笑一边讲下去。
“西蒙·彼得·卡德翁就当着劳林的面说,‘镇上一半人对另一半该死的傻瓜都这么说。他们告诉我,我妹妹嫁了个有钱人。’西蒙·彼得·卡德翁嘴上没阻拦的,就这么把话说了出去。”“他可不讲宾夕法尼亚的荷兰话,”汤姆·泼拉特顶了他一句。“你最好让科特角的人讲这个故事。很久以前卡德翁一家还是吉卜赛人呢。”“嗯,我承认自己不是什么演说家,”萨尔脱斯伯伯说。“我只是想说说故事里有益的教训。我们的哈维不正是这样嘛!镇上一半人对另一半该死的傻瓜说。居然有人相信他是个有钱人。哎唷!”“你们有没有想过,跟一船姓萨尔脱斯的水手一起出海该是多么快活啊?”朗杰克说。”一半在犁沟里,一半在粪堆里,卡德翁不用开口,就能断定他是个渔夫!”有一阵子大家都把萨尔脱斯当作笑柄。
屈劳帕并没有插嘴,他正在写航海日志,用的是瘦长尖削的方形字体,一页又一页弄脏的纸上写着这样一些话:
“七月十七。这天浓雾,鱼不多。向北停泊。这天就这样结束。
“七月十八。白天到来就浓雾弥漫。捕到了少量的鱼。
“七月十九。白天到来有很小的东北风,天气晴朗。
在东边停泊。捕到许多鱼。
“七月二十。这一天是安息日,白天有雾和微风。
这一天就这样结束。这星期捕鱼的总数为3478。”他们星期日从不干活,遇到好天气就光刮刮胡子洗洗澡,宾就唱唱赞美诗。有一两口,他建议说,要是他们认为合适的话,他可以布一会儿道。萨尔脱斯听说他有这个念头差点扑上去掐住他的喉咙,他提醒宾,他并不是什么牧师,千万别去想这种事情。“万一我们让他想起了约翰镇,”萨尔脱斯解释道,“那可怎么办?”作为妥协,他们让他高声朗读一本名叫《约瑟篇》的书。那是一本皮面装的大部;日书,散发出上百次航海的气味,非常结实,跟《圣经》也非常相像,只是都是一些战斗和围城的生动描写,这部书他们几乎从头至昆都读过。在其他方面宾是于沉默寡言的小个子。他有时可以三天始终不说一句活,不过他下棋,听别人唱歌,听别人讲故事,听了也会哈哈大笑。有时他们想鼓动他讲讲,他就说:“我不是想不合群,只是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我觉得我的脑子空空的。我差点忘了我的名字。”这时他便会回过头去看一看萨尔脱斯伯怕,带着期望他帮着说话的微笑。
“你不是叫宾夕法尼亚·勃勒特嘛,”萨尔脱斯大声嚷嚷道。“下回你会把我的名字也忘了的!”“不,决不会忘,”宾会这样说,说完就紧紧闭住了嘴。“宾夕法尼亚·勃勒特,错不了,”有时他也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个名字,有时倒是萨尔脱斯会忘记这个名字,告诉他说他是哈斯京斯,里奇或马克维蒂,一直到下回再纠正,宾只要听他说出一个名字也就满意了。
他一向对哈维很体贴,他可怜哈维,把他当作一个丢失的孩子和精神错乱的孩子,萨尔脱斯看见宾喜欢这个孩子,也放下了心。萨尔脱斯伯伯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他认为让孩子们规规矩矩是他的责任。有一天风平浪静,哈维战战兢兢,头一次爬到主桅杆顶上去(丹在他背后准备随时帮忙),他认为把萨尔脱斯的大海靴挂上去是他的责任,那是在邻近的双桅船面前出萨尔脱斯的洋相。对屈劳帕哈维却不敢放肆,倒不是因为老人直接向他发布命令,像对其他水手一样对待他,说“你是不是想千这干那?”和“我看你最好去……”之类的话。他那胡子剃得光光的脸唇和皱拢来的眼角,对年轻的血液自有一种强有力的镇静作用。
屈劳帕给他看那张翻得稀烂,标有许多点子的海图,说它意义重大,任何政府出版物上都印有这样一张图。他还手把手让哈维拿着铅笔,把整个纽芬兰浅滩的一连串停泊地一个个查一遍,有里哈佛尔,西部湾,彭克洛,圣·彼埃尔,格林湾和大纽芬兰浅滩,与此同时他还谈到鳕鱼,还教他测象仪的工作原理。
在这方面哈维超过了丹,因为他继承了一个善于计算数字的头脑和一个善于获取信息的倾向,他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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